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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府天     乘龙佳婿txt下载     乘龙佳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百零一章 贵人年年有,今日偏最多

    无论被谁戳穿自己的用心和面目,楚宽都会安之若素,然而他真的没想到,那个官场中人也好,后院妇人也好,全都认为徒有美貌,没有头脑的朱莹,竟也能够洞悉他那点心思。虽然他并没有过分特意去隐藏,可第一个发现的人实在不该是朱莹……

    虽然对朱莹的诘问反应淡定,等朱莹拂袖而去之后,在皇帝面前也显得气定神闲,但当次日跟随这位天子亲自出席这一日御厨选拔大赛决赛时,当登上三楼的他遇见朱莹,面对那一记毫不留情的冷哼,他还是侧过了头,避开那与其说火辣辣,不如说带着几分冷冽的视线。

    他知道朱莹既然明了自己的意思,眼下这应该只是故意在演戏,其中敌意多半是装出来的,但那不满的态度却是如假包换。

    然而,他和朱莹的这种反应落在这一日下午被请来的其他评审眼中,那自然就证明了一件事。朱莹和楚宽闹翻了,此事属实!国子监那场纷争背后有楚宽的影子,此事恐怕也属实!

    吴阁老和大学士张钰作为内阁唯二被请来的人,此时哪怕平素没有什么私交,却也坐在一块,低声交流着平日都喜欢什么菜肴和口味。借着菜名语带双关这种本事,他们这种混迹官场已久的老臣自然是很娴熟,此时少不得就借此交流着彼此的看法。

    而今天的其他评审,就是皇帝带着三皇子和四皇子独占一桌,朱莹和张寿占了另一桌。

    至于张寿的那些学生们……除却陆三郎,其他人都还没有被家里人放出来。就连素来对儿子不管不问的秦国公张川,也破天荒把张琛给禁足了,就连之前“犯错情节”远远没有朱莹严重的朱二,据说也还被太夫人罚了在家中思过。反倒是朱莹已经出来逍遥了。

    再加上今天并没有葛雍那三位算学界的老前辈,没有陆绾刘志沅这样弃官从教的奇葩,没有那济济一堂的勋贵,也没有永平公主这样的金枝玉叶。乍一看去,两位阁老无不觉得今日这一场决赛,竟好似比先前那几场初试和复试更加寒酸。

    然而,他们很快就意识到,自己想错了。因为随着楼下一阵骚动,紧跟着,楼梯上就出现了一阵动静,眼见步障被拉了起来,两人齐齐对视了一眼,心里不约而同冒出了一个念头。

    不会是皇帝把宫里的嫔妃带出来了吧?这种事别的皇帝绝对不敢做,但皇帝当初都能带着裕妃去佛寺上香祈福,如今裕妃成了贵妃,三皇子的生母和妃也已经晋封贵妃了,这要是真的带出来,那也不是没可能!

    如果换成孔大学士在这儿,说不定就会站起身来随时做好翻脸的准备这也是任何一个致力于成为绝非天子应声虫的首辅,都会做出的选择。该劝就劝,劝不了总得杠一杠!

    然而,吴阁老本来就习惯了做应声虫,此时就算是真的嫔妃来了,他也绝不会吭声。

    至于张钰,他可不是假道学。他自己都常常带着妻女出门游玩,因而天子若是真的带了宠妃出来,他事后也许会规劝,但当面却绝不会翻脸。

    而张寿被朱莹一把握住了手,甚至连心猿意马还来不及,他就听到耳边传来了大小姐那紧张的声音:“阿寿,我今天是听说皇上要亲临主持这场决赛,于是从家里偷偷跑出来看热闹。这下头既然拉起了步障,那么上来的应该是女子,不会是我娘,又或者干脆是我祖母吧?”

    张寿不由得微微一愣:“可太夫人和九姨的性格,出来不会设步障吧?”

    “也是!”朱莹立刻喜笑颜开,“我祖母和我娘都是最爽利的人,肯定不会这么矫情……”可她这矫情两个字刚刚出口,随即就听到了一声咳嗽。

    而伴随这一声咳嗽,却是九娘冷着脸从楼梯上来。见朱莹瞪大眼睛看自己,随即就直接窜到张寿身后躲了起来,她就没好气地说:“怎么,背后说人矫情,现在我人来了,莹莹你倒不敢说了?这背后编排人,算什么天下英雌?”

    未来岳母这一本正经的英雌两个字,张寿听得险些喷酒。然而,朱莹在他背后扶着他的肩膀时,不可避免地和他有些肢体接触,他又不由得有些心热,只能赶紧站起身来。然而,他正要和九娘好好打个招呼,却不想九娘也就是揶揄了朱莹一句,就让开了楼梯口的位置。

    紧跟着那个出现的人,恰是在他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九娘都来了,太夫人还会远吗?而太夫人同样是似笑非笑地斜睨心虚到干脆蹲在张寿身后的孙女,眼看皇帝也是一脸诧异地看着自己婆媳二人,她就微微弯腰算是先见了常礼,随即竟也是往旁边站了站。

    意识到这接下来还有人上来,张寿隐隐有所猜测,终于明白这步障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果然,不一会儿之后,眼看太后一马当先,自己先后见过两次的裕妃紧随其后,再接着是自己没见过的一位宫装妇人,再后头赫然是永平公主和德阳公主,还有几个陌生的少女。只看众人的举止样貌,那应该是郡主县主之类的宗女。

    面对这样的阵容,别说张寿瞠目结舌,就连吴阁老和张钰,那都是惊出了一身冷汗。皇帝带着三皇子和四皇子一块来了,太后带着两位贵妃一块来了,再加上两位公主和几个宗女,今天这规格何止是高……简直是突破了天际!

    可问题在于,这么多天家贵人云集于此,锐骑营岂不是要倾巢而出?顺天府衙那边知会了没有?顺天府尹秦国公张川此时此刻有没有焦头烂额,三班差役是不是要疯了?

    两人正在这么想时,却只听上头传来了皇帝的一声惊咦:“母后,你们怎么都来了?”

    敢情皇帝本人都不知道!这下子,吴阁老和张钰那是心里齐齐咯噔一下。这么大的事,敢情这对天下最尊贵的母子俩竟然没商量好吗?

    “都说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你这难道是只许皇帝看热闹,不许后妃凑热闹?”

    太后非常随意地揶揄了一句,见三皇子和四皇子忙不迭上来行礼,四皇子眼睛在她们中间转来转去,仿佛还因为没发觉蒋妃而有些懊丧,她就淡淡地说:“蒋妃说身上不舒服,死活不肯出来,就连两位贵妃我都是三请四请,倒是比我还讲规矩些。”

    堂堂太后说规矩,那自然是没人敢接,就连皇帝也只能干笑。至于刚刚还在说矫情的朱莹,这会儿恨不得直接钻桌子底下去她又怎会料到,素来最不喜欢热闹的太后,竟然会在今天这场合大张旗鼓地拉着一大堆妃嫔公主和宗女们出来!

    而太后也没流露出对朱莹刚刚那非议的任何反应,反而仿佛没看见她似的,对趋前行礼的张寿和吴阁老张钰微微颔首,随即就笑呵呵地说:“虽说宫中已经多了一位御厨,但我也想亲自品尝一下诸多名厨的手艺,看看回头到底选谁进来,所以就直接带她们来了。”

    “吴卿和张卿都不是外人,无需拘泥男女之别。至于张寿,你就要娶莹莹了,也就和我孙女婿差不多,无需拘礼。你们都坐吧。”

    听到太后都已经直接说孙女婿,张寿也就笑容可掬地从善如流了。至于她背后那位被帝后当女儿当孙女看待的大小姐,仍旧苦着脸蹲在地上,就差没画圈圈了。

    然而,朱莹也就是懊恼一阵子,眼见太后带着裕妃与和妃直接占了皇帝旁边的一桌,永平公主招呼了德阳公主以及三个郡主宗女又占了一桌,而祖母和母亲却没有立刻入座,而是因为皇帝和她们说话,姑且站在那边,她就立刻忘了之前的尴尬,立刻起身溜了过去。

    “祖母,娘,这楼上虽说宽敞,但就你们两个也太闷了,坐到我和阿寿那儿好了!”

    “呵呵,我们这矫情的婆媳两个,可不敢和你们同坐。”太夫人也跟着打趣了一句,见朱莹窘得脸色通红,她这才笑道,“以后在外头说话做事长点脑子,别一时昏头想到什么说什么,想到什么做什么!下次还敢不敢乱开口?还敢不敢去人家衙门堵门?你也太大胆了!”

    楚宽没想到太夫人直接重提旧事,微微一愣之后,他就赔笑道:“太夫人,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太夫人就冷冷说道:“楚公公,我在管教自家孙女,与你何干?”

    见九娘也朝自己投来了冷冷的一睹,虽不知道这婆媳二人是假戏真做,还是根本就是真情流露,楚宽面上显得尴尬而惶恐,但心情却是一松。无论如何,这种和聪明人打交道的感觉,都让他觉得很自在。

    而太后适时出口打断道:“好了,阿姐既然已经教训过了莹莹,楚宽,你做的事情出纰漏,罚俸三个月,就这样吧。张寿,莹莹为了你差点捅破天,你今后若不能好好对她,那我可是唯你是问!”

    因为朱莹透露过之前在宫里皇帝当和事佬,她和楚宽“和解”的情景,张寿自然觉察到了刚刚太夫人和九娘对楚宽一点都不留情面,以及太后那息事宁人和稀泥背后的名堂。

    不过这和他没什么关系,反正他对楚宽当年薪火传承靠阉党的游说并不太感冒,而且对某些东西也心存疑虑,因而此时答应之后,干脆就沉默是金了。等到朱莹满脸悻悻地回到他的旁边,又拿手指戳了戳独自坐到旁边一桌去的太夫人和九娘,他就笑了。

    “放心,她们不会生你很久气的。”

    “你说得简单,我难得说话正好被娘抓着痛脚的。”朱莹一面说,一面恨恨剜了楚宽一眼,“都是他害的!要不是他,祖母和娘怎么会骂我!”

    朱莹这是自然而然的真情流露,已经脱离了演戏的范畴。而当看到楚宽对于太后的处置没有任何异议,但却在皇帝身边侍立了一会儿之后匆匆找了个借口告辞而去,原本还有些心里犯嘀咕的吴阁老和张钰,眼下是完全相信,朱家和楚宽已经闹翻了。

    然而,这只不过是一个意外的小插曲,随着底下大厨们为了成为御厨的最后比拼开始,一道一道精美的菜肴端了上来,他们就姑且撂下心头这些思量了。

    而最初矜持的皇族女孩子们,几道菜一品尝,固然有人说好,也有人说不好,可交头接耳之间,议论的却是另外一个话题那位据说是举人的宋大厨,怎么还不见人影?

    永平公主如今最讨厌的一个姓氏就是宋。更让她羞怒的是父皇曾经流露出的某种倾向。虽然这些日子没再听人提起,可当听到宁河郡主怂恿德阳公主去向朱莹打听宋大厨的时候,她终于有些忍不住了。

    可还不等她冷言相讥,朱莹却突然说道:“宋大厨人呢?他之前可是好容易才进决赛,怎么就不见他的拿手好戏?我记得皇上说过,今天的题目里就有甜品的!”

    那是,为了让这个宋混子能够不至于冥思苦想却拿不出菜品来,朕在三道考题之外特意加了一道甜品的考题,又不限上菜顺序。就宋混子那点水平,先上个甜品好歹算是凑一道题,那总是没问题吧?怎么现在还不来?

    皇帝心中疑惑,张寿则是更加疑惑。要知道,阿六早在一开始就直接去名厨扎堆的大厨房蹲点了,美其名曰盯着点儿以防万一,可他极度怀疑人是直接守着大厨房近水楼台先得月,趁机可以混个饱,当然也顺便照拂一下常常嘴贱得罪人的宋举人。

    可就是在这种照拂之下,宋举人居然还磨磨蹭蹭……这家伙是要弃权?

    就在他等得有些不耐烦,都打算到窗口扬声叫阿六问问状况时,他却终于听到楼梯口传来了一个声音:“宋大厨来了。”

    这一声宋大厨,一时间众多眼睛全都看向了楼梯口。而当宋举人跟着端了托盘的内侍登上三楼时,他听到前头那内侍一开口就是太后,皇上,二位贵妃娘娘,德阳公主,永平公主……那足足十几个一长串称呼,他直接就膝盖一软,险些跪了。

    之前见过皇帝的他自认为已经见过世面,可怎能想到今日这决赛竟然这么大场面!怪不得之前突然有人看住大厨房,一张口就是贵人驾临,这还真是贵人年年有,今日偏最多!

第六百零二章 要靠抢

    见宋举人赫然有些战战兢兢,张寿心念一转,就笑着说道:“宋公子,你当初和永平公主唇枪舌剑的勇气上哪去了?你可是科场上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杀出来的举人,而且又因为惦记着那点爱好,把家里下人或药翻了,或捆翻了,然后大摇大摆去选御厨,那是何等大胆?”

    “怎么现在临到最后一关,你就这么一副软脚虾的样子?”

    张博士你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宋举人简直都快要哭了,尤其是弯腰行礼的他竟然没听到上头任何一个人发声,也不知道那诸位他从前想都没想到的宫中人物到底是什么心情,他就更加惴惴然了。就在他越来越慌的时候,突然只见面前有人走了过来。

    低头的他只看见那是一条风格极其华丽的百褶郁金裙,裙边挂着金钩玉环,他甚至不知道哪来的心思,甚至还有心数了下那玉环的数量,总共是大小五个不数那玉环的话,难道他还目光上移,去看那结实的小蛮腰和高挺的酥胸?虽然他眼角余光已经看见了……

    甚至都不用再去看那张脸,只听人直接伸手取食那动静,他就知道,能够在太后皇帝以及两位贵妃……反正诸多贵人在场的时候这样大胆到肆无忌惮的人,只有朱莹一个!

    果然,来人直接拈了一块东西吃了之后,却是片刻之后就笑眯眯地说:“不错不错,宋大厨其他手艺一般,唯有这甜品,实在是一大堆名厨都要瞠乎其后!就连这看似普普通通的桂花团子,也能做出不一样的口感来,这桂花甜而不腻,团子吃上去也特别细腻!”

    听到朱莹这称赞,宋举人登时觉得浑身上下熨帖极了。刚刚弯腰控背的他一下子挺直了腰杆,神气活现地说:“大小姐夸赞得没错。我这桂花团,不但桂花是我亲手做的,工序复杂,而且取了桂花上的露水蒸煮调制,配方花了很长时间,当然,用米配比也有很大讲究……”

    既然说得是自己最得意的事,宋举人不知不觉就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了起来。而这一刻,他那自信满满,挥洒自如的样子,落在皇帝眼中也就罢了皇帝本来就见识过他那一说到擅长的东西就变了个人的样子而落在太后和裕妃眼中,那就不同了。

    刚刚宋举人进来时那种畏缩胆怯的表现,和此时那从容自信的模样,完全判若两人。虽然她们对一个好好的举人偏偏却喜欢厨艺这种东西很不理解,可既然有朱莹常常津津乐道的张寿下厨作为反衬,这也不是不能接受。

    但是,若是人怯懦却又没有自信,那她们就断然不能同意了!

    可即便如此,张寿到底并不仅仅只有擅长厨艺一个优点,那只不过是张寿很特别的某个爱好而已,并非主业。张寿的主业是教书育人,看看他那一大堆学生就知道了!而宋举人却把科场举业当成了附带,对厨艺反而是痴心迷醉……说来也是一个奇人!

    张寿笑眯眯地看着朱莹在那故意撩拨着宋举人最得意的地方,然后引着人不断往下说,从桂花酱的制法,如何配比粳米和糯米,如何在一磨之后再二磨三磨,从而使得口感更细腻,甚至连石磨要用哪里的石头都有讲究,他不禁笑了起来。

    然而,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察觉到仿佛有人在看自己,循着那视线一看,赫然是怒气冲冲的永平公主。甚至都不用想,他就知道这无妄之灾从何而来。

    没说的,永平公主一定觉着,今天从太后到裕妃等人这兴师动众地跑来,是替她相看夫婿,而他和朱莹则是敲边鼓的……可真的天地良心,朱莹倒是有过这想法,但他从来都觉得宋举人和永平公主配不起来!

    就永平公主那孤高的个性,当她的驸马恐怕是天底下最苦的差事,兴许都没有之一!

    因此,见朱莹还在那用言语搔着宋举人的痒处,逗他在那说更多的厨艺要诀,他就突然重重咳嗽了一声,随即不咸不淡地说:“莹莹,厨艺这种门道,感兴趣的人会觉得那是人生的追求,不感兴趣的人却只会听得味同嚼蜡,你就别逗宋公子了。”

    见朱莹有些遗憾地轻哼一声,而宋举人这才如梦初醒,本能地转过目光看了看面前众人,就只见皇帝笑眯眯的,表情非常和蔼,三皇子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四皇子则满脸嫌弃。

    而那边太后和疑似贵妃的两位,太后竟是微微颔首仿佛对他有些赞许,另两位一个若有所思端详他,另一个则是眉头微皱,仿佛对他不太满意。至于那些尊贵的公主郡主之类的姑娘们,永平公主自然是根本不看他,其他几人倒是窃窃私语,嘴角含笑,显得对他很感兴趣。

    心中越发悚然的宋举人好不容易缓过神来,却是干笑一声道:“学生就只懂这些庖厨小道,至于科举正道,走的人太多,学生这资质真要去考进士,估计要等到头发花白了。”

    “学生确实只会做点甜食点心之类的小手艺,距离御厨的标准还很远……”

    总觉得今天这场面实在是有些诡异,宋举人便干脆谦虚到了极点。然而,他完全没预料到的是,坐在末位的一个顶多只有十三四岁,看上去颇有些天真烂漫的小姑娘,竟是突然开口说道:“进士三年就能出好几百个,可能做好吃点心的,满京城也搜罗不到几个!”

    “当然是宋公子这样的人才更难得!”

    在皇帝和太后以及贵妃公主还没开口的情况下,居然又有旁人敢先开口而且还不是朱莹,就连张寿,也忍不住朝那末位的小姑娘投去了好奇的一睹。

    他清清楚楚地记得,之前朱莹好像对他说过,这位是海陵县主,某位身家豪富,却从来不管国事的郡王嫡女。那位王妃连生四个儿子后才有一女,于是小姑娘最得父母娇宠。

    心中微微一动,他就顺势笑着点点头道:“海陵县主好眼光,虽然时人都说是君子远庖厨,但那是因为大多数君子都信奉动口不动手,十指不沾阳春水。宋公子这样的人才,静能够读书科举,动能够只手变美食。相比某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实在是好太多了。”

    宋举人着实被朱莹和张寿这先后的吹捧搞得满心纳闷。

    他确实也觉得自己挺能耐的,毕竟也不是人人都能混进御厨选拔大赛,而且还过五关斩六将挺进最后决赛,甚至还见过皇上公主一大堆贵人。可是,朱莹挑着他说了这么多卖弄厨艺的话,张寿又夸赞他动静皆能,他自己都觉得谬赞太过了。

    然而,让他几乎瞪出眼珠子的是,皇帝太后的表情只不过是有些微妙,其余妃嫔公主他还顾不得去看,就只见那位海陵县主竟是喜笑颜开地抚掌赞道:“张博士说的就是我想说的!”

    “喜好厨艺算什么,我父王还喜欢打铁,平时光着膀子出一身大汗,还让哥哥们帮着拉风箱呢!”

    话一出口,她仿佛察觉到自己透露出了不得了的大事,这才赶紧一捂嘴。等发现其他人全都在看她,她就讪讪地放下了手,小声说道:“太后娘娘,皇上,臣女口无遮拦,还请恕罪……可臣女一向嗜好甜食,刚刚莹莹姐姐把宋公子的甜品说得这么好,能不能……”

    “能不能让臣女尝一尝?”

    见海陵县主说着就用祈求的眼光看着自己,皇帝不禁哑然失笑。

    他对那举着托盘的内侍微微一颔首,眼看人立刻快走几步,把托盘送到了海陵县主面前,见小丫头眉开眼笑地用手帕抓取了一块桂花糕,咬了一口之后细嚼慢咽,不多时脸上就露出了幸福的笑容,他就打趣道:“你爹早就说过你嗜好美食,难道你家里还能少厨子?”

    “他们匠气太重!”

    海陵县主顾不得把口中的桂花糕全都咽尽,却是含含糊糊地说:“这些人固然会在调味和原料上下功夫,但他们十个里头有九个选择当厨子是为了谋生,而不是真心喜欢。宋公子却是放着大好前程却选择了厨艺,他是真心喜欢,这当然不一样。”

    这要是换成自己还没进京之前,能够遇到这么一个理解自己的千金大小姐,宋举人绝对会把这位海陵县主引为知己。

    如今在张园住的时间长了,甚至还见过张寿亲自下厨做菜,更见过朱莹这个千金大小姐洗手作羹汤虽然大多是给厨房的人添乱他大多数时候已经很淡定了。

    可下一刻,他就完全淡定不起来了。因为海陵县主一面说,一面快速将那块桂花糕全都吞咽了下去之后,竟是打了个饱嗝,随即就饶有兴致地问道:“不知道宋公子可曾婚配?”

    “如果没有的话,你愿不愿意做我父王的女婿?”

    如果不是自己最近遇到的事情太多,心理已经磨砺得足够强大,这会儿张寿简直就快呛着了!原来这世上竟然有比朱莹还要直截了当的姑娘!

    看看皇帝和太后那两张僵硬的脸,看看裕妃与和妃那两位贵妃的猝不及防,再看看都快要惊得眉毛飞起来的朱莹……还有其他那些眼珠子掉了一地的宗女们,被口水呛到正在拼命咳嗽的吴阁老和张钰,非常显然,没人料到此时的这一幕。

    宋举人同样没料到自己竟然会被一个小姑娘问这么生猛的问题。饶是他被方青称之为宋混子,也算得上是脸皮极厚的人,但此时此刻却变成了半个哑巴。

    老天爷,谁来教教他该怎么回答?他今天才第一次见这位海陵县主吧?

    而朱莹却在吃惊过后,非常直爽地对海陵县主竖起大拇指,仿佛在赞叹人的眼疾手快,但随即就笑着说道:“阿绫,宋大厨虽说确实一手好厨艺,你还不了解他的性格吧?再说,你不问问你爹娘哥哥,回头不怕他们不同意?”

    海陵县主偷看了一眼面色古怪的太后和皇帝,她就小声说道:“我父王和我娘常说,只要我喜欢就行了,我哥哥们更是都随着我的!再说了,我刚刚看他谈论美食神采飞扬的时候,就觉得这个人真有意思!能把所有心思都花在美食上的人,绝对坏不到哪去……”

    “不对,是肯定有耐心,性情也不错!而且,莹莹姐姐你,还有张博士都觉得好的人,那怎么还会有错?就和你当初挑中张博士,然后对我们说,非他不可,所以才硬赖在他家里一样,你还口口声声说,乘龙佳婿要靠抢的,手快有,手慢无……唔!”

    这一次,看到伸手捂住海陵县主那张毫无遮拦嘴的人,恰是德阳公主,张寿终于忍不住呛咳了起来。而一旁的朱莹虽说素来大方,可这会儿也忍不住霞生双颊。

    海陵县主虽说和她并不是来往特别多,但在各种聚会上遇到时,却也算是能说几句话的友人,所以这话她确实还真说过用意当然是宣扬自己的好眼光。然而,她哪能想到,此时人竟然振振有词地把她的话搬出来当成道理!

    偏偏就在这时候,她却只见四皇子恍然大悟地点点头道:“我刚刚还觉着这姓宋的只会做菜,没别的本事,有什么好的……可被阿绫姐姐你这么一说,确实有理!就莹莹姐姐和老师那眼光,若是没有大本事的人,怎么会留在张园里?”

    这种朴素的“道理”,张寿听着只觉得啼笑皆非。他收在张园的确实没有没用的人,但要说大本事,这年头的大多数人,大多看不上那些人的本事。就比如宋举人宋混子,除却其那张常常得罪人的嘴之外,人确实只有厨艺可圈可点,性格还算仗义,别的真没了!

    然而,旁人或是从刚刚那惊愕莫名的情绪中回过神来,或是觉得好笑,或是觉得无稽,唯有永平公主脸上那一层寒霜却越来越重。她只觉得今天这一幕一幕都是设计好的,无论是海陵县主的求佳婿,还是四皇子爱屋及乌的肯定,抑或是此刻如同呆子惶然无措的宋举人。

    她只觉得所有人都在算计自己,所有人都想撮合自己和一个她完全没放在眼里的男人。再想到当初父皇当众宣布她和朱莹难分彼此的身世时,亦是完全没想过她的感受,她只觉得心中满是愤懑,满是不甘,最后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气,面带嘲讽地说出了一句话。

    “海陵既然喜欢,太后和父皇何不成全了她?”

第六百零三章 不走寻常路的大戏

    永平公主这听似轻飘飘的一句话,却使得偌大的三楼一片寂静。

    吴阁老和张钰虽说是外臣,但也听说皇帝对曾经和永平公主当众争执过,擅长厨艺而不怎么在意科举的宋举人另眼看待。作为堂堂阁老,两人固然不至于在官场上八卦皇帝到底是不是打算撮合人与永平公主,可心里却始终觉得,某种岳父看女婿的可能性很高。

    而今太后兴师动众把两位贵妃和几位公主郡主县主等宗女都请来,这种情形更让他们想到了太后亲自相孙女婿,当然,捎带上裕贵妃也一块看女婿固然是真的,但其余小姑娘们,多半是个障眼法……毕竟,有上次天子亲自相看女婿的先例,两人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可先有海陵县主看上了宋举人,不管不顾地当众问婚配与否,后有永平公主请太后和皇帝成全这一对,两人只觉得活了大半辈子,官场摸爬滚打几十年,是不是都白混了。

    这一场大戏怎么就全都不按照本子上的那些唱词和剧情来演呢?

    而张寿对永平公主这突如其来的表态一点都不意外。他轻轻用胳膊肘撞了一下朱莹,见大小姐顿时如梦初醒,却是面色一沉,明显已经气恼上了,他就轻声说道:“莹莹,我早就对你说过,有些事情是不可能的。要知道,强扭的瓜不甜。”

    “又来和我炫耀你眼光好……哼!”

    朱莹不高兴地挑了挑眉,随即就霍然站起身来,直接打破了这会儿的沉寂:“阿绫的眼光是不错,但有道是两情相悦,宋大厨还没答应呢!当初就算我对阿寿一见钟情,挑明之后,却也是先相处,他认清我是什么样的人,这才重提婚约。你现在就说成全,岂不是太早了?”

    永平公主眼神越发冰寒:“朱莹,你是想要人人都学你,不顾男女之别吗?”

    “这是你说的成全,不是我说的。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不是也要两情相悦?阿绫觉得宋大厨不错,那也要宋大厨觉得她不错,这才有成全的基础,否则你在这嚷嚷成全,岂不是没有把宋大厨当成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把他当成什么可以随便安排的物件?”

    “我朝又不像汉唐那些自以为是的皇帝,宗女一个个往外嫁过去和亲,美其名曰封一个公主,自家女儿却都藏在深宫,然后到了年纪就像拉郎配一样许配给人家根本就不情愿的名门子弟!我朝太祖皇帝留下的规矩,就算是选人尚主,也一向是听凭自愿,不碍前程。”

    “而宗女许人,若是家中父祖尚在,纵使皇家也绝不干涉!”

    朱莹针锋相对地瞪着永平公主,一字一句地说:“你瞧不起宋大厨,皇上瞧得起,我和阿寿瞧得起,眼下阿绫也瞧得起。你不用担心有人会把他强塞给你,宋大厨也是有心气,有志向的人,不是任凭别人拨弄的算盘珠子!”

    “而且,你瞧不上他,他难道就瞧得上你吗?”

    如果是浮浪子,此时此刻一个天之娇女的县主对自己表明心意,然后是赵国公府的大小姐和永平公主竟然为了自己当面争执,怎么都会沾沾自喜,可宋举人……好吧,他本质上也是个有虚荣心的大男人,最初惶恐的同时还有点窃喜,但听着听着他就知道不对了。

    而当朱莹捅破那一层关键窗户纸的时候,他方才恍然大悟。

    竟然有人想要把他和永平公主凑一对?这简直是异想天开……脑子被锤子敲过吧?那位连开文会都居然选八股文的公主,和根本就不爱八股文,只是虚应故事的他怎么就搭得起来?而且,就如同朱莹说的,永平公主根本就看不上他……当然他也根本看不上这一位!

    他好好的日子不过,干嘛去娶一个成婚后时时刻刻都得赔小心伺候的公主?

    心里这么想,宋举人只觉得张寿实在是眼光好极了,居然能够挑到朱莹这么一个直率的姑娘。可等到看见永平公主气得面色煞白,他就觉得自己好像不能看戏了。

    可是,正当他这个糊里糊涂被卷入局中的人想要开口东拉西扯一下,试图岔开话题时,却陡然发现刚刚那个问自己可愿意做她父王女婿的小姑娘,此时赫然眼眶微红。意识到这不明所以的海陵县主才是最委屈的人,同样觉得委屈的他顿时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也不知道哪来的冲动,宋举人竟是上前一步,大声说道:“海陵县主若是不嫌弃我不求上进,偏爱厨艺,只是个没出息的读书人,那我有什么不情愿的?就算当初在广东宋氏,我也就是个混在兄弟当中最不起眼的小子而已。”

    “我这辈子没求有什么大成就,就希望能把太祖爷爷留下那本书上的糖水全都做出来,全都做出最好的滋味!要是海陵县主不在意我这些乱七八糟的毛病,那我……”

    眼见一大堆目光再次汇聚在自己身上,宋举人就硬着头皮说道:“那我就回去恳请我叔父登门提亲!”

    虽然上次他叔父还把他绑回去敲了一顿,但如果听到他要迎娶一位皇族县主,而且还是能够被皇帝和太后随随便便就这么带着出来,能和朱莹投缘,看上去父祖绝对不至于有什么政治问题的县主,那肯定会欣喜若狂,以为祖坟上冒青烟吧?

    不不不,他想什么乱七八糟的!最重要的是,海陵县主实在是一位看上去不错的姑娘!这年头,能够容忍男人没有上进心,甚至还偏爱厨艺的女子,到哪里找去!

    海陵县主没想到刚刚还愣头愣脑的宋举人竟会突然这般表白,那一瞬间,她那张本来有些微微白下来的脸,一下子就变得喜悦了起来。如果说朱莹一度霞生双颊,那么此时此刻的她,整张脸就如同熟透了似的红苹果,让人看着便想要咬一口。

    她毫不犹豫地站了起来,对着太后就盈盈拜了下去。

    “太后娘娘,臣女虽说是女子,但也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人!臣女既然当众提了,宋公子也当众应了,那么……”海陵县主稍稍一顿,随即侧头看了一眼朱莹,见她那脸上满是鼓励的笑容,她就朗声说道,“臣女就回去对父王还有娘和哥哥们明说了!”

    海陵县主并没有求皇帝以及太后成全,而是直接禀明,自己要回去对父母兄长提这桩婚事,张寿听在耳里,见朱莹笑靥如花,明显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皇帝微微叹息,脸上露出了几分懊恼,而太后反而似笑非笑,看不出喜怒,他就知道,今天这确确实实是突发事件。

    不过如果没有这样的突发事件,这种相亲似的场面那才叫真尴尬。可如今这情景,算不算是女配抢了女主的戏?

    看到永平公主之前那和朱莹针锋相对的气势完完全全冻结在了脸上,裕妃不禁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随即就主动出声笑道:“明月个性好强,又喜好科场应试的那些时文,宋公子却对科场应试不过是兴趣平平,却酷爱厨艺,确实是和阿绫更投缘一些。”

    “阿绫既然有意,宋公子也已经当面表露了心意,如此美事,传出去却也是一桩美谈了。”

    海陵县主原本还有些惴惴,此刻登时喜滋滋地屈膝行礼道:“多谢贵妃娘娘!”

    “谢我干什么,我就是说了一句公道话而已!”裕妃顿时笑了。她平日在永和宫深居简出,虽说是宠妃,但在外人面前反而没多少存在感,此时这一笑,德阳公主和其他两位郡主瞧在眼中,都觉得惊艳十分,三皇子的生母和妃更忍不住心想,自己为何不能笑得这么好看。

    至于宋举人,那更是第一眼就看呆了,此时连忙低下头在心中念阿弥陀佛他已然发现,海陵县主谢的这位贵妃,赫然是之前若有所思审视他的人。

    在他想来,能说出这样息事宁人公道话的人,十有**是未来太子的生母,否则要换成永平公主的生母,那肯定是之前对他不满意,现在对他更不满意!可他随之就知道自己错了。

    因为那笑起来明艳到甚至可称得上绝艳的妇人,在打趣了一句之后,就声音平缓地说:“明月,你父皇今天带着你三弟和四弟过来,除了要选御膳房的御厨,还打算从御厨中选出合适的人供事清宁宫。虽说太后用惯的几人都不错,但他们年事已高,总得备着替换。”

    “至于太后带着我们这些女人出宫,一来确实是凑热闹,二来确实是看看宋公子,毕竟之前某些传闻说得煞有介事,太后好奇,我这个当娘的自然更好奇。但一切都不是不能剖开了明说,就好比刚刚阿绫这一番话,虽说也许会被人误解,但想明白了却值得称赞。”

    “明快果断,不畏人言,敢爱敢恨!你大概还觉得,这是旁人设计好的……你自己好好想一想,阿绫也是娇生惯养,被她父母兄长捧在手心里的,即便她是县主,你是公主,她并没有任何一点比你差!谁会不顾她的清誉来试探?”

    意识到说话的竟然是永平公主的生母,街头巷尾议论中,某些好事者背后甚至称之为祸国妖妃的裕妃,宋举人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好在他这会儿低着头,不虞被人察觉那几乎抽搐变形的脸。

    皇帝之前都已经把朱莹和永平公主的身世公诸于众了,现在他听着裕妃的话,怎么好像觉得裕妃更喜欢朱莹的性格?难道朱莹兴许不是赵国公的女儿,而是皇帝和裕妃的女儿?

    等听到裕妃竟然认为海陵县主不比永平公主差,宋举人方才丢开刚刚那疑惑,一时眉飞色舞了起来,只觉得裕妃确实是不偏不倚,这话说得公道极了。

    相比海陵县主看人的眼光,永平公主确实是差太多了!

    宋举人早就忘记了最初的紧张感,甚至都忘了自己刚刚对海陵县主表明了心迹,海陵县主又对太后和皇帝把事情挑明了,如今裕妃虽说已经表态,可还要等皇帝和太后最后说话总而言之,他竟是在那呆呆地浮想联翩了起来。

    而他这神游天外的表情,海陵县主看在眼里,只觉得人很有一种不在乎功名利禄的呆气,竟更符合她的心意了。她看似娇憨,但从小也不是没见过那些年长堂姐们嫁给一心前程的男人后,为伊消得人憔悴,人却还不领情的样子,再加上富贵自足,压根不在乎上进二字。

    永平公主却被裕妃这话气得浑身发抖。她一直都隐隐察觉母亲更喜欢朱莹,而就在刚才,裕妃称赞海陵县主的词,哪一个不能用在朱莹身上?虽然她也已经意识到,自己最初的猜测确实是有些离谱,兴许并没有人去撺掇海陵县主,可她依旧觉得自己今天被设计了。

    如果没有海陵县主跳出来,谁说今天就不会有人在她面前把这姓宋的塞给他?

    看到永平公主的目光在裕妃那几乎还看不见的小腹上微微一扫,随即垂下眼睑默然而坐,不发一言,张寿不由得皱了皱眉,心想如果永平公主能够因为裕妃这一席话而真的大闹一场,那兴许有些东西还能挽回。可人竟然就这么沉默地忍了……兴许那根刺反而会越刺越深。

    要知道,偏执的人一旦钻牛角尖,那么绝对会越来越偏执。

    虽然他不是多管闲事的人,从前也和永平公主没什么交集,但之后就算当东宫讲读,哪怕未必碰得到这位金枝玉叶,但本着防微杜渐的原则,他还是希望消弭一下隐患。比如说,再加一把劲,让永平公主这炮仗现在先点燃了再说……

    然而,张寿还没想好到底是自己亲自上,还是朱莹这个死对头再刺一刺永平公主,争取把人那一肚子火气先引出来,却突然听到了皇帝笑了一声:“三郎,你说朕应该怎么办?”

    丝毫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被皇帝点名,三皇子此时那一张脸赫然比皇帝还懵。足足好一会儿,他才用非常不确定的口气说:“父皇,阿绫姐姐家中父母尚在,哥哥也有好几个,她回去禀告之后,再定婚事,这事并不需要其他人插手吧?”

    皇帝微微凝眉,随即满脸无所谓地说:“如果朕硬要插手呢?”

    “可是……”三皇子满脸的纠结,可面对自家父皇那张让人捉摸不透的脸,他忍了又忍,可最终却忍无可忍地憋出了一句话,“那岂不是多管闲事?”

第六百零四章 人多力量大?

    今天这真是一个个都吃了熊心豹子胆吗,一个比一个大胆!

    吴阁老几十年为官,虽说也见过众多强项令硬骨头,但那种风骨硬挺的大胆,和此时此刻这些人的大胆却又不同。海陵县主是憨大胆,宋举人那是傻大胆……至于三皇子,这算不算得上是呆大胆?当儿子的竟然敢说当父亲的多管闲事,这简直了!

    而且当儿子的还是未来太子,当父亲的是当今天子……这是全天下最复杂微妙的父子关系,其中还有君臣分别,三皇子居然也不怕皇帝勃然大怒!

    然而,面对三皇子这听上去甚至有些“大逆不道”的话,皇帝眉头一挑,随即却哈哈大笑了起来:“好你个三郎,胆子是大,但说的话也确实有点道理!没错,一个愿嫁,一个愿娶,这是别人家的事情,朕如果一定要管,那还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说到这里,皇帝就侧头看向太后,笑容可掬地说:“母后认为呢?”

    太后眼看裕妃斥责永平公主,而永平公主既不辩解,却也不请罪,她不由得在心里叹息了一声,等皇帝和三皇子父子来了这么一段让人无可奈何的谈话之后,皇帝竟然还煞有介事地问起了她的意见,她就着实有些无语了。

    若不是因为你一直都在让人打听这个姓宋的举人,甚至还让楚宽派司礼监去查人十八代,我也不至于觉得你真有这心思!现在倒好,如果不是憨大胆的海陵县主出来搅局,今天这场面实在是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你现在还好意思问我!

    想归这么想,这么多晚辈在,还有吴阁老和大学士张钰两位内阁重臣在,太后就算心里再气,面上也只能绷住,此时干脆也不看那个一大把年纪却还如儿时一般异想天开,难缠到极点的儿子,只对着海陵县主微微点了点头。

    “阿绫,你是你父母兄长的掌上明珠,虽说自己瞧中了这位宋郎君,但也确实要回去好好禀告一声他们,否则,赶明儿他们兴许就要进宫哭诉,埋怨我和皇帝给你喝了**汤,被不知道哪来的男人给骗了去。”

    说到这里,太后就面色和蔼地看着宋举人道:“我记得皇帝之前说过,宋郎君最擅长的是各种糖水,为此很得莹莹赞许,这段时日都住在张园?那么,今天皇帝出的除却甜品之外的其他三道考题,你可有把握吗?如果有把握,那就继续回去考一考,若是没有……”

    宋举人本能觉着,自己这会儿绝对不能再继续回大厨房去参加决赛,别说那三道题目,他确实毫无头绪,就算有,他比得上那些真的以厨艺为生的名厨?

    更何况,再回去做菜,那么他待会儿就还要再上楼上呈菜品,留在这儿,他很担心自己会不会成为神仙打架的牺牲品!于是,他赶紧深深一揖到地,假作惶恐地说:“学生就只是擅长糖水而已,那些大厨擅长做的菜,学生一个都不会,皇上那三题,学生也正焦头烂额!”

    “学生能进决赛就已经非常知足了,没信心能当什么御厨!所以,太后刚刚问学生是否有把握……学生是真的没把握!”

    见眼前这个姓宋的家伙满脸诚恳地看着自己,那眼神仿佛在说,我不行的,赶紧把我淘汰吧,饶是太后刚刚已经看出来了,宋举人那就是个一谈到擅长领域就神采飞扬,一涉及别的就萎了一大半的性格,她还是觉得啼笑皆非。

    当下她就态度随意地点了点头道:“既然你说没把握,那剩下的三道题就不用考了。你这道莹莹和阿绫赞不绝口的桂花团子,你亲自拿去让阿绫的父母兄长尝一尝吧!”

    宋举人抬起头来,简直是惊得下巴都快掉了。他刚刚是当众表态了不错,可那是因为海陵县主一个姑娘家首先勇敢表露了心意,可后来被杂七杂八的情况一闹,他看到人家姑娘委屈得什么似的,脑袋一热,这才说出了那样的话。

    可他还没有完全做好心理准备……不对,是根本一丝一毫的心理准备都没有!如果他就这么直截了当地跟着海陵县主回去见父母兄长……不会被打出来吧?

    宋举人面如土色,但海陵县主却是刹那之间容光焕发。她喜上眉梢地给太后再次行礼,笑容绽放在双颊,露出了两个很动人的小酒窝。

    “多谢太后,多谢太后!我爹娘和四个哥哥都是最好的人,他们平常也都很喜欢甜食的,我家现在那个做点心甜食的大厨,还是我那些哥哥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从京城名店老芳斋里硬挖回来的,如果吃到宋公子这么用心的好东西,一定会和我一样说好!”

    女儿带来美食回去让他们品尝,他们应该会很高兴……但女儿突然带回一个男人,他们应该会吓死吧?

    张寿见宋举人那张如丧考妣的脸,心想这位都已经快要被吓哭了,显然是听到爹娘之外还有四个哥哥这种家庭人员配置,想象到了一会过去的场面,他不禁在心里替人点了根蜡烛。

    想当初他第一次去朱家的时候,朱二还怒气冲冲跑来寻衅,如果不是阿六,他那会儿兴许就要亲自和人“切磋”一下了。这还是朱廷芳当时不在家,如果在的话,场面只会更加劲爆。可这还有个大前提,朱莹在融水村住了好一阵子,太夫人明显偏向他,九娘更不用说了。

    而今天宋举人面对的……却是出门时海陵县主还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回去却带着一个野男人,号称这是我相中的乘龙佳婿,父母兄长很可能震惊乃至于暴怒的地狱关卡!

    他有些怜悯地看了一眼宋举人,可谁曾想下一刻,这位就犹如抓救命稻草似的立刻缠上了他:“张博士,你陪我一块去吧?我这人嘴拙,除了和做糖水有关的东西,我其他什么话都不会说……啊,对了,大厨房那边还有我一个帮手,就是方青,你知道的!”

    “人多力量大,带上他怎么样?”

    见宋举人竟然连方青也要拉上,张寿不禁无语你这是毛脚女婿上门见准岳父岳母外加准大舅哥们,又不是要打架,叫上别人算什么意思?可他都还来不及想办法推脱,却只见朱莹一下子闪了过来,喜笑颜开地说:“好啊好啊,我和阿寿陪你和阿绫去江都王府。”

    见太后忍不住揉了揉眉心,刚刚丢了个难题给太后的皇帝也不由得嘴角抽搐了一下,暗想自己从前那个念头实在是太无稽,太想当然了。

    就宋举人在某些方面坚持到执拗,在有些地方却蠢笨到无可救药的模样,永平公主能看得上他才怪!而裕妃刚刚说的话虽然重,但他也已经隐隐察觉到了,如果说朱莹是大多数时候都不想那些烦心事,一根直肚肠,天生乐天派,那么,永平公主就纤细敏感到过头了。

    处处都觉得是别人的设计,处处都提防,这样的日子岂不是累得慌?

    就连他这个天子,在很多时候也都相当放松,否则早就被各种重压给累死气死了!

    张寿见朱莹拼命给自己打眼色,随即还双手合十在胸前恳求,他看了一眼那边厢面色微妙的太夫人和九娘,心想朱莹大概是觉着在之前和永平公主针锋相对之后,她杵在这实在太尴尬,所以想要回避?

    虽然他一点都不想跟着去江都王府,但留在这也确实有点如坐针毡,因此他目光一扫众人,立刻就有了主意:“太后,皇上,我和莹莹陪着宋公子去江都王府倒是可以,然则兹事体大,能不能请四皇子同行一趟,做个见证?”

    四皇子刚刚看热闹看得实在是挺开心毕竟,永平公主那孤高的个性,和大多数兄弟姊妹都并不亲近,和四皇子的关系甚至还不如朱莹,所以他这热闹看得并没有什么负担。尤其是海陵县主这脾气挺对他的胃口,因此他自然而然立场就歪了。

    太后让宋举人跟着海陵县主回去“送桂花团子”,他还有些惋惜不能看接下来的热闹,可转瞬间张寿竟然提出要他一块同行,他简直是快高兴极了!

    “父皇,老师都这么说了,儿臣就一块去送一送阿绫姐姐?”四皇子虎头虎脑地扮萌娃,恨不得让自己再可爱一点,又用祈求的眼光去瞅着太后,“皇祖母,孙儿一块去行吗?”

    他说完才想起这竟然抛下了一贯最亲近的三皇子,眼珠子一转,正要扯上自家三哥一道同行,却不想三皇子突然开口说道:“四弟你要去的话,接下来这些大厨的一道道美食,你可就没份品尝了!”

    四皇子登时瞪大了眼睛。三哥的意思是说不去?那自己岂不是也不能去?

    太后却听明白了。虽说她和皇帝很明显都默认了,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谁都不能越过江都王和江都王妃,给海陵县主的婚事做主。于是,张寿知道这一趟难办,所以要带个帮手,没挑两位阁老,也没挑三皇子这个未来太子,而是打算叫上四皇子,确实把握了分寸。

    四皇子去,那就是个看热闹的闲人,三皇子去,代表的却是她和皇帝强压。

    于是,见皇帝笑而不语,她就笑道:“也罢,四郎之前已经被皇帝带出来品尝过一次名厨手艺了,这次就你去吧。记住别胡闹,凡事都听你老师的话。”

    见太后竟然也用了你老师三个字来指代张寿,吴阁老和张钰彼此对视了一眼,随即张钰专心看着面前那瓷碗上的花纹,仿佛这出自什么了不起的贡品,而吴阁老更是索性低头摩挲着那一双木筷子,盯着寿字纹在那看个不停。

    幸亏他们从来都没想着往东宫讲读中掺沙子,否则哪里躲得过帝后的双眼!

    太后既然都答应了,四皇子觑着皇帝点了头,顿时高兴地欢呼一声,立刻就要往张寿和朱莹那边窜,却不想被三皇子一把拉住。这还不算,他被自家三哥直接拉到了一边之后,就听到三皇子用极轻的声音说:“若是两边闹翻了,你千万别一时昏头掺和进去!”

    “老师带上你,只是让你去解说事情原委的,其他话你千万别多说!”

    见四皇子愕然看着自己,三皇子有些苦恼地揉了揉下巴,随即也顾不得这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揽过四皇子那圆滚滚的小脑袋,把声音压得太低了一些。

    “老师并不想强压江都王答应这桩婚事,只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否则肯定就要我过去了。你千万别会错意,给他和莹莹姐姐惹麻烦。”

    四皇子疑惑地皱了皱眉,但还是答应了一声。有了三皇子这嘱咐,他就没刚刚那浮躁样子了,走到张寿身边之后,那模样显得乖巧而老实。

    于是,皇帝略显嫌弃地冲着幼子挥了挥手,等到张寿和朱莹含笑领着喜滋滋的海陵县主和满脸呆愣的宋举人下去,四皇子兴冲冲地跟在后头,他这才威严地咳嗽了一声:“好了,被这么一搅和,差点都忘了正事,让下头那些大厨继续上菜,别耽误了!”

    眼见不多时就有一个又一个大厨上来,送上一道道精心烹制的菜肴或甜品,永平公主越坐越觉得心冷。刚刚发生的事情,就仿佛被所有人淡忘了,没人提起,也没人询问。

    连她身边的德阳公主以及另两位郡主,也都是如此。甚至三人为了缓和气氛,还时不时和她搭上一句话,哪怕她懒得搭理,懒得回答,她们也并不在乎。

    想到父皇给她们挑的夫君,虽说也谈不上一表人才,出类拔萃,张武和张陆甚至是庶子,学业不过平平,可至少张武张陆也是有上进心的人,她就觉得自己之前在父皇亲自选婿时的态度着实愚蠢,哪怕她放眼看去满京城竟是一堆堆蠢物,但总比宋举人要强得多!

    更不会因此惹得太后和父皇不快!至于母妃……她大概一直都很遗憾女儿不是朱莹!

    当永平公主正心情郁郁的时候,离开兴隆茶社的朱莹示意张寿带着宋举人和四皇子骑马,自己却拉着海陵县主上了马车。等车一开,她就笑眯眯地说:“阿绫,你真喜欢姓宋的?你就这么呆头呆脑把人带回去,确定你爹娘哥哥们不会气得想打死他?”

第六百零五章 计划赶不上变化

    “他们一定会说,哪来的浮浪小子,也敢骗我家的掌上明珠!”

    朱莹模仿长者板起脸来一声低喝,顿时逗得海陵县主咯咯直笑。她甚至笑得伏在了朱莹大腿上,等好容易揉着肚子直起腰,这才俏皮地说:“我之前都说了,我爹一个喜欢打铁的,又怎么会看不起宋公子一个喜欢下厨的?再说,宋公子也是广东宋氏,名门出身!”

    小丫头说到宋举人的出身时,赫然是眉开眼笑:“这年头当然讲究门当户对,他如果真的出身赤贫,又没有举人功名,我就算喜欢他这谈起厨艺就两眼放光的样子,却肯定提也不敢提,可他既然有,又曾经见过皇上,我当然要硬着头皮试一试!”

    “毕竟我爹不爱和人争,我哥哥们也没什么大出息,他们每次和那些力争上进的人相处,往往都很别扭。爹是运气好,娶了娘这么会当家的人,这才能够想干什么干什么,我虽说不如娘,但也希望将来的夫君喜欢什么就能做什么,更何况他喜欢的恰好也是我喜欢的!”

    “这一点,我觉得我比莹莹姐姐你还要更有运气,张博士那么擅长算学,可你应该不喜欢吧?他对你说算学,你会不会对他翻白眼?哎哟,你别挠我,我错了还不行吗!”一语捅破窗户纸,海陵县主惨遭朱莹恼羞成怒的挠痒痒大攻击,顿时只能伸出双手大叫投降。

    而外头的张寿和宋举人还有四皇子,只能听清楚车厢中两个姑娘那清脆的笑声。虽然宋举人之前还要拉上方青,却被张寿直接驳了回去。这种事情又不是打架,哪里是人越多越壮胆,分明是人越多越容易添乱!于是,这会儿没个帮手的他,本来就耷拉着脑袋。

    四皇子年少,听到这笑声只觉得心痒痒的,很好奇朱莹和海陵县主到底在车里说什么。张寿却知道朱莹性格,知道她一定在那打趣人家小丫头。而宋举人被那笑声一刺激,却是觉得心里如同小鹿在那突突直撞,刚刚就魂不守舍,这会儿却快要魂飞魄散了。

    话说海陵县主会不会只是说说而已,逗一逗他这个呆瓜?如果那样的话,他这样贸贸然去江都王府,那可是要出大事的!

    四皇子实在看不下去宋举人的呆瓜模样,策马靠近之后直接就在人旁边凌空虚挥了一记马鞭,眼见人终于回魂,他就没好气地说:“喂喂,别发呆啊!你想好了吗?去阿绫姐姐家里之后该怎么说?”

    “总不能说,我是这次御厨选拔大赛一个参赛的厨子,奉旨来给江都王你们家送点心?”

    四皇子腆胸凸肚地学着大人口气这么一说,见宋举人竟是更心虚了,他就恨铁不成钢地说:“喂喂,这还没到江都王府呢,你就这么没出息,到了之后怎么办?你就不能和老师学学,要知道,老师当初第一次去赵国公府的时候,那可是……”

    “咳!”

    见四皇子大有拿自己去狠狠打击一下宋举人的架势,张寿不得不重重咳嗽一声,直接把四皇子那继续滔滔不绝的念头给掐断了。这下子,四皇子固然闭上了嘴,还偷偷摸摸策马绕到了后头,很明显是想避开自己的教训,他就对着宋举人勾了勾手。

    虽然顶着个苦瓜脸,但当初满口话是自己在太后和皇帝等人面前说的,这会儿宋举人还是认命地策马靠近张寿,随即苦笑道:“张博士,我听说赵国太夫人和赵国夫人全都很喜欢你这个乘龙佳婿,你教教我,一会儿应该怎么说话?这会儿幸亏是骑马,否则我脚都是软的!”

    张寿不禁笑开了。他瞥了一眼鬼鬼祟祟在马车边上竖起耳朵听壁角的四皇子,心想这冒失的孩子还真是找打,随即就含笑说道:“你刚刚也听见了,海陵县主的父亲,那位江都王喜好打铁。”

    “连这种达官显贵都视之为贱业的苦力活都喜欢,那么自然有一定的可能性认同你这种爱好特殊的人,但前提是……”

    他顿了一顿,似笑非笑地说:“前提是你必须得表现出让他看得起的特质,否则就你眼下这露怯的样子,我是江都王,我也不愿意把女儿许配给你!”

    见宋举人还有些愁眉苦脸,张寿灵机一动,索性换了一种敲打的方式:“你今天做桂花团子的这点小心思,还以为我不知道?不就是想故意求黜落吗?没出息!除非天下名厨都徒有虚名,否则你以为皇上会真的点你一个举人去当御厨?”

    “可你这么参加一次,名气好歹是打出来了,日后再开铺子,你觉得会不会有人好奇光顾?但就算如此,广东宋氏固然豪富,你问问你叔叔宋会首,他愿不愿意给你钱让你做大?”

    “绝对不愿意,要知道他之前就嫌你丢脸!莹莹固然愿意出钱,但我那天工坊你应该看到了,要研究的东西很多,要投入的钱更多,能有多少分润给你去开糖水铺子,去满城推广?”

    “后续没有人力物力砸下去,你这点参加御厨选拔大赛的名气很快就会烟消云散。但是,如果你是真心实意地要娶海陵县主,那就不一样了。”

    “江都王的豪富在整个京城都是有名的,你现在别当自己是准女婿上门见丈人翁,就当是要上他家里争取投资,该用什么做派,什么言语,什么产品打动他,然后让他作为你的人生投资人,资助你开你的糖水铺子,然后做大做强,你自己多想想吧!”

    一语惊醒梦中人,宋举人顿时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我懂了!从前我在广东的时候,也常见有人上本家来游说投资……”

    你小子要真把未来岳父当成金主那样去巴结讨好,那也不行!

    张寿眼看宋举人很可能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他不得不再次咳嗽一声,随即又语重心长地说:“你要在江都王面前展示你的天分和爱好,但也别忘了展示你的一心一意!海陵县主固然是喜欢你做的甜品,但你得记住,你又不是她的厨子!”

    摆事实,讲道理,循循善诱……当张寿终于把因为骤然从御厨比拼跳转到毛脚女婿见丈人场景,于是根本还转不过弯的呆瓜扳转过来之后,先走一步的阿六已经拨马回来了,一见他们就一本正经地说:“我刚刚去打探过,江都王和王妃都在府中,四位公子也在。”

    刚刚终于打起气势的宋举人顿时面如土色。如果只有未来老丈人一个人在也就罢了,怎么这么多人刚刚巧都在?这一家人难道就这么不喜欢出门吗?足足六个人,这多难对付!

    他正在心里打鼓,却不防后头马车车帘突然打起,随即露出了一张亦笑亦嗔的脸:“宋公子,我爹娘哥哥们人都很好的!你就放心吧,还有我呢!”

    虽说宋举人好歹出身名门,又在乡试中桂榜题名,但从前在家里,比他出色又求上进的兄弟多了去了,说亲的固然不少,但他对娶回来一个媳妇管着自己实在是有点怕,再加上想出来闯荡闯荡,于是就借口举业未成,何以家为,一直都拖着不肯定婚事。

    至于宋家,想想出一个进士子弟还能结一门好亲,既然宋举人的亲娘都没办法,谁还会没事压着人开枝散叶?谁会这么多管闲事!

    所以,宋举人竟是第一次被人家姑娘当众表白,这会儿海陵县主那一句还有我呢,就犹如酷热的夏日里有人递过来一杯冰水,他一下子从头舒爽到脚。他立刻腰杆笔直,自信满满地说:“县主放心,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会负责的!”

    张寿忍不住捂住了额头。就算是某些故事中言之凿凿地说,妇人被人碰了胳膊要砍掉,掉下水时如果有男人救援要拒绝,宁可淹死,然后突出男女大防……可你只不过是今天第一天见海陵县主,别说肌肤相亲,到底说了几句话也能数得清楚好不好?

    你负个鬼责啊!就你这开口就要被人误会的秉性,回头碰到江都王还真是说不好!

    一旁的阿六见宋举人此时倒是神采飞扬,而张寿却一脸头痛的样子,他不禁觉得很有趣。嘴角竟是翘了翘。直到宋举人一马当先走得雄赳赳气昂昂,他跟在张寿马后,却是低声说道:“少爷,一会儿要是人家把他打出来,我们直接撂下他溜吗?”

    你小子干嘛哪壶不开提哪壶?

    张寿忍不住狠狠瞪了阿六一眼,见人依旧是一脸看热闹的表情,他就没好气地说:“你别只顾着看戏,换成是你,这会儿头一次去见丈人翁,难道就比他好得到哪去?没事别学花七孑然一身四处晃荡,你也该娶媳妇了!”

    阿六没想到张寿竟然会把话头扯到自己身上,微微一愣后就一本正经地说:“海陵县主喜欢宋公子会做糖水,我如果真要成亲……她必须要打得过我!”

    “咳咳咳咳咳……”

    这一次,张寿是货真价实给呛着了,弯下腰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后,他也不顾宋举人诧异地回头看自己,直起腰就气急败坏地瞪着阿六:“你这是娶媳妇,还是找对手?”

    “人生在世,就要棋逢对手才行。”阿六迸出了很有气势的一句话后,随即又赶紧补充道,“疯子说的,不是我说的!”

    花七,你把阿六教成了什么鬼……我和你没完!张寿气得在心里狠狠给花七再记上了一笔账,这会儿却没工夫再去扭转阿六这畸形的婚姻观了,因为就在不远处,他已经看到了高高的围墙,而后头马车里也已经传来了海陵县主的嚷嚷声。

    “到了到了,别家王府历来都是红墙,但因为娘嫌弃红墙太艳丽,所以我家就改成了白墙黑瓦,不过里头的规制倒是不能改……哎,快去对门上说我回来了!”

    进过不止一次宫,在赵国公府住过数日,自己拥有一座曾经是庐王别院的张园,在后世还参观过各式各样恢弘壮丽的皇宫王宫,如今虽说是第一次来到江都王府,面对那红漆金涂铜钉的五间七架大门,张寿自然反应淡定。而在这一点上,宋举人反应也相当平静。

    广东南临大海,海贸繁盛,因而自明初以来便日渐富裕,再加上天高皇帝远,富家豪门的奢侈不下达官显贵。就连贩夫走卒,有钱了也穿金戴银,绫罗绸缎,更不要说有钱人了,起屋宅的时候那是营造出各种热带园林,甚至还有人从苏州请来造园大师,然后运来假山。

    所以,当犹如蝴蝶一般从马车上飘下来的海陵县主打发走随从,在前头亲自引路时,看到的就是一个眼神清澈,一路跟着进去,时不时派头十足评点各式建筑优劣的宋举人虽然她完全辨别不出宋举人评点得正确与否,但她却很喜欢人这种从容的态度。

    于是,当她看到闻讯而来的三哥和四哥时,立刻兴高采烈地迎了上去。结果,本来只是好奇妹妹怎么就带来了张寿和朱莹这等稀客的兄弟俩,在顷刻之间承受了巨大的爆击伤害。

    听妹妹简单说了前因后果,两个年轻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其貌不扬的宋举人虽然宋举人其实也算得上是一表人才,但在此刻的兄弟俩看来,那完全就是想吃天鹅的癞蛤蟆足足许久才回过神来,一个气得抡起拳头就要上前,另一个冷静点的则是拔腿就往里跑。

    结果,抡拳头的郑三郎被海陵县主直接拦住,而逃脱大难的宋举人却根本来不及庆幸,因为他紧跟着就听到了一声怒吼。

    “什么,有不知道哪来的混小子觊觎我的宝贝女儿!”

    随着这声音,张寿就只见一个身穿粗布衣衫,手中提着一把大铁锤的壮汉脚下生风地冲了出来。因为听海陵县主说过她爹喜好打铁,因而他第一时间就意识到,这是江都王。

    不过,爱好是爱好,他见过太多只是一时兴起玩上一会爱好,但须臾就丢开的人了,可看看此刻江都王那捋起的袖子底下,结实得一块块高高坟起的肌肉,看看人那粗豪的胡子,再衡量一下那巨大铁锤的重量,他很怀疑江都王打铁水平未知,但力量值却满点。

    说时迟那时快,他正打算把宋举人拨到身后暂且掩护一下,一个敏捷的人影就直接窜了过去,随即一把抱住了那壮汉的腰:“王叔,你答应给我打的匕首呢?一年了都没见影子!”

第六百零六章 一个都不靠谱!

    四皇子这突如其来的抱腰,直接把气势汹汹的江都王给打懵了。

    他高高举着的铁锤固然还没放下来,可刚刚那仿佛要杀人似的口气,却一下子变了。虽说他没看清楚这乍然冲出来抱住自己的小子到底是谁,可人家提出的要求,却正好戳中了他最大的软肋。

    三年前他厌烦了骑马射箭,初学打铁,觉得自己很有天赋,于是四处炫耀自己的打铁技能,还答应了给包括四皇子在内的人打造东西,而最后……他理所当然地放了不少人的鸽子!

    江都王看了一眼那个呆若木鸡的臭小子,目光却忍不住在人旁边的那个俊雅少年脸上流连了一下。虽说小儿子说的那臭小子也算是生得平头整脸,但相比人家那就实在是差太多了。不用猜,他都能通过这鲜明对比判断出两人谁是谁。

    毫无疑问,长得好看的那是张寿,生得如此清浚出尘,也难怪从小就青睐美男子的朱莹会喜欢……当然他也喜欢。他平生最大的遗憾就是儿子们一个个和他似的歪瓜裂枣,竟然就没有一个继承他们母亲的美貌!

    好容易盼到了一个粉妆玉琢的女儿,如今看着也不比京城赫赫有名的朱莹差到哪去,可好端端的竟然会看上这不知道从哪窜出来的野小子!好歹这丫头眼光高点儿,把张寿这样的闲雅小郎君给他带一个回来也好啊!

    江都王眼中再次露出吓人的凶光,奈何宋举人被他看得固然有些发毛,可吓不住那个正死命抱着他腰的小家伙。人还在那不停地嚷嚷道:“王叔不止欠我一把匕首,你还欠三哥一个铁镇纸,欠父皇一把铁尺,欠太后娘娘和裕妃娘娘……”

    没等人把话说完,江都王就赶紧用空着的一只手把人的嘴给死死捂住了。这会儿他早已经意识到人是谁了,这么点大年纪,还能口口声声父皇和三哥的,不是四皇子那个最贪心的小混蛋还有谁?

    他之前每次进宫确实都爱说打铁,拍胸脯许诺出去不少东西。结果,他只不过是喜好打铁,三年多打下来,那技艺却着实是平平,就连教他打铁的师傅都诚惶诚恐地说,不是千岁爷您学得慢,而是铁匠这行当,学徒就得好多年!

    现如今,他打一点镰刀之类的粗笨家伙还行,精巧的玩意根本就没戏!匕首……他打个铁片磨一磨,那能当成匕首送出去吗?

    脸黑了的江都王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稍微松开了手,挤出一丝笑容道:“四皇子,今儿个我这王府有客人,你说的这点小东西,王叔下一次补给你好不好?”

    “东西自然不急。”四皇子当然不至于江都王一松手就翻脸,却也不挣扎,而是小声嘟囔道,“不过王叔你不讲信用!答应得好好的东西,转眼就没消息了,人也不进宫,只有阿绫姐姐没事进宫来看看……她喜欢吃甜的,你倒是愿意高价请人做,我们你就丢一边了!”

    废话,我自己的宝贝女儿和你们这些臭小子能相提并论吗?

    江都王腹中冷哼,可如今四皇子不再仅仅是乾清宫中皇帝养着的小皇子,而是未来太子最亲近的弟弟,日后说不准什么前程,他就算不在乎什么权力,也不好太得罪,于是只好打哈哈道:“四皇子这是什么话,我当然是常常进宫的,只是你没看见……”

    “可父皇说你好久没进宫了啊!父皇说,不见王叔你,他连个赛马射箭的对手都没了!”

    一听这话,江都王那张脸总算是稍稍霁和了下来。虽说赛马射箭已经不是他最主要的爱好了,但皇帝说没了他就没了对手,这还真是一点都不假。除了他之外,大概也就是赵国公朱泾会赢皇帝,其他人……呵呵,恨不得把天子烘托成神武天成,天下第一!

    “好好,我赶明儿就进宫去陪皇兄过过手瘾!”

    此时此刻,听到江都王这一声皇兄,张寿脸上好不容易才绷住,心里却是直接翻了天。这壮汉那模样,说四十几是客气的,说五十也有人信,居然还比当今皇帝小?他刚刚听四皇子叫王叔,还觉得兴许这和世叔一样都是虚称,毕竟王伯两个字实在是不好听……

    而张寿正在想这种毫无关系的事情时,四皇子的自由发挥,却并没有结束。他笑眯眯地松开了刚刚抱住江都王的手,重重点头道:“王叔愿意去就好,我回宫之后对父皇也能有个交待。父皇之前还犯嘀咕呢,说是王叔惯会躲懒,连经筵都竟然敢告病不来!”

    这一次,江都王货真价实倒吸一口凉气。经筵这种事,他当然敬谢不敏,之前倒是打着让儿子们好好经受一番洗礼的借口,把四个儿子都送去听了几天,只希望皇帝能网开一面放他一马,别让他去听那些枯燥乏味的东西。

    结果,这将近十天下来,他在家里躲懒的事,貌似也无人追究。可没想到皇帝暗自在心里记了一本!这就糟糕了,要知道,皇帝别的本事且不提,记仇的本事却很大!

    见父亲竟然被四皇子这东拉西扯一番话,搅和得面露愁容,竟是忘记自家好白菜即将被猪拱了,刚刚去搬救兵的郑四郎简直是气得七窍生烟。可还没等他越过父亲,亲自兴师问罪,就听到了一个他一听就打哆嗦的笑声。

    “阿绫,好端端的进宫去陪太后说话,你怎么就带着客人回来了?”

    随着这声音,张寿就只见两个比自己略大一些,容貌极其相似的方脸年轻人,陪着一位盛妆华服的丽人出现在他的面前。就只见那丽人容颜秀美,红绫小袄织金长裙,整个人从头上到脖子上再到腕上,全都显得金玉辉耀,竟是比素来喜欢各种首饰的朱莹还要招摇。

    尤其是那一整副头面,图案固然因为隔着大老远他也没法一眼看清楚,但下面的分心,挑心、花钿、顶簪……反正是各种各样的金玉镶着宝石,遮掩得几乎看不见一根头发,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这许多东西戴在头上,人还怎么走路。

    可这位显见是江都王妃的丽人,却走得稳稳当当,步步生姿。她虽说问了海陵县主一句,却根本就没有等人回答,就笑吟吟地对朱莹先打了招呼。

    “许久不见,莹莹你竟然要嫁人了,哎呀,这如意郎君真是长得俊,我要是小二十岁,肯定也丢开阿绫他爹先下手为强!这等才貌双全的乘龙佳婿,打着灯笼也难寻!”

    朱莹本来还想解释一下事情原委,谁知道一上来就先被江都王妃给抢了话头,直到人终于停下嘴,她这才笑道:“王妃你要是年轻二十岁和我抢阿寿,那我就糟糕了……满京城谁不知道,王妃是财神奶奶,一文钱转眼间就能变成十文一百文!”

    张寿倒是难得见朱莹恭维人,再看江都王妃,那仿佛是被搔到了痒处,神色更艳。他对于京城的豪门和商贾虽然已经有所了解,但偌大的京城人口太多,他还真没有了解过江都王一系。等到朱莹掰着手指头历数哪些有名的老店乃是王府产业,他才禁不住看了宋举人一眼。

    值得庆幸的是,大概因为在广东宋氏听惯了各种银钱数字,又或者是因为想着从未来岳父岳母那儿拉投资,总之,宋举人这会儿那绝对是从容自信,泰然不惊。

    而闻讯出来的江都王妃,也确实趁着这功夫仔仔细细地打量张寿和宋举人。

    张寿她是闻名已久,也曾经远远看热闹似的瞥过两眼,但此时人真的站在她面前,纵使她年少时就不是朱莹这种贪恋外表的人,也不得不在心中赞叹连连。毕竟,人又不是那等绣花枕头一包草的蠢材,别说才学,就连行事手腕也是相当可圈可点的。

    可以说,如果朱莹从前对张寿真的是三分钟热度,而女儿真的就这么把张寿捡回来嚷嚷说我要嫁给他……她此刻绝对没有二话!

    可偏偏,她那个女儿竟然看中的是张寿旁边这个出身名门,身为举人却去参加御厨选拔大赛的呆子!她那丈夫还不怎么太清楚状况,她这个消息灵通的却早就听说过这么个人了!

    江都王妃瞥见丈夫似乎要说话,她就重重咳嗽了一声,见丈夫立刻闭嘴,她却含笑又和张寿打过招呼,对宋举人也相当客气,直到看见海陵县主仿佛松了一口气似的,她方才不动声色地上前挽住了人的胳膊。

    “阿绫,听你四哥说,你今天是跟着太后去看了御厨选拔大赛?和娘说说,都有什么有意思的?”

    江都王妃一面问,一面犹如母女闲话似的把海陵县主给拖了走,那脸上含笑却一点都不含糊的动作,张寿不由得想到了同样强势而精明的王熙凤。

    他若有所思地拦住了还想跟上去插一脚的朱莹,再次瞥了一眼宋举人,见宋混子竟然并没有惊慌失措,他倒是对人刮目相看。

    而女儿被妻子给带走,江都王这会儿只觉得后患尽去,原本气势汹汹的他倒是举止自然了许多。虽说还是不可避免地看宋举人不顺眼,但至少不会吹胡子瞪眼仿佛要把人生吞活剥了。只不过,这会儿带着四个儿子的他当然提也不提请张寿和朱莹等人进去坐坐。

    至于四皇子……好在不是即将册封太子的三皇子,他只能先对不起了!

    然而,不请人进屋坐,却又想不出什么谈资,江都王只能拿眼睛去瞟四个儿子,暗示他们能够想点话题出来,当然最好是打发走这几个不速之客。

    然而,相比刚刚一上来就东拉西扯分散了他注意力的四皇子,他那四个儿子有的继续怒瞪宋举人,有的则是你眼看我眼,总而言之,没有一个开口的,这竟然是一下子冷了场!

    眼看这父子五个一模一样地不善交际,和刚刚那江都王妃简直是两路人,张寿顿时啼笑皆非。他可不会就这么陪人家站着发呆,此时笑眯眯地顺势问两句打铁的事,渐渐就把话题转到了自己的天工坊。

    果然,对于皇帝亲自参观过,又赐了名号的天工坊,江都王这种非主流郡王确实挺感兴趣,再加上张寿说是招揽了不少各行各业的匠人,他更是渐渐有些动心。

    他那打铁没学好,指不定就是因为师傅藏着一手,不肯把绝学都教给他!不如和张寿拉拉关系,回头去那天工坊里瞧瞧,万一有什么好的铁匠,请回来教他?

    生出了这么一个念头,江都王对张寿的态度就热忱多了。而他这么一软,一旁满心都是如何打动岳父投资念头的宋举人,终于觑着了机会。

    他好歹也是和烧玻璃的杨七公子杨詹厮混了好一阵子的人,瞅了个空档说起玻璃,又说起张寿献配方的事,随即更是当众拿出了随身一块镜片开始演示讲解。

    虽说江都王父子全都对他颇有敌意,但对人有敌意不意味着对东西有敌意,再说,当初张寿曾经在经筵首日演示过的某些东西,外间虽说有人叫嚣是妖法,但以讹传讹之下,他们父子却更觉得是某种戏法,倒也好奇,自然愿意听宋举人那解释。

    尽管那解释张寿听得牛头不对马嘴毕竟宋举人那也是典型的文科生,顶了天是技能点歪到甜品技术的文科生,并不能理解数理化的精髓但此时人煞有介事地说着一个个从杨詹处学来的名词(虽说杨詹也是从关秋那学来的),糊弄外行人还是足够了。

    一旁的朱莹和四皇子却听得百无聊赖一个是完全不感兴趣,另一个是稍微有点感兴趣,奈何程度还太低,完全跟不上。于是,不怕事更不怕惹事的两人对视一眼,竟是蹑手蹑脚溜了。虽说江都王父子都注意到了这一幕,可又不是宋举人溜进去,他们当然无所谓。

    结果,足足好一会儿,江都王妃就带着海陵县主出来了,身后还跟着笑容可掬的朱莹和四皇子。相比开心的女儿,江都王妃这会儿那是满脸的头疼。然而,当她看到丈夫恰是和宋举人聊得异常投机,而张寿身边则是簇拥着她四个儿子,她只觉得心累得很。

    这家里除了她,父子五个,再加上这个被宠坏的女儿,真是一个都不靠谱!

第六百零七章 没钱没势,思路清奇

    江都王早就忘记了,这会儿正在和自己相谈甚欢的人,是刚刚他想要乱棍打死的臭小子。

    而江都王那四个儿子,更是一点都不记得,他们围着的,是父母口中那个别人家的儿子——那个出身贫寒却才华横溢,不但眼高于顶的朱莹垂青,就连皇帝也相当的看重的张寿。就连往日被母亲念叨时,他们对张寿太优秀的那点怨愤,此刻兄弟俩也都丢在了脑后。

    因为张寿在打探出他们的爱好之后,也不劝学,更不劝上进,哪怕是斗鸡遛狗,哪怕是垂钓跑马,人竟笑说既然家境豪富,只要不扰民,不坑爹,自己玩自己的,不用管别人说什么,指手画脚的人不过是仇富,仿佛完全忘了他在翠筠间曾经对纨绔子弟说的话。

    当然,就算兄弟四个有人知道当初旧事,张寿也有足够的说辞——那一群在家里不受宠,也没有读书练武的天分,于是一直都被边缘化的家伙,能比得上江都王的爱子们?不过既然没有用上这说辞的机会,他也就稍微节制一下,以免自己那严师的人设维持不下去。

    此时此刻,见江都王妃面色微妙地带了海陵县主再次出来,后面的朱莹和四皇子嘻嘻哈哈很没压力的样子,他就知道,虽说那位精明外露的王妃兴许还没完全接受这件事,但至少已经明白了前因后果。于是,他就考虑着,自己是不是应该功成身退了。

    否则难不成还充当宋举人的长辈,在这继续商谈婚事吗?

    随着江都王妃一声重重的咳嗽,刚刚谈兴正浓的江都王瞬间回归威严的郡王形象,丢下刚刚还在津津乐道天工坊中某几位年轻铁匠的宋举人,快步回到了妻子身边。而紧跟着回归的,则是如梦初醒的兄弟四个。乍一眼看去,父子五人簇拥着母女二人,好一个众星捧二月!

    面对这情景,原本在江都王妃身后的四皇子如同一条油滑的游鱼一般溜到了张寿身边,随即就轻声说道:“老师,今天兴隆茶社那点事儿,我都明说了,没添油加醋,但也没藏着掖着。就算我不说,以后也肯定有人说……莹莹姐姐很仗义,她竟帮着三姐说了几句话。”

    四皇子说着就顿了一顿,随即就瞅了一眼宋举人,低声嘀咕道:“不过我可没帮着姓宋的说话,我是觉得他配不上阿绫姐姐。没钱没势的,难不成以后还靠阿绫姐姐养家糊口?”

    宋举人哪曾想江都王一家人都还没有明显表露出瞧不起自己,四皇子竟然就这么戳了自己的心窝子,虽说有些羞恼,但他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既然气氛稍微缓和了一点,他索性一鼓作气,把心里话一股脑儿都倒了出来。

    “我是没钱没势,毕竟我虽说出身广东宋氏,可宋氏又不是我当家作主,我从前也是靠族中贴补才能衣食无忧地读着书,还去学了做糖水。而我还不知道猴年马月能考出进士,也谈不上势。所以,我虽说年纪不小了,但也从来没谈婚论嫁,因为我不想牵累别人。”

    “县主是第一个说喜欢我的姑娘,虽说不知道那仅仅是喜欢我的厨艺,还是喜欢我这个人。其实,我这点做糖水的技艺,放在京城兴许还能排得上号,但在广东却很平常,那儿有的是各种糖水老铺,还有很多的老师傅……毕竟,那儿适合种甘蔗,能够把甜食玩出花来。”

    “可不论如何,我都很感激县主。无论江都王和王妃能否允准,我都无话可说。这一路参加御厨选拔大赛,我与其说是过五关斩六将,不如说是磕磕绊绊,靠着时运才走到这一步,但我早就想好了,接下来如果在京城开个铺子,那名声和新鲜感应该可以维持一阵子。”

    “而若是我再努力一点,把太祖爷爷留下的那本食谱上的东西都好好做出来,那铺子哪怕不能大红大紫,但至少可以经营下去。读书科举做官,那是别人对我的期望,而研究食谱亲自下厨,那是我的爱好。也许有一天,我会后悔不务正业,但至少不是现在。”

    “虽说有些对不起希望我开枝散叶的家母,但若不是能支持我这爱好的姑娘,我也不会娶,省得耽搁她,也省得耽搁我,将来又是怨偶。我这辈子是不可能有钱有势了,但民以食为天,我很希望将来张博士提过的那些海外作物都移栽过来之后,我能做出更多更好吃的。”

    “太祖皇帝那食谱的最后有一句话,我一直奉作至理名言。幸福,就是甜的味道。”

    张寿没想到,之前还一直都战战兢兢,甚至不停向他请教,一直被方青骂作宋混子的方青,这一刻真是让人刮目相看,说出来的话不但带着非常真挚的味道,而且还入情入理,乍一听非常能打动女孩子。尤其是最后一句太祖语录,那真是神来之笔。

    宋举人是不是早就考虑过用这话来当成糖水铺子的招牌?不对,广式糖水一旦开到京城,再叫糖水就有点土了,应该改成宋记甜品之类的名字,雅俗共赏,更能吸引人。

    张寿都觉得宋举人判若两人,四皇子那更是大吃一惊。他甚至摸了摸脑门,试探自己有没有发烧,随即就忍不住喃喃自语道:“父皇说,这世上很多人都挺能装的,我一直不信,今天终于见识了!”

    要知道在路上的时候这家伙还显得愁眉苦脸,很不靠谱的样子!

    而朱莹则是若有所思地摸着光洁的下巴,心里却想道,就宋举人平日那不靠谱的性格,居然也会有说出这么动听话的时候,足可见人若是真心有情的时候,嘴也会甜起来。就如同张寿刚认识她的时候,那叫一个敬而远之,可现在却也常常说出很好听的话了!

    果然,旁人都惊诧了,今天还是第一次见宋举人的海陵县主,那更是芳心悸动,心潮难抑。如果不是这会儿母亲的手还牢牢钳制着她,还不知道情爱何物,只是凡事由着心意的她就直接冲上前了!

    可人被母亲拖着,但她说话却还有充分的自由,此时就忍不住说道:“我说了,会做甜食点心的厨子很多,但我可从来就没觉得他们很好!可我觉得宋公子你能一心一意为了自己的爱好去拼尽全力,这就很好,我爹当初学打铁的时候也是这样的!”

    海陵县主完全没注意到江都王此时正又气又急地瞪他,依旧笑得明媚灿烂,完全忘了江都王对她的嘱咐——在外人面前一定要叫他父王,如此才更显皇族威严。反正她今天在人前一会父王一会爹,也已经改过很多次称呼了。

    “我就是因为你喜欢做甜品,不喜欢当官,这才问你愿不愿意当爹的女婿!我四个哥哥都不喜欢读书,武艺也稀松,可他们人都很好,都是我的好哥哥!我才不想要一个文武全能,好学上进的夫婿,那样他们岂不是被衬托得很没面子?”

    什么叫做一语惊醒梦中人,这一刻海陵县主这话便有此奇效。那一刻,四皇子瞠目结舌,朱莹忍不住笑疯,就连张寿,他也不由惊叹海陵县主这实在是清奇到极点的脑回路。

    真心想想,完全没错啊!女婿太能耐,儿子太废柴,这郎舅相处起来,岂不是很尴尬?就比如朱二和他,那是朱二完全被他,又或者说阿六给整怕了,整服了,而且朱二现如今已经听了他的,开始专心经营朱公好农的人设,否则他和朱二还真说不到一块去。

    至于朱廷芳……这种完美主义者,说实在的他着实是敬而远之,估计朱廷芳对他也是!

    而原本满腹牢骚的江都王,在听了海陵县主这掷地有声的话之后,他竟是忍不住眼眶一热,竟是完全被女儿感动了。他恶狠狠地瞪向了四个同样激动难耐的儿子,一时怒喝道:“都是你们四个没用的东西,但凡你们长进一点,怎么会害得阿绫生出这种心思……”

    眼见四个儿子羞愧得无地自容,而丈夫却还板着脸要继续训人,江都王妃只觉得心更累了。你这个当父亲的自己心里就没点数吗?

    你比儿子们强的,仅仅是你武艺还不错,可你也就是擅长驰射,问题是如今朝廷对北虏的战法,骑兵早就只是辅助了,最强大的那是火器齐射,绝对不会和人拼骑射战术。就连赵国公朱泾那一手绝强的驰射都没有用武之地,还是因为指挥火器营非常拿手才有今天的。

    你这个不读书,精擅的还是如今已经落伍技艺,不愿管事,还把打铁当成最大的爱好满京城炫耀的老爹,现在竟然还正儿八经训儿子牵累了女儿……你脸呢?当然,我自己也根本并不求你们父子上进,可你这当父亲的还真当自己给儿子们树立了好榜样啊!

    “够了!”忍无可忍的江都王妃不得不用怒喝终止了江都王的教子,眼见丈夫闭了嘴,女儿闭了嘴,儿子们也一个个耷拉了脑袋,她不禁烦恼地揉了揉眉心。

    这家里真是全都被她一个人精明去了,看看这不让人省心的一大家子!

    最重要的是,眼前还有好几个外人,这真是丢脸丢到外人面前去了!

    看到江都王妃那纠结到极点的表情,张寿一手拉住四皇子,随即笑容可掬地说:“我和莹莹还有四皇子只是顺道送了海陵县主过来,至于宋公子,那是奉旨来此送点心的。如今人也送到,东西也送到,我们就先告辞了。”

    没等朱莹和四皇子提出反对意见,张寿就一手拽着一个,把两个人强行拖走了。四皇子因为三皇子的嘱咐,也不敢讨价还价,只能苦巴巴地嚷嚷着让江都王别忘了补给自己的东西,而朱莹则是有些遗憾地冲着海陵县主挥了挥手告别。

    至于宋举人,发现张寿竟然不负责任地就这么带人走了,他这才叫慌了神,刚刚那点镇定自若全都飞到爪哇国去了。可他正想要开口求救,却只见走出去十几步远的张寿突然又转过身来对他笑了一声。

    “宋公子,保持刚刚的状态就行了。别忘了,你可是曾经和永平公主唇枪舌剑,曾经在皇上面前侃侃而谈的人。没钱没势不是你的缺点,那是你的优势。”

    “真要换成我那出身显贵,文武双全,惊才绝艳的未来大舅哥,大多数女孩子那还承受不起!”说到这里,张寿看到江都王竟是悻悻瞅了他一眼,他微微一愣,随即就醒悟到这诡异的目光从何而来,当即更是大笑了起来。

    “至于我这种特别会惹是生非,动不动就惹出种种风波,常常要劳动岳家帮忙一块收拾善后,否则就会闯出大祸的人,当我的妻子也好,岳父岳母舅兄也好,全都得要有一颗强大的心脏才行,否则不是被吓死,就是被气死。”

    宋举人没想到张寿走归走,可最后甚至不惜自黑了一番,这下子,原本因为被抛弃而显得有些可怜巴巴的他,顿时就振作了起来。

    朱莹的大哥朱廷芳那种妖孽,他确实拍马都赶不上;而张寿这种厉害到极点的家伙,他也确实望尘莫及。但是,平凡有平凡的好处,他不会去最危险的地方冲锋陷阵,他也不会得罪那么多朝廷大佬啊!

    而张寿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的江都王,以及面色复杂的江都王妃,随即又笑呵呵地说:“另外,江都王的四位公子虽不能说是人中龙凤,但全都是真心实意爱护妹妹的好哥哥。刚刚江都王骂他们不上进,可真要是上进心太强,难道你们不会发愁吗?”

    “人生在世,平安是福。”

    眼看张寿说完这话后微微颔首为礼,随即一手拉着朱莹,一手拽着四皇子,竟是扬长而去,江都王登时心里咯噔一下。他这打铁的嗜好固然是真的,不是装的,但当初之所以迷上这个,而且每个月总共也就是颠来倒去用那么点原料,不就是因为平安是福吗?

    这远比他天天在驰道上练习驰射要安全得多。太平盛世,天子日日练骑射不要紧,他一个郡王就没必要了。而他的儿子们,文不成武不就也不要紧,只要品行过得去就行了……就像张寿说的,爱护妹妹的好哥哥,再坏也坏不到哪去!

    目送张寿三人离开的江都王,压根就没注意到还有一个人影也悄无声息地跟着离去——不但是他,其他人也浑然没有留意到这一幕。而宋举人却不一样,他发现阿六这会儿也要走,正想叫人留下给自己壮壮胆,就只见阿六伸手握拳对他挥了挥,他不知道那是鼓劲,只以为是威胁,连忙闭嘴。

    很快,他就听到了江都王的声音:“唉,既然阿绫喜欢你,好吧,那就跟我到书房,我们爷俩好好聊聊!没钱没势不要紧,只要你人品好,不惹事,我也不是不能考虑!”

第六百零八章 落水

    离开江都王府,四皇子满脸怏怏,颇有些半途而废的郁闷。可当东张西望的他看到阿六不知道从哪闪了出来,竟是默默跟在他们身后的时候,他就不由得眼睛一亮,当即窜到张寿旁边,涎着脸说:“老师,就这么丢下宋大厨,不太好吧?”

    “万一江都王他们一家人恼羞成怒,把人关起来毒打一顿呢?要不,让六哥去看看?”见张寿踌躇不语,他就趁机更起劲地游说道,“当然,江都王府说不定就有高手在,六哥虽说艺高人胆大,可如果被发现了,要解释就麻烦了,要不,干脆让六哥带上我吧?”

    见张寿顿时似笑非笑看着自己,四皇子却也不怵,还挺直胸膛说:“要是被抓住,我就说是我半途强拉着六哥,带我潜入江都王府来看状况的!好歹是阿绫姐姐看中的人,总不能让人不明不白就这么失陷在江都王府了吧?王叔再不讲理,也不能拿我怎么样!”

    “我看不是你怕人失陷在江都王府,是觉得热闹没看完,所以很遗憾才是。”朱莹没好气地戳穿了四皇子那大义凛然的借口,见人眼珠子乱转,干笑不说话,她顿时也心中一动。然而,还不等她也想个和四皇子差不多的借口,手腕就被张寿一把拉住了。

    “阿六,你带四皇子去吧,小心点,最好别让人发现,更别用上他那个蹩脚的借口。”

    张寿对阿六点了点头,见四皇子欢呼一声,随即猛地窜到了阿六身边,直接非常娴熟地往人身上一扑。见阿六有些无可奈何地接住了这个皮猴,把人往背上一甩,非常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去之后,他侧头看了一眼满脸不甘的朱莹,顿时就笑了起来。

    “莹莹,你这是牵线搭桥上瘾了啊!这种事,就该让他们自己去谈。海陵县主是你撺掇她那么说的吗?显然不是。而宋举人又是我怂恿他去接人家话茬的吗?完全没有,说实话今天这一幕我之前都看呆了。你这会儿皇帝不急太监急,何必呢?”

    “好好的干嘛拿太监来打比方,哼!楚宽简直是气死人了!”

    朱莹老大不高兴地哼了一声,但到底还是姑且赞同道:“不过阿寿你说得也没错,我还当今天是太后娘娘带着那么多人来给永平相看呢,结果谁知道竟会成这样……说实话,阿绫从前就是个有点馋嘴的娇憨小丫头,没想到有这胆子!”

    “呵呵,谁说不是呢?就是咱们这位宋公子,那也是该仗义时仗义,该缩头时缩头的人,今天他在御前能说出那样的话,就已经让人眼珠子掉一地了,在江都王一家面前竟然还能这么侃侃而谈,我差点都以为他被我灵魂附体了。”

    朱莹已经习惯了张寿那时不时会冒出的趣话,此时顿时笑得眼睛都眯缝了起来:“他哪里比得上你,昙花一现的振振有词之后,立刻就是唯唯诺诺的本性毕露……方青那小子给他起了绰号叫宋混子,这还真心没错,这家伙在别人看来够混日子的……”

    张寿和朱莹闲庭信步,边走边聊,牵着马的那些随从不由得面面相觑。这其中既有朱宏这样的赵国公府护卫,也有张园经过花七和阿六先后特训的两个见习护卫,再加上随行保护四皇子的锐骑营侍卫八人,加在一块足有一二十人,这还不包括兴许隐伏在暗处的卫士。

    毕竟,朱家和张园固然没有这么大的排场,可四皇子哪怕不是三皇子这样的未来太子,可皇子微服出行,那也总是不能马虎的。

    可朱家和张园的人在片刻迟疑之后,就立刻追上了这一对准小两口,而跟随四皇子的那些侍卫却傻了眼。他们怎么办?难不成就这么傻乎乎地呆在江都王府门口给人看门?否则,难道他们还能丢下四皇子?

    朱宏则是盯着朱莹和张寿那交握在一起的手,足足好一会儿才快步上前,谨慎小心地提了提那些无所适从的锐骑营侍卫。

    被他这一说,张寿方才反应了过来,哑然失笑地摇了摇头,他就拉着朱莹转身朝那几个侍卫迎了上去:“这样吧,你们留下两个在江都王府门前这条街上守着,其他人不妨回去给皇上和太后报个信。回头阿六自然会平安把四皇子送回兴隆茶社,绝不会少了半根毫毛。”

    这一点众人当然相信,要知道,出身锐骑营的他们那可是没少体会某个兼职教头的厉害——人一来就先一轮挑遍了所有教头,还曾经接受过几个不服气家伙的车轮战,从步战到马战到弓箭到其他兵器,全都试过,竟是都能似模似样。

    人虽说还谈不上兵器样样精通,但短板很少,擅长的几样兵器更是远远胜过普通好手。

    既然有这样的阿六保护四皇子,江都王府又不是龙潭虎穴,真要是暴露了,四皇子凭着身份也能安然出来。当然最重要的是,有张寿这话,他们就至少不用发愁该怎么做了。

    于是乎,八个人顷刻之间就分派好了彼此的责任,两个留下,六个离开,恰是井然有序——只不过,连四皇子的那匹坐骑,也一块给牵走了。

    而张寿和朱莹自然不会再回兴隆茶社。虽说两个人对美食都很感兴趣,可之前该品尝过的也都品尝过了,他们完全没兴趣在太后和皇帝双双在场考核甄选的时候再过去凑热闹,而且还是在发生过那样尴尬的场面之后。

    于是,两个人索性也不再去外城,而是沿着江都王府往西走,一直到了什刹海上的银锭桥,这才双双下马登桥。十月初这种日子,虽说早已过了中秋,但放在江南不过渐有寒意,但在京城却已经是寒风凛冽,初雪随时都可能降临的日子了。

    在这种日子,春秋两季常有的游人,什刹海边上自然少了许多,而即便是有,也和张寿与朱莹这样,披裘戴帽,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

    之前在烧着铜柱地龙的兴隆茶社里,朱莹还穿着黄衫郁金裙,此时却是已经戴上了银鼠卧兔儿,外头披着一件潞绸面子,貂皮里子的披风,手上却没有揣着那些京城千金贵女们最常用的暖炉,因为她正高高兴兴一手拉着张寿。

    只不过,此时状似亲密的两人,谈的问题却一点都不风花雪月。因为两人在聊的,赫然是司礼监掌印太监,今天现身之后没多久就匆匆离开的楚宽。

    在说起太夫人和九娘竟然当众让楚宽下不来台之后,朱莹就皱了皱眉道:“祖母和娘之前就说楚宽这人有问题,所以今天和人当面冲突,是不是为了让吴阁老他们看到,然后把这消息传出去?可吴阁老这人绵软油滑,张大学士也不是饶舌的人,能传出去吗?”

    张寿不禁笑道:“你别只顾着正宾。”

    “不是正宾,难道还是太后带来的裕妃娘娘她们,又或者永平那些丫头?”

    朱莹眉头一挑,满脸不以为然,“她们那些人里头虽然也有些人确实嘴碎,但没有亲眼看见,就算道听途说,传扬出去那就没什么说服力了!”

    “你别老是往那些大人物身上想……你想想,那会儿兴隆茶社里头有多少端茶递水,默立伺候的小人物?往日宫中泄漏消息,哪一次不是从这些小人物身上往外泄漏的?”见朱莹立刻恍然大悟,张寿就若有所思地说,“楚宽突然这么高调,他是不是要在立太子时做什么?”

    “他能做什么?他总不能去给太子做讲读官吧?那样的话可就不是九章堂重开这种程度了,九章堂毕竟是太祖皇帝立的……可太祖皇帝限制宦官数量,限定宦官品级,不许宦官干涉外政,这都是留下祖训的,那些老大人们闹起事来,皇上都吃不消,更何况是他!”

    张寿顿时呵呵一笑,随口答道:“你说的也是。”

    说起来太祖皇帝确实是个很复杂的人。重农不轻商,鼓励海贸,同时又亲自带船队远洋四海,甚至还提早禅位给了太宗皇帝,足可见是开明豁达。而与此同时,其对于损伤肢体的宦官制度又抱持着谨慎限制,却又略微扶持的态度,一方面限制人数和品级,另一方面……

    另一方面,毫无疑问便是把宦官当成了特情处培养——虽然没有锦衣卫和东厂,但司礼监好像兼了这一权责。最重要的是,楚宽那种口口声声薪火传承靠阉党的说法,并不像是一种托词,而更像是某种信仰。那个古今通集库实在是很可疑。

    虽然他很好奇,楚宽这个仅仅是后来睿宗反正登基才入宫的宦官,又不是司礼监从小培养的死忠,哪来的这种根深蒂固的认识?

    张寿微微沉吟,不禁就有些走神。而朱莹见他这副样子,却也不打搅,索性也就下了桥头,捡起路边石子,随手打水漂玩。她本来就是从小习武的人,这手劲自然不同,那石子在水面顷刻之间就是好几下起落,那漂亮的弧度看得不远处几个年轻人眼睛发直。

    而很快,看清楚了那扔石子的人,他们就更加眼睛发直了。

    只不过,看清楚朱莹的衣着,等到又看见桥头张寿施施然下来,后头还跟着好些护卫的时候,几个人就大多打了退堂鼓。可仍旧有一个年轻人鼓起勇气说:“谁说京城规矩多的,看看那位姑娘,大冷天还不是大大方方出来,比咱们小地方那些小家碧玉强多了!”

    “既然遇上便是有缘,不如我们一块上去打个招呼?”

    “这……会不会太唐突了?”其他几人你眼看我眼,却是大摇其头,见这大胆的同伴还是不死心,就有人忍不住提醒道:“再说,你看看那位刚过去说话的俊雅公子,两人明显是一道的,衣服料子的样式也差不多,明显是一家人……”

    “就因为像是一家人,所以我才说,不妨上去试试。单看发式,那姑娘明显是未婚女子,说不定人家只是兄妹呢?又不是唐突佳人,就是上去打个招呼说两句话而已。如果连这都不敢,我们明年还去考什么春闱?”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被他这么一说,其他几人终于动了心。

    于是,彼此鼓劲的众人鬼使神差地快步朝张寿和朱莹这边赶去,完全没发现另一边有一个壮汉正如同一阵风似的朝他们这边狂奔而来。

    而这时候,朱莹正好在和张寿闲聊儿时在太液池打水漂的往事。因为她就在水边,那三个年轻人不知不觉也就沿着水边走。眼看和丽人相隔只有七八步远的时候,起头那个提议来打招呼的年轻人步子越走越快,目中除却佳人,甚至连张寿都已经没放在眼里。

    可就在这时候,那个斜里冲出来的人却发出了一声怪叫,紧跟着,他就仿佛收势不及一般,整个人直直撞上了那个一马当先的年轻人。两个人顿时同时摔倒在地,随即如同滚地葫芦一般,两个翻滚后就双双直接落进了水里。

    当听到动静的张寿看过去时,却只发现了两人先后落水溅起的水花。而朱莹就更懵了,手中石子随手一丢就急急忙忙地问道:“怎么回事?”

    这一刻,刚刚简直吓呆的两个年轻人终于回过神来,其中一个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另一个则是失声嚷嚷道:“救人……快救人哪!邹贤弟不会水性!”

    朱莹登时眉头一挑,刚想问这到底怎么回事,她却只听张寿对着几个跟来的护卫沉声喝道:“你们几个,谁会凫水?”

    此话一出,朱宏立刻毫不犹豫地脱下衣衫鞋袜,随即大步冲到水边,一个猛子扎了下去。朱莹见状立时舒了一口气:“朱宏是我家里水性最好的,我爹说他百丈的大河轻轻松松游一个来回也面不改色心不跳,一会儿就能把人救上来……”

    张寿也同样如释重负。虽说他也会游泳……这项前世技能因为在融水村住的那一阵子,又重新练了起来,但对于大冷天下水救人,他还是没多大把握,更何况他这身体素质也未必比得上朱宏。当下他立刻吩咐道:“快去附近店家,准备棉被热水……还有驱寒的红糖姜汤!”

    就在他话音刚落之际,就听到耳边传来了一个有气无力的嚷嚷:“先……先救那家伙,我……我还能挺一会儿!”

第六百零九章 蹊跷

    落水的人除了叫救命,还会叫人先救别人,这种情况,张寿前世里只从电视剧里看到过——一般来说,那不是生死相许的伴侣,就是深厚到极点的革命友情,要不就是至爱亲朋。他盯着落水的两人看了一会儿,正觉得他们是不是兄弟朋友,最先呼救的那人就暴跳如雷了。

    “邹明,你疯了吗!”

    “我没疯,我……”水里挣扎的年轻书生本来还想叫嚷什么,但最终竟是咕嘟咕嘟又喝了几口水,险些呛着,这才再也说不出话了。

    张寿前世里也刚巧碰到过别人坠河,一次是小孩失足,一次是年轻人跳河。水性不错的他很痛快地去救了失足的孩子,事后得到了人家父母千恩万谢,至于跳河的,他连围观都懒得围观,直接扭头就走。千古艰难惟一死,既然求死,那就死好了!

    虽然那个要自杀的家伙落水后的第一反应,竟然也是大嚷救命……

    所以,此时他觉得,那个明明咕嘟咕嘟在呛水,却还嚷嚷先救别人的书生有点意思。可当他往那个书生嚷嚷着先救的家伙望了过去时,他就只见那是个壮硕的壮汉,虽说看上去也是在水中浮沉挣扎,但越看他越觉得有些不对劲。

    虽说没看到之前两人到底是怎么落水的,张寿还是当机立断地叫道:“朱宏,你先把那姓邹的书生救上来!”

    眼看下水救人的那人真的因为这话而先去救自家同伴,刚刚那个心急如焚大骂友人的登时如释重负,而另一个受惊过度,忍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的书生慌忙爬起身来,跌跌撞撞来到张寿面前,随即一躬到地。

    “多谢这位公子仗义相助!幸亏你没听邹贤弟的,他才华横溢,读书极好,却是个怪人!”

    说话间,动作敏捷的朱宏已经游到了邹明身边,一把将那已经完全没力气的书生给拖上了岸,他只来得及把人交给其余几个上去接手的护卫,自己又急急忙忙下水去救另一个。

    眼见被救上岸的邹明此刻并没有埋怨先救自己的行为——当然也可能是根本没力气埋怨,因为人正在那簌簌发抖,脸都冻得青紫了,张寿就赶紧招呼了随从赶上前去。

    不用他指挥,赵国公府的几个人就先忙着给邹明紧急清理了口中杂物,紧跟着便是控水,眼见人吐了几口水之后,赫然已经恢复了正常呼吸,他就稍稍松了一口气。这时候,有人三两下扒下了邹明身上**的衣物,用随身带的汗巾等物给人擦干身体。

    可在这大冷天里被扒成光猪,本来就瘦弱的邹明那叫一个面色青紫,整个人犹如半死一般,连呻吟的力气都没了。见此情景,见其他众人身上披风大多单薄,张寿本着救人救到底的心思,索性一把解下自己身上那件厚重的毛皮大氅,示意裹在这书生的身上。

    面对如此豪爽做派,另两个书生对视一眼,不禁颇为感动。这年头,雪中送炭的少,锦上添花的多,古书中那种推食解衣的人,更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尤其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这当口,两人都非常担心自家邹贤弟一旦回过神来,又因为那说得好听叫自命不凡,说得不好听叫不懂人情世故的怪脾气,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

    于是,两人抢上前去,围着张寿千恩万谢,好话说了一箩筐。结果这么一分神,两人竟然丝毫没注意到,几个随从已经把裹紧了那件大氅,牙齿咯咯打颤的邹明给架了走。当他们回过神时,却只见同伴竟然已经不见,而另一个落水的壮汉也已经被救了上来。

    相比前一个被救上来的邹明,朱宏把那大汉救上来的时候,却是一手夹着人的脖子,面色阴沉到有些铁青,仿佛是冻的。他一上岸就随手把人丢在地上,粗暴地控水之后,试探过人的呼吸,确定还算正常,他就任由那家伙如同死狗一般躺在地上。

    而剩下的几个随从倒也动作迅速,当下立刻有人上前,有的解下外衣帮着朱宏擦干身体,有些忙着将他的衣衫鞋袜递上去,还有的则是忙着嘘寒问暖,至于那人事不省的壮汉,却竟是没有人去理会。

    见这一幕,朱莹不禁疑惑地眉头一挑:“你们几个怎么回事?大冷天的,这人虽说救上来了,可这衣衫湿透的样子,再不管就要冻死了!”

    闻听此言,今天跟张寿出来的杨好就满脸恼火地叫道:“大小姐,我刚刚看得清清楚楚,就是这莽货突然跑出来,冷不丁撞了那书生,两人才一块落水!大冷天的害得宏哥下水救人一趟,这家伙就是死了也活该!少爷和宏哥居然还救他,真是太好心了!”

    听人这么说,那两个本来还有些发懵的书生登时就反应了过来。其中一个气得直哆嗦,指着那人事不知的莽汉怒道:“没错,我们和邹贤弟好端端走路,就是此人突然怪叫冲出,直接把邹贤弟撞到水里去了!”

    直到这一刻,张寿方才明白,之前在眼皮子底下的这一幕落水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刚刚就觉得这壮汉在水中挣扎的样子有点假,此时见人竟好似货真价实昏死了过去,他不禁瞅了面沉如水的朱宏一眼,随即就吩咐杨好,姑且借一件披风给人裹裹,然后送去不远处的店里。

    杨好虽说有些不情愿,但张寿都吩咐了,他也只好怏怏从命。可他才刚解下自己这新做的披风,就只见朱宏上来,三两下竟是把那壮汉直接扒了个精光。

    而朱宏把从人身上扒下来那湿透的衣服,连带其他东西全都打包成一卷,就连人那湿漉漉的头发都去摸了一把,一根木簪也拔了下来,随即一大包东西给了一旁另一个护卫之后,这才对着杨好解释了两句。

    “他身上衣服都湿透了,你这披风是夹棉的,上去也一块湿了,这就不是救人是杀人了。先把他衣服扒光,再裹上披风更妥当,刚刚那书生,寿公子不是这么处置的?”

    张寿见朱宏说完这话,就转身朝自己这边看来,明显有话要说,他就打算先把面前这两个正千恩万谢的书生打发走。可谁知道恰在这时候,他就只觉得肩头一重,扭头一看,却见是朱莹直接把她那一件极其厚实的披风给了自己。

    眼见朱莹只穿着小袄和裙子,人冻得在那直搓手,他不禁又好气又好笑,连忙把那件压根不合适自己的披风扯下来,重新把大小姐严严实实裹好。

    “好了,莹莹你别添乱,万一冻出病了,我怎么对太夫人和九姨交待!我当年儿时是体弱,但自从病好之后,就身体康健,再也没怎么生病过了,吹一会儿风不碍事!听话,别犟,我已经派人回去取衣服了!”

    见张寿和朱莹举止亲昵,并不像是兄妹,两个书生想起刚刚邹明那尚未实施的贸然上前打招呼,不禁面面相觑。

    虽说知道就这么询问实在显得唐突,但忍了又忍,到底其中一个还是忍不住问道:“如此救人之恩,我们和邹贤弟一定要登门道谢,敢问这位公子,还有这位姑娘是……”

    “道谢就不用了,又不是我们救人,你们要谢就直接谢朱宏就好,这么大冷天,他跳到水里救人,那可是遭了老大的罪!”

    朱莹裹着披风,见张寿衣衫单薄被风吹着,只觉得异常心疼。等再看到过来的朱宏冻得脸都有些青白了,她赶紧摆摆手示意人不用多礼,随即就不由分说地吩咐道:“好了,什么都别说,大家都去那边店里喝点姜汤!你也好好用棉被捂上出一身汗,你又不是铁打的!”

    一句话都来不及说就被朱莹轰了走,朱宏简直无奈极了。可眼见得朱莹一面轰他走,一面拉着张寿也往那边店里,号称是去避风取暖,那两个书生却偏偏都急忙跟了上来,他满腹的话却又不好说,只能都憋在心里。

    等到了那家安置两个落水者的小店,掌柜和伙计全都屁颠屁颠地围上来忙活,他就更找不到和张寿说话的空档了,唯有暗自庆幸已经吩咐了赵国公府的几个护卫把人牢牢看住,又早早把证物全都打包收了起来。

    而刚刚没打听到张寿和朱莹到底姓甚名谁的两个书生,在这一通乱糟糟的景况下,终于因为早来一步的护卫对店家透露过身份,于是打探到了这一对神仙似的年轻男女是谁。

    知道之后的第一反应,两人全都觉得脑袋轰然一炸,不约而同地赶到了邹明的旁边,一个比一个大声。

    “邹贤弟,你真是烧高香了!知道刚刚救你的好心人是谁吗?是东宫讲读,国子监的张博士,还有赵国公府的大小姐!他们真是古道热肠,仗义豪爽,你回头得好好感激他们才是!”仿佛是意识到自己把真正下水救人的那位忘了,他赶紧用胳膊肘撞了一下同伴。

    “就是就是,那位救你的小哥就是赵国公府的护卫,水性极好,可连救两个人,这会儿也快累瘫了,两碗姜汤下去都没缓过劲来!你回头可要好好感谢他才是,这大冷天下水救人,说不定连自己都会搭进去!你呀你呀,好端端的偏要往水边走,结果被人撞下水了吧?”

    说了还不算,当拿着毛巾的的伙计上来说,要替人再次擦身,两个年轻人就立刻抢过了这个活计。他们读书固然是一把好手,但何尝伺候过人?这会儿毛手毛脚地接过伙计声称刚刚用热水烫过的毛巾,两人一个人给邹明擦身,一个替人擦头发,显得极为情义深重。

    只有邹明自己知道,两个友人哪里是帮他,那是在整他,这会儿那力气仿佛不要钱似的。他最初还龇牙咧嘴忍着,不知不觉就要惨叫了,可在出声之前,他就被人死死捂住了嘴。

    “你小子千万管住自己这张嘴,千万别说自己是搭讪,懂不懂?”

    邹明顿时不干了:“可是……”

    “还可是什么可是?差点被你小子害死!多少人犯在这一对手里被收拾得灰头土脸,我们算什么人物?更别说人家还是你的救命恩人,要不是人家,你这条命都捡不回来!咱们是进京来考春闱的,可不是来惹是生非的!”

    好端端遭了一场无妄之灾,这会儿又被两个损友狠狠折腾警告了一番,邹明简直郁闷到死。好容易等到两个同伴确认他已经听懂了,丢下那滚烫的毛巾,任由伙计上来帮忙收拾,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的他才嘀咕道:“可是,那撞我入水的家伙不是不小心,他是故意的!”

    尽管他的声音并不算太大,此时店堂中又乱哄哄一片,但一直都在暗自留意的张寿却没有错过这声音。

    他微微眯了眯眼睛,却也不急着过去,而是直接开口问道:“怎么就是故意的?”

    邹明正恼怒于两个同伴此时压根没听自己的话,伙计则是忙忙碌碌正拾掇他周身衣物,乍一听到竟然有人接自己的话茬,他顿时精神大振——其实也算不得大振,只不过因为这话,因之前落水而有些昏昏沉沉的他姑且总算是清醒了一点。

    他近乎呓语似的叫道:“当然是故意的,因为他直接冲着我过来,落水之后还拼命拽着我往水里带!要不是我因为之前庙里抽签的签语,所以特意留着中指的指甲,直接把人刺痛了踹开,否则我就要被这家伙给故意淹死了!”

    如此一句话,店堂内登时一片寂静,就连刚刚埋怨邹明的另两个书生,此时也不禁出了一身冷汗。他们这样初来乍到京城的外地举子,会得罪人以至于别人不惜用这种方式暗害吗?

    朱宏没想到本以为只是呆书生的邹明竟然也察觉到了蹊跷,眼看四周众人面色各异,本待暗中禀告张寿和朱莹的他踌躇片刻,立时出声说道:“寿公子,大小姐,那撞人入水的汉子水性不差,我去救他时,他在挣扎时仿佛在故意撕扯踢打,我察觉到不对,干脆打昏了他。”

    此时此刻,刚刚还因为友人被撞下水而惊怒交加的另外两个书生,登时倒吸一口凉气。不愧是张寿和朱莹的人,救人也果断,出手更利落,见人不对就直接打昏了事,幸好邹明被救时没做多余的事,否则岂不是这会儿也是死狗一条?

第六百一十章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自从经筵的消息传出之后,京城群贤云集,除却皇帝特地召来的四位山长,其余在朝官员中,那些文名卓著的学士亦是常常亲自召开诗社文会。在他们看来,如果没有张寿时不时招惹出来的某些事端,那么,册封太子之前的这一次经筵,绝对是永辰年间一次最大的盛事。

    而因为这一场盛事,锐骑营上下几乎是全天巡行于京城内城,再加上龙蛇混杂的外城之中,南城兵马司的兵马使一职骤然升格到正四品,就连名字也由南城兵马司改成了五城兵马司,直辖南城兵马司,直管其余四城兵马司,于是……顺天府衙以及宛平大兴两县衙就闲了。

    但要说真闲,那却也未必,毕竟,顺天府衙快班捕头林老虎,以及其他三班差役,前两天还刚刚从朱莹和一帮纨绔公子哥手中接了个私活,结果查到了司礼监掌印楚宽的头上。

    当听说朱莹直接堵了司礼监外衙的时候,饶是林老虎知道朱家的厉害,还是担心遭了池鱼之殃,哪怕探听到楚宽带着司礼监众人退避三舍,等事后据说还在御前露出口风愿意赔礼,他仍旧心里七上八下,直到须臾两三日过去,没见有人找他和手下人麻烦,这才稍稍放心。

    这一日,他应了宛平县衙的快班张捕头之邀,过来喝酒。两个人是积年的老相识,从前顺天府尹正三品,宛平县令却是正六品,他们虽说都是捕头,却也有上下之分,如今天下四大京县,大兴、宛平、江宁、上元,悉数都改了正五品,林老虎少不得就调侃起了张捕头。

    “有道是水涨船高,你家县尊升了正五品,你这个捕头也比平常金贵多了,以后有什么事,轮到老弟你带挈老哥我了!哎,王大头和秦国公虽说性子不同,可全都是难伺候的主儿,比你家那位县尊不好对付多了。”

    张捕头顿时苦笑:“我家县尊哪里就好伺候了。他之前是苦熬资格这才坐到了这个位子上,如今竟是得到了皇上单独召见,面授机宜,升了正五品,那真是满心热炭团似的,之前还异想天开出了很多新主意,要不是被几个师爷死死拦回去,呵呵,他真敢就这么实施!”

    都说快速拉近两人距离的最好方式,除了酒和女人之外,那就是骂上司,更何况张捕头和林老虎这交情,那更是边抱怨边喝,推杯换盏,喝了个痛快。可两人正喝到兴起,厚厚的夹棉门帘之外,陡然就传来了焦急的叫嚷:“张爷,张爷!不好了,不好了!”

    当差人的通病,听到不好两个字就脑仁疼,更何况张捕头此时和林老虎酒意正酣,听到这话那更是火冒三丈。他随手举起酒杯就想要砸,可眼见林老虎一把抢过,对他使了个眼色,他这才想起自己头上不止县官,还有一堆他一个都惹不起的现管,顿时颓然叹了一口气。

    然而下一刻,仿佛是发觉屋子里没反应,外头那人竟是冒冒失失直接闯了进来。人瞥了一眼林老虎,没把其当成外人,拱了拱手就气急败坏地说:“张爷,林爷也在正好,皇上和太后娘娘,还有几位娘娘,据说再加上公主郡主之类的贵人,都去了外城兴隆茶社!”

    这一刻,林老虎和张捕头相对而坐,两个人的唯一反应就是……没有反应。这么大的事情,他们事先竟然一点都不知情!皇帝突然出行,即便不摆卤簿法驾,这不得事先通知各大要紧衙门,暗中警戒,布上里三层外三层的戍卫吗?更何况还有太后嫔妃和一堆宗女!

    知道今天是御厨选拔大赛的决赛,他们还事先去问过从头到尾组织这一活动的陆三郎,陆三郎只推说如若皇上出来,总会通知到你们所在衙门的,后来没消息,他们也就没往心里去,谁知道这竟然是托词……不,很可能那个八面玲珑的小胖子确实不知道!

    两个人你眼望我眼,最后张捕头声音干涩地问道:“这是兴隆茶社那边传话,让我们去警戒防备着,还是怎么着?”

    “不是……是太后带人出宫的时候动静有点大,到了兴隆茶社之后,消息就捂不住了,陆三公子这才急急忙忙传下话来,说是锐骑营都已经布置好了,五城兵马司有朱大公子亲自坐镇调度,出不了事,县衙和府衙只管维持治安,别兴师动众赶过去。”

    尽管门外那人说得仿佛很轻松,但林老虎和张捕头你眼望我眼,谁都没觉得这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状况就很轻松——毕竟,如今五城兵马司的骤然集权,也意味着他们往日面对的骄兵悍将——又或者说散兵游勇——如今已经变成了一个牢固的集团。

    未来的赵国公如今亲手抓着五城兵马司,这能和从前那一堆地头蛇和老兵油子比吗?

    心情不好地打发走了门外报事的人,两个难兄难弟接下来就喝起了闷酒。虽说两人的顶头上司,沈县令升了正五品,林老虎上头那位最难对付的王大头也变成了秦国公张川这种顶尖勋贵,看似都是御前最得意的人,但两个人都有一种如今京城已经风云突变的感觉。

    “几十年的老格局了,说变就变,哎,我真不知道日后该怎么过!”

    喝着闷酒,涮着火锅,发着牢骚,两个人的话题也很快开始天马行空似的乱转,当三五分的酒意变成七分时,某个煞风景的声音竟是又来了:“张爷,林爷,不好了!”

    这一次,林老虎也气急败坏地直接砸了桌子:“怎么就又不好了!”

    门外来的人和之前的并不是一个,他被林老虎这态度给吓了一跳,迟疑了一下方才开口说道:“外头国子监张博士和赵国公府朱大小姐送了个人来!”

    一听那两个称呼,就连林老虎也在瞬间头皮发麻。这段日子,张寿和朱莹总算不常麻烦顺天府衙了,上一次因为拍花党的事把外城来了个大扫除,那善后的事情也是丢给了宛平县衙,别说他松了一口气,宋推官松了一口气,就连看似不管事的秦国公也同样松了一口气。

    可现在,张寿和朱莹竟突然送了一个人来宛平县衙?这明显是又出事了啊!偏偏他还主动送上门来在这喝酒……

    果然,林老虎立刻就只见老兄弟的利眼瞬间盯上了自己。知道这时候就算想溜那也是痴心妄想,他索性光棍地说:“喝了这么一顿酒,正好也该去走动走动,我们哥俩一块去看看吧,如果棘手的话,我们一块参详!”

    有了林老虎这话,张捕头这才挤出了一个笑容——没有疑难也就算了,如果有的话,当然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大家一块头疼才是真的!

    然而,当他和林老虎一同赶到,得知沈县令竟然亲自在二堂接待张寿和朱莹一行人,而且听说来的还不仅仅是这对璧人,还捎带了三个书生,他们那最后一点侥幸顿时打消了。

    果然,等他们来到二堂门口时,就正好听到了里头在那解说前因后果。当听说一个莫名其妙的壮汉当着张寿和朱莹的面,将一个进京赶考的举子给直接撞了落水,落水之后还一度下手暗害人,甚至在朱宏去救人的时候,人假装溺水下黑手,林老虎和张捕头不禁面面相觑。

    那个愚蠢的家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

    下过水的朱宏以及落过水的邹明,朱莹直接从赵国公府弄来了一辆最稳当的马车,在里头烧了暖炉,连大夫也一并请了,护送了他们过来。邹明体弱,此时已经有些发热的迹象,但说起自己被人撞下水的情景,他却还是勉强打足精神,从自己这角度重述了事件过程。

    而朱宏往年就有冬日下河的经历,之前擦洗过身子,灌了姜汤,他此时看上去已经神色如常。细说经过之后,他又禀明,早已把人身上的湿衣服以及所有物件都打包存了,这自然而然就迎来了沈县令的赞叹。

    而赞过之后,沈县令见张寿颔首命人把证物送过来,他就扬声叫道:“来人,去叫张不二来,对了,让他带两个擅长验证物的精细仵作!”

    “县尊,卑职已经来了。府衙林捕头正好也在卑职这儿,他从前就曾经是最好的仵作。”门外张捕头不由分说就一把扯起林捕头入内。虽说紧急拾掇过,但这会儿身上酒气仍旧难以避免,如果不拉上林老虎,他生怕会遭到县尊责难。

    而看到林老虎这个熟人,张寿不禁莞尔,朱莹更是笑了起来:“林捕头你这是什么鼻子?什么风声都能闻到!难道知道我们要来,特意在这儿等着?”

    我要是真有这预知的本事,我肯定就不来了!

    林老虎心中哀叹,面上却还不得不强打笑容。可还不等他寒暄恭维,张寿就开口说道:“既然人送到了,论理我们不应该再管,但今天我和莹莹是一时兴起才往什刹海去的,这三位应考明年春闱的公子却是本来就约好了冬游什刹海,若此事不是意外而是蓄谋……”

    “那么,最大的可能是冲着他们去的。但是,他们全都说刚到京城数日,人都不怎么熟悉,更不要说得罪人,所以,这件案子不好查,沈县尊和林捕头张捕头,恐怕要辛苦一些。”

    发现竟然可能是很难破的悬案,别说沈县令此时脑袋有些胀痛,林老虎和张捕头也都不禁暗自叫苦,尤其是得知那撞人入水者虽说一度苏醒,但却沉默不出一言,两人就交换了一个眼色。

    得到了林老虎的暗示,张捕头立刻毫不犹豫地说:“此等凶徒如若抵死不招,那就不得不拷问了!”三木之下无勇夫,不行拷讯,难道还好言好语劝其招供吗?

    张寿对这年头那简单粗暴的讯问模式早已经习惯,他也没有为犯罪嫌疑人争取人权的意思,但这事儿当中的疑点……又或者说槽点实在是不少,因而他忍不住提醒了两句。

    “我之前没有注意到他撞人落水的一幕,但听朱宏说,此人是突然疾奔现身,而后就无视他们三人,直接冲撞过去,将邹公子撞了入水,就仿佛是失心疯了……所以,之前在店里,朱宏告知我此事之后,也用了些手段盘问,却没有问出有价值的消息。”

    这一次,林老虎和张捕头全都听明白了。朱宏的所谓手段,无非就是暴力逼问,如果出身赵国公府的这么个精明人都没在短时间之内问出来,那他们要问出事情原委,那也绝对不会容易!

    就算宛平县衙素来刑具齐全,那仍然会相当花时间!

    就在沈县令也正有些牙疼的时候,外头突然传来了一个幽幽的声音:“少爷要问什么?”

    听到这声音,张寿微微一愣,朱莹却立刻喜上眉梢:“哎呀,阿六竟然来了!我听爹说,花叔叔当初就是最擅长问人口供的,阿六肯定也有这本事!”

    见朱莹一说这话,门外立刻传来一句“那我去了”,张寿不由得哑然失笑。阿六明明带着四皇子去江都王府看热闹听壁角,可没想到人竟然这么快的耳报神,就追到这儿来了!再一想,他和朱莹之前去的银锭桥距离江都王府不远,阿六听到消息赶过来也不奇怪。

    就不知道……四皇子那冒失小子有没有一块跟过来!

    无论沈县令,还是张捕头林老虎,谁都不会问阿六到底有没有这能耐这种愚蠢的问题——他们恨不得阿六真有这能耐,也好给他们解决一个最大的疑难。而如果没有,有这个据说皇帝都很熟悉的小子以及赵国公府的心腹家将一块参与过,真要查不出来,也多个背锅的。

    可邹明在内的三个书生此时却听得一头雾水。邹明更是忍不住问:“县尊,这样妥当吗?”

    之前在店里,那个救他的赵国公府家将亲自审问犯人,那还能说是事急从权。可这会儿已经在宛平县衙,由一个外人审问犯人,这好像不合情理吧?

    可他这话一问,就发现所有人都在看自己,就连两个同伴亦然。他也分不清楚这些目光有什么区别,只觉得自己好像是被人鄙视了,这下顿时大为郁闷。

    好在林老虎听说过张寿收集年轻人才的习惯,此时满脸堆笑地解释道:“邹公子,有些人是不见黄河心不死,还有些人是不见棺材不落泪,这些人的嘴,都不是那么容易撬开的。”

    邹明最初不大相信,可不大一会儿,他只听到外头传来了刚刚那个没什么起伏的声音:“那家伙说,因为屡试不第,于是听信传言,想自宫进司礼监,日后好报复那些考官,谁知道司礼监只收自己人,根本不收外人,走投无路的他就想杀几个进京的举子,同归于尽!”

第六百一十一章 童言无忌

    是几个,而不是一个!这么说,只撞下水一个,那算是他们好运?

    邹明这三个年轻举子能够在二十出头就乡试桂榜题名,乃是本省所有士人中的佼佼者,即便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但至少辨别出这一层意思也是不难的。至于二堂中的其他人,那就更没有一个蠢人,此时不禁全都为之色变。

    就连一贯对举子这一类生物敬而远之的朱莹,也不由得怒骂道:“岂有此理!举子们哪个不是寒窗苦读数十年才考来的功名,哪个是侥幸,他因为忌恨就迁怒于人,简直该千刀万剐!下头挨一刀就能进司礼监?他把司礼监当成什么腌臜地方了!”

    前面这一通为举子张目的话,邹明这三人听得无不心情激昂,暗想这位在京城里因跋扈而著称的朱大小姐,原来还是挺有见识的。可听到后半截话,他们那脸色就瞬间凝固了,竟是情不自禁地夹紧了双腿。

    下头挨一刀这种描述,对于男人来说,实在是太要命了!除了朱莹,哪家千金大小姐能够肆无忌惮地说出这样露骨的话来?

    而刚刚还生怕问不出口供而弄成悬案的沈县令,此时却顾不得什么男人的尊严了,反正又不是说的自己。阿六既然问出口供,他只觉得又惊又喜,连忙对张捕头使了个眼色。

    见人立刻非常知机地拖了林老虎出去,不一会儿就殷勤地把阿六给请了进来,他就笑容可掬地对张寿说:“强将手下无弱兵,张博士麾下果然是人才济济。”

    “先是赵国公府家将英勇救人,而后又是张博士麾下能人问出口供,今天这桩案子原本兴许可能会震惊京城,如今却是一举告破,未伤人命,都是张博士和大小姐的功劳!听说二位下月就要喜结连理了,届时我可一定要去叨扰一杯喜酒!”

    朱莹最喜欢别人说自己和张寿如何如何,此时见沈县令如此说,她自然眉开眼笑。不过还没等她说话,张寿就慢悠悠地抢在了前面:“阿六,你刚刚问出口供之后,可有让人画押,可有其他人证在场?”

    “当然有啊!”阿六眼睛都没眨一下,淡然若定地说,“口供就在人证手里。”

    张寿瞥了一眼了有些不知所措的张捕头和林老虎,心里已经猜到了所谓人证是谁。而不同于心里有数的他,心里没数的沈县令则是立时问道:“敢问小哥,外头人证是……”

    “四皇子啊。”阿六说这四个字时,仿佛在说邻家一个普普通通的孩子,直到看见沈县令先是一愣,随即就呛咳到几乎背过气去,他就轻描淡写地说,“我带四皇子从江都王府出来,就听到有人在说少爷和大小姐救人的事,于是一路找过来了。”

    得知自己二人刚刚去找阿六时,认为无足轻重而撇下的那个孩子竟然是四皇子,张捕头和林老虎简直要疯了!张捕头确实是没见过四皇子,而林老虎却是见过的!

    可林老虎刚刚见阿六和四皇子说话时,那种根本不把人当成宫中贵人似的口气,再加上四皇子那并不显出多少华贵的衣着——皇帝常常教导这对兄弟要简朴,于是三皇子真的很简朴——所以他根本没在意。

    可谁曾想,那位正蹲在那个棉被裹成粽子半死不活壮汉旁边耍人玩的小孩,就是四皇子?

    好容易调匀呼吸的沈县令见张寿立刻站起身来,把阿六叫过去数落两句就匆匆起身往外走去,他也慌忙离座跟上。至于朱莹……当他看到朱莹在招呼邹明那三人跟她一块出去见四皇子,他倒是觉得,大小姐并不像传闻中那么娇纵任性。人至少还把四皇子放在眼里!

    虽说朝官们为了标榜气节和风骨,从前就算真的遇到四皇子,顶多也只是面上恭敬地行个礼,不会把人太放在眼里,更不会多说一句话。可现如今四皇子即便和即将册立太子的三皇子不一样,但也绝对今非昔比了。至少,谁敢无视他?

    当沈县令晚张寿一步匆匆来到外头时,就看到了让他瞠目结舌的一幕,就只见不远处一个总角童子正百无聊赖地坐在地上一个大汉的背上,双脚翘在人脑袋上,不时还动动脚丫子给人脑袋重重的一记,就仿佛是寻常民间那些欺负老实人的顽童。

    可是,当看到一行人出来时,人立刻站起身,随即一溜烟跑了过来:“老师,莹莹姐姐!”

    四皇子满脸的兴高采烈,又冲着张寿旁边的阿六嘿然笑道:“六哥,我照你刚刚留下的法子,又问出来了!这家伙也不知道从哪听来的说法,说内阁那是外相,司礼监那是内相,只要能进去,日后比那些正经进士还要前程好,所以就心动地准备去自宫!”

    说到自宫两个字时,四皇子连个顿都没打——尽管他压根不明白所谓自宫是什么意思,但并不妨碍他对某人表示鄙视。

    “哼,他把司礼监当成什么腌臜地方了?”这话和朱莹的话如出一辙,但接下来,四皇子说出的话,在张寿听来,那就是自己只听说过一星半点,又或者从未了解过的纯干货了。

    “我听柳枫说,司礼监的善堂每年都会收养很多弃婴,然后从中挑选最聪明伶俐的养到六岁,然后再根据资质遴选出一批人重点培养。其中读书最好,考试最优的人,才会被送进司礼监内书堂。司礼监从小就会教他们,管生不管养者,不配称之为父母,忠君才是根本……”

    四皇子此刻随口说着柳枫告诉他的那些司礼监养成规矩,压根没注意到沈县令听得眉头大皱,而此时裹得犹如粽子的邹明更是忘记了四皇子的身份,忍不住反驳道:“此言差矣,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怎可因为遗弃就诽谤?再者,就算是孤儿,司礼监如此凌虐也是不该……”

    直到一只手被同伴使劲掐了一下,邹明方才悻悻住嘴,但仍然满心激愤。而四皇子却并不生气,而是微微瞪大眼睛,满脸不解地说:“司礼监怎么凌虐了?之前南城那个汪四不是开过善堂吗?那才叫凌虐呢。司礼监善堂出来的人,很少人进宫,大部分都在外头做事呢!”

    四皇子这么一说,沈县令登时遽然色变。司礼监如何收人,这是内宫事务,而非外臣能管,只因为素来严格管住自宫这条口子,而且宫中内侍数量又素来严格控制,所以纵使司礼监素来有种种乱七八糟的传闻,但因为不能证实,所以外臣也无法置喙。

    但至少,什么家贫卖了孩子阉割入宫这种事,本朝几乎是绝迹的,因为根本就不收!

    可如此一来,宫中阉宦从何而来?如今听四皇子的口气,这已经很清楚了,司礼监竟然私设善堂,挑选资质好的遗弃儿加以培养,然后断绝人和父母亲人的关系,甚至对人灌输父母遗弃的罪过,人为造成对父母的仇恨,然后把人收进宫!只讲忠,不讲孝,简直荒谬!

    最重要的是,除却入宫的那一批之外,剩下的人在外头做事?很明显,司礼监在表面上的那一小部分人之外,暗里还拥有一大批人手!这一年年经营下来,沈县令都不敢想象规模!

    四皇子对司礼监也谈不上多少好感恶感,此时只是想说明司礼监绝不是想进就能进。他压根没在意沈县令的表情,继续自顾自地说道:“司礼监规矩多着呢,只许用京言,不许用乡音。不许攀乡党,不许认外亲,禁引人入宫……哦,听说孤儿当中,还有北虏的幼童……”

    沈县令固然震惊得无以复加,而邹明等人,同样震惊得无以复加!

    自古以来,阉宦从来就没有断绝过,本朝自然也不例外,只不过因为太祖皇帝一而再再而三在民间强调禁止自宫,也绝不收自宫之人,再加上宫中宦官数量一直都控制在很低的水平,宫人也到了年纪就按时放出,所以文官们自然欢迎这样的德政。

    谁会希望有一大堆阉宦在天子面前吹耳旁风,然后和自己争权?

    因为身边不大听说有谁谁谁阉割入宫了,宦官这种生物,也不大会出现在京城之外的地方,于是,邹明这些来自外地的书生,更是从来没想过,宫中如何补充宦官这样一个问题,此时四皇子的话在给他们普及了某种知识的同时,却也让他们无不为之惊怒。

    沈县令忍了又忍,此时也终于忍无可忍地沉声说道:“孤儿亦是人生父母养的,收养他们却阉割送入宫,断绝亲情乡情,天理人情何在?这实在是太过分了!”

    呵呵,这算什么过分?阉割基督徒少年作为奴隶近卫军的制度你还没见过呢!再说,文人墨客家里那点蓄奴养婢,乌七八糟的事,除了没阉割人,哪里就比宫里干净?

    张寿深知。士大夫和阉宦那是天然的对立——这也正常,本质上说,那是阉宦代表的皇权和士大夫集团的博弈。除却晚唐权阉把持天子废立,代行皇权,而藩镇则掌握军权,文官集团试图对内压制宦官,对外收拢军权,最终却一败涂地之外,历朝历代都斗个没完。

    就连宦官名气好像没那么大的宋朝,北宋有最会玩弄权术的宋徽宗培植起来的童贯梁师成,南宋有号称崇尚理学却治国用兵一团糟的宋理宗弄出来的董宋臣,哪个不是皇权走狗?

    “哪过分了,我上次还让柳枫偷偷带我去内书堂看过,那儿书声琅琅,挺有意思的!我又不是没在国子监读过书,就里头不少监生混日子的架势,还比不上内书堂!”

    四皇子性格素来冒失冲动,甚至还有点逆反,所以对沈县令这种满口正义的老大人,他当然不太感冒,此时张口就怼。

    这下子,别说沈县令面色铁青,就连邹明三人也没办法忍了。之前千恩万谢张寿救人的那个书生就一字一句地说:“四皇子,司礼监内书堂又怎能和国子监相提并论?国子监的监生大多有正经功名,更是寒窗苦读数十年,一群阉宦收养的弃儿,读的又是什么圣贤书!”

    “我只知道,柳枫告诉我,每年收进善堂的京畿孤儿都有成百数千人,能在学习之后,通过层层岁考月考,最终进内书堂的,不过十分之一。而通过内书堂三次选拔,最后入宫的,又不过十分之一。而入宫之后能进司礼监的,又是三次大考,仍然不过十分之一!”

    “每次考试被刷下来的都痛哭流涕,追悔读书学本事不用功!可我看国子监六堂之中,兜兜转转在里头混个十年八年,到肄业也不过广业堂的也多了去了,这些监生也不嫌丢脸!”

    “四皇子,够了!”

    尽管张寿也很想多听听四皇子今天这突然倒出来的大堆司礼监干货——毕竟这些东西纵使他也不好胡乱打探,否则那就是货真价实的窥探宫闱——但他此刻还是沉声大喝。当看到四皇子满脸不服地住了嘴,他就冲着其摇了摇头。

    “说话要有分寸,不过是柳枫对你说的话,也能拿出来当成和人争辩时的证据?再说了,你只盯着国子监中那些不学无术,搅坏一锅粥的老鼠屎干什么?国子监中也出过人才,比如……”

    “比如莹莹姐姐的大哥。”四皇子闷闷不乐地哼了一声,但在张寿严厉的瞪视下,他最终只是小声嘀咕道,“都是读书人,干嘛瞧不起别人?”

    四皇子这一句都是读书人,挤兑得沈县令和邹明等人面色煞白。

    知道他们绝对不愿意和一群未来的司礼监“精英”,现在的司礼监善堂出身弃儿相提并论,张寿只能再次把脸一板。可不等他再次喝止四皇子,沈县令突然开口问道:“敢问四皇子口口声声说的柳枫,究竟何人?”

    张寿顿时愕然看向沈县令。柳枫好歹也是乾清宫管事牌子,沈县令身为宛平县令,不会不知道吧?但是,见人仍旧那么郑重其事,他就意识到,沈县令就是要四皇子亲口说出来。

    果然,年少的四皇子哪里懂这些门道,当即不假思索地说:“他是乾清宫管事牌子啊?他说自己就是当年读书不用功,所以没能进司礼监的废柴。”

    张寿对柳枫的滑胥善变还印象深刻,此时听四皇子这么说,他只觉得有些匪夷所思。柳枫好端端的没事告诉四皇子这些干什么,知不知道四皇子有时候容易口无遮拦?果然,下一刻,他就听到了沈县令**地说:“原来是他……竟敢如此蛊惑皇子,我定要弹劾他!”

第六百一十二章 这个位子,你来坐

    兴隆茶社中,随侍在皇帝身边的柳枫眼看皇帝和太后谈笑风生,品尝着一个个名厨的手艺,而三皇子在这对至尊帝后时不时的考问之下,大多数时候也表现得很不错,至于裕妃和妃以及几位公主郡主们,那也至少从表面上看其乐融融,他不禁轻轻舒了一口气。

    容易惹是生非的张寿和朱莹这一对一走,真的就天下太平了!

    然而,在他没注意的时候,皇帝却有些意兴阑珊地打了个呵欠。

    再好吃的菜肴,哪怕是龙肝凤髓,吃多了也就这么一回事。更何况从刚刚到现在不停地吃吃吃,味觉都已经快麻木到吃不出好滋味了。而当皇帝不经意间瞥了一眼三皇子,见人赫然正在发呆,他就知道,儿子也嫌无聊。

    早知道就不放张寿和朱莹走了!张寿那小子常常会带来事端,偏偏又妙语连珠,极其擅长狡辩,而朱莹又快人快语,从不管对手是谁,有这一对妙人在,他饭也能多吃两口,哪像现在这么四平八稳,连个说话逗趣的也没有……哎,这一点三皇子就比不得四皇子了!

    想到这里,皇帝就直接撂下筷子,没好气地吩咐道:“去个人到江都王府打探一下,那小两口不回来也就算了,四郎怎么也不见人影了?看个热闹要这么久?”

    三皇子这才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可他才张了张口,皇帝就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似的,眼疾手快抄起盘子里一道粤式盐焗鸡的鸡腿,直接塞进了儿子嘴里,把人到了口边的话给堵了回去,这才好整以暇地拍了拍手。

    “这道菜滋味不错。自汉之后,盐铁专营,素来乃是朝廷取利的不二良方,因而盐价常常贵到平民百姓常常吃不起,私盐贩子更是猖獗。然则太祖皇帝应天命而生,重农亦重工商,不以盐取利,就连煮盐之法也大为改进。如今这道菜,成本虽高,却也谈不上贵重了。”

    三皇子被这鸡腿噎得满面通红,可听到父皇的这么一番话,好容易才把鸡腿从嘴里拿出来的他顿时恍然大悟,随即满脸崇敬地点了点头。

    而这一幕落在太后眼里,太后却是又好气又好笑。都已经是二十七年的太平天子,膝下儿女一大堆的人了,竟然还这么任性!明明只是逗儿子,却还煞有介事说一番大道理,也就是三皇子这种老实孩子才会当真。这样纯良的孩子是很好,但还得多学学机巧……

    裕妃看皇帝戏弄三皇子,也不禁哑然失笑。一旁的和妃性子恬静,两人随口闲谈,却也不嫌无聊,只是她看着宗女们那一堆中,已经名花有主的德阳公主三人明显很说得来,可却还要不时照顾落落寡欢的永平公主,心中就不免有些叹息。

    反倒是太夫人和九娘坐得安如泰山,两人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商谈着朱廷芳和朱莹的婚事该如何操办……至于之前永平公主和朱莹针锋相对那点事,两人仿佛完全没放在心上。

    只有吴阁老和大学士张钰,今天压根不知道自己是来做什么的,只能干脆把精力全都放在了吃这个字上,评点时倒是比谁都尽职尽责。眼看这已经快完结了,两人忖度帝后刚刚的反应,正小声商议回头入选的会有几人,突然就听到楼梯上传来了一个蹬蹬蹬的上楼声。

    知道二楼是陆三郎招呼着一群民间评审,闲杂人等此时绝对不会被放上来,吴阁老和张钰对视一眼,都觉得这应该是四皇子回来了。果然,下一刻,两人就听到了一个响亮的声音。

    “父皇,儿臣回来了!”

    随着这个声音,一个敏捷的人影就窜了上来,随即一溜小跑直接到了御前。见三皇子手上还拿着个大鸡腿,满脸不知所措地看着自己,四皇子就笑嘻嘻地说:“三哥放心,我虽然饿了,可也不会抢你吃的……”

    嘴里说着这些不着边际的话,四皇子眼珠子却一阵乱转。他先是到太后与裕妃和妃那儿行礼道安,转而一溜烟回到了皇帝身边,附在人耳边,可怜巴巴地说:“父皇,儿臣闯祸了!”

    皇帝额头青筋跳了跳,随即却也不动声色,只是淡淡地说:“哦,说来听听?”反正不是偷听偷窥却被江都王抓住,便是在江都王府又偷偷溜进了他那位堂弟的工坊,弄坏了什么东西……反正这熊孩子就是这种捣乱的性子!

    然而,皇帝那张淡然不惊的脸,很快就僵住了。因为四皇子大爆嘴速,飞快地将那桩诡异的落水案,以及他在沈县令和三个书生面前说的话,一五一十原原本本都招认了。

    若是按照四皇子的性子,那当然不会这么老实。然而,同样在场的张寿,却知道四皇子今天“童言无忌”闯出来的祸有多大。最要命的是,当时在场的人实在是不少!

    所以,在沈县令说出弹劾两个字时,他就立刻把四皇子拖了过来,疾言厉色地要求他立刻回兴隆茶社,向皇帝禀报这件事,不许有任何隐瞒。

    可是,四皇子此时嘴里说着自己闯祸,心里却不觉得自己闯了什么祸,可皇帝却是又惊又怒,到最后一只手甚至忍不住死死捏着扶手,否则他怀疑自己会不会一把抓过身旁的柳枫,然后把这个多嘴多舌的乾清宫管事牌子给踹下楼去!

    上一次这家伙便泄漏消息给四皇子,他已经重重罚过了,这一次竟然还再犯!

    不但再犯,泄漏的更是司礼监的秘事!要知道,宫中阉宦是如何来的,如何培养的,这也就是少部分人知道的隐秘,阁老们也许会了解一点,但平常朝臣和读书人却绝对不知道!

    柳枫这家伙是活腻味了吗?

    侍立在天子身侧的柳枫突然发觉浑身发冷,可他迅速往四周围瞥了一眼,却没察觉到什么异样,一时只能归结于自己太敏感。他完全没注意到,正把玩着一把刚刚切羊腿小刀的皇帝,此时此刻嘴唇紧抿,眼神幽深,竟是已经怒到了极致。

    好容易克制住了立时三刻发作的冲动,皇帝瞥了一眼此时如同老实鹌鹑一般的四皇子,这才没好气地问道:“就你一个回来了,他们呢?”

    出这么大事,张寿和朱莹就这么躲了?躲得过初一还躲不过十五呢!

    四皇子虽说是熊孩子一枚,但却是最擅长察言观色的,此时见父皇这样子,他不禁心里发毛,暗想老师真的猜对了,父皇竟然真的怒了!

    虽说不知道自己到底错了什么,他还是上前伏在父皇肩膀上,对着那耳朵小声嘟囔道:“老师对沈县令和林老虎他们说过话,就把三个书生带回张园去了。”

    皇帝眼皮子一跳,暗想总算张寿还知道控制住那三个很可能会大嘴巴的书生,还嘱咐了沈县令和两个捕头,前者估摸着在张园还不会乱说话,后者估计没用,县衙里人多嘴杂,肯定难以禁绝。可当四皇子说出下一句话,他就觉得脑袋炸裂了开来。

    “沈县令说他要弹劾柳枫……父皇,就这么点小事至于吗?”

    “小个屁!”皇帝终于忍不住骂出了口,见太后和其他人都讶异地看了过来,他就强打笑容解释道,“四郎这小子不干好事,一出去就闯祸,九章和莹莹都没看住,朕还得去给他收场!这接下来到底选谁进御膳房,干脆母后做主吧!”

    说到这里,皇帝就直接站起身来,随即瞥了一眼满面茫然的三皇子,一锤定音地说:“三郎,你是就要做太子的人了,这一次的事情,你帮你皇祖母一同参详斟酌,刚刚朕的喜恶你应该最清楚!朕不在,这个位子,你来坐!”

    最后这七个字带着鲜明的意义,一时间,吴阁老和张钰不由得双双站起身来。

    而太后微微一怔,立时意识到所谓四皇子闯祸,绝对不是在江都王府做了什么这么简单。见裕妃和太夫人等人也纷纷起身,她想了想,索性也站起身来,冲着皇帝点了点头。

    “皇帝你若有事就去吧,留下三郎就行。你这说风就是雨的性子,我也消受不起,倒是三郎比你这个父皇呆在这儿,反而还稳妥一些。”

    “那好。”皇帝对太后挤出了一个笑容,随即伸手拉过三皇子,把他往正中椅子上一按。见人愕然坐下,随即就像屁股被烫着了似的,一下子弹了起来,他就笑着摸了摸人的脑袋,复又把人强行按坐在了椅子上,“三郎,做好这件事,权当是朕给你的考验!”

    三皇子呆滞地点了点头——哪怕他此时此刻心里一团浆糊,很希望能够拒绝。就算是让他帮着太后选拔御厨,却也不用坐在这个位置吧?然而,见皇帝就这么拽着四皇子急匆匆离去,柳枫慌忙紧随在后,他心里不由得窜出了一个念头。

    看父皇这风风火火的架势,四弟难不成真的闯出了什么弥天大祸吗?他要是不去,父皇要是冲着四弟发作起来,会不会连个劝解的人都没有?老师和莹莹姐姐怎么也不来,怎么让四弟独自回来禀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能不能有个人对他说说清楚!

    三皇子的心情,皇帝此刻已经完全顾不上了,他只知道,有太后压阵,三皇子行事稳妥,必定不至于出什么纰漏。而等到出了兴隆茶社,众多卫士簇拥上来,他翻身上马,眼瞅着后头柳枫也已然跟上,他不禁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

    “父皇,现在上哪去?”饶是四皇子再熊,此时也知道情况好像比自己预计的更加严重,当下就小心翼翼地探问了一句。见皇帝黑着脸不说话,他只能硬着头皮问道,“是去宛平县衙,还是去老师那儿?”

    “回宫!”皇帝迸出了这两个字,随即毫不犹豫地拨马便走。面对这种情形,四皇子吃了一惊的同时更吓了一跳,赶紧打马跟上。而随着大批锐骑营兵马训练有素地开道护卫跟随,落在最后的柳枫不禁有些幸灾乐祸地嘿然一笑。

    今天楚宽在太夫人和九娘面前吃了瘪,而不知天高地厚的四皇子也分明是惹怒了皇帝,这还真是痛快解气!这两个一个从来不把他放在眼里,另一个害他被皇帝责罚,又丢脸,险些又丢了位子……最好皇帝一气之下,好好责罚这两个家伙!

    皇帝一路风驰电掣,等到径直从东安门进了东华门,长驱直入乾清宫,他就直接喝退了所有伺候的内侍宫人,唯独留下了四皇子和柳枫。眼见柳枫眼观鼻鼻观心,一脸事不关己地坦然,他越看越火大,最后不由得重重一拍扶手。

    “混帐东西,竟敢在四郎面前搬弄是非,谁给你的狗胆子!”

    柳枫最初听到混帐东西四个字时,还没意识到这是在骂自己,等听到后面的话,他才意识到不妙。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在扑通一声跪下的同时,立刻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诉了起来:“皇上,奴婢什么都没做……”

    “什么都没做?呵,什么都没做,四郎怎会知道司礼监是怎么收人的,怎么知道那都是善堂收养的孤儿,怎么知道要断绝亲情乡情,怎么知道那要通过层层筛选!”

    连珠炮似的一连串问题之后,皇帝见柳枫这才渐渐脸色发白,他就冷笑了起来:“看来你是想起自己对四郎说过什么话了?”

    四皇子见柳枫偷看自己,他就恼火地瞪过去一眼,随即索性如同竹筒倒豆子一般,将柳枫告诉自己,自己又在众人面前说过的话依样画葫芦再次说了一遍,末了才闷闷不乐地说:“他信誓旦旦说这都是真的,还带我去内书堂看过……所以我今天忍不住才说的!”

    如果说之前觉得自己委屈到了极点,那么此时此刻,柳枫看到皇帝那张越来越冷的脸,他就知道自己这一次是在劫难逃了。告诉四皇子司礼监的那些事,他自然是居心不良,可他是希望四皇子到皇帝面前说,谁知道四皇子竟然大嘴巴到外头瞎说,甚至还加上了四个字。

    什么叫做是柳枫说的!他把心一横,直接痛哭流涕连连磕头,却是声泪俱下地说:“皇上饶命,奴婢只是因为四皇子好奇问起时方才卖弄,实在没想到他会到外头说……奴婢只是见司礼监自成一体,历代万岁爷爷都不知道选人的那点猫腻,所以奴婢……”

第六百一十三章 初雪夜话

    皇帝正在宫中大发雷霆的时候,张寿已经把邹明一行三人带回了张园。对于他时不时捡个年轻人回来安置在家里这种情况,家中上下早已经习以为常,门上甚至连多问一句都没有,倒是朱莹跟着一起回来,他们更关注一点,立时就分出人来飞快地去禀告吴氏。

    而当吴氏匆匆赶来客院之后,就从朱莹那儿得知了整件事的经过。得知是上京考春闱的举子,结果却被一个莫名其妙的家伙给撞下了水,她气得连骂了好几句无耻。等张寿安置了已经昏昏沉沉的邹明住下,带着另外两人过来拜见自己,她就开口安慰起了他们。

    “光天化日之下,竟有这样的凶徒为非作歹,你们尽管放心,既然问出了真相,县衙府衙一定会好好还你们一个公道。你们三个读书人在京城本来就不容易,如今落水病了一个,另两个又要请大夫,又要照顾他,住在客栈颇为不便,就在这安心住下吧。”

    她虽说不确定张寿到底是个什么安排,但既然领回来了,大约是要留下的,家里横竖有的是地方,她当然乐得替张寿表示大方。

    三个年轻人出身北直隶,家境谈不上豪富,但也都是小康,这才会在乡试出榜,考中举人之后,第一时间上京。在京城多逗留这几个月,需要花费更多的盘缠,可为了熟悉环境,顺便趁着经筵的机会,看看能不能结交名士,广识友人,他们都觉得很值。

    可盘缠再多,却也只够日常开销,绝不包括在京城求医问药。今天张寿先是帮忙救人,然后又把他们安置到自家,如此古道热肠,初出茅庐的他们又怎会不感动?

    然而,听到吴氏这邀约,张寿却笑着说道:“娘,那位邹公子身为受害者,回头宛平县衙审案时,说不定还要差人来询问他某些事情,暂且住在我这里当然最好,但是,另两位如若住在我这里,那就不那么妥当了。”

    刚刚还觉得张寿是个难得的热心厚道人,现在人家就突然这么说,两个年轻人顿时心中一冷。然而,张寿接下来却又说出了另一番话。

    “毕竟,他们是要参加明年会试的,而不论是主考官副考官还是那些阅卷官,恐怕十个里头有**个都看不惯我,万一因为人住在我家而有了什么先入为主的印象,那就不好了。”

    说到这里,张寿又看向了两个年轻人:“这样吧,老师正好儿孙在外为官,一个人独居不免寂寞,你们两个若是愿意,可以到他那儿住。他不但是算学宗师,在文章学问上也算是一代宗师,你们住在他那儿,一来可以随时请教,二来也不会再有人敢从中做什么手脚。”

    听完这话,两个年轻人顿时惭愧得无地自容,全都觉得自己刚刚生出的念头实在是太不知道感恩了。如果张寿不肯收留他们,怎么会又是请大夫,又是把邹明安置在家里?更不要说,如今还要为了他们两个举子,去惊扰早已不问政务的葛老太师!

    那位七元及第,旷古烁今的老太师,可从来都是士林的传奇!

    虽然知道如若住进葛府,那么不但会抵消今天这桩案子的影响,还会更有利于明年会试,就是出门文会结交友人,也会平添不少优势,但两人对视一眼,最后还是齐齐婉拒,随即诚恳提出希望在张园暂住下来。

    至于理由,那当然简单得很。他们三个是乡试之后结识,又是一块上京的朋友,怎么能把邹明一个人撇在张园?住在这里,三人彼此也能有个照应。

    而对于张寿刚刚的善意提醒,他们也回答得干脆:“都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更何况张博士这次对邹贤弟那是救命之恩,我们身为同伴,不能帮他报答恩情,反而因为心头顾虑就这么一走了之,还要去叨扰葛老太师,这怎么说得过去?”

    “今年我们若是真因为考官有什么偏私而没取中,那是时也命也。再说句不好听的,若真是那等狭隘的人当考官,他不取我们,我们还不屑称他一声老师呢!”

    见两人说得爽快干脆,张寿也就不再强求,笑着又安慰了两句,得知他们都带着僮仆伺候,如今人和行李都在客栈,他就吩咐了派人去取,又请吴氏在家里的人手当中,挑两个手脚麻利的过来帮忙照料汤药和饮食。

    等到安顿好了他们离开客院,张寿一回头看见朱莹和吴氏正在嘀嘀咕咕,他就不禁笑道:“莹莹,你又在和娘说什么悄悄话?”

    朱莹拉着吴氏笑眯眯地上前低声问道:“阿寿,你之前真打算把他们送到葛爷爷那去?”

    “是啊。”张寿回答得异常坦荡,“他们又不是宋举人和方青住过来的时候各有缘故,又不是杨詹那样的败家子,既然是以科举为业,和我走得近有利无害,那我就做个顺手人情呗?如果不是那个邹明眼下烧得厉害,回头说不定县衙也会常常来问,我也打算一块送老师那。”

    “吴姨,你看到没有,阿寿不但热心,还细心!”

    朱莹一面说,一面微微眨巴眼睛:“阿寿,那今天这件事,要不要我宣扬出去?太祖爷爷当年就说过,做善事就是要留名,就是要人尽皆知,否则全都藏在深山无人知,怎么能激励更多人做善事?”

    见朱莹又开始搬出太祖语录,张寿顿时哈哈大笑:“你说得不错,但今天这事情,还真的不用宣扬。等阿六回来你可以问问他,他怎么就能带着四皇子这么快找到宛平县衙来?既然这事儿已经转眼间就传到了江都王府附近,让他听到风声,你信不信今天就能传遍全城?”

    “我本来倒是想请沈县尊下令禁口的,可谁曾想他竟然打算上书弹劾柳枫。如今我虽说把三个苦主请回了家里安置,但纸里包不住火,司礼监这一下闷棍估计是挨定了。”

    说到这里,张寿就对满脸不解的吴氏笑道:“娘,你不用担心,这次我应该只是恰逢其会,巧之又巧地搅了一回局,不会有什么大事,你尽管放心。”

    吴氏哪里真的能放心。眼看张寿入京之后风光无限,她确实是又骄傲,又欣慰,可眼看人惹上是非的本事也同样不小,她那颗心就从来没放下来过——正因为如此,她背地里也不知道骂过多少次那些没有度量,专找张寿茬的老大人们。

    可是,当朱莹也上前帮腔,好一通安慰之后,她最终还是无奈地表示了放心。至于回去之后她会不会到佛龛前,又或者说家庙的张寡妇画像前去再三上香祈福,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安顿好了三位客人,哄走了母亲,转眼间就快到黄昏,却还没到晚饭的时辰,张寿索性带了朱莹去家中那座大名天机楼,俗称观星楼的高楼上。

    杨詹到的最初这些天,那是但凡入夜就会跑到这儿来看星星,然后试验磨好的镜片,但这些天人正忙着在那和关秋罗小小等人讨论调整玻璃配方,早就没空到这儿来了。

    至于原因,那也非常简单。在这个到处都可以看到满天繁星的时代,大冷天的大晚上,特意跑到最高处的观星楼来看星星,那真的是要冻死人。而这年头就算真的做出望远镜,那倍数也差强人意,在战场上能发挥很大效用,看星星的效果其实相当一般。

    就算再瞪大眼睛,仍然连月亮上的环形山也看不见!

    于是,托这会儿没有闲杂人等的福,张寿总算能在这黄昏即将降临的时刻,和朱莹好好享受一番静谧的时光——前提是天没这么冷,空中也没有煞风景似的突然飘下零星雪花。在京城过了第二个冬天,他现在一点都不觉得下雪天有什么浪漫的,只觉得冻彻心扉。

    可朱莹却仿佛对这冷下来的天气毫不在意。她挽着张寿的胳膊,若有所思地说:“小时候我最喜欢下雪,不但白茫茫一片美极了,而且还能指挥丫头堆雪人,然后捏雪球追打我二哥,可后来那次我二哥雪水进了脖子,受凉冻病了一场,我就不玩了。”

    “后来,祖母告诉我,说下雪天也就是富贵人家觉得雅致有趣,穷人家最怕下雪。夏天再热,光着膀子多喝水就完了,可冬天缺衣少食,却都是要死人的。所以,那时候除却去庙里探望娘,我平生第一次出门,就是跟着祖母去冬日的舍粥铺。”

    “从那时候开始,我就不太喜欢冬天了,尤其是下雪。”

    朱莹叹了一口气,随即抓紧了张寿:“阿寿,今天那个姓邹的掉进水里,如果没有我们在,大概不是淹死,也会冻死。我见过冻死的人,那情形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但是,阿寿,那个犯人的口供既然是阿六问出来的,不应该有假,没人会好端端的自己找死。可四皇子说得那些,还有这人求进司礼监不成就想杀人,我总觉得不太对劲。”

    大小姐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低声说道:“我问过朱宏,朱宏说,此人并没有真的自宫!”

    张寿微微一愣,随即就淡淡地说:“阿六也说,人是准备自宫,可得知司礼监根本不招外人,不得门路,于是就没有做那最愚蠢的事,却转而把怒火发在了无关人等的身上。”

    “阿寿你这么说,那问题就来了,这世上除了司礼监,理当没地方再有人有那等手艺!”

    说这话的时候,朱莹面色一红。显然,她一个未婚大姑娘,在这和张寿讨论阉割人手艺这种事,即便往日再大方,这会儿也有些吃不消。可看到张寿瞠目结舌地看着她,她还是又羞又怒地骂道:“看什么看,就算是阉马阉猪阉鸡,那也得是老手艺,一般人是干不了的!”

    张寿没想到朱莹竟然还知道阉马阉猪阉鸡这种事,虽说着实有些下半身凉飕飕的,但他还是忍不住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呸!”

    朱莹终于恼羞成怒,伸手在张寿胳膊上使劲掐了一下,这才悻悻说道:“我小时候进宫,很好奇司礼监那些宦官,于是问花叔叔什么是宦官,他对我说……对我说就是没那话儿的!然后他还带着我去看宫中马厩里那些阉割过的马!”

    她好容易用了一个简略的词形容某样器官,见张寿满脸忍笑的模样,却还追问后来呢,她气急败坏地直接把花七给卖了:“花叔叔煞有介事对我说,要是我想要,他就给我从宫里挑一个宦官来给我当近侍,然后说了一大堆疯话,结果正好爹爹听到,提剑追杀了他半天!”

    张寿终于笑出了声。虽说胳膊上又被大小姐使劲拧了两下,很可能拧出了青来,但朱莹说的那件往事实在是太有画面感了,他实在忍不住。可笑过之后,他就轻轻点了点头。

    “你说得没错,今天这事一环扣一环,看上去确实是一连串的巧合,仿佛是神仙局,但看着却让人觉得不那么寻常。但归根结底,我们只是恰逢其会,所以你不用想着宣扬我做的这件大好事,也不用太理会怎么做,因为有的是人会追查。我们问心无愧,怕什么?”

    “我现在担心的反而是……”张寿顿了一顿,若有所思地说,“沈县尊的弹劾打算什么时候发,而如果他发了,会不会舆情汹汹,群起响应。而到了那时候,经筵上那些名儒高士们,又会不会出来摇旗呐喊。”

    “毕竟,宦官这个群体,从古至今都是人人喊打,几乎没有例外。就连少有的一两个正直之辈,也往往被主流的士大夫敬而远之。如今这个大好机会就在眼前,不发难更在何时?”

    “我管他们怎么发难,横竖那都是司礼监惹出来的事!只要不来惹我们,我才懒得管这些,可非要把我们扯进去……若是让我知道是谁干的,我要他好看!”

    见朱莹气势汹汹在那宣示立场的样子,张寿顿时觉得有趣极了,不由得伸手拉她入怀。他今夜来这观星楼,虽说不是大冷天来谈情说爱秀浪漫的,但也不是来谈论白天这种煞风景事情的。可他没想到自己的话还没说,朱莹就顺手抱住了他的肩膀,说了一句他想不到的话。

    “今天姓宋的那么嘴笨的人都变得那么会说话,难怪阿寿你现在对我也和从前不同!”

    张寿被朱莹说得唯有干笑,而笑过之后,他才低声说道:“莹莹,永平公主的女学,那位洪娘子自然是铁定要去露一手,你愿不愿意也去占个位?天下女子,苦所谓女德久矣!”

第六百一十四章 三堂会审,著书立说

    这一日晚上,当朱莹回到赵国公府的时候,已经是快到亥时了。一个未婚千金在未婚夫家盘桓到这么晚,哪怕带了足够的护卫,朱家上下也深知张寿母子品行,此时此刻,家中仍然是从太夫人到赵国公朱泾和九娘,再到朱廷芳和朱二,全都在庆安堂中等着她。

    以至于朱莹眉飞色舞地进门时,面对这么大的阵仗,她竟是忍不住脱口而出道:“祖母,爹娘,大哥二哥,你们这是打算三堂会审吗?”

    正在偷偷打哈欠的朱二一听朱莹这话,登时笑出声来,随即才想到这堂上众人,个个都比他大——就算朱莹比他小,可在这家里也比他地位高得多!

    他赶紧闭嘴做正襟危坐状。虽说他一点都不想在这等着,在房里随便做点大家子弟喜闻乐见的事不好吗?但祖母见召,就连父兄都尚且都在这儿苦苦等着,更何况是他?于是,他只能一边坐如钟,一边拼命偷偷给朱莹打眼色,一脸你千万小心点的表情。

    当然,他这一副通风报信的表情,瞒不过在场的任何一个人,当然他也没打算瞒,毕竟,让人看见他和朱莹兄妹情深,这对于弥补他去年那桩愚蠢行为也有好处。

    果然,太夫人却看都不看满脸怪相的朱二,哂然一笑,从容回答了朱莹这半是调侃,半是娇嗔的问题:“都是我们惯坏了你这丫头,之前你在兴隆茶社乱说怪话,现在这么晚回来,却还振振有词地说什么三堂会审。还没嫁呢,这就已经是别人家的人了!”

    没等朱莹辩解,她就词锋一转道:“我们才懒得问你和阿寿如何如何,反正你也就快要嫁了,以后得轮到你婆婆管你!家里这么多人特地等你回来,是想问问,你和阿寿今天在银锭桥边上救了那落水的举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前因后果你好好说一说。”

    “别不耐烦。要知道,宫里刚刚传来的消息,乾清宫管事牌子柳枫,被皇上下令杖毙了。”

    这一次,朱莹那才叫货真价实地大惊失色。失色的当然不是因为柳枫的死,在她看来,这个多嘴多舌对四皇子说那些话的家伙死有余辜,可皇帝的性子她最清楚,尽管有时候冲动冒失不下于四皇子,特立独行起来连张寿都要瞠乎其后,但皇帝一贯不喜欢随便杀人。

    尤其是非刑杀人,这是一向崇敬太祖的皇帝最不愿意的事。

    朱莹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将救人之后的一系列事情,包括四皇子那张大嘴巴说的话,一五一十全都复述了一遍。她虽说不喜欢咬文嚼字,但记性却极好,此时几乎一字不漏。

    而太夫人等人亦是仔仔细细听着,除却太夫人偶尔打断,问一问沈县令以及邹明等三个读书人的反应,朱泾和九娘以及朱廷芳全程默然。至于朱二,他只顾着在那惊叹四皇子那张嘴了,哪里还问得出半点问题来?直到朱莹说完,太夫人方才轻轻叹了一口气。

    “怪不得皇上如此动怒……这般看来,这次是要出大事了!沈县令乃是皇上一手提拔到正五品的,他又不是多事的人,等闲绝对不会对区区一个内侍大动干戈,可偏偏在三个举子以及几个差役面前听到这样的话,他要是再没有一丝一毫的反应,传出去他怎么做官?”

    “只希望他能够一口咬定都是柳枫信口开河,不要把事态扩大到司礼监。”

    太夫人说到这儿,见朱莹满脸郁郁,她就沉声说道:“这事儿出在册封太子之前,谁也不知道究竟是柳枫一时嘴快,有人忌惮司礼监而故意放出乱七八糟的风声,于是种种原因堆在一块,促成了这么一桩奇案,又或者是有人蓄谋。总之,接下来风头应该会不太好。”

    “所以,你也好,阿寿也好,最近最好收敛一点。”

    然而,她这话才刚说完,见朱莹露出了某种很奇特的表情,她不禁心头咯噔一下。刚刚没开口的朱泾更是沉下脸问道:“莹莹,你们两个又打算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你从前是我行我素,可自从认识张寿之后,你这胆子就越来越大了!”

    “关阿寿什么事!”这一次,却换成九娘不乐意了,“要是人人都不做出格的事情,全都按部就班,那岂不是死气沉沉?若你当初也守着规矩不放,哪有今天?年轻人本来就要锐意进取,岂能像朝中那些老大人似的,一个个因循守旧,逮着火星就以为是炮仗,大惊小怪!”

    这最后一句话颇有些粗鄙,朱二听着仍旧想笑,可大哥尚且依旧端坐,他只能死死忍着。

    偏偏继母说完,却又斜睨了他一眼:“二郎想笑就笑,忍着干什么?你爹年轻的时候敢打敢拼,敢怒敢言,现在还没老呢,就要年轻人小心谨慎了!”

    朱泾被妻子怼得没了脾气——九娘从来都是这有什么说什么的性格,而且当初新婚燕尔的时候,赫然极其崇拜他悍不畏死建功立业,可等到他后来开始隐忍保守,步步为营的时候,性情激烈的她就渐渐不以为然了,而等他当年对三个孩子做出决断,矛盾就彻底爆发了开来。

    可此时此刻,他不得不努力解释道:“如今局势正不明……”

    “局势哪里不明?局势现在最分明!一切都以册封太子为第一要务,其他的事情都可以往后靠,都可以不理会!就如同之前废后种种一般,只要其他地方也能折腾出莫大的风声,那么这一次的事情,未必就真会引来那么多人关注。”

    九娘说着就看向太夫人,满脸坦然地说:“再说,莹莹喜动不喜静,阿寿则是奇思妙想极多,如今更是九章堂要从国子监分割出来的当口,虽说这局势看似诡谲,最好一动不如一静,但放在他们身上却未免不合适。”

    “所以,不如让他们去吧。如今莹莹她爹和她大哥都已经回来了,朱家不再是当初那景象,不需要忌惮什么。再者,昔日一面支使人对付朱家,一面其实也是为人前驱的陆绾,如今也算是和阿寿一路人,再加上阿寿的那些学生,还有葛老太师等其他助力……”

    “我们已经今非昔比了。”

    太夫人没想到九娘不但激进,甚至还把某些东西摊开来说,当下不由苦笑。她哪里不知道儿媳说的确实没错,相比曾经朱泾兵败传闻四处流传,父子二人生死不知,朝中一大堆人上窜下跳,仿佛想要把赵国公府连根拔起那势头,如今的朱家简直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

    朱泾是兵部尚书,朱廷芳直管南城兵马司,下辖五城兵马司,就连一贯不着调的老二朱廷杰,那也是今非昔比。更不要说因为朱莹这未婚夫张寿,家中更平添一大批助力了。

    而且,他们又不需要为了防止皇帝忌惮,于是和各方亲朋好友做出割裂或其他举措,只要皇帝仍旧一如既往信赖朱家,朱家可以说稳若泰山。

    可是,她其实希望的是通过低调,来看清楚这一整件事背后可能存在的黑手……

    儿子显然赞成,儿媳妇却反对,太夫人也并不坚持,干脆温和地问道:“大郎二郎,你们两个也说说吧。”

    朱廷芳看了一眼双手合十仿佛在恳求自己的朱莹,他最终面无表情地说:“祖母,莹莹想做什么,就让她放手去做好了,之前咱们朱家隐忍得太久了,现在爹和我都回来了,若是还不能让莹莹恣意做回她自己,那我们这父兄岂不是太没用了?”

    “至于张寿,只要他能够和莹莹站在一起,那就随他如何。”

    朱二见自家大哥果然旗帜鲜明地支持妹妹,他立时喜形于色,哪怕父亲拿眼睛瞪自己,他也硬着头皮只当没瞧见:“就是就是,此次风波来得蹊跷,看似是冲着司礼监,可指不定就是冲着皇上去的。妹妹和妹夫只管做自己的事,万一声势浩大,也能转移注意力不是?”

    算二哥你识相!

    朱莹这才满意地瞥了朱二一眼,随即笑眯眯地说:“阿寿也是这么说的。别人以为我们会小心谨慎,静观风色,可我们偏不!既然坦坦荡荡,问心无愧,那当然是该干什么干什么!这几日女学就要开了,虽说是永平揽总,洪娘子辅佐,可看看永平今天那样子……”

    “她可别把人教歪了!洪娘子虽然有见识,但肯定压不住她,我得去看着。可光看着还不行……祖母,娘,你们两个能不能也写本书,讲一讲和女四书里头那女德不一样的女德?”

    这话固然很拗口,但太夫人和九娘却一下子就听明白了。两人对视一眼,九娘就相对谨慎地开口说道:“莹莹,女学的事你打算掺一脚?今天你虽说和永平吵了一架……”

    “不是吵架的问题,而是我现在担心,她拿自己那一套功利的东西灌输给别人。当初我觉得她很适合去做这件事,但现在我觉得,她这人实在是太自以为是了!”

    “祖母,娘,班昭写了《女诫》,长孙皇后写了《女则》,宋若莘写了《女论语》,就连则天皇后也装模作样叫人编了什么《列女传》、《古今内范》……古往今来,这些才女贤后著书不少,可真正在家中主持家务,相夫教子,光学这些有用吗?”

    “祖母,娘,就算是识文断字的官宦千金,名门贵女,既有和永平这样从小就敏感多思,于是越想越狭隘的;也有傻乎乎一心抱着古书,只以为照着做就能婆媳和谐,夫妇一心的;更有满腹经纶却不知道打理家务,最终家道中落的……”

    “士子读书,尚且不止是读经史。女子读书,又岂能只学那些女德之类的东西?”

    见太夫人踌躇不语,九娘却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朱莹就突然展颜笑道:“阿寿不是借着葛爷爷的名声在那写书吗?你们要是不想写,我来写,挂你们的名字,如何?”

    这一刻,偌大的庆安堂中,鸦雀无声。朱二很想上去摸一摸朱莹的额头,看看人有没有发热烧糊涂了说胡话——就他这个从小就讨厌读书,背诗背书分明很轻松,却老是愁眉苦脸,和老师讨价还价的妹妹,今天竟然会说出亲自写书的话来?

    就连朱廷芳,也忍不住看了一眼外间,很怀疑是不是这会儿太阳又出来了。朱泾更是无语地拽了拽平日最为爱惜的胡子,直到扯下两根,这才恍然回过神来。

    而太夫人见九娘已经在那发愣了,她就哑然失笑道:“莹莹,你确定你真的能写么?”

    “我不会的话,就去问阿寿!谁让他对我说,天下女子,苦所谓女德久矣!”朱莹说得理直气壮,随即就扬了扬眉道,“要不是他,我也不会想到就永平现在这心态,不适合去主持女学……反正我这次也不怕她不高兴,有本事她和我来打擂台好了!”

    哪怕不确定张寿是不是为了让朱莹开心,但听到朱莹这番话,太夫人最后一点担心也烟消云散。她完全忘了如今外间已经是波诡云谲,风云将起,竟是欣然点了点头道:“好,既如此,我和你娘的名头就借给你,等你写好了,就拿我们的名义印出去好了。”

    “葛老太师都能放心大胆地让阿寿用他们的名头,我和你娘又有什么不情愿的?”

    九娘见太夫人尚且同意了,她顿时就笑了:“手指头都不用动就能有著作传世,我又有什么不愿意的?你只管去做,我和你祖母都是你的后盾!”

    得到这样的鼓励和认可,朱莹自然是兴高采烈,行过礼后就这么去了。而她这一走,朱二方才幽幽说道:“祖母、娘,还有爹、大哥,我说今晚大家究竟是到这儿干嘛来了?”

    合着被朱莹这么一大通忽悠之后,之前被最担心的事好像都被丢在脑后,全都在想着怎么帮朱莹著书立说了啊!赶明儿千百年之后,他现在觉着和自己差不多不学无术的妹妹,岂不是要摇身一变成了著有女书的贤妻良母?

    对于庆安堂中朱二被亲长门如何炮制,朱莹当然一丝一毫都不知道。她步履轻快地回到自己的闺阁,仿佛完全没看见湛金和流银对她成天出去玩却不带着自己的怨念,笑吟吟地说:“湛金,流银,预备一下,明天跟我入宫去,预备和人打一仗!”

    张寿就算再能耐也写不出女德书,其实她心里早想好了,找洪氏帮忙!以洪氏那聪明和分寸,挂着她祖母和母亲的名义,宣扬自己的理念,应该也能接受吧?嗯,她真聪明!

第六百一十五章 大战国子监

    一夜北风紧,开门雪尚飘。这两句虽然算不上好诗,但确实能描述眼下京城的景象。

    即便初雪降临,天寒地冻,但这世上大多数人,终究不能睡到自然醒,早早就要起来为生计,又或者为前途而挣命。而生计前途已然无忧的人,也有人忍痛离开温暖的被窝,挣扎着梳洗穿戴整齐,然后看似神清气爽,实则昏昏沉沉地出了门。

    而在大冷天这样起床的,便有这样的张寿……当然也少不了朱莹。

    张寿如今早睡早起惯了,起不来只不过是因为天冷且亮得晚,而且昨天晚上还熬夜把九章堂迁转城外公学的奏疏给写完了,今天虽说他这个国子博士不用去早朝,但打算赶去通政司把这道奏疏给拜发了,顺便在东安门看个热闹再回来,幸灾乐祸看一看雪天常朝前的景象。

    至于朱莹,起来得万分困难,那是因为大小姐平日几乎从不起早,尤其是大冷天。然而,她今天得赶在女学之事尘埃落定前求见,然后把这一摊子从永平公主手上多少抢一点过来,所以这才如同打仗似的梳洗穿戴吃早饭。

    当她如同赶集似的往庆安堂晨省之后就出了门,整个朱家都惊了。这可还不到早上辰正(八点),朱大小姐什么时候这么早出过门?

    而行动力极强的朱大小姐,一路乘车而行,仗着天色早,路上行人不多,不到两刻钟就赶到了东安门,结果刚巧远远看见那些正排队等着参加常朝的朝官把东安门给堵住了。要知道,今年制度刚改,正旦冬至这样的大朝和朔望朝会走长安左右门,常朝走的却是东安门。

    跟着朱莹的湛金和流银原本还以为今天大小姐要骑马,眼看人总算是一看雪天就决定坐车,这才算是如释重负,至于朱莹一路打起窗帘看外头,也不在乎呼呼冷风,那实在是小事一桩了。此时见朱莹正在朝车窗外挥手,两人也只当是遇到了哪家相熟的大小姐。

    可她们很快就发现错了,因为朱莹招手过后,赫然有人策马靠近过来,等两相一打照面,她们再一看,那不是张寿还有谁?

    湛金和流银尚且觉得巧。准小两口你眼看我眼,哑然失笑,同样觉得巧。朱莹看着那些冻得缩头缩脑犹如鹌鹑似的朝官,很不厚道地轻笑出了声。

    “都说太祖爷爷当年厚道,把冬日常朝的时间硬是推到了辰正,简直是体恤臣下,我倒觉得,太祖爷爷说不定也是怕冷想多睡一会儿,天知道我今天早上用了多大力气才爬起来!想想阿寿你这个老师也当得不容易,天天都要和学生同样早起,其他国子博士谁有你辛苦!”

    “没办法,以身作则。”张寿苦笑耸肩,心想这年头没有那么多娱乐,晚上睡得早,早上起来早,好歹没那么难捱。可只有身为老师的时候,才会觉得老师比学生更苦,毕竟,学生读书是有年限的,但老师往往得做一辈子……就比如他,这个老师得当到什么时候是个头?

    两人闲话片刻,觑着不远处朝官们开始鱼贯入宫,他们就道了别。张寿打算去国子监九章堂,然后组织前后两期学生的代表去外城考察公学的讲堂情况——有了皇帝以及朱莹拉赞助的大手笔,公学占地极大,课室也能任凭挑选。至于朱莹,她自然是紧赶着入宫去见太后。

    只不过,两人很快就发现,昨天那一系列事件经过一天一夜的发酵,已经是形成了一股非同一般的风暴。

    张寿一进国子监,就只见一大堆监生赫然正聚集在一块,恰是群情激愤。随着有人嚷嚷四皇子当时在宛平县衙说国子监监生还不如司礼监内书堂的话,不少监生跟着鼓噪喧闹,他发觉学官竟一个都没有出现,甚至连国子监通常出来维持秩序的绳愆厅监丞徐黑逹都不在。

    “少爷,”阿六不动声色地靠近了张寿背后,随即轻声说道,“有人看你。人有恶意。”

    这会儿看自己的人确实很不少,而张寿早就经受惯了这种千目所视的大场面,早已能够从容不迫。然而,眼下这种情势,和好奇的围观不同,和看热闹的群聚也不同,和往常他面对过的那场面更不同。而阿六最后的有恶意三个字,更是点穿了其中的风险。

    张寿当然记得,就在数日之前,因为他要把九章堂搬出国子监的消息突然在国子监中疯传,就有人叫嚷着让他滚出国子监,而那一次,陆三郎打头阵,纪九紧随其后,两个人连番诘问,把个领头的给逼问得狼狈不堪,而最后周祭酒和罗司业不得不出来打圆场。

    事后,朱莹一番追查,竟然误打误撞查到是司礼监外衙派人捣的鬼,于是去堵了门。

    而现在,四皇子那一句国子监监生还不如司礼监内书堂那些弃儿的话,竟然这么快就散布了开来,何止比当初那流言的影响更大几倍?

    张寿只是这么微微一走神,就赫然有人大声叫嚣道:“四皇子不过还是个孩子,他会这么说,难道不是张博士身为东宫讲读,教授三皇子这位未来太子的同时,一块教授给四皇子的吗?你好歹也是读书人,难道要和一群阉宦沆瀣一气吗?”

    眼见一大堆人围了上来,张寿哂然一笑,这才不慌不忙地说:“昨天某个读书不成心术不正的恶汉撞了一个无辜举子落水,下水施救,延医问药,送官衙法办,给人讨公道,做这些事情的,全都是我和赵国公府朱家的人。尔等除却在这胡乱叫嚣,还做了什么?”

    不等人狡辩,他就陡然大喝一声道:“只会逞口舌之利,这就是国子监的监生?只会委过于人,不知道自己反省,这就是国子监的监生?只会道听途说,不知分辨是非,这就是国子监的监生?就凭尔等眼下不顾课业却在这闹腾的丑态,我身为国子博士都觉得羞耻!”

    说到这,他一下子更是提高了声音:“眼下这等时辰,这么一大堆人围在这鼓噪不休,却没有一个学官出来维持秩序,难不成国子监不但监生风气败坏,就连老师也都个个成了混日子的泥雕木塑了吗?”

    这一刻,刚刚还面上不动声色,实则浑身紧绷,打算一旦势头不妙扛上……不对,是背上张寿就跑的阿六不禁愣住了,随即嘴角大幅度上翘。

    如果不是他那张脸素来就没什么表情,此时绝对要笑得变形了。就你们这群在国子监混日子的监生,就你们这些成天连教书育人这种本职工作都不肯好好做,成天钻营着如何升迁的老官油子学官,还居然要和我家少爷耍心眼,斗嘴皮子?

    一群渣渣!

    而张寿这一番怒斥,果然把那群鼓噪叫嚣的监生给气炸了。也不知道是谁高呼一声带头冲上前来,竟是一大堆人一拥而上,赫然打算君子动口失败就动手!面对这样的大阵仗,张寿见阿六跨前一步,仿佛打算就此迎战,他就笑着伸手按住了人的肩膀。

    “阿六,杀鸡焉用牛刀!”

    就在他这几个字刚出口之际,陡然就听到了一声怒到极点的大喝:“竟敢锁了九章堂想把我们关起来?做你们的大头梦!师弟们,跟我上,让他们这群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废物看看,什么叫做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好汉!”

    张寿喝止阿六的时候,只是想起刚刚通过国子监那大学牌坊进来时,看到了张琛家的亲随在那张望,心想这几个浑身消息一点就动的家伙肯定听到了消息,说不定就在哪猫着。反正就算人真的逼上前,就凭这一群武力值顶多只有一的监生渣渣,阿六一个人也能撂倒一片。

    可他万万没想到,张琛等人的影子都还没看见呢,陆三郎就已经怒吼着领了援军赶到了!而且这小胖子嚷嚷的话还透露出了很多不寻常的讯息,比方说被锁在九章堂……当然自力更生艰苦奋斗这几个他随口对人提过的字姑且别听就是了!

    他就只见朝自己冲过来的那几十个监生,刹那之间就从后队开始一团乱了。圆滚滚的陆三郎手中抄着一张椅子,那是见人就砸,身手之敏捷,和那臃肿的身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至于他后头的其他九章堂学生们,那就没他这么彪悍了,人手都是厚厚一沓书。

    九章堂的书因为有各种图形作为演示的缘故,印制起来极其繁琐,因此陆三郎特意吩咐书坊,用的是大纸印刷,相比普通线装书,书既大且厚,此时四卷一套加上外头包着的一层硬板硬封皮,那砸起人来简直如同大板砖一般所向披靡!

    再加上被人锁在九章堂的怨气积攒了满肚子,又是从后方突袭而来,在状若疯虎的陆三郎带领下,一大堆人那简直是势不可挡,不过顷刻,张寿看到的就是刚刚那一群斗嘴一败涂地的家伙,如今在运用武力之后继续一败涂地的景象。

    而阿六早就收回步子,重新退到了张寿身后,见一群学生们破敌制胜,他颇有一种看小儿辈破敌的淡然,嘴里却还低声嘀咕道:“打起来真没章法,下次我教他们两招。”

    “你千万悠着点!”

    张寿只觉得脸上肌肉都抽搐了两下,就阿六这打起人来简单直接的招法,真要是这俨然战斗力不低的小胖子和其他学生们学会了,天知道会派上什么用场——话说这小胖子当初确实胆大,想当初翠筠间跑来那一群叛党的时候,张琛都在发怵,小胖子却还能淡定配合演戏!

    这心理素质真是……想到这里,他心中一动,干脆就对身后阿六耳语了两句。阿六最初还有些抗拒,但看到张寿侧头严厉地瞥了他一眼,他也只好怏怏照办,悄然退去了。

    眼看战况一面倒,张寿当然可以抱手旁观,犹如看戏,但那些原本准备看戏的人却已经坐不住了。刚刚张寿呵斥监生的同时,又把学官一股脑儿全都扫进去,他们还能抱着兴许能看一场张寿被监生们撵出国子监,又或者张寿派从者殴打监生好戏的侥幸,躲着不出来。

    但现在一群闹事的已经被九章堂的学生追打得哭爹喊娘,他们再不出来,难不成等着张寿带着九章堂的人直接杀到博士厅来吗?

    因而,周祭酒带头,罗司业紧随其后,博士助教之类的学官呼啦啦一大堆齐齐出来,颇有一种人多势众便能有理,有理便能声高的阵仗。然而,刚刚出场却还立足未稳的他们,迎来的却是张寿一声冷笑。

    “刚刚九章堂斋长陆高远说,他们被人锁在了九章堂中,眼下大司成少司成带着各位姗姗来迟,莫非想说,也被人锁在了博士厅中?各位素来是自恃身份,不管监生们那些和学业无关之事的,可绳愆厅的徐监丞直到现在仍然不见人影,难不成是他也被人困在了绳愆厅?”

    此话一说,一群学官这才遽然色变。偏偏就在这时候,他们又听到了一个异常熟悉,此时却绝对不想听到的声音。

    “张博士说得没错,我往常自诩令行禁止,今天却被人锁在了绳愆厅!下头小吏口口声声说是奉命行事,我倒要问问,这是奉谁的命!”

    大步冲出来的徐黑子,此时此刻那张黑脸比平常更黑了,直接迎上了周祭酒等人,就毫不留情地质问道:“是奉了大司成的命?还是奉了少司成的命?又或者是奉了各位博士助教之中,哪位之命?国子监乃是读圣贤书的地方,如今却一而再再而三沦为监生闹事之所……”

    “诸位扪心自问,对得起皇上把这座大明最高学府托付给你们的一片苦心吗?”

    之前先是被张寿当着一群闹事监生的面给骂了一顿,此时竟然又被徐黑逹指着鼻子骂了一顿,别说周祭酒和罗司业,就连一群博士们,此时此刻也着实不能忍!

    虽说徐黑逹这个绳愆厅监丞在监生面前或许有些权威,可在他们这些正儿八经的进士面前,那实在是不值一提,当下就有人忿然斥道:“徐黑逹,你好大的胆子!你自己御下无方,纵出了自行其是的小吏,惯出了一群无法无天的学生,现在却来指责大司成少司成和我们!”

    没等他把话说完,就只见徐黑逹随手一拔发间簪子,竟是直接掼下了头上的乌纱帽。这一刻,明明只是杂途小官的这位黑脸监丞,那脊背挺得笔直,就如同他往日怒斥监生一样。

    “我徐黑逹虽说只是举人,但也一直都读书不辍,恪守礼数,只希望能让国子监重回昔日书声朗朗,师生相得的盛况。如今这乌烟瘴气,满是算计的腌臜地方,不呆也罢!”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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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龙佳婿介绍:
穿越三年,长在乡间,有母无父,不见大千。就在张寿安心种田教书的时候,有一天,一队车马造访,给他带来了一个未婚妻。当清俊闲雅的温厚乡下小郎君遭遇美艳任性的颜控千金大小姐,鸡飞狗跳的故事开始了。乘龙佳婿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乘龙佳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乘龙佳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