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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府天     乘龙佳婿txt下载     乘龙佳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百一十六章 决裂,负荆

    徐黑子今天吃了炮仗吗?竟然这么横……不对,是这么狠!

    饶是陆三郎刚刚大发神威,此时抡椅子的胳膊还有点酸痛,只能站在那儿喘粗气调呼吸,看着这突如其来完全出乎意料的一幕,他还是不由得目瞪口呆。掼乌纱帽啊!之前朝上好像也曾经出现过那一幕,后来某位就真的黯然离场了,现在居然国子监又上演了一场?

    而且徐黑逹竟然还指责国子监乌烟瘴气,满是算计!这相当于指着鼻子骂那群学官,今天这一幕全都是他们在背后算计的!

    张寿同样没想到徐黑逹竟然会这么硬骨头。他看了一眼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重新回到了他身后的阿六,轻声问道:“他真是被人锁在了绳愆厅?”

    阿六随口嗯了一声之后,犹豫片刻又补充了一句,“而且加了三把锁。”见张寿果然吃了一惊,他就面色古怪地说:“我琢磨着,对徐黑逹一个人都这样严防死守,对陆三郎他们只会过之而无不及。他们这么一大帮人究竟是怎么跑出来的?不会砸了门吧?”

    我也很好奇他们怎么跑出来的……难不成是张琛这些家伙自己躲着不露面,却让随从潜入国子监,把九章堂的锁撬开,然后放了这一群气坏了憋坏了的家伙出来?张寿正这么想着,就只见徐黑逹赫然已经朝着自己走了过来。

    “张博士,我之前被人关在绳愆厅的时候,已经痛定思痛写了辞呈,我现在就去通政司把这辞呈递上去!上梁不正下梁歪,别说是我,就算是这绳愆厅再换一百个一千个监丞,也收拾不好这国子监的乱象!”

    张寿压根连一句劝阻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徐黑逹就已经拱了拱手扬长而去。面对这么一个素来敬而远之,但心中却颇为敬服的同僚,他只能苦笑着摇了摇头,随即扬声说道:“徐监丞,你这挂冠而去固然潇洒,但这世上还有的是地方需要你这严谨的师长……”

    陆三郎听了登时眼睛一亮,立刻扯开喉咙大叫道:“对对对,徐监丞,我爹那公学可缺人了,你去他那儿,我保证他肯定倒履相迎!他那儿都是正人君子,刘老大人……不对,刘老先生可不是这些沽名钓誉的假道学能比的,他们肯定都欢迎你!”

    国子监的一众学官们简直被张寿、徐黑逹、陆三郎这你一言我一语给气疯了,周祭酒甚至觉得自己额头青筋突突直跳,一颗心亦是跳动得快要迸出了胸腔。他甚至有一种冲动,横竖徐黑逹已经掼乌纱帽了,干脆用狠招,逼得张寿也摆明车马掼乌纱帽,岂不一劳永逸?

    然而,他才刚生出这样的想法,见徐黑逹丝毫没回应陆三郎的话就消失在了视线之中,张寿竟是突然开口说道:“既然太祖皇帝遗留的九章堂,尚且都有人敢突然落锁关住监生,既然连绳愆厅都能困住监丞,那这国子监还真的没法再呆了。”

    “陆高远,还有诸位,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走吧!”

    陆三郎登时喜形于色。他从挺早之前,就因为这事被老爹催得快丢了半条命,眼下终于可以搬去外城公学了?

    他立刻想都不想地大声应和道:“正如老师所说,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堂堂国子监,一群学官们竟然唆使小吏,做出把绳愆厅监丞和九章堂学生锁起来的咄咄怪事,竟敢唆使监生闹事,诽谤我们的老师,掌管九章堂的张博士,这种腌臜地方,谁爱呆谁呆!”

    见张寿和陆三郎今日简直是大发神威,纪九身为第二任斋长,哪里愿意让他们师生专美于前。虽说他也知道今次之事波诡云谲,贸然掺和恐怕有风险,但他考九章堂本来就是最有风险的事,他当然不会在刚刚跟着小胖子大战一场后,就这么因为谨慎而打住。

    因而,他也忿然振臂一呼道:“放纵监生闹事,撵走刚直监丞,上下沆瀣一气,无德无行,更谈不上学问,如此国子监,怎么对得起太祖爷爷亲题的大学二字!”

    如果说之前九章堂一群监生一哄而上追打那些闹事的监生,还只是因为心头憋火,再加上张寿这个师长险些受害;那么,刚刚听到张寿真的要和国子监决裂,他们就不知不觉有些心中打鼓了。可前有陆三郎,后有纪九在那大声附和,众人那颗忐忑不安的心渐渐就定了。

    而齐良自幼受教于张寿,又在一趟北地之行之后,亲眼看过王大头如何处置那些贪官污吏无能之辈,此时看这一幕幕,他只觉得国子监这些往日也曾尊敬过的学官们是那样尸位素餐,面目可憎。他却不像陆三郎和纪九那样慷慨激昂,只是对着身旁那些同学点了点头。

    彼此都是在同时同地历练过的人,自有一番不同寻常的情谊。当他带头跟上了大步往外走的张寿时,顷刻之间,一大批去年入学去过宣大的九章堂监生们纷纷跟上。

    而随着陆三郎一句我和纪九自去收拾九章堂中剩下的杂物,给各位押阵,其余人一时竟是再无人犹豫。

    不过须臾,刚刚还一片闹腾的地方,只剩下满地呻吟哀嚎的受伤监生们,以及一群面色铁青,却没有一个人说话的学官们。

    甚至有人禁不住想,倘若不是因为生怕人多嘴杂,节外生枝,于是除了刚刚闹事的这些监生,他们暗中吩咐小吏把其余六堂乃至于九章堂半山堂的门都给锁了,此时是不是至少能够煽动一下监生们出来,唾弃张寿师生等人这种决裂的行为?

    可他们才刚刚这么想,却只听后头又传来了一声极大的嚷嚷:“狗娘养的,竟敢把我们半山堂的人全都锁起来,谁给你们吃的熊心豹子胆!弟兄们,这闷亏我们能吃吗?难道张博士如今不教我们了,我们就活该被这些国子监狗娘养的家伙欺负了?”

    “我们去叩阙告状!”

    这一次,别说是众多博士助教,就连周祭酒和罗司业也登时面色煞白。

    半山堂中的人如今看上去是老实了不假,但那是因为之前他们被张寿严格管教过,前有张琛这个斋长,后有朱二这个斋长,一大批人摇旗呐喊,再多的刺头都消停了。

    而如今张琛和朱二都不在国子监了,半山堂也分了班,新分管的助教无不抱怨这些官宦勋贵子弟不服管教,此时此刻人一被放出来,那就犹如猛虎出笼,谁能拦得住?

    更何况,襄阳伯的这个儿子张大块头,那简直是一块爆炭,此时人竟然说出叩阙的话来,这是要捅破天啊!

    然而,学官们你眼看我眼,竟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

    昔日张寿是很高调,陆三郎和纪九也很高调,但是即便有三皇子作为同门,九章堂的学生却素来很低调。可曾经这些努力学习的低调学生们,今天都能够因为陆三郎振臂一呼,拿着书本出来殴打那些意图对他们老师不敬的监生,那么……

    那么半山堂那些本来就混账,本来就胆大包天的官宦勋贵子弟们,还会给此时此刻已经骂成“狗娘养的”他们这些学官们半点颜面吗?别到时候挨骂甚至挨打,那就是无妄之灾了!

    眼看已经分成了三堂的半山堂中监生竟是大呼小叫,呼啸而去,周祭酒默立良久,最终在众人那期盼的眼神注视下颓然叹了一口气:“都散了吧。”

    他这个大司成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肯多说,就这么拂袖而去,罗司业这个少司成就没办法这么洒脱——或者说破罐子破摔了。毕竟,他比周祭酒年轻,对于仕途还抱着很大的期望。他耐心地安慰了此时那些近乎于失魂落魄的学官,许诺众人,一定会和周祭酒联名上书。

    至于上书的内容……那还用说吗?当然是弹劾张寿师生这种狂妄悖逆的恶行!然而,他的这种从容也只仅仅维持到人群散去,那张脸就登时煞白无神。紧跟着,他甚至根本顾不得回去和周祭酒商议,也完全没有回去草拟什么奏疏,而是立时三刻往外赶去。

    他拦不住已经以决裂之势离开国子监的九章堂那些师生,也拦不住号称要去叩阙告状的半山堂那些监生,所以这么大的事情,他只能去求助于内阁孔大学士!这位竟然没能因为前任首辅江阁老黯然离开而递补首辅的大学士,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了!

    当张寿用前所未有的激烈之势带着大批人离开国子监的时候,朱莹也早就从东安门、东华门顺利到了清宁门外。她本来就是这里的常客,这一路长驱直入,无人盘问,可今次到了清宁宫,门前却有年长宫人拦住了她。

    只是,还不等朱大小姐柳眉倒竖地与之理论,人就小心翼翼地说道:“大小姐,不是奴婢不放您进去,是这会儿太后心情极坏,三皇子和德阳公主进去讨情,都被训得作声不得。”

    听到这里,朱莹终于品出了几分滋味,立刻笑意盈盈地说:“怎么,是太后娘娘在训四皇子吗?多大的事情啊,不就是有人在他面前搬弄是非,而他年少不更事,于是在外头大嘴巴地透露了出来吗?都是昨天发生的事情了,太后娘娘至于这么动怒吗?”

    那宫人没想到朱莹竟是不慌不忙地反问了上来。知道朱莹不是外人,这会儿恐怕也是要进去替四皇子求情的,她就把心一横,压低了声音说:“昨天晚上,皇上把四皇子直接留在了乾清宫。否则,太后娘娘一回来,那是肯定就要召他过来的。”

    朱莹看看此时天色,再想想刚刚入宫时,先她一步的那些朝官们,立刻就恍然大悟。

    毫无疑问,这会儿皇帝去上朝了,就算之前四皇子在乾清宫躲了一个晚上,这会儿也是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太后哪怕不亲自去,也能把人拎过来训斥。于是,她对那宫人笑了笑,随手就赏了两枚银角子,却是满脸若无其事:“放心,我既然知道了,当然有分寸。”

    然而,朱大小姐的所谓分寸,却只维持到清宁宫正殿前。因为她赫然听到里头传来了四皇子那倔强的声音:“孙儿是糊涂,拿着别人居心叵测说的话出去卖弄,但这和三哥没关系,和二姐姐更没有关系,祖母要打要罚,孙儿一个人认了,不要牵累他人!”

    知道太后接下来恐怕不会有什么好话,朱莹也没理会侍立在门口本打算瞅个空子通报的两个宫人,直接就这么提着裙子闯了进去。一进门,她就只见德阳公主正抱着太后的大腿,三皇子正伸手拦在太后跟前,而地上正散落着一串佛珠,一旁还有一根断了的木杖。

    至于四皇子,此时正**上身直挺挺跪在地上,甚至还背着荆条。至于那荆条是否去了刺……此时此刻朱莹从后方看去,甚至还能看出四皇子那背上的血痕,足可见十有**是没有去掉刺的!

    就算再迟钝的人,也知道此时情况非常不妙,更不要说朱莹虽说不爱动脑子,但骨子里却冰雪聪明。她直接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也顾不得这是清宁宫太后面前,手中寒光一闪,一柄匕首直接恰到好处地割断了四皇子那背着荆条的绳子,随之就一脚把那落下的荆条踢飞。

    紧跟着,她就打横把四皇子抱到了左下首的一张椅子面前,自己毫不客气地先坐下,把人按在自己的膝盖上,对着那屁股就是两记狠狠的巴掌。见原本还在挣扎乱动的四皇子一下子老实了下来,她不禁轻轻舒了一口气,直到一旁递过来一把小巧的镊子。

    抬头看到是玉泉,朱莹展颜一笑,却是左手死死摁着四皇子,右手拿着镊子,直接稳准狠地拔出了一根荆刺。听到身下四皇子发出了低低的一声闷哼,她就没好气地说:“什么不学,学人家负荆请罪!知不知道人家就是背一根去了刺的荆条做做样子,嗯?”

    她一边骂,手下却一点都不慢,倏忽间已经是拔去了五六根荆刺。而四皇子因为被她责骂分神,几乎都没来得及觉察到疼痛,那疼痛就已经过去了,但委屈……自然是更委屈了。

    “父皇昨日特意让人去找荆条的,说是要好好责罚我口无遮拦!后来是气得喝醉了才忘了我……祖母一大早派人宣我去,我知道大错铸成,就索性把荆条背过来了!”四皇子一面说一面抹眼泪,背上那针扎似的疼痛都给哭忘了,眼泪鼻涕稀里哗啦流得满地都是。

    可就在这时候,他只觉得什么东西猛然喷到了背上,那一刻,强烈的刺痛差点没让他惨呼一声昏厥了过去,随之他就觉得被什么东西严严实实包裹了起来,耳边也传来了朱莹的声音:“东施效颦,愚不可及!你给我乖乖趴好,让我好好打你一顿屁股,教你日后不敢再犯!”

第六百一十七章 求情和管教

    三皇子目瞪口呆地看着朱莹一进来就自说自话,但却把他打一开始就想从四皇子背上取下来的荆条给直接踢飞了,甚至还手脚麻利地开始拔刺。然而,眼看着朱莹在清理完了那些细碎的荆刺之后,立刻接过玉泉递过去的瓷瓶,喝了后一口喷上去,他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不管那里头是药还是烧酒,乍然碰到伤口,那得多疼?

    果然,四皇子疼得惨叫了起来,而朱莹却竟然不理不问,他就仿佛那是疼在自己身上似的,下意识地想要扑过去,可他还根本没来得及迈开步子,手腕就被人牢牢攥住。回头一看,拉住他的不是太后还有谁?

    他用近乎哀求的目光看着太后,但换来的只有太后更加严厉的眼神。等再一回头,看到朱莹竟然又是几巴掌狠狠甩在了四皇子屁股上,他就更心焦如焚了。

    而德阳公主也看得心惊肉跳,尤其是看到三皇子那几乎要哭出来的样子,想到今天一大早三皇子亲自求上门来,苦苦请求她一块来求情,本来就心软的她哪里还能坐视?虽说在太后面前一贯最胆小,但此刻她还是硬着头皮说:“皇祖母,四弟还小……”

    “是啊是啊!”三皇子见德阳公主仿佛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他就苦苦恳求道,“都是我这个当哥哥的往日疏忽,要打要罚,就该我来代他承担……”

    “你糊涂!”

    太后终于勃然大怒,一巴掌拍在扶手上,直接站起身来:“这是捅破天的事,到了你们嘴里就便变成年少无知的疏忽?一个嘴拙到不知道怎么求情,一个只知道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们姐弟俩但凡有莹莹一半的心眼,我和皇帝也不用担心了!”

    这是什么意思?

    三皇子一下子愣住了,再扭头看去,他方才发现朱莹又狠狠在四皇子的屁股上拍了两巴掌,人这才陡然嗷嗷呼痛了起来。到了这时候,他就算再后知后觉,也已然意识到一件事——那就是刚刚拔刺和喷药之后,他和德阳公主慌忙求情,可好像就没怎么听四皇子惨叫过了。

    如此说来,刚刚朱莹那状似打四皇子屁股的举动……是在作假?是做给太后看的?

    三皇子心中一动,立刻朝朱莹看了过去,结果却只见朱莹连眼皮子都不抬,继续扬起巴掌一下一下地打着四皇子的屁股:“下次还敢不敢在外头卖弄宫里的事?你老师几次三番警告过你说话动动脑子,你怎么就不听?把皇上和太后气成这样子,你孝心何在?嗯?”

    他左看右看,见四皇子涕泪齐流,手舞足蹈,嘴里还叫嚷着错了之类的话,怎么都看不出这有一丝一毫作假的迹象,他先是微微茫然,随即就完全恍然大悟。敢情是四皇子在听到他和太后的对话之后,这才知道和朱莹配合演戏!

    循声望去的德阳公主才是真正看得满头雾水,完全不明白什么是朱莹的心眼。

    而太后见这姐弟俩一个总算醒觉了过来,一个竟是这么简简单单就被骗了过去,她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刚刚那满腔怒火瞬间被浇灭了大半。她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即干脆坐下来,似笑非笑地说道:“好了,莹莹,少在那装着教训四郎了!”

    “人家周瑜打黄盖,至少还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们两个倒好,假打糊弄我不说,甚至还配合得这么糟糕!你那叫打吗?给四郎挠痒痒还差不多!”

    见自己和四皇子这点伎俩被拆穿了,朱莹这才讪笑了起来。

    然而,她却没有一点畏怯的表现,一把将四皇子从自己身上捞起来,接过玉泉递过来的软巾,胡乱在四皇子的脸上擦抹了两下,这才用脚勾了两张椅子并排,然后把四皇子摁在上头趴着,还用手指戳了戳人的后脑勺:“老老实实给我趴着,我一会再收拾你!”

    见自己身上的裙子都因为刚刚这解围而弄皱了,朱莹有些惋惜地整理了两下,随即就走上前去,从从容容施礼道:“太后刚刚说我和四郎作假,那真是冤枉我了。我那几下打得他哭爹喊娘,眼泪鼻涕差点流我一身,哪会有假?不信一会可以让玉泉去验伤,我手劲可不小!”

    “是啊是啊,小时候你二哥犯错挨揍,你小小年纪夺了家法荆杖说帮你祖母你爹打他,结果,你打得气喘吁吁,他屁股都被打红了,其实压根就连油皮都没破。你们兄妹自幼配合过那么多回,这会儿你打四郎这点小阵仗算什么?”

    朱莹没想到就连自己和二哥那点小事,竟然都能让太后知道,这才不由得一窘。她权当没看见三皇子那目瞪口呆,低下头又行了个礼。

    “四皇子这次确实犯下了大错,但他确实无心,更何况别人有心算计,没有这次也有下次,他心机不深,这次不上当,下次也会上当。”

    “他是该好好受个教训,但皇上昨晚上都已经命人把有刺的荆条都找来了,大概本来确实有揍他一顿的心,可到底没用,那便是因为皇上到底还是想到,归根结底柳枫是乾清宫的人。若是知道他背了荆条从乾清宫过来清宁宫请罪,皇上说不定连上朝的心思都没了。”

    “我知道太后娘娘的心思,是气恼皇上从前不好好教导大皇子和二皇子,如今又如此纵容四皇子,万一一个个儿子都养歪了,那如何是好……但是,四皇子纵使冒失,冲动,凡事常常不计后果,但他心地却是好的。”

    “所以我刚刚事急从权,也没问过您就自说自话地给他解了荆条,给他拔刺敷药,还赏了他一顿巴掌……虽说这不是我该管的事,但是,皇上既然在大庭广众之下说了我和永平的身世,那我想,我把他当成半个弟弟看,总是没错的。”

    “我只有哥哥,没有姐姐也没有弟弟妹妹,而四皇子又一直都叫我莹莹姐姐,我就难得做一次姐姐该做的事。太后要罚,不妨罚他抄一阵子书,好好收一收他这自以为是的性子,若是还余怒未消,那也不要罚三皇子,更不要责备德阳公主,都怪罪我好了。”

    说到这里,朱莹就盈盈下拜道:“我想来想去,三皇子稳重,德阳公主端方,四皇子如今在这宫中唯一能够学到的坏榜样,大约也只有我了!太后要怪,就怪我教坏他好了!”

    太后难以置信地看着拜倒在地的朱莹,只觉得竟是平生第一次真正认识了这个她一贯认为我行我素,但却真挚坦率的丫头。

    而看到三皇子使劲用袖子擦了擦眼睛,随即就要冲过来一块求情,她抬手一指,见玉泉一把将三皇子拖了过去,顺便也拽住了同样要过来的德阳公主,这才忍不住笑了一声。

    “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莹莹你自从认识了张寿这个舌辩无双的小子,简直和从前判若两人!”

    朱莹毫不惊讶太后这说法,当下轻轻磕了个头,坦然自若地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和阿寿相处多了,自然而然就会学到他的优点。等我嫁了他之后,还会学到更多!”

    “我这不是在夸你!”太后哑然失笑,但那笑意终究是冲散了她刚刚的怒火,“从前你是牙尖嘴利,现在倒好,更多了油嘴滑舌!四郎从前那是有他大哥和二哥在前头,骨子里的冲动冒失全都好好藏了起来,现在没有天敌,最要好的三哥又要当太子了,所以无法无天!”

    刚刚听朱莹夸奖他,又把罪责揽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四皇子就难过极了,很想冲上去拦住朱莹。可刚刚人家撂下他到太后面前请罪的时候,顺手用手绢堵住了他的嘴。

    偏偏玉泉又直接拉了三皇子和德阳公主退到他那椅子旁边,他是想要挣扎没有腾挪余地,只能手忙脚乱去抠那堵嘴的手绢。而等到太后这么一说,他就更觉得委屈了,很想大叫一声我没有,但隐隐约约的,他也意识到,自己近些日子确实是得意过了头。

    皇后成了废后,最讨厌的大皇子和二皇子全都被逐出了京城,最喜欢的三哥就要当太子了,头顶三座大山再也不见,他可不是随心所欲了?

    朱莹也被太后这评判说得有些微微出神,随即便笑道:“太后说的也是,没有天敌,心下松快了,言行自然而然就有些不知节制,这不止四皇子,我也是!我从小就讨厌皇后和那两个家伙,现在没了他们,爹和大哥平安回来各有任用,娘也回来了,我也如愿以偿……”

    “所以,我本来就肆无忌惮,现如今就更加无法无天了,不然也不敢去堵司礼监外衙了!”

    “你还敢说!”

    太后终于被朱莹气乐了,可嘴角很快就再次下垂,却是疾言厉色地呵斥道:“为了给四郎求情,你倒敢把你之前做的那件蠢事拿出来说……你就指量我和皇帝一向纵着你,不会问罪于你是不是?”

    “我自然不敢。”朱莹不假思索就直起腰来,脸上依然带着笑,“楚宽这个司礼监掌印自己都会算计自己,那外人要算计司礼监,那不是更平常吗?我和四皇子都是没什么脑子的人,遇事冲动又冒失,只凭一腔意气。不过我有那么多长辈还有阿寿管着,而四皇子……”

    朱莹斜睨了一眼好容易才掏出口中手绢的四皇子,嘴角流露出了一丝极其狡黠的笑意:“阿寿做三皇子的老师自然是好的,但四皇子需要更严厉的管教。太后真的要教训他,除了罚他抄书磨性子,不如给他挑个更严厉的老师好好管一管他。比方说……”

    眼珠子一转,大小姐就轻描淡写地说:“比方说我大哥那样的老师。”

    咚——顷刻之间,四皇子直接摔了下地。好在如今这种天气,清宁宫里太后起居的正殿里都铺着厚厚的毛皮,那都是皇帝孝敬生母的好东西,所以他摔得倒是不重,可他心头的惊恐那却是非同小可。甚至还不等爬起身,他就大声叫了起来。

    “皇祖母,孙儿认打认罚,您打一百两百都行,罚我抄书也行,孙儿以后一定改!”

    即便刚刚雷霆震怒,可此时四皇子这慌了神的姿态,太后看着却不禁莞尔。她当然知道四皇子为什么怕朱廷芳,就她那个孙外甥一板一眼的性子,小时候第一次入宫时把大皇子和二皇子怄得够呛,后来被皇帝抓了教导三皇子和四皇子时,直接就把顽劣四皇子的手心打肿!

    反而是张寿这个老师,拿着皇帝的御赐戒尺,却是一度交给张琛执掌,半山堂里倒是不少人挨过戒尺,三皇子和四皇子却一次都没挨过,反而还对这个老师俯首帖耳,也是异数!

    挨一顿打只是一时半会的疼痛,大不了在床上趴十天八个月,可要是朱廷芳当老师,四皇子只觉得自己接下来十年八年内会日日断不了的疼痛,人生绝对是一片灰暗。尽管他知道朱廷芳有多文武全才,可他这辈子只需要当个闲王就行了,要那么能耐干什么?

    因此,他手足并用爬到了太后面前,挨着朱莹跪了,正打算再赌咒发誓好好表一番认罪悔过之心,却不防太后竟是突然开口说道:“莹莹说得不错,四郎确实欠管教。皇上纵着他,三郎让着他,他母妃管不住他,至于张寿,学生这么多,三郎这种老实孩子也就罢了……”

    “四郎这种跳脱的性子,他哪里有功夫时时刻刻看着。确实得有一个像你大哥这样严格厉害的老师好好管教他!”

    见四皇子登时瘫软在了地上,那样子竟是比刚刚负荆请罪时不堪多了,太后露出了一丝笑意,这才好整以暇地说:“只不过,莹莹你大哥如今整顿五城兵马司还来不及,哪有功夫替皇上教一个熊孩子,那实在是太大材小用了。这样,张寿那把戒尺应该还在吧?”

    朱莹也只是顺口把自家大哥拿出来吓唬一下四皇子,眼看人果然软成了一滩泥,她倒是很满意这成果,所以,太后说大材小用她一点都不奇怪。可当太后问戒尺,她就纳闷了,犹豫片刻就点点头表示当然还在,岂料太后竟是说出了一番让她大吃一惊的话。

    “张寿那个侍从,我记得叫阿六?记得上次四郎考九章堂不成拔腿就跑那一回,就是他把人追回来的,还教训过四郎?玉泉,你把四郎送去,让他当你的面狠狠给这小子三十戒尺!他要是真敢打,日后让他带着张寿那把御赐戒尺一块来,该打就打,不许留情!”

第六百一十八章 人各有志不相同

    眼看四皇子慌忙抬起头,那张脸上瞬间露出了得救似的光芒,随即磕了个头后就一骨碌爬起身,一溜烟跑去了玉泉跟前,一副立刻就要走的样子,朱莹简直是啼笑皆非。然而,太后竟是真的微微颔首,随即就这么让玉泉带着裹了朱莹那件披风的四皇子出去了!

    三皇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闹得满脸茫然,而比他更不知所措的,就是德阳公主了——人生第一次替人求情,结果被求情者自己跑了这种情况,她怎么知道该怎么处理?

    好在太后接下来就再不见刚刚那狂风骤雨一般的暴怒,却是温和地冲着她笑道:“明明是四郎做错了事,你却被三郎拉来求情,还担惊受怕了一场。你这个好姐姐也算是无妄之灾。你这丫头心善,不比莹莹活络,等嫁人之后,可千万要强势一些,别被人糊弄了。”

    见太后说着就一指旁边百宝格上某处,朱莹就立刻扶着膝盖起身过去,眼睛上下一瞟,随即就取了某一格的白玉葡萄摆件下来,竟然问都不问太后,笑吟吟地塞到了德阳公主手中。她很清楚,其余竹木之类的摆件重在雅致,赏给德阳公主,却是不如这白玉葡萄。

    德阳公主最初死活不肯接,朱莹硬塞,太后也在一旁笑吟吟看着,她方才犹犹豫豫接了在手,却是千恩万谢。朱莹见状便笑道:“你记得回头四皇子回来之后,狠狠去讹他一票!这小子闯这么大祸,如此轻易逃脱,就该好好谢谢你为他求情!”

    不比朱莹从来在清宁宫就如同自己家,德阳公主哪敢乱接这种话,只能低头含含糊糊地替四皇子又说了两句好话。

    而太后知道这个孙女素来胆小,如今皇后不在,人那胆子也没大几分,她就示意一个女官送了人出去。直到只剩下三皇子和朱莹,她这才敛去了笑容。

    “三郎你重孝悌,这固然不错,但纵容宠溺太过,那就是害他。想当初你父皇就是这么纵容庐王的,结果把人娇惯得为所欲为,无法无天,这才和业庶人厮混在了一起。你将来是太子,这分寸你自己得把握清楚!”

    见三皇子浑身如遭雷击,却是凛然下拜,承诺日后一定好好管教四皇子,太后也就不再训诫,却是意兴阑珊地说:“好了,你既然担心四郎,也不用在这儿多呆。”

    “要是能追上玉泉,你就和四郎一块去找你那老师吧!只有一条,那戒尺一下都不能少,四郎那小子便是嘴欠,该打!那个阿六要是真敢好好给他一顿教训,也不枉你父皇看重他。不过,既然是花七的徒弟,这点胆子估摸着是有的。”

    眼瞅着三皇子答应之后,那恰也是跑得比兔子还快,朱莹登时笑得乐不可支。而她这灿烂明媚的笑容落在太后眼中,既觉得赏心悦目,却也有一种我家后院的鲜花即将被登徒子摘走的怅然。好在这种情绪来得快去得更快,刚刚还岿然正坐的她,很快就歪在了引枕上。

    除了对皇帝这个亲生儿子,她只有对朱莹时才会这么放松,此时瞥了一眼朱莹那一身鲜亮的衣衫,她就笑道:“三郎都追着去见张寿了,你倒是在我这儿还坐得住?披风刚刚裹了四郎,之前尚服局正好送上几件新制的披风,那件雀金裘却适合你,你穿了就走吧!”

    “绿莹莹的,我才不喜欢穿,我还是喜欢大红的织金锦!再说,我是进宫来看太后的。”

    朱莹却一脸不领情,随即就在太后座下那脚踏上跪坐了下来,因笑道:“我今天又不是为了给四皇子求情来的,那是恰逢其会。再说我干嘛要追着去见阿寿?他有他的事,我有我的事!我们之前还在东安门那儿碰见呢!”

    听朱莹振振有词地说和张寿各有各的事,太后还有些意外,心想这丫头怎么竟然转性子了,等听说两人这一大早还在东安门见了一面,她就着实不得不扶额苦笑了。

    毫无疑问,这小两口是又要做什么大事……不过在四皇子已经闯了那等弥天大祸的情况下,大概也没有什么事还能让她觉得惊讶了!可就是这么想的她,很快就经历了昨天晚上太夫人和朱泾经历过的那种心跳经历。

    当朱莹在游说太后的时候,抱着那白玉葡萄匆匆回去咸阳宫见母亲端妃,求教自己回头该如何做的德阳公主,却是半道上撞见了永平公主。姐妹俩素来谈不上有多深厚的情分,因此这一相见之后,看到德阳公主手中的东西,永平公主就嘴角翘了翘。

    “二姐这是从清宁宫回来?是去为四弟求情的吧?太后嘉你姐弟情深,于是有厚赐?”

    德阳公主想到之前清宁宫那一幕幕情景,呆了一呆方才低声说道:“是三弟请我去的,我也没能帮上忙,最后多亏了有莹莹替四郎求的情。”

    自从之前朱莹牵线搭桥,而后父皇亲自替她挑中了夫婿,她和朱莹的关系已经比从前亲近了许多,至少,这一声莹莹她叫得自然亲切,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勉强。

    一听到朱莹竟然也去了,刚刚还只是随口讥诮两句的永平公主方才真正沉下了脸,一句“她怎么什么事都能赶上”硬生生忍住没说出口,但脸上那不以为然却根本藏不住。好在德阳公主根本就没深究,又与她敷衍似的闲话两句就匆匆告辞。

    眼看人消失在了不远处的咸阳宫门口,永平公主这才状似不慌不忙地继续往清宁宫而去,心情却极其不好。三皇子没来找她去给四皇子求情,她一点都不意外,毕竟德阳公主是老好人,她却不是。

    当初,因为大皇子和二皇子更有入主东宫的可能,她至少还会和他们虚与委蛇一下,以求日后自己母女能够平安,和三皇子与四皇子,那就真的只是在乾清宫碰上时的那点点头情分了,甚至都比不上家中没有弟弟,所以不时会和那兄弟俩玩闹一场的朱莹。

    而现在,关键时刻又是朱莹出马去给四皇子求情,简直比她这个真正的姐姐更像姐姐!

    一大早的时候,她就听说了太后召见四皇子的消息,裕妃也不是没有提醒过她去一趟清宁宫,一来请示女学之事,二来顺便给四皇子求个请。

    可她想到自己往日清冷孤高的名声在外,特意去清宁宫求情,那么宫中会有多少人说她惺惺作态,想要逢迎三皇子这未来太子?

    三皇子兴许会感激她一时,但事后会怎么想?太后会相信她是真心吗?万一反而让她碰一鼻子灰回来呢?那岂不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所以,她思前想后,最终固然是出了永和宫,却干脆在后头花园闲逛了半个时辰,打算卡在四皇子受到教训之后再赶到——在她看来,太后几乎是没可能因为三皇子又或者德阳公主求情而网开一面。

    毕竟,司礼监的楚宽,据说自幼是在太后身边长大的!这次四皇子多嘴多舌说了那么一通话,司礼监可谓是被人架在了柴火堆上炙烤,以楚宽此人外宽内忌的性格,总会想方设法在太后面前哭诉一番自己的难处,而这后果,当然是四皇子这个罪魁祸首承担!

    而她只要事后赶到,恰逢其时地给四皇子说两句话,那也就尽到作为姐姐的义务了。可谁能想到,朱莹一出马,一切就都乱了!德阳公主刚刚虽然没有明说,她却看出来了,太后竟然就因为朱莹的求情,轻而易举地宽恕了四皇子。

    心情烦杂的永平公主直到清宁门在望,这才重新调整了面上表情和走路的姿态步伐。她素来有才女之称,礼仪规矩自然也是一点不差,因此不同于朱莹肆无忌惮地直闯,她在清宁门前停下等候通报,等到了清宁宫正殿外的台阶下,她又再次停下等候通报。

    只不多时,她就只见门帘高高打起,紧跟着就露出了朱莹那张亦笑亦嗔的脸。

    “哟,真巧,你刚来,我这就要走了。”朱莹开门见山地打着招呼,见永平公主那张脸显得分外冷冽,她却压根没在乎,一脚跨出来时,身上还穿着太后刚赏赐下的一件大红姑绒披风,此时白雪映衬着她那一身火红的颜色,越发显得人比花娇,艳红如霞。

    她在永平公主面前一站,这才笑道:“女学的地方,太后已经划定了,就在内城。毕竟外城龙蛇混杂,对于女子总是无益的。但凡身家清白,愿意读书的良家女,都可直接到女学中报名,太后将召宫中年三十以上,识文断字,从前不愿意出宫的女官和宫人……”

    “由她们充为讲师,教授那些良家女。”

    见朱莹对自己侃侃而谈,永平公主不禁隐隐生出了几分警惕和危机。她对女学并没有多少热衷,毕竟,受教于名士大儒的她,怎么会看得上那些目不识丁的女子?

    别说是京城中的小家碧玉,就是大家闺秀,又有几人能有她在父皇身边养成的见识,在月华楼阅尽举子练就的眼界?而且这世道只有男子为官,女子便是满腹经纶的才女,又有多少能有好下场?看看班昭、谢道韫、李清照……还有更多知名不知名的大小才女,结局如何?

    但是,她对相夫教子毫无兴趣的,或者说,从小见过无数号称浊世佳公子的贵介子弟,也见过众多号称以天下为念的士人举子,她早已不甘心困于内帏。可既身为皇女,不可能肖想东宫,也不可能建功立业,那么,女学这个从未有过的事物,其实也是她唯一能尝试的了。

    否则,难道她还能学唐时上官婉儿和宋氏姊妹等人,去做什么执掌机宜文字的女学士?那也要她有这个机会才行。父皇那般宠爱她都不曾松过口,更何况和她不亲的三皇子?

    可朱莹当初倒是在太后面前举荐她去主持女学,让那豫章书院洪山长之女洪氏不能全功,现在却又在她面前说这些,这是什么意思?

    朱莹才不会去管永平公主那点小心思,继续笑意盈盈地说:“日后,你就是督学山长,洪娘子便是劝学女史,我么,马马虎虎做个监学巡查,就这么定啦!”

    什么叫做又惊又怒,那便是此刻永平公主的心情了。洪氏虽说绵里藏针,绝不是好相与的,但毕竟身份局限,不可能和她相争,可朱莹从来就对这种事没兴趣,怎么突然就跳了出来要横插一杠子?监学巡查……简直是笑话,朱莹不学无术难道不是京城有名的吗?

    而朱莹自然不会去看永平公主是什么脸色——事实上,刚刚给四皇子求情的人中,只有三皇子和德阳公主,却不见永平公主,她就知道永平公主心里在打什么小九九。

    因而,原本就不喜欢察言观色的她此时甚至连多解释一句的兴致都没有,当下就笑吟吟地说:“我还有事,先告退了。”

    朱莹口中说着告退,屈膝行礼时,却也并不显得怠慢。但永平公主和她那是多少年的对头,虽然也有朱莹替她说公道话的时候,可她又何尝不知道,朱莹从骨子里就从来没有觉得低她一等,便是对所有皇子,也是一视同仁,所以才能对大皇子二皇子不假辞色,对三皇子四皇子视若幼弟?

    此时见人扬长而去,她也恨不得扭头就走,可这终究是清宁宫,她不敢这般任性。因此,在门前默立良久,她终究还是在女官再次打起帘子之后,低头入内,一如既往。

    而任性之后的朱莹,却在出了清宁宫之后径直往北走——洪氏自从被太后宣召入宫之后,就没有离开过,此后更是因为要教导三皇子画画,于是经太后点头,她又迁移到了坤宁宫后的游艺斋。这里挂着大明历代贤惠后妃的字画,也算是后宫中难得的文翰之地。

    至于误会洪氏被天子纳入后宫之类的传言——别说洪氏的年纪和长相,就凭当今天子的性格,谁都不会往这方面去想。当然,如同前朝唐时的宋氏姊妹女学士那般厚待,自然也是不可能的。至少,宫中妃嫔公主都呼为先生这种殊遇,洪氏是压根没有的。

    可即便如此,她在游艺斋中仍然得到了超过她那五品永平公主友的待遇。四个宫人随时听候吩咐,并无一丝偷懒耍滑,轻视慢待,日常起居的所有用具都是上等精品,饮食全都是坤宁宫的御厨供给,就连文房四宝也是贡品。

    因而,当朱莹找来,开门见山道明来意时,她不禁深深舒了一口气:“妾身无功受禄久矣,手中笔若再不用,恐怕就要不会写字了。此事正是我心愿,我一力当之!”

第六百一十九章 全都乱了

    因为九章堂的监生们大多出身寒素,又群居在国子监附近的萧成家里,大多并没有车马代步,而张寿仓促之间也不可能找出几十匹马,离开国子监后,他干脆让阿六和今天跟出来的杨好和郑当牵着自己的坐骑,自己和其他人一块安步当车,就这么靠着两条腿走出城去。

    这么多人当然走不快,于是,眼瞅着这么一个好机会,带着随从匆匆收拾了东西的陆三郎和纪九带头,众人自然是一路走,一路义愤填膺地把消息给散布了出去。当张寿最终走出宣武门的时候,那真是留下了一个沸腾成一锅滚水,糜烂成一锅稀粥似的内城。

    无数人奔走相告,尤其是各家官衙,那简直是仿佛连门禁都没了——毕竟,那些够得上品级的大佬们都去参加常朝了,剩下的就是品级不够的小官乃至于不入流的吏员,在这种山中无老虎的时候,那还不是猴子称霸王似的乱闹腾?

    而品级较高,却因为皇帝之前下令整饬国子监,于是和周祭酒一样双双不用去常朝充人数刷脸熟的罗司业,也趁着一片乱象混进了内阁。当然,他虽说品级比张寿还要高半级,在内阁这种最靠近天子的地方,却也不得不看那些中书乃至于小吏的脸色。

    比方说,内阁诸位大学士全都去奉天殿上朝去了,真正最中枢的地方他也进不去,就只能在那连炭盆都没烧,冷得如同冰洞的外议事堂等。而这外议事堂只是中书们偶尔见人的地方,大学士就算见人也都在直房,至少两个中书在场,以示没有私相授受。

    可罗司业哪怕冻得不停踱步搓手,裹紧袍服外的大氅,却也没有徒劳地去请人送口热茶来暖手暖心,毕竟,他为了进这内阁来等孔大学士,已经花费了不少时间和精力,此时消息赫然已经传到了这里,隔着门窗就能听到外间那些路过的中书和小吏肆无忌惮的议论。

    “国子监这一场还真是闹得天大,国朝以来,何尝发生过大司成和少司成纠集一群学官,唆使监生闹事,还直接锁了各堂以及绳愆厅,意图让那些闹事监生逼走某个学官和一群监生的事!最可笑的是,最终竟然还败了!”

    “没错,就是这处心积虑到最后竟然还败了,最最可笑!须知以众凌寡,以尊凌卑,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最后却被人骤然反击,于是大败亏输,还激得绳愆厅那位黑脸监丞挂冠拂袖而去,真不知道皇上下朝之后会是个什么反应!”

    “昨儿个是司礼监的传闻闹到人尽皆知,今天是国子监……啧啧,那位张博士恐怕是不愿意一群阉宦风头出到了他的头上,这才壮怀激烈一场吧?”

    听到窗外一时笑声不绝,罗司业一张脸早已涨成了猪肝色。明知道自己在里头等着孔大学士回来之后召见,这些人在外头还如此放肆谈笑,足可见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

    可是,他们这一群学官谋划出来那么一个愚蠢到极点的主意,偏偏最后还失败了……不被人笑话,可能吗?就算是他此刻等在这里,其实也只是抱着万分之一的侥幸。他甚至在路上就生出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的心思,可此时早已悔之晚矣!

    苦苦等候的罗司业一直到手足几乎冻僵,这才终于等到了外间一阵喧哗。而那喧哗之后,原本隔着门窗都能听见的各种谈笑声就戛然而止。

    很显然,孔大学士等人此时已经下朝回来了。他几乎下意识地一个箭步赶到门口,可脚下才一动就险些一个趔趄摔倒。

    脚下冷得犹如一个冰坨,乍一动就有些发麻,罗司业登时又窘迫又心酸,好容易才艰难地挪动脚步来到门边,可他才要揭开门帘,门帘就先在他面前被人一把掀开了。

    “少司成……”来人仿佛没想到罗司业正好过来,当下就笑道,“我家阁老请您去直房。”

    见来人言语客气,罗司业心下松了一口气。至于对方口中的我家阁老这四个字,他却没有太放在心上。毕竟,内阁不是家中长随能够出入的地方,就算孔阁老距离首辅只差一个名义而已,在这儿也只能使唤那些中书舍人和文书小吏。

    果然,等他跟着来人进了孔大学士的直房,见对方直接上前在孔大学士左手边侍立,而右手边恰是侍立着另外一个年约三十许的青衣官员,明显是两个中书,他也顾不得去看孔大学士此刻那张如同锅底盔似的脸,深深一躬身,立时一口气把事情来龙去脉说了。

    当然,在他口中,国子监监生闹事成了自发行为,他和一群学官全不知情,而绳愆厅以及六堂和九章堂半山堂等被锁,成了他们这些学官担心剩下的人跟着一块喧闹,于是当机立断的防微杜渐。

    而张寿的反诘也好,九章堂监生的逃脱和打闹也好,甚至半山堂那一哄而散所谓要叩阙的叫嚣也好,全都被他扣上了一大堆罪名。

    然而,罗司业固然侃侃而谈,却从始至终就没有得到半分回复,孔大学士甚至都没有打断他追问某些细节,面对这种景况,他不禁觉得有些不妙。

    可该说的都已经说了,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他只能把心一横,硬着头皮问道:“阁老,张博士如今已经带着九章堂那些学生悍然离开国子监,如此跋扈行径,国子监上下学官无不义愤填膺……”

    “义愤填膺什么?只许你们明里暗里给人使绊子,不许人家翻脸?再说了,九章堂从前在国子监,你们不是常常觉得格格不入吗?现在好了,一群愚蠢的家伙这么一闹,他直接带着人另起炉灶……不对,那炉灶倒是早就起好了,你们难道不是求之不得吗?”

    孔大学士见罗司业愕然抬头,面色难看得犹如死了爹娘,他在心里冷笑了一声,随即就一字一句地说:“就在朝会的时候,襄阳伯家的小子带着一大堆人去了棋盘街。要不是被人拦着,他险些就敲了登闻鼓,你知不知道?”

    这一刻,罗司业那张脸登时殊无血色。

    登闻鼓那是什么东西,别人不知道,他还会不知道?那玩意一敲,不只是通天,根本就是捅破天!那是越级告状的最高神器,敲了之后告状的和被告的全都要受到极其严厉的处置。可以说,那一槌下去,他们国子监的所有学官兴许都会被一撸到底!

    “阁老……”

    “拦住这群家伙的人是刚巧出宫的四皇子。昨儿个才闯了大祸,今天四皇子倒是义正词严训了这些同学几句——呵呵,毕竟他在半山堂也呆过一阵子。总算是他这皇子如今有些威严,众人就在棋盘街上借来笔墨,襄阳伯家的小子亲自写了一篇文章,直接呈送到了朝会上。”

    “所以,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国子监里发生了什么。今天的朝会在例行奏事之后,原本是一大堆人炮轰司礼监,结果被这件突如其来的事情一搅和,那简直是全都乱了!坏了我大事!”

    孔大学士没法不气。作为一个根正苗红的进士,他当然会天然地警惕任何一个阉宦,毕竟,古往今来的那些教训实在是太深刻了。本朝虽说太祖定下祖制,阉宦数量少,但就是这些数量少存在感很薄弱的宦官,却每每会在关键时刻发挥想不到的作用,这就很让人警惕了。

    而如今的司礼监掌印楚宽,从根本来说,那是和赵国公朱泾等人一样的睿宗反正功臣!这样一个天生让人要提防几分的人执掌司礼监,如今司礼监更是被四皇子那大嘴巴爆出如此层层遴选,犹如科场,不在这时候趁势进击,更待何时?

    可这种就该戮力同心的时候,国子监竟然爆出那样的丑闻!

    皇帝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直接气得一脚踹翻了御座下的踏脚,撂下了一番他现在想来也觉着心惊肉跳的话:“枉朕亲自巡视,勉励有加,原来他们都只当朕的许诺是空心汤团,不但无心教化,还闹得这般乌烟瘴气!朋党可恶!”

    见罗司业甚至有些摇摇欲坠,孔大学士在刚刚的疾言厉色之后,最终还是放缓和了口气。

    “不管如何,九章堂不是张寿想自立门户就自立门户的。那毕竟是太祖皇帝亲题匾额,寄予厚望的九章堂,既然在国子监重开了,那就是国子监的!此等大事,朝中上下自有公论,你们这些学官也最好诚心反省反省,不要只知道告别人的状!”

    当孔大学士对罗司业承诺自己一定不会坐视九章堂自立门户的时候,张寿一行人在漫长的步行之后,也已经抵达了公学。在这大冷天里这么步行了一场,不少人都已经冻彻心扉,

    然而,早一步赶过来报信的人早早通知了陆绾,陆绾不但亲自在门口迎接,还准备好了一个正熬煮姜茶的大铁锅。此时一碗碗热气腾腾的姜茶送上来,再加上这位曾经担当过兵部尚书的前朝廷大佬春风满面,嘘寒问暖,对比国子监中那待遇,众人那颗心自然而然就偏了。

    当然最重要的是,九章堂的学生们,大多都曾经在公学里兼职讲过课,领过一份补贴,也就是齐良那些没上多久课就被张寿送到外头去历练的学生,这才少了如此一份经历。

    不论如何,有陆三郎这么个活跃的小胖子东拉西扯,再加上在陆绾亲自带路进去后,见到了那一座专供九章堂的宽敞院落,那足足六间课室,对比九章堂那孤立一隅,两期监生不得不同堂听讲的情况,就连最初心怀犹豫的监生,此时也都不知不觉心动了。

    而当陆绾把刘志沅拖出来,随即介绍人是赵国公府大公子朱廷芳三顾方才拜下的老师,前兵部侍郎,不知道的学生们那就更加惊骇莫名了。这么一座小小的公学,竟然云集了兵部的两位前任堂官?如果再加上陆绾这个前兵部尚书之子,张寿又是现兵部尚书的准女婿……

    这简直是兵部的一亩三分地啊!

    见刘志沅被陆三郎这小胖子缠得头昏脑胀,又在陆绾的连番吹捧之下渐渐黑了脸,张寿一时莞尔,却是轻描淡写地岔开话题道:“若是搬到这里,虽有好处,却也有坏处。坏处是,毕竟这座位于外城的公学生源复杂,大多数甚至都不能算是寒门,而是贫家。”

    “也就是说,很多都是因为不用花钱读书认字,这才来试一试的懵懂小儿,当然大龄目不识丁者也不是没有。所以,有些时候,这里人员混杂,也就难免嘈杂。”

    “而这里缺少足够有见识的老师,你们在日常闲暇的时候,需要负担比从前更多的教学。毕竟,这里的学生不会去下科场,他们需要的,仅仅是学会读写和计算,仅此而已。”

    “再有,监生的名号虽说不如从前金贵,但对于你们当中的很多人来说,应该也是足以光耀门楣的。我虽在上书时尽力替你们保留这监生二字,但朝中阻力却也不可小觑……”

    刘志沅见张寿细细对学生们说着九章堂迁移到外城公学的利弊,他不过是刚刚从早一步前来报信的人口中得知国子监那番闹剧内情,这心情不禁又是激愤,又是怅然。激愤的是一群学官竟然为了争权夺利不惜煽动监生闹事,怅然的是百年国子监今后不知何去何从。

    他正五味杂陈时,突然就只觉得眼前一花,再定睛看时,却只见张寿身侧无声无息地多了一个人。他倒不至于大惊小怪,可当对方一开口,他还是吓了一跳。

    “少爷,宫中来人。是清宁宫的玉泉尚宫,还有四皇子。”

    张寿微微愕然,随即干脆就笑着请陆绾和陆三郎父子继续和众人商议,自己则是带着阿六匆匆往外而去。等察觉到背后多了个人,一回头发现是一言不发,却掩不住满脸好奇的刘老先生时,他就不由得笑了。至于撵人之类的事,他当然不会做。

    人家老先生好奇跟着看热闹,那就随他去呗?

    然而,当他见到人时,玉泉扫了一眼刘志沅,继而直截了当一开口道明原委,他就完全呆住了。等他反应过来时,就只见四皇子已经蹬蹬蹬冲了上来,直接在阿六面前垂手低头一站,左手已经是极其光棍地伸了出来,一脸认打认罚的表情。

    而特意去把张寿请出来,结果事情却摊在自己头上的阿六,那才叫一个无语。他盯着四皇子看了好一会儿,最终幽幽说道:“少爷那戒尺交给张琛,之后转交给了大小姐她二哥,后来就收了在家。这会儿没东西,我打不了!至于管教皇子,我就更没那能耐了!”

第六百二十章 教训

    管教四皇子?凭什么啊,他和我有半毛钱关系吗?我才懒得管呢!

    这是阿六心中朴素而真挚的认识。他完全没去想这会儿跟从玉泉和四皇子出宫的人,听到他这番话,那是什么表情和心情,也没在意刘志沅此时揪着胡子又是怎样的惊愕,甚至都没留心张寿这会儿那想笑却又使劲憋住的神情。

    见四皇子愕然抬头,仿佛要说什么,他就认认真真地说:“我这人很严格的,教过杨好郑当还有挺多人武艺,四皇子你问问他们,吃过多少苦头?”

    杨好和郑当出自融水村,算得上是和阿六最熟稔的人,但是,在融水村的阿六和在京城张园自命为管家的阿六完全不是一个人好不好!如果说在融水村的阿六是个没什么表情,也不爱和人说话,显得不那么合群的少年,那么,在张园的阿六就简直比鬼还要可怕!

    于是,两人对视一眼,本着为四皇子着想的心思,杨好就吞吞吐吐地说:“四皇子,六哥管教起人来,那是毫不留情的,之前我们这些人跟随练武,颇有几个偷懒耍滑的,结果……结果好几个人都被吊起来打……”

    张寿素来是不管家事的人——他自己左一摊子右一摊子事情,学生又多,忙不过来,偌大的张园反正有吴氏坐镇,更有阿六这个自诩管家的统辖,还有花七不时过来帮他操练一群小的,他管那么多干嘛?至于日后,日后朱莹嫁过来,他还用得着操心后院?

    所以,吊起来打这种情况,他同样是头一次得闻,此时不由一惊。尤其是看到见过几次的清宁宫女官玉泉赫然面色古怪,他就立刻问道:“阿六,就算教人练武,何至于吊起来打?”

    阿六见四皇子这会儿吓得面色煞白,想要后退似乎又觉得不妥当,恰是硬着头皮站在自己面前,他就小声嘟囔道:“吊起来和打是两回事。”

    杨好见阿六瞥了自己一眼,他立刻打了个寒噤,慌忙解释道:“是是是,吊起来是吊起来,打是打!要是晚起不肯晨练的,六哥就罚他在杆子上吊上两刻钟,要是晨练时偷懒,又或者乱了队列的,那就是六哥亲自和他单练。”

    这下子,就连张寿都无语了。敢情这就是所谓的吊起来和打是两回事!吊起来且先不提,而这打就更简单了,就凭家里那群小的,别说单练,就是一拥而上,那也估计不够阿六塞牙缝的。所以,这就是单方面的打——杨好的吊起来打,竟是没有一个字虚言!

    而四皇子虽说就一丁点大,但也是个机灵鬼,此刻也当然完完全全听明白了,那张本来就煞白的脸,这会儿更是快要哭了。他只记得伏在阿六背后腾云驾雾似的那般恣意畅快,却忘了人当初打他屁股的时候,那也分毫不留情。要是人也和朱廷芳那样严格,他岂不是找打?

    想到这里,他竟是情不自禁地说道:“老师教我们这些学生时,一向都是笑眯眯的,宽和大度,六哥你肯定是吓我!你再严格,也总不会比莹莹姐姐的大哥更严格吧?”

    刘志沅原本只是兴致盎然地在后头看热闹——毕竟,太后竟然遣了心腹尚宫,把四皇子交给张寿身边的侍者管教,这实在是一件很让人难以置信的事,而张寿竟然真的交给那侍者自己去应对,然后人却突然爆出来一大堆很明显张寿也不知道的内情!

    可是,当看到四皇子这会儿情急之下,一张嘴把他那个不得已收下的学生朱廷芳给捅了出来,他就不由得错愕了起来,但很快就恍然大悟。

    于是,被皇帝誉为板正直臣的他不慌不忙走上前去,却是单刀直入地问道:“听四皇子的口气,难不成本来是要朱君理做你的老师?”

    四皇子看到刘志沅上来,微微一愣,而早在太后垂帘之年就认得这位大器晚成直臣的玉泉,却是笑着把朱莹今日在太后面前替四皇子求情,而后又推荐朱廷芳给人当老师的来龙去脉说了。相较于刚刚四皇子自述时的避重就轻,她却是事无巨细,以至于四皇子羞愤交加。

    而张寿听说四皇子竟然在太后面前耍起了负荆请罪这一套,还是货真价实带着荆刺的荆条,顿时眉头大皱,当下他不再理会四皇子正在和阿六玩什么打眼色打手势的暗示大戏,一把将人拖到了自己面前。

    见此时此刻的这小子赫然穿着一袭宽大的斗篷,差点就把脚都要遮得看不见了,他就冲着阿六打了个眼色。顷刻之间,刚刚还对四皇子那些花招视而不见的阿六,一把伸手拽下四皇子身上的斗篷,仿佛还掀开了白绢中衣,可却又在顷刻之间把人重新罩得严严实实。

    于是,当阿六冲着张寿点点头时,其他人……反正从刘志沅以下,谁都没看清楚,就连自幼习武的玉泉,那也仅仅是惊鸿一瞥。如果不是她亲自带着四皇子在马车上更换了宽松的中衣和厚软的斗篷时,又为他重新处理过伤势了,此刻根本看不见四皇子到底是什么伤势。

    “居然背着带刺的荆条去负荆请罪,是谁教你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尊长尚且未曾责难,你就这么自以为是?”

    疾言厉色的一句质问之后,张寿见四皇子低头讷讷难言,他就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气。要说错,昨天四皇子说那番话的时候,他也在场,他这个没有及时阻止的其实也有错。

    他昨天最初当然是存着几分好奇之心,所以才听四皇子在那说着司礼监的秘事,直到发现四皇子越说越离谱之后,方才赶紧出言制止,可到底是四皇子错已经铸成,而这个冒失冲动的小家伙,甚至又在清宁宫玩了一出负荆请罪的大戏。这万一伤口感染了怎么办?

    他盯着惴惴不安的四皇子看了好一会儿,最终抬头看着玉泉道:“尚宫奉太后懿旨而来,阿六虽不好应承,但我既然也当过四皇子郑锳的师长,昨日他铸成大错时也在场,却不得不作为师长管教他。”

    说到这里,他就沉声说道:“如今若是去张园取那把皇上赐给我的戒尺,只为了名实相符,那却也没什么必要。敢问刘老先生,这公学之地,可有戒尺?”

    刘志沅听张寿刚刚那说法,不由得心中一动,此时张寿问戒尺,他就爽快地说:“公学虽说都是求学若渴之人,然则也难免会有顽劣之人,所以戒尺是从来不缺的,甚至有性情激烈的教师,半个月打断一根也是常有的事。”

    他说完就目视阿六道:“随便到哪个课室里去转转就有。”

    见阿六二话不说就转身而去,一点都不见刚刚口口声声说不能管教四皇子的推脱,刘志沅就看着低头不语的四皇子,淡淡地说道:“朱大小姐固然推荐她的兄长来教导四皇子,但是,相比张博士的有教无类,以朱君理的性子,他是不会乱收学生的。”

    四皇子撇了撇嘴,心想朱廷芳不收最好——那是最一本正经的人,哪有张寿讲课这么有意思?当然,张寿教三哥的算经真是越来越难了,这些天他在坤宁宫听讲时,跟得越来越吃力,而张寿又不再讲史,其实他更爱听张寿讲史书上那些故事。

    而张寿则是知道刘志沅已经听出了朱莹举荐的弦外之音——毫无疑问,大小姐仅仅是拿她大哥吓唬一下某个熊孩子而已,所以太后大概也是听过就置之一笑。至于把教训人的事全数交给阿六,他若把这话当真就是呆子。他这个正儿八经的老师不管,让阿六管?

    当阿六转瞬间把戒尺取回来之后,张寿没有接过在手中,而是径直吩咐道:“阿六,太后既有懿旨,郑锳确有错处,你便替我打吧。”

    尽管刚刚被杨好和阿六那番对话说得心惊胆战,四皇子这会儿还在簌簌发抖,可张寿这么一说,他还是非常勇敢地把左手伸了出去,脑袋却垂得低低的,一点都不敢看。

    他和三皇子是两个极端的人,从小就挨打挨得多,此时只想咬咬牙忍一忍,痛一阵子就过去了,反正他又不是没有被父皇打过!

    可下一刻,他却只觉得手掌陡然之间被什么东西牢牢钳制住,再一看,却只见阿六竟是面无表情地一把捏紧了他的五指,露出了他那肉嘟嘟的掌心。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掌心便是一下撕裂般的剧痛。即便已经下决心绝不嚷嚷,可他还是禁不住惨叫了一声。

    而既然第一声就叫了,接下来他自然再也忍不住,三四下就痛得嗷嗷直叫,本能地想要躲闪挣扎。这就显出阿六先抓住他那只手的先见之明了。甭管他如何扭动身子,那一下下戒尺全都稳稳当当落在了他掌心,十几下过后,他那手掌已经是肿得如同馒头。

    眼看这竟然是毫不留情地真打,杨好和郑当简直已经吓懵了。这可不是张园中那些从小在乡野里头乱窜,不知道规矩更不知道礼仪的野孩子,随便教训没关系,这是皇子,皇帝的儿子,六哥竟然也敢下这样的狠手?

    而四皇子此时此刻也已经后悔得肠子都要青了。他忘了这是太后的吩咐,忘了自己之前好不容易才下定的决意,忘了自己昨夜在乾清宫辗转反侧时想好的负荆请罪。

    没错,这小子最初是打算背上荆条去给自家父皇请罪的,只没想到皇帝去上朝,太后却召见,于是这早就想好的主意便用在了清宁宫太后面前。

    可现在这一阵高似一阵的疼痛,却比朱莹替他拔荆刺时还要疼——他完全不知道,就皇帝那特意让人找来的荆条,其实也就是象征性地留了几根荆刺吓唬人,否则他刚刚哪里还能负荆请罪之后继续活蹦乱跳?

    再次涕泪齐流的他哀嚎着试图求情,奈何面前的阿六素来铁石心肠,不但压根没停手,甚至那戒尺挥舞得频率更高了。直到自己那只手终于被人松开,已经哭成了大花脸的他甚至都没察觉对方停手,直到脸上被什么东西陡然蒙住了。

    “擦擦。男子汉大丈夫,流血流汗不流泪!”

    听到是张寿的声音,再加上刚刚那仿佛连绵不绝没个尽头的责打已经结束了,四皇子终于渐渐回过神,却是抬手一抓,这才发现脸上赫然是一块手绢。可两手并用的他才擦了一下,就因为左手掌心的红肿而倒吸一口凉气,随即不禁又是泪流满面。

    听到这呜呜呜的哭声,张寿索性上前去,亲手将人的脸擦了一遍——前后换了三块帕子,也多亏了玉泉行前准备充足。而等到那一度嚎啕大哭的熊孩子眼睛红肿地在那抽噎,他这才继续说道:“你已经挨过罚了,但昨天的事情,也不能都归咎于你。”

    “毕竟我在场,却没有及时制止你乱说话,有失师道,同样有应责之处。”

    四皇子正疼得火烧火燎,骤然听见这话,他不禁茫然抬起头来,却只见张寿竟是伸出左手,对阿六说道:“太后既责郑锳三十,你刚刚挨了二十,剩下十记,我这个师长替你挨了。”

    眼见阿六面露愕然,随即在张寿的瞪视之下,竟是真的犹犹豫豫举起戒尺,四皇子只觉得脑袋轰然一炸,直到阿六那第一下戒尺倏然落下,他才猛地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慌忙下意识地冲上去张开双手拦在了张寿面前。

    见阿六住了手,他就松了一口大气,连忙怒瞪阿六道:“六哥你怎么能听老师的乱命!是我乱说话,关老师什么事……呜,都是我被柳枫那个狗东西骗得团团转,这才犯下大错!你不许打老师,要打就打我!”

    这一幕发生得实在是太快,快到玉泉阻拦不及。她刚刚正在疑惑四皇子挨打那数目还没到,张寿就示意阿六住手。可此时见四皇子那眼角犹带泪,言语却铿锵,之前还担心四皇子因为这顿教训而心生怨尤,这会儿她不但一丝一毫的担心都没了,反而还生出了几许敬服。

    果然,下一刻,她就只见张寿一把按住了四皇子的肩膀,一字一句地说:“杨好,郑当,把郑锳拖一边去,让他好好看着!”

    当杨好和郑当真的拖拖拉拉上前,迟迟疑疑地拽住胳膊把他拖到一旁时,四皇子简直都快疯了。眼看张寿面色如常地对阿六点了点头,眼看那戒尺高高挥起重重落下,耳听那和刚刚自己挨打时一模一样的响声,好容易止住哭声的他不由得再次放声大哭了起来。

    那一刻,他只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最混账的学生!

第六百二十一章 兄友弟恭

    当陆绾和陆三郎父子带着大批九章堂学生匆匆赶到时,看到的就是阿六对着张寿挥下最后一记戒尺的一幕。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众人从上至下恰是瞠目结舌,直到看见刘志沅缓步走了过来,陆绾就慌忙上前一把抓住了这位昔日和今日的双料同僚。

    “刘兄,这到底是……”

    说来话长这种卖关子的话术,素来为人直接的刘老先生当然不屑于做。他看了一眼满脸懵懂的陆三郎以及其他众人,当下就言简意赅地说了说前因后果。

    大多数人听到太后竟然让阿六给四皇子三十戒尺,那就先呆了,等听到后续进展时,已经完全是一尊石化的雕像。至于相对比较有思考能力的人,比如陆三郎纪九齐良等几个,则是震动于张寿直截了当地吩咐阿六照着懿旨办事,随即却又自己责罚了自己。

    而很快第一个清醒的陆三郎,则是立刻晃动着肥硕的身躯跑上前去,随即一把将四皇子拉到了张寿面前,痛心疾首地说:“郑锳,记住这个教训,老师都是为了你!老师又不是那些争权夺利的官油子,他不了解司礼监那些内情,他怎么知道你乱说话会把事情闹这么大!”

    “你不知道,就在今天,在国子监里,我们被那群学官指使小吏关在了九章堂,他们还指使人闹事,污蔑老师教你说了那些非议读书人,褒扬司礼监……”

    陆三郎那是多好的口才,此时他满腔热血,义愤填膺,恰是将之前在国子监那一幕添油加醋地又讲了一遍,加料之多,别说九章堂的不少人都听得脸红,就连张寿那也是面色绯红。

    只不过他不是因为陆三郎那番夸张的赞美,和国子监那群学官决裂是既定的主意,他丝毫不在意那场风波有多大。他只是压根没想到阿六竟然会下手这么狠,此时那疼痛他这个成年人都完全有点扛不住,足可见多挨了一倍的四皇子刚刚被打哭了完全不奇怪!

    然而,四皇子却哪里知道这些,他只知道因为自己昨天大嘴巴那么一说,老师刚刚不但自己罚了自己,甚至还在国子监中受了辱,更是带着这么一大堆人愤而离开了国子监!

    见张寿额角冒汗,却是一句怨言都没有,今天已然稀里哗啦哭了好几场的四皇子只觉得鼻子再次一酸,脚下一软,竟是直接跪坐在了地上。

    他有心说些什么认错谢罪的话,可喉咙却已经嘶哑到什么都说不出来。直到他觉着有一只手在自己的头顶上轻轻摩挲,这才抬起了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记住这个教训。”

    听到这样的勉励,四皇子本能地一把抓住了张寿的手,见那赫然是张寿刚刚挨过打的手,手心分明和自己一样红肿,他不由得再次鼻子一酸:“老师……”

    “昨天是因为我确实有错,所以才代你分了十下戒尺,但下次你就没有这么好运了!一个人犯的错,很多时候都要他一个人承担,但也有很多时候,却要其他人替他一块承担,你明白了吗?就犹如你昨天犯下的错,会牵连到我,牵连到原本无关的九章堂这些监生一样!”

    “明白了,我明白了!”

    四皇子恨不得把头点得如同小鸡啄米,抓着张寿的手完全不想放开。这一刻,他想到的是从小到大曾经一直帮他求情,甚至在他挨打时替他分担的三哥,他以前认为这样好的哥哥只可能有一个,可现在却发现自己竟然又遇到了另外一个。

    因此,当他松开手时,竟是忍不住又死死拽住了张寿的衣角,却是固执地说道:“老师,你既然要把九章堂从国子监迁到这里,那也带我看一看好不好?三哥日后是不能来这儿上课了,可我能啊……我一定会考上九章堂的!”

    他本来已经没什么再继续考九章堂的决意,可现在他决意一定要刻苦勤奋再试一次!

    看了一眼身旁摇头叹息的刘志沅,陆绾简直觉得张寿刚刚挨的那十下戒尺是神来之笔!就凭昨天张寿和朱莹与四皇子一道,却没能阻止人闯祸这一点,皇帝和太后就算不说什么,心里说不定也会存着个疙瘩,否则太后也不会让身边女官把人送过来让张寿责罚。

    堂堂太后,要责罚孙儿还要假手他人吗?

    可现在张寿固然真的敢于让阿六动手把四皇子教训得够呛,却不但没有让四皇子生出怨尤之心,反而用自己罚自己的方式,让四皇子又愧疚又感激,甚至心底只怕把张寿当成了最好的老师。这也不奇怪,如今这世上,还有哪个老师会在学生面前自己罚自己?

    等人回去再对三皇子这么一说,那个尊师重道却又疼爱弟弟的三皇子,又会怎么看张寿?日后甭管是东宫讲读再添多少人,也绝对盖不过张寿!

    当爹的陆绾能看懂这番奥妙,当儿子的陆三郎同样绝顶聪明。虽说小胖子不至于从最功利的角度去考虑,但此时张寿苦头都吃了,他当然要充分发挥,当即没等张寿表态,他就一把拉过四皇子道:“郑锳,走走,我带你四处去看看……对了,看我这记性,得先上药!”

    四皇子被陆三郎一说才反应了过来,慌忙大叫道:“老师也没上药!”

    这时候,玉泉就笑道:“来时太后让妾身带了伤药过来,张博士代四皇子受过,想来这公学中也没有医者,妾身也算是半个御医,能否让妾身替张博士你看看?”

    对于这样的待遇,张寿的应对很直接,他非常坦率地把左手伸了出去。可就在这时候,他只听到外间传开了一阵喧哗,紧跟着,他便听到了一个急切的熟悉声音:“四弟,四弟,你在哪?”

    在宫里没能追上玉泉,三皇子就不得不想办法调派人手护送自己出宫了——就这他还要感谢父皇偏爱他这个未来太子,再加上历来喜欢微服出行,所以他出宫的事,只要去司礼监言语一声,就能调出侍卫来——然而,等他成功出宫时,早就不见玉泉和四皇子的影子了。

    而在国子监扑空,又赶到外城公学,他却比前头玉泉和四皇子一行人只慢了几步,因为他是骑马,即便京中各条大路不能飞驰,较之坐车的玉泉和四皇子总要稍稍快上一些。

    此时此刻,他大叫着冲进来时,却见玉泉正一脸肃然的表情执着张寿的左手,登时满头雾水。可随之他就只见四皇子朝他扑了过来,一声三哥之后,顷刻之间就哭花了脸。吓了一跳的他立刻醒悟到,四皇子恐怕已经挨了太后所说的三十戒尺。

    果然,当他心急如焚地一把抄起四皇子的左手看时,就只见掌心又红又肿,有些地方甚至可见青紫,不由得心头一阵不忍。可正当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打算把这痛惜姑且藏下,拿出作为兄长兼未来太子的气势,好好训一训弟弟的时候,四皇子就开着哭腔说话了。

    “三哥,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老师还代我受了十下,我对不起他,呜呜呜呜……”

    听到这句话,原本就心中五味杂陈的三皇子陡然之间打了个激灵。他慌忙抬头望去,就只见玉泉赫然正在用一把小小的刷子蘸取瓷瓶中的药液,仔仔细细地涂抹在了张寿的手上。恍然醒悟的他登时一张脸涨得通红,赶紧丢下四皇子,快步赶到了张寿面前。

    只一眼看去,他就发现了张寿的手心恰是和自家四弟仿佛,分明是挨过戒尺的样子。从小就被皇帝教导要兄友弟恭,要尊师重道的未来太子登时脸色煞白,甚至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随即才声音颤抖地说:“老师,都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你!”

    四皇子简直被自家三哥这话说懵了。他忘了哭,赶忙冲上去说:“三哥,你这话说错了吧?明明都是我的错……”

    “不,都是我从前太纵容你,忘了自己这个兄长也有教弟的责任!”三皇子猛然转过身来,却是重重一巴掌打在了四皇子的脸上,见人愕然捂脸,随即却是低下了头,他就一字一句地说,“从今往后,你当谨言慎行,洗心革面,别辜负老师,你明白了吗?”

    刘志沅和陆绾都曾经居于高位,当然知道天子偏宠两个幼子,而这两兄弟又自小要好得犹如一个人,刚刚见三皇子慌慌张张直接追进了公学,忘乎所以地叫着四弟,他们就更确定了这一点。

    然而,这会儿见三皇子一见张寿的伤,就完全丢开了那爱护弟弟好兄长一套,竟然毫不留情地给了四皇子一巴掌,甚至还疾言厉色地训斥了起来,两人不约而同地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随即却又点了点头。

    身为未来太子,哪怕是面对自己的弟弟,也不当只有恩德,没有威严!

    而四皇子的反应,也让他们如释重负,又或者说……倍感欣慰。因为刚刚挨过二十戒尺,然后又挨了一巴掌的四皇子,竟是抬起头来大声说道:“三哥,我知道了,以后我说话之前一定会三思而后行,绝对不会再让老师和兄姐替我受过!”

    闻听四皇子此言,正在替张寿包裹伤处的玉泉不禁莞尔。她细心地将白色棉布一层层包裹在张寿的手上,只露出刚刚并未受伤的手指,这才松开手退后一步,却是对张寿裣衽施礼道:“张博士身为师长,对四皇子的一片苦心,妾身回宫之后,定当禀告太后和皇上。”

    说完这话,玉泉便缓缓起身,却又朝四皇子招了招手。对于这位祖母最为信赖的女官,四皇子本来就又敬又怕,此时又受了师长和兄长两重责备,自然是规规矩矩上了前去。

    然而,这上药之际,他的脸色就变了。

    那药液刚刚刷上去的时候,恰是冰凉舒服,可等到再刷一次时,却又多了几分麻痒,等再刷一次,那又变成了火热和刺痛,以至于他先是龇牙咧嘴,到最后就变成了呻吟呼痛,等最后意识到张寿一声不吭自己却露丑的时候,他还想把玉泉撵走,却不料根本摆脱不了钳制。

    “九章堂迁学之事,妾身回去也会一并禀明太后。至于四皇子,他日后有的是时间到外城公学来,今天妾身就先带他回去了。他因为负荆请罪的缘故,背上扎刺的伤口虽说不多,也细碎微小,但还是不能马虎大意。更何况皇上此时下朝,找不见他大约也该发急了。”

    见本来还想抗争的四皇子微微一愣,最后不甘心地老实了下来,玉泉给人包扎好之后,就对张寿再次屈了屈膝笑道:“张博士师德卓著,才学非凡,确实是这世间难得的老师。”

    而三皇子却是现在才听说九章堂迁学之事。他微微踌躇了片刻,上前对按住了四皇子的肩膀,轻声说道:“四弟,你跟着玉泉姑姑先回宫。我毕竟也是九章堂的学生,等陪着老师办完此地之事再回去。你见着皇祖母和父皇时,还请为我禀告一声。”

    要是换成以往,四皇子早就立刻闹腾起来了。可此时此刻,他张了张嘴,最终却只是闷闷地吐出了几个字:“是,我知道了。”

    四皇子突然如此老实,玉泉看在眼里,笑在心里,当下就拉了人匆匆告辞。至于她刚刚所言,那确实是一点都不假,她是准备将此间发生种种,一五一十,全都禀告给太后。至于四皇子临走前,却还不忘朝着阿六狠狠瞪了两眼,她只当成没看见。

    刚刚受过一番大教训的熊孩子,回头总不至于去找阿六的麻烦……换言之,他有那个心那个胆,却也要有那个本事才行!只是太后到底却还是还小看了张寿这对主仆!

    而眼见得只剩下了三皇子留在这,在场一众人等一颗悬着的心终于彻底是放下了。不同于心思跳脱,时不时会惹点状况出来的四皇子,三皇子这个未来太子,那真的是稳重可靠太多了。人在这里,谁都不担心他会出点什么事。

    只不过,其他人谁都没来得及开口,就只见三皇子恭恭敬敬对张寿躬了躬身:“老师,我有几句话想问,不知方便不方便。”

    知道三皇子此时只怕满腹疑问,张寿就对着陆三郎笑了笑,随即上前将人一把扶起,随手拉了这位未来太子往后走去。等到走过几间正有琅琅书声传来的课室,站在宽敞的院子里,见阿六已经站在远远的望风,他就轻描淡写地将昨日今日种种经过一一道来。

    三皇子静静听完,不知不觉便握紧了拳头:“也就是说,事情的开端,便是那个恶汉?”

第六百二十二章 决意

    三皇子是个赤诚稚子,但不是赤诚君子。之所以说他不是君子,一来因为其人年纪尚幼,冠礼未行,自然不能以君子二字称之,当然他这冠礼因为皇帝的执意也已经快了。但二来……那则是因为他虽说从小受着忠孝节义的教训,看上去温和忠厚,但他是皇帝亲自教出来的!

    皇帝言传身教带出来的儿子,会是个君子?当听完张寿这番话之后,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将那罪魁祸首大卸八块,最好再加上凌迟处死!本来就罪该万死,居然还牵连到四弟和张寿!

    “三天后就是册封太子的大典,在此之前也许只有成千上万双眼睛盯着你,在此之后,却有全天下的眼睛都在盯着你。所以,你千万不要对我说,你想亲自去审这桩案子。”

    说到这里,张寿顿了一顿,见三皇子愕然盯着自己,随即就尴尬地别过头去,他就知道自己猜中了。从前的三皇子固然腼腆敦厚,但既然已经接受了即将入主东宫这件事,又和四皇子一向那般亲近要好,眼看弟弟被人这么算计,三皇子还忍得住那才是咄咄怪事。

    “身为太子,你该做的是知人善任,而不是事事亲为。再者,皇上这会儿大概比你还要雷霆震怒,既如此,你不觉得你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做吗?比方说,回宫见皇上?”

    当三皇子跟着张寿重新出现在人前时,陆三郎和其他人一样,忍不住从头到脚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人一番,却只见人和张寿言笑盈盈,根本看不出有任何异象。想到当初这位小小的皇子出现在国子监半山堂里,以及后来考进九章堂的情景,他不禁觉得那仿佛是很久之前。

    而陆绾和刘志沅见三皇子礼数周到,谦逊温和,本来就因为今日之事对这位未来太子评价颇高的两人,那自然是更加满意。两人作为向导带着三皇子在整座公学里转了一圈,再次着重介绍了为九章堂预备的课室之后,陆绾就停下了脚步。

    “国子监中那些学官既然鼠目寸光,容不下九章堂这个异数,公学却极其欢迎。要知道,公学中的教师进项微薄,而读书人为师,不是为财,就是为名,可在公学却可能两样都没有,自然不愿应募。然则九章堂若腾挪到此,公学不愁教师,而各位也不用愁生计。”

    “用来住宿的号舍是现成的,这份兼职的工作也是现成的,更不用各位奔波往来于城里城外。唯一辛苦的,大概便是张博士,从你那张园到城外这段路,来回可是非同小可。”

    陆绾这么一说,众人顿时齐刷刷地去看张寿。然而,张寿尚未回答,陆三郎却抢着说道:“每日来回确实非同小可,再加上日后九章堂还会有更多的学生,也不能全都靠老师一个人揽总。就是国子监民间那些书院,也不是老师日日讲课,大多数时候也是学生自学互学。”

    “比如说我,进度既然快,当然就可以代课,其他人也当然可以。对了,我还记得当初老师还提过,大家自学之后,让郑鎔也来代一下课……只可惜日后没机会了!”

    听到陆三郎仍然直呼自己的名字,三皇子也顿时想起了张寿当初这分派,一时更加怅然。

    等听到旁边传来张寿的一声咳嗽,他这才立刻调整了情绪,当下就笑了笑说:“也不能说没有机会。如若大家勤奋攻读,侍读东宫,我也不是没机会替老师为你们讲一讲课!”

    此话一出,周围的学生中间,顿时有人笑了起来。而那些和陆三郎当过同学,却错过了三皇子同窗机会的前辈师兄们,看到这位未来太子这般谦和,一时都觉得如沐春风。

    而咳嗽过后的张寿见三皇子态度和煦地和人谈笑,言行举止已经看不出曾经的腼腆,待人接物已经渐渐可见一种自然风度,虽说别人都说是他一手把人教成现在这样子的,可他却也知道,与其说是他的功劳,不如说是环境使然。

    说笑之中,话题渐渐就转到了国子监今天的那桩闹剧上,三皇子突然惊咦一声,连忙说道:“我想起来了,我出城时特意走的是正阳门,路过棋盘街时,听说有半山堂的监生试图敲登闻鼓叩阙,后来被四弟拦下,骂了他们一顿后,让他们当场写奏疏请人呈送御前。”

    “四弟没问缘由就走了,我却听说他们举告的是国子监有人闹事……我那时候赶着出城找四弟,再加上棋盘街上已经没人了,也就没顾得上细问。难不成今天早上九章堂被人锁了,你们差点被人关了起来,半山堂也是这样?半山堂的人险些去敲登闻鼓,就是为了这件事?”

    “那就对了!”陆三郎使劲一拍大腿,满脸愤愤地说,“今早我带着大伙儿冲出来的时候,就发现四周围各堂全都乱哄哄的,但竟然没人出来。放我们出来那家伙撂下一句话说前头正有监生闹事,在围攻老师,我一怒之下就抄着椅子冲出来了!”

    陆绾登时暗自呵呵。这死小胖子从小到大就是崇尚君子斗智不斗力的,现如今为了张寿竟然冲冠一怒用武力,这儿子也不知道是为谁养的!

    而今天一连串事情应接不暇,直到这时候陆三郎提起,张寿方才想到当时究竟是谁打开九章堂大门这个问题,当下就立刻追问道:“那是谁放你们出来的?”

    “是谁……老师你不知道?”陆三郎瞪大了眼睛,随即就嘿然笑道,“当然是张琛啊!他好歹也是个监生,在国子监晃一晃,那也挺正常的不是?就不知道人为什么不来见老师。”

    得知果然是张琛,张寿非但没有释疑,反而更加疑惑了。关键时刻做了这么一件大好事,张琛干嘛还要躲着不露面?装什么神秘?对了,还有半山堂的学生居然那般壮怀激烈……

    他在半山堂分班之后,就去了一趟沧州,后来既然那边已经有了学官去教授,他回来后就没再管那一摊子。在他想来,对于那些官宦勋贵子弟而言,日久天长下来,自己这个老师也就渐渐丢一边去了。可谁曾想竟然还有人带头去叩阙,险些敲了登闻鼓!

    张寿正在那反省自己是不是太忽略了自己曾经的学生们,刘志沅却不由得摇头叹息:“师者,传道授业解惑者也。只可惜,官学之中,现如今记得这话的师长越来越少了。”

    “所以,张博士你以诚待人,学生们才会这么敬服你。因为他们往日遇上的那些学官,那根本就只是官,何尝有半点为人师长的自觉!”

    “正因为只顾着自己的官途,这些年各地官学才会越来越烂,形同虚设!”

    刘志沅的说法自然得到了陆绾的赞同——他能不赞同么?要是官学都很好,学官都非常尽职尽责,社学义学等等也都办得尽善尽美,又怎会公学初开便报名者云集?

    三皇子刚刚是以自己也是九章堂一员留下来的,然则无论张寿还是陆绾刘志沅,当然都不会把人留在这太久。

    未来太子在外城这样的龙蛇混杂之地逗留时间越长,那么变数就越多。哪怕这会儿主管五城兵马司的朱廷芳应该得到了消息有所戒备,风险依旧存在。

    因此,眼看时辰已经不早,张寿就直截了当催促三皇子回宫。相较于习惯性讨价还价,又或者扯皮耍赖的四皇子,三皇子这个当哥哥的只是四下里望了一眼,仿佛要把这座他无缘学习的公学全都收入眼底,记在心里,随即就对着众人温和地笑了笑。

    “那我就回宫去了。诸位同学……”他轻轻举手一礼,一字一句地说,“来日再会。”

    来日再见时……就要称你一声太子殿下了!陆三郎好不容易才把这句话吞回肚子里。

    毕竟,这会儿要是没有老爹,没有刘老头儿在这里,他当然可以和其他同学一块开些善意的玩笑,张寿说不定也会加入进来,三皇子的性格,那是肯定不会在意的。可现在却不行。

    因此,他只是微微一踌躇,就拢起双手,随即上前深深一躬,语带双关地说:“谨祝殿下一路平安。”这个一路,既指此行,也指将来三皇子一路人生平安。

    刚刚还嘻嘻哈哈直呼三皇子和四皇子名字的陆三郎这么一带头,其他人你眼看我眼,最后竟是齐刷刷地躬身作别。面对这般情景,三皇子先是觉得心里有些难过,仿佛什么珍贵的东西就此化作乌有,可等到看见张寿和陆绾刘志沅,亦是举手行礼作别时,他就醒悟了过来。

    答应父皇做好这个太子之后,他和四弟都尚且都再不相同,更何况和其他人?

    想通了这一点,他终于回了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老师,陆祭酒,刘老先生,陆师兄和各位师兄,同学,那我就先告辞了!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我会尽力的!”

    见三皇子走得干脆,脚下生风,心头唏嘘的陆绾强按下令人宣扬未来太子来过这里的冲动——反正在场之人这么多,这种事不用宣扬也会人尽皆知——随即他就若有所思地问道:“昨日今日这两件事闹得这么大,那撞人入水的恶汉丢给了宛平县衙,可国子监呢?”

    “这就要看皇上对国子监到底打算动多狠的刀子了。”

    刘志沅没在意此时还有众多九章堂的学生在侧,轻描淡写地说着杀气腾腾的话题,尽显昔日断头刘的本色:“若是皇上真的重新汰换一批旧人,学官黜落,监生革退,那国子监还有救,否则……沉疴难解!”

    当老夫聊发少年狂的刘志沅已经断言了国子监唯一的解决之道时,下朝之后的皇帝直奔清宁宫,见到太后的第一件事,不是说什么四皇子负荆请罪这样的小事——虽然他乍一听闻时简直又气又急——而是劈头盖脑地骂道:“国子监已经是烂桃一枚,无可救药了!”

    最了解儿子的太后,原本就知道皇帝怒气冲冲进来不是为了兴师问罪,此时见人果然开口就怒骂国子监,已然听说了棋盘街上那一出的她就开口说道:“我知道你最崇尚开国太祖,然则太祖当年驱鞑虏而复天下,一时大刀阔斧破沉疴,于是天下焕然一新。”

    “然则现如今百年过去,天下顽症何止一星半点,你要做中兴之主,就只能一点一点割肉,切忌大刀放血。刚动了光禄寺和御膳房,下一个如果要动国子监,你就得管住自己,别再对其他的地方开刀……钦天监也不行!”

    “别觉得钦天监尸位素餐,连个天象历法都算不准……他们都是一代代家传下来的手艺,九章堂的学生们要想代替他们,还有至少十年八年!你征召的那些天文人才也是一样!”

    被太后语重心长这么一说,皇帝那满肚子火气没地方发,只能干脆在清宁宫中来来回回踱了几圈。这是他从前常有的习惯,如今登基多年,儿女满堂,渐渐也就没有这种在母亲面前流露出不成熟的时候了,可今天他却着实不想忍耐。

    就这么团团转了好一会儿,他方才徐徐吐出一口气,心平气和地说:“册封太子在即,外头却连续不断地出事,一则是针对司礼监,一则是针对张寿。再加上去年赵国公朱泾出征之后的那场风波,朕实在是怀疑,是否有人心怀不轨!”

    太后闻言眉头大皱,而紧跟着皇帝说出来的话,则是让她更加震怒。

    “朕怀疑,敬妃仍旧心中愤恨……”

    “荒谬!”没等皇帝说完,太后就勃然大怒,“她确实有千万般不好,可她如今家道中落,所有亲族当中都挑不出一个成器的,之前我下懿旨废后时,甚至都没有什么人替她这个皇后说一句公道话,就连你把大郎和二郎撵出京城,也不见有人置喙!”

    “他们母子三人已经是落魄凄凉到了极点,要如何指使人做下这等大事?谁听他们的?”

    皇帝被太后说得面红脖子粗,好在此时满殿宫人内侍一个不留,他也不怕丢脸,干脆一屁股在太后下首坐下,满面恼火地说:“要不然是谁?孔老四虽说是做个姿态锐意进取的样子,撵走江老头就开始忙不迭地做出稳重姿态,但他还没这么蠢!”

    “阿吴就是个应声虫,张钰资历还浅,再闹腾也轮不到他。这三个阁老之外,六部尚书虽说各有所求,可理当不至于有这等阴谋算计……总不能业庶人阴魂不散……”说到这里,不用太后怒喝,他自己就闭了嘴,许久才恨恨一捶扶手。

    “朕只剩下两个儿子了,绝不能再被人带歪!母后,朕意已决,东宫三太和三少,虽然都是朝中重臣兼着,但朕绝不会让他们插手三郎的学业。讲读官朕已经选好了,五日一轮,绝不专任一人,让三郎和他们保持距离!反正有张寿……虽然他忙,但隔日进宫总能做到!”

第六百二十三章 名实相符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官场中人无不觉得近些日子以来闹剧不断,使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就连京城闲人一贯喜欢对外乡人津津乐道种种官场中事,以炫耀自己作为天子脚下子民的消息灵通,吃瓜看戏了这么几天,也大觉得有些吃不消。

    因为谁都难以煞有介事地掰出一个幕后黑手,然后对人津津乐道自己的判断。

    所以,皇帝在清宁宫太后面前直接疑心到了废后和大皇子二皇子,甚至连已经败了十几年的业庶人都翻了出来,这也真不能说天子就是疑心病太重。因为……实在是找不到一个符合逻辑的幕后指使者!难不成真的只是种种矛盾压制已久,于是在册立太子之前总爆发?

    于是,虽说太后建议皇帝不要立刻把矛头对准国子监——哪怕对那些学官已经深深不满——但皇帝当日在朝会上雷霆大怒,回来又对太后发了脾气之后,下午却还是立刻召集部阁大臣议事,决定将当日闹事监生一体革退,所有学官则是从上到下罚俸一年到三个月不等。

    至于国子博士张寿,皇帝干脆就直接免了。

    面对这么一个好消息,孔大学士最初那自然是喜出望外,就连几个觉得张寿事多的尚书,在惊愕之后,也无不觉得皇帝这一次竟然难得没偏心,终于把板子打在张寿身上了,可紧跟着,皇帝就说出了一番让他们无不大惊失色的话。

    “既然国子监容不下九章堂,那就按照张九章的意思,直接把九章堂转到城外公学去吧。不只是九章堂,半山堂也一样,省得那些学官看这些钻研算经的寒素学生,看这些不务正业的贵介子弟不顺眼,腾挪出来的课室也正好可以让六堂稍微松一松,不至于讲个学还要挤在一起!”

    孔大学士眉头倒竖,正要反对,吴阁老就立刻大声附和道:“皇上此言大善!九章堂和半山堂本来就和国子监的氛围格格不入,挪去他地却是正好。如此一来解决争端,两两相安,二来,也是为张博士减轻负担嘛。他还是东宫讲读,整天还要和学官监生斗心眼,累得慌!”

    见吴阁老竟是又开始做应声虫,孔大学士简直气得七窍生烟,可没想到皇帝竟是无所谓地哂然一笑道:“是啊,他身上职分太多,朕给他减一个却也无伤大雅。嗯,反正他不是博士,也是东宫讲读,翰林侍讲学士,以后把称呼从张博士改成张学士就行了。”

    说到这,皇帝就轻描淡写地说:“九章堂那些监生从前就常常在公学兼充教师,这次半山堂挪过去,也让他们去公学历练历练,好好见识一番民间疾苦!嗯,既然不在国子监,监生两个字却也不适合他们了。既然是半读半讲,引导公学那些学生识文断字,便叫导生吧!”

    吴阁老立刻又是抢着赞叹道:“皇上圣明!这导生二字简直是贴切之极!”

    这一次,就连皇帝也忍不住瞥了吴阁老一眼——又会拍马屁,又会看眼色,更重要的是在关键时刻还能谋善断,这种人才他当然用得非常顺手,谁会记得,就连之前黯然下台的江阁老,在内阁里呆的时间也不如眼前这个阿吴来得长?

    可这一次,他忍不住想耍人一下,当下就慢悠悠地说:“你也无需为朕脸上贴金,朕还没那么闲,事情都没出,就给这些监生想一个新名头,这是张九章建议的。”

    要是换成别人,遭了皇帝这么一下突然袭击,眼看孔大学士等同僚讥诮地朝自己看过来,怎么也得发窘一下子。

    但吴阁老是谁?他照旧若无其事地嘿然一笑:“原来是张学士建议的?哎呀,真是天下英雄出少年,不愧皇上这般器重,深谙名实相符之道!”

    他说着就笑眯眯地对着孔大学士点了点头,见对方一脸你无耻你卑劣你不要脸的表情,他却突然恍然大悟似的问道:“皇上,倒是那桩涉及到司礼监的奇案……”

    相比国子监的争端,孔大学士最关心的当然还是那桩说奇案还不如说是闹剧的勾当。既然吴阁老起了个头,他就立刻沉声接了上去。

    “如今物议纷纷,国子监争端其实也是因此而起,若是不加以彻查,恐怕难以平息。宛平县沈县令虽是能员,但处理此事恐怕……”

    “恐怕什么?这么简单的案子,朕还怕他宽纵了犯人?”见孔大学士说着说着就拖了个长音,就此打住了,皇帝皱了皱眉,直截了当地说,“朕倒是想从那犯人背后追查是哪来的流言,可沈卿虽说雷厉风行,立时严厉拷讯,人却一口咬定只是道听途说,心生愤懑。”

    “至于对四郎搬弄是非的乾清宫管事牌子柳枫,朕令人杖讯过后,也没问出什么东西来,那就全都认定是他一人所为。否则,难不成是内廷又或者外廷中,有人能够指使得动他?”皇帝闭口不提柳枫死活,只是漫不经心地抛出了一个说法。

    孔大学士哪里肯就这么轻轻放过,霍然起身道:“然则司礼监遴选人时,竟然是教授那些孤儿无父无母,不讲孝道亲情,不讲天伦人情那一套,此事非同小可!宫中近侍,若是真的这般教导,岂不是违背天理人欲,没有孝哪来的忠?”

    “那自然是柳枫信口开河,对四郎胡说八道!”

    皇帝一口否认,继而更是斩钉截铁地说:“我朝素来以孝治天下,不孝怎能忠?那是柳枫蓄意抹黑司礼监!四郎在外乱说话,昨日回宫后痛悔当初,今日已经诣清宁宫负荆请罪,而后太后更是令张九章管教了他,如今他不但挨了戒尺,这会儿还在奉先殿里抄《孝经》!”

    什么?太后自己不管四皇子,竟然让张寿管?

    就连孔大学士都以为自己耳朵是不是出了问题。要知道,太后可不是素来特立独行的皇帝,皇帝兴许会玩出这种让人难以置信的花样来,太后却是一贯非常强势且严明的!不说别的,想当初皇帝儿时,也没少挨过太后的严厉教训!

    他张了张嘴想要询问缘由,身为张寿的同门师兄,户部陈尚书就非常谨慎地开口问道:“臣斗胆问一声,缘何是张学士管教四皇子?”

    “他不是四皇子的老师吗?”皇帝一句反问,见包括吴阁老在内的所有人都瞠目结舌,他就语重心长地说,“既然将他托付给了老师,那么自当放手让老师去管教,这也是名实相符。四郎从宫外挨过打回来之后就自请去奉先殿抄《孝经》去了,足可见深刻反省。”

    闻听此言,吴阁老少不得在那高唱四皇子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陈尚书却惊讶于张寿还真的敢下手打,至于孔大学士等人,那则是觉着皇帝这话不尽不实。

    然而,就算他们在背后还鼓动了人上书继续针对此事上奏,却也不会和国子监那些闹事的监生……或者说背后指使的学官那样,直接把矛头对准张寿教坏了四皇子。

    谁都知道皇帝逐走了大皇子和二皇子,却对三皇子和四皇子宠爱备至,那两个小家伙是碰不得的。至于张寿……朱莹是赵国公朱泾的女儿还是皇帝的女儿还是未知数,就算仅仅是爱屋及乌,皇帝偏袒张寿都是毫无疑问的事,更何况张寿还有个大智大勇的生母?

    于是,眼看皇帝快刀斩乱麻解决了国子监的事,却对司礼监的事顾左右而言他,孔大学士等人便决定回去之后好好抓住重点再作计较,这会儿就不和皇帝继续扯皮了。

    可等到一行人离开文华殿,回到各自的官衙,众人就得知了一个劲爆的消息。

    打四皇子的不是张寿,而是张寿身边那个现如今越来越有名,据说皇帝都常常赞叹连连的随从阿六。而且,不但四皇子挨了二十下戒尺,张寿自己也挨了十下!

    据说四皇子没拦住自家老师代他受责,哭得那叫一个伤心欲绝。而之后去的三皇子看到这一幕,直接就气得打了四皇子一巴掌!要知道,这对兄弟往日最是和睦友爱,别说打自家弟弟了,从前四皇子受责,据说都是三皇子扑上去求情,恨不得以身相代的。

    这各式各样的消息满天飞,之前就打算战略性放弃张寿,主攻司礼监的孔大学士大叹自己着实有先见之明,没有在御前揪着张寿和四皇子这一对师生不放。

    而国子监那群学官们在得到有人通风报信,说是此番罚俸就能渡过难关,而且张寿更是被罢免国子博士时,最初还一度欢欣鼓舞,可在得知四皇子受责这件事后,大多数人简直是犹如五雷轰顶。

    张寿竟然这般不理会师道尊严,这么能忍会装,三皇子和四皇子全都被骗得晕头转向,这件事要是被三皇子记在心里,他们就算此次涉险过关,日后太子难道不会记仇?

    而在外城公学逗留了大半天,和陆绾刘志沅商量了众多事情的张寿,等返程回张园时,却是在路上就迎来了一场有史以来最规模浩大的强势围观,以至于原本骑马的他都被人看得有些吃不消了,不得不登车暂避。

    而暂避之后还没完,竟是有人当街举荐自家儿孙如何如何,恳求他收入门下……这下子,实在没办法的他只能让阿六赶车,落荒而逃。

    然而,当抄小路的阿六一路娴熟地转弯转弯再转弯,以至于张寿已经完全不辨东南西北,干脆放下窗帘任凭阿六兜圈子,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车却在某个巷子里突然停下了。紧跟着,他就听到了阿六的声音。

    “少爷,张园大门、后门和所有侧门都被人堵了,围墙外就差没有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张寿忍不住捂住了自己的脑门,呻吟一声道:“至于吗?”

    “当然至于。”这一次,阿六的回答却是斩钉截铁,“因为大家都觉得少爷是个好老师。世上名师不少,但大多数都只有那些资质突出的学生脱颖而出,至于愚钝的,大多数就任其自生自灭了。可少爷这些学生,多少曾经愚钝的人都得到了好名声?”

    “那也不都是因为我。”

    张寿可没有将功劳全都归于己身的意思,发觉外头刚刚突然变得很罗嗦的阿六竟是不说话了,他就笑着说道:“你这小子总认为我最好,可那是因为你成天跟着我,没机会见识比我更好的老师。再说了,我也不是没有私心的,比如……”

    “比如什么?”

    随着车帘被人一把揭开,张寿见面前恰是露出了朱莹那张含嗔带怒的脸,顿时犹如人在梦中。但很快,他就醒悟到必定是阿六在半道上就已经遇到朱莹,此时故意在这陋巷之中停车!反正这小子平时对他倒是顺从,可一遇到朱莹就倒戈了!

    而朱莹盯着张寿看了好一会儿,突然闪电一般伸出手去捉张寿的左腕,可凭借她的武艺,往日无往不利的这一招却落了个空,因为张寿只是肩膀一沉,往后一缩,她那蓄势很足的一招就没能奏效。可她却依旧不管不顾,身体前倾再探,最后干脆一跃钻上了车。

    在这狭小的车厢之中,和朱莹来一次不带任何香艳意义的肉搏,张寿当然敬谢不敏——而且他那点防身术的手段,也不是对女孩子用的。

    因此,他只能无可奈何地看着朱莹在几次落空之后,终于双手抓住了他的左腕,随即盯着那缠了一层层白棉布的左手看个不停。生怕她在车中有什么过激举动,他就急忙提醒道:“莹莹,阿六就是做个样子而已,不妨事的!”

    “做什么样子?阿六他会这种高难度的活计吗?玉泉姑姑又通武艺,又懂医术,阿六要是假打,她会看不出来?这世上哪有替学生受责的老师,阿寿你老是做与众不同的事!”

    不等张寿再解释,但朱莹却展颜一笑,突然伸手抱住了张寿的脖子:“可我就是喜欢你和别人不同!四皇子回宫之后,老老实实去奉先殿痛哭流涕自责了一场,我看他这一次是真的知道错了!我替他求情,你替他受责,我们俩倒是默契!”

第六百二十四章 卖好,将军

    张寿原本以为从垂髫童子到束发少年再到成年人云集门上求拜师这种事,只不过是四皇子东窗事发后的一时风潮,然而,他却万万没想到,足足四五天过去,等到了十月十四,也就是册封太子之前的一天,自家从大门到侧门到后门,乃至于围墙之外,也全都守满了人。

    于是,自从学会马术后就喜欢骑马的他,不得不每次出行都坐马车。而即便是坐在车厢里,也能听到外头那一声声深情呼唤老师的声音——顺便提一句,不少人的年纪甚至比他大一倍都不止。

    张寿内心非常纳闷,就没人怀疑他只不过是作秀一场,哄哄四皇子?而且,他对四皇子这般,那是因为四皇子大嘴巴乱说话时他也在场,没阻止到底有错,所以在管教四皇子之前,他也需要对太后和皇帝有个交待。可并不是说,他对所有学生都会这么干。

    真要是每个学生犯错都要株连老师,呵呵,那老师真是天底下最高危的职业,没有之一。

    所以,张寿很想不通外间那风潮从何而来,

    当这一日他再次出现在文华殿,脱离了国子监学官的队伍,自觉有些格格不入地站在了一群翰林当中时——这也是他在那一日事发后,再一次因为皇帝召请进文华殿参加经筵——他方才终于后知后觉地得知,京城人的狂热为什么能持续这么久。

    因为他身边一个和他品级相同,年纪却足可以当他祖父的翰林侍读学士非常友善地对他笑了笑,随即眯着眼睛说:“张学士可知道,葛老太师在事发当日被人请去主持一个文会,在品评文章时,有人提到四皇子的那件事,然后他亲口对人说出了一番话。”

    “他说,外人都说他七元及第,旷古烁今,又是什么文坛耆老,算学宗师,可张学士这一年多收的学生,却比他这辈子收的学生还多,其中多有世人所说顽石,到你手中却成为璞玉的。都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像你这样擅长相千里马的伯乐更不常有。”

    “总有你一天,你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桃李满天下,比他这个所谓算学宗师更加名垂青史。”

    尽管张寿凭借多了数百年的见识,确实有些看不上国子监那一群所谓饱读圣贤书,实则却忙于勾心斗角的学官,更觉得几千年独尊儒术的传统放到今天实在是即将过时,但他并不觉得自己一个人就能够改变这一切,所以才决定在走上层路线的同时再走一走下层路线。

    然而,他都还没做出多少成绩来,他那个葛老师却无时不刻不在吹嘘他这个学生!

    此时此刻,见其他那些根本就不太认识的同僚们或打量过来,因为刚刚旁边这老翰林的话而露出各式各样不相同的表情,张寿哪怕心里对葛雍在外头对自己的高评价有些无奈,但在经筵这种本来就最容易文人相轻的场合,他当然知道自己不能谦逊。

    当下他就轻描淡写地笑道:“原来老师对我这个关门弟子如此寄予厚望。也难怪这几天我那宅院天天被人围堵得水泄不通,就连家中人出门都成了难事。”

    “呵,不过是些愚夫愚妇道听途说而已……”某个着实不小的嘀咕声只在说出这半截话之后就戛然而止,大概是想到了这道听途说四个字用在这里着实不妥。毕竟,主动替张寿扬名的人是当朝太师,所有朝官之中的最高顶点。

    于是,在顿了一顿之后,说话的人就立刻补救道:“张学士虽说师承名门,但年少为师,也有不周到的地方,否则怎会出了四皇子这档子事?”

    这最后一句便是露骨到极点的攻击了,张寿随眼一瞥,发现是个三十许的陌生官员,他正打算反唇相讥,却不想就听到了翰林院这一阵列旁边,恰是传来了召明书院岳山长的声音:“不过些许小事,也值得被尊驾拿到这般场合来说?”

    “虽则四皇子对皇上来说乃是卑幼,但终究是皇族,尊驾难道不该为尊者讳吗?还是说,尊驾自幼从师长处所习礼仪,却连这一点都没有学过?”

    说到这,岳山长就泰然自若地说:“今之众人,其下圣人也亦远矣,而耻学于师。四皇子以皇子之尊,却深知尊师重道,知错能改,难道这不值得褒扬,而是要因为这一时疏失,被拿来在这种场合攻击他的老师吗?”

    张寿的反击尚未到来,却冷不防遭受到岳山长的尖利讽刺,刚刚那说话的年轻官员不禁面色一阵青一阵白,尤其是被人点穿拿着四皇子攻击张寿这一点,他更是恨不得把刚刚因为一时嫉妒而说过的话全都吞回去。

    然而,他偃旗息鼓了,豫章书院的洪山长却忍不住了。作为皇帝召来京城的四位山长之一,他进过宫,讲过学,女儿还得到过太后的褒奖,如今人还享受着五品公主友的待遇,在宫中教授三皇子这个未来太子画画,可这些天来,他这个当父亲的却度日如年。

    因为经筵以来,张寿和岳山长等人都已经讲过学,而他却没有!

    哪怕张寿并非日日都来经筵,而是缺席过很多场,但谁都不觉得那是皇帝不重视他。因为张寿平日还在九章堂给学生上课,是个忙人。而他这个时不时参加经筵的人,在那张公布的经筵讲学表中,他讲学的日子却排在十月十八……太子都册封了,他再讲学有什么用!

    所以此时此刻,眼见岳山长竟是突然站在了张寿那一边,他不禁本能地觉着人是在趁机向张寿卖人情,当下就没好气地冷哼道:“岳山长倒是会替人文过饰非!自古以来,师者至尊至贵,更以学问德行为贵,只有弟子代师长受责,何尝有过师长代弟子受责这种咄咄怪事!”

    “这如果不是哗众取宠,便是沽名钓誉!”

    他这最后一句话说得铿锵有力,任凭是谁都能听出其中那毫不掩饰的蔑视。然而,话音刚落,一个冷飕飕的声音就骤然响了起来。

    “谁人诽谤我老师,便是我毕生之敌!”

    随着这个声音,众人方才发现,四皇子竟是悄无声息地从大殿门口进来了。从前他每次都是和三皇子一道跟着皇帝进来,今天这突然现身,门口更是无人通报,当然更谈不上提醒,也不知道多少人在大吃一惊的同时暗自庆幸。

    要知道,张寿突然名声暴涨,看不惯的人,想和洪山长一样骂一声哗众取宠,沽名钓誉的人多了,只不过是因为第一个跳出来的人被岳山长所挫,然后第二个又被洪山长抢先而已!

    此时此刻,洪山长也认出了四皇子,可听到四皇子这形同宣战似的言辞,他却那一腔书生意气上来了,非但没有就此打住,反而更是提高了声音。

    “只听四皇子这话,就知道并未真正反省之前妄言的过失!师长固然要敬重,但师长有过错的时候,身为学生也应该恭敬地指出,而不是盲从……”

    早就体会到洪山长是个顽固不化的道学,因此张寿刚刚见人跳出来大骂挑衅的时候,恰是一点都不生气——一来洪山长这德性是肯定不会被皇帝留在京城的,二来,今天过来听讲的同样还有他一堆学生,不至于要他亲自上阵。可四皇子竟突然独自先来了,他却有些意外。

    此时此刻,见四皇子丝毫不理会正在那慷慨激昂的洪山长,竟是径直走到了他的面前,因为皇帝抚慰的缘故数日没进宫,这还是在事后第一次见到四皇子的他不由得好好端详了人一番。不过三四日功夫,四皇子看上去沉稳了许多,眉宇间竟是稚气不再。

    “老师。”压根连看都不看洪山长一眼,四皇子径直对着张寿直接一个大揖,随即就沉声说道,“学生这些天在奉先殿抄《孝经》,更是抄了十遍《师说》。此前学生言语不谨,惹出祸端,如今又致使老师为人讥刺,实在是罪过。”

    “今后,学生当刻苦向学,谨言慎行。然则若有人诽谤老师,那学生绝不会三缄其口!身为学生,怎能坐视有人辱我师长?”

    洪山长被四皇子这一番连正眼都不看自己的宣言气得七窍生烟,然而,正当他牛脾气上来,打算不管不顾硬顶这么一次的时候,却不想外间突然传来了响亮的呼喝声。

    从最靠近殿门的地方开始,本来还在议论纷纷的人群慌忙起身,渐次肃立,一时大殿中连衣袂摩擦的声音都听不到了,只能听见人们尽量克制的呼吸声。随着脚步声渐近,原本整齐肃立的人们齐刷刷地深深躬身行礼,恰是如同一片树林齐齐折腰一般。

    一手牵着四皇子的皇帝走得不疾不徐,但当路过张寿身侧时,他瞥见四皇子也避在一旁深深行礼,他就顺手伸了过去,见四皇子没有回应,而是直接避到他身后,他就收回手复又前行,直到在正中的御座坐下,见三皇子侍立在侧,四皇子立于阶下,他这才淡然笑了笑。

    “明日册封太子仪典已备,然则东宫讲读此前只定了翰林侍讲学士张九章一人,未免不足。如今经筵已经开了将近半月,朕细查诸讲官言行,颇有所得。”

    “今日在讲学之前,朕意先定东宫讲读,诸卿可有人选推荐?”撂下这么一个足可让全场哗然的大消息之后,皇帝却根本没有给众人反应的机会,而是径直看向了吴阁老和张钰。

    在皇帝的目光之下,一向被誉为是天子应声虫的吴阁老率先出列,一字一句地说:“臣以为,召明书院岳山长品行卓著,才学不凡,教学有方,堪为东宫讲读。”

    刚刚才帮张寿怼过人的岳山长登时愣住了。虽说进京那一日就去国子监九章堂旁观,却因方青口无遮拦而有所失分,但他很清楚,就凭自己以及书院众多学生在农学上的造诣,皇帝就应该会留下自己。

    但那是应该,不是必然,此时真的为人举荐,而且还是被出了名最会看天子眼色的吴阁老举荐,他怎能不觉得十拿九稳?不过也是,不选他难道还能选食古不化的洪山长吗?

    他本待低下头表示谦逊,下一刻却只听一旁传来了又一个声音:“臣举荐太湖书院肖山长!肖山长在江南名重一时,此前讲学亦是人人称道。”

    洪山长压根没想到竟仿佛立时三刻就要定下东宫讲读的人选,措手不及的他环目四顾,却只见竟是没有一个人看他——就连那些曾经见过的江西籍官员,亦是有意无意避开他的视线,登时心底咯噔一下。

    他在第一次见皇帝时还表示不愿意做官,希望尽早归家,可在虚悬多年的东宫突然有主时,他最初的意愿就不重要了——或者说,他希望能够把太子教授成为自己希望的,温文有礼,沉稳大度的谦谦君子,将来成为名垂青史的圣君贤主。

    所以他才分外难以接受,之前皇帝点的第一个东宫讲读竟然是张寿!

    可眼看那些重臣们你一言我一语,推举出了一个个人选,其中华亭书院的徐山长却也得到了提名,洪山长心中煎熬的同时,不免就朝三皇子看了过去,却只见三皇子目光竟是频频流连阶下的四皇子,紧跟着就抬头看了过来。

    正当他以为三皇子这是在看自己时,他却只见三皇子突然笑了笑,随即收回目光,从容地对皇帝行了个礼。

    “父皇,洪娘子此前教授儿臣画画,尽心竭力。如今听说太后和诸位娘娘慷慨捐资的女学将开,她就要去女学任劝学女史,儿臣却也不舍得她这样的名师。太后亦是嘉赏洪娘子德行才学,恳请父皇也给洪娘子一个名义,使她在女学之外,闲暇时候能来继续教导儿臣画画。”

    三皇子的这一番话,那可谓是圆滑漂亮,任凭谁也挑不出错处来。而皇帝的反应更是相当快,当下就笑眯眯地点头道:“洪氏女确实颇有才德,更可贵的是谦逊好学,在宫中也常常手不释卷,她所求是天下女子能学而知之。其父豫章书院山长洪卿当初见朕时,直言不为求官,讲学之后就要回去主持书院,父女二人颇有古风。朕自当全你父女二人所求。”

    毫无准备被皇帝将了一军的洪山长登时心里咯噔一下,正想抗辩一二,皇帝的决断却已经来了:“赐洪卿百金,经筵后驰驿送归江西。洪氏女赐劝学女史印,可随时入宫谒见太后。”

第六百二十五章 针尖对麦芒

    刚刚洪山长怒怼张寿之后,甚至对四皇子也毫不留情,围观群众在吃瓜看戏的同时,原本就是心情不一,等到发觉一群部阁大臣在推荐东宫讲读的时候无不默契地遗忘洪山长,他们就更加确信了自己的判断。

    而现在皇帝赐金的同时,却把洪氏给留下了,也不知道多少人眼珠子砸落一地。可还没等众人深究洪山长是不是真的在御前说过那样光风霁月的请辞之言,皇帝就突然话锋一转道:“再刻银印两方,一为督学山长,赐予永平,一为监学巡查,赐予朱莹。”

    女学之事,众人之中颇有一些人听说过,永平公主主持,洪氏辅佐,这种配置众人也大多觉得无可厚非。然则……然则加入一个朱莹算什么鬼?朱莹那是出了名的不好学!

    在这烧着地龙于是温暖如春的文华殿里,今日同样前来参加经筵的朱莹笑得灿烂而明媚,以至于在她旁边的德阳公主甚至有一种春天已经到来的感觉。至于其他宗女以及各家千金,则是很遗憾永平公主不在,否则,她们大概能看看永平公主对朱莹横插一杠子是何态度。

    而皇帝突然来了这么一句题外话之后,却又开口问道:“诸卿还有何人推荐?”

    参加文华殿经筵的人数虽多,但刚刚出言举荐的人,众人看在眼里,心中无不犹如明镜似的。就那些举荐的大佬们推出的十几个人选,恰是此番文华殿经筵上讲学表现突出的——当然在头一日某个表现最突出,甚至和有首辅之实的孔大学士激辩一场的少年,这就不提了。

    当然最重要的是,出言举荐的大佬,清一色都是正四品以上!

    然而,在剩下的人揣摩是否值得冒一下风险,举荐一下某个亲近人物的时候,张寿却突然站了出来,朗声说道:“皇上,臣举荐前兵部侍郎,刘志沅刘老先生。”

    刹那之间,偌大的文华殿安静了下来。在别人还在踌躇是否要打破刚刚那明显品级默契的时候,张寿这突如其来的发言可谓是石破天惊,一来是因为张寿突破了之前那些举荐者的品级,二来,当然也是因为张寿举荐的刘志沅,致仕前的品级远远高过东宫讲读。

    就连三皇子也明显露出了讶然的表情,四皇子那就更不用说了,每一个人都能从他那瞪大眼睛的表情中看出他的不理解。

    甚至还有人从两兄弟那表情中毫不费力地读出了一句话来——老师你怎么不早说?

    当然,读出这么一句话的不是别人,正是朱大小姐。她迷惑地挑了挑眉,随即就感觉到身旁的德阳公主似乎用手轻轻碰了碰她,耳畔也传来了人犹如蚊子叫似的声音:“莹莹,你也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啊,阿寿压根没和我说过!刘老先生是我大哥的老师,他要是早说,我肯定早就在皇上和太后面前举荐了……要不然多对三皇子和四皇子吹吹风也行啊!”朱莹有些懊恼地掰动着手指头,随即有些不满地说,“他要是早说,爹也可以推荐嘛!”

    早就让陆三郎对张寿言及此事,却一直都没见有什么成效,朱廷芳原本只以为是张寿试过却不成,又或者张寿畏难而打算搪塞过去,此时见人竟然在这文华殿经筵上公然推荐自己的老师,他登时眼神一闪,可下一刻,他就觉得自己的胳膊被人给重重捏住了。

    毫无疑问,除却他的父亲,还能有谁?

    他仿佛没察觉到那巨力带来的痛感,若无其事地挑了挑眉,到了嘴边的话却没说出来。虽然他很想出去附和,但他知道,自己站出去只会是反效果。果然,他立时听到了一个反对的声音:“张学士可知,你举荐的是令舅朱廷芳的老师?”

    “岂不闻,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更何况,我还没成婚呢。”张寿笑眯眯地反诘了孔大学士一句,这才用一种极其自然的口气说,“刘老先生刚直雄毅,更是曾经的会元,文章学问自不必说。当然,其人毕竟曾为兵部侍郎,为东宫讲读,恐怕是屈尊了。”

    “然则以臣对刘老先生的了解,他只在乎做事,不在乎名位。若是有利天下的事,虽千万人吾往矣,绝不会哗众取宠,沽名钓誉。”

    此时此刻,张寿把刚刚洪山长指摘他的话拿了出来,这顿时引来了一片哗然。

    而同样没料到这一茬的皇帝若有所思揪着自己蓄的那少少几根胡须,在意外的同时,却又觉得挺欣赏。没办法,特立独行的皇帝对上特立独行的少年,自然而然就会觉得亲近。

    当然,如果张寿不是早有渊源,如果不是朱莹的未婚夫,如果不是真有本事,他可没有这么好说话,天子的容人雅量,那是要看人的!于是,皇帝慢条斯理地说:“刘卿确实是难得的人才,朕之前本属意他出任他职,他却对朕说,老朽之身不求再仕,只求无愧于心。”

    “所以,他竟然和陆卿混到一块去了,整日周顾着公学,足可见这为学子的一片拳拳之心,朕没想到,却不得不嘉其志气。他教授三郎,确实是合适不过。只不过,张九章你说他不求名位,朕却不可不加以礼遇,否则传扬出去,朕岂不是还不如三郎和四郎尊师重道?”

    这话在众人听来,简直是对刚刚洪山长攻击三皇子盲目尊师的最好反击。可皇帝之前明明尚未进殿,应该没听到洪山长那番话,众人也只能疑神疑鬼,顺便替这会儿正脸色变幻不定的洪山长掬一把同情之泪。

    而眼见刘志沅入东宫讲读一事已成定局,而且皇帝恐怕还会尊其品级,孔大学士情知无法阻止,干脆就抢在皇帝为刘志沅定下品级之前,霍然出列,破釜沉舟地拿出了这些天预备已久的杀手锏。

    “东宫讲读关乎太子之将来,天下之将来,臣等各有举荐之责,皇上身为君父,从容细细遴选,此乃正理。然则明日册封东宫,慈庆宫业已陈设齐备,臣却有一言不吐不快!”

    说到这里,孔大学士却是直接撩起袍服下摆,竟是在这种场合少有地大礼参拜:“臣忝为阁臣,今日伏乞圣上,慈庆宫一应随侍,不应再选入通晓文字的宫人内侍,以免有人仗恃所学,蛊惑人心!有孝方有忠,此乃天理人伦!”

    他这么一说,就只见偌大的文华殿内,顷刻之间竟是抢出了足足二三十名文学清贵,同时附和高呼。

    面对这样的局面,众多朝臣勋贵,乃至于不少官宦子弟和名门千金,在惊愕过后,却不由得都生出了几分赞同。

    自从汉之后,大多数朝代,何尝不是以孝治天下?还不是因为有孝方才有忠?

    而反面例子就是,除却从元世祖建元其实就歪了根子的蒙元,在开国之后就兄弟父子刀兵相对的唐朝,哪怕也曾经鼎盛一时,但因为太宗李世民开了个坏头,乃至于一代一代子孙前赴后继地干起以子迫父的勾当,于是到了中后期,太子几乎都是十王宅中养的废物。

    这其中固然有重用阉宦,最后废立全由权阉的关系,但何尝不是那些天子一个个都怕儿子太过英武,于是出了李世民,于是出了李重俊,于是出了李隆基,于是出了李亨,所以才宁可把儿子养成废物,也绝不让他们有机会夺父权吗?

    有了唐时以及五代十国那些乱七八糟的教训,从宋到明,这个孝字那都是被提到了最高的高度。到了本朝,虽说乱七八糟的靖难也好,反正也罢,来了一次两次三次,但至少从未出过以子迫父的惨剧,了不得是藩王不服中枢新君,振臂而起,顷刻之间收拾了朝局天下。

    所以,眼见孔大学士和这么一大堆人跪地陈情,每个人都醒悟到,孔大学士这位有实无名,不是首辅的首辅,是为了断绝司礼监那些不但识文断字,甚至可以说通读经史,但唯独违背孝道的读书内侍进入东宫。而理由更是现成的,因为太子必须忠孝双全!

    于是,一个个人悄然出列,伏跪于地,却是以沉默作为附议。当大殿中最终跪了足有几十号人时,冷眼旁观的张寿就发现,坐在世家千金之中的朱莹竟是霍然起身。

    对楚宽素来有些警惕提防的他并无意站出来替司礼监张目,因此对朱莹的举动不免有些不解,可朱莹朝他投过来一眼之后,却是嫣然一笑,随即从容出现在了那伏跪一地的人群旁边,却是不慌不忙裣衽施礼。

    “皇上,这么多位朝中重臣都提请慈庆宫不可留识文断字的内侍宫人,否则便容易蛊惑人心,试问他们担心蛊惑了谁?何妨明说,他们担心有人蛊惑了未来慈庆宫主人而已!”

    没人料到朱莹会突然出来,正如同张寿这个和她最亲近的未婚夫都没料到一样,朱泾和朱廷芳身为父兄,却也同样为之大吃一惊。朱莹这是到底想说什么?

    “但三皇子从前还不是太子的时候,身边内侍宫人,难道就全都是目不识丁,毫无见识之辈?难道他从前年纪尚幼的时候,还不曾被人蛊惑学坏,如今年纪渐长,沉稳渐成,又将册封太子的时候,却会为左右一时谗言而遭误导?”

    “妇人之见!即便唐宗宋祖,难道是一开始便背父背主的吗?”

    孔大学士一时情急,脱口而出之后,方才瞬间面色煞白。唐太宗背父,宋太祖背主,这是读书人无不人尽皆知之事,然则史书中即便是后朝评前朝,往往也会用一点春秋笔法,为这两位明君讳。在这种时候说出来,岂不是说他怀疑三皇子会在人蛊惑下违背君父?

    他怎么就会被朱莹这么简简单单绕进去了!

    若是此时此刻发难的是别人,那么孔大学士这口误一定会被抓住,然后好一阵穷追猛打。可朱莹此时站出来,本来就不仅仅是抓人语病。见三皇子那黑亮的眼睛盯着自己,其中仿佛闪烁着某种说不其道不明的情绪,她就对着这个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小家伙微微一笑。

    “但凡家中有几个钱的读书人,收个书童在身边,尚且要让他识文断字。等到进学有了功名,往往更要图个,而且那红袖还最好是懂得吟诗作赋的青楼行首,这才有情调。而等到做了官,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身边就是门房也要学几句之乎者也。”

    “今天能出现在这文华殿经筵上的,不是饱学鸿儒,就是官宦勋贵,谁都恨不得夸耀自己腹有诗书气自华,谁敢像我朱莹这样,说我从小就是不爱读书?你们自己扪心自问,身边全都是粗鄙不文不读书的随侍,谁人能忍?谁乐意吟一句诗都无人能懂?”

    听到这里,张寿终于品出了滋味来。他原本还以为朱莹是一时不忿为司礼监张目,现在却已经很清楚了,大小姐和楚宽又没什么交情,哪来这闲工夫?

    人根本就是在替三皇子抱不平!他也是糊涂了,尽在那权衡什么文官和宦官的敌对了,却完全没去想,孔大学士这釜底抽薪的提请对三皇子来说意味着什么!

    这岂不是在预设的立场中,就把人当成了耳根子软容易被人蛊惑的稚童?

    想到这里,张寿再不迟疑,他看了一眼身边,见原本济济一堂的翰林之列,因为众人刚刚纷纷抢出附议孔大学士,因而空了一大片,他就淡然若定地走了出去。

    “皇上,正如刚刚朱大小姐所言,东宫储君何等贵重,不优中选优,遴选知书达理,饱读诗书之人充为侍从,却反而要粗鄙之辈环伺,还不如豪门大家公子,书香门第小儿,岂有此理?若是孔大学士因为之前那番传言而有所忧虑,则臣刚刚思得一法。”

    孔大学士和一大群人突然形同逼宫似的,提出慈庆宫所用宫人内侍全都用不识字者,皇帝刚刚着实是又惊又怒,而朱莹的这般说法,却犹如夏日干渴之后的一杯冰水,骤然止渴的同时,更让他心情极为舒爽。他到底没白疼了这丫头,三郎这么多年也没白叫莹莹姐姐!

    因此,见张寿也站了出来,他就立刻问道:“张九章,姑且试言之。”

    张寿瞧也不瞧此时对他怒目相视的一大堆官宦,神态自若地说:“之前皇上所点东宫侍读颇多,如今何妨于文武官员当中,遴选合适子弟备位东宫侍从?如果他们连洒扫执巾帚都愿意做,那就更好了,别说识文断字的宫人内侍,慈庆宫就是粗鄙不文之人也尽可不用!”

第六百二十六章 强词夺理

    刚刚一直都跃跃欲试,想要跟着孔大学士和那大批文学之辈摇旗呐喊,进言文华殿中不用识字宫人内侍的洪山长,此时彻底失语。

    原以为张寿这是复昔日卿大夫子与太子公子共读那春秋旧制的岳山长,踌躇难言。肖山长徐山长则是原本还思量是否要点一点古今阉宦那点擅权之事,这会儿却非常庆幸自己没有一时昏头。只不过,张寿所言这东宫侍从四个字,每个人都在咀嚼其中滋味。

    其实汉唐时,东宫之中常有元勋子弟相从,但到了宋时,科举制度完备,就算是东宫官,那也都是有功名者跻身期间,谈不上共读的情分,更多的只是一种官职。

    所以,本朝所谓的东宫侍读,在张寿这一批学生被选中之前,也一直都是翰林院文学清贵官员的一种兼职而已,名义大于实质!

    只有九章堂那批人,算得上是很多年以来真正意义上的东宫侍读——陪太子一块读书……不,应该说和太子一块读过书的那种!

    可现在,文华殿中众多人却不得不仔仔细细地揣摩,张寿所谓的东宫侍从,是什么意思?如果真的是要官宦子弟相从的话,哪怕真的是洒扫执巾帚,大概也会被人争抢到打破头的!谁不想自家子弟在少年时就入太子之眼?而且看皇帝对三皇子的爱重,那肯定是未来天子!

    在无数人的目光注视之下,尤其是皇帝和三皇子四皇子好奇探究的目光注视之下,张寿慢条斯理地说:“本朝至今,慈庆宫和文华殿都曾经作为东宫起居之所使用,然则文华殿因为常常用于经筵以及便朝议事之地,世人常以慈庆宫为东宫,却不知慈庆宫乃是读书之所。”

    “既然是读书之地,内侍宫人原本就大可不必常设,就比如昔日三皇子四皇子于国子监读书时,何尝带人随侍?”

    皇帝登时心中一动。慈庆宫在宫城东南,而乾清宫位于宫城北面,彼此相隔虽然谈不上山高路远,却也有很长一段距离。而历来天子和太子的距离一拉开,容易产生各式各样的问题,尤其是三皇子还小,从前他都带在身边言传身教,如今骤然放去慈庆宫,操之过急了吧?

    想到这里,他就微微颔首道:“三郎年纪尚幼,朕确实不欲令其出居慈庆宫,读书而已。”

    嗯,虽说那些陈设和铺盖早就预备好了,但预备好了可以不用嘛,至于三皇子,继续居于和妃宫中当然不妥,直接挪到乾清宫昭仁殿好了,反正那边本来就只是个藏书阁!

    见皇帝给出了非常正面的回应,明显是打算把三皇子留在身边,张寿就气定神闲地继续说:“既然太子并不居于慈庆宫,那孔大学士以及诸位那担心,岂不是杞人忧天?慈庆宫洒扫以及日常事务,只需晨昏以及中午即可,甚至都不必照面,何来蛊惑人心?”

    朱莹先来一通理直气壮的歪理,张寿再来一通另辟蹊径的正理——只是最初所言的侍从二字,张寿就仿佛忘记了似的,只字不提,于是皇帝固然开怀大笑,其余人却恨不得不张寿按倒在地踩上一万脚。说话说半截,这种人最可恶了!

    孔大学士却懒得管张寿刚刚所言侍从二字,是不是为了向众多文武官员卖好,把心一横,干脆把刚刚已经捅破了一些的窗户纸完全戳破了。

    “以乾清宫之严明,尚且出了管事牌子柳枫这等悖逆叵测之人,更何况他地!太子即将册封,日后身边难道也全无内侍宫人随侍?此乃防微杜渐,并非局限于慈庆宫一地,还请皇上明察秋毫,体谅臣等为了太子着想的一片苦心!”

    朱莹刚刚见张寿在那随口发挥,可此时见问题又绕回来了,她登时柳眉倒竖。可她正打算把刚刚说过的话再重申一遍,皇帝却已经抢在了她的前面:“刚刚莹莹说了,一个读书人都尚且要能读书的侍女,养僮仆也要识文断字能念诗,堂堂太子却要用粗鄙之辈?”

    “是不是朕也最好吸取乾清宫中出了个柳枫的教训,从此之后,身边内侍也最好是目不识丁,免得蛊惑了朕?”

    皇帝借用了自己的话来讥讽众人,朱莹顿时笑得神采飞扬,可紧跟着,孔大学士却摆出了极其强硬的姿态:“如若皇上定要用识文断字之辈,也未尝不可,但需得是忠孝双全,将《孝经》倒背如流的才行!古语有云,求忠臣于孝子之门,这是至理名言!”

    “朕已经说过了,柳枫乃是在四郎面前搬弄是非,什么司礼监摒弃亲情乡情,纯属胡言乱语!此前朕还记得有御史弹劾过司礼监中人腾达之后,出钱在外置办大宅接了亲人进京,又在乡里建祠修坟之类的事,那时候倒没人说什么亲情难舍,乡情难割,只说彼辈奢侈!”

    “以至于那位就办了两进小宅的司礼监随堂直接被黜落,那时候倒没人赞他孝心可嘉!”

    言及于此,皇帝终于再也不耐烦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当下斜睨一眼,示意某个内侍敲响金钟之后,他就沉声说道:“总而言之,此事搁置不议,等太子册封了之后再说!然则东宫讲读,诸卿既然已经一一推荐,明日朕会从中遴选十人,每日两人,五日一轮于东宫讲学。”

    “好了,时候不早,讲学吧!”

    皇帝吃了秤砣铁了心要搁置此议,哪怕孔大学士分外不甘心,可今天锐气一再被朱莹和张寿所挫,眼看身后附议众人竟是没人敢于出面硬顶,他不禁大为郁闷。

    这种时候,他不禁深恶痛绝吴阁老这种应声虫,更鄙薄张钰这种明明资历浅却不肯附从他这个资深者的新进后辈。如果内阁三人能够一条心,何至于他只能在仓促之间,倚靠后头这些参加今日经筵的文学侍从和儒者来谋求成事?

    而张寿完成了给朱莹“助阵”的任务,此时见孔大学士心灰意冷重回原本的位置,他和朱莹悄悄言语了一声,正欲功成身退回到自己原本的队列,却不防上头四皇子突然蹬蹬蹬冲了过来,二话不说就拽住了他的袖子。

    “老师,父皇叫你过去说话。”言语这么一声后,四皇子又看向了朱莹,“莹莹姐姐也是。”

    朱莹从前就把皇帝当半个父亲看待的,此时当然没什么所谓,毫不迟疑地上了前去。而张寿则是瞅了一眼四皇子揪着自己袖子不放的左手,冷不丁出手捏住那细细的腕子,翻过来一瞧那手心,见红肿已经退去好些,他这才轻轻舒了一口气。

    而四皇子见状,立刻缩回了手,却是有些讪讪地往张寿左手瞧,结果却挨了张寿一声笑。

    “你比我多挨一倍都已经安然无恙,更何况是我?抄的《师说》回头拿来我看,我倒要考考你,是仅仅抄了,还是融会贯通全都明白了。”

    “读书百遍,其义自见,更何况是抄。”四皇子却理直气壮,直到跟着张寿来到了皇帝跟前,他这才小声说道,“《师说》那是我自愿抄的……老师,这几天我手都快抄肿了!”

    见四皇子竟然在可怜巴巴地对张寿诉苦,又得知了人刚刚出言维护张寿时的义无反顾,皇帝忍不住看了一眼满脸欣慰的三皇子,突然觉得自己这个真正当父皇的实在是有些凄凉。

    一直以来,是谁一直维护你们两个小家伙,这才把你们一个养得无法无天,一个养得娇憨腼腆的?现在可好,一个两个长大了,却全都口口声声只有老师,忘了他这个父皇!

    吃味过后,皇帝这心态倒是调整得颇快,此时下头已经开始讲学,他却一面轻声肯定了朱莹刚刚站出来替三皇子鸣不平的举动,随即就看向张寿道:“九章,醉翁之意不在酒,你刚刚说什么东宫侍从,到底什么意思?”

    “要知道,从汉时那些郎官,到唐时的三卫以及千牛,全都是靠着距离御前最近,方才能近水楼台先得月,扶摇直上九万里。然则汉时郎官愈重,此后两千石高官几乎都出自其中,而唐时三卫及千牛却愈轻,以至于名存实亡。你这东宫侍从,到底是哪一种?”

    “而且,你需得知道,这东宫侍从若是从官宦子弟中选,毫无疑问破坏了科举公平。日后官宦子弟未入仕途就已经名达东宫,那些所谓书香门第的清寒之家岂能甘心?更不要说市井和农家之中的英才了!”

    朱莹没想到皇帝召张寿过来,竟然真的是要问正事,哪怕这会儿讲学的那位也算是颇有真才实学,讲得确实很不错,她仍然不知不觉分心二用了起来,生怕被皇帝责难张寿。

    “皇上说得没错。”对于皇帝这可称得上犀利的问题,张寿的回答非常干脆,“所以,皇上之前说要选十人讲读,轮番入值东宫。而九章堂考选之后,择优侍读,同样是轮值,那么,这侍从可不可以也这么选?若是觉得只选官宦子弟,因而未免不公,何妨从国子监中选?”

    “六堂之中率性堂居首,那就在率性堂中考选数人乃至于十数人,然后于东宫侍从半月乃至于一月,共听东宫讲读官讲学。一来,有人一同听讲,三皇子和四皇子在众目睽睽之下怎么也不能倦怠,否则就丢脸丢到宫外去了。二来,这不是一个宣扬他们品行才能的机会?”

    “最重要的是,也许如此一来,国子监能够得以重振,世人也未必会把国子监再当成鸡肋。只要皇上出题,择选一强项之人亲自监考把关,派人巡场,又何愁其他人玩弄猫腻?”

    “要是怕其他五堂之中也有遗才,那就是给其他五堂一两个名额也无妨。不过若是如此,不想厚此薄彼的话,半山堂中给一二名额也未尝不可,毕竟那些都是官宦子弟。”

    如果不是此时此刻下头讲学的那位名儒正说得慷慨激昂,皇帝时不时还得微笑颔首做个仔细倾听的明君样子(就这一点来说,相比当年亲政时连个样子都不肯做的时候,皇帝已经进步挺大了),他这会儿简直能被张寿这轻描淡写的主意给逗得哈哈大笑。

    然而,他却不得不承认,在国子监已经烂到这份上的时候,也许这个主意还算可行。

    甚至于,就和陆绾另起炉灶为公学,打算教化更多平民百姓的时候,慈庆宫缘何不能这么做?择国子监英才而另外教之,不说给三皇子准备什么班底,至少能让他能够尽可能多地接触到出色人物,于是能明白自己的深浅,这不是很合适吗?

    若是有人能够在这轮换入值之中脱颖而出,将来又怎会不能于科场脱颖而出?

    想到这里,皇帝就笑吟吟地点点头道:“九章的主意,往往都是剑走偏锋,但细细品来,朕只能说一个字——善!”

    眼看朱莹侍立在皇帝身侧,美目流转,顾盼神飞,那蜀锦裙子在灯光之下与她周身珠翠相得益彰,恰是金玉辉耀;眼看张寿一身青袍,淡雅如竹,悠然而立,间或和皇帝谈笑一句,从容自若,不见分毫局促;哪怕无数人早觉得这一对确实天造地设,仍然不禁偷偷打量。

    就连三皇子和四皇子此时站在一起,也忍不住频频目视两人。可四皇子转瞬间突然觉得肚子一疼,这下登时面色大变。他倒是有心坚持一下,奈何这腹痛犹如波浪一般一阵阵袭来,不得已他只能对三皇子言语了一声请其向父皇告罪,随即就逃也似地往后头小门窜去。

    犹如兔子一般窜到净房之后,他只花了一小会儿就纾解了刚刚那翻江倒海似的负担,复又神清气爽地出来,结果刚到门口就迎面撞上了一个人。见那黑着脸的家伙恰是张琛,他想起之前听三皇子说过的事,赶紧伸手把人拦了下来。

    “张琛,听说那天是你在国子监偷偷把陆高远他们放出来的,可你干嘛鬼鬼祟祟的,事后就不见踪影?”

    张琛盯着四皇子的左手多看了几眼,直到人仿佛要恼羞成怒了,他这才无精打采地说:“这还用说吗?朱莹堵了司礼监的门据说都被她家里关了祠堂,我帮她查到了司礼监头上,当然也被我爹给关在家里禁足了。那天也是偷偷跑去国子监,想找老师去给我爹求个情的。”

    “谁知道恰好碰到那种事!我劈开门锁放出人之后,就被家里追来的护卫拎回去了!”

    说到这,秦国公长公子深深叹了一口气,一时竟是更加垂头丧气了起来:“结果这事情被捅到我爹面前,我爹从来不管我的,这次却勃然大怒,还说你堂堂皇子都尚且挨了罚,我这个逆子他也得好好管管!他亲自动了手,我好几天都没下得了床,今天才能走!”

第六百二十七章 熊孩子同盟

    有道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听到张琛一席话,四皇子忍不住在净房门口站了一站,直到张琛出恭回来,看清楚人那一瘸一拐的架势,他确定张琛刚刚没哄骗自己,那是绝对挨了打,而且恐怕还挨得挺重,这下子登时就有些唏嘘了。

    虽然他在半山堂那段时间,和张琛这个狐假虎威,拿着张寿那把戒尺摆威风的斋长谈不上什么极好的情分,毕竟张琛身为秦国公独子,桀骜不驯惯了,但却至少有几分公平,不会高看他,也不会蔑视他,所以此时同为天涯沦落人,他就对人生出了几分同病相怜的心思。

    当下某个熊孩子就非常热络地抓着张琛的胳膊说:“挨打算什么,反正养好了伤,又是一条好汉!再说,那天要不是你把半山堂里的陆师兄他们放出来,老师说不定还要吃亏,秦国公这也未免太不讲道理了一些……”

    没等四皇子把话说完,张琛就再次叹了一口气:“我爹说,要不是看在我这算是帮了老师一场,至少要打我四十,如今减半,马马虎虎打我二十就算了!”

    他从小到大就没挨过老爹的打,这次简直是把前二十年没吃过的苦头全都吃回来了!可一向最疼他的母亲非但没拦着,反而还喜气洋洋地看着张川亲自打他,打完之后,母亲私底下一面亲自给他上药,一面教导他说,老爹打他是为了他好,这才是当父亲的样子……

    听了母亲那话,他那时候真的恨不得打自己一顿嘴巴子,他从前是老觉得父亲忽视他,可他没想人用这种方式来弥补,天知道张川亲自拿藤条抽他那一顿有多疼!

    同样挨了二十下戒尺的四皇子听张琛这么说,顿时心有戚戚然,他完全没有想过,正是因为他挨了教训的事,再加上大嘴巴的那番话造成的严重政治后果,所以一贯养儿子和养鸭子似的放在外头的秦国公张川,方才一反常态,狠狠教训了张琛一番。

    于是,此时这年纪相差挺大的一大一小,竟是站在净房门前说起了话——张琛是天然不喜欢讲学那种严肃的东西,而四皇子也不是什么好学的主儿,他对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倒愿意下功夫,不感兴趣的东西便呵欠连连,乐得听张琛说一说这些天外头的那些传闻。

    毕竟,自从那一日之后,他就已经三四天没能出宫了!

    而听到因为自己那番事情被人泄露出去,张寿家中四面被人围堵,拜师求学的人无数,他就忍不住撇了撇嘴道:“那些家伙想得倒挺美,老师这么忙,哪来的时间去教导那些庸碌之辈?再说了,老师这么多学生,除了我之外,也没见他替别人挨打!”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张琛就立刻恍然醒悟,一时看旁边这个熊孩子的眼神就有些不善了起来。他爹一贯都不管他的,用张寿曾经的话来说,那就是管生不管养,完全没有尽到一个当父亲的责任,他对此大为赞同。

    而这一回,要不是四皇子大嘴巴闯出弥天大祸,他爹至于突然化身为严父吗?

    “今天我亲自打你,是要你小子以后给我收起那天大的狗胆,别惹出连你爹我都收不了场的大祸!要是今天在宛平县衙说出那话的是你,而不是四皇子,你没有朱莹那样姐姐似的替你去求情,也没有一个到处找人替你求情的好哥哥……”

    “而要想张九章如同对四皇子那样替你受责,且不说四皇子一个小孩子不懂事也就算了,你却比张九章年纪还大,你有什么脸面让他替你受责?就连四皇子也不是为此挨了三皇子一个巴掌吗?以后别老是时时刻刻端着贵介公子的架子,你和朱莹不一样!”

    “你爷爷当年建功立业的时候就年纪一大把了,如今他也已经不在,你爹我这个二代勋贵,可没有赵国公那样的脸面,你也没有朱莹那样可供倚仗的身世!”

    想起张川那天骂他时说的这话,张琛只觉得从前自己仗势横行那姿态实在是蠢透了,这会儿哑然失笑摇摇头之后,竟是一时兴起,上前胡乱揉了揉四皇子的脑袋,随即在人炸毛之前,却又退回了原地。

    “四皇子,要不是你闯祸,其实我那顿打未必会挨。要换成从前,别看你是皇子,可我要平白无故受了委屈,天皇老子也拦不住我报复。不过现在想想,你闯祸我挨打也不是坏事。”见四皇子瞠目结舌,张琛就耸了耸肩,竟是丝毫不理会尊卑上下,揽着人的肩膀往回走。

    见到这一幕,远远侍立在屋檐之下的两个内侍不禁面面相觑。可眼看四皇子好像没什么反对和挣扎,两人思量了一下张琛的身份,最终还是当成没看见。

    不过,在文华殿经筵这种场合,绝大多数官员和听讲的官宦子弟和大家千金,那都是憋也要憋着不去净房,以示自己在聚精会神听讲——能在这种场合下溜来出恭,而且还不马上回去而是在那谈天说地,四皇子这小孩子也就算了,张琛还真是传说中那般恣意妄为!

    而揽着四皇子一面向前走,张琛就一面低声说道:“谁都知道你和你三哥最要好,明天之后,他就是太子了,你得小心别人像这一次似的利用你……别人要对付他,你就是软肋。”

    眼看四皇子瞬间再次炸毛,张琛就直接在人背上捋了两下,淡定自若地说:“我可不是吓你,你想想,三皇子那是多稳重的人,今后成了太子,也不太容易出宫,他有什么破绽能给人抓?你就不一样了,万一别人抓住你的错处去威胁他……”

    四皇子一张脸都气得青了,但吃一堑长一智,他不得不承认张琛的话有道理。可他也不是那么容易被骗的,狐疑地斜睨人一眼就轻哼道:“别危言耸听!只要我有准备,谁还能打我的主意?倒是你刚刚说我闯祸也不是坏事,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那当然是因为有你这档子事,各家都在私底下查少爷小姐们身边的人,生怕又出了个柳枫!不过也幸亏你聪明,口口声声柳枫说的!”

    本来就是柳枫说的!

    四皇子正想反唇相讥,突然醒悟到如果自己没有一个劲强调消息来源,那问题说不定就更加严重,他登时心中一跳。可下一刻,他就感觉到张琛把脑袋凑过来,对他说了一句话。

    “但是,你要是真的想帮你三哥,其实还有个办法。”

    张琛见四皇子立时扭头盯着自己,他就用极低的声音说:“那就是平常的时候装成知错能改的乖宝宝,但在外头的时候悄悄露出点破绽。你要知道,苍蝇不叮无缝的坏蛋……”

    你才是坏蛋!

    四皇子气得差点抬脚踹张琛,可再转念一想,他又突然觉得张琛说的很有道理。这次的事情出了之后,恐怕会有很多人觉得他好哄好骗,可资利用,既然如此,与其他油盐不进让人吃瘪,还不如装成无知孩童似的,让人靠近过来,这样他也好摸清人家的目的!

    而张琛见四皇子正在那沉吟,想到这次自己其实也是栽在司礼监这件事上,他就循循善诱地说:“不说以后,你想想,这次的事情一出,老师都替你受了责,你这挨打也挺疼的吧?就不想揪出幕后黑手,让他知道你的厉害?”

    “别说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话,老师是君子,咱们可不是什么君子!再说了,我这人信奉的是,君子报仇,从早到晚!你呢,也别去告诉你三哥还有老师,敢不敢,现在和我说一声就行。要是敢的话,我们两个搭档干一件大事!”

    见四皇子露出了明显意动的表情,张琛就趁机说道:“你也是知道的,我张琛这人,讲义气,肯花钱,但唯有一点,睚眦必报!你挨打是为了司礼监的事,我挨打不也是因为司礼监这事惹出来的?要报仇,你一个人行吗?”

    四皇子终于被说动了,但还是说出了最后一点疑虑:“报仇是不错,但干嘛不告诉三哥和老师?”

    “你傻啊,你三哥多护着你,他会让你去冒险做诱饵?至于老师……他这次也被人算计了,回头我们抓住幕后黑手押到他面前,这岂不是比说一百句废话都强?说不如做!”

    说到这,张琛在心里呵呵一笑,早就把张川之前的警告丢爪哇国去了。

    胆大包天怎么了,这世上就是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虽说他爷爷是不在了,家里虽说是国公府,但老爹不掌兵,也不如赵国公府那么硬气,但要是就真的因为这个丢了他张琛一贯在京城存身立足的豪气,那他还叫什么张琛!

    身为如假包换的熊孩子,四皇子终于抛开了刚刚才披在身上的这一层稳重面具,恶狠狠地说:“好,我听你的,引蛇出洞!”

    “四皇子果然好胆色!”张琛毫不吝惜地称赞了四皇子一句,这才嘿然笑道,“我明年开春得下江南,在此之前还得去沧州邢台逛逛,免得有些家伙阳奉阴违,所以在京城不会留太长时间。引蛇出洞的话,我们不能从长计议,得快,拖久了我可没那耐心。”

    同样没耐心的四皇子深以为然。他可就是听进去了张琛这君子报仇,从早到晚八个字!

    他歪着头,微微眯起眼睛:“那你说该怎么着?我可告诉你,你别糊弄我!”

    张琛看了看四周围,见四面屋檐上都干干净净,完全藏不住人,而距离自己最近的人也至少在二十步开外,他就压低了声音说:“这样,你找个机会,咱们这样……”

    那边屋檐底下的两个内侍见张琛和四皇子竟是嘀嘀咕咕在那说个没完,好像就完全忘了文华殿中还在开经筵,他们终于忍不住了。好在就当两人中的一个上前两步,硬着头皮打算做个恶人,提醒这两位主儿赶紧回文华殿的时候,就只见两人突然就这么走了。

    如释重负的两个内侍当然不会想到,就这么短短的时间里,四皇子和张琛竟然是达成了同盟。而商量好接下来的计划,两人一前一后悄然从角门进入文华殿的时候,本以为不会引发什么关注,却不想立时三刻就有好几道目光朝他们射了过来。

    其一自然是最关心弟弟的三皇子,其二那自然是发现四皇子一去时间太长的张寿。至于皇帝,他倒是想关心一下幼子在这经筵的场合偷偷溜出去到底去干了什么,可底下那么多人,他也不好侧目,只能在四皇子重新回到阶下规规矩矩站好之后,顺便瞥过去一眼。

    而这一看,他就发现跟着四皇子一块回来的,恰是之前捂着肚子溜出去的张琛。

    想了想,没听说过这秦国公府的大号熊孩子和自家的小号熊孩子有什么交情或者过节,皇帝也就没太往心里去。可朱莹也同样瞥见张琛和四皇子竟是前后脚回来,不由得心中一动。

    好容易捱到这一日的经筵结束,眼见群臣一一告退,朱大小姐就当着皇帝的面大大方方抓住了张寿手,因笑道:“皇上,阿寿是个大忙人,我先送他出宫去了!”

    眼见朱莹拉着张寿匆匆一行礼就溜得飞快,本待再多问张寿几句的皇帝也只能作罢,当下就召来四皇子,细问刚刚出去这么久到底是什么缘故。早就和张琛商量妥当的四皇子不慌不忙地说了张琛挨打的事,尤其是强调了张琛对秦国公张川突然改性子的郁闷。

    而皇帝听完之后顿时哈哈大笑:“从前张寿还说秦国公对张琛那是管生不管养,不负责任,现在倒好,秦国公这个当父亲的总算负起责任来,可这下张琛该后悔了吧?”

    正当四皇子绞尽脑汁用张琛挨打的事来掩盖他们两个那点大计划的时候,朱莹拉着张寿一出文华殿,立刻就满脸笃定地说:“阿寿,我刚刚看张琛走路那不自然的样子,他应该是挨过打了!”

    “这事我有经验,因为从前二哥就三天两头挨打,走起路来的样子和他一模一样!”

    张寿顿时想起张琛打开九章堂的锁放了陆三郎等人出来助阵,自己却避而不见,再一听到挨打,他不禁纳闷极了。正思量间,他就只听朱莹又语出惊人:“他和四皇子肯定有鬼!”

第六百二十八章 好有道理

    有没有鬼,和我有什么关系……才怪!

    张寿听朱莹说起张琛从前那些年在京城闹得鸡飞狗跳,又或者说鸡犬不宁的光辉事迹,再听她说四皇子在宫中,因和三皇子一道被大皇子和二皇子欺负(哪怕有皇帝护着,皇帝也总有看不到的地方)于是灵机一动想过养蜜蜂蛰人这种幸亏没实现的主意,他不禁目瞪口呆。

    两个都是他的学生,惹出事情来确实不一定就会株连到他这个老师,毕竟人家那都是父母双全的,教育责任并不是他一个人的。但他这个老师有这么两个不省心的学生压力很大啊!要知道,想当初张琛在邢台时,可就想过冒充二皇子手下坑大皇子的主意,还付诸实现了!

    相形之下,朱大小姐做事反而是很能把握分寸的。当初她堵了司礼监外衙的大门,可人家楚宽却退避三舍,而且这么一桩事情,顶多会得罪整个宦官群体,至于朝中那些正经士大夫,估计会乐呵呵地看热闹。而宦官群体背后的皇帝,顶多把朱莹叫去骂一顿而已!

    事实上,因为传出了太夫人把朱莹关进祠堂反省这种消息,朱莹后来去见皇帝时,皇帝别说骂了,甚至还做起了和事佬……

    因此,想到张琛和四皇子这组合,头痛欲裂的张寿忍不住扶额呻吟道:“这两个熊孩子又想干什么?”

    听到张寿直接把年纪不小的张琛也归入了熊孩子这一类,朱莹顿时笑出了声。紧跟着,目光如炬看出四皇子和张琛勾搭上了的她,却没有努力开动脑筋为张寿释疑,而是歪着头说:“说到这个,因为那天我们意外救下邹明的缘故,海陵县主和宋笨笨这事就给掩盖了下去。”

    张寿没想到朱莹思路跳得这么快,不禁哭笑不得:“宋举人和他未来岳父相谈甚欢,他回来的时候眉开眼笑,说是他那未来岳父差点都要邀请他住到家里去了,还是他脸皮薄这才拒绝。这种佳话就算现在被一连串事情压了下去,等到尘埃落定,总要引起一阵热议的。”

    他顿了一顿,又笑了笑说:“再者,事涉永平公主,此事不声张也未必不是好事。”

    朱莹顿时瞪了张寿一眼:“难道我想把我和永平那争执传出去?我这不是想到,就连姓宋的这么一个后来之辈都眼看名草有主,张琛那两个小弟张武张陆就等着婚期,张琛的婚事却还没解决吗?这小子非得要一个特立独行的绝世美人,嫌弃这嫌弃那的,拖到现在!”

    “人家秦国公把长子的婚事拜托给你,又不是一天两天,结果一拖这么久!就张琛这唯恐天下不乱的闲不住性子,有个厉害女人管管他,你不是就用不着操心了?至于四皇子,那就更简单了,我回头和三皇子私底下说说,他肯定会把人管得好好的,不放人出宫就行了!”

    这种釜底抽薪的主意,张寿还能说什么?正如朱莹所说,只要能把四皇子关在宫里一两个月,那时候张琛估摸都不在京城了,那也用不着担心大小号的熊孩子碰在一起能玩出什么花样。就算张琛回来也不用担心,如果人有个管得住他的厉害媳妇,还能这么任性才有鬼!

    因此,张寿深深吸了一口气,斩钉截铁地承诺道:“这事情我之前想着顺其自然,现在看来,不能拖了,得给这匹烈马找个辔头!”

    然而,说归这么说,具体事情,张寿还是只能靠朱莹,否则,他一个大男人,难不成骑马四处溜达去相看女孩子吗?那十有**会变成别人围观他了好不好!总不能让阿六飞檐走壁,悄悄潜入各家各户吧?那不是给人保媒拉纤,那是偷窥狂!

    而这一次,朱莹果然想出了一个绝佳的主意:“之前皇上不是打算给大皇子和二皇子选妃,还打算从五品以下选吗?我去找司礼监掌印楚宽,把名册要过来。张武和张陆是希望得贵妻,也好扬眉吐气,张琛那家伙却不在乎什么出身,只要有性格的绝色,他不会嫌弃的。”

    “司礼监筛选过的人,出身来历至少没问题。”张寿倒没说朱莹异想天开,可还是忍不住打趣道,“可莹莹你上次才堵过人家的门,这次却又登门去找人要名册,这面子上下得来?”

    “有什么下不来?上次是因为他算计你,我堵门去找他算账,又没把司礼监内衙给砸了,还看好了他里头一堆堆重要文卷,他楚宽还要谢我!再说,这次要不是我和你把邹明救起来,他司礼监这桩奇案就还要多一条人命,他不是还得谢我?就为这个,一份名册算什么!”

    “反正三皇子和四皇子还小呢,那份名册上的未婚姑娘们就算再好,年纪也和他们不合,当然万一是皇上让司礼监选了留给他们的,楚宽也不会给我啊!既然之前都是费了这么大劲选出来的,就这么搁置下去也可惜,让秦国公府这样的好人家去求娶难道不好吗?”

    这话真是好有道理……不过大小姐一直都很有道理……

    张寿再一次见证了朱莹的理直气壮,而且他甚至觉得,哪怕朱莹把这话拿到皇帝面前去说,那位特立独行的天子恐怕也会眼睛一亮,抚掌大赞这主意不错。

    而如果不是这年头不存在天子根据自己的心意在那给臣子指婚,皇帝大概会兴致勃勃地拉郎配!

    于是,他只能咳嗽一声道:“那莹莹你就试试吧。只不过,你可千万别拿着一本名册去秦国公府……”

    “呸呸,我要是拿去,张琛说不定就有那贼胆按照名册溜过去一个个相看,那时候才叫遭殃!我才不给他……就是你,也别想偷看!”朱莹见张寿被自己噎了个半死,她这才笑了起来,随即促狭地说,“我不怕你看中别人,我只怕别人看你清俊闲雅,于是心生不轨!”

    “这种事情,我来做就好,你别管这个,还不如找个机会好好诈一诈那两个熊孩子,看能不能问出他们俩那点小心思!”

    见朱莹说完这话就冲着自己一笑道别,赫然是直接转回去了,但想来不至于是回文华殿,而是去了北面的司礼监找楚宽摊牌,张寿不禁莞尔一笑,随即就转身继续出宫。

    等在东华门的阿六眼见得众多官员鱼贯而出,或三五成群议论纷纷,或独自而行摇头叹息,甚至还有人一面高谈阔论,一面不时拿目光打量他,可在无数或明或暗的目光注视之下,他却始终满脸淡然,直到人流散尽,他看见了悠悠闲闲袖手而行的张寿。

    那大袖长衫的青色官袍之外,赫然是一件赵国公府所赠的雪白狐皮大氅,从他这位置看去,就只见张寿走得极其闲逸,不疾不徐,就好像是从宫中逛了一圈出来似的。

    他快步迎上前去,却是径直问道:“怎么不见大小姐?”

    “你就记得莹莹!”张寿忍不住伸手在阿六脑门上弹了一下,可见人不闪不躲,他不禁有些无趣,等看到杨好和郑当正站在不远处马车旁边,努力做出目不斜视的样子,他就忍不住说道,“你这是真准备把他们一直当跟班?之前不是曾经在做门房吗?”

    “他们不够机灵。”

    见张寿顿时被逗乐了,阿六却一本正经地说:“大小姐说,门房要接待客人,迎来送往,需要有足够的见识和阅历,而瘸子安陆说,他们两个还要历练个十年八年才能胜任。但疯子磨砺了一下他们的武艺,做跟班已经够了。”

    好吧……对于这种家中事务,张寿也没工夫一样样一桩桩去安排——从小在赵国公府耳濡目染的朱莹,在皇宫和赵国公府两面厮混的花七,在市井混迹多年,能被阿六说一句出淤泥而不染的安陆,这三个人至少比他在这年头的待人接物上更在行。

    可是,当他登车之后,发觉阿六照旧坐在御者的位子上驾车时,他就又忍不住开口问道:“我记得之前赵国公府送过一个车夫,也用过好一阵子,怎么最近又是你亲自驾车?”

    “我驾车之术不好吗?”外头御者位子上的阿六闷闷不乐反问了一句,发觉张寿没说话,仿佛被自己噎住了,他这才继续嘟囔道,“我不喜欢坐在车厢里,骑马在外头,少爷你要吩咐我说什么也不方便,天冷,又不能一直都打着窗帘!”

    对于这样的理由,张寿甚至都没法吐槽,只能在心里感慨如此各项全能的保镖,京城权贵都没有,自己却摊上一个,如果还说当初皇帝对自己照顾不周,那真的是万万说不过去。

    耳听得外间寒风呼啸,坐在车里的他揣着手炉,虽不能说暖意融融,却也至少感觉不到寒意。此时随着马车前进,他心里揣摩着今天经筵上那一幕一幕,之前养伤却也没耽误上课那些天一直忙忙碌碌都没问出来的话,此时就不由得问出了口。

    “阿六,那天你打四皇子郑锳也就罢了,打我的时候,你倒也下得了狠手!”

    “是少爷你叫我打的。”阿六低低嘀咕了一句,仿佛有些委屈的样子,“我想趁四皇子拦阻停手的,谁让你叫杨好和郑当把人拖开?”

    这还真变成我的错了!张寿忍不住一阵气苦,却还不得不主动给阿六找原因:“真不是因为你知道玉泉通武艺懂医术,假打会被人戳穿?”

    “打人还能假打?”

    如果说刚刚已经被噎着一次,那么,张寿这一次就是货真价实被噎坏了!敢情在阿六那淳朴的认识中,打人就必得要真打,绝对不可能假打!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决定从各个角度对人普及一下所谓做戏……又或者说演戏的要诀,保不准日后还会发生这样的事呢?可他费尽唇舌说了一堆,得到的却是一个让他无语的回答:“疯子其他话都是疯话,我懒得听,但他有一句话我却觉得很对。”

    “能不动手就不动手,一旦动手,那就绝不容情……假打不如不打。”

    这话真是好有道理……才怪!张寿闻之气结,可转瞬外头就传来了阿六的声音:“少爷你要生气,回头我打回自己双倍好了!”

    张寿心中咯噔一下,他还真怕阿六钻牛角尖,当下赶紧阻止道:“什么打双倍,你少给我胡说八道!我还指着危急时刻靠你救命呢,所以你千万别给我乱来!身体发肤授之父母……我的意思是说,你要珍惜自己,别把自己不当一回事,明白吗?”

    外头正轻轻挥动马鞭的阿六顿时微微一愣,随即嘴角就浮现出了浅浅的笑容。而一旁骑马跟车的杨好和郑当看到他这笑容,却不约而同地吓得打了个哆嗦,竟是差点两匹马撞到了一块去。

    在村里时就不见笑容,在京城更是凶悍和严格起来比鬼还可怕的阿六,也会笑吗?

    虽说明日就是册封皇太子的大典,但九章堂的学生们原本是压根没资格去参加的,然而,谁让他们的老师张寿也是三皇子的老师,而他们之中很多人也曾经当过三皇子的同学,将来还会根据成绩轮流侍读东宫呢?

    所以,这一天,大多住在萧宅的他们收到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份礼物。一套符合他们身量尺寸的簇新衣袍。那是玉色杭绢,宽袖皂缘的儒衫,外加头戴的皂绦软巾垂带。

    而和这套行头一块带给他们的,还有一道命令——明日太子受册之后,将会于慈庆宫受礼,而他们这些侍读,便要在那个时候齐诣慈庆宫行礼。虽然没有去奉天殿观礼的机会,但这已经是极为不平常的殊遇了。一时间,也不知道多少出身寒微的学生喜极而泣。

    而张寿也一样在回到张园时,就看到吴氏正在整理他的那套朝服。虽然他不太上朝,但朝服、祭服、公服、常服,这所谓的文官四套大行头,那却是不可或缺的。尤其是他大多数时候需要去应个卯的,是朔望乃至于正旦圣寿冬至这样的大朝会,所以穿朝服的次数挺多。

    可此时此刻,他赫然发现,自己那套朝服好似是簇新的!

    他正纳闷,迎上前的吴氏笑吟吟开口说道:“这是刚送来的新朝服。阿寿,算一算你这一年多,都换了三套朝服了!”

第六百二十九章 今非昔比

    一年换三次朝服,这在别人看来,简直不可思议。

    这并不是说,张寿在一年之中跨越了三个大品级,正从六个小品级。因为朝服不比公服和常服,没有那些仙鹤锦鸡之类的东西,都是更庄重的大红纯色,上衣下裳,蔽膝等等一应俱全,就算品级升了,衣衫鞋袜几乎是换汤不换药,只在革带绶环上少许有些变动。

    顶多是冠冕加一根横梁,仅此而已。既然如此,一套朝服,节省的官员能穿好多年。毕竟,建国之初每年给官员的衣料费是挺丰厚的,但百年下来,物价浮涨,再加上银贵铜贱,如今发的那点钱根本就已经不够置装和更换行头的。

    更何况,张寿入仕就是七品,而后又升了六品,而七品和六品本来就是一模一样的冠服,连冠冕革带绶带都一模一样,直到五品方才加了一根梁。之所以一年连着新做了三套朝服,很简单,他这一年来,个子长高太多了。

    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因为经济良好,平日的活动范围大幅度增加,还曾经去了一趟沧州,于是,在越忙越奔波胃口越好,而且饮食结构比在村里更完善,羊乳牛乳不断的情况下,张寿个头确实窜得极快,较之进京时,虽说在村里没量过身高,但他少说已经长高了两三寸!

    所以,按照如今朝服那赤罗裳下摆离地一寸,赤罗上衣长过腰七寸这种硬性标准,别说朝服了,就连他那没来得及穿几次的公服,那也同样是随着他的身量变化,一次次量尺重做,以至于他都提出过做的时候不如放宽点尺寸避免浪费的建议,结果被朱莹给拦了回去。

    朱大小姐的理由振振有词:“你又不是穿不起,干嘛要节省?这世上有的是只认衣冠不认人的家伙,与其穿着不合身的衣裳,让那些小人指指点点,宁可量体裁衣!京城最有名的制衣坊千丝阁,那就是我家的产业,让他们给你做就是了,好料子堆着存着也是烂掉!”

    “而且,这些衣裳的料子,根本就不经洗,一洗就烂了褪色了,我可不要你新三年老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现在又不是太祖皇帝起兵初期那么窘迫的时候!”

    此时,张寿看着眼前那一整套行头,就只见冠冕从最初七品时的二梁冠,换成了如今五品的三梁冠,银革带上多了银镂刻出的花纹,最初的黄绿赤三色锦绶带,也改成了黄绿赤紫盘雕花锦的绶带,银质绶环也变成了银镀金,不变的是那一整套衣裳。

    而这一整套行头正套在一个和他身高差不多的宽敞衣架上,通体竟看不见什么褶皱,以如今这年头的熨烫技术来说,绝对是花费了不小的功夫。

    张寿想着想着,就不禁微微一笑,撩起那袍服的袖子漫不经心地一瞅,他就突然发现这针脚走线和往日赵国公府送来的有所不同,当下立时开口问道:“娘,东西是谁送来的?”

    “是宫里来的人,一个很和气端庄的女官。”吴氏见张寿明显有些意外,她就忙说道,“我仔细问过,说是这次九章堂从上到下都颁赐了冠服,所以你这个老师也有。我还不放心,毕竟之前不是司礼监算计过你吗?我还特意去赵国公府,当面请教了太夫人。”

    “结果,太夫人说,这确实是皇上的额外厚赐,是因为要对九章堂师生一视同仁,所以才连你的一块备下了。原本莹莹是已经发话要千丝坊做的,可宫中尚服局负责采办,府里也只好算了。听说尚服局在宫里的制衣坊,里头的织女和绣娘全都是江南的,号称水准一流。”

    “不过我还是有些不放心,毕竟,什么针脚线头不好的小事也就算了,如果万一在形制上有什么问题,那就说不清楚了。多亏太夫人看穿了我的心思,特意派了李妈妈跟我回来,从头到脚全都检查过一遍。”

    对于吴氏这谨慎过度,严防死守的态度,张寿并没有觉得过分。封建社会嘛,因言获罪只是小意思,穿衣服,造房子,吃东西,全都有各式各样的规矩,一个不小心还会被人告发僭越乃至于图谋不轨,就算小心一万倍也不过分。

    哪怕这衣服是宫里出来的……

    因此,他自然是对吴氏的细致谢了又谢,随即陪着喜上眉梢的养母回房时,他就简略提了提今日经筵上的那些争端——太复杂的也就不用说了,然则他推荐了刘志沅,以及驳斥了太子近侍用目不识丁者,他还是先和吴氏通了个气,省得她从其他渠道得知后为他担心。

    吴氏对外头那些大事确实是既不懂,也不关心,可事涉张寿,她还是聚精会神听了,而张寿说得简单易懂,她自然而然也听明白了。

    听说张寿举荐的是朱廷芳的老师,又是如今致力于公学的刘志沅,她理所当然地大为赞同。而听到朱莹竟然头一个站出来反对那位实质上首辅的孔大学士,她就显得尤为担心,等听张寿说他也出来帮腔时,她方才舒了一口气。

    “幸好有你出来帮莹莹,否则她一时气盛,万一被那些老大人顶得下不来台,那不知道该怎么生气,皇上再宠她,也不见得会在那种场合帮她!不过她说得确实没错,当初你爹还在世的时候,都尚且教书童认字呢,更何况是堂堂太子,用目不识丁的人像什么话?”

    张寿没想到吴氏还真是举出了现成的例子,不禁呵呵一笑。

    他和朱莹也只是拿这话来寒碜一下孔大学士那帮人而已,最主要的是想要替三皇子张目。

    至于身边内侍宫人没文化这种事是不是能忍,那完全得看皇帝的选择,看看历史上清朝那些太监,绝大多数确实是以不干政,不识字作为筛选标准,甚至连宫中妃嫔都有不少是汉文水平堪忧的,慈禧太后都谈不上多有文化。

    据说,从明朝到清朝,识字率不进反退,尤其是清朝的文盲率,那简直是让人不忍直视,可仍然有无数人到后世都不忘歌功颂德,遗老遗少的数量,大概比历朝历代加一块都多。

    然而,连枕边人都是一字不识的文盲这种事,人家满清的皇帝不都是挺习惯的吗?

    反正都已经和朱莹一块努力过了,三皇子日后身边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张寿也没懒得再操什么空心。

    他如今这张园除了宋举人、方青、杨詹,还有应召天文术数的人才三人,上京赶考的举子邹明等三人,阵营正日渐壮大,但壮大之后,一个共通点就日渐突出了起来。那就是一群人现如今都很喜欢跑到天工坊去凑热闹!

    当张寿在自家那名为天工坊的地下室,和收留的形形色色人才以及关秋探讨改进磨床的时候,在这刚刚下过第一场初雪,如今雪还没有完全化尽的天气,几骑人也抵达了京城西边的阜成门。为首的一人在验看路引,从官差的特殊通道进城时,忍不住冒出了一声感慨。

    “终于回京了!”

    “小邓哥,京城这地方,我们可是两眼一抹黑,到这之后可就得靠你这地头蛇了!”

    听到这一声小邓哥,邓小呆不禁哭笑不得。他今年才十六岁,后头这群家伙小的二十多,大的三四十,这一路上小邓哥叫得顺口,竟然到了京城也这么嚷嚷。他只能无奈地纠正道说:“我只是京郊村子里土生土长的,哪里是什么京城地头蛇?”

    “那也比我们这些宣府的粗汉来得强!”

    几个人又是一阵善意的笑声,刚刚那个开口叫小邓哥的亲兵就真心实意地说:“小邓哥,你不但能写会算,更是王总宪身边最得意的人,此番回京,我们不靠你靠谁?听说王总宪这次要挂尚书衔,正式履任宣大总督,不再只是暂代,日后就是王大帅了,还少得了你的前程?”

    邓小呆有些烦恼地挠了挠头,最终放弃了和这些亲兵说理——虽然他不是秀才,但这是典型的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啊!等到对京城比较熟悉的他拨马在前头带路,不多时就来到了棋盘街通政司之外,他拿出公文验过身份之后,手中的封口奏疏立刻就被送了进去。

    开玩笑,宣大总督王大头从前可是顺天府尹,那是什么德行,京城百姓也许还有人不知道,但各大官衙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的奏疏,谁敢耽搁了?

    而完成任务的邓小呆长舒一口气,正盘算是先去见舅舅,还是先去拜见自家小先生,却听到几个从里头出来的通政司小吏正在大声议论。

    “真的,今天那经筵上,朱大小姐头一个站出来,那简直是有其夫必有其妇,和当初经筵第一天张博士挤兑孔大学士一样,把孔大学士这个不是首辅的首辅,驳得灰头土脸!紧跟着,张博士自己也站了出来,那真是夫妇齐心,其利断金……”

    “说得你和亲眼看见似的!不至于这么一面倒吧?我听说,附议孔大学士的足有好几十个,有朝官,也有此次来参加经筵的名士大儒!”

    “人多有什么用?人多气势不足,再说,人家朱大小姐和张博士那理由简直是绝了,你们读书人知道,却要人家太子殿下用目不识丁之辈?哦,今后不是张博士了,听说九章堂要从国子监分出去了,要叫张学士才对!”

    邓小呆听得心情巨震,他来不及想太多,慌忙冲过去做了个揖,随即客客气气地打听,缘何张博士变成了张学士。因为他那地道的京城口音,又说是刚从外头公干回来投递公文,那几个小吏打量了他一番,也就七嘴八舌地解说了一番。

    结果,跟着邓小呆回来的那几个亲兵无不啧啧称奇,其中一个嘴快的甚至忍不住叫道:“小邓哥,他们说的已经当了东宫讲读的那位张学士,不也是你的老师吗?”

    这一句话就犹如石破天惊,邓小呆就只见刚刚还在对自己卖弄文华殿经筵那点事的几个小吏登时面色大变,而其余各处进进出出的人,也有不少扭头望了过来。他情知不好,当下赶紧就脚底抹油想开溜,可不曾想却是呼啦啦十来个人围上来堵住了他的去路。

    见此情景,刚刚一时嘴快道破邓小呆身份的那个亲兵顿时后悔不迭。他赶紧一个闪身挡在了邓小呆跟前,色厉内荏地叫道:“你们想干什么?小邓哥可是我们王总宪心腹中的心腹!”

    “原来是宣大总督王总宪身边的人!”

    “那就真的没错了,之前张学士不是把九章堂好些学生都送到了王总宪那历练吗?”

    “可之前九章堂的学生不是都回来了吗?怎么还会多出来这么一个,不是冒充的吧?”

    邓小呆就只见一大堆人围观打量,议论纷纷,没有觉察到太大恶意的他微微松了一口气,正想拨开身前那个发现闯祸后就张开双臂试图保护他的亲兵,却没想到人突然大声说道:“小邓哥是张学士的学生,那是我家王总宪说的,怎么可能冒充!”

    “是王大头……不对,王总宪说的?那倒真有可能不是冒充……哎呀,我想起来了,听说张学士之前乡居那些年的时候也收过两个学生,其中一个还是九章堂第一期的,对,就是陆三公子的佐贰,听说陆三公子也叫人一声师兄的,另一个说不定就是这位小哥呢?”

    邓小呆听人说起齐良,他就赶紧解释道:“小齐是和我一块从学于小先生的,但他是读书人家出身,不像我对那些之乎者不感兴趣……我就只和小先生学了算学……”

    还没等邓小呆把话说完,一旁就抢出来一个人,敏捷地躲过他身前那个保护者,随即竟是一把握住了他的手:“原来尊驾就是邓公子,失敬失敬!我家中小儿今年十五岁,算学资质上佳,各种数字都能过目不忘,之前葛老太师的那些书也能倒背如流……”

    邓小呆还在发懵,人就已经连珠炮似的把自家儿子夸了一顿。虽说因为有点呆气和迂气,这才被张寿起了这么个绰号,但当了好些时日的小吏,随即又跟着宣大总督王杰历练了这么久,他已经不再是昔日的乡民少年,一下子就明白了人家热忱的缘由。

    因此,眼见周围不少人全都在竖起耳朵听他回复,他就腼腆地一笑道:“这位长者,我家王总宪求贤若渴,最需要精通算学的人了,我把令郎推荐给他如何?你且稍等,我这就把令郎的名字记在夹片上!要知道,我家王总宪上任以来,身边流水一般换文书,最缺人了!”

第六百三十章 同袍之谊

    要的是你把人推荐给你家小先生,未来太子三皇子以及四皇子的老师张寿,谁要你把人推荐给那个铁面无情的王大头!这才去了多久,王大头竟然就流水一般换身边的亲信文书,这种不好伺候的上司简直是下头人的梦靥啊!

    见邓小呆挣脱自己的手之后,竟然打开腰边革囊,拿出了一本小册子,随即取出一支炭笔在手,继而就抬起头来满脸期待地看着自己,刚刚还握着人家的手推介自家儿郎的中年人登时呆若木鸡。

    但是,他很快就惊醒了过来,慌忙退后一步道:“我家小儿身体病弱,恐怕不堪王总宪驱使……”

    邓小呆却咧嘴一笑道:“这话不对,我家小先生说,天文术数比经史文章更耗费脑子,能学好的人身体不可能病弱的!这位长者您就别谦虚了……”

    眼看自己还没说完,刚刚那个极其热络的中年人就拔腿就跑,钻进人群中就此不见踪影,邓小呆这才露出了茫然的表情:“我家王总宪宽厚慈和,是个很好的人啊,否则我家小先生怎么会把九章堂的学生都送过去历练呢?这一批人回来,听说下一批人还要再去呢!”

    “我家小先生还说,日后收进来的九章堂学生,第一件事就要去宣大锻炼数月。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到朝廷最需要的地方去,这才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随着这一番话,他就只见人群一哄而散,顷刻之间就只剩下了刚刚对自己解说京中近来那些事的几个小吏。直到这时候,邓小呆方才挠了挠头,随即把小册子和炭笔重新放回革囊,唉声叹气地嘟囔道:“王总宪真的是好人,我家小先生也这么说……”

    这一次,就连跟邓小呆进京的那几个亲兵都觉得喉咙痒痒,纷纷在那咳嗽了起来。而几个小吏面面相觑之后,刚刚和邓小呆卖弄张寿那些事的那人就尴尬地上前说道:“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道邓公子您就是张学士的学生……”

    “可别叫什么邓公子,我家世代务农,我现在也只是个小吏。”邓小呆憨厚地朝人笑了笑,随即认认真真地拱手说,“我离京太久,刚刚多亏尊驾告知京中现状,否则我恐怕还满头雾水。敢问尊姓大名?我回头一定推荐给我家王总宪……哎,尊驾别走啊!”

    发觉那几个小吏竟然也飞也似地逃窜而去,几个亲兵方才哄笑了起来,其中有人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就差没有笑到捶地了:“王总宪的名头在宣府大同那也是能止小儿夜啼,没想到在京城也这么能唬人!”

    “那当然,王总宪是做过顺天府尹的,我听说王总宪当时还很赏识下头一个推官,可他的赏识就是给人一大堆事情做……”

    邓小呆见几个人七嘴八舌地在那笑说闲话,他就幽幽说道:“几位大哥这次跟着我大冷天跑一趟京城,实在是辛苦了,我回去定要向总宪大人好好说说你们的辛劳苦劳!”

    “别别,千万别!”

    彼此打趣的众人这才赶紧打住,等到瞧见邓小呆翻身上马,他们也连忙跟上。等到离开了通政司以及一大堆衙门所在的这块区域,从绒线胡同上了宣武门大街,邓小呆就勒马看向左右道:“之前王总宪说,到了京城放三天假,然后启程回去,你们是先找客栈安置吗?”

    如果没有刚刚邓小呆揣着明白装糊涂,借助黑脸王大头的威名,把那些对张寿更感兴趣的人给吓跑了,这会儿几个亲兵说不定还会涎着脸试探一下能不能到所谓的邓宅去蹭住。

    虽然邓小呆之前在路上就一再申明,当初进京先暂住舅舅家,后来搬到了顺天府衙的吏舍,在京城就根本没有私宅,可谁相信张寿的学生之一会这么寒酸?可现在嘛,纯属外乡人进京的他们就不敢这么干了。老实人好欺负?那是假象!

    此时,一群人你眼看我眼,就有人试探着问道:“那小邓哥你呢?”

    “我?我去拜见老师,去看看舅舅。”邓小呆并没有详细解释这其中的顺序问题,见几个人眼珠子乱转,分明是很希望跟去看看,他却有些犹豫自己是不是该带这么多人上门——知道的说是他这个学生回京之后登门拜见,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去打架呢!

    可想想刚刚自己搪塞了那些热情过度的家伙,万一回头张园也是这般情景,那他一个人说不定又会被人堵住,于是,他当机立断地说:“要是你们没事,跟我一块走一趟也行。”

    “那敢情好!”几个亲兵本来就对张寿极其感兴趣——谁让九章堂那批人在宣府和大同表现优异,而且邓小呆也赫然是王杰身边极其得用的心腹,而那位一贯崖岸高峻的王总宪谈起张寿时,就非常赞许呢?如今听说这位张学士在京城如此炙手可热,他们就更好奇了!

    众人骑马一路而行,过了许久,邓小呆眼看前头白墙黛瓦在望,正觉心头一振,但紧跟着就发现,这边行人和车马未免多了一些。虽则数日过去,又有顺天府衙的快班捕头林老虎派人维持秩序,在此碰运气等机会的人已经没那么多了,但还是车水马龙,门庭若市。

    尤其是当风尘仆仆的邓小呆一行人到了张园门口时,他们就只听身后爆发出了一阵议论声,其中赫然有一种说法让他们着实无可奈何。

    “看,都有外乡人听说张学士的名声,到这儿来求学了!”

    面对这种声音,邓小呆啼笑皆非地到了门前通报,这才发现自己熟悉的同村少年杨好和郑当并不在门上。他还以为自己要大费唇舌介绍来历,可谁曾想只是报了个名字,其中一个原本满脸公事公办表情的年轻门房就立刻露出了笑容。

    “敢问您是我家公子的学生,跟着王总宪去了宣大的邓公子吗?”

    再次听到邓公子三个字,邓小呆觉得自己的脸皮都有些僵了。就他这么个出身,竟然有朝一日会被人口口声声称之为公子?他干咳一声,正打算再纠正一下对方这非常不恰当的称呼,就只听身后起了一阵骚动,再一转头,他就只见一个熟悉的人影一跃下马。

    “宋推官?”邓小呆惊讶地叫了一声,见人瞪大眼睛端详了他片刻,随即就笑吟吟走上前来,他连忙退后一步,恭恭敬敬举手行礼,结果立时就被宋推官一把拉了起来。

    “听说你在王总宪麾下如鱼得水,帮了很大忙,我还以为你乐不思蜀了,怎么有空回来?”

    一个是正经的两榜进士,正六品的顺天府推官,一个却只是区区小吏,居然这般亲近,几个亲兵看得全都在发呆。

    只有邓小呆自己知道,他和宋推官的那点交情缘何而来。还不是自家小先生直接甩包袱,把九章堂第一次初选的事情推给了人家,于是他和宋推官也就结下了深厚的同袍之谊——深夜挑灯夜战,批各种奇葩卷子的那种同袍!就连被人畏惧的昔日王大尹如今王总宪,也是他的同袍,所以他和这两人相处,虽说从来不敢得意忘形,却也没有那么战战兢兢。

    因而,此时见宋推官笑眯眯地要和他把臂同行,他自然连道不敢。而眼见门上二话不说就放行了他们,他就赶紧将身后亲兵一一介绍了一下。果然,得知是王杰的亲兵,门上立刻热情招呼招待,至于把人直接带进去见张寿……邓小呆还不至于这么单纯!

    他稍稍吩咐了人两句,就跟着宋推官往里走。而在寒暄探问人来意的时候,他就得知了不久之前的那桩奇案。

    对此,曾经见过张寿和朱莹惹出各种奇案的他,情绪非常稳定——不过是因为一个恶汉怀着对司礼监一群阉宦,以及科举有成者的不满以及嫉妒之心,于是撞了举子下水而已;比得上嗣和王之子给张寿送无刃之剑,在山上意图绑人威胁;比得上叛贼在勋贵别院挖地道,意图对张寿和朱莹不利;比得上张寿在翠筠间里碰到个莫名其妙的刺客射了一箭?

    但是,对于宋推官,他还是要表示慰问的:“要查这么一桩案子,宋推官您辛苦了。”

    “辛苦么……那倒也未必。”宋推官微微一笑,轻松自如地说,“你家老师张学士直接把犯人送去了宛平县衙,沈县令亲自收押的,其实不关我的事。”

    他说着突然词锋一转,又叹了一口气道:“只不过那时候府衙快班捕头林老虎正好恰逢其会,于是沈县尊以他为能,强拉着人帮忙一块查案子,如今张大尹命我辅佐一二,我也就讨了个轻省的差事,没事到你老师这儿来问问那三个作为证人的举子,别的忙我可帮不上。”

    邓小呆这才恍然大悟,随即忍不住心想,从不甩锅的王杰一走,张寿终于不再事事都烦劳顺天府衙了——虽然秦国公张川那还是张琛的爹,可到底和强项的王大头不一样。

    才刚到京城的他只听说了老师近些日子的风光万丈,对这案子却还不太了然,好奇地又问了一些细节,他这才疑惑不解地问道:“宋推官,那如今司礼监就没什么反应吗?”

    “没有,司礼监掌印楚宽据说感染风寒,人突然病了,这下群龙无首,摸不着方向。”

    宋推官嘴里这么说,实际上却一点都不相信。且不说楚宽那健硕得犹如武将似的身体怎么可能突然病了,就说司礼监……那也绝不是一个掌印不在,于是就群龙无首的地方。很明显,这其中有猫腻。

    只不过,这些事情他可以和张寿说,但和邓小呆说这么深就没必要了。他一路前行,继续和邓小呆闲聊,问着人追随王杰外出这段时间以及回京这点事,当人有些腼腆地提到刚刚在通政司被人围堵,于是无奈之下祭起把人推荐给王杰这一道杀手锏时,他不禁哑然失笑。

    “京城里这些人就是这性子,畏难取易,拜入你老师门下,能和太子做个同学,那当然是人人趋之若鹜。可要是去王总宪麾下受人苛责,那就敬谢不敏了。你这推搪的理由我倒是要记在心里,下次说不定也能用上。”

    “宋推官就别笑我了,我也是急中生智装傻。要是让王总宪知道我拿他的威名吓唬人,回去之后我非得被他狠狠训一顿不可。”

    邓小呆口中这么说,脸上也有些诚惶诚恐,而宋推官知道他确实是相对老实的性格,但老实人逼急了也会咬人,此刻就笑着宽慰了两句,可随之就突然听到了一个咋咋呼呼的声音:“我道是谁,原来是族兄您来了!您来得正好,我有一件大事想要拜托!”

    看到宋举人一阵风似的冲了过来,随即在身前三步远处堪堪停下脚步,直接就是一躬到地,宋推官简直惊呆了。他和张寿交情不错,当然也认识这个不爱举业爱庖厨的同姓,可这族兄两个字,他真是听到一次,鸡皮疙瘩就起来一次。

    他好像不是广东宋氏的吧?只不过是和宋举人认识之后,因为张寿一句玩笑话,彼此叙了年齿,然后宋举人就顺杆儿爬上来,一口一个族兄叫到现在。

    此时此刻,他见一旁的邓小呆已经是在那瞠目结舌了,他只能无奈上前一把扶起宋举人,随即又好气又好笑地问道:“这究竟是什么大事,要你如此行礼相托?”

    春风满面的宋举人神采飞扬地说:“当然是请族兄帮我去提个亲。”

    宋推官原本正扶着宋举人的胳膊,可此刻闻言他立刻一把松开手,急急忙忙退后两步,继而就用极其谨慎小心的态度探问道:“令叔广东会馆的宋会首,不是在京城吗?贤弟怎么会想起找我?”

    “我家叔父因为有船去广东,他打算捎带什么讯息给族中,前几日正好紧急到天津码头去了。”宋举人满脸堆笑地解释了一句,继而有些好奇地瞥了一眼邓小呆,这才正色道:“当日御厨选拔大赛决赛,我在皇上面前求娶海陵县主,后来又奉旨去江都王府送了一趟点心,有幸见着江都王和王妃,一时相谈甚欢。蒙两位长者不弃,我……”

    “停,停!”宋推官慌忙举手让宋举人姑且停下,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开始努力消化这件匪夷所思之事。他倒是听人提起那天兴隆茶社仿佛有些争端,更听到某种传闻说皇帝想要宋举人做女婿,打算许配永平公主,这怎么就突然变成海陵县主了?这几天消息太滞后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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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龙佳婿介绍:
穿越三年,长在乡间,有母无父,不见大千。就在张寿安心种田教书的时候,有一天,一队车马造访,给他带来了一个未婚妻。当清俊闲雅的温厚乡下小郎君遭遇美艳任性的颜控千金大小姐,鸡飞狗跳的故事开始了。乘龙佳婿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乘龙佳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乘龙佳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