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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府天     乘龙佳婿txt下载     乘龙佳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百四十六章 疏不间亲

    夜色已深,乾清宫东暖阁,皇帝却依旧饶有兴致地坐在那儿,听四皇子在那滔滔不绝地诉说着陆府今天晚上那风光场面。一旁侍立的三皇子含笑听着,虽说有些遗憾自己没能过去凑个热闹,但他并不像三皇子这般好动,所以谈不上什么羡慕嫉妒恨。

    可他没想到的是,三皇子好容易说完之后,竟是冲到他面前一把握住他的手说:“太子三哥,陆家今天晚上请了一位曾经在御厨选拔大赛上落选的大厨来掌勺,还请了那个姓宋的来做甜品!那道甜品很好吃,我去后厨找过姓宋的,他一口答应日后也给你做……”

    “咳咳!”皇帝终于忍不住重重咳嗽了两声,见四皇子立刻闭嘴规规矩矩站好,他就板着脸训斥道,“别一口一个姓宋的,海陵那也是你的堂姐,日后他也算是你的姐夫,你怎么能把人当成厨子?”

    “可他就是爱做甜品的厨子嘛……”四皇子在心里小声说,但嘴里却唯唯诺诺地连声应是。因为他很清楚,这要是自己把心里话说出来,身旁的三哥一定会狠狠责备他一顿!

    自从那天挨了一巴掌之后,他就敏锐感觉到,三皇子对他更关切了,但也更严格了,他说不清那是人越来越像一个太子,还是越来越像一个哥哥!

    父子三人又闲话了片刻,眼看时辰不早,皇帝想到两个儿子天不亮就要起床念书,少不得就吩咐人带他们下去安置。自从三皇子于慈庆宫读书之后,他就把兄弟两人的居所设在了昭仁殿,中间的明间用于起居,而东西暖阁则是用于寝室,三皇子居东,四皇子居西。

    而让他又无奈又欣慰的是,因为搬到了一块,四皇子老是嚷嚷一个人睡太黑,太大多数时候,兄弟俩都是在昭仁殿东暖阁抵足而眠。

    可正当两个年长女官上来打算带兄弟俩下去时,新任乾清宫管事牌子陈永寿就在外头急匆匆地通报说是有急事。瞧见人一溜烟进来到父皇身边耳语,四皇子本能地一把拽住了兄长,希望暂且别走,竖起耳朵想要听听动静,结果毫无疑问地又挨了三皇子一句教训。

    “四弟,父皇定是有要紧国事,我们别打搅他!”

    可四皇子不情不愿地才跟着三皇子走到门口,他就听到了皇帝一声笑:“呵呵,要紧国事倒是没有,奇葩家事倒是有一桩!三郎,四郎,不用走了,留下吧!陈永寿,你去把人都带来。”

    四皇子本来就满心好奇,父皇这么一说,他登时喜出望外,赶紧使劲反拽着三皇子匆匆回到了皇帝身边。只不过,他虽说眼睛滴溜溜直转,却忍住了没有贸贸然发问。

    三皇子知道四弟这忍耐功底就那么一点,因而也无意考验他的耐心,当即抢先开口问道:“父皇,是宫里出了什么事吗?两位贵妃娘娘一同打理宫务,要不要请她们……”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被皇帝呵呵一声笑打断了:“和两位贵妃没关系,这不是她们能管着的事。李尚宫,你亲自走一趟,把司礼监所有在宫里的掌印秉笔和随堂全都叫来。”

    见太后亲自挑选出来,调入乾清宫执事的李尚宫肃然答应,裣衽施礼后匆匆离开,这下子,别说三皇子心里有了几许猜测,就连四皇子也不禁吃了一惊。兄弟俩对视一眼,全都化作了眼观鼻鼻观心的雕像。

    在乾清宫长大的他们当然不是淘气的孩子,就连跳脱如四皇子,也绝对不会在皇帝处置国事时闹腾,至于司礼监……司礼监那边说是家事,其实也可以归入国事!

    然而,相比司礼监那些太监,先抵达的却是张寿、朱莹、张琛,后头的花七和阿六则是联手架着一个人。见此情景,三皇子还仅仅是惊诧,而四皇子那就完全忍不住了,竟是脱口而出道:“老师,莹莹姐姐,你们这是……”

    张寿微微一笑,没有率先说话。而张琛则是根本来不及开口,朱莹就已经抢着把事情前因后果噼里啪啦说了一遍,当然,张琛和四皇子那点谋划,人完全略过不提,只说是张琛一时糊涂和张寿争执两句,就找了个僻静地方喝闷酒,结果险些被人算计。

    等朱莹说完,张寿就从容行礼道:“事出突然,花七爷和阿六把人带回了陆府讯问……”

    “皇上,他们擅自捕拿御前近侍,滥用私刑逼供,请皇上为小人做主啊!”

    那个被花七和阿六牢牢钳制,仿佛是一条死狗一般的御前近侍突然大叫大嚷,这不但打断了张寿的话,更是让乾清宫东暖阁中众人齐齐色变。在其他人还只是或呆滞或沉思或大怒的当口,已经有人果断采取了行动,那就是……

    毫无疑问,最有行动力的四皇子一马当先,冲上前去就是狠狠一巴掌甩在了对方的脸上。朱莹刚刚说的催眠术三个字,他虽说并不是很明白到底什么用,但听来就不是什么好路数,张琛那是运气好没中招,如果当初他按照张琛的话去当诱饵,那岂不是倒霉的就是他?

    满心后怕的四皇子扇了一巴掌,还嫌不解气,干脆又抬脚狠狠地踹向了那个御前近侍。可他才刚踢了两脚,就只觉得有两只手从他胳肢窝下穿过,随即强力地揽住他的肩膀,把他往后拖。只是微微一愣,他就意识到了那是谁,顿时使劲挣扎了起来。

    “太子三哥,你放开我,让我打死这个贼喊捉贼的狗东西!”

    “父皇面前,岂容你放肆!不论死活,那都应该听父皇发落!”三皇子只比四皇子大半岁而已,个头力气全都差不多,此时当然也仅仅是勉强架着人往后拖。

    见四皇子犹自愤愤,他就语气严厉地说:“四弟,你要是再这般胡闹,我就禀告父皇,撵你出去到昭仁殿闭门思过了!”

    闭门思过四皇子才不怕,但接下来的后续全都看不到,他却万难忍受。所以,他只能闷闷不乐地任由三皇子把他拖回了一边,眼见皇帝似笑非笑地瞥过来一眼,他正低头生闷气,却没想到三皇子松开手之后,竟是自己走到了那个挨了打的御前近侍面前。

    “你刚刚说,有人私自捕拿你这御前近侍,然后还滥用私刑逼供?”

    三皇子身高不过四尺,此时身上也没有穿着什么华丽的袍服,但那御前近侍当然知道对方就是刚刚册封不久的太子殿下,更是张寿的学生。刚刚四皇子的举动就已经告诉了他,什么叫疏不间亲,可生死在前,就算只是千分之一的可能,他也不得不赌一赌。

    因此,趁着张寿没有开口申辩,他就急忙大声说道:“没错,小人只不过是奉命去保护四皇子,因见秦国公长公子一个人在喝闷酒,整座院子里没见有别人,我担心出事,就过去看看,谁知道他发酒疯……”

    “简直荒谬,我什么时候发过酒疯!”

    张琛简直肚子都快气炸了,恨不得和刚刚四皇子一般冲上去打人一顿。好在张寿眼疾手快,早早一把按住了人的肩膀,这才阻止了这位冲动不下于四皇子的贵介子弟。

    而眼看张寿拦下张琛,朱莹却冷笑道:“也难怪四皇子会大发雷霆,你这狗东西倒真会颠倒是非黑白!你以为那会儿你用催眠术蛊惑张琛的时候就没人听到吗?花叔叔和阿六,还有我,亲眼看到你在那一个人鬼鬼祟祟演猴子戏,更听到了你的声音!”

    “而且,当时你那一壶加了料的酒还没来得及给张琛灌下去,那证物我们也带来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们是一家人,当然想怎么说就怎么说,那什么见鬼的证物也不是不能造假,只要随便在那壶酒里下点药,就能栽赃到我头上!”

    尽管能觉察到身边有如实质的杀气,知道自己的性命就在旁边两人之手,但那御前近侍已经豁出去了,此时就状似悲愤至极地叫道:“皇上明鉴,太子殿下明鉴,小人所言句句属实!若是小人之前不招供,就要被那赵国公府家将花七的贴加官酷刑给活活闷死了!”

    皇帝嘴角含笑,一言不发,四皇子气得肩膀微微颤抖,可刚刚挨过三皇子的训斥,他此时也不敢再贸然举动,只能用期冀的目光盯着自家兄长的后背。

    而三皇子则是面色凝重,嘴唇紧抿,等人说完之后,这才看向花七,一字一句地问道:“花七爷,他说的话是否当真?”

    花七呵呵一笑,非常爽快地点头道:“可不敢当太子殿下这花七爷之称,叫我花七就好。他说得不错。我承认,确实是动用私刑。当时是在陆家,又是陆三郎大喜的日子,严刑拷打见血的话,不免会坏了人家的喜气,所以我只好用这最简单却又不见血的法子。”

    见那御前近侍明显舒了一口气,他这才淡淡地说道:“但谁要我最初问话,此人一开口,就把罪名全都推到了司礼监掌印楚公公的身上呢?我怀疑他拿着鸡毛当令箭糊弄我,再加上那见习的腰牌并非正式的牙牌,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也就不得不下狠手审一审了。”

    仍然被张寿死死按住的张琛,此刻已经呆住了。

    他没想到张寿不辩解,朱莹也不驳斥,花七更是大大方方承认了滥用私刑,而且对付的还是一个御前近侍……哪怕是见习的!他只觉得这会儿背心渐渐出汗,非常想抬头去看皇帝到底是什么表情,可到底是被那位太子殿下的话吸引了视线。

    “也就是说,你确实是未明其身份的情况下先斩后奏审的他?”得到了花七的点头答复之后,三皇子就淡淡地说,“论理如此做大为不妥,但既然不曾造成他任何损伤,此人又是鬼鬼祟祟在先,那虽说有过错,但也是事急从权,可以宽宥。”

    没想到三皇子竟然如此轻描淡写,那个御前近侍简直惊呆了,随即下意识大叫道:“怎么没有损伤,小人差点就要死了……”

    “那你死了吗?”三皇子眼神冷冽地盯着那个满脸急切的家伙,一字一句地问,“你身上肢体可有损伤?”

    朱莹见三皇子这般一本正经说着瞎话,差点笑出声来。而张寿亦是品出了其中那点诡辩滋味,顿时也忍俊不禁。然而,反应最大的不是别人,竟是当今皇帝,因为人不但直接哈哈大笑了起来,甚至还笑得在那捶着扶手。

    而听到皇帝的笑声,那御前近侍在微微一愣之后,就犹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立刻大声嚷嚷道:“皇上,太子殿下这是偏袒他们,小人真的……”

    “真的什么?真的以为朕就会信了你的邪!”皇帝笑声戛然而止,不耐烦地打断了对方之后,径直站起身来,“这里的每一个人朕都信得过,除了你!你刚刚说,已经挨了一次贴加官,然后险些丧命?很好……花七,你就在这,给朕贴,看他还能不能再逃得一条命!”

    此话一出,在刹那的寂静之后,花七立刻干咳一声道:“就在这乾清宫东暖阁?太子殿下和四皇子也在这,这是不是……不太妥当?”

    “没什么不妥当,大不了就是杀个人而已。这皇宫本来就是在元大都的皇宫残骸上建造起来的,下头也不知道埋过多少枯骨,也不在乎再死个把人!”皇帝满不在乎地呵呵一笑,随即又瞥了一眼目瞪口呆的四皇子以及强作镇定的三皇子,轻描淡写地吐出了一句话。

    “至于三郎和四郎,他们也该到了见血的时候了。”

    “那敢情好。”花七呵呵一笑,松开手只让阿六一个人抓着那御前近侍,却是直接卷起了袖子,“这小子之前才挺过区区三层纸就快尿裤子了,一会儿我争取手脚麻利一些,好歹也贴个五六层,否则白瞎了当年学的这手艺!来人,给我预备纸,要那种黄纸!”

    皇帝和花七一搭一档,其他人又沉默不语,那御前近侍眼见花七竟是真的在这乾清宫肆无忌惮嚷嚷了起来,他那最后一丝侥幸之心也终于无影无踪。几乎下意识地,他带着哭腔嚷嚷道:“指使小人去陆宅刺探的就是司礼监掌印楚公公,小人并没有一丝一毫虚言!”

第六百四十七章 万钧

    在乾清宫中贴加官……这当然也就是皇帝和花七一搭一档,纯粹说说而已。虽则三皇子和四皇子都是皇子,这辈子不可能只见光明,不见黑暗,尤其是三皇子这个太子未来登基,手握千千万万人生杀大权,有的是需要杀伐果断的时候,但也不至于急在此时此地。

    然而,眼见黄纸和水盆真的应命送来,已经一再大叫大嚷,却没有得到什么回应的那个御前近侍却不知道只是做个样子,他赫然完全崩溃了。他当然受过最严酷的训练,但那是面对外人的,绝不是面对皇帝的。

    天子的巨大威压之下,一想到自己死了还要背上欺君之罪的名声,他怎么扛得住?更何况贴加官那种堵住口鼻,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一点一滴进入窒息,逼近死亡的极致恐惧感他还记得,万万不想再领受一次!

    因而,不等花七将第一张浸湿的纸糊在他脸上,他就声嘶力竭地叫道:“真的是楚公公,绝对是楚公公!小人是在司礼监公厅外头受命的,那时候还能听到公厅里楚公公正在和人说话的声音。来传话的那位公公说,皇上不愿意看到赵国公府和秦国公府走那么近……”

    “放屁!”

    这一次,暴跳如雷的四皇子终于忍不住了。要不是三皇子扭头瞪了他一眼,他差点又想扑上去动手:“该死的狗东西,你竟敢指斥父皇!”

    听到这么些对话,张琛恨不得把脑袋缩到最低,让谁也瞧不见自己。钓鱼钓出了大鱼,这倒不错,但钓出了楚宽,也好歹能一报他当初帮朱莹查到司礼监头上,结果被老爹打了一顿的仇。但是,眼前这家伙直接把事情推卸给了皇帝,还声称皇帝看不得两国公走得近……

    这简直是要人命啊!

    相较于四皇子的愤怒之色溢于言表,三皇子要显得相对冷静。但是,张寿只看人那眼神,那拳头紧捏的动作,就知道这位自从册封之后就在朝官以及讲读官当中风评很不错的太子殿下,显然也已经愤怒到了极点。

    而就在这时候,门外却传来了一个通报声:“皇上,司礼监诸位已经到了。”

    似笑非笑的皇帝见那个御前近侍已经被四皇子骂得面色煞白,此时噤若寒蝉再不敢说一个字,而张寿哂然,朱莹不屑,分明一脸不信,反倒是张琛好似受到了惊吓的鹌鹑,还不如那个一如既往没什么表情的少年阿六来的镇定。

    因此,他缓缓回座,好整以暇地吩咐让人进来。不多时,就只见楚宽打头,其余七个太监紧随其后,恰是一行人鱼贯而入。为首的楚宽那一身往日再合身不过的衣袍,此时竟是显得宽大了几分,第一次有了几分人如其名的意味。

    而其他人则是低头垂目,恭恭敬敬,但也恰好隐藏了脸上的表情。总共八个人当中,除却楚宽这个掌印,另外三个秉笔,剩下四个则是随堂。这就是凌驾于大明所有宦官之上的真正权力者,而他们管辖的看似只有内宫总共百余名宦官,其实还要再加上外皇城的所有杂役。

    这就已经有数千人了。若是再加上那些开设在整个北直隶,收养孤儿,给予第二次生命的善堂,也可以说,这八人掌握着相当的生杀大权。

    当他们行礼时,包括陪伴皇帝一同长大,据说有半兄之谊的楚宽,亦是一丝不苟,没有半点马虎。然而,张寿却发现,就和朝臣们在常朝上一样,内宫这些宦官们也并不是磕头虫,那宽袍大袖长揖时,姿势一样潇洒好看,看不出什么卑微抑或者谄媚的气息。

    而皇帝等众人行完礼后,这才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御前近侍,漠然说道:“刚刚你不是说楚宽指使你吗?如今人来了,你这个御前近侍把你刚刚说过的话,再说一遍。”

    尽管楚宽压根没有回头看自己,但那御前近侍却感觉到了一种说不出的恐惧。那是自从睿宗登基就进入司礼监,如今看着不过四十,实则却早已知天命,却据说仍然能够徒手将御前近侍中的新晋者教训得落花流水的真正大佬,他当面指斥此人,会不会立刻就被人杀了?

    “是楚公公,我就是在司礼监公厅前受命的!”

    前有狼后有虎,他只能闭着眼睛把心一横,一口咬定是楚宽,可却不敢去看其他人闻听此言是什么表情。因而,他当然瞧不见,听到这指名道姓的控诉,楚宽根本没有什么反应,人照旧气定神闲地站在这里,哪怕是众多目光齐聚,人却依旧连眼皮子都没有眨动一下。

    皇帝嗤笑一声,淡淡地说:“想来如果就因为这没头没脑的话,朕把你们特意召集过来,你们也听不懂。莹莹性急,花七素来喜欢添油加醋,张琛这会儿大概会语无伦次,阿六更是恨不得十句话并成一句话说。九章,事情来龙去脉,还是你说吧。”

    既然皇帝点了名,张寿也就言简意赅地把陆家那桩事情的始末讲述了一番。他这才刚说完,还没来得及加入自己的意见,就被人给打断了。

    “皇上,楚公公绝对不可能做这种事!他素来睿智沉稳,怎么会做出如此粗糙的事情?”

    见说话的吕禅此时正对自己怒目相视,张寿就笑道:“吕公公刚刚说的话,也是我和朱大小姐在听说此人招供出楚公公之后的意见。花七爷也是一样,他原本是不会在别人家大喜的日子动用私刑的,可人既然口口声声说是楚公公指使的,他就忍不住用了一回贴加官。”

    司礼监今日来的全都是年纪轻轻就进入司礼监,而后一路做事熬资格擢升,最后坐到现在这个位子的,当然不至于像三皇子和四皇子那样,到现在还懵懵懂懂不知道那到底是怎样的酷刑。就连刚刚不动声色的楚宽,此时也不禁微微色变。

    然而,在其他人做出其他反应之前,他就缓缓上前一步,随即曲膝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一个头,直起腰之后便长跪于地道:“皇上,宫中御前近侍竟然做出了这种事,奴婢这个司礼监掌印本来就难辞其咎,还请皇上处置。”

    谁都没想到楚宽会不反驳,不辩解,直截了当仿佛就这么默认了。就连张寿也觉得,楚宽这种坦坦荡荡实在是做得过头了一些。就算是君臣相得多年,人就这么相信皇帝会明察秋毫,做出最明确的判断?

    在片刻的沉寂过后,跟着楚宽同来的司礼监众人顿时先后开腔,有人替楚宽辩解,有人替楚宽求情,还有人摆事实讲道理诉说楚宽的功绩……乍一眼看去,张琛忍不住觉着,楚宽在司礼监中拥有绝对的权威,所以这会儿才一个落井下石的人都没有。

    张寿却隐隐意识到,司礼监所有人都清一色站在楚宽这边的景象,着实有点违和。

    他知道楚宽很精明强干,哪怕是太监,却不比那些号称寒窗苦读的朝官稍弱半分,但哪怕真的能把司礼监其他人拿捏得如臂使指,按理来说,在骤然遭到这样指控的时候,也不会人人站在楚宽这一边。

    因为这不是明摆着告诉皇帝,司礼监已经是楚宽的一言堂了吗?

    果不其然,刚刚看到楚宽不辩解也不反驳,竟是直挺挺跪下认罪时,皇帝还只是眉头微皱,可此时看到司礼监其他人争先恐后地为楚宽说话时,他的眉头就拧成了一个结。

    就当皇帝沉下脸,终于要发火的时候,三皇子突然开口问道:“楚公公,你刚刚说难辞其咎,那么,你认的是失察之罪,还是指使之罪?”

    四皇子刚刚冲那御前近侍拳打脚踢,一来是为了自家父皇竟然被编排了,二来却是因为,楚宽不像某些家伙对他们兄弟俩只是面上恭敬,可实际上却没多少敬意,人是真真正正对他们和对大皇子二皇子一样,他甚至隐隐约约还有些儿时印象,自己好像还曾骑在人肩膀上。

    虽然那会儿好像三哥骑的还是父皇,两个大人驮着他们在乾清宫中转悠,那种欢乐他至今还记得……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他甚至都不确定自己那会儿到底是多大。

    所以,张寿既然说自己和朱莹都不觉得是楚宽做的,此时听到三皇子这一开口,四皇子就窜到了自家三哥身后,帮腔似的说:“楚公公,你要是被冤枉就直说,父皇最明察秋毫!”

    三皇子无奈地斜睨了四皇子一眼,却还不好责备人添乱。果然,他就只见楚宽垂头说道:“御前近侍入宫见习之后,未曾调拨到各处之前,都是归入司礼监管辖,出了这样的大事,无论是否奴婢指使,奴婢这个掌印都有应得之罪。”

    “那就是说不是你指使咯?”四皇子赶紧追问了一句,见楚宽又沉默了下来,他不禁有些急了,“楚公公,你倒是照实说啊!父皇面前你怕什么,他一向都很相信你的!”

    楚宽顿时苦笑了一声:“正因为皇上素来信赖奴婢,之前奴婢病中又一再赐药,奴婢方才惶恐难安。御前近侍虽多,但每年新入见习之人,奴婢也曾一一过目,所以每一个人的名姓都记得。此人乃是两个月之前刚刚进宫,按照地支排序,名为辛十八。”

    “此人刚刚言说在司礼监公厅之外受命,又是某个内侍出来传话,期间甚至能听到奴婢在公厅和人说话,那想来一定会留下出入外皇城司礼监的记录。司礼监这点规矩还是有的。”

    “所以应该不是胡言。而就在最近奴婢养病这几日,听说司礼监中病死过一个奉御,还有人说年纪轻轻甚为可惜之类的,就不知道是否假我之命传话给辛十八之人。”

    “如果真是此人,死无对证,但奴婢却也拿不出没有指使过他的证据,除却领罪之外,无可辩驳。而如果不是此人,也需另外委派人详查,奴婢身为掌印,也自然该有应得之罪。”

    楚宽如此坦然陈情,四皇子纵然想要帮人求个情,但该说的话早就被司礼监那些人给抢去说了,他顿时哑然。而三皇子刚刚只希望楚宽把话说清楚,到底是单纯地承认是指使,还是仅仅失察,可眼下楚宽说得这么清楚,他也觉得自己竟是无话可说。

    只不过相比弟弟,三皇子到底还是多几分稳重,他默立片刻,最终还是对着皇帝深深一揖道:“父皇,今日之事,和之前司礼监那所谓收人和善堂被人弹劾一事,再加上国子监之前的闹事风波,其实都是一脉相承。何不……”

    他顿了一顿,虽知道自己这个主意恐怕父皇不会同意,更会生气,他还是沉声说道:“儿臣恳请父皇,让儿臣亲自去查这几桩案子。”

    此话一出,早就劝过三皇子不要去承揽这一系列麻烦的张寿顿时很想扶额,当即斩钉截铁地反对道:“太子殿下如今正是读书观政的时候,问案主持公道这种事,不是你该管的。别说司礼监有的是能人,朝堂上更有的是铁面无私能谋善断的循吏。”

    朱莹立时跟着附和道:“就是就是,这种事怎么用得着太子殿下亲自出马?岂不是要叫百姓笑话满朝内外再无能人?我看我大哥就很厉害……”

    见三皇子被张寿和朱莹这先后一反对,一时面红耳赤,却仍旧不那么死心,朱莹则是一如既往地习惯性把难事推给自家大哥,皇帝不禁哂然一笑道:“这一桩桩一件件的案子,看上去是很复杂,很麻烦,但如果让朕说,根本就不用查,不用审!”

    说出最后这六个字的时候,他的脸上没了笑意,多了几分杀气腾腾。张寿还是第一次见这样暴怒的天子,而朱莹却见过这样的皇帝,立刻想都不想就抓紧了张寿的手,手指飞快地在张寿的掌心划出了小心两个字。

    这种时候,就算是她,也绝对不会不自量力地出口求情又或者打岔!

    “国子监那场闹事风波,最终九章堂挪出来了,这事莹莹和张琛他们已经查实是司礼监外衙干的,国子监诸学官也已经受罚,既如此,主管外衙的吕禅降为奉御,暂时主持外衙,但需杖二十以示惩戒!吕禅以下所有与此事有涉之人,一概去看守皇陵!”

    见吕禅面色惨白地瘫跪谢恩,皇帝这才慢悠悠地说:“楚宽也好,其他人也好,在司礼监少则十几年,多则二三十年,从前也算是劳苦功高,但如今外间弹章如同雪片,朕也不能一味袒护你们。楚宽,从今天起,这司礼监掌印你交出来,去慈庆宫伺候太子笔墨吧!”

第六百四十八章 故意

    年轻时先为藩王妃,再为皇后,三十余岁就已经成了皇太后,垂帘听政,日理万机,太后早已经习惯了早睡晚起的日子。也就是这些年皇帝手段稍稍圆润了一些,只偶尔才会简单粗暴,她方才完全不理会朝中事务,总算是把入睡时间从接近子时提早到了晚上亥时。

    然而,六十出头的她素来警醒,因而宫里上夜打更往往避开清宁宫。夏秋季节甚至还有人专门捕捉清宁宫的鸣虫,就为了让她睡个好觉。

    可这一天,玉泉却不得不夤夜紧急唤醒了太后,传达了刚刚从乾清宫传来的消息。

    被扶起来的太后只觉得脑袋还有些昏昏沉沉,伸手从玉泉那儿接过一杯温水,喝了几口定了定神,她这才皱眉问道:“皇帝真的直接把司礼监掌印秉笔当中的四个拿掉了三个,吕禅不但降级,而且还挨了杖责,甚至还把楚宽给撵去了慈庆宫伺候笔墨?”

    “是。”

    太后放下茶盏,随即在玉泉的服侍之下披了一件衣裳,随即靠在了人拿过来的一个大引枕上,却是一面轻轻揉着太阳穴,一面听着玉泉带进来的李尚宫细说乾清宫那番事情的经过。等到得知楚宽丝毫没有辩解,事后也不曾倚仗昔日情分功劳求情,她就叹了一口气。

    而等到李尚宫说,那个御前近侍和吕禅一块被送去了刑司,皇帝的原话是重杖二十,苦役终身,她就轻咦了一声道:“他之前连柳枫那么多年的情分都置之不理,直接把人活生生杖毙了,甚至死不见尸,连查都不查,现如今却对那个御前近侍如此宽容……这不正常。”

    知子莫若母,玉泉自然相信太后的判断。可她更知道太后想要听的并不是自己的意见,所以没有附和,也没有反对,只是轻轻给太后拉高了一些被子。

    “楚宽这个掌印才当了不到一年……我还以为以他的年纪资历功劳,怎么也能干到老。”太后轻轻叹了一口气,随即却有些疑惑地皱了皱眉,“没凭没据就直接贬了他,皇帝怎么至于这么武断?这简直像认定了就是楚宽做的……李十娘,楚宽真没求情,也没说要来见我?”

    李尚宫连忙摇头:“太后娘娘,楚公公离开乾清宫之后,就回直房去了。我听到的他还对新任掌印,也就是从前太后娘娘您提拔过的钱公公说,从今往后他在慈庆宫供职,外皇城那直房就用不着了,到时候缴回司礼监,其他人也能用得上。”

    “新任司礼监掌印……是钱仁?”太后难以置信地问了一句,见李尚宫连连点头,这一次换成她捂住额头了。确实是她提拔的那个钱仁,但当年那是因为人忠厚老实,在某个库房新旧宝货汰换时毫无出入,她那时候刚刚册封皇后不久,于是就把人提升为了奉御。

    结果,二十年过后,人还是奉御,她偶尔看到此人被后辈欺负,就和皇帝言语了一声,提拔他做了随堂。后来大概是皇帝记住了这么一个人,又过了几年竟升了他秉笔。

    但这已经是此人能力的极点,就这么一个识文断字,却依旧老实巴交到犹如农民的家伙,当秉笔是因为他活得长,资历够,忠诚少出错,而且毕竟已经七十多了,放着当个祥瑞也好,可当掌印……他不被那些狡猾的后辈活活吞吃了才怪!

    想到这里,脑仁疼的太后掀开被子就要下床。玉泉见状吓了一跳,慌忙伸手拦人,李尚宫更是赶紧上前屈膝行礼道:“太后娘娘,奴婢出来报信,是皇上特地吩咐的。皇上还告诉奴婢,他心里有数,请您别担心。”

    太后被皇帝这句传话给气乐了。可李尚宫接下来说出的话,却让她禁不住又坐了回去。

    “皇上还让奴婢转告太后,他和楚公公从小一块长大,最清楚他是什么人。楚公公是肯定不会来太后这儿哭诉求情的,如果那样的话,人在乾清宫也不会坦然认罪。他求仁得仁,太后不用觉得委屈了他……皇上还觉得这是便宜了他!”

    这没头没脑的话,玉泉听着糊涂,传话的李尚宫同样糊涂,而太后在最初的茫然过后,却是心头瞬间敞亮,刚刚想不通的那些关节也随之豁然贯通。

    司礼监那些善堂存在的时间太长了,要整治就得对司礼监大动干戈。而如果楚宽在位,他怎么也得维护这个群体的利益,皇帝要动刀,他不得不硬着头皮顶,否则就会再没有威信。毕竟,司礼监掌印如若对司礼监的地盘动手,那这个掌印也就算完了!

    说不定,之前那个打算自宫求进,却因为无路可进,于是愤而朝举子下手的家伙,传出那样的流言,背后那个推手就是楚宽本人。甚至柳枫算计四皇子,固然是本身意愿没错,但能够带着四皇子在司礼监内书堂闲逛,也很可能是楚宽有意纵容。

    只没想到四皇子不是在皇帝面前说破,而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说破,于是惹来了巨大麻烦。

    甚至于陆家这档子事,兴许也是楚宽自己演的一出戏,为的就是让皇帝雷霆大怒把自己拿下来……只不过,人竟然就这么体察上意,知道皇帝打算攘外先安内?

    不,皇帝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司礼监那些弊病。

    也许只是楚宽看到了皇帝这一年多来先后在宣大、光禄寺。户部甚至国子监先后动了真火,激起了强烈的反响,方才来了这一出,也正好吸引那些朝官转过矛头?这算不算清理门户再加上为君分谤,一举两得?

    想起自己当年在门前捡到的那个身有缺陷的孩子,想到一时心软就让人抚养之后教规矩留在了王府,想到因见人聪明能干就留在了身边,而后习文习武,真正成为了臂膀,只因为那缺陷不能为官,太后禁不住深深叹了一口气,继而就淡淡地吩咐道:“撤了灯,安歇吧。”

    玉泉和李尚宫刚刚还担心太后得知这么一个消息之后,会气急败坏到夤夜赶去乾清宫和皇帝理论,此时见太后突然轻松了下来,甚至打算再次安歇,她们顿时一则以喜,一则以忧。违逆太后那当然是不可能的,她们只能一一照办,等悄悄退出寝室之后,两人就对视了一眼。

    “你回乾清宫去复命?”

    玉泉问了一声,见李尚宫点了点头,她就轻声说道:“干脆这样,你把太后娘娘的反应也细细禀告了皇上,也好让皇上心中有数。看这情形,太后显然领会了皇上这般处置的深意,只可惜我们愚钝,实在是明白不了。”

    当李尚宫匆匆赶回乾清宫时,皇帝仍未就寝,等听她禀告完了清宁宫之行的结果,他才微微颔首,将这位母亲推荐过来的尚宫屏退了下去。

    就在刚才,他还担心太后会因为今夜这件事而亲自驾临乾清宫兴师问罪,眼下总算是放下一颗心,能够好好睡一觉了。

    然而,皇帝的放心,仅仅只持续了一小会儿。

    今夜他本来就没兴致去妃嫔那儿,就在宫人铺好床,他更衣洗漱打着呵欠打算上床就寝时,管事牌子陈永寿就又亲自前来通报,道是太子殿下求见。想着是自己把两个儿子安置在隔壁昭仁殿的,满心没好气的他也懒得换衣裳,直接撂下一句让他进来就蹬掉鞋子上了床。

    于是,当三皇子衣衫整整齐齐地进来时,看到的就是皇帝靠在大引枕上闭目养神的一幕。他知道自己来的不是时候,脸色通红的同时,却更明白自己不能就此退缩,因此只能咬紧牙关上前,行过礼后就沉声说道:“父皇,儿臣枯坐许久也想不明白,所以只能前来求教。”

    看着那个俯伏在床下,老实诚恳说不明白的儿子,刚刚本来就是故意装睡的皇帝终于坐不住了。他恼火地抬起手指点在了三皇子的后脑勺上,继而就训斥了起来:“想不明白的事情就不要想,你难道就不信你父皇二十多年君临天下的手段吗?”

    “儿臣信……但儿臣只希望能了解父皇的想法,以免拼命学,拼命追,却依旧学不会,追不上!”三皇子额头几乎碰到了那床前地平,却是头也不抬地说,“儿臣就是想不明白,父皇也应该觉得未必是楚公公做了那所有事情,为什么还要这么重重惩处他?”

    “如果是杀一儆百,可为什么又把其他两个秉笔也都拿掉了,然后让秉笔钱公公升任掌印?他已经七十多岁了,而且儿臣听说他并不是什么精明强干的人!”

    一口气说到这儿,三皇子终于有了勇气,他渐渐抬起头看着父皇,这才一字一句地说:“父皇之前能杀了柳枫,今夜又为何要放走那个胆大妄为,攀咬楚公公的御前近侍?”

    自己选出来的太子能够这样质问自己,皇帝很满意,但又不满意。满意的是三皇子总算是有了点质疑的精神,而不是唯唯诺诺,要知道,他很喜欢一个善解人意的应声虫阁老,但绝对不喜欢一个应声虫太子!至于他不满意的是……

    那就是自己的太子竟然认为,他这个皇帝相信那些事情不是楚宽做的!

    于是,皇帝一脚踹开了自己的被子,就这么盘膝坐在床上,冷冷盯着自己的继承人,一字一句地说:“你怎么会觉得,朕就认为不是楚宽干的?你的老师和莹莹姐姐觉得不是楚宽干的,那是因为他们觉得楚宽是聪明人,不会这么蠢。”

    “司礼监那些人在求情的时候一口咬定绝对不是楚宽干的,那是因为他们之中有些人畏惧楚宽的权势和能耐,有些人却要把他架在火上烤,有些人则是揣测朕和他情分非常,所以一定要保他。司礼监求情的七个人,真正为楚宽着想的大概一个都没有。”

    “就连他那个干儿子吕禅,应该也不是真心实意的。宦官就和朝官一个样,皆为利来,皆为利往,哪来的真正情分,不过是利益结合而已。而他们会做出的事情也一样,聪明人不见得就不会干蠢事,而蠢人也不见得就不会干聪明事。”

    “你因为楚宽从前是个聪明人,就认定不是他干的,朕告诉你,大错特错!”

    “你以为国子监那场风波是怎么来的?莹莹和那帮小子们查到司礼监外衙身上,你因为那实在是查得轻而易举,而且楚宽还在莹莹堵门的时候退避三舍,就觉得兴许有诈?不,朕可以明明白白告诉你,就是楚宽指使的!”

    “柳枫唆使你四弟,也许不是楚宽指使,但某些细节柳枫是怎么知道的?你想过没有?”

    “今天晚上在张琛耳边用催眠术说那些乱七八糟的御前近侍,你觉得他一口咬定楚宽,就真的纯粹是攀咬?那个奉御好端端突然就绞肠痧死了,就是别人下手灭口栽赃给他?呵呵,就算真是栽赃,你信不信背后还是楚宽在运筹帷幄?那个近侍,杀了他确实有点冤枉!

    “朕是和楚宽多年主仆君臣,所以比谁都了解他!朕不用去查,因为他之前就让花七带话给朕,愿意到乾清宫来扫地!呵呵,乾清宫缺一个洒扫的杂役吗?既然不缺,那朕就遂他心愿,让他去慈庆宫给你伺候笔墨好了!”

    三皇子已经是完全呆住了。他愕然抬头盯着自己的父亲,足足好一会儿才失声叫道:“父皇的意思是,楚公公难道是……他难道是故意的吗?”

    “他就是故意的。”

    皇帝面无表情地翘了翘嘴角,没有笑意,反而看得出几分讥诮:“如果要他精心设计,会这么粗糙,会这么荒谬,会这么愚蠢,会这么轻而易举被人戳穿,闹到天大?他就是故意要把自己陷进去,还要朕能够看得出来……啧啧,大概生怕朕看不出来,这才让花七捎了话。”

    “为什么?”三皇子终于忍不住傻傻地问出了一句话,可这一次,他没有得到皇帝大发慈悲的详细解答。与之相反的,是皇帝把他的问题原封不动又抛回了给他。

    “朕已经对你说了这么多,为什么你得自己去想。从明天开始,楚宽就会搬去慈庆宫,在你读书的时候伺候笔墨,你可以用自己的眼睛好好观察他是什么样的人,用自己的心去体会他的行事作风。”

    “今天朕固然快刀斩乱麻,但那是因为司礼监隶属于皇家,所以朕可以乾纲独断,而一旦涉及到外朝,处置这种事,一分的难度就会变成十分。内外不同,你懂了吗?。”

第六百四十九章 假打不如不打

    乾清宫夤夜召见司礼监所有高品太监,随即一夜之间,掌印秉笔总共四人只剩下一个,楚宽这个掌印更是直接被皇帝打发去了慈庆宫伺候笔墨,剩下的四个随堂,楚宽受责,剩下的三个幸存者瑟瑟发抖,别说肖想自己补上前头那秉笔的缺口了,甚至觉得能幸存都是运气。

    当这样的消息在次日朝会之后传开时,那真是炸开了锅。

    尤其是之前还在观风色,没有附和弹劾司礼监众人的科道言官们,那简直是痛心疾首——痛心疾首错过了这个一举扬名,扳倒权阉的大好机会。没有人觉得,本朝根本就谈不上什么权阉。而亲自披挂上阵,于是一举功成的第一个高官宣大总督王杰,更是收获了无数好评。

    而这一天到慈庆宫陪太子读书的侍读们,那当然也是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通风报信的不是别人,正是四皇子。因为特地请示过父皇,确定这不算是泄漏禁中语,四皇子今天是一见众多侍读,那就开始噼里啪啦大爆嘴速,把昨晚上的事情全都倒了出来。

    这下子,包括齐良在内,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甚至有些人简直觉得自己是不是幻听了。齐良甚至在想,如果陆三郎不是因为婚假,此时此刻在场,那又会是怎样的反应。

    张寿气定神闲地看着四皇子在那绘声绘色地对众人讲昨天那一幕,更提前警告众人,见了在慈庆宫伺候笔墨的楚宽,千万不可嘲弄讽刺。听到小家伙用信誓旦旦的口气说,楚宽迟早会东山再起,大家都是前途无量的人才,犯不着得罪他,他不禁莞尔。

    果然,当进入慈庆宫专供太子和一众侍读读书的那座正殿时,众人就只见三皇子这个太子居于正位,一旁楚宽青衣小帽,正在专心磨墨。虽说已经因为四皇子的提醒而预见到了这样的场面,但众人还是一时看呆了,尤其是认得楚宽的那些贵介子弟,那更是瞠目结舌。

    然而,真正等到张寿开始授课的时候,他却发现,众多侍读倒是在最初的震惊之后,就逐渐恢复了稳定的情绪,专心致志地开始听课,就连一贯坐性稍差的四皇子,亦是没什么分心,反而是一贯可以称之为好学生楷模的三皇子,竟是少有地时不时走神。

    尤其是当他讲解完一道题,丢下笔打算叫人擦掉第一块黑板的时候,陡然回神的三皇子突然慌乱地开口叫道:“老师且慢……我,我还不曾抄录下来!”

    此话一出,顷刻之间,众多侍读的目光齐刷刷汇聚在了三皇子的身上。尤其是四皇子,小家伙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甚至于忍不住质疑道:“太子三哥,你连第一块黑板都没来得及抄录吗?”

    侍立在三皇子身侧的楚宽亲眼看见张寿的日常授课,因此注意力全都被那龙飞凤舞,迅疾无伦的板书所吸引,竟没注意到三皇子的走神,此时见三皇子面色绯红,额头见汗,又瞧见那用于抄录笔记的白纸上恰是一个字都没有,他就大略猜到了这是什么缘故。

    兴许是昨天晚上的事情,对这位皇帝的继承者来说,实在是有些太突然了。

    要是换成其他场合,也许他会设法劝谏又或者开解两句,可此时此刻却万万没有他这个刚被逐出司礼监的天子家奴开口的道理,因此他只能目光低垂,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而三皇子在遭到四皇子这有口无心的暴击之后,终究是站起身来,惭愧地低头行礼道:“老师,适才我一时走神,所以才来不及抄录,都是我的错。”

    “知错就好。”张寿也无意追究这样微小的疏失,拍拍双手就笑道,“既然如此,我就姑且歇一会,你继续抄录吧。但我不会再讲解第二遍,太子殿下你错过的这些,回头让四皇子代替我给你讲解吧。”

    “好!”难道有教授太子三哥的机会,四皇子顿时极为兴奋,一口答应下来之后,他方才陡然醒悟到,自己眼下只是蹭课,能做的也就是抄抄笔记——因为张寿说的东西他其实压根跟不上,更听不懂,平日里全都要靠三皇子又或者父皇来帮忙补课!

    就张寿刚刚说的那些,他其实理解的都不到十分之一,怎么给三皇子讲解?

    可答应都答应了,他只能赶紧看向三皇子,果然,他就只见三皇子面色涨得通红,仿佛是想要开口却又顾忌到什么,他眼珠子一转,最后还是可怜巴巴地说:“可是,老师,我也想教授三哥,但我自己也没听懂!您能不能……能不能再讲一遍?”

    见自己想恳求的话被四皇子给抢了过去,三皇子顿时越发自惭,甚至当张寿欣然答应,又开始讲解的时候,他也是足足好一会儿方才反应了过来,等再次慌忙开始一边听一边抄录的时候,却已经是又错过了最前面的部分。

    情知自己今天学习状态极其糟糕,他恨不得使劲拍拍脸来提醒自己集中精神,可哪怕暂且略过这道题,等张寿之后又开始讲解接下来的课程时,他竟是不知不觉又开始神游天外,想起了昨天晚上父皇的那些教训。

    而这一次,注意力从张寿身上转移到了三皇子身上的楚宽,终于没有再放任这位太子殿下的浑浑噩噩。他不动声色地用手轻轻碰了碰三皇子,眼见人丝毫没有察觉,他索性又动了动嘴唇,将一声提醒送到了三皇子耳边。

    “太子殿下,别再走神了,课业要紧!”

    然而,这种提醒的方式却反而收到了反效果。因为他就只见三皇子噌的一下站起身来,等这位太子自己意识到不对劲时,包括张寿在内的众多人,目光恰是全都落在了人的身上。

    三皇子站起身的刹那,方才意识到自己到底都做了什么,一时只觉得无地自容,脸上红得如同火烧一般。而更让他羞愧的是,张寿竟是冲着他摇了摇手道:“如果太子殿下有什么想法,不妨课后再说。好了,我们继续来看这个三角形……”

    这下子,三皇子却是再也不敢走神了,低头坐下之后,他虽说目光仍是情不自禁地扫了一眼楚宽,想起了人刚刚的提醒,但却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在了课程上。

    就这样,勉强自己听完了整堂课,脑袋晕乎乎的三皇子眼见张寿开口说这堂课就到此为止,先休息在上下一堂课,他就慌忙站起身道:“老师,我有事想单独求教!”

    张寿看了一眼三皇子旁边照旧默然侍立,如同一道影子似的楚宽,他就笑着说道:“好,那就到书斋说吧。”

    三皇子如蒙大赦,竭力不去看楚宽就请张寿同去。等到了侧殿的书斋,他见此处空空荡荡,想起之前张寿说,慈庆宫只是读书之所,用不着内侍又或者宫人伺候,再想起昨夜父皇对自己说的话,他虽说有心想拿昨晚的事情求教,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另一句话。

    “学生因事所困,因而今日无法全神贯注,每每都会分心。希望老师能当头棒喝,给学生一个教训。”

    这什么意思?这一次,换成张寿纳闷了。三皇子这话每一个字他都能听懂,可连起来之后的意味怎么就那么诡异呢?他皱了皱眉头,直截了当地说:“说人话。”

    三皇子只觉得此时此刻脸上烧得发烫,却还是把心一横道:“希望老师能够给学生十戒尺,让学生知道,课业在前却还满心杂念,这是不对的!”

    这世上居然还有主动要求挨打的!张寿只觉得头都炸了,不用想都知道昨天晚上的那件事应该对三皇子刺激挺大,而且在此之后,估计身为君父的皇帝还有一番例行教子,所以三皇子今天才会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他无意打听天家父子的帝王学教育,但就因为上课不认真听讲这点小事把三皇子的手打肿,一贯不喜欢体罚的他实在是觉得很没有必要。

    然而,面对一脸我就是想挨一顿打表情的三皇子,他最终还是叹了一口气:“戒尺呢?”

    意识到张寿竟然答应了,三皇子顿时如释重负。他立时来到书架旁边,从第二格架子上取下了一把木戒尺,随即转身走到张寿跟前,双手呈上。

    对于这样一个素来聪明乖巧,偶尔还有些腼腆的好学生,张寿从来没觉得自己需要用戒尺来宣示一个老师的威严。可此时此刻面对三皇子那恳求的目光,他很无奈地确认了一个事实——那就是自己他娘的还非打不可!

    于是,他顺手拿过那把戒尺,面无表情地扳直了三皇子的手,随即猛然一挥,戒尺就落在了这位太子殿下的手心。

    听到人只是嘶的一声就忍住了,张寿就不紧不慢地打了第二下,而这一次,他就只见三皇子死死咬住嘴唇,强忍着一声不吭。他很清楚,挨打这种事,如果如同疾风骤雨一般一次性打完,那么咬牙扛过那一瞬间就完了,可要是慢慢打,挨打的人吃的苦头会大许多。

    知道三皇子要的是一通迅速而又猛烈的教训,他不再犹豫,顷刻之间就在三皇子的手掌上落下了十记戒尺。虽然他尽量想要均匀分散地打,奈何那只小小的手只有这么大,因此好几下都不得不落在同一位置,恰只见这位太子殿下的手心已经难以避免地红肿了起来。

    他自己也没注意到,他刚刚严格贯彻了阿六曾经对他灌输过的原则——假打不如不打!

    而那种瞬间到来的疼痛,也确实使得三皇子几乎吃到了平生最大的苦头。虽然他竭尽全力忍住,可眼泪还是在眼眶中直打转。毕竟,他一贯比四皇子乖巧,挨打也就是替弟弟背锅的那几回,而且父皇顶多也就是两巴掌甩在他屁股上算完,哪里还会上戒尺?

    至于曾经给他们启蒙授课的老夫子们,又有谁会真的打皇子?

    可此时此刻挨了这十下,他就明白,当初四弟多挨了一倍,张寿也代受了那十下到底是什么滋味。虽说父皇的那些嘱咐,他仍然不大明白,可那颗浮躁不安的心却好似安静了下来。他用没受伤的右手擦了擦眼睛,见张寿把戒尺递还了回来,他这才肃然举手接过。

    “多谢老师!”

    挨打了还道谢的学生,张寿同样是第一次见。就连四皇子,那会儿挨了那么二十下,其实最初也不是心甘情愿的——之后哭着认错,那也是因为看他也挨了的份上。此时此刻,哪怕知道自己不应该这么感性,可他还是忍不住抓起了三皇子那挨打的左手。

    “你身为太子,我这个讲读官本来无权责罚你,你不要说皇上当初赐给我的那把戒尺,那只是用来管教两个普通皇子以及半山堂中那些贵介子弟的,并不包括太子殿下。更何况,就因为你上课走神这点小事,我也犯不着责罚你。但你既然自请受责,我也就动了手。”

    “但你要知道,迟早有一天,就算你有再多苦痛茫然,也没有人能为你解答,一切都要靠你自己去忍,去捱,没有人会再用这一通戒尺把你打醒,你也不能奢望有人把你打醒。”

    三皇子感受到张寿的手按在自己伤处时,那种再次袭来的剧痛,他只觉得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当即低头说道:“学生谨受教!”

    当张寿带着三皇子重新出现时,但凡稍稍敏锐一些的人,全都注意到三皇子这位太子殿下眼睛有点红,好似是哭过。只不过,就连想要询问一下的四皇子,也被自家三哥狠狠瞪了一眼,以至于只能闭嘴不吭声。

    而等到三皇子重新坐定之后,伺候笔墨的楚宽一眼就看见了这位太子殿下那只用袖子竭力遮住的左手。他是何等利眼,就这么一瞥便意识到,那绝对是挨过打的!

    可当他抬头去看张寿时,就只见张寿已经若无其事地开始了自己的第二堂课,而三皇子也是聚精会神地听讲,赫然一丝一毫的异样也没有。既然如此,他也就只能按下心头疑窦,不管不问。

    当这一上午的课全部结束,张寿和众多侍读们一一告退之后,楚宽就突然听到三皇子开口问了一句:“楚公公,我只想问你一句话,你真是故意的吗?”

第六百五十章 嫁妆,土木

    楚宽很确定,这不是一个成熟东宫太子会问出来的问题。

    然而,哪怕是皇帝,在一年前也许有过考虑立三皇子为太子的打算,但恐怕只是模模糊糊一个念头,并没有太往深处想。也就是从大皇子沧洲事败之后,那个念头方才真正成形。既如此,楚宽怎么可能从一开始就把三皇子作为东宫的热门人选来看?

    毕竟,大皇子和二皇子从年纪和出身来说,是他们那些弟弟们难以逾越的两重大山。而且,过去的三皇子腼腆羞涩,四皇子冲动冒失,从哪方面来看,都不是合格的太子候补。楚宽更多的是希望皇帝能够保持健康身体,然后再和嫔妃们多生几个皇子,从中进行挑选。

    而为此,嫉妒心太强,又压根没有皇后气度的那个女人,自然而然就被他列入了一定要清除的目标。如今,那个女人已经成了废后,皇帝直接把大皇子和二皇子遣出了京城,而三皇子竟是犹如青虫蜕变成蝴蝶一般渐渐展翅,焕发出了不一样的光彩。

    如今,三皇子虽然直面自己问出了这种不成熟的问题,但楚宽却反而觉得心中一松。他深深低下了头,声音平实地说:“回禀太子殿下,奴婢确实是故意的。”

    三皇子嘴边那为什么三个字几乎脱口而出,好在昨天晚上被皇帝教训的记忆还很深刻,因此他总算是忍住了,最后干巴巴地说:“我知道了。父皇既是命你在此伺候笔墨,那从今往后,慈庆宫内外,便由你管辖。每日讲读官授课期间,只留你一人。”

    “奴婢尊太子殿下令旨。”楚宽深深一躬身,恭恭敬敬地行礼答应,随即就若无其事地说,“只是奴婢这一来,之前提请让目不识丁者入侍东宫的孔大学士,也许会怒不可遏。”

    “孤还用不着他指手画脚!”

    三皇子少有地愤然冷笑了一声,因见楚宽直起腰来,面上流露出了某种奇异的神采,他陡然意识到了自己刚刚这自称和态度好像过分强硬了,登时不自然地错开了目光,好半晌方才正色道:“父皇相信你,所以孤也相信你,楚公公精明强干,小小一个慈庆宫就交给你了。”

    想起昨天晚上,和楚宽同来的其余两名秉笔是直接革职闲住,楚宽却在被皇帝解除掌印之职后派到了慈庆宫伺候笔墨,至于品级待遇却是一个字没提,他在顿了一顿之后,就继续说道:“不过,慈庆宫并非孤之寝宫,孤平日起居也不在这里,所以用不着管事牌子。”

    楚宽没想到三皇子直接把这条路都堵上了,他微微一愣,随即就低下头恭谨地答道:“是,太子殿下常居昭仁殿,由皇上亲自教导,慈庆宫只不过是读书的地方,除却洒扫之外别无他用,书斋也是由人早晚洒扫,自然用不着一个管事牌子。”

    “奴婢在这儿,除却伺候笔墨,也就是看管屋子,自当竭尽全力防止有人在角角落落藏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仅此而已。”

    三皇子并不是不谙世事的稚子,此时一下子就听明白了楚宽的意思,一时不禁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所谓的藏乱七八糟的东西,换一种说法,可能是栽赃陷害,而更严重一点,兴许还有巫蛊魇镇……

    可他转瞬间就安定了下来。本朝几代皇帝晚期,皇子们争皇位争到狗脑子都打出来时,也没有出现过巫蛊魇镇这种汉唐常有的把戏,据说是其实被人悄悄收拾下去了。

    因为太祖皇帝在位时就说过,本朝绝不容巫蛊。想来在暗中,也曾经有很多个楚宽这样的人在忙活,免得气死老祖宗……不对,是把老祖宗气得又从坟墓里活过来!

    因此,深深看了一眼从祖父睿宗那时候就建功立业,又在父皇身边兢兢业业干了将近三十年的昔日大珰,三皇子微微点了点头:“那这慈庆宫就都交给楚公公你了。”

    直到目送三皇子那瘦弱矮小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当中,楚宽这才轻轻舒了一口气,心中对未来这段时间在慈庆宫的日子有了一个大略的评估。他和三皇子之间,没有和皇帝那样从小相伴的情分,也谈不上经历过生死而建立起来的信赖,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而数日之内达成了两次训诫成就的张寿,出宫时则是着实觉得有些无可奈何。想当初他在村里本来只是打算借着名士的名头,发展一下乡村风雅旅游业的,结果阴差阳错之下,他自己反而成了名士(名师),而且还是动不动要拿戒尺打人的老师,这叫什么鬼?

    楚宽今天出现在慈庆宫,那更是怎么看怎么觉得蓄谋已久,他如今甚至怀疑,这些日子发生的各种事情,全都在这个曾经在他面前声称薪火传承靠阉党的家伙掌握之中!

    当张寿袖手走出东安门时,阿六就牵马迎了上来。主仆俩照旧不慌不忙地骑上马,但这一次却是往外城公学去。虽说还没彻底搬完,但国子监那边他是再也不想去了。

    而比他们早出宫一步的诸多九章堂侍读,那当然是几个人合乘一辆马车走的。这些马车是公学特有的免费租赁马车,在陆三郎建议下,陆绾特地动用了各方捐资来维持,在每天早上,中午,下午的几个固定时间,都会有两三辆往来内外城接送学生,算准了就能赶上。

    见张寿骑在马上,对自己说起三皇子今天主动求打,阿六默然听着,突然开口说道:“我回过家里,娘子上赵国公府去了,听说是太夫人和夫人邀她去看那边准备的陪嫁家具。”

    正在满腹伤春悲秋的张寿陡然一愣,心思一下子从虚无的意识领域转移到了柴米油盐酱醋茶这种生活领域。

    没错,陆三郎是抢先一步成婚了,而接下来就得朱廷芳,然后紧跟着就是他……而对于他来说,婚礼前根本就不用他准备,甚至都不用量体裁衣准备新郎官的行头!

    没错,因为这年头的平民百姓,成婚的时候是假借九品官的行头,至于各类官员和贵介子弟,那就简单多了,直接穿自己的官服就得了!当然,不是用深色的朝服,而是用纹样更喜庆的公服。当然,想穿红是别想了,毕竟他才五品,距离穿着大红招摇过市还有距离。

    张寿轻轻啧了一声,随即有些牙疼地说:“太夫人和九姨她们到底是怎么想的,居然请娘登门去看未来媳妇的陪嫁?”

    “家具又不是普通的陪嫁,都是存了最好的料子早早就做好的,谁知道是不是合少爷你的品味?”阿六认认真真地反驳张寿,见人仿佛要开口,他就郑重其事地说道,“娘子还说,要请大小姐亲自去张园挑将来你们婚后的新房,说现在那个院子就留给你起居用。”

    “反正张园大,之前好多地方都空着,本来也没有家具,填满正好。”

    张寿顿时讪讪然。张园在皇帝用低到不像话的价格“卖”给他时,确实维护得很好,但是,一座宅院是需要人气才能维持其生机活力的,纵使此前不断有人修缮房子,打理花园,洒扫路面,清理池塘……但总不可能动用庐王生前那么多的人手再来擦抹保养所有的家具。

    所以,在几处主要的院落之中,那些用料上乘,做工极其扎实的家具在历经十余年岁月之后仍然焕发出古朴光泽时,很多从前给下人住的杂院偏院乃至于给客人住的客院,在他入住后几个月内就发现不少都是样子不错,内中朽坏,最后都只能扔。

    鉴于买了家具放在那也是白搭,他和吴氏商量之后,把朽坏的家具一一清空,于是,整个张园里家具全无的空屋子空院子自然就很多。

    故而这些日子张园住客越来越多,张寿和吴氏都很高兴。因为再不住人的话,那些家具尚好的院子说不定也就要废了。反倒是客人们这一来,张园要多支出的也就是这些人的饮食,至于各种用具……

    那就更简单了,吴氏带人把家中那些客院的家具清点了一遍,然后把风格差不多的来了个乾坤大挪移,更准确地说,应该是拆东墙补西墙。反正客院家具都差不多,凑一凑就齐了。

    而这些客人们有的自带随从,有的喜欢没事和张园做事的小家伙们谈天说地,在打听事情的同时,也教一些有的没的,有的还会非常殷勤地自己打扫屋子……这其中就包括常常被阿六戏称为宋笨笨的宋举人。而剩下的人手,张园也有人能补上,正好还能训练训练。

    就在之前为了招待客人而进行的乾坤大挪移当中,张园就有几个景致很不错,但因为没有主人,于是家具被乾坤大挪移的院子,如今也变得空空如也。虽然张寿眼下已经不怎么缺钱了,然而没时间在家赏玩风景的他也懒得去花钱添置家具。

    毕竟,什么雕漆、罩漆、填漆、螺钿、描金……这年头最流行的那些家具上漆的工艺,全都离不开一个字,那就是钱!

    结果,现在听阿六的口气,朱莹那边的长辈们赫然打算用这个机会,把那些空屋子一口气填满!太夫人她们当初到底是为大小姐准备了多少当嫁妆的家具啊?

    而且,京城的规矩,貌似家具这样的大件,不是送嫁妆时算进去的,而会在送嫁妆前悄无声息先铺设进来。如此按照家具的规模来估算嫁妆的话,朱莹岂不是真的要十里红妆?

    想着想着,张寿不禁若有所思地开口问道:“娘去了赵国公府,那莹莹呢?”

    听到张寿问朱莹,阿六的表情顿时更加鲜活了起来。他眉飞色舞地说:“大小姐说,今天她请了洪娘子一块出门,去给女学礼聘女博士。”

    朱莹还真是全力以赴去做这么一件事了,相较于从前那位在京城呼朋唤友跃马长街的大小姐,现在的她真是精神十足,活力四射……只不过,直接把永平公主撇下,她就没觉得这样只会把矛盾越闹越大呢?也许不仅仅是朱莹,永平公主那也是个不省油的灯……

    想着这些,张寿策马一路往南,出了崇文门后,他就没有立刻先去公学,而是看看已经过了午饭时分,干脆就改道先去了兴隆茶社。

    因为第一届御厨选拔大赛已经结束,他本以为一度生意兴隆的这块区域说不定会人流量减少,然而,让他万万没料到的是,这边厢竟然又在大兴土木。想起数日前决赛那天他过来时还没见到这幅景象,他少不得让阿六拦了一个路人询问,结果,人看到他,眼睛就直了。

    虽然张寿从宫里出来就换下了官服,此时暖帽貂裘把一张脸掩盖了大半,但却平添了几分富贵气息,因此哪怕他那张脸不至于立刻让人认出来,但也足够那个老汉盯着瞧一会儿了。

    “这位公子真俊……咳咳,都说东宫张学士长得犹如谪仙人下凡,我看公子也不差了……”啰啰嗦嗦夸了好一通,他才呵呵笑道,“你要问这儿为何盖房子,问老汉我算是问对了。我家儿子就是承揽了这里一宗泥水匠的活计……咳咳,这儿要造的是算经馆。”

    见张寿赫然大吃一惊,老汉顿时更加得意了起来:“听说这是之前张学士那位得意弟子陆家三公子提议的,后来虽说朝中有老大人不同意,但陆祭酒却很支持,所以暗自筹备之后,就在这两天特意开工。说是算经馆,但他打算捐出家中一部分藏书,供读书人无偿借阅。”

    “但之所以会起名叫做算经馆,是他要感谢张学士帮他教出了一个好儿子。”

    哪怕张寿知道这绝对是陆绾的宣传手段,他仍旧想为这位如今花样越来越多的公学祭酒点个赞。而且,那老汉说到这里,随即就满脸骄傲地说:“陆祭酒慈悲为怀,再加上又有圣天子泽被苍生,一众大户掏钱捐助,如今我家孙儿也有了上学的地方。”

    “从前花钱送他去先生那儿读书,实在是贵得不得了,他虽说有点资质,念了一年,也就只认识百十个字,会照着写几个,现在他能进公学,每年花费极少,而且老师又教得好,我真是高兴坏了!听说这公学还要再开几家,教授一些其他本事,老汉我正盼着呢!”

    见人伸出三根手指头,告诉他家里还有三个孙子,张寿顿时笑了起来。然而,等笑过之后和这个老汉告别,他却在心里想,自家天工坊中的某些试制品,光靠自己生产是远远不够的,是应该拿出来规模化生产了。只有规模化生产,才会产生相应的识字工人需求。

    只不过,独占其利就没必要了,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一次性授权买断的方式,大概可以诱使一部分人上船……他正这么想,就听到了一个热情洋溢的声音:“张学士,你也来了?陆祭酒还想给你一个惊喜呢,没想到还是瞒不住你!”

第六百五十一章 能翻几层浪?

    听到这一声张学士,刚刚才和张寿告别的那个老汉倏然转身,满脸不可思议地瞪着张寿。

    不但是他,这附近本来就人流如织,也不知道多少人立时三刻把目光投了过来,一时间,问张学士在哪儿的,谁是张学士的,乱哄哄一片喧闹,以至于张寿竟来不及去追究谁这么没脑子,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叫破了自己的身份,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赶紧脱身。

    春夏秋他还能戴斗笠,这大冬天戴个斗笠招摇过市,反而会引来万众瞩目,所以自从天气冷下来,他干脆和京城那些贵介公子一样拥裘围脖,再戴上厚厚的皮帽子,如此一张脸露在外头的部分就不多了。这种情况下,除非很熟悉他的人,否则不应该认得出他!

    而他很快就知道了那个叫破他身份的傻小子是谁。因为在这一团乱糟糟的场合中,一下子又响起了一个大嗓门:“我说小叶公子,你怎么这么冒失,看你这一嗓子嚷嚷之后,这会儿乱的……顺天府衙刑房捕头林老虎在此,若再有喧哗闹事的,一律锁了回衙门打着问!”

    尽管张寿如今在京城名声很大,然而,在这种大街上,小民百姓扎堆的地方,再什么张学士,却也比不上顺天府衙刑房捕头这几个字来得威慑力强大。张寿就只见最初从四面八方围堵上来的人们,此时犹如退潮的海水一般须臾退去,在他身边形成了偌大一块真空地带。

    当然,围观还是要围观的,只不过这些人总算没那么放肆了而已。而且,相较于达官显贵云集的内城,外城这边,外乡人以及普通百姓更多,对于官府的畏惧更强。

    看到自己一吼建功,林老虎方才带着一群人上前,随即就笑眯眯地冲着张寿拱了拱手:“张学士,我正好带着小叶公子和邹公子他们几个在这儿逛,没想到这么巧您也来了。”

    随眼一瞥,见刚刚道破自己身份的叶孟秋满脸尴尬,一旁他那几个同伴直摇头,甚至连之前因为落水着凉病了多日的邹明都和两个举人同伴出来了,张寿不禁莞尔。

    虽说除却林老虎之外的这七个人都是自家住客,但最近大多数时候都是家里、宫里、九章堂三点一线转悠的张寿,这几日甚至都没时间见他们。要知道,叶孟秋四人固然常常在九章堂蹭课,但最近皇帝召见在即,据说在家苦苦温习从小学的那些东西,这三天都没出门。

    这么一想,因为刚刚那骚动而生出的几分恼火烟消云散,他一跃下马,笑着和众人打了个招呼。

    “确实是巧。我出城之后,想起御厨选拔大赛已经结束,所以到这儿来随便转转,打算一会儿再去公学,没想到竟然会看到这番大兴土木的景象。陆祭酒这惊喜还真是藏得好,就连高远都没提过。”

    叶孟秋见张寿没在意刚刚自己的一时口快,这才松了一口气。而没等他说话,林老虎就热情地说道:“邹公子大病初愈,这又是在大街上,不妨张学士和小叶公子还有各位到兴隆茶社里头去说话?也只有那里没那么多人,不至于张学士这样被人围观。”

    这位顺天府衙刑房捕头一边说,一边瞅了一眼四周围观百姓:“说实话,之前那选拔御厨的时候,那真是人山人海,现在也不是没人想来,毕竟,皇上和太后娘娘都来过的地方,谁不想来沾几分真龙之气护体?”

    “只不过,兴隆茶社里的那些菜肴,全都是客人点单,然后附近各地老店里现做的,一楼价钱只贵两倍,二楼却要贵四倍,三楼有钱都上不去,否则就凭这名气,早就爆满了。最初那些天接待普通客人的时候,我还带人来维持过,后来见问的多进的少,这才放了心。”

    “不过如今外城有了朱大公子,南城兵马司的人总算是开始做事,我就闲多了。”

    张寿闻言不禁有些汗颜。想当初他拍拍脑袋想出了御厨选拔大赛这么一招,紧跟着陆三郎奔前走后运营了这么一场大赛,而林老虎作为具体执行安保的负责人之一,那确实是头发都不知道掉了多少。这些公门差役就算不白吃白喝,平日大概能畅吃小馆子,兴隆茶社嘛……

    估计就只能望门兴叹了!

    四倍的价格,就算是为了控制人流,其实已经算得上是抢钱了,大概等门可罗雀之后,会把价格降下来。毕竟这名义上是渭南伯张康的产业,实际上却是皇帝的!

    知道林老虎提议去兴隆茶社,绝对不是对自己抱怨从前维持治安的辛苦,也不是暗示自己应该犒劳犒劳他,而是暗指别在这大街上吸引更多人过来围观,让这位刑房捕头承担更大的“安保压力”,张寿就干脆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说起来林捕头前前后后帮过我多次,我也还未谢过,我家这些客人更是劳烦你帮忙招待,今天借此机会,就让我做个东。”

    林老虎顿时一愣,见张寿善意地冲自己颔首微笑,他想起这位素来为人处事的风评,一时不禁大喜。

    宛平县衙沈县尊已经遵照上头的吩咐,快刀斩乱麻把那个撞人落水的恶汉给审完了,按照律例伤而不死,直接定了人绞刑,于是就让张捕头传话给他,他就亲自跑了一趟张园给邹明送信,正好遇到这位大病初愈的举人想要出门走走,张寿的养母吴氏就把人托付了给他。

    至于其他人也跟着一块出来,那也是吴氏的托付。用吴氏的话来说,家里一堆人天天都在忙忙碌碌,却都成日不出门,如此下来对身体有害无益。要不是杨詹和关秋这两个嚷嚷着要把自己绑在天工坊,吴氏本来也要把他们撵出来的。

    邹明的那两位友人,那当然是不放心大病初愈的朋友,一块跟了出来。

    一个人带着七个人,一路上林老虎甭提多费心了。此时见张寿这么客气,他就心里更熨帖了,少不得又好好解说了一番带人出来的缘由。

    而张寿听林老虎说起沈县令审结了案子,他少不得称赞人雷厉风行,等进了兴隆茶社,在掌柜的亲自迎接下上了二楼,他就发现此时人竟然不多,只有两桌客人,虽说刚刚楼下动静不小,那两桌客人明显都认出了他,此时仿佛犹豫着要过来,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正好张寿也不想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闲人身上,当下就避开能看得见楼下行人的窗户,选了角落里一张圆桌坐定,又让掌柜摆了隔绝视线的屏风。

    至于阿六,少年按照张寿的吩咐在水牌那儿点完了菜,本打算自己一个人在屏风外独坐,反正他不是太在乎菜色贵贱好坏,只要管饱就行,却被林老虎满脸堆笑拉了过来,见张寿笑着吩咐他只管坐,他才最终坐在了林老虎下首。

    这时候,张寿才低声提了提昨晚那档子事。果然,包括林老虎在内,众人还不知道。

    听到司礼监这一回的彻底大洗牌,掌印秉笔四个人只剩下一个,随堂四个也只剩下三个,哪怕是落水一遭,至今心情郁郁的邹明,也不由得对皇帝这番雷霆万钧的处置大为悚然。尤其是知道司礼监三个字厉害的林老虎,那更是失态到一声惊呼。

    张寿只是提了提这件事,却没有继续深入又或者评点的意思,见阿六突然咳嗽一声,他就知道有人过来了。果然,却是伙计送了一壶香茗,以及餐前佐茶的各色茶果子干碟总共八样,显然是茶社的老本行。张寿见状就笑道:“下午九章堂有课,我就以茶代酒,你们随意。”

    叶孟秋等人全都是跟着老师从小学天文术数的,习惯于摆弄算筹,因此戒酒本来就是长久以来的习惯,此时自然连道不用。而邹明等三个举人,在张园免费白吃白住,连带诊疗费都是人家慷慨解囊,这会儿张寿请他们到这么贵的地方来吃饭,他们哪还好意思说要喝酒?

    至于林老虎,他倒真的是无酒不欢的类型,可终于能够到兴隆茶社二楼一饱口福——虽然在这里吃的和开在附近那些各地老店的饮食没有任何差别,听说还因为送来慢的缘故半温不火,不如在那边厢新鲜出炉的好吃,但他不是回去可以和如张捕头这样的老友吹嘘吗?

    于是,他非但连声说自己当值期间不喝酒,反而屏退了伙计,亲自提着茶壶殷勤地给众人上茶。虽说知道这楼上的人肯定知道张寿的身份,他却牢记刚刚叶孟秋一嗓子惹出来的风波,却是一口一个寿公子,叶孟秋和邹明等人见状恍然大悟,立刻把这称呼学去了。

    而就在众人安坐等着上菜的时候,却只听到楼下突然传来了咚咚咚的敲锣声。

    “圣天子神目如电,洞察奸邪!司礼监那几个为非作歹的阉宦被重重处置啦!”

    “圣上英明,普天同庆!”

    听到这咚咚咚的敲锣声,众人顿时面面相觑,就连自己莫名其妙被坑与司礼监能扯得上一点关系的邹明,也不由得眉头大皱。而林老虎更是再也顾不得什么在兴隆茶社吃饭值得吹嘘这点小事了。他几乎是直接跳了起来,面色一时发黑。

    “寿公子,各位,我少陪一会儿!”

    见人直接一阵风似的冲下楼去,张寿甚至都不用使眼色,阿六就悄无声息地起身跟了上去。而这时候,楼下一片喧哗,而隔着屏风,他也能听到同楼茶客不加掩饰的议论声。

    “皇上处置了司礼监的阉宦?掌印楚宽和两个秉笔都被贬了?这简直是天大的好消息!”

    “奸阉伏法,真是值得浮一大白!”

    “确实是痛快,之前那么多人上书,皇上却一概留中不发,多亏了宣大总督王大头!”

    在这一阵喧哗之后,张寿只听到一阵匆匆下楼的脚步声,当他若有所思起身查看时,就只见屏风之外,这偌大的二楼只剩下了他们一桌客人,刚刚另两桌的人竟是都下楼看热闹去了。见此情景,他索性就把屏风挪开了。

    虽说作为正经读书人,唾弃一下倒了霉的司礼监阉宦是政治正确,但邹明在冰凉的水里经历了一番生死之后,被人救出水后却还嚷嚷请人去救那个在水里还对他下黑手的真凶,自然是一个很有想法的人。此时听到下头这动静,他一时不喜反惊。

    “奇怪了,司礼监也没有这么恶名昭彰吧!就算之前我被人撞了落水,也只不过是那恶汉本身心存侥幸,这才把科场屡试不第,司礼监却又拒收的火气发在我们三个举人头上,因此行凶害人。眼下这敲锣打鼓阵仗这么大,是不是有人故意想把事情闹得更大?”

    “邹兄说得没错,我在广平府也没听说过司礼监有什么很大的恶行……不对,应该说,我在那就没怎么听说过司礼监这三个字!之前最初到京城那几天,也没听到有人议论他们!”

    叶孟秋也不禁疑惑地眉头大皱,随即又补充道:“再说,司礼监的掌印秉笔被罢,总有人要接替,而且接替的也是阉宦,天知道新人是好是坏?下头那些人至于高兴到敲锣打鼓欢天喜地吗?司礼监换人,关我们这些外头人什么事?”

    听到邹明和叶孟秋这两个一语道破关键,张寿不禁呵呵一笑。也许有人打算宜将剩勇追穷寇……可问题是,把楚宽一撸到底的功臣,是那些雪片似的弹劾吗?是王杰一锤定音吗?都不是,那兴许只是皇帝老子烦了,于是翻脸了而已!

    而且他到现在也只是猜测,还没完全琢磨出皇帝突然这般下手不容情的理由。

    就这光景,竟然还有人嫌弃战果不够,还要继续穷追猛打,简直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就不知道会不会误了卿卿性命……

    他正这么想时,底下已经是传来了林老虎的喝声,但那喝声很快就被更大的喧哗声掩盖住了。没过多久,他就只听到蹬蹬蹬的上楼梯声音,再一看时,恰只见阿六直接把林老虎给拽了上来,林老虎仿佛还在挣扎。

    等见了张寿,林老虎又无奈又焦躁,正打算赶紧对张寿分说此种利害,却被张寿笑呵呵地打断了:“这是在外城,有南城兵马司,林捕头你不用一个人劳心劳力。再说,别说你就一个,下面这么多人,就算你把差役都拉来,压得下去吗?不如安坐于此,看它能翻几层浪?”

第六百五十二章 职责所在

    招呼了满脸惶恐的掌柜和几个犹如没头苍蝇似的小伙计,从原本在角落里的那一桌挪移到了窗前凭栏处的一张大圆桌,张寿带着其他人一块坐过来之后,又再次安慰林老虎稍安勿躁,这才好整以暇地拈了两颗葡萄干吃了,随即就居高临下地往下看去。

    就只见那敲锣的人并没有走远,而是在这块区域来来回回地走着,嘴里只嚷嚷着司礼监权阉落马这个消息,而当有人拉扯他想要更加细问时,他却压根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几趟之后,张寿就看出来了,这个敲锣的汉子不是什么含糊其辞,而是精神根本就不太正常,除了那颠来倒去的几句之外,其他的话,他好似就不会说。

    可就是被他这么一闹,从四面八方聚集起来的人们就自行脑补出了各种各样的细节,尤其是某些读书人,那更是卖弄似的在那议论分析,当有寻常百姓好奇凑过来的时候,高谈阔论的声音直接都传到兴隆茶社二楼来了,临窗处的张寿等人恰是能听得清清楚楚。

    “那司礼监掌印楚宽一向擅权,身为阉宦,他却在家蓄养娇妾美婢,认了一堆干儿孙,每日绫罗绸缎,山珍海味,全都是民脂民膏!若不是朝中有正人君子看不下去,不顾性命前程弹劾,怎能让这权阉落马!”

    “那司礼监的两个秉笔也不是好东西!听说他们家里子侄仗着他们的身份横行霸道,强娶读书人家的好女儿……”

    “几位仁兄这是道听途说吧?司礼监六亲不认,断情绝义,不忠不孝,根本就不认父母,哪来的子侄?他们家里蓄养的小儿根本就不是当儿孙的,也不是当奴婢的,而是他们暗自养着敲骨吸髓的!史书上也说,这些个雄风不振的阉宦,惯爱吃人!”

    耳听得这论调越来越歪曲,越来越离奇,林老虎一张脸已经是变得惨白。他已经意识到了此事背后绝对大有蹊跷,指不定是哪位大佬打算趁此机会冲司礼监那几位落马的下手,打算斩草除根。可自己身为刑房捕头,这么一副乱象却避而不管,他实在是怕事后被追究。

    可他刚刚在底下时也曾经呵斥过,然而却不像之前张寿身份被道破,他亮明身份时那般有威慑力了,不但那敲锣的人照旧乓乓乓在那自顾自击打,旁观百姓也是根本不听他的……

    甚至有人趁乱在那叫嚷,不但要扳倒权阉,还要诛除阉党,若非阿六把他拽出了人群,他甚至怀疑,自己会不会被那些鼓噪闹事的家伙打为阉党!

    看出了林老虎那一脸惶恐,张寿正想安慰他两句,恰好听到耳畔传来了阿六的声音。等听清楚之后,他就笑道:“南城兵马司的人来了!”

    闻听张寿此言,别说林老虎,就连邹明和叶孟秋等人,也不由得齐齐往窗外看去。就只见这兴隆茶社两边路口恰是几乎同时出现了一队人马,几个彪形大汉直接拉了绳子将路口堵住,随即便是比之前那杂乱无章的铜锣声更响亮更有节奏的鼓声骤然响起。

    而之前那首先叫嚣的汉子甚至还来不及用力敲打铜锣,以此反击,他身旁一个高大的汉子就轻舒猿臂,竟是直接把他手中铜锣抢了过来,随即重重掼在地上,砰的一声巨响,恰是让人群中倏然为之一静。

    认出那骤然出手的人恰是朱宜,张寿不禁暗自喝了一声彩。果然,没了那铜锣声作为对抗,那咚咚鼓声就犹如响在所有人心里,倏忽间盖下了所有嚷嚷的声音。

    哪怕还有人打算鼓动人群加以对抗,可但凡声音一出口,背后又或者身侧立刻就会有人出手拿人。眼睛极好的阿六甚至能清清楚楚看到那一记记方位不同,手法却极其相似的手刀,随即忍不住撇了撇嘴。

    朱宜这些家伙做事真粗糙!把人打晕之后,还会引来周围其他人一阵骚动。要是他动手,一定能够神不知鬼不觉把人拖走……若非混在人群中的这些人不少,只怕是根本压不下来。

    阿六正这么想的时候,张寿也发现了那些带头鼓噪的人都已经被摁倒在地。出手的人一个个全都事先潜藏在人群中,他只认出了一个朱宜,其他人却似乎并不都是赵国公府的护卫家将。而在这样的威慑和那一阵阵鼓声下,原本人声鼎沸的人群终于渐渐安静了下来。

    刹那间,鼓声戛然而止。而随之响起的是一个极大的嗓门:“掌五城兵马司朱大人通告,有人唆使外城宣北坊归义寺后陈疯子敲锣闹事,居心可疑,朱大人将亲自追查!”

    喝破了敲锣者的身份后,人又嚷嚷道:“读书人若有议政之心,那就正经上书言事,莫要在街头如三姑六婆一般道听途说,喋喋不休,胡编乱造,没来由辱没了你们读过的圣贤书!今次只是警告,若有再犯,休怪朱大人记名呈交各省提学道和督学御史,革掉你们的功名!”

    随着这个大嗓门的声音结束,就只听得一声收队,顷刻之间,就只见那敲锣的陈疯子连同铜锣一块,被两人夹在当中直接足不点地带走,至于其余在嚷嚷之后被制住的人,那却如同一块没人要的破布一般被直接扔在原地,出手的人看也不看一眼就径直离去。

    等到刚刚拉绳子堵住大街两头的南城兵马司中人也跟着退去,一度寂静无声的大街上渐渐传来了几个说话的声音,却无一例外把嗓门压得极低。

    眼看地上那些倒霉家伙呻吟着爬起来,人群中某些身着儒衫,读书人模样的人悄然溜走,就连普通百姓也慌忙散开,刚刚热闹犹如集市的大街几乎是顷刻之间就冷清了下来,只剩下了零零散散的人,张寿不禁对目瞪口呆的林老虎呵呵一笑道:“南城兵马司果然来得快。”

    “这一击中的,俶尔远逝的做派,朱大公子果然不愧是将门之后,这是把打仗时的兵法用到这里来了!”

    林老虎目弛神摇,尚未来得及答话,邹明却不由得击节赞叹。不只是他,其他人也都忍不住附和连连,全都觉得南城兵马司这反应简直是极其快速,简直堪称绝妙。

    可阿六却忍不住眯了眯眼睛,随即就没头没脑地说:“有人上楼来了!”

    这兴隆茶社作为如今外城的地标式建筑,有人上楼并不奇怪,但阿六特意示警,张寿却不禁心头一动。果然,紧随着一个不疾不徐的脚步声,楼梯口就上来一个人。

    只见来人身穿一身朴实无华的黛蓝色袍子,看上去有些像是普通读书人,可脸上那刀疤却使那张原本俊美的脸有些破相,他脚上却穿着一双半旧不新的黑色软靴,腰间佩着一把剑,那剑黑鞘黑柄,既没有镶金嵌玉,甚至连个剑穗都没有,异常简朴。

    可张寿见着人时,却含笑站起身来,客客气气地拱了拱手道:“朱大哥。”

    见跟随张寿站起身的居然有好几个人,有的自己认识,有的不认识,朱廷芳仿佛有些意外,当下也同样客客气气地颔首为礼。

    他也不避众人,直截了当地说:“昨夜莹莹回来之后,我就从她那听说了整件事,预料到有人大概想要趁热打铁追穷寇,所以先布置了一下,没想到竟然真有人这么愚蠢。”

    “九章,听说你九章堂已经搬到了内城,打算要择日为开放日上公开课,那些应召进京的天文术数人才都会来旁听?如果可以,最好推迟几日,出了这么大的事,接下来兴许会群魔乱舞,小心别人又盯上你那九章堂,还有这座尚未造起来就备受关注的算经馆。”

    见张寿淡然一笑,却是避而不答,朱廷芳想起人惹是生非的本事比朱莹从前那闯祸本事还大,他不禁有些头疼。

    然而,张寿是他未来妹夫,就算人家不听,他也得劝:“你别觉得我这是危言耸听。要知道,应试举子们中间也有不少人在串联,你那公开课既是公开,说不定有的是人去听。”

    “那也要他们听得懂。”张寿若无其事地一笑,“从前九章堂在国子监也有开放日,更有公开课,来旁听的人多了,多上一些围观的举人却也无所谓。他们读圣贤书,做时文的本事那自然是顶尖的,但于算经上头挑刺,若他们真有那本事,于我来说是意外之喜。”

    张寿这一句那也要他们听得懂,邹明这三个举人顿时尴尬不已。他们也去参观过天工坊,也看过张园里随处可见的《葛氏算学新编》,前头最粗浅的一两卷,他们还能读下来,可后头那一卷一卷,他们就完全犹如看天书了。

    而叶孟秋四人更是想到了他们当初在陆三郎冠礼上那愚蠢的挑刺,一时更加无地自容。他们还是从小学习天文术数的,如果换成那些只读圣贤书的举人……

    那恐怕就要重蹈经筵之日,张寿当众演示时,一群朝官在那瞎嚷嚷妖法时的景象了!

    而朱廷芳把张寿这些客人的表情尽收眼底,不禁就有些奇怪。不过张寿如此有把握,他想起自己的老师刘志沅如今也已然是公学一脉,当下也就淡淡地说道:“你有把握就好,这外城我这些天梳理下来,虽不能说无所遗漏,却也不会再任人横行。”

    林老虎早就想单独见一见朱廷芳,只恨一直都找不到机会。今天终于逮着这么一个机会,眼见朱廷芳说完这话,转身就要走,他哪肯放过,慌忙追上前去行礼。

    “朱大公子,小人是顺天府衙刑房捕头林老虎,刚刚底下有人闹事时,小人也赶下去想要阻止,奈何独木难支,还是多亏了寿公子身边的六哥,这才总算脱身出来。如今小人是否要赶紧回去,带人在城中巡逻以防万一?”

    朱廷芳倏然止步,回头看了林老虎一眼,他就轻描淡写地说:“你是刑房捕头,把精力放在那些窃盗以及各色犯了刑律的官司上就好。至于这些居心叵测煽动闹事,涉及到某些大人物的,你就别管了。至于城中万一有人闹事……我已经传令给东西北中各城兵马司了。”

    “要是发生这等煽动人闹事,他们却畏首畏尾,不出动弹压的情形,我唯他们是问!而若是弹压时惹到了什么惹不起的人,我来担!我不一定都在外城,说不定会在哪看着他们!”

    这一刻,林老虎只觉得自己仿佛是看到了昔日顶头大上司王杰王大头。那也是什么事都承揽在自己身上,然后对下属要求严格的人。想当初,顺天府衙上下官吏差役简直是成天兢兢业业不敢稍有懈怠,但也同样很安心。

    因为王大头真的是什么责任都自己扛!而且王大头还放话出去,谁若是敢对顺天府衙执行公务的差役小吏心怀怨愤,于是挟私报复的,他拼却乌纱帽不要,也要让人自食其果!

    虽说现在的秦国公张川也同样也是对内放权,对外担责,但张川自己也说,他是萧规曹随,一切都和当初前任时相同,再加上张川身份本就压得住阵脚,他自然更钦服王大头。于是,面对眼前主动把最大的责任都承揽过去的朱廷芳,他不禁心悦诚服地又躬身行礼。

    “小人替顺天府衙,替宛平大兴二县衙中所有三班差役,多谢朱大公子!”

    “本就是五城兵马司该做之事,何来一个谢字!”

    朱廷芳顿了一顿,淡淡地说:“巡捕盗贼,疏理街道沟渠,巡查监牢,留心火禁。凡游民、奸民闹事者,立时逮治……这全都是五城兵马司的职责,如若都推出去,还要五城兵马司干什么?”

    听到这话,邹明终于忍不住问道:“朱大公子,这些事你都做了,那巡城御史呢?”

    这一次,张寿却是笑呵呵地说:“至于巡城御史,除却督促五城兵马司履行职责之外,其实更多的是为了防止外官进京之后,钻营嘱托,交通贿赂。只不过,放眼看去,历任巡城御史当中,有几个人敢举告外官勾连朝官的?又有几个能查到嘱托和贿赂的?”

    “这些年来,都察院都快变成内阁和部院大臣的一亩三分地了,那些真正铁骨铮铮的硬骨头,反而立足艰难。”朱廷芳不咸不淡地接了一句,随即就看向邹明等人道,“我真的很希望,这次新进士当中,能真正出一批像样的御史。”

    “为了彰显不畏强权,于是对所谓权贵吹毛求疵;为了迎合上意,充当马前卒;沽名钓誉,甚至沽名卖直;这些都是狗屁御史!真正的御史,绳愆纠谬,讲的是公正,讲的是法度!”

第六百五十三章 病急乱投医

    当九章堂的学生放弃了所谓的搬迁假,老老实实在他们的崭新课室上课,而从兴隆茶社回来的张寿则是定定心心对他们讲解习题的时候,京城内外恰是一片狂澜。

    朱廷芳不但把兴隆茶社的这场风波摁下去了,还把那个敲锣的陈疯子拎了回去审问——这年头可没有疯子犯法就可以法外开恩的规矩,别说疯子,就连未成年人也一样没有宽免——至于那几个领头闹事的,虽说暂且丢下了,但实则却早有人盯着,可谓是放长线钓大鱼。

    这一回朱大公子奉旨执掌五城兵马司,那自然是得到了赵国公府的倾力支持,朱家在京城扎根虽不过三十余年,但外戚加上勋贵,又是堂堂国公,三教九流自然本来就无人不惧,一声令下,内外城某些往日吆五喝六的帮派无不噤若寒蝉,或缩在老巢,或替人奔走。

    说一句夸张的,出身贵戚,如今又口含天宪的朱廷芳,可以说是耳目遍布京城内外,除非是假借家中宴客的名义暗自密谋,但只要你需人跑腿办事,那就根本绕不过这位朱大公子。

    一日之间,内城外城发生了不下于八起闹事,全都被五城兵马司用最快的速度弹压了下来,朱廷芳一次又一次犹如神兵天降一般出现在闹事现场附近,或现场训诫,或亲自扫尾,又或者勉励嘉奖,又或者责难呵斥……总之,无所不在,神乎其神。

    然而,真正要找朱廷芳说话的人,那却是完全抓不到这位朱大公子的身影。东南西北中五城兵马司全都跑一趟却统统扑空的人不在少数。而就算去赵国公府,别说那国公府的门头高到一般人根本无法企及,就算是好不容易递了帖子进去的,最后得到的也都是一个答案。

    大公子事务繁忙,就连晚上也往往要月上树梢方才回来,又甚至于不回来,眼下大白天的,人怎么可能在家?

    于是这一天黄昏,张寿还在课堂黑板上奋笔疾书时,就听到了几声非常刻意的咳嗽。被打断思路的他恼火地一回头,就只见门口陆绾正满脸不情愿地陪同一个中年人站在那。

    知道这是有人找,但他还是扭回头去,三下五除二先把剩下的解法一一写完,随即方才丢下手中白笔,看也不看那满脸焦躁的中年人,目光在满堂学生当中一扫,最终落在了齐良身上,却是对人微微点了点头。

    “小齐,你上来给大家讲解讲解,我看看是谁居然挑在这上课的时候找我。”

    见一大堆学生倏然转头盯着自己,不少人的表情都很不友好,陆绾身边的中年人顿时面色尴尬,直到看见张寿不慌不忙地走到自己面前时,他方才拱手行礼道:“张学士,打搅上课事非得已,我确实是有急事,能否借一步说话?”

    看在人没有直接冲进课堂,再加上有陆绾陪着的缘故,张寿不置可否地一笑,却是离开了大门口的位置。当他来到院子中央时,他就只听到这跟上来的中年人急不可待地说:“张学士,我们在高远的喜宴上见过的,我是陆高远的表姨父,巡视五城御史崔宏崔明全。”

    张寿只觉得这个自我介绍实在是新鲜,陆三郎的表姨父这个称呼在前,正儿八经的官职反而在后,如果陆三郎在这,岂不是会笑到嘴巴都咧开了?这是觉得陆家亲戚比御史重要啊!

    说起来,陆三郎那成亲大喜的日子客人实在是太多,陆家的亲戚也不少,他还真是不太记得眼前这位。因此,他就敷衍似的笑道:“原来是崔侍御,不知这么急找我所为何事?”

    “张学士你能不能请朱大公子他千万拨冗见我一面?”

    这简直是新鲜,找朱廷芳的人竟然找到自己这来了!

    看到张寿满脸好笑,之前被人骚扰到头疼,方才不得不答应做这个中人的陆绾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张学士,今天京城内外风波不断,朱大公子运筹帷幄,五城兵马司弹压了好几波闹事,明全这个新任巡城御史却是两眼一抹黑,所以他这才病急乱投医找到这儿来了。”

    有了陆绾的这番解说作为底子,崔宏立时用最快的语速说明了情由,眼见张寿默立不语,他只能放下身段再次作揖道:“朱大公子雷厉风行弹压了各处乱局,那自然是有功无过。然则我这巡城御史被撇开,回头朝会上一问三不知,纵使我有罪过,他却也难逃跋扈之名。”

    想起今天朱廷芳在兴隆茶社二楼说的话,张寿略一思忖,索性就实话实说道:“我今日在兴隆茶社见过朱大公子,但至于他如今在何处,我这个教书的又怎会得知?不过……”

    见张寿推搪,崔宏原本觉得万分无望,可听到这可是两个字,他顿时又生出了一线希望。

    “不过就算找不到朱大公子,犯人总是押在五城兵马司的吧?崔侍御身为巡城御史,不是可以去亲自见一见,问一问的吗?今天朱大公子还说过,巡捕抓人的事情是归五城兵马司管,但这幕后的勾当,却应该是巡城御史的职责。”

    崔宏不禁心里咯噔一下,旋即就强笑道:“五城兵马司中素来只看朱大公子手令……”

    没等人把话说完,张寿就笑道:“五城兵马司从前没规矩,所以朱大公子新官上任,规矩严明,这很正常。可是,我想他最注重权责,既然肯给那些做事的人担责,那么,只要崔侍御也愿意承担自己那一份责任,他是绝对不会故意设什么关卡难你的。”

    这下子,陆绾也已经完全听明白了。

    张寿的言下之意是,与其拼命想要去找朱廷芳了解事情始末,还不如去五城兵马司提审人犯,把这些闹事的案子办得扎扎实实,查一个水落石出!当然,这件事是很有风险的,因为万一牵涉到了什么朝中高官,那么压力就得崔宏自己来扛了。

    而且退一万步说,去提审之后却查不出结果,这种可能性也是完全存在的!

    崔宏面色阴晴不定,尤其是当看到张寿一笑拱手之后,就从容回课室里去了,不消一会儿,里头就传来了他对学生们细心讲解的声音,他那张脸就更难看了。

    可当他求救似的看向陆绾时,得到的却是后者的一声咳嗽。

    “这种事我不好帮你拿主意,你自己决定吧。”话虽如此,见崔宏失魂落魄地往外走,本着亲戚一场的情分,陆绾还是顺道送了两步,旋即又不动声色地提点道,“听你刚刚说的,这些闹事虽说四处都有,声势不小,但其实很拙劣,上不得台面。”

    “朝中那些老大人们就算是再愚蠢短视,也理应不会这么乱来才对。比方说,之前人家要撵走张学士,好歹利用的是学官,是监生,不至于在街头这么闹腾。”

    崔宏瞬间茅塞顿开。是呀,朝中那些老大人谁会这么愚蠢到煽动民意,闹得天大?

    如果真是他们下头的门生子侄干的,有这种蠢到连累长辈的家伙,那身为长辈的还不如鞠躬下台算了!而如果不是这些老大人,那么他这个巡城御史还有什么好怕的?

    想通了这些,崔宏顿时喜上眉梢,那真是千恩万谢。而等到他步伐轻快地离开公学,陆绾一回到自己那公厅,就听到刘志沅冷淡地说:“身为御史,遇事想到的是如何对上交差,而不是秉公处断,公诸于众,如今这些御史真是越来越明哲保身了。”

    “完全忘了本朝初年设置御史的时候,那以卑凌尊的监察本意!”

    虽说是自己的亲戚,但陆绾此时完全找不到理由为崔宏开脱,当下唯有苦笑,再想到自己从前颇为倚重的长子和次子,是该把人扔到什么地方去狠狠锻炼一下了,也免得如同崔宏此时一般没担当,更被人瞧不起!

    一日课程结束,张寿绝口不提外间之事,只问了诸多学生搬到外城是否能习惯。

    因为九章堂从国子监迁出之事,之前作为集体宿舍的萧家当然是不能住了,现如今众人住的,恰是公学修建的第一批号舍,四人一间,虽说同样免不了逼仄,但却至少干净整洁。

    至于内务……毫无疑问,那当然是自己整理。陆三郎把张寿随口说的宿舍管理条例拿给了自家老爹,结果被陆绾依样画葫芦似的照搬了过来。

    此时面对张寿的询问,大多数人自然是表示一切都好,唯有纪九在犹豫了一下之后,低声说道:“我之前去萧家看过,诸位同学这一搬出来,萧成那边就又冷清了下来。我看这边号舍不缺,不如让萧成也搬到外城如何?小花生也可以一起,这边年少学生多,也能有个伴。”

    被纪九这么一说,张寿顿时想起了这一茬。

    然而,老喜欢自力更生的萧成乐不乐意搬出老宅,他却也拿不准,可想到萧成和小花生若在这里,不但可以继续学,还可以在公学中的其他孩子中找伴,他就觉得这主意着实不错。

    “此事我回去便安排。倒是你们,在这里就要轮流担当为人师的职责,可不要马虎懈怠。哪怕你们面对的只是赤脚农夫,贩夫走卒,小商小贩,甚至几代贫苦人的儿孙,哪怕他们可能资质一般,可能性情顽劣,但是,锲而不舍,金石可镂,希望你们记住这句话。”

    当辞过陆绾和刘志沅,张寿带着阿六离开公学时,他想起今日这一系列事件,朱廷芳的态度,崔宏的拜访,不由得哂然一笑道:“也不知道今天这一场场戏背后,到底是何方神圣。”

    “有司礼监的人。”

    突然得到这样一个回答,张寿顿时一愣,随即不可思议地侧头望去。见阿六一如既往地木然牵马跟随,完全看不出刚刚说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他就冲着人勾了勾手,见人上前了两步,他就突然直接伸手揉了揉少年的脑袋。

    “要么不说话,一说话就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快说,你又发现什么名堂了?”

    见阿六这一回却不吭声了,张寿被他气乐了,直接拽了人过来,仗着个头优势,右胳膊一伸就死死夹住了人的脖子:“说不说?不说别怪我不客气了!”

    而阿六明明躲得开,却没躲,反而还小声嘟囔道:“被人看见,少爷你名声就没了!”

    “不是你带我往这里走的吗?说是能躲开人群?”张寿呵呵一笑,“别打岔,照实说!”

    为了避开某些太会钻营的人,主仆俩出张园也好,去公学也罢,早已不走正门后门侧门那些显眼的门户了,反正公学没有高大的围墙,只有一圈低矮的篱笆,其上那些防止人翻越的小机关还是阿六做的,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再加上两匹训练有素的马,从哪都能走。

    于是,才刚当了几天跟班的杨好和郑当,这几日又光荣下岗了。

    此时此刻,阿六禁不住张寿的逼问,只能无可奈何地坦白道:“少爷在讲课的时候,我去了一趟南城兵马司,审过那个陈疯子。我挺擅长和疯子打交道的,从他嘴里问出,那几句话是别人反反复复教他的,给了他十个肉饼,还承诺把铜锣也送给他玩耍。”

    明知道更应该留意后半截话,可张寿的注意力就是诡异地集中在擅长和疯子打交道这一句上……甚至还在想,花七听到这话是什么心情。

    “陈疯子还颠三倒四地说,他敲锣敲得太兴奋,有一句话忘记说了,人家还要他说,司礼监的人都是祸害,就应该废除司礼监!我问不出其他,就故意在离开大牢的时候露出了点破绽,引出了一个内鬼。就是那家伙说,收了司礼监一个秉笔的钱,这才来打探的。”

    说到这,阿六见张寿松开手,摸着下巴在一旁沉思了起来,他就开口问道:“那个内鬼只说收钱打探那陈疯子受谁指使,没说别的,但我觉得,是司礼监那个秉笔演苦肉计。”

    张寿本来就琢磨着,今天这件事就和昨夜楚宽自请处分,皇帝却一口气把司礼监四个头头撸掉三个的简单粗暴一样,怎么瞧怎么都透着诡异的味道,此时阿六一说,他顿时觉得有些豁然开朗。他笑着冲少年竖起了大拇指,随即就抢过缰绳一跃上马:“好吧,反正不管我们的事,由得别人去狗咬狗!走,岁暮天寒,我们回家涮火锅!”

第六百五十四章 快刀斩乱麻

    吴氏这一日看了赵国公府那一堆陪嫁家具之后又欢喜,又赧颜,总觉得占了朱家太多便宜,因而张寿回来,提议晚上涮火锅,刚巧朱莹带着洪氏直接过来,高高兴兴地嚷嚷说今天出师大捷,要留在这一块吃晚饭,吴氏自然喜出望外,索性叫了所有人,热热闹闹吃了一顿。

    家里上下宾客主仆上百号人全都被叫了出来,正厅偏厅花厅各种圆台面支了起来,十几二十多个铜火锅摆开,从羊肉羊杂到各种蔬菜山珍,这一顿也不知道消耗掉多少,恰是一场热热闹闹的夜宴。

    至于野味,那当然是压根都没有。虽说这年头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平民百姓,都爱吃点野味号称尝鲜,但张寿却用积德行善这四个字劝了吴氏,甚至还给朱莹好好洗了洗脑子,用的理由也是吓唬人的寄生虫。病毒细菌这种,他说出来现在的人也听不懂啊!

    什么禽流感,什么埃博拉,就算另两种疫病未必源自野味,他也实在是怕了。

    鸡鸭鱼肉不好吃么……好吃还吃野味干嘛?要不是富贵人家常常拿野味尝鲜,穷人不得不拿野味填肚子,为什么时人寿命怎么就这么短?常常四十多岁就像小老头子了?张寿绝口不提生活的艰辛,医疗的落后,再加上自己一贯最讲道理的形象,成功把朱莹给绕进去了。

    他甚至一再苦口婆心地叮嘱自家养母和朱莹,吃什么务必烫得全熟,甚至还举了小时候半生不熟闹肚子的往事。对于他那种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做派,就连吴氏都忍不住怀疑张寿那动不动就生病的小时候到底有没有这回事,而朱莹更是吓了一跳,满口答应照办。

    而当他们在这其乐融融的时候,在京城内外的更多地方,许许多多的人却是彻夜不眠,通宵达旦,废寝忘食。在这一夜熬红了眼睛,熬出黑眼圈的人……那绝对不止一个。

    这其中,得了张寿暗示,陆绾点拨的巡视五城御史崔宏,赫然就在其中。

    五城兵马司全都跑下来,一个个犯人全都审完,这对他来说是不可能的,因此就和阿六一样,他是主攻朱廷芳直辖的南城兵马司,而且,那些最初被朱廷芳看似宽纵掉的人,入夜之后大多被一个个拎了回来,他不用死死盯着一个疯子问个没完。

    因此,当深夜时分,忙了一天却因为天赋异禀,身体倍棒,于是照旧精神奕奕的朱廷芳回来时,面对的就是一个面容憔悴,红眼睛黑眼圈,但眼神却流露出几分狂热的巡城御史。

    崔宏早就忘了之前找不到朱廷芳的焦躁和烦乱,一见到这位奉旨总管五城兵马司,直辖南城兵马司的赵国公府大公子,他就立时三步并两步冲上前去,直截了当地说:“朱大人,今天这闹事是有人指使的,而且就是司礼监的人指使的,他们试图把水搅混,死中求活!”

    朱廷芳随手把马鞭丢给了一旁的朱宜,盯着崔宏看了片刻,他就一言不发地径直往办事的公厅走去,竟是直接把崔宏就这么撂下了!

    面对这种待遇,崔宏虽说有些羞恼,但朱廷芳脾气硬,手段狠,那是出了名的,皇帝让人来掌管南城兵马司,本来就是看重了他那一腔杀气。果不其然,朱廷芳走马上任三天,南城不少一度风光无限的帮派头目就被一股脑儿抓了十七个,再然后……

    秋决直接就拉出去砍了其中罪大恶极的八个,外加罪大恶极的狗腿子十个!

    那还是特意送到西四牌楼去行刑的,就连最爱看热闹的小民百姓,在人头落地的次数太多之后,他们的欢呼雀跃就渐渐变成了噤若寒蝉,最后瑟瑟发抖离开的人不在少数。

    于是,他强压下心头不满,却是转身就快步跟上了朱廷芳,一个劲地解释道:“朱大人,我绝对没有屈打成招,也不曾迫供诱供,这是我交叉逼问之后,又调了南城兵马司的人,去顺藤摸瓜之后的结果,朱大人要是不信可以亲自审!”

    “崔侍御办事,我当然相信。”朱廷芳的回答很简洁,可他此时继续往前走的动作,却让崔宏觉得心里十分没底。当他亦步亦趋跟随人一直走进公厅时,就只听朱廷芳再次说出了一句话:“但我在城里抓到的那几个,供述却和那陈疯子以及你这里查出的状况不一样。”

    朱廷芳径直走到自己的主位,背转身大马金刀就这么一坐,见崔宏脸涨得通红,等发现自己在看他时,这才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他就漫不经心地淡然一笑。

    “我并不是说,崔侍御你追查的时候有什么私心,又或者为人蒙骗,但你要知道,有些人惯会故布疑阵。你在这南城兵马司问出的是这个结果,但内城那几拨闹事的人,一顿板子打下去,口口声声说他们是受朝中某些老大人指使,所以要把司礼监连根拔起。还有……”

    他稍稍一顿,口气却是更加严峻了一些:“还有就是,趁着如今各省举子渐渐赴京,满城都是读书人的当口,激起众人同仇敌忾,迫使皇上好好整治司礼监。”

    这一次,崔宏刚刚涨红的这一张脸,登时又变得殊无血色,连声音也有些颤抖:“这简直荒谬!”

    “没错,确实荒谬,所以我当然也不信。”朱廷芳轻轻一抖袍子下摆,身体微微前俯,一字一句地说,“但是,这样的说辞不是一般人能想出来的。也有人说,指使他们的人,兴许说不定是打着某些老大人虎皮做大旗的家伙?”

    “现在,你在南城兵马司问出来的是司礼监贼喊捉贼,我在东西北中四城兵马司问出的却是朝中有人推波助澜,你觉得,这应该怎么往上禀报?”

    崔宏被朱廷芳问得满脑门子冷汗,背上也是湿漉漉的。有了张寿的暗示,陆绾的点拨,他方才会亲自过来南城兵马司,发现朱廷芳并没有禁止他提审人犯,他就更觉得这位朱大公子也是这样的心思。可现在,朱廷芳竟然说城中那边抓到的人口供竟然不同!

    他只觉得心乱如麻,没了主张,竟是不由自主地问道:“那大公子觉得该如何禀报?”

    对于崔宏这种不负责任直接把球又踢了回来的态度,朱廷芳一点都不意外。这年头的大多数官员,不就这么一个没担当的德行吗?

    他哂然一笑,这才一振袍角,竟是又站起身来:“怎么向上禀报?皇上不是给我们开了一个很好的头吗?那就是快刀斩乱麻。凭他是谁指使,直接立时断案了结就好。”

    “可无论五城兵马司,还是我这巡城御史,能审能问,但若是断案定罪……”崔宏顿时欲言又止。虽说大理寺、都察院、刑部号称三法司,但除非是捅了天的官司,天子下旨要三法司一块审,否则平日里全都是各司其职,不管断案定罪这种小事的!

    没错,作为真正掌握天下刑名决狱大权,也就是手掌最终司法复核权的三法司,平常是真不管审案子的。御史这种监察官,也就是每年刑部大理寺决狱复核的时候,在旁边摆一张椅子旁听,然后随时准备挑刺而已。

    朱廷芳轻轻啧啧一声,若无其事地说:“那好办,顺天府衙、宛平县衙、大兴县衙,按照各自管辖权把人送进去,立时三刻审结,该打就打,该流就流,该徒刑就徒刑!”

    “总而言之,不要拖,动作快,就事论事,不要想着牵连到谁谁谁!”

    崔宏登时面色一寒。他最初查到司礼监时,那自然是非常兴奋,只想着王大头作为带头参奏司礼监某些太监贪腐行径的高官,如今赫然名扬天下,如果自己穷追猛打,顺势将刚刚升任司礼监掌印的那个秉笔钱仁也一块扳倒,那说不定也能风光万丈。

    可如今朱廷芳赫然是警告他,不要想着求名,快速了结才是正经,他不禁觉得这就犹如到了嘴边的肥肉最终丢了,那真是心痛到无法呼吸。

    可是,在那看似和蔼,实则犀利的目光注视下,崔宏最终挤出了一个极其勉强的笑容:“也是,太子新立,这种事确实应该快刀斩乱麻,早收拾早好。”

    甭管崔宏是真的服软,还是仅仅虚与委蛇,朱廷芳根本就不在乎。他缓缓走到崔宏面前,在这种近距离的相处时,比对方高大半个头的他自然而然就流露出了一股压迫力。

    “南城兵马司这边的人犯,我会亲自问一问。至于内城那东西北中四城兵马司的人犯,劳烦崔侍御辛苦一些,夤夜进城再去看一看问一问,也免得事后有人翻供说是我屈打成招。当然,你最好把这一身官袍换掉,也免得有些人看到换人问他们,于是也换一套说辞。”

    见朱廷芳竟然大大方方授意自己进城去亲自鞠问,崔宏那最后一丝侥幸也终于没了。

    如果不是朱廷芳已经问明甚至查实,某些闹事确实和朝中一些老大人有关,至于这样爽快?想到自己在京城有座师、同年乃至于亲朋好友乡党,他再也不敢拖延时间,慌忙连声答应,随即也顾不得从黄昏到现在忙着审问追查水米未进,紧赶着进了城。

    等他这个巡城御史凭借腰牌进了内城,东西北中四城兵马司一一跑下来,却也已经是天亮了。身为御史,他本来就是常朝官的一员,于是趁着入宫前夕百官云集的当口,他就紧急把消息都送了出去。

    一时间,本来已经摩拳擦掌写好奏疏,打算回头就立刻拜发的科道言官们,不知道多少人陷入了茫然状态,虽说也有不怕死的,打算回头去修改一下自己的那篇绝妙好文,把司礼监和大佬们一同扫进去,就算粉身碎骨也要青史留名,但大多数人……

    嗯,大多数人还是正常人,好不容易读书出仕,却在这么一件没头没脑的事情上碰一个头破血流,最后被革职永不叙用,那就没意思了。

    因此,这一日的朝会,照旧是按部就班地几件事说完,最终便安安静静地结束了,就仿佛昨日司礼监那桩大新闻公诸于天下后,昨日京城内外那狂风巨浪就没有发生过一般。

    而在这死水一潭背后,却是一夜未眠的崔宏马不停蹄从五城兵马司派人押解人犯去往顺天府衙和宛平大兴两县衙,一次一次之后,终于清空了五城兵马司的牢房。

    紧跟着,三大衙门立时三刻开审,月台上板子打得劈啪响,最终每个衙门的大门口,都直接撂着七八个趴在那晒皮开肉绽光腚的犯人。

    往常挨杖刑笞刑的人也不是没有,可但凡有一丁点条件的,那都是门板立刻抬回家去,丢不起那人,而没条件的也大多耻于这样受辱,爬也得爬回去,可这些晒光腚的家伙那却是人人披枷带锁,一众衙役虎视眈眈看着,却是上头有命,晒足半天方才准放人。

    更难捱的是此时那寒风凛冽,吹在那皮开肉绽的光腚上,简直是又一重酷刑!

    最让人惊悚的是,此番衙门重处闹事者时,更是放出消息,闹事者不许赎杖。这还不算,朱廷芳当日命人在外城撂下的那一番针对读书人的话,也依样画葫芦在京城各处都宣扬过一遍。某些当作耳旁风,依旧蠢蠢欲动的读书人们,在这天晚些时候就得到了督学衙门的消息。

    北直隶督学御史通告,如有功名之生员举子于京城以讹传讹,喧哗闹事的,小则训诫降等,大则革除功名,绝不宽纵。至于其他各省学政会不会照办,谁知道呢?

    虽说有人愤愤痛斥这是万马齐喑,但到底最终还是偃旗息鼓,一时就连各种旨在结识同道,乃至于扬名立万的文会诗社都少了许多。

    至于朝中有多少老大人在捱到回家之后,于家中摔了什么杯盘碗盏,砸了多少笔架砚台,那就只有天知道了。可即便是气息再不顺的孔大学士,在打探得知皇帝竟然把之前革退的两个秉笔撵去了看守皇陵,随即又拣选出了几个精干人去查那些善堂,他也同样安静了下来。

    天子没有把对司礼监的这种无情手段用在他这样的老臣身上,这就已经是得天之幸了!说起来,就连之前黯然下台的江阁老,相形之下,那下场也比这些阉宦好太多了!

    在这死水微澜的情势之下,国子监第一场筛选东宫侍从的考试,却是在不太受关注的情况下悄然开始。当眼看江都王大摇大摆地走在前头,死板着一张脸的徐黑逹紧随其后,无论周祭酒还是罗司业,又或者众多学官,全都只觉得一张脸竟是生疼,不知是风吹还是羞怒。

第六百五十五章 太子的三道题

    虽说这年头王府长史在大部分情形之下没人愿当,毕竟人人都觉得并非仕途正路,但国子监绳愆厅监丞也不像其他的学官,从来都不用进士,一向也只是杂佐官!而自从挂冠而去到出任江都王长史,徐黑逹赫然是从七品升到六品,这官升得比张寿还快!

    俗话说得好,富贵不还乡,犹如锦衣夜行。

    如果照这句话来说,徐黑逹此次回来国子监,那应该是恨不得耀武扬威,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在往日瞧不起自己的学官面前好好抖一抖威风。然而,昔日徐监丞,现如今的徐长史,却一点都没有在这些闲人身上浪费力气的心情。

    在陪同江都王巡视过各处考场——又或者说,是按照他往日在月考季考年考中的规程,检查了六堂中那些监生的临考状态之后,他半个字的废话都没有对往日只能仰望的昔日同僚们说,直截了当就公布了太子殿下的考题。

    结果,第一道题一公布,如果不是考试要肃静,六堂之中绝对会传来一片哀嚎声。

    那赫然是《九章算术》第六卷均输中的一道原题,连题目数字都没有任何改动:今有善行者行一百步,不善行者行六十步。今不善行者先行一百步,善行者追之,问几何步及之?而且,要求详细解法,只给一个答案的只能给个安慰分。

    因见不少学官在面对这道题之后,竟然也面色愤愤,他就淡淡地说:“若是京城之外的学子说《九章算术》难觅踪迹,那还情有可原,可九章堂在国子监已有一年多,太子殿下在九章堂也并非一日,若是连这道卷六均输中最容易的题目也毫无头绪,那就太说不过去了。”

    见几个博士愤愤然想要反驳,江都王就笑眯眯地说:“好了好了,太子殿下只是希望东宫侍从都能懂一点算经而已,谁都知道,他天赋异禀,就连张学士也赞不绝口。这不是还有第二题第三题吗?”

    徐黑逹本来已经挂冠求去,也不是没动过去公学的主意,但被皇帝硬是塞给江都王做辅佐,他最初还不太情愿,直到得知是让他来做这么一件事,他方才凛然答应了。

    此时听到江都王打圆场,他就继续公布了第二题。

    “太子殿下策问:农乃国本,然则如今天下荒地多已开垦,富庶如东南,地少人多,昔日农人多弃农为工,又或者弃农为工。今天下百姓数倍于开国,长此以往,有限之国土,如何养无限之国民?”

    见一群学官面对这么一道细究则有些不伦不类的策问,那表情已经是呈现出僵直状态,徐黑逹任由底下小吏拿着写有题目的纸去各处传达题目,这才不慌不忙地说出了第三题。

    “第三题,太子殿下命以‘三年无改于父之道’为题,作文。”

    第三题方才是制艺时文,一众学官当中,也不知道多少人那张脸根本就绷不住。而且,相比如今科举考试中的那些怪题偏题,三皇子这位太子选择的题目是《论语》中的原文,完全不是上下不搭,故意为难学生的那种,可以说是煌煌大气,更彰显了孝道。

    谁还能都说人题目出得不好?顶多就只能酸溜溜地说,太子殿下这题目顺序出得不对,整个调换一下次序,那还差不多!

    而江都王却不管这个。

    他的未来女婿就不是喜好科举的人,但好歹有个举人功名,虽说他最初不满意,但处着处着他也就终于想通了,如今看某些读死书的士人不免就觉得不顺眼。此时他见徐黑逹把三道题目全都宣布完了,又有六个小吏去六堂宣布第三题,他就威严地咳嗽了一声。

    “太子殿下这三道题,既涉及经史,又涉及算经,还有农事,可以说是面面俱到,用来选拔区区东宫侍从,说实话实在是有些可惜了,只希望六堂也不要辜负皇上和太子殿下一片苦心,也能选出几个像样的人侍从东宫。要知道,东宫几位讲读对太子殿下可是赞不绝口。”

    五日一轮换的那些讲读们,全部在上课之前经受了皇帝好一番耳提面命——却不是恐吓老师,而是非常严肃地提醒他们,讲解的时候切勿照本宣科,要深入浅出,简洁易懂,别把对成年人讲课的那一套搬到慈庆宫去。若是生搬硬套,他就只能换讲读了!

    生怕太子挑刺,被皇帝选中的几个人那自是使尽浑身解数,结果全都被三皇子那良好的学习态度给打动了,出了宫就四处宣传。宣传什么——太子殿下勤学苦读,这几日左手不便却还不耽误学习!

    至于三皇子挨过打的事,除却眼尖的楚宽,日日起居都在一块,根本瞒不过的四皇子,昭仁殿伺候他们兄弟俩的几个年长宫人,以及看破不说破的皇帝本人,再没有外人知道……东宫侍读们还是隔日才得知,太子殿下不慎摔着了左手,却不愿意耽误一丁点课程!

    如此勤奋的太子,对东宫侍从严格要求,这怎么都不过分吧?

    周祭酒和罗司业对视一眼,全都没有说话。两个人全都意识到,如果说太子殿下出的四书题,某些时文优秀的学生绝对十拿九稳,那么,《九章算术》那一道题目赫然是天堑一般的难关。除此之外,那一道策问,也绝对不是读死书死读书,文章做到花团锦簇的人能写的!

    这寒风凛冽的大冷天,江都王当然不乐意就这么杵在外头,考题既然宣布完毕,他就大剌剌地对徐黑逹说:“找个避风的地方等吧?就你那曾经的绳愆厅如何?”

    “绳愆厅乃是处罚犯事监生的地方,可以说是国子监的刑厅,不适合作为休憩之所。”哪怕是面对如今的顶头大上司,徐黑逹照旧是一板一眼的黑脸,压根没在意那些同僚看自己的目光是何等诡异。

    而当他拒绝江都王的时候,周祭酒眼神一闪,终于不无谨慎地开口说道:“之前半山堂也说要遴选人出任东宫侍从,不知道这遴选的方式和题目……”

    没等他把话说完,江都王就嘿然笑道:“那当然是同样的题目。太子殿下说了,如果两边出不同的题目,难免会有人说什么不公,那就索性一模一样的题目。三题之中,如果做不出《九章算术》那一题,思路全无,那也不要紧。”

    “只要策问和时文做得好,成绩总过得去。也不拘算经,三道题之中,要有两道题过得去,那也算是人才。而且,策问并不强求文笔,只要言之有物,其他条件都可以放宽。”

    面对这看似极其宽泛的条件,徐黑逹看到周祭酒和罗司业在内的众多学官却没有一个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反而那表情更加僵硬了,他哪里不知道这些人想的是什么。

    国子监里各项全都拔尖的监生当然不至于没有,但顶多一两个,可要挑出极其擅长写制艺时文的,却总还能抓出十几二十个。可这些人真正好好看过九章算术的,估摸凤毛麟角,说不定懂算经的还是不会写时文的。

    而能够好好回答太子那一篇策问关于农事策问的,也同样不会有几个。

    当然半山堂也好不到哪去,写时文对于那大多数都是学渣的贵介子弟来说,是一桩几乎难上天的任务,而会九章算术的,那一样堪忧,虽然那道题听着好像并不怎么难。

    至于能答得上那道农事策问的,说实话他不抱希望。贵介子弟要有出息,那也得看是谁教导。

    张寿已经不教半山堂很久了,那些贵介子弟能出色到哪去?再说,张琛这些在实务上渐渐有些手段的人,可是早已经出去各领一摊子,不在九章堂了!

    打从他看到太子殿下出的那三道题起,就觉得之前皇帝拨给国子监六堂和半山堂的那些东宫侍从名额,恐怕根本用不掉!这宁缺毋滥的用意,已经很明显了

    正当徐黑逹在心中下了定论,觉着今天恐怕连十个人都未必能选出来时,江都王在一片阴沉沉低气压的目光中,却是又不慌不忙说话了:“不过,太子殿下说,真要是做不出两题,其中一题若能出类拔萃,那也不是不可以考虑。”

    “比如,时文能做到比拟进士;策问能做到明显对农事了若指掌;那道算经题能运用什么公式……咳咳,总而言之,如果不是全才,那也至少得是精通一项的偏才。”

    直到这时候,周祭酒和罗司业那两张干枯犹如老菜皮的脸上,方才有了几分光彩。时文做到比拟进士,这个要求听上去非常高,可问题在于……那也得有那评卷的本事才行!

    每年会试的那些考官都是什么水平?就算只是房官,那也是清一色的进士,主考官副主考官那更是清一色的翰林院高品学士。太子靠谁来看这数千份卷子?张寿这个少年学士吗?

    这两位还不至于把这个问题问出来,然而,学官中却有某位五经博士耐不住性子,直接出声问道:“这国子监数千名监生,三道题目一一作答,卷子只怕都不得了,全部加在一起,大概都能堆满一间屋子,到时候谁来批阅?”

    江都王嘿嘿一笑,随即却是老神在在地目视徐黑逹。见他这幅光景,众多学官顿时一下子齐齐盯着徐黑子,就只见人照旧一张冷脸,却是淡淡地说道:“时文卷子,东宫诸位进士出身的讲读官批阅,关于策问的农事卷子,召明书院岳山长批阅,太子詹事刘大人总览。”

    “至于算经卷子,张学士和东宫陆侍读批答。”

    说到这里,徐黑逹嘴角微微上翘,对着一众再次陷入凝滞状态的学官微微一笑:“当然,所有卷子都会进行初筛。算经的卷子容易,九章堂的学生一眼就能筛完。至于时文卷子,阅卷的讲读官多一些,就不用初筛了。至于农事,岳山长带了好几个学生进京,也用得上。”

    “而这一次遴选之后,下一次乃至于之后所有参与遴选的监生,纸笔自备,也免得那些不学无术的人心存侥幸,浪费了皇上为简拔人才的一片苦心!”更省得浪费纸笔!

    这样的阅卷对于那些东宫讲读官来说,看似是一种额外的负担。但周祭酒和罗司业都知道,皇帝此番选取的诸多讲读官,进士出身有翰林院背景的,仅仅占了一半,而即便是这些翰林,也绝对会很乐意帮太子殿下筛选东宫侍从。

    至于另外这些人,张寿更精通算经,批阅算经题谁都挑不出刺来。而刘志沅这样年轻时因为家贫而亲自下地躬耕,对农事非常熟悉的老前辈,再加上掌管召明书院,擅长农田水利的岳山长,还能对付不了这些农事卷子?

    于是,见众人已然无话,江都王也懒得在这里停留了,索性笑容可掬地说:“好了,徐长史,国子监这边的监考就交给你了。我还是赶紧去一趟公学,看看半山堂那些小子答卷如何。国子监都如此愁眉苦脸,我看那帮小子这次是悬……啧啧!”

    江都王说着就背手往外走去,可走到一半时却又停住了,却是头也不回地说:“我听说,前几天好像还有国子监的人在外头说,我这个主考恐怕要徇私情,还说什么会送自己的未来女婿到国子监来抢个东宫侍从的名额?”

    他顿了一顿,却是呵呵一笑,只不过那笑声着实没什么温度:“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总难免要敝帚自珍,可我那未来乘龙佳婿好歹是一个举人,还不至于拉低身份要来国子监厮混。他要真想侍从东宫,我涎着脸去求一求皇上,也比进国子监的馊主意强!”

    “有这当长舌妇的功夫,还不如好好整顿一下学风,莫要回头在诸位讲读阅卷的时候,国子监六堂被人剃了光头才好!”

    面对这样尖酸刻薄的话,周祭酒险些被气得吐血。可江都王乃是大宗正,皇帝相当信赖的宗室,甚至都没有之一,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人扬长而去。等到徐黑子撂下一句去巡场就不见踪影,他不禁恶狠狠地瞪视着面前那些眼神闪烁的学官。

    “没事去惹江都王,这是还嫌树敌不够吗?以为宗室就低调和软好欺负?蠢货!”

第六百五十六章 视察公学的大宗正

    从国子监赶到外城公学,江都王当然不会和年轻人似的骑马——虽然比他大的皇帝即便微服出宫,也常常喜欢骑马招摇过市,但他生性怕冷,又爱享福,所以宁可拥裘抱着手炉舒舒服服坐在车里。等到外间传来随从禀告已经抵达的声音时,他竟是小小眯瞪了一觉。

    他和徐黑逹先去了国子监,这边虽没亲自来,却也派人来公布了考题——至于公布考题的人是谁……那还用说吗?当然是他刚刚在国子监里对人说的,他那不成器的未来女婿!

    一点都不觉得自己任人唯亲,江都王打着呵欠踩了车蹬子下马,却发现那大门前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压根不像国子监之前那学官尽出,大张旗鼓迎接自己的场景。

    虽说他一向就不是计较虚礼的人,可好歹也是个郡王,这样被人怠慢,他心里当然也绝不会痛快。他左顾右盼,很想问一句这竟然连个看门的人也没有吗,终于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岳父大人,您这么快就来啦!”

    脚下生风窜出来迎接的不是别人,正是宋举人。见江都王似笑非笑地瞄着他,他就赶紧解释道:“张学士正在上课呢,毕竟这公学又不仅仅只有半山堂,其他教师也正在上课。刘詹事和陆祭酒这就来了,绝不是不把您这位大宗正不放在眼里。”

    这下子,江都王顿时心气顺了。尤其是看到刘志沅和陆绾真的一块出来时,他立时换成了一副笑脸,哪里还看得出半点责难表情?

    几句寒暄之后,他就问起了半山堂中的考试状况。果不其然,他就看到了陆绾脸上露出了相当微妙的表情,紧跟着,人那眼神就明显飘忽了起来。

    “太子殿下那三道考题着实出得相当精到,半山堂的那些小家伙,只怕能做出一题就很了不起了,能做出两题的估计没几个,更不要说三题。”说到这,陆绾顿了一顿,旋即不无苦笑地说,“这题目若是放在九章堂,那道算经题自然不值一提,但其他两道他们估计也难。”

    “半山堂我不知道,但那道以论语中‘三年无改于父之道’为题的时文,对九章堂那些学生来说,估计很难,能写好这篇时文的人确实可能没几个,但绝不至于一个都没有。”

    反驳陆绾的不是别人,正是宋举人。他没注意到江都王在听到这话后饶有兴致地摩挲着下巴的表情,自顾自地说:“因为陆高远那书坊印书很多,其中就有时文集子。像三年无改于父之道这种四书题,那范文就多得很,据说他曾经为了推广算经,将时文集子白送。”

    “而九章堂的学生在公学兼职多少能挣几个钱,如今算经课本大多有能力买,不再是之前的借用,也就是说,他们十有**多少有几本时文集子。就算有些人没翻过,甚至还因为缺钱转卖,但肯定也有人翻过,而翻过的就算大多没记住,但说不定就有人记住了。”

    陆绾见宋举人说得煞有介事,他顿时气乐了:“如果九章堂来考,就算是把范文囫囵背下来抄到卷子上,难不成那就算是写好这篇时文了?你当阅卷的那几位讲读官都是死人吗?”

    “讲读官未必是死人,可他们未必就看过如今市面上风行的那些时文集子啊!”

    宋举人却一本正经地反驳陆绾,见人顿时哑然,他就加重了语气说:“时文就是块敲门砖,考上进士之后的那些官员,多半将其不知道扔哪去了,更不要说去买时文集子,时时刻刻再去揣摩那些时文大家有什么新范文了。别说这些都不知道多少年前考中进士的讲读……”

    “想当初我在广东参加乡试的时候,曾经铩羽而归的那一次,主持当年乡试的主考官就没看出有人抄了大半篇范文,取了某人为第七名亚元,结果最终被人揭破,那真是丢了绝大的脸,事后灰溜溜不说,还被朝廷申饬罚俸降级。人还是主考官呢!”

    见陆绾那脸色真是平生仅见,江都王只觉得实在是有意思极了,明知道不该笑,却还是最终哈哈大笑了起来:“贤婿你说得对,这些读书人没出仕之前勤勤恳恳磨砺制艺,出仕之后就把这敲门砖扔一边去了……哎,端尹大人,我可不是说你!”

    明明已经致仕了,这次却被皇帝特地重新启用,甚至还硬塞了一个詹事府詹事,刘志沅本来就觉得诡异,而此时被江都王这一声端尹一叫,他顿时满心别扭。

    可刚刚宋举人和江都王用这种戏谑的口气说制艺时文是敲门砖,敲开门之后随手就扔,他纵使部分赞同,可却不能在外人面前露出这样的态度,否则让人知道他堂堂状元却竟然这样鄙薄八股文……那真的要乱套了!

    只不过,他确实对八股文深恶痛绝……他中状元的时候都年过五旬了,人生最好的岁月除却治学,就都在研究这没用的玩意,即便最终殿试夺魁,那又如何?

    当下他只能冷着脸岔开话题道:“好了,江都王既是来了,就请到半山堂中好好看一看,省得日后有人质疑,道是有人给这些考生行方便。对了,半山堂之前虽说已经分堂,但现在还没决定他们上什么课,这些人就让他们多教一教这些民间小儿好了。”

    “不是为了让他们知道什么民间疾苦,纯粹是磨砺一下这些小子的性情。不求他们出将入相有什么绝大的出息,哪怕当个富贵闲人也好,但只求一点,别成了祸害!”

    江都王对刘志沅那当然是绝对服气的,这么大年纪的老头儿却被皇帝启用辅佐太子,这若是没有足够的能耐,怎么可能!

    他当即一个劲地赞成,甚至还兴致勃勃地说,回头宗学中的宗室子弟也不如到公学来当个教师锻炼锻炼,结果却被刘志沅冷笑堵了回去。

    “宗学那些宗室一个个都娇生惯养,上外城这种地方,家里老子娘谁能放心?这些老爷们还是好好歇着吧。不像是半山堂,在家里大多是爹不疼娘不爱的半吊子货色,其他的不行,《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照本宣科,总归还勉强能行。”

    见刘志沅反对,江都王打了个哈哈,却是收回了自己一时兴起的话,却不由琢磨着是不是把自己家里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子丢过来磨砺磨砺。不求成才,只求他们几兄弟日后能够把担子挑起来,别弄得家业崩颓。

    为了弥补刚刚一时嘴快的那个不切实际建议,他接下来就笑容可掬地上前搀扶着刘志沅,那种虚怀若谷好宗室的模样,就连陆绾都看得有些呆滞。

    而刚刚首先挑起那个话题的宋举人缩了缩脑袋,跟着陆绾走在后头时,他就忍不住轻声问道:“陆祭酒,我这未来岳父大人瞧着好像挺尊师敬老?”

    屁的尊师敬老!想当初江都王和皇帝,还有庐王,那简直是京城三害!只不过有到现在都特立独行的皇帝挡在前面,有后来自己的找死的庐王吸引视线,江都王就显得温和无害了!

    陆绾很想拆穿这位此时变身贤王的大宗正,可想想人一把年纪,早就是当爹的人了,也已经被宋举人口口声声叫做岳父,他最终还是决定给人留点面子,只是不咸不淡地对宋举人告诫道:“你岳父性子有点随皇上,你日后可要心里有数。”

    随皇上这三个字虽说听着平平淡淡,但宋举人哪怕被阿六戏称为笨笨,可到京城这么久,经历了御厨选拔这种平生不敢想的事,那满肚子不合时宜,如今也已经渐渐凝结成了一团玲珑心,只不过绝对没有九窍,顶多是勉强九窍通了两三窍而已。

    可即便如此,他想到皇帝那随心所欲的性情,再想到当日去江都王府,最初时被江都王父子当成洪水猛兽,但等到海陵县主把话说清楚,江都王又在他的刻意讨好之下转怒为喜,最终认下了他这个女婿,他此时慌忙在心里往这位未来岳父的身上贴了几个标签。

    喜怒无常、变幻莫测、特立独行……总之日后他一定要小心再小心!

    扶着刘志沅到半山堂巡视了一圈,发现那些正在答题的小子果不其然哭丧脸的居多,江都王也顾不得这是在考试的时候,竟是出声训诫了两句。

    话里话外无非是和他之前在国子监时同一个意思。太子给国子监六堂和半山堂出的是同样的三道题,若是最终答题的结果都不乐观,那么,所谓名额一笔勾销,宁缺毋滥。

    面对这样一个犹如晴天霹雳的消息,遽然色变的张大块头也同样完全忘了这是考试,竟是忘乎所以地起身问道:“那敢问大王,若是最终我们半山堂答题结果更好呢!”

    江都王诧异地看了张大块头一眼,却不认识人,听到刘志沅解说方才知道那是襄阳伯的儿子,当即就笑了起来:“哎哟,你这小子心气挺高嘛?不错不错,我可以承诺你,要是你们半山堂真的能有更多的人把这三道题答得漂漂亮亮,而国子监六堂却没有……”

    “那他们的名额就让给你们!”

    面对这一锤定音似的表态,底下其他人先是兴奋到发生了小小的骚动,但随即就陷入了一片死寂,也不知道多少人盯着自己抄录下来的三道题目,恨不得把那墨迹淋漓的纸给吞下去。虽然江都王是给出了这样的表态,可他们实在是不会做啊!

    算经题看上去好像挺简单的,但细细琢磨,却好像不是那么一回事……当然也有一些曾经在融水村那翠筠间中跟着张寿学过一些算经的学生,此时有了些思路,但那种极笨的思路改换成真正的解题方法,还需要时间。

    至于时文,他们要是能写得好八股文,之前还用得着在半山堂中混日子吗?农事就更不用提了,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别说根本没下过地,大概连稻子和小麦都分不清楚!

    于是,在沉寂过后继续伏案苦思的时候,有人是真心卯足了劲想要拿出最大的本领,比如张大块头,却也有更多的人是试图用尽量写满卷子的方式来彰显自己的学习态度——哪怕是写一些乱七八糟的玩意……

    而江都王显然也没心思一直在那看着这些人绞尽脑汁答题,却是又在众人的陪同下,悄然视察了其他课室。

    眼见得有年纪不同的孩子正在那上《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之类的启蒙课,也有人正在引导孩子们背诵九九歌,甚至还有的正在讲加减法,甚至还有明显出自九章堂的学生,在讲解着最粗浅的自然知识,他不禁啧了一声。

    “怪不得别人说,公学就是学一点粗浅的东西,但我看这粗浅好。又不是人人都能考进士当状元,能写会算的话,哪怕是读衙门公告,算赋税,却也不会被人轻易蒙骗了去!”

    话虽如此,他却在心里想,听说东南也是认字的人多,懂大明律的人更多,于是讼棍云集,不少地方官都深恶痛绝,私底下甚至把那句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搬出来说。

    想当初皇帝就对他提过,历代天子都自诩为明君,但凡出错就都是奸臣的过错;而官员们都自诩为贤臣,若有差池那就是奸吏为害,刁仆作祟;而小吏仆役之流,虽说很难再把责任往下推,但被逼到实在没办法,也会把责任一股脑儿都推在奸民游民身上。

    却不知道所谓的奸民游民,当最终为害时,那便犹如巨浪覆舟!不识字就不会覆舟?那古往今来的那些造反暴动从何而来!只要天下承平,人人温饱,都知道一些粗浅的道理,乡民哪来闲心造反?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江都王终于来到了九章堂前,恰是听到了张寿的声音。

    “之前我们已经从海上行船进港先见船帆和正午时分高木留下的日影长度变化之道理,证明大地很可能是圆的,那么我们不禁要问,如若不是天圆地方,而是大地是圆的,那么在这样的大地上,姑且认为我们在上方,于是不会掉下去,那么……”

    “那么,在圆球下方的人呢?为什么不会掉下去?为什么水往低处流,为什么果子成熟了会从树上往下掉落?为什么上次在张园观星楼做的实验,大小不一的铁块几乎同时落地?”

    听着这一个个为什么,江都王只觉得脑袋一团浆糊,再一看陆绾和刘志沅,那竟是比他好不到哪去。他轻轻嘬了嘬牙,随即轻轻舒了一口气道:“幸亏张学士离开国子监,否则就他讲的这些,简直就会让国子监砰然炸锅!”

第六百五十七章 排名大杀器

    在国子监的时候,张寿当然不会讲这些。但如今是在外城公学,之前他甚至还召集人到张园观星楼做过铁块落地实验,再讲引力这样的东西,那他就没有太大的顾忌了。而且,这一堂课他是面对九章堂两个年级一块讲的,却不是用的已经写好的物理一二卷草稿。

    引力这种很容易引爆某些哲学界人士的知识,他还不至于这么大剌剌地写出来。

    尽管是用最粗浅的方式,而且还是通过问为什么来讲的,但对于底下的大多数学生来说,刚刚张寿讲的这些东西,仍然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击。哪怕张寿并没有完全否认天圆地方,而是假设地圆,然后再佐以问题,他们还是觉得心如乱麻。

    就连一贯自认为功利活络如纪九,一颗心也几乎停止了跳动。

    而张寿扫了一眼满堂学生,见包括从小被自己各种为什么轰炸惯了的齐良,那也是一脸茫然的表情,他突然有些想念因为婚假而不在此处的陆三郎。

    小胖子要是在这儿,也许会是满堂懵逼浊浪中的一股镇定清流。虽说看似肥胖猥琐,但小胖子那颗坚强的大心脏,大概能够坦然接受任何不影响其生活的学说。当然如果这种学说能给那小胖子挣钱,就是对那小胖子说黄河之水地上来,人也会坚定不移地点头称是!

    此时一堂课上完,张寿本待宣布下课,却发现外间竟然出现了几个身影。陆绾和刘志沅也就罢了,除却早上来宣布考题的宋举人,竟然江都王也在!瞧见那一张张有些发白的脸,他醒悟到自己刚刚灌输给学生们的那些粗浅引力知识,大概也被他们听到了,不禁为之莞尔。

    放在中世纪乃至于文艺复兴的时候,某些观点都会被打为异端,而在现如今的大明,航海的发达却并未带来科学的革命,张寿当然知道自己适才说的这些是何等离经叛道。

    可即便如此,他依旧气定神闲地宣布了下课,随即不慌不忙走上前去,若无其事地打招呼道:“大王这是亲自来监考?”

    “是啊,半山堂那边倒没见幺蛾子,可刚刚听你讲课,我倒是出了一头白毛汗!”江都王摸了一把额头其实并不存在的冷汗,随即摇了摇头道,“我是真服皇兄,大概也就是他这样特立独行的天子,才敢用张学士你这样离经叛道的俊杰。”

    “多谢大王没说,我这是妖言惑众。”张寿呵呵一笑,见陆绾正满脸唏嘘,刘志沅虽说皱眉,但没有露出太明显的愠色,宋举人正一脸发懵的蠢样,他心想这儿的学术环境确实比国子监好多了,当下就从容念诵起了一首诗。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闇,谁能极之?冯翼惟像,何以识之?明明闇闇,惟时何为……”

    他随口诵读着屈原那千古名篇《天问》,约摸数十问之后方才姑且停止,继而就含笑说道:“屈子的《天问》,字字句句全都是思考,然则直到千年之后,方才有柳子厚的《天对》。世人大多觉得,《天对》不过是借天地阴阳,直抒胸臆,没有实际意义,因而弃之如敝屣。”

    “其实也难怪,柳子厚的《天对》之中,虽然有不少可取之处,但大多数回答并没有切实的根据。既然不能用事实来证明自己是对的,流传不广,也就很自然了。”

    “正如同我当初解太祖牌匾之谜时的做法一样,有些东西不能靠说,因为空口无凭。但如果是切切实实地用实验来证明对错,那么别人就无话可说了。当然也不是没有意外,比如经筵那一次,我在文华殿上的那番实验,不是还被人说成是妖法吗?”

    “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亲眼看到的,自然比什么道听途说都更有道理。有人说真理不辨不明,但我却觉得,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张寿这振振有词一番话,江都王听得头昏脑胀,最后赶紧揉着太阳穴阻止道:“好好好,是是是,张学士你说得都对!但我不是你的学生,劳烦你大发慈悲放过我,就别对我这个木鱼脑袋说这些难理解的东西了。”

    见张寿似笑非笑地住了口,他就吁了一口气,把自己在半山堂中对人的承诺,在国子监中对一众学官的那番话和盘托出。见张寿听到要批改这么多人的卷子毫无异色,他就干咳一声道:“料想这一次之后,抱着侥幸之心的人应该会少很多……”

    “不,就算是太子殿下出题严格,但毕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机会,继续尝试的人不会少,只会更多。”张寿却不觉得江都王之前那一番揶揄讽刺,就能让国子监的人知难而退。毕竟,在闹出那么多负面消息之后,监生才能考的东宫侍从算是一根救命稻草。

    “我倒无所谓,算经题不比其他,错就是错,对就是对,学生们负责初筛就更快了。倒是其他讲读官每个月都要额外批改数千份卷子,哪怕答卷纸由学生自备,他们负担却不小。”

    江都王刚刚也只是随口这么一说,细细一想,他就觉得张寿说得有道理,既然是终南捷径,是个人都会心存侥幸试一试!

    可国子监某些学官那以己度人的嘴脸,他觉得很恶心,尤其是居然觉得他会把未来女婿宋举人给保送进东宫,他更是一想到就火冒三丈。

    于是,他眉头一皱,计上心头,当即嘿然笑道:“既如此,每次筛选东宫侍从的月考,就当成国子监六堂的月考结果如何?”

    “不妥,国子监六堂考试,只考经史,不考其他,若是贸然改动,会引来朝中某些老大人们的反感和抗议。”张寿摇了摇头,随即笑容可掬地说,“倒是这筛选侍从的月考,考完之后张榜公布成绩优劣的方式,大概更可行。不要只贴录取者,没录取的一样贴出名次来。”

    “包括他们三道题每一道题得分多少,都一块张榜公布。如此一来,一目了然。至于卷子,存档备查,谁若是觉得不满,直接贴出去供所有人共同审查,也省得有些人心存不满。”

    会试有杏榜,乡试有桂榜,然而,贴出来的不是及第者就是中举者,落榜者那当然是不会再公布名字和名次。然而,此时此刻张寿祭出了一招全部排名大杀器,江都王登时怔住了。

    随即,头皮发麻的他就连珠炮似的发问道:“排名?几千个监生,怎么排?这得增加多少工作量,这得动用多少人!就为了选几个东宫侍从就如此兴师动众,皇上不会同意的!”

    “如果用不着兴师动众呢?”

    张寿笑得越发云淡风轻,仿佛没看到刚下课的九章堂中,今天合起来上课的学生们都已经蹑手蹑脚出来了,在四周围虚虚围了一圈,恰是在那看热闹。

    “我知道往日乡试又或者会试评卷,都有相应的评等,但如果不用评等,而用数字呢?”

    “每道题以一百分为满分,算学最简单,解题思路正确五十分,答案正确又是五十分。而如果没有思路,只有答案,那么为了嘉奖你看过《九章算术》,整道题可以马马虎虎计个三十分。至于那道策问,还有时文四书题,评卷官按照优劣,最高百分,最低零分。”

    “最后汇总,三道题的分数加在一块,然后按照高低排序。至于同分者,则取做并列。”

    “如果大王觉得这样的法子繁琐,觉得用人力太多,那么,我这九章堂正好有的是学生,全都精于算数,正好可以担当这样的重任。”说到这里,张寿就笑眯眯地瞥了一眼众多学生,饶有兴致地问道,“你们觉得如何?若是嫌累,那就算了。”

    此话一出,纪九几乎毫不犹豫地第一个赞同道:“如此好的锻炼机会,学生赞成!”

    这就是纯粹睁着眼睛说瞎话了。这完全是机械的重复劳动,锻炼个鬼啊!

    可是,纪九的赞同却瞬间点醒了其他人,一想到当初那些阴阳怪气的监生,如今就要在他们手底下排出名次高低来,说不定某些国子监率性堂中不可一世的优秀监生就要原形毕露,名落孙山,一时间,拍着胸脯表示不怕苦不怕累的声音此起彼伏,竟是争先恐后。

    面对如此景象,江都王先是不可思议地愣在了那儿——这年头他只见过事到临头推搪敷衍的,却没见过踊跃承担,唯恐落后的——但他又不是笨蛋,只一会儿就想明白了。

    虽说觉得张寿居心不良,这些九章堂的导生们也是一腔幸灾乐祸看笑话的心思,可他也不希望日后每个月都来这么一场数千人的大考,如此排名张榜公布出去,大概顶多两次下来,那些号称优秀却不够全面的人,大概就会知难而退。而陪跑垫底的人,大概也会有自知之明。

    当下他就欣然点头道:“张学士这主意挺不错的,这样,我回去就禀告皇上。”

    “只不过,这数千个人排名可不简单,最后写榜单,恐怕也要费不少纸,说不定要贴满国子监,就算你这些学生不辞辛苦,这开销嘛……”虽说家财丰厚,但江都王此时说话时,仍然像个抠门的老掌柜。

    面对他的这幅做派,张寿就不像刚刚答应得这么爽快了,遗憾地啧啧叹了一口气,却是再也不接这话茬。一旁热闹看够的陆绾和刘志沅,那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陆绾当即就开口说道:“不过是张贴榜文的那点纸而已。我家里正好有个造纸坊,就揽去这桩事好了!”

    等的就是陆财主你这句话!

    江都王顿时喜形于色地连连点头道:“那敢情好,我回去就这么禀告皇上!”

    而张寿亦是笑道:“有陆祭酒这坚实的后援,我和九章堂的导生们就放心了。”

    看到陆绾听了两人这话,不禁一愣,刘志沅就忍不住哂然一笑道:“你这是上了他们俩的恶当,这两个一个不想出钱,一个只想出力,不靠你这个财主答应出钱,几千个人排出名次,然后张榜公布,这一大摊子事怎么可能办成?”

    纪九刚刚是险些想要开口承揽一部分开销,此时不禁庆幸自己聪明,否则多年积攒下来的私房钱搭进去不说,还坏了老师的好计。于是,反应最快的他连忙带头向陆绾道谢,一时间,其他人有样学样,恰是一大堆不要钱的感谢结结实实堆了陆绾一身。

    反正也已经当了出钱的大佬,陆绾也懒得计较自己被张寿和江都王联手算计了这点事,他只是又提了一个要求,把半山堂的学生们摘出来,单独做个排名。他很清楚,就算国子监那些所谓优秀的监生们不过尔尔,也不是半山堂中那些半吊子可以比拟的。

    对此,张寿欣然答应。等到江都王把宋举人留下监考,自己紧赶着回宫去向皇帝禀报这件事,他目送人带着一行随从护卫匆匆离开,不由得就笑了。

    张榜排名这种事,后世还没用上计算机甚至计算器的时候,那些老师们就曾经乐此不疲。最夸张的时候,他曾经历过语数外三门主课,外加地理历史生物政治四门副课加一起算总分排名的噩梦,任何一门课稍有马失前蹄,都会导致在全年级十二个班排名时暴跌几十名……

    现如今不过三道题,总分三百分,纵使人数多一点,但他好歹有四五十个帮手在!总分一加,然后按总分区段进行分别统计,最后排名,就算没有计算器,这难道很难么?

    顶了天出现几十甚至几百个人并列同一名次而已!幸亏他之前在话出口时,把十分制改成了百分制!要是十分制,说不定会出现上千人并列的壮观现象!

    当转过头来面对一群兴奋莫名的学生时,张寿就笑呵呵地冲着众人说道:“这一次阅卷评分排名算是给你们的预演,回头我会再给大家加一堂课。很简单的《统计初步》。”

    见一大群学生们刚刚那兴高采烈的表情瞬间凝固,刚刚还有些悻悻的陆绾顿时笑了起来,刘志沅更是忍不住揪了揪胡子,在心里数了数自己打听到的九章堂课程。

    一门算经之外,现在又加了一门物理,再加一门统计初步的话,这就三门课了。据说张寿还打算聘请老师来额外教授历史和作文,还号称要随时加课……照这么下去,三五年之后这些学生真正出师时,较之于只学经史文章的国子监监生,领先的何止是算经!

第六百五十八章 教子

    皇帝这个天子有情无情尽在一念间,张寿又不想着升官发财,又不想着争权夺利,不过是兢兢业业在自己擅长的领域上想要做出一番事业,因此,他对张寿的容忍度当然很高。江都王回来一禀报张寿的这个新主意,他就立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又不要他出人,又不要他出钱,他要承担的,只不过是张榜公布名次的那点风险而已……可这点风险对于身为一国之君的他来说,那又算得了什么?

    既然想要跻身东宫侍从,近水楼台先得月,让现在的太子,未来的天子,能够记住你的名字,那么,就得付出让人知道你真正斤两的代价,这不是很正常吗?

    于是,皇帝只对江都王带来的张寿这个建议,做出了一丁点微不足道的小改动——那就是把每次遴选东宫侍从的月考改成季考。

    虽然张寿显然很愿意带着学生来月月忙活这么一场,陆绾这个身家豪富的主儿也不缺那点张榜的纸,但他还是要考虑到一个月来一次,会不会把人吓住,以至于立刻就没得玩了。他还指望着用这件事来搅混朝堂的那一潭死水呢,当然希望监生们知耻而后勇,前赴后继,争先恐后,千万别一蹶不振,至少得几百个人参加吧,否则怎么玩?

    当消息传到东宫时,刚刚告别了今日讲读官的三皇子,不由得在自家皇叔的注视下发起了呆。好在他须臾就回过神来,毕竟左手挨打之后的疼还没完全好,没事走神的教训还牢牢记在脑海中。因而,他很快就歉疚地对江都王笑了笑。

    “皇叔,为了我的事,有劳你辛苦了。父皇和老师的主意都很好。我没什么意见。”

    江都王见三皇子身边侍立的四皇子正在扭来扭去,似乎有一大堆话要说,他可不愿意和这个熊孩子多打交道,当下就打哈哈道:“太子殿下既然同意就好,那我就这么办了。要说今天这三道题目着实是出得高,国子监那些学官听了之后,脸都绿了,哈哈哈哈!”

    四皇子喜上眉梢,正要说话,却不防三皇子一声威严的咳嗽,他只好怏怏憋住。

    可等到江都王告退了出去,他就再也懒得忍懒得憋了,在那围着三皇子叽叽喳喳八卦个不停,又是猜测回头榜单名次如何,又是嘲笑国子监学官竹篮打水一场空,到最后……

    三皇子不得不直接把自己这个弟弟给轰了走,这才总算是耳根子清静了一点。

    此时没有其他人可以商量,他就看向了连日以来始终都安安静静,谨小慎微的楚宽,却是犹豫了一下,这才开口问道:“楚公公你觉得,老师提出这样的建议,父皇答应了之后,又改成了季考,国子监那些学官和监生会有何反响?”

    楚宽已经习惯了这几日三皇子当自己不存在的态度,此时突然听到人这询问,他默然沉吟了片刻,这才开口说道:“如果奴婢没猜错的话……他们不会有什么反响。”

    对于这个自己没料到的回答,三皇子顿时愣了一愣,可在仔细一想,他又觉得似懂非懂,可继续问楚宽缘由,他就知道不太合适了。

    因此,他生硬地岔开这个话题,却是有些突兀地问道:“老师几日后要在公学继续开课供人观摩,孤作为九章堂学生,原本打算去看一看。”

    他特意强调了原本两个字,就是想突出自己还没决定是否要去向父皇请示,更没决定是否和当初陆三郎成婚一样,让四皇子代替自己这个哥哥去。不负他期望,楚宽总算没有用顾左右而言他的态度来敷衍他。

    “太子殿下若是真的想去观摩,也不是不可以,但那样的话,恐怕声势要大一些。”

    楚宽说着顿了一顿,见三皇子一副你继续说的态度,他就垂下眼睑道:“那就是把东宫其他讲读官全都带去。毕竟,张学士也是东宫讲读,同僚之间互相观摩,本来也是应有之义。此外,控制其余旁听观摩的人数,再加上有朱大人掌管五城兵马司作为戍卫,安全无虞。”

    三皇子最想听到的就是这样的赞成,此时终于忍不住露出了极其满意的笑容。但他很快就立刻藏起了这幅表情,矜持地微微颔首道:“孤知道了。”

    虽然态度仍旧有些提防和生硬,但是,当这一天他离开慈庆宫时,最终还是忍不住说道:“司礼监之前被黜的那两个秉笔派人在外造谣生事,混淆视听,父皇虽说将他们撵去皇陵思过,但也已经查明了很多事,楚公公你之前虽说有过错,但将功赎过,也应该足以抵偿了。”

    楚宽就仿佛不知道宫外发生过哪些事情似的,先是微微错愕,随即就苦笑道:“太子殿下言重了,若不是当年的功勋,奴婢怎么可能执掌司礼监?如果说是将功赎过,功过相抵,奴婢现在也已经很知足了。司礼监有钱公公在,足以统揽全局,用不着奴婢。”

    因为皇帝说楚宽做的那些事情都是故意的,三皇子心里的结原本就没有打开,此时听人这么说,他也没有再多言。

    只是在回到乾清宫见到皇帝时,他请示过公学开放日之事,果不其然楚宽的建议得到了皇帝的允准之后,他禁不住又问了之前内外城那连场风波的后续。

    “父皇,只是处置了那些闻听司礼监人事变动而闹腾的人,这样真的可以吗?那些人背后的指使不是更可恶?难不成是先让他们放松警惕,而后徐徐追查?”

    “顺天府衙和宛平大兴二县衙都已经快刀斩乱麻,打过之后当众晒腚,然后把人给放了,还怎么徐徐追查?派几个人没事盯着那几个被放出去的家伙,看他们是不是被人灭口了?”皇帝哂然一笑,继而就提点着自己一手扶上储君之位的太子。

    “这些家伙不过是别人怎么说他们怎么做,知道的也就是别人告诉他们的那些话,至于供述出来的东西,那也是乱七八糟,不足为信。朕之所以把那两个前任秉笔撵去皇陵,那是因为花七已经查到,他们确实首尾不干净,这次的事情和他们脱不了干系。”

    “朕可以容忍太监贪贿,但如果连一点分寸都没有,擅权到在善堂上动手脚还不算,甚至打算贼喊捉贼,那就绝不能人忍了!之前北征,赵国公从北边带回来三百幼童,等一一教导之后,资质好的就入内书堂,朕会让秦国公和渭南伯推荐两个人来教导。”

    “当年太祖皇帝以为,阉宦制度并不是上古就有,实在有悖人伦,所以即位初年就定下了宫中宦官定额两百的规矩。故而,那些收养民间弃儿的善堂,并不是太祖年间就有的。”

    “那时候天下荒废,人口凋零,按户分田,奖励生育,还颁下政令,滋生人丁永不加赋,生子多者更可得奖赏,百姓无不多生,哪里还需要善堂?太祖太宗年间,几乎所有宦官,不是来自北面,就是来自高丽,又或者来自交趾,中原百姓,哪里舍得让家中丁口净身入宫?”

    三皇子曾经听父皇说过很多次太祖旧事,可关于宦官的,这却还是第一次,自然而然就听得聚精会神,最后忍不住问道:“那如今宫中宦官出身的那些善堂,又是从何时开始有的?”

    “是高宗时候的司礼监掌印王安。那时候天下承平,人口渐多,滋生人口不加赋,但并不是不加税,所以不少人家人多难以养活,渐渐弃儿之风又有抬头。王安自己就是被父母遗弃的孤儿,颠沛流离之后,因为撞上了出身高丽的养父,这才得以净身入宫。”

    “后来他为司礼监掌印,宫中有人为了讨好他,提议他寻找父母,结果被他怒骂了回去。他说,昔日被遗弃时已经六岁,他对自己被父母抛弃,流落街头的往事刻骨铭心,生育之恩和遗弃之仇互相抵消,不报恩,也不报仇,他已经很公道了!”

    “所以,那些开设在北直隶各地的善堂也好,对那些弃儿从小灌输君恩,让他们仇视丢弃他们的父母亲人也好,都是从王安开始的。然则他素来极其忠心,再加上又对太祖遗留下来的典籍精心呵护,传达圣训,高宗自己也觉得对弃儿谈孝道不免可笑,所以就听之任之。”

    “到了如今,呵呵,楚宽也是弃儿,从来就不曾在朕面前提过找寻父母,又或者认养子,绵延香火这种事。别看吕禅说是他的干儿子,那只是个称呼。不止高宗皇帝,朕其实最初也很认同遗弃儿女的父母不配为人父母,可后来才知道,很多人是实在没法养活多余儿女。”

    “而且,正因为有开在各地的善堂在,所以很多人丢弃儿女那简直是心安理得,因为在他们看来,孩子丢在善堂门口,又或者富贵人家门口,至少还有条生路!但首先得善堂真善!”

    “所以,之前外城那些善堂藏污纳垢,已然清理干净,司礼监这边传承了八十多年的善堂,却也要好好清理一下了。司礼监之前被朕贬黜的那两个秉笔,想要把脏水全都泼在朝中某些人身上,期冀于东山再起,朝中某些人又想演一场贼喊捉贼,啧,简直是比烂!”

    皇帝嫌恶地冷笑一声,随即就教训三皇子道:“你记住,朝中这些官员,全都杀了不免有冤枉的,但两个里头杀一个,却又不免有漏网的。只要他们能有个度,朕也不是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身边的宦官却不可纵容,因为那是天子最常用的人。”

    “如楚宽曾经打理皇家产业时,数以亿万的钱从手边过,却不曾染指,因而,房宅、田地、银钱,朕都给足了他,而他回报朕的是忠心耿耿。你对他可以谨慎,却不必疑他忠心。”

    三皇子对自家父皇向来信服,当下就凛然点头道:“儿臣一定谨记于心。”

    父子俩又说了一会儿,话题就渐渐转到了改日三皇子去九章堂这件事上。想到自己可以光明正大地去九章堂听老师讲课,三皇子的脸上不由得露出了浅浅的笑容。

    虽然现如今在慈庆宫,也并不是他一个人枯燥乏味地听人讲课,还有侍读陪着,可到底场合太过肃然,他总觉得有些遗憾。而且,平日里父皇从来都不叫他的名字,太后和母妃也一样。从今往后,大概没人会像九章堂同学那样叫他郑鎔了,就连老师也早已不叫了!

    见三皇子竟是当着自己的面,就这么微微发呆了起来,想到之前自己听说那天慈庆宫上课的景象,皇帝突然似笑非笑地问道:“手上的伤好了吗?”

    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三皇子登时吓了一大跳,好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道:“父皇……父皇您……您知道了?是四弟还是楚宽告诉您的?”

    “用不着谁告诉我,朕在慈庆宫可没有眼线,楚宽既然去了你那里,那就是慈庆宫的人,事事向朕禀报的话,这岂不是成了吃里爬外?至于你四弟就更不用说了,但凡你的事,他就算发现了,嘴也很紧。”皇帝见自己的爱子一时咬紧了嘴唇,他就笑了起来。

    “这几天你左手老是缩在袖子里,每次来见朕的时候就特意遮掩,朕要是再看不见,那岂不是成了睁眼瞎?让朕猜一猜,是不是你那天问过朕之后,一时想不通,于是到上课的时候也在想,然后就走了神,张寿气不过就罚了你?”

    “是……不是不是!”前头皇帝猜得一点不差,因此三皇子不由自主地点头,可随之就一下子拼命摇头,“是我自己觉得心绪不宁,所以让老师悄悄教训我一顿,让我别胡思乱想的!我求了好久,老师才不得不动的手,不关他的事!”

    虽然早就明白大概是这么一回事,但此时三皇子这么慌慌张张地解释,皇帝还是觉得心情复杂。他那次确实是有意说一半留一半,让人自己去细细思考,可现在看来,对于年纪尚幼的三皇子来说,这样的过程还是太赶太急了一些。

    于是,他沉着脸让三皇子把左手伸出来,见上头那红肿的痕迹已经几乎看不见了,明显不至于留下什么后遗症,他就没好气地问当时张寿还说了些什么,等三皇子老老实实地一一告知之后,他就叹了一口气。

    “张寿说的,倒是金玉良言。想当初……”皇帝微微眯起眼睛,随即呵呵笑道,“朕最淘气最逆反的那会儿连太后都管不住,多亏了有老师。除了太后,也就是老师敢教训朕!你性子比朕沉稳,但是,别钻牛角尖,有些事想不通,那是因为还没到时候……”

    三皇子一边听着父皇的教训,一边在那点头,冷不防皇帝突然重重一巴掌拍在了他的左手手心上。猝不及防之下,他登时痛得叫出了声,等反应过来之后,他就听到了父皇的笑声。

第六百五十九章 居心不良

    “从明天开始,每日下午,让花七教你和四郎骑术,你们也该练武了。张寿什么都好,就是这身体一般,武艺更是稀松,要是他能像莹莹那样习武资质出众就好了!只可惜,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他要是真的文武双全,和莹莹她大哥一样,朕反而要认为怪物成双了!”

    见自家呆儿子还在那不明所以地看着自己,皇帝顿时气结:“还不明白吗?身体练好一点,日后也能活长一点,再者,挨打的时候也更能扛一点!”

    什么叫挨打的时候更能扛一点!

    当黄昏时分,张寿收到算经那道题的卷子,随即分给了众多学生,让他们尽快完成初筛,自己则是优哉游哉带着阿六照旧从公学某处篱笆悄然离开时,却迎面撞上了守株待兔的花七。花七没有半点废话,直接道出了让三皇子好好练武的这番皇帝原话。

    张寿简直啼笑皆非到无语了,等阿六若无其事地牵马过来,他才无奈地问道:“太子殿下这都挨打好几天了,皇上怎么这才派花七爷你来兴师问罪?”

    这是不是反射弧太长了一点?还是说,三皇子之前隐藏得太好,别人都没发现?要说众多东宫侍读,好像确实没人发现,可皇帝身为父亲,三皇子起居就在乾清宫隔壁,到今天才发现,这个当父皇的是不是太马虎了?

    “谈不上兴师问罪,就是太子殿下本来觉得能一直隐瞒下去,结果被皇上拆穿之后,不得不老老实实说了来龙去脉,皇上就把他们兄弟丢给我,让我好好教导他们练武,免得回头不经打。其实皇上没让我来,就是我想对你说一声,这事儿皇上已经知道了。”

    花七耸了耸肩,似笑非笑地说:“我如今没有了在赵国公府的差事,你那张园的小家伙们,也不用我日日去看着他们锤炼武艺,这原本好不容易闲下来,却突然多了这两个包袱,日后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难道还不能让你这个罪魁祸首提心吊胆一下?”

    听到竟然是这么一个缘故,张寿登时斜睨了这个疯子一眼。皇帝仿佛是真的对他教训太子这种事并没有什么意见,反而还让花七教三皇子和四皇子练武,强身健体更扛打,可他怎么觉着这更像是反话呢?

    若是换成别人,说不定会战战兢兢诚惶诚恐,仔仔细细琢磨花七到底是打趣还是暗示,但张寿却压根懒得想这么多。他没有揣摩皇帝想法的习惯,想不通那就不想,当下就若无其事地说:“也是,富贵荣华,满腹经纶,无上功业,都比不得强健的身体。”

    “有道是,有什么别有病,没什么别没钱。”

    最后这句话终于成功地噎住了花七。他瞅了一眼没事人似的张寿,嘿然一笑就悄然消失。而刚刚默不作声的阿六这才上来,小声对张寿嘀咕道:“早知道还不如换我打。”

    “我那时候就是信了你的邪……假打不如不打,那十下戒尺打得不轻。”张寿忍不住摇了摇头,但态度却依旧坦然,“不过我也不后悔,看太子那时候的样子,要是我不打,恐怕他能纠结好几日。当头棒喝有时候是靠喝,但有时候也得靠打。当然,我不希望再有下一次。”

    “太子殿下那么懂事,肯定不会有下一次。”

    阿六对三皇子的印象确实极好,就如同他对四皇子的印象就牢牢钉死在了熊孩子这三个字一样。可当他骑马跟随张寿往回走时,突然有些苦恼地挠了挠头:“话说,疯子特地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对少爷你说这个?他闲得发疯了吧?”

    刚过宣武门的花七只觉得鼻子有些痒,连打了两个喷嚏,他才突然惊咦了一声,随即有些自失地拍了拍脑袋:“特地走一趟,居然忘了最重要的事,太子殿下回头要亲自带着那些东宫讲读官去九章堂……哎,算了,反正张寿从来是人越多越镇定的性子,知不知道无所谓!”

    张寿并不知道,花七忘了道出关键来意——甚至真忘又或者假忘还说不清楚。反正这大冷天,夜色降临得很早,当他踏入张园大门时,早已经是掌灯时分了,见阿六从门房手中接过了一盏明瓦灯,走在前面替他照亮,等走到空旷处时,他忍不住冻得打了个寒噤。

    “这天真是越来越冷了!”

    九章堂搬出国子监,优点是自由了,缺点则是……外城公学实在是太远了!大冷天的这么来回跑一趟实在是冷得够呛,虽然马车颠得慌,而且别人容易追踪,最近还有人认出了家里马车动不动尾随,但到底暖和避风省力!而且无论是国子监还是公学,全都实在是太冷了。

    哪怕陆绾已经考虑到实际情况,在建房子的时候,号舍全都一律烧炕,又根据张寿的建议,教室里也全都用砖石砌了壁炉,设了烟囱,但如今还没到最冷的时候,考虑到花费,这些取暖设施当然不可能烧到后世北方供暖那种让人热到只穿单衣的程度。

    裹着棉袄坐不至于感到冷,这就是公学里取暖设施的本意了。至于国子监……对不住,建造于本朝初年的国子监压根就没有预埋什么取暖设备。那时候天下百废俱兴,皇宫中纵有地龙都常常舍不得烧,每个监生也就是定额供应柴炭,仅此而已。

    而时至今日,监生数千人,于是连限量供应的柴炭也没有了,朝廷是让你们这些监生来上学的,不是让人来享福的。也就是曾经的半山堂,内中学生非富即贵,待遇稍微好一点。

    于是,当吴氏看到张寿时,她一面指挥丫头脱去了张寿那厚实的大氅和围脖皮帽,却又赶紧差人去取手炉来。还是张寿受不了她这护雏母鸡似的忙活,搀扶了人到一旁坐下,这才笑道:“咱们家地龙烧得早,进了屋子就好似冬天,哪里还会冷?国子监和公学那才叫冷。”

    “在这种大冷天,绞尽脑汁做根本就做不出来的题目,也难为他们了。”

    吴氏听张寿前头半截话感慨天气太冷,还有些可怜那些学生们,可听到张寿这后面半截话,她就忍不住笑出了声,随即就嗔怒道:“阿寿,你这幸灾乐祸也未免太过分了一些,你怎么知道他们根本做不出来?”

    “娘要不要和我打个赌?这一次我对江都王说了,三道题总分三百分,估摸着九成的人,大概连一百分都拿不到。”

    张寿一边说,一边笑眯眯地把今天自己蛊惑江都王,给所有参加考核的人排名次的事说了,当然还特意解释得通俗易懂,让吴氏知道自己的不良用心。

    “我才不和你赌!”吴氏又好气又好笑,“你这法子实在是太招人恨了,简直是往人心里戳刀子,何必呢?”

    “否则怎么办?一个月来一次几千人的考试,这简直要人命啊!就算我给江都王出了主意,临时找了这么多阅卷的,可要是这么短时间就这么来一次,那么对于那些读卷官来说,原本的荣幸也会变成负担!到时候我这个始作俑者,岂不是要被人恨死?”

    吴氏现如今早已经习惯张寿这实在是让人无迹可寻的主意,此时也就是嗔了一句,无意于多管。反正她不懂这些纷争,全都放心交给张寿就好。

    当然,明天朱莹要是过来,她肯定要对人好好说一说。在她看来,只要朱莹能够当好张寿的贤内助,那必定就能抵消掉那些不知道会从哪里射出来的明刀暗箭。于是,她改为唠唠叨叨说着下个月的那桩婚事,顺便也没忘了提一提朱廷芳的婚事。

    而张寿这才想起,大舅哥辣手整治京城治安,那霹雳手段震慑了无数宵小,三教九流无不俯首帖耳,人好像压根就忘了下个月就要成亲大喜。不过就朱廷芳那种人,一看就是冷情冷心,不会把儿女私情放在心上。

    可就算如此,这位大舅哥的婚事,他也不能不放在心上,该送的贺礼要送,而除此之外,等他和朱莹成婚之后,再上赵国公府时,少不得还要额外备礼。虽说朱廷芳好像不是计较这种虚礼的人,然而,他是不是能借助这送礼的事情,打点别的主意?比方说……

    心里这么想,等到晚饭之后,吴氏说起朱莹挑中了哪处院落打算作为未来新房,赵国公府的人量房之后送来图纸,商量各种陈设用具应该怎么摆设……张寿直截了当一一点头,到最后索性就笑道:“男主外女主内,这些事情娘你做主就好,顶多和莹莹商量,不用问我。”

    “莹莹是从小见惯大世面的人,您又一贯细心,总比我更懂这些!”

    见张寿说完就溜,吴氏简直无语。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张寿根本就对这桩即将到来的婚事无所谓,所以全都丢给她,可看看他只要偶尔闲下来,就常常会约了朱莹,小两口赫然说不完的话就知道,他不是不在乎婚事,完全是嫌婚事那些大大小小的细节太麻烦!

    张寿确实嫌结婚麻烦。别说如今这结婚,三媒六礼全都不可或缺,那真是要全家上下忙活许久,就说后世那结婚,从婚纱照到婚宴到婚房到密月……他也同样觉得麻烦到极点。

    所以后世那会儿,他说得好听是黄金单身汉,说得不好听,那就是注孤生!女孩子们太难哄了,偏偏他除却吃吃喝喝,最恨逛街送礼!

    张寿如今最庆幸的是未来岳父家样样人才都不缺,吴氏只要需要,随时都能要来人手帮忙,压根就不用他这个当事人费劲,他只要安安心心和朱莹准备洞房就好。

    溜出屋子的他随口唤来阿六,直接给人布置了一个让其大吃一惊的任务:“莹莹她大哥成婚在即,你好好想一想,回头该送一份什么样的贺礼。”

    见阿六呆呆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意思是真要他来想,张寿就对着少年呵呵一笑。

    “你不是说自己是管家吗?这种事情,不是应该你帮着娘一块想主意?别没事只顾着我这边的事,也别把时间都放在那些打打杀杀上。外城现在就是莹莹她大哥的一亩三分地,交好他,比你亲自在外城拜访三教九流要省事得多。”

    “而且,你想想,太夫人和九姨是早就认定了我和莹莹的事,莹莹她爹和大哥却一度很勉强,现在对我的态度也很平淡。莹莹她大哥又是文武全才,日后肯定要继承赵国公爵位,前途无量的人,就算我娶了莹莹,万一他还是老挑刺,那怎么办?”

    知道阿六素来对自己和朱莹的婚事举双手双脚支持,甚至素来非常听朱莹的话,张寿循循善诱,终于成功地让少年微微色变。知道这就已经足够了——毕竟阿六这张脸,想要让其哈哈大笑,又或者怒形于色,那根本就是不可能事件——他这才抛出了最后的用意。

    “当然,娘最近要忙我的婚事,恐怕也抽不出太多空来,城中各处大大小小的店铺,你可以没事去转一转,看看是否有什么合适的礼物。”

    阿六那张本来就呆呆的脸一下子更呆了。可张寿随之说出的话,这才让呆滞的他更加头皮发麻:“而且,不止是结婚贺礼,还得备办一份日后给莹莹她大嫂的礼。”

    “毕竟,日后那也是我的大嫂。”

    “怎么,你是觉得该送什么,你不知道?这还不简单,你可以请帮手啊,请个姑娘一块去挑选,不就得了?莹莹她身边的湛金流银,都应该是最了解莹莹她大哥的人。要是你觉得她们不中用,也可以去赵国公府,请太夫人推荐你一个稳妥的。一个不行就换一个。”

    “以赵国公府出身的人那份精干,总能有人帮得上你的忙……你问为什么不干脆交给她们?那还用得着问吗!是我送礼给人家,不是人家送礼给我,怎么能全都推到朱家人身上?”

    本来就不善言辞的阿六终于成功被张寿给绕进去了,哪里知道张寿这是居心不良?

    他最终烦恼地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张寿交给他的这桩棘手任务。等到送了张寿回房歇息,他也顾不得这是大冷天,立时三刻就匆匆出了门。

    当太夫人得知阿六求见时,已经是亥时了。她本能地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可当请李妈妈把人带到庆安堂,她听到阿六平铺直叙地说出了来意时,饶是太夫人活了大半辈子,仍旧禁不住笑得前仰后合。张寿这小子,果真是貌似清俊闲雅谪仙人,实则满腹机巧诡郎君!

第六百六十章 惨不忍睹

    “区间二百分到三百分,五人!”

    “区间一百分到两百分,二百四十六人!”

    “区间零分到一百分,两千七百七十九人!”

    在不断的统计和报数中,没等休完婚假就重新精神抖擞回到九章堂的陆三郎忍不住呵呵一笑,此时毫不犹豫地就开口指挥道:“区间二百分到三百分,立刻进行排序,剩下的两个百分区间,以十分为一个区间,重新进行归档,然后咱们再看一看是不是要继续细分排序!”

    五六十个九章堂的监生要批改那几千份算经题的卷子,听上去似乎是一个很沉重的负担,但收上来的只写着题目的白卷就有一千多份,乱涂乱写填满的,又是一千多份,勉强演算了一些步骤的,约摸几百份,其中还大多数都是错的,最后给出正确答案的只有五十六人。

    而这五十六人当中,只给出答案的是三十个,但有且仅有一个孤零零的答案,也不知道是蒙对的,还是看过《九章算术》的这道原题,于是正好记得答案。剩下的二十六人,有十个人是用穷举法巧之又巧地推算出了这样一个答案,而勉强给出演算过程的,只有十六个。

    十六个中,还有七个人的演算过程压根不知所云,真正能看的,也就是九个。而当统计三道题的总分时,九人中却只有五个人,这会儿总分落在二百分到三百分这一区间里。虽然这五个人也并非人人都得到了这道算经题的满分一百分,但得分大部分都在**十分以上。

    所以九章堂的监生们一面暗自嘲笑国子监那些监生在算经上着实酒囊饭袋,一面却在分拣卷子的同时,饶有兴致地议论着那些监生们在其他两道题上或好或坏的成绩。

    而陆三郎则是急急忙忙地去公厅见张寿,可一进门就发现自家老爹和刘志沅也在。他一一行过礼后,眉开眼笑地说明了初步统计结果,随即奉上了那第一名那三道题的卷子。

    而张寿大致扫了一遍,心中就有了数:“国子监率性堂这位得了第一名的监生,得分是两百二十三分,其中算经题得了八十分,因为答案正确,算法有些太复杂。时文题得了八十分,那篇时文确实写得花团锦簇,无可挑剔。至于农学那道题,也就是洋洋洒洒一大篇,强调了一番沟渠水利的重要性,岳山长给了他六十三分,还有整有零,真有意思。”

    陆绾和刘志沅这会儿还没来得及细看,可听张寿这么一说,两人就忍不住直摇头。尤其是陆绾听到陆绾说,上了一百分的都是凤毛麟角,他就忍不住啧啧了一声。

    “按照之前江都王那说法,大概也就是这五个人勉强够格,但之前给国子监六堂的名额,好像不止这么一丁点吧?如果按照从前约定俗成的习惯,只贴出这五个人的名次,兴许国子监里还要闹腾一下,可这次全部得分名次都贴出去的话,应该就能让人闭嘴了。”

    刘志沅却不像陆家父子这样幸灾乐祸,也不像张寿这样只顾着叹息国子监如今最优秀的学生也不过尔尔,他轻轻咳嗽了一声,直接问道:“半山堂的成绩如何?”

    面对这么一个问题,陆三郎不由得干笑了一声:“那自然也是惨不忍睹。两百分以上的一个都没有,张无忌那小子倒竟然有些本事,这道九章算术的题,居然解法正确,得了满分,但他的时文写得狗屁不通,所以只得了十分。反而是农学这道题,岳山长给了他八十分。”

    “我仔仔细细看了一下,他写的是田地不够种,那就请最会种地的老农来改良品种,提高亩产——贵介子弟知道提高亩产,实在是有些难得。而在这之外,他还拍了老师的马屁,说应该广泛推广那些亩产高的海外品种。”

    见张寿不置可否,陆绾和刘志沅也但笑不语,陆三郎就继续说道:“他那文字很粗,如果单单是这样,岳山长也不可能给他八十分,但他还在这文章里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南洋那些岛国既然来朝,说是岛上稻米能三熟,而他们那边的百姓并不勤于耕种,既然如此,为何不派人责问他们君民荒怠,然后我朝派游民去种?”

    这一次,轮到张寿呆了一呆,随即就哑然失笑道:“这小子,他还真敢写!”

    刘志沅看过张大块头的卷子,那时候也觉得颇为诧异,这种出身勋贵的贵介子弟,竟然煞有介事地说出了几分道理来,不禁也笑道:“我那时候看他那道策问时,也以为他会说地不够,那就去开疆拓土呢,想不到他倒能想到提高亩产,还能想到打南洋那些岛国的主意。”

    陆三郎见陆绾一脸的饶有兴致,他不禁眼神闪烁:“他也说了,如果实在是地不够种,不能养活那么多人口,那么也就不得不开疆拓土了。只不过这小子说,北面草原太过苦寒,往西是大片不毛之地,与其劳师远征,不如往南洋深入,看看有没有无人岛屿,还有……”

    他再次咳嗽了一声,好像嗓子痒痒似的:“还有就是往东出海走一走,不是之前有传言说太祖皇帝退位之后曾经远洋找寻新大陆吗?能找着就不愁人多地少没吃的了!”

    “这小子……这小子!”

    张寿简直不知道该如何评判张大块头这胆量,而对于岳山长竟然能给这小子的文章打出八十分,他不禁觉得,那位召明书院的山长,着实也是一个不拘一格的人。

    有了这么一个铺垫,当他听说和张大块头分数仿佛的另两个,也是算经题做了出来,然后在农学这道题上得分不错,时文则是惨不忍睹,他摇了摇头后就若有所思地说:“国子监中那些时文题目得分高的监生,是不是大多出自率性堂,文章写得很漂亮?”

    “没错。”

    陆三郎有些不得劲地哼了一声,却还是不得不承认道:“这些家伙那制艺文章写得确实不错,八十分不提,七十多分的却不少,毕竟太子殿下那道四书题出得简单。但农学那道题,他们却大多分数凄惨,之前第一的那个得了六十三分,已经很难得了。”

    “大多数人也就是二三十分的水准。当然比算经题要好得多,算经题直接零封的人多了去了,岳山长却还客气,只要好歹还回答了这道策问的,他都给了二十分。”

    原来岳山长也知道什么叫做安慰分啊!

    张寿心里这么想,随即微微眯了眯眼睛,他就沉声说道:“那就尽快把国子监六堂,还有半山堂的总分和名次算出来。过几天就是九章堂公开课了,赶在那之前完工。至于誊写名字和分数名次这种事,不能光让九章堂劳心劳力,你从半山堂挑几个字写得好的来做!”

    陆三郎当然满口答应,等出门时,他却在门口顿了一顿,继而就笑眯眯地说:“说实话,就算这名次贴出去,说不定还会有人说半山堂那几个人做出来的算经题,是老师暗自指点的,不作数。不过,只看国子监那些家伙惨不忍睹的农学策问,我就很想把他们的文章拿去出书!”

    此话一出,就连刘志沅也不禁气得笑了:“你这不只是要结仇,这是要结死仇啊!”

    陆绾也不禁对儿子这报复心大为头痛:“陆筑,你这砸钱扎人心的习惯能不能改改?”

    “不能!”陆三郎一听到老爹居然又直接叫自己的名字,他的脸就黑了,“君子报仇,从早到晚!我有钱,当然可以立刻就报!”

    “好了好了,高远你别和小孩子似的睚眦必报。”张寿不得不做起了和事佬,一面说一面冲陆三郎使了个眼色,“这是两败俱伤的绝户计,不到万不得已用不着。”

    也就是说,如果万一有人质疑,那就用得着了?陆三郎登时眉飞色舞,赔笑答应一声后就径直趾高气昂地去了。

    他这一走,陆绾这个当爹的实在是气得够呛。儿子成婚次日,拜见过他和老妻这父母双亲之后,老妻就亲自张罗送了他们夫妻去新宅居住,一副生怕人在他和两个兄长面前受了气的架势。现如今他在家里是鞭长莫及没法管这个儿子,结果到学堂还是没法管!

    这个臭小子对张寿这个老师,比对他这个父亲还要更信服!

    还不是因为张寿这个当老师的没个当老师的样子,就那张脸看着云淡风轻,实则最小心眼的人,否则怎么会和陆三郎这么契合?

    陆绾到底怎么腹诽他,张寿一点都无所谓,反正恨不得扎他小人的,又或者说已经扎他小人的,那恐怕是数不胜数。因此,陆三郎一走,他也信步离开了公厅,却是直奔半山堂。

    因为之前分堂的缘故,半山堂如今占了三间小课室,正和九章堂隔着一堵墙。

    可这会儿两个课室都是空的,剩下的一个课室中,恰是能听到张大块头那嗓门极大的嚷嚷声:“之前分堂是分了,可那些来讲课的先生哪个能像老师这样,对咱们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也就是讲完了算数!”

    “如今我们从国子监出来,他们就立刻撇下我们这些学生不顾了,这样的老师还有什么好留恋的?就算咱们老师单单九章堂两个班都忙不过来,之前刘老大人不是给我们上了两课吗?他可是堂堂太子詹事,来教我们,这面子还不够大吗?大家齐齐去恳求一下他,说不定他日后肯一直来教我们呢?”

    “想得倒挺美。”

    乍然听到这一声揶揄,张大块头登时大怒,可他一扭头看到是张寿,立刻就转怒为喜,蹬蹬蹬快步迎了上来。还没等他说话,张寿就直接打手势阻止了他,随即径直走进了这小小的课室。

    因为课室本来是针对分班后的人数安排的,此时人一多,这里就挤得满满当当,此时一大堆人或坐或站,见他进来就急忙让路,却免不了撞到彼此,不时传来低低的喝骂和抱怨声。

    张寿只当没听见,等来到前方讲台的地方站定之后,他就开口说道:“你们初来乍到就是东宫侍从的考试选拔,而在此之后,刘老先生给你们上了两课,那是看你们在这里没人管可怜,又怕你们搅扰了公学里那些孩子读书,所以才勉为其难。”

    “想当初朱大公子拜师刘老先生,尚且都几次碰壁,太子詹事他都辞了一次又一次,你们还想他这个堂堂太子詹事,三品大员一直都给你们上课,这不是想得挺美是什么?”

    张大块头刚刚说得信誓旦旦,这会儿张寿驳得他作声不得,他顿时有些面子上下不来,可紧跟着张寿说出的话,却让他不由得满心惊疑。

    “九章堂那边正在统计此番考试的成绩,届时会把所有人的分数和名次全部张榜公布。我可以事先和你们通个气,你们成绩不怎么样,张无忌考得还凑合,但三百分的总分,他也没能超过两百。当然,国子监六堂也同样考得稀烂,过两百分的总共只有五个。”

    见一大堆人顿时鸦雀无声,他就笑了笑说:“但相较于那些自视极高,这次却考得惨不忍睹的家伙,你们也算是尽力了。时文本来就不是你们擅长的,而将来主政一方,估计你们也不会有这样不切实际的希望,所以请刘老先生给你们讲课,那实在是没必要。”

    “你们日后有的会在成亲之后分出来单过,有的会从家里分到某家产业,有的会经营大小不一的田庄,有的大概会去军中挂个名,有的也许会走恩荫当个小官……”

    “所以,一门经营课,可以保证你们日后不被某些刁仆又或者贪婪的管事骗去。”

    “一门官制课,能够让你们更清晰地认清楚各衙门的职责以及朝中各官司掌何职。一门律法,至少能让你们清楚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一门农学课,不求你们去下地躬耕,但至少日后不会在灾荒之年和晋惠帝一样问出什么何不食肉糜的蠢话,也能知道田庄运作。”

    见底下鸦雀无声,有人惊喜,有人皱眉,有人赞同地连连点头,也有人茫然四顾,张寿就慢悠悠地继续说道:“就和之前我让你们自己决定选修课一样。在我说的这四门课之外,还希望学什么,你们自己讨论。而这一次,我会请陆祭酒和刘老先生,用公学的名义去聘请!”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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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龙佳婿介绍:
穿越三年,长在乡间,有母无父,不见大千。就在张寿安心种田教书的时候,有一天,一队车马造访,给他带来了一个未婚妻。当清俊闲雅的温厚乡下小郎君遭遇美艳任性的颜控千金大小姐,鸡飞狗跳的故事开始了。乘龙佳婿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乘龙佳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乘龙佳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