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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府天     乘龙佳婿txt下载     乘龙佳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百六十一章 不解风情

    张寿随口胡诌了一个理由,让阿六去负责思量送两份贺礼,然后还哄骗了少年去赵国公府找太夫人求助,派个精明能干的姑娘辅佐,他很相信,太夫人一定明白自己的意思。

    毕竟,他那也是一片好意,阿六和他年纪相差仿佛,但就那一根筋的性格,就那种美色当前却置若罔闻的眼神,如果没有外力干预,估计这辈子是注孤生了。别看阿六仿佛对朱莹言听计从,但就算是出现第二个如朱莹这般漂亮却又特立独行的姑娘,少年也未必会动心。

    这浓眉大眼的少年之所以叛变,还不是怕他张寿注孤生吗?既然阿六一心一意为他着想,那他就算不能给人包办婚姻,至少能请个靠谱的人帮忙牵线搭桥吧?至少让阿六开窍也好!

    于是,在张寿的蛊惑下,阿六确确实实是夤夜去见太夫人了,太夫人也第一时间就领会了张寿的意图,于是让李妈妈挑人给阿六“帮忙”。

    赵国公府那些丫头中的佼佼者素来自视极高,就算从来都没有过爬老爷少爷床的那种不切实际想法,但嫁个得力的管事,又或者出籍之后嫁到外头殷实人家,那却也是普遍想法。所以,对于阿六这样名为仆从,实际上却连皇帝太子都常常见的人,那自然很受她们欢迎。

    最重要的是,阿六虽然长得不像他那少爷张寿似的俊逸不凡,但却极其年轻,至于据说是块不解风情的木头,那却是无人在意——毕竟,长得太好,性格太温柔,也就意味着容易招蜂引蝶,老实人有什么不好?

    于是,两天下来,阿六身边总共换了四个丫头陪逛街,全都是赵国公府朱家最灵巧能干的丫头——这其中,朱莹身边的湛金和流银还排不上。虽然贴身侍婢嫁给心腹随从这种事,在官宦之家是佳话,但太夫人却打算让别的得力丫头多试试。

    毕竟,湛金和流银在融水村呆过那么久,和阿六早就接触过了,想来是没有太大缘分。

    然而,事实证明,无论张寿的思量,还是太夫人的善意,又或者是那些满腔好奇,想要多多了解那位有名六总管的丫头,碰到犹如榆木疙瘩一般的阿六,那根本就不是百炼钢遇到绕指柔,而是媚眼抛给瞎子看。

    当连续和四个丫头逛过一大堆铺子之后,阿六这天一大早,就悄悄蹲守在了赵国公府门口,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他就成功截到了兴高采烈出门的朱大小姐。当他突然窜出来之后,随行的朱宏等人无不吓了一大跳,只以为是遇到了刺客。

    可他们根本来不及反应,朱莹的缰绳就被少年一把抢了在手。

    “啊!”朱莹也同样吓了一跳,差点就要去拔剑,等看清楚那是阿六,她立刻就嗔道,“阿六你搞什么,差点没吓死我!你要见我就直说,干嘛猫在这里突然闪出来吓人?今天阿寿好像不在宫里给太子讲课,应该在公学吧?是他有话请你捎带给我?”

    阿六摇了摇头,却二话不说就拽着缰绳直接牵着朱莹的坐骑往前走,大小姐虽满头雾水,却也听之任之。这就急坏了门上已经连续两天四次接待阿六的门房,一个一把拖住朱宏,大约解说了一下事情缘由,免得朱宏发懵,一个拔腿就往里头,派人去太夫人处通报。

    而朱莹被阿六没头没脑地牵着马走了一阵子,发现后头那些护卫隔开老远,还有人在那窃窃私语,仿佛知道些什么,她就终于忍不住问道:“喂,小阿六,你有话倒是说啊?难不成是做错了什么事,不敢告诉阿寿?不会啊,他信你比信他自己还真……”

    她这话还没说完,就听到了阿六那闷闷的声音:“少爷让我给大小姐的大哥成婚挑贺礼,还有给大小姐的未来大嫂挑贺礼。他让我找太夫人,太夫人前后派了四位姑娘给我帮忙,但我觉得带她们去店里挑东西,实在是浪费时间,逛了两天都没买到东西。”

    朱莹顿时目瞪口呆。阿六在自己面前话多,那很正常,可阿六说出来的这件事……她怎么越听才越觉得不那么对劲呢?她仔仔细细问了阿六,当时张寿是怎么说的,等来龙去脉搞清楚之后,她就不由得笑出了声。

    “你还老是叫那姓宋的宋笨笨,阿六小笨蛋,你被阿寿耍了!他哪里是要你去想怎么给我大哥和未来大嫂送礼,他是……”

    “少爷不会耍我的。”阿六回过头,认认真真地皱了皱眉,“我是管家,这种事确实不能都丢给娘子去管。但太夫人派来给我帮忙的那几位姑娘,跟我去那些店铺时常常心不在焉,而且,该告诉我的不告诉我,不该打听的却瞎打听。”

    “所以,我干脆直接找大小姐你帮忙了!”

    朱莹终于笑得直不起腰来。直到最终笑出了眼泪,她看到阿六正直勾勾看着她,眼神清澈,仿佛还有些负气,她赶紧擦了擦眼角,却是挪上前一点,直接在阿六那帽子上弹了一指头,这才嫣然笑道:“好好,我给你帮忙,大哥喜欢什么,我比谁都清楚。不过……”

    见阿六顿时露出了大失所望的表情,她就俏皮地眨了眨眼睛:“不过我今天还约了别人,就是张琛。可他也不是外人,回头办完事让他当个跟班,给我们出主意做个参考,你看如何?”

    哎呀,本来今天是要带着张琛去和叶氏相看一面,但是正好加个阿六,却也不错。一贯眼高于顶目空一切的张琛,这次因为她说的事,却也突然变得患得患失了起来,多个呆呆的阿六,正好还可以缓和一下气氛。当然,说不定阿六会让气氛更僵硬,可那样不是更好玩吗?

    坏心眼的大小姐在心里偷笑了好一阵子,随即就转过身怒瞪那一群在后头看热闹的护卫,尤其是狠狠盯了一眼朱宏,这才没好气地说:“还在那看什么热闹,走了走了,这都已经不早了……对了,阿六你的马呢?总不成准备就靠两条腿跟我们走吧?”

    牵着朱莹那匹马的阿六头也不回,直接发出了一声呼哨。不消一会儿,拐角处就有一匹马撒欢似的一溜小跑了出来,等跑到阿六面前时就打了个响鼻,继而就非常人性化地颈子微微前倾,仿佛在冲着阿六打招呼。

    面对这一幕,朱莹只觉得实在是稀罕极了,当即笑着打趣道:“原来是你把马儿放走了!虽说我家附近应该没什么贼偷敢惦记,但万一有人敢顺手牵羊呢?”

    “我和少爷的马,我都好好训练过。”阿六把缰绳重新递还给朱莹,随即嘴角翘了翘,“比如这样。”

    在他一声非常尖利的口哨之后,朱莹就只见刚刚那匹看上去极其温顺的马儿,竟是陡然之间来了一记非常突兀的尥蹶子。她非常确信,如果有人偷偷摸摸从后头靠近的话,这突如其来的一下绝对能去掉人半条命!

    她赞赏地冲着少年竖起了大拇指,等人翻身上马之后,她就笑道:“看来都是我白担心了,有你在,哪里还用得着担心什么贼偷?好了,走吧,我们去秦国公府接张琛!”

    当匆匆从秦国公府出来的张琛见到朱莹这一行人当中,竟然还杵着一个阿六的时候,他不禁大吃一惊,然而更让他不安的却是……阿六看他的眼神非常古怪。提心吊胆的他本来还以为朱莹把今天相亲的事告知了阿六,谁知道他打躬作揖地把朱莹请到一边之后,得知的却是一个意料之外的情况。

    张寿苦心孤诣让太夫人给阿六制造机会,让人去和姑娘们相亲……或者说纯粹制造相处的机会,结果倒好,这小子把好心当成了驴肝肺,完全没领悟这片美意,真的把那当成是纯粹的挑礼物了,还嫌弃人家姑娘心不在焉,干脆丢下她们,求助于朱莹!

    “这小子怎么就这么不开窍呢?”

    张琛满心的恨铁不成钢,还拍胸脯打包票道:“阿六这事儿交给我,我保证回头让他见识见识京城的好姑娘们!”

    见这小子完全忘了,他自己就矫情到只觉得满京城的大多数千金小姐都是土鸡瓦狗,一个都看不上,如今竟然还在阿六面前摆谱装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朱莹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嗔怒地一挥马鞭道:“你小子少贫嘴,快走,回头等别人没嫌弃你,你再神气不迟!”

    张琛哪敢以身试法……朱莹的鞭子可不饶人,赶紧连退几步和自己的随从汇合,上马之后就意味深长地去瞥阿六,没想到却只见人那幽深的瞳仁正在那盯着自己。他被人盯得直发毛,到最后忍不住策马靠近。

    “我说阿六,你这么看我干什么?”

    “还要大小姐来接你?你真是好大的面子。”

    听到阿六这干巴巴的话,张琛本能觉着浑身一紧,随即慌忙解释道:“不是你想得那样,是莹莹她生怕我衣着不合体,所以才说她过来,要是她不满意,就要撵我回去重新换一身!”

    见阿六盯着他一脸不信,还呵呵一笑嘟囔着莹莹两个字,他顿时头皮发麻,暗想张寿都没吃醋,眼前这少年却似乎不高兴了,只能赶紧解释道:“真不是你想得那样,莹莹今天是帮我牵线搭桥,引见一位姑娘!”

    “哦……”

    这一次,阿六才拖了个长音,显而易见,他听张寿说过这一茬。只不过,张琛紧跟着就被阿六随口一句话给噎了个半死:“你是京城有名的浪荡子,那种嫉恶如仇的姑娘,真能看得上你吗?”

    虽说张琛自忖如今已经改头换面重新做人,可阿六这刀子实在是戳得又深又狠,面对少年那意味深长的目光时,他不禁又羞又恼,待要用一声冷哼来回击对方的揶揄,他却又觉得太没底气,最后只能恼羞成怒地说:“总比你好,别人给你好心好意牵线搭桥,你还不领情!”

    “什么牵线搭桥?”阿六不由得微微瞪大了眼睛,随即就只见张琛背后陡然飞过来一条鞭子,竟是神乎其神地在张琛脖子上绕了一圈,继而就把人给强行拖了走。

    等朱莹笑靥如花地带了张琛再次过来时,阿六就只见张琛那是老实到连头都不敢抬,他当然也没办法继续追问下去。

    然而,虽然张琛的话只说了半截,可他也不是笨蛋,之前只不过被张寿绕进去了没去细想,这一路上边走边琢磨,又威胁了朱宏,最终还是恍然惊醒了过来,一时心情便极其复杂。

    少爷这么关心他的终身大事干什么?疯子早说过,像他这样的孤狼,可以有女人,却不可以有妻子……因为他们可以偶尔放纵后悄然离去,但如果天明睁开眼睛时,身边却有人同床共枕,说不定一不小心就会下杀手!亏他曾经对张寿找借口说,要找比他更能打的!

    少有心不在焉的阿六没有注意到一行人已经渐渐沿着宣武门大街出了内城,更没有注意到朱莹已经开始对张琛耳提面命似的说着什么。恍恍惚惚之间,他陡然觉得犹如芒刺在背,随即就听到朱莹突然开口叫了一声到了,回神一看,他却发现恰是到了兴隆茶社!

    想到刚刚那诡异的感觉,他目光倏然转厉,凝神望去,窗前虽说鬼影子都没有一个,但他的眉头却紧紧皱了起来,下一刻,他就听到了朱莹那清脆的声音:“好了,阿六你别发呆了!约的就是这儿,毕竟清静人少,我和渭南伯打过招呼,今天二楼不接待外客!”

    阿六这才轻轻嗯了一声,等跟着进了一楼时,见掌柜迎上前来,他突然抢着开口问道:“楼上已经有人来了?”

    此话一出,别说张琛,就连朱莹也吃了一惊。约好的时辰远远还没到,楼下也不见车马停靠,怎么楼上就已经有人来了?大小姐一时怒瞪掌柜,结果人慌忙连连作揖道:“大小姐,小的绝不敢乱放客人上楼,是您约的人早就到了。”

    这下子,朱莹登时意外至极,可她眼前一花,就只见阿六已经从身旁窜出,三步并两步地上了楼。她一个阻拦不及,心里咯噔一下,待要嘱咐张琛时,却只见张琛竟然也一下子冲了上去。她还以为人实在是太急色,却不想张琛蹬蹬蹬追在阿六后面刚上去,楼上就传来了砰砰两声。辨识出那竟然是拳脚交击声,她登时呆若木鸡。这怎么听着像是打起来了?

第六百六十二章 不打不相识

    听到这打起来的声音时,张琛已然距离二楼只有数步之遥,慌忙脚下更快。然而当他最终踏上二楼的楼板时,就只见那桌椅之间的空地上,阿六赫然正和人缠打在了一处。虽说他武艺平常,远远及不上朱莹,但到底还练过一阵子,只一眼就看出两人恰是小巧擒拿的功夫。

    至于谁占据上风这种太过技术性的问题,他就完全看不出来了!

    反正当他眼花缭乱的时候,就只见阿六已经丝毫不怜香惜玉地扭着胳膊将一个俏丽少女摁倒在地,那专注的样子就仿佛是面对一个刺客!饶是他头皮发麻,但因为对阿六一贯靠谱的印象,他竟是投鼠忌器,没出声制止,直到身后香风袭来,却是朱莹已然赶到。

    “阿六,你这是干什么!”

    听到朱莹这声音,阿六却并没有松手,而是淡淡地说:“刚刚她在楼上偷窥我们,而且有敌意!”照他当时的感受来看,恐怕那时候有什么暗器之类的东西正对着他们!

    刚刚还心乱如麻的张琛登时心中一凛。他想都不想就一个箭步上前挡在了朱莹面前,这才状似满脸警惕地问道:“阿六,你是看到的还是怎么发现的?什么敌意?难不成她根本就是刺客,还是这楼上埋伏着刀斧手?”嗯,关键时刻,他先插科打诨发散一下话题好了!

    朱莹看到墙角那一桌上,一个冷艳少女此时已经是面露薄怒,她虽说刚刚已经叹过气了,但还是忍不住再次叹了一口气,随即就没好气地说:“阿六,那是叶姑娘身边的保镖,好像是那个沧州顺和镖局里出来的人,据说打得一手好弹弓。”

    “你说人有敌意,大概是这丫头刚刚在窗口拿弹弓瞄准人玩耍,人家到底没真的打你一弹珠……你小子有点怜香惜玉的男子汉大丈夫气概好不好?”

    说到最后一句,大小姐已经想到了上一次和叶氏见面时的情景。因为男装打扮的她表现得很像一个登徒子,那个小丫头居然没看出来……嗯,最后是她以众凌寡,湛金和流银两个丫头出手,成功就把这个喜欢玩弹弓的小丫头拿下了,她倒是和叶氏过了两招。

    可她此时一点都没觉得自己和人不打不相识有什么不对,反而觉得阿六这简直是木鱼脑袋。就这不分青红皂白,面对女孩子也先出手的架势,,阿寿担心他孤苦终身,那真是完全不是瞎操心!

    阿六皱了皱眉,目光往四下里一转,再次确定这偌大的地方就这主仆二人,并不见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隐藏,他这才在略微一犹豫之后……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在朱莹的瞪视下,缓缓松手放开了手中的小丫头。

    虽然他自己也不大,但在他看来,那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片子,确实可以归在未成年的范畴。尤其是当他把人松开之后,她一个踉跄后急忙转身,先是满面通红地怒瞪他,随即竟是泫然欲涕,他一时就更加头痛了。

    所以女孩子就是麻烦,那和他逛街的几个赵国公府丫头也是,说话就远远不如大小姐干脆爽利,还老是说些让他听了摸不着头脑的话。这个刚刚厮打时还挺有章法的小丫头也是,本来以为会不一样一点,结果也是一朝受挫就打算哭……

    而朱莹见那扎着红头绳的小丫头正在用眼刀狠狠往阿六身上扎,之前也挨过如此怒瞪的她只觉得今天这一幕着实有些熟悉。于是,她只能咳嗽一声,仿佛无可奈何似的打起了圆场。

    “叶小姐,阿六素来敏锐,再加上心怀疑窦,出手的时候不免就有些莽撞。不过,归根结底也是刚刚曹姑娘不好,谁让你竟然在楼上窥伺我们?”

    被朱莹称作为曹姑娘的小丫头再次狠狠扎了阿六两眼,气鼓鼓地说:“我就是帮叶小姐看看,朱大小姐你带来的到底是什么人而已!”我就是拿弹弓瞄人玩玩!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朱莹交好的人,当然不可能是那种尸位素餐的酒囊饭袋。喏,这就是秦国公长公子张琛,想当初他隐藏身份去邢台帮张武和张陆,冒称二皇子心腹,一番高价买取的操作,把那些贪得无厌的当地缙绅给坑得满脸血,顺便连大皇子一块坑进去了。”

    朱莹不慌不忙地引介了张琛,随即就气定神闲地朝着阿六努努嘴道:“至于阿六,他在京城的名声也很大。可这些不重要,想当初他在沧州,好像和曹姑娘你那顺和镖局的总镖头曹五也较量过,至于结果如何,我倒是很好奇,可惜他不肯告诉我。”

    阿六顿时诧异地扫了朱莹一眼。他什么时候和曹五较量过?

    虽说曹五确实是沧州一堆镖师中响当当的佼佼者,在当地武林也确实是最能说得上话的人物,可他又不是那些时时刻刻谋求扬名的武者,怎么会没事和曹五去交手?闲得没事干吗?

    倒是他听大小姐说过,曹五曾经想要投靠赵国公府朱家……而且人在少爷面前也挺卑躬屈膝的,尤其是之前镖船一事最终尘埃落定之后,那更是恨不得把少爷供起来。

    然而,阿六这非常人性化的表情,在曹青青看来,那却觉得人是在责怪朱莹不该泄他的底子。她是顺和镖局收养的孤女,从小在镖局长大,虽说最向往的就是当一个女镖师,从小也非常勤恳地习练武艺,但距离总镖头曹五爷那却是遥不可及的距离,那也是她最崇拜的人。

    要是知道面前那面容死板的少年竟然和曹五爷交过手,打死她也不敢乱出手!就连她这一手弹弓绝学,也是因为小时候曹五爷见她气不过用小弹弓和石子教训那些镖师家的小子们,于是随口一句话,请了沧州某位早已经金盆洗手的镖师来教她的!

    见阿六的那个小丫头对手在听完朱莹这番话后,刹那之间变得噤若寒蝉,仿佛是被阿六的名声给吓着了,被人完全抢去风头的张琛顿时有些哀怨地瞅了朱莹一眼,奈何他不敢更不可能强压朱莹纠正错误,只能很有些不是滋味地拱了拱手。

    “在下张琛,见过叶小姐。”

    虽然秦国公独子这种身份,面对一般的大家闺秀,那绝对是最能吸睛的身份,也正因为从小到大都常常会偶遇某些千金,什么掉东西之类老掉牙的戏码更是上演过不知道多少次,假摔、吟诗、伤怀……林林总总的桥段更是经历无数,所以在自我介绍之后,张琛看似轻松写意,其实却非常留意对方的反应。

    可他却大失所望——因为人家确实是不像寻常姑娘那般,看似没有反应,实则机巧暗藏,这位叶小姐根本就只是打量了他两眼,还了个礼之后,目光就落在了朱莹身上。

    没错,就连刚刚和某个小丫头打了一架的阿六,都没得到她的另眼看待!

    “朱大小姐,你请我见的人已经见过了,我可以走了吗?”

    朱莹微微一愣,继而就哑然失笑。虽说她之前牵线搭桥做了好几次大媒都取得了成功,但这种事本来就是讲究个你情我愿,看叶氏这样子明显对张琛不感兴趣,既如此,还有什么好强求的?她当下瞅了一眼张琛,见其硬绷着没有露出失落的表情,她就对人嫣然一笑。

    “那好吧,叶小姐请便。顺带提一句,我之前邀了好几位姑娘去女学做女夫子,她们都答应了,你要是愿意,也不妨试一试。先别忙着拒绝,我琢磨着你教别的不合适,教人几手武艺,那肯定能胜任。这世上有些女孩子不是软弱可欺,而是打不过男人,学两手准没错。”

    今天这一番见面竟然还没开始就结束了,张琛虽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但对方还远没有个性鲜明到如朱莹这般让他第一次见就难以忘怀的地步,因此真要说如何羞怒,那却也谈不上。

    可自尊心极强的他却也不愿意多看对方,不想让人觉得他有什么势在必得的心思,一听朱莹这话,他虽不得不替那些女学生的未来夫君掬一把同情之泪,但更担心的还是另一件事。

    “莹莹,你这不声不响把老师全都请好了,永平公主那边不会有怨气吗?毕竟真正主持女学的人是她吧?”

    “她要是反对我的做法,可以提出来,如果她有更好的主意,我不是不可以听她的,但如果纯粹是为了反对而反对,那对不住,我朱莹有自己的坚持。”朱莹也不在乎叶氏主仆俩都是外人,从容不迫地说,“她从前可以主持月华楼文会,现在当然也可以亲自去请人。”

    “我之前力主让她去坐镇,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对这一摊子不感兴趣,但我现在想通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又不用天天去,没事杀过去巡视巡视,然后解决掉一点力所能及的事,为天下女子改变境遇稍稍做点贡献,那我还是可以的。”

    说到这里,朱莹就笑了。那笑容便仿佛是百花中那一丛最娇艳的牡丹瞬间绽放,恰是动人得勾魂夺魄,让人甚至不敢直视。

    “再说了,阿寿也很赞成!”

    “原来如此,你都想明白了那就好!”张琛微微舒了一口气,继而就满脸赞同地说,“我也觉得那什么《女诫》之类的女德书一个劲教导女子要逆来顺受,贤良淑德,就是因为这样,这世上的女孩子,要不就是心眼太多,要不就是木头人,一个模板里刻出来的那有什么意思!”

    说到这里,张琛就眉飞色舞地说:“我就希望日后的女学之中,能够百花齐放!若是能多出几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子,又或者多出几个不是写什么《女诫》之类的书才名动天下的才女……谢道韫那样敢和贼人拼刀子的就极赞。就算是寻常人家的女孩子……”

    “坚韧不拔支撑门户独当一面的,自强不息在某一门学问技艺方面胜过男人的,勇于反抗某些蛮横不讲理长辈的……反正我是觉得,只有贤良淑德四个字的女子,就好似庙里连笑容都一个模样的笑面菩萨,实在是可怜。”

    滔滔不绝说到这,张琛想起了自己一直觉得贤良淑德的母亲,随即又想起最近突然扭转性格想要当一个好父亲的老爹,突然觉得好像自己还少说了一句,当妻子的还应该时时刻刻勇于提醒丈夫的错处,却突然听到了一个幽幽的声音。

    “就张公子你这要求,一辈子单过算了。”

    看到吐槽自己的赫然是阿六,张琛登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只不过那恶气一生就在那冷飕飕的目光下浇灭了,出口的只是相当软弱的反击:“你这不解风情的小子懂什么!”

    “所以我只要求她能胜过我。”阿六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只当没看到张琛那吐血的表情。

    能胜过你的女孩子大概还没生出来,你这要求难道不比我高好几倍吗!张琛瞪着阿六,简直觉得自己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可紧跟着,他就听到了一个清冷却悦耳的声音:“没想到张公子确实和朱大小姐说得一样,和俗人不同!”

    咦?张琛有些讶异地往声音来处看去,却只见那位叶姑娘竟是冲着自己微微颔首,虽然面上冷色依旧,却明显多了几分柔和。可他这会儿心中有气,正想说我刚刚那番话可不是为了讨你欢心,却不想人又看向了朱莹。

    “朱大小姐所言教授武艺之事,我答应了。从前我还觉得自己不过从小练武强身,不过是玩戏而已,可自从遇到那一次有贼人拦车图谋不轨之后,我就明白了。男儿当自强,女人亦当自强!不是什么时候都能有人仗义相助,有的时候,不得不靠自己,自助者天恒助之!”

    “可是,要自助何其难也?我至少父祖为官,于是能请动顺和镖局的女镖师教我武艺,出了事之后还能请来青青,多一个人保护我,可天下更多的柔弱女子又该如何?不求人人武艺高强,但只要能在险境面前有一点点自保的力量,那么也许就能改变她的命运!”

    “什么溺水之后宁可淹死也不要男子搭救,什么被人碰到一下胳膊就要砍了臂膀明志,什么被人看到真面目便是天大的耻辱……若是女学能把这些东西打入十八层地狱,那才是天下女子的福分!”

    当说完这话之后,冷艳少女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赞同到连连点头的张琛,以及有些呆呆的阿六,突然开口邀约道:“朱大小姐,今日尚早,茶饭无所谓,能否邀你同游京城?”

第六百六十三章 九出十三归

    明明是为我牵线搭桥的相亲,怎么好像不对劲了?我看那叶氏对朱莹的兴趣比对我还要大得多,这姑娘难不成不爱公子爱美人?

    张琛恨不得找人一吐心头这诡异的感受,奈何他身边只有阿六这不解风情的呆子,除此之外就是之前并未跟下楼,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叶氏那番话的朱宏等随从。他就算再憋不住,也不可能对这些人自曝其短,因此憋得别提多难受了。

    偏偏朱莹竟然真的煞有介事陪着那叶氏逛街,就在这兴隆茶社附近刚刚兴起的几条繁华小街上,两个各有千秋的美人时不时饶有兴致地到一家店铺里,然后看着那些值钱不值钱的商品评头论足,时不时还把阿六叫过去指点一些什么,甚至还不时问一问他的意见。

    天知道张琛一个头两个大,满脑袋都成了浆糊,完全不知道看的是什么东西,回答也就是干巴巴的两句话,好,不错,你们觉得好就好……他只觉得自己像一只呆头鹅!

    这要是有骨气的,那当然是立刻拂袖而去,从此老死不相往来,反正他对叶氏也还没有一见钟情到那地步,只觉得人挺有意思,不是一味扮什么冷艳高贵,走了也就走了。可他总觉得那好像实在是太不给朱莹面子,再加上两女对他都客客气气的,反倒是阿六目光诡异。

    走着走着,当张琛再次回过神时,竟发现他这会儿竟是置身于一家兵器铺!在众多兵器都属于管制品的如今,这种店在京城那当然是非常少见,而他家这国公虽说不是武职而是文职,可府里珍藏却还是不少,因而他随眼一瞥,就只见那些刀剑弓箭都普普通通,也没在意。

    可下一刻,他就只见那个扎着红头绳的小丫头竟是如获至宝地捧着一把弓窜到了阿六跟前,随即就叽叽喳喳地问道:“六爷,六爷,朱大小姐说你眼光好,能不能帮我看看,这把弹弓怎么样?”

    张琛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倒不是为了刚刚还和阿六打过一场的小丫头如今却明显跑来献媚讨好,而是因为……人拿过来给阿六看的,根本就是一把弓好不好,和那种玩闹时用来打麻雀鸟儿反正不拘什么小玩意的弹弓完全谈不上关系!

    然而,让他意外的是,阿六竟然真的接过那把弓,反反复复看了好一会儿,最后答非所问道:“你真的是用弹弓当武器?为什么不用弓?弹弓用的弹丸,用金铁铸造的弹丸很贵,用陶土烧制的弹丸也不便宜,最重要的是只能近距离用,远距离杀伤远远不如弓箭!”

    张琛一下子想到了当初翠筠间中那一战,阿六用的确实就是弓箭,一时觉得人这回答丝毫不奇怪。然而,等到他索性近前去看时,却发现那所谓弹弓的弓弦中央,恰是一个小小的兜囊,里头甚至还能看到一些弹丸,这下子就明白了过来。

    和顽童用的那种弹弓不同,这种弹弓应该是用弓弦来弹射弹丸。但正如阿六所说,远距离杀伤远远不如普通弓箭……可问题是近距离的话,这玩意确实来无影去无踪,正适合眼前这个当保镖的小丫头!

    果然,下一刻,他就只见曹青青非常窘迫地说:“我臂力不够……”再说我又不上战场,要什么远距离杀伤干什么?近距离保护叶小姐就够了,随随便便打打杀杀那是犯法的,她可不想去坐牢!

    而阿六哦了一声,却是先看了看弹弓兜囊里的弹丸,随即又拿出一粒蓄势待发尝试了一下,最后查看了弓胎和弓弦,他就点点头道:“东西确实不错,做工还算精良。”

    “多谢六爷,我那把弹弓实在是年头太长了,我就担心会不会有一天在用的时候突然就崩了!难得能看到卖弹弓的,品相还这么好,我这就去买!”

    曹青青顿时喜笑颜开,冲着阿六行过礼后,她就一溜烟跑到了叶氏和朱莹面前,指着阿六叽叽喳喳解说了几句,继而就喜滋滋地冲到一旁笑容可掬的掌柜跟前之后,可甫一交谈,她的脸色和眼神就一同黯淡了下来,最后竟是垂头丧气地把弹弓放回了原处。

    见阿六只是疑惑地挑了挑眉,张琛忍不住在心里狠狠念叨了一句不开窍的小子。然而,虽说从之前到现在,他只觉得他们这一行人说不出的怪异,但总算气氛不再像之前在兴隆茶社时那般僵硬,因而他也就干脆背着手上前,笑吟吟地对那掌柜问话。

    “刚刚那弹弓售价几何?”

    朱莹这国色天香的绝艳容貌,这旁若无人的绝大气派,整个京城千金小姐虽多,但也挑不出第二个来,再加上女孩子却逛这种出售武器的地方,那掌柜大体也能猜到这位是谁,再加上此时看到张琛这衣着气度,他想起刚刚又听到有随从称其为张公子,登时满脸堆笑。

    “小店是得了朝中军器局备案,专司制售那些非违禁兵器的,所以卖的是弹弓,不是弓矢。这刀剑也都较短,更没有甲胄头盔这种犯禁的东西……”

    见张琛明显露出了不耐烦的表情,他就赶紧长话短说道:“这把弹弓是巧匠制成,原本要卖十六贯,如果张学士你诚心要……”

    “停,什么张学士!”张琛幸好反应极快,立刻打断了那掌柜,见人先是目瞪口呆,随即就连声赔罪,他登时气势汹汹地喝道,“我哪里就像张学士了!张学士那是我老师,明白吗?不认得人就不要瞎叫,今天幸好是遇到我,否则没你的好果子吃!”

    那掌柜被张琛那疾风骤雨一般数落得额头汗都出来了,心想遇到您就够可怕了,还要再遇到什么厉害人?然而,他正点头哈腰,就听到那个美艳得犹如天仙下凡,疑似赵国公府大小姐的姑娘笑了一声:“居然把张琛你当成阿寿,他也够眼拙的!”

    听到张琛两个字,那掌柜登时面色大变,刚刚那怨气完全无影无踪,恨不得跪下来磕头赔罪:“原来是秦国公府长公子,小的有眼不识泰山……”

    “好了好了,废话少说!”张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随即就若有所思地说,“十六贯一把弹弓,这价格倒是真的不便宜,不过阿六都说是好东西……喂,姓曹的小丫头,你钱不够?”

    曹青青本来正在一边自怨自艾,没在意张琛和掌柜之间这点小事,等听到有人叫自己,她茫然抬起头,足足好一阵子方才反应过来,却是沮丧地点点头道:“我们镖局一个镖师的弓,也不过八贯钱,这居然要十六贯,实在是太贵了。我好不容易攒下的工钱也才七贯!”

    一旁的阿六刚刚就听到她在问价,此时听到人明确表示囊中羞涩,买不起,他突然心中一动,恰是开口说道:“钱不够的话,我可以借给你。”

    咦?不止是张琛,就连朱莹也讶异地眉头一挑,同时生出了一个奇妙的念头。阿六这样的木鱼脑袋,竟然也能开窍,知道借姑娘钱了?然而,在他们那兴致勃勃的目光注视下,阿六竟是自顾自地说:“当然,借钱可以,九出十三归!”

    这小子完了……

    这小子没救了!

    别说朱莹和张琛,就连叶氏,此时冷艳的脸也不由得露出了极其微妙的表情。然而,让他们瞠目结舌的是,曹青青竟然非但没有嗔骂,反而一副很熟稔的样子:“九出十三归我知道,当铺都是这样的,说是借十贯,其实却只给我九贯,等三个月之后,再还给当铺十三贯!”

    阿六诧异地回看对方,朱莹和张琛还以为少年要说,这么简单的问题还用得着问,然而,下一刻阿六的回答,再次出乎了他们的意料。

    “没错,就是这样的九出十三归。少爷说过,救急不救穷,要是在路上看到有人快饿死了,那么力所能及的话,就施舍他一碗粥,尽量给他找一份做工来填饱肚子的工作。但如果遇到有人因为穷而买不起必需品要借钱,而那东西不是救命的,那么,就应该九出十三归。”

    这听着真是好有道理……这是张琛此时的念头,但再细细一想,他却觉得更有道理了。他家里虽说人丁不兴旺,可却常有亲友来借钱,但母亲会借给有些人,不借给另一些人,据他从母亲那听到的说辞就是,治病救命借,买房买地不借。而且借出去的钱,一定得收回。

    这要是不收回,日后就一个个全都上门打秋风了。谁家的钱都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这听着真是好张寿……这是朱莹此刻的想法。毫无疑问,她非常支持张寿对阿六灌输的这番道理,如今想想,自己日后借钱给二哥的时候,是不是也得让人写下九出十三归的借据?

    而阿六没在意别人是什么反应,见那曹青青对自己的话似乎并没有什么反感,只是显得有些纠结,他就不慌不忙地又说了一番话。

    “我现在不缺钱。少爷那存了我二百七十贯钱,他说一年之后就是六百六十贯,先预支我三十贯利钱,我也花不掉。你要借钱可以,但我不要你还钱,你可以还别的。”

    曹青青登时瞪大了眼睛,随即飞快地计算了起来。

    她是很想要那把弹弓,但别说九出十三归,就是一分利钱也没有,三个月后她也完全还不起!她也听说过那位赫赫有名的张学士身边有个挺厉害的随从,没想到干的同样是保镖护卫的活,人家随随便便就能存下两百多贯钱,可她累死累活,才存了不到一个零头……

    而且,重要的不是存钱,而是张学士帮自家随从存钱,竟然也用的是九出十三归……二百七十贯存一年,一个月三十贯利钱,正是六百六十贯,而且还预支了阿六三十贯钱零用!

    这样大方的雇主,这样粗的金大腿,她也好想要!

    可这个念头才刚刚生出,曹青青就想到了叶小姐对她的好,一时慌忙摇了摇头驱赶这个实在太荒谬的念头。然而,她琢磨着刚刚阿六提出的条件,突然又不禁大为惊恐。

    她又不像朱莹和叶小姐那样美艳无双,就她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黄毛丫头,如果问人家借钱,还能拿出什么别的东西还?

    赖账更是不可能的,曹五爷都和人切磋过,那是她可望不可即的人物!

    就在她战战兢兢的时候,朱莹却饶有兴致地问道:“阿六,你想让曹姑娘还你什么?”

    “我没想好。”阿六皱了皱眉,随即老老实实地说,“要不,大小姐你那女学也连她一块收进去?女学应该要收挺多女学生吧?叶小姐一个人教授武艺,忙不过来吧?而且,顺和镖局和曹姑娘一样练过武的人,应该还有吧?把人都请过来呢?嗯,我借的钱从她工钱扣。”

    此话一出,曹青青登时目露异彩,简直是恨不得大声嚷嚷我愿意。

    就连刚刚脸色渐冷的叶氏,也不由得诧异地望着阿六,见人看都不看自己一眼,目不转睛地盯着朱莹,那眼神赫然极其恳切,本来已经打算替曹青青出这弹弓钱的她顿时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旋即就开口说道:“青青,这是好事,你答应吧。”

    “啊!”曹青青没想到叶氏竟然也授意她答应,一时不禁喜出望外。等到结果那掌柜递过来的弹弓之后,她爱不释手地摩挲了一阵,旋即就赶忙上前对阿六千恩万谢,见人一脸不在乎的样子,她又恍然大悟,急忙又去谢朱莹,当然叶氏也在她的感谢之列。

    而一旁的张琛见那掌柜在旁边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张脸上写满了小心和惶恐,他不禁没好气地说:“还看什么,把那弹弓给曹姑娘,你还担心没人付账?”

    原来九出十三归不是什么欲擒故纵之计,只不过阿六钱多了无所谓,所以愿意借钱,也不在乎利息,反而是真心实意为朱莹的女学在作考虑!

    阿六哪里是呆子,这小子心里根本就只有张寿,如今还要再加上朱莹!

    眼看阿六拿出钱票,认认真真地数给那位掌柜,朱莹只觉得今日一切都出乎自己意料。于是,她眼珠子一转,继而就笑吟吟地看着叶氏和张琛道:“叶小姐,张琛,接下来也请二位帮我个忙,我大哥婚期在即,麻烦你们帮我选一件合适的贺礼。嗯,还有给我大嫂的!”

第六百六十四章 天涯何处无芳草

    有陆三郎和齐良协调统筹,国子监六堂数千人的排名,在午后就新鲜出炉了。但这只是卷子按照顺序排列,要上奏的表格却还没有誊抄完毕。表格是张寿特意指导众人,以科目和总分为横排,以姓名为竖列制作,一眼看去,一目了然。

    当然,因为邓小呆在顺天府衙户房时,按照张寿的点拨,把比表格数字更直观的折线图柱形图等等可视化图标也引入了进来,方块表格已经远远算不得先进了。

    然而,因为足足抄录几千个人名和分数名次,实在是非同小可,因此,陆三郎遵照张寿的吩咐,去半山堂吼了一声,张大块头亲自捋袖上阵,带来了十个人过来。至于半山堂其他人,也不是不想加入进来,奈何字写得太烂,贴出去丢脸!

    此时,发现人不够,陆三郎只能从九章堂中又选出来十个字写得好的,总共二十个人分头誊抄,一阵猛赶工,硬是赶在申正,把长长的排名表给做了出来。

    见满堂四处都是一张张摊开晾墨迹的黄纸长卷,众人你眼望我眼,全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哪怕半山堂中众人都知道,自己这次多半是没可能跻身东宫侍从,心情却也不错。张大块头也不知自己有无希望,却肆意嘲笑了一番率性堂中素来自命不凡,此次却名落孙山的监生,

    只不过,当张寿和陆绾刘志沅看到最终那排名表时,张寿还情绪稳定,刘志沅却已然吹胡子瞪眼:“居然这么多?你确定哪里的墙壁能贴的下?”

    居然是整整一车纸卷,天哪,这就是送进宫,皇帝也没法看吧?

    张寿看了一眼友情赞助纸张的陆绾,那一脸从容自若的模样,仿佛根本不在意这区区一些纸张的花费,他就笑容可掬地说:“我是按照国子监门前那八字墙长度算的,应该堪堪贴满。我特意让他们在誊抄的时候,把字稍微写小了一点点,毕竟要为陆祭酒节省成本。”

    你要是想着节省成本,就不会出这种全面排名的馊主意了!

    陆绾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张寿,但立马就满面诚恳地对刘志沅说:“刘老大人身为端尹,这事儿能否请您入宫面禀皇上?我和张学士去,其实都不那么合适。至于请江都王过来,那倒是他分内事,可如果请堂堂大宗正来,就是为了送这一车排名表入宫,实在是有点……”

    “得了,别说了,我去!”刘志沅盯着那一车东西瞅了好几眼,最后叹了一口气说,“太子殿下的三道题目,且不说农事和时文,那道算学题真的是《九章算术》中最简单易懂的了,居然还有那么一堆人做不出来,日后也不知道他们当官之后要怎么应对那些赋税!”

    见刘志沅摇头之后就径直出门,随即招呼让人备车,张寿跟出去之后,就打手势叫来了陆绾齐良和张大块头,让他们跟着护送一程,三人立马兴高采烈地答应了下来。

    而他亲自送了这位刘老大人到门口,见人径直登车,而陆三郎赫然把陆家随从都带上了,还拿了油布把一车纸卷给严严实实包裹好,一副今天这是护送紧要公文的似的架势,他顿时笑吟吟地摸了摸下巴。

    半山堂中分数最高的,放在国子监六堂那总排名中,其实也不过第九,听上去确实很寒碜,可要知道,半山堂最初的存在意义,乃是在国子监六堂之外的一个差生班,而现如今,差生班的分数和国子监六堂一比,那赫然差不到哪去,别人会怎么看?

    说实话,他非常欢迎有人跑过来质疑他!

    而陆绾对刘志沅进宫的结果早已有所预计,此时却懒得陪张寿吹风,早已经自顾自地回去了。而张寿在风地里想象了一下某些人的反应,突然听到了一声响亮的马鞭,再一看,一辆马车却稳稳当当地停在了他的面前,上头没有任何标志,赶车的也是个老实憨厚的车夫。

    虽说之前被人围追堵截过几日,从乘车改成了骑马,再加上有阿六在,他是哪都能走,翻墙也有少年帮忙,毫不费力,轻轻松松就能避开人流,可大冷天的一路吹风回去,那却是折腾自己,因此,张寿再次恢复了坐车的习惯。

    只不过,如今越来越显眼的阿六,在他的一再训诫下,终于改掉了亲自当车夫的毛病。

    此时此刻也确实该回家了,因而见车帘一掀,阿六探出身子来扶他,他就直接上了车。可进了车厢他就发现,除了脚下的那个脚炉,车厢里竟然还摞着两个锦盒。

    而阿六则仿佛没看到自家少爷那疑惑似的,起身把他扶到正中位子上坐下之后,就把一个梅花手炉塞到了他的手里。即便少年如此殷勤,张寿依旧没有忘了车里这碍眼的东西。

    “这两个盒子是什么?”

    “少爷你让我买的啊,一个是给大小姐她大哥的,一个是给大小姐她未来大嫂的。”

    咦,阿六这算是终于大功告成了?张寿不由得有些惊喜,根本就没去看东西,而是盯着阿六兴致勃勃地问道:“东西是谁帮你挑的?这几天都去了那些铺子,人家没有嫌你太无趣吧?前后换了几个人陪你逛街?”

    面对张寿这连珠炮似的问题,阿六再一次确信了张寿这番安排背后的深意。他微微垂下眼睑,一声不吭地把一个装着点心的攒盒递给张寿,示意其在回家路上先垫一点肚子,可发现张寿根本对吃毫无兴趣,反而盯着他不放,他不禁有些烦恼地叹了一口气。

    “少爷不用费心了。”见张寿那表情顿时凝固在了脸上,他就认认真真地说,“疯子也是独身一个,我觉得这样无牵无挂挺好的。”

    “什么叫无牵无挂?你忘了你是谁捡回来的?忘了你和谁一块过了这么多年?你要是敢说无牵无挂四个字,我现在就撵你走!你看看太夫人都在背后帮你牵线搭桥,要是你觉得这几个不好,世上好姑娘还有的是!”

    张寿只觉得有点胸闷。天涯何处无芳草,这小子怎么就抱着一颗打光棍的心呢?

    见张寿板着一张脸,都忘了外头赶车的是别人,赫然是真的怒了,阿六就轻声说道:“这两天和赵国公府那几位姑娘逛街买东西,我真的觉着很麻烦。我很笨,不喜欢去琢磨人家在想什么,只想简简单单过日子。只要少爷你平安喜乐,那就行了,我随缘就好。”

    张寿的脸顿时就黑了:“别人可以随缘,但你小子如果随缘,那肯定是嫌麻烦,宁可一个人孤老!”

    他虽说谈不上什么权势,但好歹也管着九章堂两届几十个学生……如果再加上半山堂那些,好歹也有百把个人,虽说大多数时候都笑呵呵的很随和,但眼睛一瞪,却也能吓住一堆人。然而,此时此刻面对阿六,他那眼刀却仿佛扎在牛皮上,一点效用都没有。

    于是,在两两对视之间,最终还是他败下阵来,当下只得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无可奈何地说道:“算我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以后你小子看人家成双入对,自己冷冷清清守着冷炕头的时候,你就去后悔吧!”

    见张寿说归说,却没怎么看那两个锦盒,分明并不关心到底买了什么,反而和那攒盒里头的食物过不去似的,正在那恶狠狠地啃着某块肉干,阿六心下终于安宁了下来。

    少爷素来说话算话,既然这么说过,那么以后肯定是不会再管他这点私事。本来就很忙,眼睛只要多看着外头的天地就好,管他干嘛?因此,阿六嘴角翘了翘,当下就用若无其事的口气说了今天出来遇到的那些事,还很有心机地姑且先隐藏了关于他的那部分。

    虽然对阿六的不识好人心大为怨念,然而,被人这么一说,张寿的注意力还是不知不觉就转移到了张琛和叶氏的第一次见面上,等听说妾无意来郎无情……更准确地说,当叶氏摆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背后,张琛那就立马打住了,他忍不住啧啧了一声。

    张琛和张武张陆不一样,和陆三郎都不一样,而叶氏也和德阳公主,和刘晴不同,这一回两个人明显没看对眼,那也完全在情理之中。既然彼此擦不出火花,那当然就算了呗?

    难道张琛大好男儿,还会发愁无妻可娶?难道叶氏冷艳却刚烈,却仍旧执着于婚姻?只不过,在这样一次失败的牵线搭桥之后,朱莹还惦记着把人全都拉到女学来教授武艺,这简直是……唉,要不怎么说朱莹那脑回路清奇呢?

    张寿正这么想,就只听阿六轻飘飘地说道:“对了,那位叶小姐身边的丫头就是曹五那顺和镖局的,大小姐说她弹弓打得不错,所以我借了几贯钱给她,帮她买了一把弹弓。本来说好九出十三归,但她好像没钱,所以我和大小姐说……”

    听到这停顿处,张寿忍不住盯着阿六,心中刚想这小子莫非开窍了,就只见阿六满脸若无其事地继续说道:“我和大小姐说,叶小姐独木难支,买一送一,把丫头也带去女学一块教授武艺就挺合适的,回头等女学给她开了工钱,直接九出十三归还给我抵债就是了。”

    此时此刻,张寿终于完全确定,甭管张琛如何,阿六这就是注孤生!

    他无力地摇了摇头,随即发狠似的再次咬了一口肉干。朱莹曾经对他毫不讳言地说,她对他就是一见钟情,所以那时候方才热情洋溢地要求留在他家里,甚至主动接近示好。他还想着阿六这闷葫芦脾气,也遇到一个积极主动的兴许会奏效,现在看来是真心没戏。

    就这样惠而不费——顶多也就花个几贯钱的大好机会,人都居然想得到九出十三归,他还能说什么?女孩子主动看来是鸡蛋碰石头,至于阿六主动……反正他想象不出那场面!

    司礼监一下子犹如秋风扫落叶一般倒台了三位大佬,一位随堂,扶正的掌印却是一个垂垂老矣的钱仁,最初不知道多少人蠢蠢欲动。

    然而,随着御前近侍倏忽间从司礼监划拉了出来,直接归为皇帝直辖,谁也没想到,这天,御前近侍多了个横空出世走马上任的统领,人竟然是出身赵国公府家将的花七!

    这要是外朝的任命,必定要有大臣跳出来抨击,然而,那是内廷的任命,御前近侍皆为净身的宦官,某个御史被人撺掇了两句就脑袋发热上书反对,结果隔日就无声无息地被外放了一个广西某地的县令,朝中立刻就没了声音。

    然而,对于御前近侍来说,走马上任的花七并不陌生,因为人从前就常常过来充当演练战阵和教授武艺的教官。可教官和统领又岂是能比?正当有人私底下串联,打算给这位来自赵国公府的顶头大上司一个厉害瞧瞧,次日花七就在公厅升座,谈笑间悍然杀了五人。

    即便往日也不是没有干过杀人的勾当,可面对那血溅公厅的一幕,底下人在刹那之间仍旧不禁面色煞白。可还不等有人试图殊死一搏,花七就笑吟吟地开口说道:“这五个人当中,有三个是做惯了杀人灭口这档子事的,他们的主子既已经去看皇陵,这刽子手我就不留了。”

    “至于另外两个,昔日在坤宁宫做事,却忘了御前近侍只对皇上尽忠的本分,成了废后手中的刀。其中一个居然还假造手令骗自己的同僚去翠筠间行刺张学士,事发之后眼看同僚被处死却一言不发,难道不是死有余辜?”

    “别问我要什么证据。要知道,御前近侍从来就不讲什么证据!”

    面对这样简单霸道的话,底下一众人等有的尚未脱离脑袋空白,有的敢怒不敢言,有的正在彼此交换眼色,还想再寻找有没有可趁之机,可接下来花七的话引发的反应,他们却又感觉到犹如当头一盆冰水浇下。

    “这大堂之上血淋淋的,未免不像话,来几个人,给我把这里收拾干净,再抬水进来浇一下地,省得你们当中有只在暗地里没在明面上见过血的老爷们受不了!”

    几乎是话音刚落,便是十几个人抢上前来,恰是默不作声却又训练有素地,将一地尸体拖了出去,不多时更抬了水进来。只看那水桶上方蒸腾的热气,众人就陡然意识到,那竟然是早已烧好的热水,一时更是噤若寒蝉。花七分明是早已经打算好杀人,否则又怎会准备好了浇地的热水?但最可怖的是,竟然早有人成了这位花七爷的人?

第六百六十五章 紧急任务

    杀完人,眼看人浇完地,又把木制门槛抬高,以便满地血水能在清扫之下流到屋外沟渠中去,花七这才优哉游哉走下来,亲切地拍了拍某几个没有加入干活,而是如同泥雕木塑站在那儿的御前近侍那肩膀,施施然出了理刑公厅。

    当他径直来到乾清宫求见时,那一身一度溅血的官服早已经扒了下来,换成了一身在宫里看上去非常突兀的便服。

    他在理刑公厅杀人的事情,还没来得及在宫中传开……因为那边厢一大半都换成了他曾经亲自发掘,亲自教导的人看守门户,压根不可能有人插上翅膀飞出来,所以乾清宫进出的人虽说见他衣着随便,却也大多没太在意。

    只不过,亲自迎出来的陈永寿来到他跟前时,却还是忍不住轻轻吸了吸鼻子,继而就皱了皱眉质问道:“花七爷,你这身上是什么味?”

    “什么味?当然是血腥味。”花七呵呵一笑,见陈永寿一张脸顿时僵在了那儿,他就打趣道,“只不过杀了几个人而已,陈公公怎么这么胆小?”

    这和胆小有什么关系,你杀了人之后,身上也不弄干净就来面圣?而且,记得你今天好像没出过宫吧?大晚上的这是在哪儿杀了人?尽管陈永寿知道眼前这人可以随时出入乾清宫,好像不是赵国公府曾经屡建功勋的家将这么简单,但在听到那简单的回答后,还是不由得一阵抓狂。可是,人家没有回去沐浴更衣的意思,皇帝又直接召见,他也不好多说什么。

    硬着头皮把人带进了东暖阁,他瞅了一眼旁边那堆积如同小山似的排名表,更是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哪里敢多做停留,见皇帝没什么吩咐,他立刻蹑手蹑脚溜了出去。刚打起门帘跨出门外,他就听到门内传来了皇帝的声音。

    “这是事情都办好了?那些家伙可有人不服你?”

    “杀了五个,他们就不敢不服了。”

    陈永寿听得心惊胆战,慌忙走得飞快。而里头的花七听到这脚步声,他又看到皇帝一脸的漫不经心,分明并不在意他杀的人,他就收起笑容,如实禀报道:“都是几个有确证死有余辜的家伙。楚宽提供了一些证据,我之前也搜集到一些,杀了之后,再补进新人。”

    “嗯,这些事朕既然交给你,你就放手去做好了。”皇帝随手展开一幅纸卷,看着那一个个根本就没听说过的名字,却仍旧非常仔细地看着那每一道题的得分,这才不紧不慢地说,“御前近侍的名声一直都在私底下流传,以讹传讹之后,不免就被妖魔化了。”

    “你既然接手,那么就站到明面上来。好好挑选两个年少却又稳妥的,见习的也无所谓,给三郎和四郎当陪练,让他们把这身体练扎实。然后,留几个偶尔做脏事的,其他都走明路。比方说,你看看张寿给朕弄出来的这排名表,几十张纸卷,全部张贴起来,要很多人手。”

    “看到这个,那些国子监的监生说不定还会恼羞成怒,把东西给撕扯掉,所以,你现在这第一桩任务,就是把得力人手调集一批,朕希望明天一早,这些名次榜单能出现在国子监门口的八字墙上。记住,要看好,别让什么急怒的人把榜单给撕了。还有,我不管你是敲锣打鼓也好,是其他方式也好,总之,吸引足够的人去那边看热闹。”

    “而且,必须尽可能多地吸引那些到京城应试的举人去看热闹!”

    “皇上您这要求真是高,张贴名次榜单没问题,可要吸引举人老爷们去看那热闹,还真是要我想破头。”花七头痛似的皱紧了眉头,随即就仿佛是纯粹好奇一般开口问道,“对了,最终这榜单里头要选多少个东宫侍从?”

    “本来是说十个,现在朕看了看排名和分数,还有刘志沅带来的答题卷子,国子监六堂取前五名吧——他们也不用觉得有什么不公,虽说不至于六堂雨露均占,但率性堂也就占了两个,其余三堂一堂一个,另外两堂零封,那却也是他们自己活该。”

    皇帝恨铁不成钢似的叹了一口气,随即就轻轻用手指敲了敲扶手:“半山堂取前两名吧,虽说时文做得简直是一塌糊涂,但农事居然有两篇策论真的可圈可点,可称得上意外惊喜。”

    有了皇帝这吩咐,花七顿时知道,明天这名次榜单贴出去,大概会引发一阵轩然大波。

    于是,当他退出乾清宫之后,回到理刑公厅,见一大堆人还在卖力地浇地擦地,那真是干得热火朝天,他一点都没有自己随地杀人引来这么一桩大麻烦的自觉,却是轻轻拍了拍手。

    “你们干完活之后回去收拾收拾,晚上跟我出去,皇上有命,紧急任务。”

    所谓紧急任务四个字,御前近侍们就算没干过也听过。毕竟往日他们归于司礼监管辖,又或者被派在乾清宫、坤宁宫又或者清宁宫时,难免会有一两次做某些事的时候。

    区别就在于,皇帝大多数时候仅仅是心血来潮,想要出宫,想要夤夜驾临某家府邸,见某某大臣;太后一般是把御前近侍当成普通内侍那样差遣的,所谓紧急任务,有时候不过是去乾清宫传个话,去宫外某个大臣哪里带个话。

    相较而言,却是坤宁宫最危险。这二十多年来,人人都是眼睁睁看着那位皇后性情日渐偏激,手段越来越狠毒,在宫里因为还有太后看着,皇帝压着,因此不能如何如何,可要是皇后家里有人进宫哭诉在外如何如何,那么大多数时候,在坤宁宫做事的御前近侍便苦了。

    因为他们便是皇后手中的刀子,虽说杀人的事情不经常做,毕竟要考虑到京城的环境和舆论,但没事把人弄折一条腿弄断一条胳膊,那真是司空见惯!

    如今顶头大上司刚刚履新,皇帝就派下了任务,没人敢在这种时候消极怠工给上司一点颜色瞧瞧,敢的人已经死了。因此,众人无不一边在心中抱怨,一边紧急继续打扫公厅。好容易等到地上血迹全无,那血腥味也因为大门敞开而渐渐散去,他们方才各自紧赶着回直房。

    等到一大堆人把自己拾掇得整整齐齐,重新出现在理刑公厅前的院子里时,已经是夜深时分了。三十余人站在风地里,虽说都穿着黑氅,可只不过一小会儿,他们却仍旧只觉得彻骨寒冷。

    好在花七并没有撂着他们在风地里一直等着,没多久就现身了,却是二话不说就吩咐众人动身。直到一众人等默然步行,先出玄武门,再出北安门,当看到那边厢停着一辆马车,马车旁边赫然还有几个面生的青衣杂役时,这才陡然神经紧绷。

    莫非是要护送哪位贵人……甚至可能是皇帝出宫么?这大晚上的,到底是要往哪去?又是去某家大臣家里夤夜谈心,还是皇帝兴许在宫外结识了什么红颜知己?

    虽然后一种可能性相对极低,毕竟皇帝还不至于荒唐到那地步,但如今皇后已经成了废后,宫中只余两位贵妃,东宫也已经有了太子,纵使太后也不怎么管皇帝的私事了!

    虽然心中多有无限疑窦,但众人谁也不敢多问一个字,一时按照花七的吩咐,上马的上马,随车步行的随车步行,小心谨慎地护持着马车前行。当最终马车停下,方才有熟悉地形的人恍然惊觉,这竟然是国子监之外。

    而紧跟着,他们就只见花七竟是径直下马来到马车旁边,伸手打开了车门。因为这是国子监的缘故,众人原以为下车的十有**乃是突然心血来潮出宫夜游国子监的皇帝,然而,等到花七开门之后,却是径直看向了他们。

    “还愣着干什么?都过来搬东西!”

    搬……搬东西?一大群御前近侍简直是傻了。这样普通规制的马车,一向是皇帝微服出行的必备,往日他们也不是没有和锐骑营一同小心翼翼地担当扈从护送出宫,而现在听花七的口气,车里不是皇帝,而是什么东西?大半夜的紧急任务,竟然是搬东西?

    直到第一个人在愣了半晌之后,慌忙上去把车厢中的东西搬出来,其他人也赶紧捋起袖子加入。

    然而,原以为的重物,却是一卷卷轻飘飘的黄纸,众人有心在新任大上司面前显摆一下力气的心思完全落空,反而不由得胡思乱想了起来。

    皇帝对国子监不满好像由来已久,否则之前也不至于亲自莅临,下旨整饬国子监,还要给祭酒司业以及其他学官提升品级,最初也有一点作用,可后来那一场场纷争之后,九章堂和半山堂都直接从国子监分离了出来,这座最高学府好像又成了众矢之的。

    如今大半夜的,皇帝突然派他们这些御前近侍出紧急任务,难不成是为了张贴一大堆不利于国子监那些学官的揭帖?

    果然,在众人那难掩好奇和疑虑的目光注视下,花七轻描淡写地说:“这黄榜上都标注了顺序,按照数字先后,往墙上张贴吧,紧挨着贴,别回头贴不下时傻眼。这可是皇上全都一一看过的,你们把活干得细致一些,谁贴错了,那就自己回去领罚!”

    眼看二三十个人把所有纸卷都搬了下来,用于粘贴的几桶浆糊也都分了出去,但紧跟着一个个人就看着空白的墙头开始发愣,花七不禁没好气地骂道:“算一下纸卷的宽度,用步子测一下这墙壁的长度,然后用墨线划出位置,最后粘贴,这也要我教你们?”

    此话一出,众人登时如鸟兽散,分别去忙活了。面对这一幕,花七这才没好气地冷哼道:“一群只知道打打杀杀的家伙,这真是脑子全都被刀剑打成浆糊了!”

    嘴里说得轻松,他心里却在想,朝廷又或者官衙可从来没有粘贴过如此数量庞大的告示……所以,张寿在提出全部排名这一招大杀器之后,早就把国子监两边八字墙的长度和高度给算进去了,甚至在准备纸卷的时候,就估算了宽度和长度,墨线画的表格也算好了尺寸。

    因此,抱着双手当监工的他,却是在心里不无恶趣味地想到,明日国子监的监生们来上课的时候,看到这份大礼时会是何等反应。

    当然,他也没忘了皇帝交给他的任务,那就是去吸引人……尤其是举人来关注这件事。可是,敲锣打鼓这种满街嚷嚷的方式,无疑很没有创意,再加上之前司礼监那档子人事变动的,闹事的就是这样做的。可要是把人化整为零派出去满大街散布这个排名表,引人来看……

    这好像又有点刻意,要不,剑走偏锋试一试?

    花七微微眯了眯眼睛,随即瞅了一眼正在热火朝天大干特干的一帮御前近侍,自己竟是悄然退入了夜色之中。

    昭仁殿西暖阁,今夜由于三皇子秉烛算题,于是四皇子只能一人独寝,当他感觉到有人在使劲推搡自己的时候,忍不住起床气发作,撩起手臂就打了过去。往日,在这昭仁殿伺候的年长宫人早就习惯了他的这种小毛病,会轻轻松松地抓住他的手脚,然后把他拽起来。

    然而今天,四皇子却陡然觉得脖子传来了一个冰冷的触感,下意识地就发出了一声惨叫,可那到了喉咙口的声音却发不出来。他的睡意一下子全都没了,猛然睁开眼睛,见面前依稀晃动着一张脸,而嘴巴则是被一只大手死死捂住,他那惊恐就甭提了。

    可下一刻,他就听到了一个轻轻的声音:“四皇子,是我,明天有一个能帮得上太子殿下和张学士的小任务,你能出面帮忙吗?”

    咦?四皇子陡然瞪大了眼睛,好不容易才看清楚面前的人是常常在父皇面前晃悠——当然也常常在宫中各处晃悠,曾经来自赵国公府,现在却负责教授他和三哥武艺的花七。他记得人是阿六的师父,行事好像很特别,因此想了想就姑且压下了心头怒火。

    可对方这大半夜的突然潜入,说这种话,他不免有些犹疑。当花七悄然在他耳边说出了一番话之后,刚刚满心犯嘀咕的熊孩子立时眉飞色舞,那高兴劲就别提了。没有太多犹豫,他就立时重重点头道:“你放心,这点小事,全都包在我身上好了!”

    他相信,三哥就算最近对他要求日渐严格,但这次肯定会答应他的!

第六百六十六章 放榜

    清晨的阳光再次姗姗来迟。都已经卯正过后,天空却依旧黑蒙蒙的,仿佛仍是在深沉的黑夜。国子监门前的成贤街,却渐渐有了些人流,但并不是监生们如此勤勉,而是早起打算做早点生意的小摊小贩。

    这是成贤街上常见的景象。什么豆花、豆浆、烧饼、饺子、馒头、面条、稀粥……恰是应有尽有。然而,到得最早的几个小摊贩,却突然发现,今天竟有人比他们还早!

    意识到往日约定俗成的地盘兴许会被这些新来的人占去,几个小摊贩无不急了,可是,当这些人推着小推车迅速赶上前去理论时,却骇然发现这些新来的人一个个身穿黑氅,犹如钉子一般默然站在国子监门前的八字墙下,每个人之间的距离甚至也整齐划一。

    正当几个小摊贩惊恐交加,只以为是国子监出了什么事,于是哪里派了人来将这里看住,却有人突然发出了一声惊咦。虽然发出声音的人立刻捂住了嘴,但却还是伸手指向了那些黑色大氅的人背后那墙壁。

    看清楚墙上竟是贴满了黄纸告示,众人不由得面面相觑。都是做早点生意的小摊小贩,也许能算得清楚价格,也许能认识几个字,但要看懂这么多告示,那自然大多数人都力有未逮。但唯一一件事众人却是明白的,那就是这告示理应是好事。

    否则怎么会用黄纸?要知道,历来如乡试会试放榜的时候,那才会用有颜色的纸,至于平常告示,白纸墨字张贴在那就行了!

    既然知道不是坏事,一群小商小贩也就安心了,一时也没人再去关注这些黑氅大汉,纷纷自顾自地把车推到了一贯做生意的位置,开始生火预备了起来。一刻钟之后,天色渐渐有些蒙蒙亮,他们之外的其他摊贩们也多半都到了,同样第一时间注意到了异样。

    虽说大多数人都没工夫看热闹,都在那自顾自地忙活,但也有好事且认识字的在收拾停当之后过去瞅了瞅。只没看多久,人就匆匆跑了回来,却是对左右的其他摊贩嚷嚷道:“是之前国子监那次选拔东宫侍从的结果,所有人的名次都排出来了!”

    在国子监门前做了多年生意,小摊小贩们大多有一个共识。

    一是做生意要有分寸,也就是早上这一个时辰,他们尽管把这天下最高学府的门口堵住都没关系,但若是贪心不足还想再延长时间,那么邻近顺天府衙的差役就要来赶人了!

    二是国子监的学生们那十个里头九个都是绣花枕头一包草,没有多少真才实学,所以这么多年监生出身的进士凤毛麟角,一二十年才一个。这次太子选拔东宫侍从,竟然在国子监选,在他们看来,那还不如九章堂呢!至少九章堂那些监生刻苦,随和,还有个好老师!

    想归这么想,马上就要到监生们光顾的高峰,包括刚刚那个去看热闹的小贩在内,谁也没工夫再去查看那榜单上的名次高低,全都急急忙忙干起了自己的活。哪怕约定俗成的没有吆喝,但随着香气渐渐飘散,最早一批客人终于来了。

    住在国子监号舍的监生,自然不可能是什么富贵出身,往常大多也就是一个馒头或是烧饼解决早饭,但今天,发现墙上张贴了黄榜,众人无不立刻就被墙上黄纸吸引了过去。

    虽说有人只瞥了一眼,发现是长长的表格,就忙着先解决早饭的问题,但也有人好奇地先去看了个究竟,可不看不要紧,一看之下,三五成群的监生们一时炸开了锅。

    “是之前东宫侍从选拔月考的名次,所有人都列出来了,竟然不是只列出入选的人!”

    “真的假的?所有人?那得是多长的名单,天哪,莫非这满满当当的八字墙贴的都是?不可能吧,之前大司成少司成还有各位博士们全都没说!”

    随着这个大嗓门却又饶舌的一声嚷嚷,刚刚还在解决五脏庙问题的几个监生登时忍不住了。有人叼着烧饼就过去看热闹,也有人端着面碗就过去溜达看榜单,还有人则是慌忙揣着馒头匆匆赶回号舍,去通知更多的人来围观。

    于是,在这儿卖早点多年的小摊小贩们,很快就目睹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人流!顷刻之间,监生们从国子监那大学牌坊下头蜂拥而出,到两边八字墙那边翘首观望,如若他们会用成语,一定会觉得,毫无疑问,那就是摩肩接踵!

    而由于八字墙那边里三层外三层,不时也有被人挤到后头去没能轮上看榜的监生,又或者已经看完前几名,发现没自己之后的监生,意兴阑珊地回来买早点,忿忿不平地一边填肚子一边在那恼火地抱怨。

    然而,随着人群中有人嚷嚷了一句,率性堂的某某某竟然排在六百多名,刚刚或自怨自艾,或垂头丧气的监生们,一下子就如同打了鸡血一般兴奋了起来。

    于是乎,东面那八字墙张贴的黄榜不过是靠后那些名次,起初没什么太多人关注,可现在却有一大堆人过去围观。随着一个个也算是在国子监中名声挺大的名字和名次被念了出来,有人哄笑,有人惊叹,有人不信……却也有人一时恼羞成怒。

    有道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某个自诩奇才,此番却名落孙山的监生,就是怒喝一声简直荒谬之后,下意识地伸手就要撕去那一张写了自己名字的黄榜。可他才刚刚伸出手去,手腕就突然被人牢牢捏住了。

    看到那一双冷冽到杀气腾腾的眼睛,那监生这才意识到,黄榜之下还守着二三十个黑氅大汉,而且这是黄榜,不是平常那些揭帖!不知道对方是锐骑营的,还是哪来的,他到了嘴边的骂声最终吞了回去,却是使劲一甩手挣脱了开来,等退后两步方才撂下一句狠话。

    “如此儿戏,我下次绝不会参加了!”

    见人悻悻而走,那御前近侍顿时轻蔑地嗤笑了几声。忙活了一整晚,天亮的时候顶头大上司总算命人送来了一碗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说是慰劳品,但这会儿又在风地里站了这么久,他当然冷,再看到这些乱哄哄的监生们,他忍不住想起了在外流传的四皇子的话。

    这些所谓国子监监生,真的不如内书堂那些宦官!

    随着天色越来越亮,得到消息赶过来看榜的监生赫然越来越多,而这其中却是没多少人还有功夫吃早饭。于是,难得看到这么多人,却发现生意不但不如从前,反而好像还差了一截的小摊小贩们有些失望,而监生们则是更因为这些小推车和小摊贩占了地方而怨声载道。

    随着一个出身富庶的监生忍不住从抱怨到破口大骂,某个脾气同样暴躁的小摊贩竟是反唇相讥,这下子,原本就沸反盈天的成贤街那赫然是犹如炸开了锅。

    有同样名落孙山的率性堂监生自己不敢对黄榜怎么样,就想挑唆这些小摊小贩们闹事,看看能不能损毁了那让自己丢人现眼的黄榜。

    也有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骂了再说,然后骂着骂着又因为太过动怒而一时低血糖昏厥——当然这是昨晚因为花七送信而一大早带着阿六赶到某处的张寿居高临下俯瞰判断的结果。

    更有人发现自己名列前茅,跻身东宫有望,于是在那耀武扬威,最后被人打了黑拳。

    总而言之,已经算得上宽敞的成贤街,此时此刻那赫然是一团乱。那些小摊小贩旁边正点着火炉的小车,就如同油锅里的火星,随时可能爆燃;又如同沧海中的小舢板,一个浪头就会被彻底淹没。就在这时候,也不知道是哪里突然传来了一声大喝。

    “太子殿下驾到!”

    因为阿六方才得以悄然潜入国子监那座最高建筑,人称见贤阁的三层藏书阁的张寿,此时就只见那条成贤街上的监生们,犹如打鸣时却突然被卡住喉咙的公鸡,那此起彼伏的乱象竟是一瞬间收住了。虽然声音并没有立时三刻消失,可明显却呈现出了锐减的态势。

    不多时,这条刚刚简直像挤了几百上千只嘎嘎乱叫鸭子的成贤街,终于呈现出了极其安静的氛围。紧跟着,他就听到了花七那熟悉的声音。

    “太子殿下及众讲读官已至彝伦堂,诸监生回国子监听训!”

    而直到这时候,阿六方才对张寿低声说道:“少爷,去彝伦堂吗?”

    “别的讲读官都去,我要是不去,岂不是落人口实?去,当然去。”嘴里这么说,张寿心里却对国子监的鄙薄更添一层。他还是第一次进见贤阁,因此头一次发现,这里不但空气里弥漫着尘灰的气息,而且从地上到书架,到处都是灰尘,架子上的书不少都已朽坏。

    他早就听说,见贤阁说是太祖皇帝特意建造,让监生们能够有个借阅书籍的地方,结果却因为管理不善,书籍借出去却收不回来,又或者大批量损毁,国子监经费不足,学官们也没办法从朝廷要钱,又没有其他手段赚钱,于是很多年前就只能将其空关了起来。

    再好的学校,没有好制度,没有好生源,更没有好师资,最重要的是没有足够的经费,那么,每况愈下就是唯一的结果了!

    一大早被自家四弟突然爬上床来,三皇子差点没吓得一脚把人踹下去,可听人嘀嘀咕咕小声灌输了一通今日国子监放榜的事,这位太子殿下实在禁不住熊孩子的纠缠,再加上这也是自己第一次出题考人,因此在四皇子的撺掇下,他请示皇帝后带着一众讲读官亲临国子监。

    刚刚从那座大学牌坊下悄然进入了自己曾经读过书的国子监,他却没有故地重游的那种怅惘感怀,就算有,这满腹情绪也都被外头那喧闹给完全败坏了。

    也正因为如此,当站在太祖皇帝曾经讲学的彝伦堂之外,他那张脸不知不觉就变得很严肃,哪怕周祭酒和罗司业赶过来时,一贯温和的他也依旧绷紧着一张脸。

    而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情况,国子监这一正一副两位最高领导,那张脸也同样好看不到哪去。周祭酒还试图用太子殿下不该白龙鱼服来劝谏一二,顺带稍稍缓和一下气氛,结果却被三皇子那无可辩驳的理由给噎了回去。

    “孤来此是请示过父皇的,随行除了诸位老师之外,还有锐骑营护卫。只不过是进国子监的时候,因为人全都在外头看黄榜去了,所以也没什么人注意孤这一行人。”

    当耳畔传来了花七的声音,得知外头那一窝蜂扎堆的监生们,已经渐渐回来了,三皇子这才沉声说道:“我出了这三道题,那道四书题就是科场上常见的时文题,而且不是什么偏题怪题,料想精于制艺的人都能答好。这一题是进士出身,如今又是翰林的诸位老师批阅的,想来没人会有异议,更没人会觉得有什么不公。”

    “算经题是九章算术中很容易的一道,只要稍稍动动脑子就能算得出来,为的是日后出去主政一方时,不至于连最起码的赋役都受制于胥吏。这种题目,对是对,错是错,一目了然,异常分明,想来也不至于有人会有异议。”

    他看到已然有不少监生往这边聚拢,他就提高了声音。

    “但这道算经题最后答得出的人很少,也难怪,这年头的地方官,很多人都不记得自己管辖的府州县有多少人口,多少土地,每年又要多交多少的赋税,又有多少的应役丁口,每每述职的时候,都要准备夹片悄悄藏在袖子里,可是,难道这些不应该烂熟于心的吗?”

    “至于农事那道题,这正是父皇一直都在孤面前念叨的事,而太祖皇帝也说过,农乃国本,那么,思量如何以有限的国土养活越来越多的国民,难道不是致力于仕途的监生应该好好考虑的问题吗?”

    “把重心放在沟渠水利上,虽说不全面,但至少还了解过农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可说什么在种地的时候拜圣人,什么毁林开荒,什么泻湖为田,什么驱赶北虏之后,把草地改为耕地……甚至还有更荒谬的,煞有介事地说在水田里怎么提高小麦的产量!孤想知道,这国子监到底有多少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只知道纸上谈兵,根本不懂民生疾苦!”

第六百六十七章 自知之明

    三皇子这掷地有声的质问,登时让四面八方汇聚过来的监生们大为窘然。这其中,也不是没有人想开口反问,难不成太子殿下你能分得清楚稻麦?可是,他们这心里不满的嘀咕,仿佛就被三皇子听到了似的,很快就得到了回答。

    “也许有人要问,孤是否认得出稻麦,是否知道农田耕作是怎么回事。呵,恐怕要让那些质疑的人失望了,孤曾经跟着老师张学士去过农田,骑过水牛,也亲眼看到老师带着如今九章堂一年级的斋长纪九还有几个半山堂监生下地割过麦子。”

    “孤年少体弱,所以没办法去和别人一块割麦,但孤至少带着四弟捡拾过麦穗,深知那干活时腰酸背痛的滋味!父皇尚且亲农,地方官尚且要劝农,你们呢?孤今日亲临,就是想看看到底有没有人会觉得惭愧,可听到的只是沸反盈天的抱怨,看到的是一团乱相!”

    “孤的老师,东宫讲读官召明书院岳山长已经算是手下留情了,要是换成父皇,又或者是孤,就那些狗屁不通的农事策问,什么二十分,一分都不能给!如若你们觉得不服,那些农事的策问,孤倒是想把不服的人那些农事策问结集印出来,让天下读书人都看看!”

    此话一出,之前那些义愤填膺,叫嚣最凶的监生,只觉得面上火辣辣的,恨不得找一条地缝钻进去,更有人双股打颤,显然是想到了万一自己那文章印出来让人看到之后,那四处传播,无数人哄笑取乐的结果。

    然而,比他们反应更大的,那却是周祭酒和罗司业。之前觉得那块从天而降的馅饼有多鲜美诱人,现在他们就觉得如今面对的窘境有多棘手。别说那些监生,他们都恨不得把外头那满满当当的总分排名表给撕掉!

    可既然情知这是不可能的,周祭酒只能硬着头皮说:“太子殿下息怒,这些监生不过是年少气盛,少有自知之明,这才一时做出了过激举动,并非质疑太子出的考题,更不是质疑诸位讲读官的评卷结果……”

    自打江都王和徐黑逹说出评卷都是那些东宫讲读充当之后,周祭酒就知道事后绝对不可能质疑结果。本想着矮子里拔高子,反正国子监总能有那么几个人跻身东宫侍从,可谁能想到,原本只应该列出最终录取者的选拔,竟然破天荒公布了所有人的排名!

    而且只看这些监生的反应就知道,不少自视极高的人都折戟落马,也难怪会有这么大的激愤!当然,要是不公布这排名,只有录取者,说不定回头也会有各种乱七八糟的流言风靡一时,所以,东宫如今赫然是把一切摆在了明面上,断绝了人质疑的后路!

    因此,见自己说出这番话之后,三皇子面色冷淡,分明因为今天发生的种种,本来就对国子监成见已深的这位太子已经更加不满,周祭酒只能把心一横,挤出一丝笑容道:“而且,据说半山堂也参加了这次遴选,不知道他们的名次如何,又张榜公布在何处?”

    三皇子的眼神彻底转冷。就在这时候,刚刚一直躲在他身后装老实的另一个熊孩子就闪了出来,冲着周祭酒嘿嘿一笑。

    “半山堂的总分和名次也已经出来了,可太子三哥觉得,张贴在国子监附近,未免有些不好看,毕竟如今人都已经转到公学去了。当然,要是大司成一力坚持的话,那也不是不可以贴出来。”

    说到这里,四皇子甚至又特意强调道:“不只是名次,半山堂那些人做的农事策问,得分在七十分以上的,也可以贴出来供大家比较优劣!当然了,这次半山堂里,总分最高的张无忌放在国子监六堂的总名次里,那也有些显不出来。”

    周祭酒哪里不知道,如果说三皇子是从腼腆羞涩中成长为稳重可靠,那么,四皇子就是一如既往的冲动莽撞,十足十的闯祸胚子。如今人这么一说,他总觉得有些不好,却不想身后学官中,到底有一个博士忍不住出了声。

    “若是如此,那就贴出来让大家评鉴评鉴好了!”

    “当然可以。”随着这句话,刚刚才带着阿六恰然来到彝伦堂,却隐在其他讲读官之后的张寿,这才不慌不忙地现了身。见一群昔日同僚的目光犹如针刺似的齐射了过来,他就笑眯眯地说,“反正半山堂跟过去的也就那么几十个人,排名的时候却也不费事。”

    见张寿如此气定神闲,众多学官这才隐隐觉得事情恐怕有些不妙。虽然有些人不免暗自腹诽,觉得是三皇子这位太子故意泄题给了半山堂众人,可即便再蠢的人也不会把这种质疑宣之于口。

    皇帝如今明显对太子偏爱非常,质疑太子作弊,那不是找死吗?

    而三皇子接下来的话,却再次在众人心中落下了重重一击:“既然有博士如此要求,老师也答应了,那就这样吧,令外间御前近侍将半山堂的榜单也一块张贴出去。原定这样的筛选一个月一次,如今看这反响,改成一季一次吧。”

    “免得有些人不是知耻而后勇,而是被吓怕了,不敢再应试。不过,孤也有言在先,此番是农事策问,日后也许便是牧监,是海运,是水利沟渠的具体实施……不用想着从哪里准备一份面面俱到的范文来应付。毕竟,那些范文再能耐,能比得上父皇为孤挑选的老师们?”

    “至于时文,那就更不用说了,孤不认为国子监中这些监生的时文,翰林院中这些过五关斩六将进士及第,最终通过馆选留馆,锦绣文章天下知的翰林还会评不出高低。”

    虽然之前那几千份卷子批阅得头痛——这还是有学生乃至于其他人帮手的结果,但此时此刻听到三皇子对他们这高度评价,包括岳山长在内的东宫讲读官们,大多都难抑自矜之色。

    尤其是当三皇子诚恳地拜托这次没能参与阅卷的肖山长等人,道是术业有专攻,下次若出到相关题目,就要劳烦他们出手的时候,几个人登时一面谦逊,一面满口答应。

    至于帮忙作弊?那是脑袋进了水吗?他们的愿望,本来就不仅仅是在太子殿下面前刷脸熟,而是在太子殿下心目中树立一个良好的形象,建立起足够的信任——在这方面,张寿就是最好的榜样!尤其是他们只不过掌握阅卷权,并不掌握出题权,谁愿意落下话柄?

    再说,这年头真正让他们拒绝不得而必须卖人情的人,又怎么会在国子监蹉跎时光?

    而他们这种表情,国子监众多学官看在眼里,自然更是觉得难堪至极。可就算是周祭酒和罗司业,也不会贸贸然扛上东宫这一堆名声在外的讲读。

    因此,当三皇子这位太子再次强调了一番,国子监不是混日子混名声的地方,随即就往见贤阁的方向去时,措手不及的他们顿时就更加呆滞了。

    三皇子和四皇子从前在国子监半山堂读书时,学官们一度很担心他们会作为皇帝的眼睛,悄然注视着国子监中的一切情况,但久而久之,见人上课下课之外,少有时间在国子监停留,渐渐也就安下心来。哪怕三皇子离开半山堂后又考入九章堂,那也没出什么幺蛾子。

    因为他们已经看出来了,三皇子对国子监其实一直都没有什么太大兴趣。可现在,当初在国子监时都没去过见贤阁的这位太子殿下,竟会突然起意去这座蒙尘已久的藏书阁!

    这一刻,周祭酒和罗司业不约而同地想到,去年张寿初来乍到京城时,不就带着半山堂中那一堆贵介子弟夜游国子监,夜扫九章堂?

    那一次,因为九章堂牌匾被锁在了仓库中,九章堂灰尘密布,年久失修,因而周祭酒还差点被人诬告。而这一次,甚至都不用别人诬告,自周祭酒以下都知道那见贤阁是什么情景!

    国子监的大学牌坊外,在这里做早点生意的小摊小贩们面对今天这人流极多,却生意极差的场面,一大堆人都有些欲哭无泪。平日里一个时辰不到,所有东西就都能卖完,但今天这却连三分之一都没卖掉,甚至还有人在推推搡搡中,被某些监生顺走了东西而没拿到钱。

    而且,刚刚中气十足和人对骂的一个小摊贩,此时此刻在几个同行那恼火的眼神注视下,也不知不觉生出了后怕。别看刚刚他骂的只是一个监生,说不定那就是个家境富裕,官面上兜得转的,回头对衙门递个话,他们这每日里的小本买卖还能做吗?

    可他又拉不下面子,在别人的怒瞪下,只能色厉内荏地冷哼道:“这些家伙总也要讲道理!太子殿下不是来了吗?人正在里头训示,大不了回头我拦住他老人家磕头求恳……”

    “褚大脚你就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你敢拦东宫太子?你冲出去往那一跪,你能把话说齐整了,我就把名字倒过来念!”

    这人的揶揄立刻就被另一个哄笑声给打断了:“王大,你别占褚大脚的便宜,就你那名字,倒过来就成了大王……呵,你要是真有胆子改名,我才叫服了你!”

    虽然还有彼此调侃的力气,但众人那仓皇却不是如假包换。可有人悄悄偷窥那些站在墙根底下的黑氅汉子,却发现这些人依旧如同桩子似的一动不动。

    这些小摊贩们都是土生土长的京城小民百姓,很熟识京城内外诸城门守军,也远远张望过宫门那些锐骑营健卒,但从来没见过这样明明是活人,却能够有如此站姿的人。如果他们看书再多一些,那么也许会琢磨,这是否根本就是傀儡。

    然而,他们到底没那么多见识,此时哄笑打趣过后,发现对方全无反应,不见有哪个打头的过来问两句,也就渐渐唉声叹气了起来。眼看日头渐渐升高,在这儿推车做生意的时限眼看就要到了,一群人方才焦躁了起来。

    就在这时候,里头突然匆匆跑出来一个人,对着那些黑氅汉子嚷嚷道:“太子殿下吩咐,把半山堂的榜单也一块贴出去!”

    此话一出,一众小摊贩就只见刚刚还以为是泥雕木塑一般的黑氅汉子们,终于一下子动了。然而,这些人却并没有如他们想象中一般,异常训练有素地去忙活,而是彼此互相看了看,最后方才有人开口问道:“榜单我们昨晚上都贴了,不见有半山堂的啊?”

    几乎是话音刚落之际,一个慢悠悠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半山堂这榜单在我这儿,我原本想张贴到公学去的,既然太子殿下吩咐,那就贴吧!”

    现身的花七见刚刚开始活动身子的那些御前近侍瞬间站得笔直,甚至笔直中还透着几分僵硬,他脸上的笑容就更深了一些,于是一手拿着黄榜,一手提着浆糊,再次招呼了一声。

    见终于有几个人如梦初醒似的急急忙忙赶了上前,他把手中榜单和浆糊递了过去,等到几个人急急忙忙跑回,找到那最后一个恰恰好好的空位,开始在那忙活,他就笑眯眯地说:“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你们也算是忙了一个通宵,早起又在这守着,也算是辛苦了。”

    尽管御前近侍们绝对不会一嗓子嚷嚷出一声为人民服务,但诚惶诚恐谦逊几句,他们还是非常熟稔的。然而,又冷又饿的他们还没来得及客气,花七就笑容可掬地又开了口。

    “虽说夜半喝过一碗羊肉汤驱寒,但你们应该都还没来得及吃早饭吧?今天刚刚这一大堆监生摩肩接踵看榜单的场面,正好却害得在这儿做早点买卖的人都没了生意,也总该有个补偿。你们贴完了这榜单,去把各家没卖完的这些早点全都买下来。”

    “也算是我犒劳你们一夜辛苦,顺便补偿他们一早上没好好做成多少买卖。”

    张头探脑的小摊贩们听到这一番对话,一时不由得喜出望外。然而,还不等个别狡狯的在心中盘算着狮子大开口这档子事,就被花七接下来的话吓得打了个哆嗦。

    “吃完之后,要是觉得哪家以次充好,短斤缺两,东西做得不正宗,也记得告诉我一声。我回头和顺天府衙刑房捕头林老虎好好说道说道!”

    意识到这会儿面对的是个心地不错,却也不好糊弄的官爷,一群小摊贩们自然不敢漫天要价,老老实实地把剩余的存货全都卖了出去。即便二三十个御前近侍平时习武强身,确实胃口很大,可四处一打听,得知剩下的有几十碗面,百来个馒头,上百个烧饼、数百个饺子……他们还是不禁傻了眼。就算他们是大胃王,也吃不掉这些吧!

第六百六十八章 藏书和借书

    事实证明,食物这种东西,永远都不用嫌太多。虽然饿了一早上的御前近侍们在贴完榜单后,大吃大嚼,那些热气腾腾的早点却也只不过消灭了一大半,但剩下的食物依旧有去处。因为众人就只见花七那竟是如同传说的饕餮一般,一口气消灭了至少十人份的东西!

    而紧跟着,御前近侍中无人不认识的阿六从国子监出来,又消灭了十人份……于是,今天没能做成生意的小摊小贩们,剩下没卖出去的食物,也就差不多清空了。

    当这些小本生意的摊贩们上来千恩万谢外加套近乎的时候,花七却回避了众人打听自己来历的问题,笑呵呵地和人说起了家常,临到最后,他就咳嗽了一声。

    “好了,这会儿天光大亮,你们再占住这成贤街做生意,实在是不好看,都散了吧。虽说没见着太子殿下,但这辈子难得和太子殿下这么近,说出去也是一桩佳话,不是吗?都去好好宣扬宣扬太子殿下驾临国子监的事,给咱们太子殿下扬扬名!”

    几个大胆过来说话的小摊贩你眼看我眼,最后那当然都是一口答应,至于其他不敢过来的,也都把这话记在了心上。而花七更是耐心告诉了他们,今天贴的这都是什么榜单,太子殿下把监生都拎进去训诫又是怎么回事。总之,和蔼可亲,就像是个寻常邻家老叔。

    任凭是谁都看不出,这位衣着整齐,面上含笑的老叔,不但已经五十了,还是绝代凶人。

    阿六见惯了花七凶神恶煞的一面,此时见人笑眯眯地和一群小摊小贩唠嗑,他反而觉得极其不习惯。然而,别人却不知道花七那到底是何等凶人,此时一个个兴高采烈地回到赖以活命的推车前,收拾炉子,互相打招呼告别,推车……顷刻之间,成贤街就再次冷清了下来。

    见四周围彻底安静了,那些黑氅汉子又已经退到墙根底下去守榜了,阿六若有所思地皱了皱眉,随即却一声不吭就往国子监里走。倒是花七憋了老半天没见人发问,此时忍不住笑骂道:“你小子就没什么想问的?”

    “没有。”阿六仿佛丝毫不觉得自己直接把天给聊死了,但是他不用回头,也知道花七这会儿是什么表情,当下就轻哼了一声,“就算你想吸引人过来,人也不会来得这么快!”

    “哦,不信这些家伙传话的速度?要不要和我赌一赌?”花七轻轻搓着手指头,一脸的狡黠,“要是回头太子殿下和张学士他们出来时,这里已经有人闻风而至,你就输我一百贯?”

    “没钱,不赌。”阿六鄙视地扫了一眼花七,头也不回地继续往里走,直到了那大学牌坊底下,他这才哂然笑道,“你连太子殿下都敢骗过来,更何况是其他人?”

    这一刻,墙根底下那些眼观鼻鼻观心,装作自己不存在的御前近侍们,不由得齐齐陷入了惊悚。

    他们听到了什么?今天太子是被他们的新任顶头大上司给骗来的?这消息如果传出去,人会不会吃不了兜着走,能不能达到把这个心狠手辣的家伙撵走的目的?

    花七没好气地搓了搓脸,却丝毫不在意阿六在人前道破自己的这一设计——毕竟,他昨夜夤夜造访张园,却是对阿六把话说明白了,而撺掇四皇子去鼓动三皇子之后,却也去乾清宫中留了一张字条给皇帝。

    他很清楚,皇帝也希望三皇子多多出现在公众场合,多多表现出身为一个太子的见识和担待。而三皇子今早能顺利出来,就说明他这撺掇顶多在事后被皇帝骂一顿。

    而眼下花七很有自信,堂堂东宫太子带着众多讲读官莅临国子监训诫监生,再加上外头这长达几千个人的排名表,哪怕那些小摊小贩未必会把这件事的所有细节宣扬出去,甚至会以讹传讹,但也必定会在短时间之内吸引来第一批人。

    他当然不希望三皇子也和这些小摊小贩一样,被匆匆赶来的太庞大人流直接堵在国子监回不去。总要有人恰逢其会,有人失之交臂,这样的故事方才会流传千古。

    虽然有所预计,但花七还是错误估计了三皇子这一行人在国子监中停留的时间。

    满是灰尘的见贤阁,就连岳山长和肖山长这等不愿意过分得罪国子监学官的外人都实在是看不下去,一时摇头叹息。

    而翰林院那些心里有数的学士们哪怕很想三缄其口,可当张寿轻飘飘地说这藏书阁尘封也是由来已久,不能都怪如今的一众学官,他们便一下子醒悟了。

    如今这些大小学官们的前任,甚至前前任,不少都还在朝中,当年是祭酒和司业这一级别的,如今有人已经赫然跻身内阁,有人已经赫然一部尚书乃至于侍郎,在太常寺大理寺光禄寺担任正卿的,那也很不少,就连当时品级低微的博士们,眼下也已经有不少仕途正好。

    相形之下,如今国子监的这些学官们却是举步维艰,身上背了不少恶名,不把责任推在眼前这些学官头上,难道还要推给他们那些正如日中天的前任甚至前前任们?

    庆幸今天那位素来说话不好听的太子詹事刘志沅刘老大人不在,身为翰林院掌院学士,隐隐作为东宫讲读官之首的孟学士立刻率先把这件事给定了性。

    “见贤阁竟然颓败成这个样子,实在是有违太祖皇帝当年设立此地的本意。如今外城兴隆茶社附近那算经馆正在紧锣密鼓地动工,日后据说还会设立借阅室,供人借书阅读抄录。堂堂国子监藏书阁,若是连这等民间筹资建造的地方都不如,岂不是笑话?”

    “如此管理不善,确实是可悲可叹!看看这些书,朽坏的朽坏,充数的充数,就连书架似乎都已经被虫蛀了……”

    另一个接口的侍读学士满脸激愤地评价到朽坏的书架时,陡然就住了口。

    书架这种东西不可能没事就换,往往是沿用十几年甚至更久,一个不好就要把周祭酒他们的前任给牵连进来。

    他立时痛心疾首地改口道:“这样的藏书阁,空有其表,其实难符,实在是可惜啊!”

    见一众人等无不争先恐后地落井下石,刚刚还“雪中送炭”的张寿就闭嘴不言了。他已经很“厚道”地帮助国子监的学官们推卸责任了,可最终别人不帮忙,他有什么办法?

    难道他还要因为,自己曾经是国子监的一份子,于是不计前嫌继续帮人说话?他可不是那样以德报怨的好人!

    眼看周祭酒摇摇欲坠,罗司业牙关紧咬,剩下的学官们不是面如土色,就是面色激愤,三皇子最终沉声说道:“这见贤阁的事由来已久,孤也知道,不能全都怪大司成少司成以下诸位,但如此景象,难道不是这些年国子监日渐式微的原因之一吗?”

    “此事孤会上奏父皇,一来汰换藏书,二来修缮见贤阁,三来择选妥当人主持此地……”说到这里,他突然一顿,随即转头看向了自己身后的诸位讲读,但目光很快落在了张寿身上,“老师,这藏书阁如何正常运转,你可有相应的法子?”

    在三皇子那炯炯目光下,张寿就悠悠然走上前,随即笑了笑。

    “臣听说,民间多有藏书大家,藏一盖数层,占地广阔,藏书数以千计乃至于万计,内中管理严格,然而,往往却有规矩,三代以内嫡系男子方才能够进入,女眷一律隔绝在外,外人更是欲求一观而不可得。藏书再多,受惠的甚至连一家一姓都做不到,更谈不上其他。”

    “所以,见贤阁这样的藏书阁如今变成这样子,顶多只能说是管理不善,还请太子殿下不要苛责太甚。”

    见自己说到这里,包括岳山长这样对他还算熟悉的人投来了诧异的一睹,其他人则是满脸不可思议,尤其是国子监那些学官们,那更是面色复杂微妙到了极点,张寿就随和地笑了笑。那笑容配合上他出众的仪表,显得非常温暖人心。

    “说到底,那是因为藏书阁这种名头,本来就注定这些书只能束之高阁,而不能真正起到作用。既然真正的古籍善本,全都存在了宫中的古今通集库,那么这国子监藏书阁中都是些什么书呢?我刚刚随便翻了翻,发现也就是诸如四书五经以及各种集注之类的。”

    “既然不是需要郑重其事收藏,不能让一般人翻阅的珍本,那么与其让见贤阁继续空关朽坏,何妨把这儿变成监生们可资利用的书籍借阅室?这儿的书籍一一甄别之后,汰换已经朽烂的书,重新购进那些监生必备或者常用的书,哪怕坊间热卖的时文集子也好。”

    “然后,把书目一一列出来,然后加以编号,悬挂在墙上,作为借阅的目录……”

    张寿气定神闲地说着现代图书馆的种种借阅规则,这种犹如信手拈来似的从容,之前被皇帝召来京城的三位书院山长在聚精会神一边听一边想的同时,心情不由得都是沉甸甸的。

    虽说他们的书院也都有针对普通学生的各方面扶持,老师也会偶尔借书给看好的学生,但书院固然有真正的藏书阁,却也同样不是针对普通学生开放的,甚至连普通老师都未必进得去。毕竟,藏书阁对于很多书香世家来说,是底蕴,对于书院来说,也是底蕴!

    而张寿所言的这种书籍借阅室,便是把藏书阁下降到了市井书坊的水准,当然,不会有那些乌七八糟的传奇话本甚至艳情书。但市井书坊大多是纯粹为了盈利,绝不会允许寻常人没事站在那看书,当然更不用说抄书了!

    而张寿在侃侃而谈说完了图书馆的设想之后,他见周祭酒和罗司业那面色分明很不好看,他就淡淡地说:“如果大司成和少司成觉得这有违国子监藏书阁的初衷,那么见贤阁一半藏书,一半借阅,那其实也可以。而且,书只能在现场看,不能带走,也可以减少损毁。”

    “而由于借书要登记,于是就能定期统计哪些书是监生真正急需的,原本只备一本,之后就可以采购更多本。这对于那些印书的书坊来说,也可以视作为一种书籍满意度的调查。”

    张寿顿了一顿,随即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调说:“须知陆祭酒亲自募资建造的那个算经馆,他打算把家中珍藏的一些古籍善本捐出去供书坊排版印制,若是印出来,届时那里将会有不少市面上几乎难觅踪迹的书。预计在算经馆开放最初,将会有各类书籍超过三百种。”

    “而再算上那些卷数多的套书,大概总藏书量能有个几千卷吧。”

    他随口说出了一个让四周众人登时鸦雀无声的数字,随即又笑着说道:“当然,赵国公府对这种能助学的好事也非常支持,太夫人和赵国公以及夫人全都表示,他们愿意拿出家中古籍善本,挑选合适的来排版印制。如此一来,读书人就有可能看到市面上没有的书。”

    前头说国子监可以改建借阅室供监生使用,后头却突然词锋一转,说到了陆绾的算经馆,这要是在场众人再不知道是什么意思,那就枉为这年头的精英了。

    然而,他们的反应再快,要开口却还不得不斟酌,可某个熊孩子那却是根本不加考虑地就嚷嚷了起来:“老师,那要是日后算经馆造起来了,里头能坐多少人?”

    见四皇子那一脸我很感兴趣的表情,张寿就冲着熊孩子眨了眨眼睛:“应该也就一百个座位吧?毕竟,这才刚刚起步,不能太贪心。若是以后顺利,可以扩建嘛。”

    听到这样的话,别说周祭酒和罗司业,就连众多东宫讲读官,瞬间也都为之色变。藏书阁更多只是藏,而不是面对普通大众借阅,在这种情况下,能容纳一百个人进去借书阅读又或者是抄书的算经馆,那绝对是一个庞然大物!更不要说,张寿居然说还能扩建!

    可想而知,出身富贵的人兴许还能抵抗一下这样的诱惑,那些出身贫寒识文断字,却苦于没有更多阅读途径的读书人们,怎能不趋之若鹜?张寿当初可就有一篇借书说流传在外!

    三皇子没有去看那些面色各异的人,他一把拽住满脸兴奋的四皇子,把人拖到自己身后,这才轻轻点头道:“老师所言这借阅的法子确实很有道理,孤回宫之后,一定会好好禀报父皇。若是真的可行,这不啻为一桩造福千秋的好事。”

第六百六十九章 责以大义

    太子和那些东宫讲读要是再不出来……那就真的出不来了!

    国子监大学牌坊之外,面对越来越多的人流,隐在大树上的花七不由得眉头大皱,一面寻思自己是不是派出来的人太少了一点,一面担心至今还不见从国子监出来的三皇子一行人。他也没有想到那些小摊小贩们竟然这么有行动力,这好像还只过去了两刻钟吧?

    等到一传十,十传百,还会有多少人过来看热闹?

    瞟了一眼那八字墙前围着看黄榜,顺便评头论足的众多举子,他心里很清楚,这是因为乡试桂榜放榜之后,身家殷实且动作快的举人已经抵达了京城的结果。当然,也不排除有那些寓居京城,只求一中的老举人。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即悄无声息地跳落了下地,绕过了贴有黄榜的围墙,最终来到了一处没人的地方,不费吹灰之力就悄然翻过。可当他犹如闲庭信步一般转了一圈,最终在博士厅门前正好撞上张寿这一行人时,却发现张寿和其他讲读倒是还在,三皇子竟是不见了。

    见众人面色都有些微妙,花七就径直上前说道:“门外已经有众多人蜂拥而至,太子殿下和诸位若是再不回宫,回头外间人满为患,恐怕就要出动更多兵马护送,那时候就麻烦了。”

    此话一出,他就听到了熊孩子的声音:“刚刚国子监已经有人报说外头人很多了,太子三哥不愿意为了他而净街扰民,所以已经让人护送他先行回去啦。他不在,我带着大家从正门走,反正只要我说出身份,别人肯定就会失望退去的!”

    四皇子见花七愕然朝他看了过来,顿时得意地抬头挺胸道:“身为弟弟,当然该为兄长分忧,这才是兄友弟恭,花统领你说是不是?”

    听到四皇子特意点明自己的身份,花七忍不住觉得脸上有些僵。这就是针对昨天晚上他悄然推醒熊孩子后,人在明面上答应,而后暗地里悄悄设计的一次报复?他瞅见张寿身边居然不见阿六,哪里还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四皇子胡闹不要紧,那却也得要三皇子这个太子肯听!而且,在场这么多学官,就没有一个人想着劝谏一下太子殿下吗?更何况,堵在外头的人如果知道三皇子就这么悄然走了,那反应如何,恐怕也很难预料。

    花七的目光略过张寿,朝其他人一一看去,就只见东宫讲读官中泾渭分明的两批人,翰林院掌院学士孟学士等都显得特别镇定,一脸我完全不懂四皇子在说什么的表情,而那三位出身民间的山长,则是正在谈笑自若。于是,他最终只能期待张寿能给自己一个交待。

    而张寿也果然没有辜负他的期望,笑吟吟地说道:“阿六从皇上那儿接受过一枚东宫侍卫的令牌,所以太子殿下既然吩咐,他自然不得不从命。太子殿下还说,正值举子齐聚京城的时期,虽然之前各位讲读在经筵和国子监都一一讲过学,但无法聆听的人却很多。”

    “既然如此,此次考选中,东宫诸讲读官评点过的那些排名在前的范文,当一一结集印出来,也好让人知道,此次的考选所出何题,有何偏重。”

    历年春闱发榜之后,会有人为这一科金榜题名的人们编撰进士金榜,甚至还会设法弄到他们的会试文章乃至于之后的殿试策问卷子,结集出版,以供广大有志于科场的读书人参考。而如今三皇子竟然打算也效仿这种做法,花七登时暗自心惊。

    这才当上太子几天,三皇子就已经这么有主见了?

    他在心里盘算这是否张寿的撺掇,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询问又或者质疑,只是侧身让开路,就只见四皇子雄赳赳气昂昂地带着一众讲读官朝外走,颇有一种熊孩子长大的气势。

    只不过,发现国子监那些学官竟然连一个送的人都没有,之前进来时也没看到监生,他不知道人是被打击得太狠,于是忘了礼数,还是打算如太祖皇帝当年留下的名言一般,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不由得在心里头又给此地师生们记下了一笔。

    虽说让四皇子带着一众讲读官走在前面,但原本跟在后头的花七,动作却比他们快得多,竟是直接再次翻墙出去,本以为自己要召集人的,没想到锐骑营那些卫士已经赶来了。

    好在这时候闻讯而来的读书人虽然不少,但至少还不及之前监生云集看榜时那场面的沸反盈天,再加上墙边上有御前近侍弹压,另一边锐骑营卫士护送几辆马车过来时,大多数闻讯前来围观的读书人们都老老实实地退到了后头。

    发觉都不用自己表明身份,四皇子刚舒了一口气,可昂首阔步的他才刚刚靠近马车,就只听人群中竟有人突然嚷嚷了一声。

    “太子殿下,敢问东宫侍从只从监生中选,置天下寒窗苦读,百战科场的举人们于何地!”

    正打算上马车的四皇子顿时为之一怔,随即就恼火地转身喝道:“首先,我不是太子三哥!其次,天下寒窗苦读,百战科场的又不仅仅是举人,还有童生,秀才!而最后,东宫侍从并非官途,甚至连东宫侍读,除开的确有功勋的陆高远,也都没有实际上的品级!”

    四皇子这清亮的声音,把那个质问一下子压了过去,但只是须臾,人群就再次传来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似乎他这话并没有能够让别人为之服气。

    然而,还不等他再想出别的说辞,他面前这辆马车上,却传来了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四弟,你退下。”

    四皇子本来以为和上次自己一样,阿六肯定也把太子三哥给背回宫去了,万万没想到人竟然在眼前这辆他还没来得及登车的马车里!

    他心里满满当当都是惊疑,可到底还是依照吩咐闭上了嘴,却很好奇三皇子会说些什么。

    “刚刚有人问,东宫侍从只从国子监中选,置天下举人于何地?”

    再次重复了这个问题之后,车中的三皇子就一字一句地说:“孤还记得,太祖皇帝那会儿,国子监除了贡监、捐监、例监,还常常收落榜的举人,甚至有考中进士却太过年少的,也常常被太祖皇帝亲自指派送到国子监读书,那时候的国子监,人人以跻身其中为荣。”

    “却不像现在,监生名头式微,而听到监生才能为东宫侍从,有人就居然这般忿忿不平!”

    面对这样针锋相对的反诘,刚刚那隐于人群中说话的人登时面上涨得通红。

    再加上他这石破天惊一嚷嚷,发现四周围看他的人很不少,其中还有认得他的,一想到事后兴许会被针对,此人就不敢再贸贸然乱说话了。

    而三皇子在举了当年的例子之后,却又沉声说道:“监生在国子监修业时间,各有不同,恩贡、因尊长死难国事而恩荫,以及乡试副榜取中而贡入国子监的,大多是六个月。而捐监者往往并不真正坐监修业,其他亦是时间各不相同。只有如县学府学例贡国子监,方才坐监三年。”

    “但如今看来,恩贡等等出身的监生,坐监半年,却也不能实际上学到什么,因而孤打算禀明父皇,无论何等出身,要最终坐实这监生二字,都需要坐监三年。你若是想要早点以监生这出身赴吏部铨选,可以,一路升到率性堂,然后名列前茅,就可以出监了!”

    “至于举人也想跻身东宫侍从,那就更简单了,乡试副榜尚且可以入监读书,那乡试正经桂榜出身的举人,又如何不能入监读书?只要你自信能在国子监中超越绝大多数人之上,那东宫大门自然为你敞开!”

    “可是,如若你们明年金榜题名,考中进士,随即又在馆选之后留馆为庶吉士,庶吉士散馆之后,又因学问精深和锦绣文章被选为东宫讲读,成为孤的老师,难道这不比眼下这区区一个东宫侍读更光鲜吗?十年寒窗苦读,难道不应胸怀天下之志,怎能以区区侍读为念?”

    优哉游哉隐在其他讲读身后,张寿微微眯着眼睛,心里对三皇子突然出现在外头这辆马车上倒是不太意外。

    毕竟,这年头没有防弹轿车,但至少有防弓矢的马车,关键时刻门一关,除非你有非凡的力气,否则根本不可能打破防御,阿六没有把三皇子悄悄送出国子监,送上这辆马车,这才是最正确的做法。否则难道还把三皇子直接背去北安门,然后靠两条腿走回慈庆宫去吗?

    当然,就不知道是三皇子的主意,还是阿六自作主张。

    然而,三皇子此时这样一番条理分明的话,那就非常难得了。突然成为太子,要面对非常沉重的课业,在这样的课业之余,不但要接受皇帝的教导,竟然还能挤出时间进行思考,可以说,哪怕是选择了三皇子的皇帝,在最初的时候都小看了那个小小的孩子。

    当然他也是,想当初他怎么会想到,那个腼腆羞涩的孩子竟会如此蜕变?

    不过,三皇子到底还小,就算表现太好,皇帝如果真的要疑忌这么一个太子的话,迟早还要五六年,因此他并不怎么担心会发生不忍言之事。

    于是,眼看三皇子在说出那一番话后,人群中再也没人开口质疑,而四皇子也被拉上了马车去,他直到其他人都一一上车后,却审视了一番聚集起来的监生,这才上了最后一辆车。

    可一坐稳,他就发现,和自己同车的竟然是召明书院岳山长。因为自家还有个出身召明书院的应试举人方青的关系,他和岳山长算是有一桩小小的过节。

    只不过那已经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因此两人同僚数日,关系哪怕谈不上密切,却也相当和谐——但和谐的最大原因是,东宫讲读们都是分开讲学,他和岳山长平日里几乎就碰不到!

    因此,难得的同车而行,岳山长乐意释放善意,笑着说一些举人们中间流传的某些小笑话,却是不涉及任何政事、人事和冲突。而张寿也很乐意听一听这年头普通读书人的日常,不但饶有兴致地听,不时还提一些问题。

    国子监距离皇城北安门的距离极近,因此两人并没有说太长时间的话,马车就最终停了下来。今天并不是张寿又或者岳山长讲课的日子,因而两人下车目送三皇子带着四皇子以及肖山长入宫之后,见其他人大多打了个招呼就各回各处,再没有外人,岳山长就笑了一声。

    “张学士,你年纪轻轻,却不但有主见,而且还有很多奇思妙想的主意,从前人人都道是葛老太师慧眼识珠,可恕我冒昧,你应该还有其他师承吧?”

    这样的疑问,很多人都曾经有过,但葛雍曾经在张寿面前明确表示不关心,无所谓,愿意信任和包容,皇帝亦然,所以,如岳山长这样明确探问的人,张寿却还是第一次遇到。

    他没有顾左右而言他,而是嘴角一翘,从容自若地说:“没错,我确实还有老师,不止一位,而是很多很多。”

    哪怕越是和张寿接触,越是见识到人那种层出不穷的奇思妙想,岳山长其实根本没有期望自己这问题能得到张寿的正面回答。因此,他原本打算在张寿矢口否认之后,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可没想到张寿竟然承认不但另外有老师,而且还有很多!

    然而,他到底不是方青这样的毛头小子,微微一愣之后就醒悟了过来,因笑道:“张博士这还真是真人不露相啊。其实,相比江浙,广东出海到南洋和西洋更便利。南洋姑且不提,当地蕃王愚昧不堪,但西洋各国虽说蒙昧,却有很多特别的学说,倒是和张学士擅长的相仿。”

    “出海的船回来,常常会载一些和昔日天竺僧相仿的西方和尚,他们懂得不少奇奇怪怪的东西,有时候,也有不少希望到东方来寻求财富的人。而广东大族的船队也会带来一些书。其中,广东宋氏的一支族人就直接以船为家,甚至还有传言,他们也兼作没本钱的买卖……”

    听岳山长似乎纯粹闲聊似的,说着广东各家那点事,中间搀杂着某些来自西方的学说又或者书籍,张寿不禁若有所思。也就是说,宋举人的家里,说不定还有一位海盗王吗?

第六百七十章 纷至沓来

    尽管不少监生都希望这次参加东宫侍从选拔的排行榜不要传开,因为实在是太丢脸,但太子殿下亲临国子监,当众训诫了骚动的师生,而后又在闻讯赶来看热闹的众多读书人面前说了那样一番掷地有声的话,一时间,京城上下也不知道多少地方都在议论这件事。

    除却排名先后这个引人津津乐道的话题之外,最大的话题那便是太子殿下说的话。

    鼓励举人们莫要以东宫侍从为念,应该以科举正途为重,这是大多数官员们认为三皇子要表达的中心意思。但是,层次更高,眼光更长远的高官们,却没有一个会看得这么简单,包括孔大学士在内,从三皇子表述的日后遴选东宫侍从的考题,就看出了兼收并蓄的决心。

    太子殿下不但鼓励大多数举人们不要把东宫侍从当成近水楼台先得月,于是舍本逐末去和一群监生抢夺出路,却也告诫监生,东宫侍从并不需要仅仅制艺时文写得好的人,听起来仿佛是东宫侍从更偏向于杂学。如此一来,就和科场出身的进士完美区分了开来。

    这固然是一个有些让人警惕的苗头,可问题是东宫侍从没有品级,而且并不是终身制,如今赫然是三个月轮换,而且一不需要朝廷出钱,二不需要朝廷出人来帮助遴选——江都王和长史徐黑逹这两个朝官们心目中的闲人不计在内——他们还能说什么?

    至于这一波风潮之下,国子监中不少监生竟是慌慌张张地纷纷结束修业离监,而后前往吏部等候铨选,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一日之内,据说国子监就核准了超过六百名监生的离监,这大概是之前有资格入监的人削尖脑袋往国子监跑之后的另一大奇特现象了。

    在这样的风波之下,九章堂从国子监搬到公学之后的第一次公开课,似乎就动静小了很多,因为人们的注意力全都被国子监这风波吸引了过去。

    但这动静小也仅仅是,这次的公开授课从坊间热议话题榜跌了下来,在此次应召上京的天文术数人才当中,在赴京应考的举人们当中,尤其是在三位山长出任东宫侍讲之后赴京的名士当中,此事仍旧具有极大的优先级,也不知道多少人摩拳擦掌,预备登记请柬前往一观。

    尤其是有资格在文华殿经筵上看到过“自动船”的,都很好奇这次张寿会拿出什么样的东西来。于是,公学登记姓名出身籍贯那天,发放的两百张请柬,须臾被一抢而空。

    于是,公开课这天一早,外城那座占地极大的公学,便迎来了最严密的防护。朱廷芳直接把南城兵马司的三分之二人马毫无保留地派了出去,在外城四处撒网,各种各样的可疑人逮住就直接抓起来,而赵国公府的家丁家将们,则是在公学附近四处游弋,以备不时之需。

    真正负责在现场维持秩序的,除却南城兵马司剩下的三分之一人马之外,就是刚刚走马上任的花七带领的那些御前近侍了。

    从正式到见习的五六十号御前近侍拿着和其他人看似一模一样的请柬进了公学,犹如混在沙漠中的有色沙子,眼睛全都警惕地盯着周围的人流。想到早上花七的那番话,不少人还觉得隐隐有一种高人一等的骄傲。毕竟,今天这邀请函,很多读书人都不曾拿到。

    “今天太子殿下也会带着众多讲读官亲自前来,这算是一场难得的大热闹。如果单单是为了防戍,那你们根本用不着这邀请函,但是,因为御前近侍从来不是目不识丁就能胜任的,所以你们能够和包括太子殿下在内的众多读书人一同听课!”

    “因为你们兴许比某些读书人还能更听得懂一些!”

    不许宦官识字,把他们的地位死死摁在最卑贱的群体中,于是就不会弄权擅权,这是某些皇帝认为自己充分汲取前朝教训后,于是定下宫中规矩时的固有认识。

    然而,高阶宦官群体的识字率,往往会随着皇朝的延续而日渐提高——当然,某个全民识字率开了历史倒车的辫子王朝不在这个范围内。再说,不太识字又或者文化不高的宦官当中,也会冒出刘瑾魏忠贤这样的奇葩,足可见皇帝对宦官的倚赖,和识字率无关。

    所以,本朝初年太祖皇帝制定规矩时,只严格限定了宦官的人数,宦官的品级,至于自宫者则是一个都不要,一概发往辽东屯田,但他却并没有限制宦官识字。相反,随着当年那位司礼监王安的推广,哪怕是外皇城的那些青衣杂役,识字率也是相当高的。

    至于御前近侍,读的书自然比普通杂役更多,甚至不少还能把各种经史背出一两段来,教导他们这些的大多是从宫中司礼监退下的奉御,一个月一换,恨不得教得他们忠字挂心头。不但背书多,背杂书也多,如《九章算术》这样宫外读书人都不太学的,他们也背过几段。

    当然,仅仅是背。如果读书资质真的这么好,那当然也不至于走御前近侍这条打打杀杀的路。背上两段假充懂得一点算经的读书人,在出任务的时候,就具有相当的迷惑作用。

    毕竟,有时候他们出动的时候,是为了截住某些要紧的账册,这要是拿到东西,却看不懂,丢了西瓜捡芝麻,那怎么能够完成任务?

    此时此刻,混在人群当中提防那些有可能图谋不轨的人士,围着围脖以遮盖喉结变化的他们,甚至还用假声煞有介事地和人探讨着某些学术问题。某个御前近侍就在周围几个举子谈及文华殿上那场演示简直是妖法时,轻蔑地冷哼了一声。

    见人对自己怒目相视,他就不屑地冷笑道:“当初张学士在文华殿上,就把某位嚷嚷这是妖法的大学士给驳得体无完肤,没想到今天还会有你这种无知的人混进来,简直是白瞎了这张请柬!”

    骂过之后,这位年轻的御前近侍竟然一本正经地掰扯起了张寿曾经当众讲过的某些原理——那一次自动行船的道理,张寿当然详细对三皇子解说过,而三皇子回到乾清宫又原原本本说给了皇帝,皇帝又命人记录下来,司礼监也有相应的备份。

    而那时候还没被“撵”去慈庆宫侍奉太子笔墨的楚宽,把这份笔记,连带在陆三郎那书坊买到的张寿各种老作新作,全都给了御前近侍们一份副本。平日里练功的间隙,他们也会看一看,权当是训练之外的休闲活动,虽说那会儿看的时候,他们全都苦着脸。

    自学理解那是不可能的,但背上几段,日后在需要的时候充充门面,这却是他们干惯了的事情。于是,同样混在人群中的花七见这个御前近侍说得身旁众人一愣一愣,尤其是刚刚那个嚷嚷妖法的家伙,那是脸色涨得通红,偏偏却没办法反驳,他不禁大为好笑。

    说起来阿六的功夫是比这些人强多了,但要论起在这种场合的专业性,阿六却拍马都及不上……当然他也及不上,毕竟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御前近侍。

    哎,想当初他是真的跟着睿宗皇帝北征打仗的,谁让他斥候当得好,入了睿宗皇帝法眼呢?后来不打仗了,他这斥候的本事渐渐就没有用武之地,于是他就被睿宗皇帝和当今天子开发出别的用场,说起来也是一把辛酸泪……

    就当花七混在人群中,反省自己这些年对阿六的教育偏离了正轨,而张寿竟然也没好好纠正的时候,他就听到外间传来了不小的喧哗。

    情知是三皇子这位太子带着那些东宫讲读来了,当然四皇子这个跟屁虫也肯定会一块来,他就饶有兴致地继续隐在人群中,等着看张寿的反应。

    反正那天他特意过来时,就是纯粹忘记了这回事……至于之后再特意来通知,那当然是不可能的,他哪有这么闲?

    而张寿的反应花七压根没看到,因为张寿压根不见踪影。随着一阵大呼小叫,就是一大堆人涌出来,开始温和却又不失强硬地维持秩序时,他方才突然想起,张寿不是光杆司令,人家有的是学生可以使唤。

    此时此刻,陆三郎、纪九、张大块头,三个斋长在那指挥着其他同学组织之前徘徊在外的众人不要在外头闲逛,立刻进入公学之中那座最大的大讲堂。

    对于有人希望留下来近距离看一看太子殿下的要求,陆三郎笑眯眯地回答一会儿进了讲堂,三皇子会出现在最醒目的位置,谁都能看见;纪九的回答是太子殿下回头会亲自登台说话;至于张大块头,这位襄阳伯之子就简单粗暴多了,人直接出口就是威胁。

    “太子殿下金尊玉贵,万一因为人群拥挤磕着碰着哪儿,谁来负责?要想见太子殿下,简单,用功读书,要么考上东宫侍从,要么考上进士日后去给太子殿下当东宫讲读!”

    “光是踮着脚看有什么意思,真要有志气,将来就立于太子殿下面前!”

    但别说,张大块头这话,那还真是比陆三郎和纪九和风细雨一般的劝解更有效。

    很快,这三个人带着九章堂和半山堂的学生,就把众人给撵进了讲堂。随着有人嚷嚷请柬上都有标着座位排号,需要对号入座,那又是好一阵乱,但随着某两个小机灵鬼带着一帮公学中年纪很小的学生们出来维持,竟是很快又秩序井然了起来。

    “八排一座?看到没有,就在那边最头里,往里走,一人一请柬,自己查看自己的座号!”

    “凭什么在最边上?这位举人老爷,我知道您有功名,您不用颠来倒去说!请柬上早就写明了座位号,您忘了之前来登记的时候,是自己随手在盒子里抽取的请柬?”

    “对,没错,为了避免先来后到,又或者其他因素被人抱怨座位不够好等等诸如此类的,所以才用的是抓阄似的抽取请柬,您运气不好,这还怪谁?”

    小花生和萧成一搭一档,本来就年纪小声音清脆,此时被他们一说,原本发牢骚又或者找茬的人发现别人都在看自己,一时也只能忍气吞声地对号入座。而两个人一面忙活,一面还指导在讲堂中一样充当“志愿者”的小孩子们如何效率更快地帮人找到座位,直叫混在人群中看热闹的花七嘴角直抽抽。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但凡跟着张寿呆过一段时间的人,那真是全都一个理直气壮怼人的德行!

    太子今天驾临的事情,因为皇帝特意吩咐三皇子要事先保密,免得外人得到风声后有什么变故,所以应该没人知道——可就在这不知道的情况下,陆三郎等人那竟然能够镇定自若地睁着眼睛说瞎话,什么位子都安排好了,这不是糊弄人吗?

    花七一进来就发现,讲堂中全都是清一色的条凳,唯一的区别在于每一张条凳上都刻着三个数字,能坐三个人。而从第一排到最后一排,全都是这样的设置,没有任何区别,他怎么也看不出有事先给三皇子这一行人预留的,能够让全场人都看到的贵宾座位。

    除非是……那高高的讲台上!他抬眼一看,果然瞧见讲台侧后方不远处恰是有一排椅子!

    很快,他就听到了一个洪亮的声音,正是陆三郎:“好了,找到座位的各位麻烦都坐好,陆祭酒和刘端尹已经迎了太子殿下进来了!太子殿下吩咐,今时不同往日,不用行礼相迎,一切从简,各位若要表示敬意,太子进来之后起身颔首即可!”

    刚刚还在或抱怨牢骚,或交头接耳的众人,顷刻之间安静了下来。但是,免不了有人暗自犯嘀咕,怎么只有刘志沅和陆绾去迎接太子,张寿人呢?可是,随着三皇子一行人出现,众人齐刷刷起身相迎,激动兴奋之下,也就姑且把今天真正的主角张寿给忘了。

    而陆绾和刘志沅虽说猜测三皇子这位太子兴许会来,但事先没得到准信,张寿又是一副平常心对待的样子,他们也不好越俎代庖。可去接人的时候发现张寿赫然不在,他们这心惊肉跳就甭提了。

    最熟悉张寿的陆绾心里最大的想法就是,那位看似清俊闲雅谪仙人的张学士,又要搞事情!果然,当他看到三皇子温和地开口吩咐众人坐下之后,自家那大胖儿子就一溜小跑奔上前来,却是满脸堆笑地说:“太子殿下,您和诸位讲读的座位在讲台上。另外,老师今天要当众演示实验,得劳烦您做个助手!”

第六百七十一章 沉浮

    此次公学说是发出去两百张请柬,但这两百人中,也不是个个都是举人,其中也有几个出身京畿的生员混了进来。而今天的大讲堂中,当然远远不止两百人,还有拿着另外一批请柬进来的,应召上京的天文术数人才,其中就有借居张园的叶孟秋等人。

    此外,毫无疑问还掺杂着一些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家伙,比方说,方青和宋举人,还有邹明等三个举人,杨詹和关秋也凭借着自己张园住客的身份,各自都得到了座位。

    此时此刻,虽说迎来了太子殿下,不少初来乍到的人都惊讶于这座讲堂中犹如春天一般的温暖,有低声感慨公学有钱的,却也有人在那小声非议奢侈的,一旁今天过来帮忙的小花生差点就想骂人了。大冷天的,这要是讲堂四面的火墙不烧起来,你们不得冻死才怪!

    可就在这时候,小花生也听到了陆三郎对三皇子说的话。除却九章堂那些人早就习惯了人从不把太子当成神佛供着的态度,偌大的讲堂中,其他人无不为之色变。可让他们更加意想不到的是,三皇子竟是想都不想就给出了回答:“能给老师做助手,我求之不得!”

    三皇子确实很乐意给张寿做助手。早在半山堂的时候,他就曾经亲眼看过张寿做的很多非常简单却又非常有趣的实验,无论是小孔成像,摩擦生电……林林总总全都让他眼界大开,只觉得这世上蕴藏着无数的秘密。

    此时此刻,他不假思索地站在讲台边上,当看到齐良搬来一盆水放在高高的讲台上,他不禁好奇地多看了几眼,正有些疑惑时,底下却有人忍不住惊呼一声道:“水晶盆!”

    听到水晶盆三个字,三皇子微微一愣,旋即却若有所思地摩挲了一下这个看上去形状不大规整的水盆,随即又敲了两下,这才抬起头从容笑道:“诸位没有见过此物,所以才会误认为那是水晶。其实,这就是老师那儿前不久烧制出来的玻璃。”

    “老师早已将玻璃配方献给了朝廷,如今军器局下辖的工坊,也在尝试制作,但还没办法做出个头这么大的器物,没想到老师的工坊已突破了器具大小的限制,就是还不太通透。”

    说到这里,他身后就传来了一个兴致勃勃的声音:“齐师兄,老师把这个玻璃盆拿出来干什么?”

    不用转头,三皇子就知道自己身后的人必定是四皇子。果然,人从他背后闪了出来之后,仿佛没看到他责备的眼神,自说自话道:“齐师兄,就太子三哥一个人做助手,那多没意思,我也来帮一把手!你们放心,老师不吩咐,我绝对不会乱动手的!”

    混在底下人群中的花七忍不住捂住了额头。这熊孩子真是一天不惹出一点事来,那就心中不甘,早知道就应该把人留在宫里!

    而今天来的其他人虽说大多数都不认识四皇子,可看到人这年纪,听到人一个太子三哥,就知道那是四皇子,此时听到这小家伙竟是死皮赖脸也要做助手,再想到刚刚三皇子爽快答应陆三郎时的态度,也不知道多少人对张寿更加羡慕嫉妒恨了起来。

    就在这时候,他们终于听到了一个不慌不忙的声音:“实在是对不住,我在里头准备一些东西,刚刚没来得及出去迎接太子殿下和四皇子,还有诸位同僚。”

    张寿今天没穿官袍,而是头戴儒巾,身穿蓝色襕衫,可即便是这般读书人的常见衣裳,穿在他身上,却是依旧显得玉树临风,一表人才。以至于特意好好乔装打扮后,女扮男装混在人群中进来的朱莹,翘首打量了一番之后,却忍不住偷偷抿嘴微笑,丝毫没注意一旁的朱宏已经是面如土色。

    今天他原本应朱莹之命,跟出来请所谓的女夫子,可谁能想到,大小姐进了一家成衣店,号称是去访友,随即就一直不见出来,他冲进去时,就只见人已经来了个神奇大变身,见了他进来时,不但不慌不忙,还拿出两份请柬,二话不说地拉了他同来。

    他原本当然是想要拒绝的,可朱莹却说早已得到府里太夫人和夫人允准,之前那借口不过是糊弄父兄,毕竟那两位不许她今天过来,他就无可奈何了,只能硬着头皮跟着。可一想到要和一群读书人一同听一大堆自己根本不可能听懂的东西,他就觉得眼前一片昏暗。

    毕竟,张寿上课的内容有多难,别人不知道,他可知道,因为他曾经多次奉太夫人和赵国公之命,去书坊搜罗过《葛氏算学新编》的所有已出卷目,甚至还因为朱莹的关系,偷偷潜入国子监听过张寿给九章堂的学生们上课。他宁可去战场上杀人也不想再经历那种洗礼!

    而且此时,坐在朱莹旁边的他一面要提防另一边那书生会不会是登徒子,发现大小姐的伪装后占她便宜,一边还要提防人群中是否会有心怀叵测的刺客等等,因此暗自后悔之前不应该单人匹马护送朱莹过来。可就在他心乱如麻的时候,突然感到背上被轻轻戳了戳。

    他几乎一瞬间便浑身绷紧,可很快就意识到那并不是捅刀子,只不过是有人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脊背,似乎有话要和他说。

    犹豫片刻之后,朱宏最终微微扭过了头,旋即就发现自己正后方恰是坐着满脸无辜的朱二。而人的左右两边,那赫然是张琛、张武、张陆以及几个见过的贵介子弟。这时候戳他的不是别人,正是张琛!

    只见这位秦国公长公子冲他使了个眼色,让他赶紧回过头去,不要惊动了朱莹。可朱宏还来不及照办,朱莹就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忽然转过头来。

    瞧见自己背后坐了这么一群人,大小姐只是微微一愕,脸上就笑开了,继而却什么都没说就转回了头去,目光却往自己另一边瞥了一眼。当看见那明明应该挨着自己坐的读书人正襟危坐,脊背挺得笔直,屁股却只挨着边缘,和她隔开老大距离,她就轻轻笑了一声。

    而这一笑,她就发现身边那人就仿佛僵住了似的,顿时心中了然。毫无疑问,人家认识她,哪怕她经过了乔装打扮,可陌生人也许会察觉不到她是女子,可见过她的人,却能从很多细节上看出来,否则,她背后那几个家伙怎么会这么刚刚好好坐在她身后?

    嗯,当然也可能是张寿在派发请柬的时候就事先安排好的……

    可眼下她身边这个人却应该不是张寿的安排,或者说,她觉得身边这个人有一种宫里的气息。那是她从小到大进宫时,在乾清宫以及其他地方见到的某些人身上固有的气息,除此之外,就是她最熟悉的花叔叔,身上也隐隐约约有这么一种气息。

    朱莹并没有探究太久,因为此时台上的张寿已经开始讲了。

    “九章堂从前在国子监时,也曾经开过公开课,那时候并没有照顾到外人观摩,一味只是讲,就如同我不久之前在陆高远冠礼那天,当场解题而用掉的那些黑板一样,大多数人都有听没有懂,那自然不免失了公开课三个字的本义。”

    “所以,我本来就打算今天化繁为简,讲一切深入浅出的东西,正好太子殿下也莅临观瞻,那我就借助太子殿下之手,当众演示几个小小的实验。”

    虽说有三皇子和四皇子做助手,但陆三郎还是和齐良一块站在旁边,准备那兄弟俩如果有什么不妥,他就立刻冲上去拾遗补缺。然而,当看到站在四周维持秩序的那些同学们,此时都是一脸货真价实的发懵表情,他不禁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他最初拜师的时候其实还有些小九九,但这么长时间下来,其实对张寿已经很服气了。但这位老师什么都好,就是有一点,常常在某些时候喜欢瞒着所有人来一出精彩大戏!

    就比如今天,连他也不知道,张寿究竟打算讲什么……

    当然,看到那个玻璃盆的时候,他其实已经在心里隐隐有些不那么妙的预感了。因为就在不久之前,张寿才在他们中间丢下了一个石破天惊的论断——铁船能够浮于水面!

    而不慌不忙的开场白之后,张寿就随口先说明了一下自己在经筵上那个曾经让孔大学士斥之为妖法的实验,可眼下他并不打算实物展示,而是继续往下说道:“众所周知,人落水会沉,铁块石块入水也会沉,而木材等轻质物品入水却能浮起。”

    “而今天,我这第一个实验,就是想让各位看一看一个很简单的沉浮实验。”

    说到这里,张寿随手展示了手中一颗鸡蛋,当鸡蛋放入玻璃盆中时,翘首观察的众人透过那透明度并不算太高的盆身,却是大约能看出鸡蛋径直沉底。可还没等他们想明白张寿想要表达什么,却只听到人又开了口。

    “想来大家都看清楚了。那么接下来,太子殿下,劳烦将桌子上的东西加入水中。”

    三皇子正思量张寿这话和上一次的课有什么关系,听到支使自己,他立刻回过神来,连忙上前帮忙,可手一抖,那旁边一小包白色粗粒,一下子被他全都倒入了盆中!可他还来不及暗叫糟糕,就只见张寿随手拿了一根筷子在水中用力搅动,

    过了好一会儿,他就看到了瞠目结舌的一幕。水中那颗鸡蛋竟然颤颤巍巍浮了起来!

    底下的人虽说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到底是怎么个情形,但三皇子这种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的表情,他们却还是能看得清清楚楚。至于之前在张寿邀请下于讲台落座的一众讲读,那更是从下面好奇的观众脸色变化中,就已经有了些许预计。

    于是,岳山长第一个站起身开口问道:“难道是水中鸡蛋浮起来了?”

    此话一出,下头顿时传来了小小的骚动。虽说之前还有人在背后指责过张寿不过会使妖法,但此时太子殿下当前,谁也不至于如从前孔大学士在文华殿中失态,可心里大骂妖人妖法的,那却绝对不止一个两个。而就在这时候,他们就只听四皇子咋咋呼呼地嚷嚷了起来。

    “没错,确实是水里鸡蛋浮起来了!可是,老师,这到底是为什么啊,你让太子三哥加的白色东西到底是什么?怎么会搅拌了两下,鸡蛋就浮起来了?”

    见四皇子直接把自己的问题给截住了,岳山长本待保持沉默,可当看到张寿没有立刻答话,而是转身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好像并不在意自己这问题有找茬的嫌疑,他踌躇片刻,索性就开口问道:“如果我没猜错,刚刚加入水中的,应该是盐吧?”

    闻听岳山长此言,底下顿时一片哗然,尤其是刚刚还在对同伴小声嘀咕的人,那更是目瞪口呆。而张寿则坦然笑道:“岳山长果然慧眼如炬,见识渊博,没错,就是寻常人家最最常见的盐。”

    “哪里是什么慧眼如炬,见识渊博,那是因为我儿时在海边长大。”岳山长自失地一笑,随即坦然说道,“历来海上行船时,难免会发生海难,虽说大多数时候十死无生,但有的时候,也会有一两个幸运儿遇到渔船而获救,有的声称在海上飘了一两天。”

    “大海不比江河,纵使善泳者也不可能横跨几十上百里。但是这样的幸运儿有些却连一块舢板都没有,纯粹靠运气获救。民间虽说大多将此视作为神灵庇佑,但我在听说之后,也拜访过几位死里逃生获救的人,最终却听他们说过一件事。”

    “那就是在海水当中,如若落水之后不是寒冬腊月最冷的时候,水中温度也适宜,而且也没有风暴,再加上善泳,那么,人在海水中漂浮,比在江河中要容易。”

    听岳山长如此侃侃而谈,之前听张寿讲过浮力公式的陆三郎登时瞪大了眼睛。今天讲的和上一次的课确实有相通之处,但他没有想到,主动配合张寿讲课的竟然会是召明书院岳山长!

    不但是陆小胖子,就连很熟悉岳山长为人的宋举人,也忍不住对一旁的方青问道:“太阳这是打西边出来了?你家老师看似谦和,实则却是最眼高于顶的人,他会替张学士说话?这里头有没有什么阴谋?”毫无疑问,他挨了一记宋举人凌厉的眼刀。

    而张寿见此时下头议论更甚,他没有开口提醒又或者训话,而是点了点头之后,就慢悠悠地说:“正如岳山长所言,刚刚太子殿下在水中加入了盐,于是,本来沉入清水中的鸡蛋,最终成功浮了起来,而这就和人在海水中有条件地浮起道理相仿。那么,这又是为什么?”

第六百七十二章 密度

    张寿的为什么一向很多,九章堂和半山堂的学生都深有体会。有时候你自己听着那些很难的内容,已经在发懵的时候,人还会突然甩出来一堆为什么,让你猝不及防地再发懵老半天。而且最可气的是,在为什么之后,张寿大多不负责解答,而是让你自己回去思考!

    有的时候,张寿会在他们思考了好几天却依旧不得要领之后,在课上大发慈悲加以回答,但更多的时候,他都只是继续点拨诱导,让他们继续去思考,去琢磨。用张寿常说的一句话,世界的神奇和玄妙,不是靠别人解答,而是靠没事就问为什么,然后去思量,去领悟。

    可是,今天这种场合,张寿总不会还这么恶劣地耍人玩吧?

    陆三郎心里七上八下,很不确定,只能期冀于三皇子和四皇子兄弟能够给力一点,别让下头那些人继续自己想。果然,三皇子作为勤奋好学的太子殿下,此时真的在那仔仔细细地揣摩为什么,可四皇子这个熊孩子那却是毫无顾忌地直接反问。

    “那老师可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见底下已经彻底冷场,众多读书人那张脸上不是呆就是懵,岳山长本打算自己来起这个头开口请教,却没想到四皇子竟然又抢了过去,他就好整以暇地坐下了。要知道,他这个召明书院山长涉猎杂学颇多,但很多现象他固然注意到了,要解答道理却仍然力有未逮。

    如果张寿真的如他自己所说,有很多很多的老师,那么人家此刻敢当着这么多天文术数人才以及各地举人的面,直接以这样一个话题开场,那么肯定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答。否则那不是耍人玩吗?

    张寿并没有立刻回答四皇子的问题,而是继续问道:“为什么金铁石块入水会沉底,为什么有的木材能够浮于水面,有些木材却会沉于水底?为什么同样是液体,油会浮于水面,但水银却会沉于水底?”

    又是三个为什么之后,见底下人已经是起了一阵阵骚动,仿佛还有人在说,这都是世间常理,有什么好探究的,他就气定神闲地说:“不要觉得这些随处可见,却一向被人觉得司空见惯的现象,那就不足为奇。世间真理,其实全都隐藏在日常所见之中。”

    “要知道,昔日我当众解决藏有太祖皇帝手卷的那块九章堂牌匾时,其中原理也和这其中的道理差不多。”

    “物体在水面,又或者其他液体中的沉浮,取决于这些物体以及液体各自的密度,而纯水、盐水以及油之类的液体,它们也有各自的密度。所以,密度大的物体在密度小的液体中就会沉底,而密度小的物体或液体,在密度大的液体中,就会漂浮在表面。”

    “而如果物体和液体的密度几乎相同,那么,很可能就会发生其完全浸没在水中,但却不是沉底,而是悬浮在水中央的一幕。当然,如果还有人觉得这是妖法,那么回去之后,都可以好好验证一下。只要一点一点加盐,溶解,应该不但可以验证悬浮,也可以验证漂浮。”

    再次丢下一颗重磅炸弹之后,张寿看到不少人都跃跃欲试,很显然真的打算回去之后就验证这个极其简单的实验,他就笑吟吟地继续说道:“现在,我们继续说密度。什么是密度,单位体积物体的质量,那就是密度。而密度这样东西,在现实生活中有用吗?”

    “答案很简单,当然有用。且不说在铸钱时,常常因为铜的比例太低,而造成铜钱太轻,因而百姓难以信赖,可铜的比例若是太重,则朝廷负担大,矿工的工作量则是更大,而若是掌握好密度,那么不但可以铸铜币,还可以铸银币,甚至金币。”

    “当然,钱乃是国之重器,今天我们不谈这个,说另外一样东西,那就是量具。”

    张寿一面说,一面扫了一眼旁边听得极其专注的三皇子,这才不慌不忙地继续。

    “先人曾经发明出称量米面以及粟米、高粱等等粮食作物的量具,比如斛、斗、升、合、勺之类,至今,这些量具仍然是朝廷收取赋税,乃至于地主收租,平民买粮食等等的凭据。而这些量具,是称米面的重量吗?不是,这些量具实际上测量的,是各种粮食的体积。”

    “也就是说,用量具称量粮食,和集市上用秤称量猪肉羊肉等等,完全不同。”

    “太子殿下曾经在考核东宫侍从的考题中,出过一道关于农事的策问,我想这消息如今应该已经散布了出去,此时此刻,应该不至于再有人问什么是斛、斗、升、合、勺,而这些量具又到底是怎么称量粮食吧?”

    他顿了一顿,见有些人会心一笑,可也有些人在遮遮掩掩脸上的茫然,他就知道,这些一心圣贤书的读书人当中,恐怕没见过升斗之物的人非常多,当下不由得微微一笑。

    “量具原本是官制,但到了某些心黑家伙的手中,往往就会拿出自己的一套东西来,比如说,大小斗。大斗收,小斗卖,以此牟利。今天我先不说这个,只说另一种手法,那就是所谓的,淋尖踢斛。我想问问,这四个字,有谁知道是什么意思?”

    三皇子顿时眉头紧皱,却完全想不出来,甚至连这四个字具体是哪四个字,他都不太确定。见底下嗡嗡嗡议论声一片,虽说大多数人都极力保持面色镇定,可那飘忽的眼神却表明,某些人和他一样,都是第一次听说这四个字,而某些人,也许是知道其中的猫腻。

    想到这里,今天本来就不打算仅仅做一个旁听者的他立刻开口问道:“老师问的淋尖踢斛,真的没有人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见依旧无人响应,他干脆自嘲地笑道:“看来是各位宁可让孤做个孤陋寡闻的人了?”

    话音刚落,三皇子就只见底下一个年轻人霍然起身,大声说道:“回禀太子殿下,所谓淋尖踢斛,那是税吏们收粮食时的一种弊政!百姓挑着粮食去上交的时候,官府不是用升斗,而是用斛来称量的。所谓斛,就是能装五斗粮食的量具!”

    四皇子发现人竟然是认得的,曾经在国子监九章堂质疑过自家三哥解题有猫腻,后来又被张寿留在张园的方青,他也顾不得这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赶紧附在三皇子耳边嘀嘀咕咕又提醒了一下。而三皇子登时哑然失笑。还用得着你解释?我又不是不认识!

    而方青一时义愤站起身揭开此事,虽说已经觉察到下头宋举人正在拼命拉扯自己的衣角,他也没理会。毕竟,想当初他还没功名时,家中便是遭此盘剥,后来有功名少纳粮才好些。

    “论理,一斛也就是五斗粮食,应该是装到斛口平齐为准,但胥吏为了能够多得损耗,往往要求百姓在平齐后继续往上装粮食,直到粮食在斛口堆起来冒出尖尖为止。这叫淋尖。”

    “但如果仅仅是这样淋尖,哪怕是弊政,但也算是为国储粮,可是,这些胥吏往往还有更厉害的一招,那就是踢斛。要知道,斛是平放在地上的,一旦淋尖之后,一脚踹上去,自然会洒落下来不少粮食,这就可以明目张胆地当成损耗,自己中饱私囊!”

    “有那些心更黑的,为了收更多的粮食,踢斛之外,再次让百姓淋尖,等收进仓库之后,再按照平斛重新称量……”

    方青这绘声绘色一说,三皇子的脸色终于渐渐变了。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小小的收取税粮,竟然还会有这么多名堂。眼见方青就这么坐下,他忍不住对张寿问道:“老师刚刚说的淋尖踢斛,可是这么一回事吗?”

    “是,但也不完全是,我刚刚想说的,还有淋尖踢斛中隐藏的另外一点。”

    张寿若无其事地一笑,随即就轻轻拍了拍手,不多时,后头就只见阿六一手提着一个斛,一手提着两个米袋,轻轻松松地走了过来,随后把东西放在张寿旁边。只不过,那咚的一声闷响响起,底下众人方才意识到,这两样东西赫然分量沉重。

    “两个袋子里,都是用官斛量过的,五斗,也就是半石谷子。现在,阿六,你再装在这官斛中,给大家看一看。”

    阿六素来是张寿说什么就怎么做的人,当即依言解开袋子的绳子,单手轻轻松松将其提起后,就控制袋口往那大斛中一倒。

    底下众人虽说看不见具体情形,但谷子一泻而下的动静,那却还是能听见的。而在旁边聚精会神看着的四皇子那更是忍不住叫道:“六哥你小心点,快满了快满了,千万别撒出来!”

    阿六一边看着倾泻而下的谷子,一边鄙视地瞄了一眼大呼小叫的四皇子,很想说从前在融水村时,收地租时都不是靠老刘头那不靠谱的家伙,全都是靠他。就这种往斛中倒粮食的勾当,他是老把式,还用得着提醒?

    果然,快到斛口时,他直接悄然一收袋口,一时谷子掉落的速度慢了许多,而他巧妙调整手腕和袋口方向,不多时就将袋中谷粒全部倒完,继而随手一抹一平。这时候,一旁的三皇子和四皇子就瞧见,谷子竟是恰恰好好和斛口平齐。

    四皇子可不比三皇子矜持,见状立刻出声嚷嚷道:“六哥好手段,平了平了!”

    见有了兄弟俩这个见证,张寿就笑道:“这就是真正的一斛,也就是半石粮食,现在,我也不淋尖,阿六,你踢上一脚。给我收着点劲,不许踢倒,不许有谷粒洒出,更不许把这官斛给踢坏了!”

    此话一出,一旁本来打算拾遗补缺,却根本没找到机会的陆三郎顿时大汗,而四皇子也忍不住想到了自己屁股曾经遭过的罪,一时只觉得那官斛就是自己,慌忙直接闪到了自家三哥背后。至于其他讲读官,以及下头那些来听讲的人,那是发怔的发怔,发昏的发昏。

    他们长这么大也听过无数讲学,可何尝经历过这种别开生面的讲学?

    虽然无数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但阿六却依旧很淡定,他并没有和官府那些税吏似的做什么太多的准备工作,甚至连退后一步都没有,而是随随便便抬起一脚就踹在了官斛上。四皇子甚至发现那官斛连动都没动一下,不由得瞪大了眼睛道:“六哥,你这一脚也太轻飘飘了吧……”难不成是因为今天没吃饱吗?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被三皇子直接打断了:“四弟,你不懂就别瞎嚷嚷!他这一脚,刚刚和斛口平齐的谷子没有撒出来一粒,而且最重要的是,你看看现在这官斛里头的谷子!”四皇子微微一愣,再往里头看时,他就瞪大了眼睛:“真的,好像一下子少了!”

    虽说今天拿着请柬过来听课的人里,确实都是清一色的读书人,所以就连淋尖踢斛这样的伎俩,也少有人得知——否则,在太子殿下面前出风头的事情,未必轮得到方青,哪怕有人会顾忌到风声传开后会招人恨,但这天下从来就不缺敢搏一搏的赌徒,可是,对于此时这种情况,却还不至于没人有所预计。

    此时此刻,下头立时就有人出声嚷嚷道:“用箱子盒子之类的装东西不都是这样吗?明明装得很满,但只要敲一敲拍一拍,那就还能再装!”

    “说得没错,就是这个道理!”张寿在其话音刚落之时就一拍讲台赞叹了一句,可赞过之后,他却词锋一转道,“但有没有人想过,这又是为什么?”

    再次听到为什么三个字,陆三郎已经是头皮发麻,就连四皇子也懵了。还是三皇子一直都努力跟上张寿的节奏,此时没注意其他人大多一副呆若木鸡的样子,却是自顾自若有所思地说:“是不是因为踢了这一脚之后,就如同用手压过似的,那些谷子在斛中更紧实了?”

    “差不多是这个道理。谷子是不规则的物体,所以倒在斛中,谷子和谷子之间往往会存在空隙,所以占据的体积其实会相对比较大。而这么狠狠踢上一脚,斛中的谷子受到一个强烈的撞击,彼此之间排布会发生变化,那些原本较大的空隙就会被填补一些,它们中间的空隙既然缩小了,那么,原本平齐斛口的谷子,自然就显得不那么满了。”

    “所以,同样一斛谷子,重量却不同。测量如谷物这种非整块性状的物体大致密度,可以像淋尖踢斛这样,反反复复踢打,最后抹平,但也可以仅仅是装满后就加以计算。然后,称量谷物的重量,除以官斛的体积,这就是密度,但我们大多数时候可以将其称之为,容重。”

第六百七十三章 知识就是力量

    《九章算术》中,关于粮食体积的计算项目,占了很大的篇幅。虽说有叶孟秋师兄弟几人这般感慨于市面上连《九章算术》也很难买到的,但这次应召上京的天文术数人才当中,也有家学渊源,于是从小就在各种算经熏陶下成长起来的。

    因而,听到张寿竟然当众用官斛装谷子的方式,来展示这样一个算学问题,早早被安排坐在一块的他们不禁面面相觑。而张寿接下来,让阿六搬来一块黑板,当场三下五除二算出了一个标准官斛的体积,对他们来说,反而不算什么了。

    他们惊讶的,反而是接下来张寿给出的一系列不同粮食种类的容重数据。

    从籼稻、粳稻、小麦、大麦、高粱、粟米、大豆……林林总总一个个数据在张寿UU小说婉转流出,一群素来认为天文术数乃是高深之学的人眼看算学和赋役粮仓有关之外,还能用在这种地方,无不错愕难当。

    “为什么要算容重?很简单,用官斛量出来的粮食,同等体积,一旦容重有差别,那么最终的重量就有差别。这其中,关系到水分率,关系到储粮时间,关系到储粮温度……”

    眼看着张寿再次在一块黑板上写写画画,讲述了当年自己在融水村中自家粮仓测得的堆粮半年之后、一年之后以及一年半之后的堆粮高度,由此验证粮食颗粒之间间隙减小,容重增加,最终推出了同样一斛谷子,陈谷子比新谷子重这样一个结论。

    对于那些推导过程,什么受力分解,底下众人只觉得张寿最初说什么今天会讲得简单易懂,深入浅出,那简直是坑人!前面的演示倒是很简单,可后头的东西他们基本上就只能听懂一个结论,剩下的完全不明白!

    别说他们,就连因为颇通杂学的岳山长和肖山长三人,此时都只觉得脸上笑容有些僵硬。

    虽然术业有专攻,但他们平日造沟渠水利、园林设计以及舟船等等时,也有需要计算的地方,可好像全都是在老祖宗的基础上发扬光大,谁会像张寿这样,居然能推导到别的?

    而早有预备的叶孟秋,直接拿出了备好的纸卷,一个师兄负责磨墨,一个负责抻纸,而他则是提笔蘸墨,迅速做起了笔记。

    哪怕张寿在黑板上写的东西从他这角度完全看不见,可张寿一边说一边写,已经在九章堂和张园历练过的他,凝神倾听,运笔如飞之下,竟是也堪堪能赶上那速度。面对这一幕,坐在他们附近的其他精通天文术数的特殊人才,那就显得有些尴尬了。

    小抄是有人准备了,算筹也有人带来了,可此时没人觉得自己能记得下张寿讲的这些。有人自矜师门传承,不愿问他人,却也有人立刻和叶孟秋的师兄们打招呼,当张寿停止这一部分的讲课时,已经有好几个人谈妥了回头借阅笔记这档子事。

    可结果,停笔之后揉着手腕的叶孟秋,就说出了一番让他们又心动又犹豫的话:“光抄笔记有什么用?张学士现在讲的这些,日后他在九章堂里肯定会细细再讲的。我打算回头去考九章堂,他之前不是对四皇子说过,九章堂可以跳级的吗?”

    对啊,三皇子之前就是亲自去考了九章堂,如今虽说因为被册封为太子,不能在九章堂继续上课了,可皇帝不但第一个点了张寿东宫讲读,还在九章堂中择选了优秀者为东宫侍读!

    如果他们能考进去,然后再设法跳级……那岂不是也可以跻身东宫?

    一群哪怕曾经听到九章堂重开的消息,始终都不太愿意折节加入九章堂的特殊人才们,脸色都有些微妙。尤其是应葛雍之邀,在葛府和张寿探讨过算学问题的长者,都觉得脸面有些拉不下来。毕竟,其他的姑且不提,张寿那会儿自己都爽快承认,对天文着实没什么研究。

    他们可是要参与四海测验,重定历法的,对于各种天文星象那都娴熟于心,折节再去向自称不通天文的张寿求教,那也太丢脸了!

    于是,几个长者的目光须臾就落在了几个晚辈的身上。嗯,葛雍那对于他们来说也是老前辈,他们就算再谦逊,也该和张寿平辈论交,至于这些年轻晚辈,那就不妨丢去九章堂,看看能不能从张寿那儿学到一些新奇的东西。

    年轻人嘛,那就是应该时刻学习!

    张寿这堂公开课事先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准备,而是脑袋一拍,就决定利用这堂公开课,给三皇子出的那道农事策问再添一把火。此时,他从容重角度,讲了讲储粮和选种,随即方才又拐回了密度,开始讲金银掺假的辨别,这其中就有所谓丹师用烧银子为名骗钱的故事。

    九章堂和半山堂早就习惯了这位老师信手拈来的各种举例,以及举例之后,就开始疯狂引用各种公式和定律来计算和证明。但是,今天其他来听课的人却完全没经历过这样彻头彻尾的洗礼。

    如朱宏最初松了一口气,觉得张寿总算还体谅来听课的都是门外汉,可听到此时,他简直想捂住耳朵来隔绝那魔音贯耳。他甚至几次三番侧头去看朱莹,就只见大小姐始终兴致盎然,一边听还一边顺着张寿抑扬顿挫的语调打手势,直叫他在心里嘀咕情人眼里出西施。

    换成从前那个最恨读书的大小姐,在这种场合早就睡着了,抑或者是溜号了吧?

    终于,在朱莹身后的朱二用手指戳了戳自家妹妹的背脊,随即压低了声音问道:“莹莹,你都听明白了?难不成妹夫这些日子一直都在教你?”

    “没有啊!”朱莹微微一挑眉,却没有说明白自己的回答是针对朱二前一个问题还是后一个问题。她回头瞟了一眼身后众人,见一个个人全都满脸苦色,那脸上表情仿佛就写着,我在哪,我是谁,我在干什么,她就不由得莞尔一笑。

    “看看其他人那样子,心情就好啦!”包括你们这几头呆头鹅!

    再说,反正她又不是来挑刺的,也不是来看看有没有亲近三皇子机会的,也不是谋划其他什么的……纯粹看张寿变着法子折腾这些听课的人,那不是很有趣的一件事吗?

    大小姐很会自己找乐子,她是开心了,可更多人却是越来越头昏脑胀,两眼发花。这其中,当这一堂课最终进入尾声,张寿宣布下课时,也不知道多少人长舒一口气,某些原本质疑张寿真才实学的举子在溜之大吉的同时,无不在心里下定了决心。

    下次……绝对不来了!

    就算要质疑,也得先弄清楚人家到底说的什么,可他们根本就只听懂了那些人话,至于弄懂那些鬼画符似的天书,那根本就是强人所难!

    就连曾经受过张寿救命之恩的邹明,他也忍不住心有余悸地揉了揉太阳穴,继而苦着脸说:“真没想到,算学还能用在这些东西上……而且如此艰深繁难,我刚刚就好像在听天书!”

    他那两个同伴你眼看我眼,全都觉得英雄所见略同。不只是他们,一旁的宋举人夸张地倒吸一口凉气,摇了摇头说:“都说生死是大恐怖,我从前却觉得,成天苦练时文制艺,那才是大恐怖。可现在我终于发现,世间还有算学这等更大的恐怖!恐怖如斯,恐怖如斯!”

    方青差点没被宋举人这言辞给逗得笑出声来。可他一侧头却发现,一旁的杨詹和关秋正在窃窃私语。两人都不是研修算学的人,刚刚也不像叶孟秋那样埋首狂做笔记,可想到张寿一直称赞两人天赋异禀,他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杨七公子,小关,你们听懂了吗?”

    “废话!”好歹不再骨瘦如柴的杨詹直接翻了个白眼,可随即就悻悻说道,“当然没听懂!”

    他说着又补充道:“我这才学了算经多久,怎么可能听得懂这个,连那个官斛怎么算的体积,我都没听懂!倒是小关好像挺有收获的样子,也难怪,他一向就是自学成才的!”

    关秋被众人盯得有些不好意思,他打哈哈笑了一声,这才小声说道:“各种粮食的容重,本来就是当初张大哥叫了我去一块测算的,还记下了数据。他说,这只是一个测试,我那会儿也没想到他会在公开课上拿出来讲……”

    这话还没说完,其他人扶额的扶额,叹气的叹气,摇头的摇头,谁能想到,一个木匠学徒出身的小子,竟然是他们中间不但唯一能听懂,而且还早早就参与到张寿这番实验中去的?

    几个人和张琛朱莹他们不一样,本来就坐在一大群天文术数的特别人才当中,此时不同于面色苍白落荒而逃的举人们,大多数人都没有退场,前后左右当然有听见他们说话的,当下便有人出声询问。

    “敢问这位小公子师承何人,难道也是住在张园的吗?若是方便,将来能否请教一二?”

    没想到竟然有人要和自己探讨学术问题,关秋登时目瞪口呆。

    足足好一会儿,他才抓了抓脑袋,有些尴尬地说:“我不算读书人,只是个工匠。”

    “是啊是啊,只是个工匠,还是被皇上称赞过,亲口说不愧是大匠的工匠。”

    一旁的宋举人忍不住吐槽,待见那开口的家伙邀约时满脸诚恳,等听到关秋只是个工匠时,立马就眉头紧皱,虽说没露出不屑,可到底是表露出轻视的表情,可听了自己的话后又面露惊容,他不禁暗自在心里嗤笑了一声,简直是变脸狂人。

    他索性不紧不慢地说:“别说今天张学士那实验了,就是之前张学士做出来的很多东西,也都离不开小关。比方说,什么纺机、织机、座钟、玻璃……”

    没等他把话说完,他旁边的方青就重重咳嗽了一声。这下子,宋举人立时醒悟到自己透露了不该透露的消息,当即打了个哈哈闭上了嘴。然而,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想要收回那是不可能的,刚刚那个请教关秋的人便如获至宝,立时逼问了上来。

    “哦,这位关大匠原来便是一手做出那么多巧器的人?为何从前就没听到过他的名字?众所周知,无论织机还是纺车,又或者什么座钟和玻璃之类的,我都只听说是张学士的创举。他这岂不是有欺世盗名之嫌?”

    此话一出,宋举人登时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自己刚刚那炫耀似的变化好像是闯祸了。

    然而,还不等他组织语言奋起反击,却听到了关秋那一向显得很憨厚的声音:“这位公子,历来那些某公车,某公锄,某公镰,某公渠之类的,难道真的都是名字中的某公亲自打造的吗?我想不可能吧。无论是水车还是农具,肯定是铁匠木匠按照图纸式样打造的。至于水渠水堤,真正的建造者更是数量庞大的民夫……但是,那又怎样?”

    一贯并不喜欢说话的关秋盯着那个面色极其不自然的年轻人,一字一句地说:“那难道能够掩盖懂得如何改进设计农具的人那绝大功劳?那难道能够抹杀亲自主持,筹集资金,组织民夫来修建各种水利沟渠设施的那位发起者他应有的名声和评价?”

    “刚刚宋公子说的这些东西,有些我确实贡献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力量,但并不全是我的功劳,更多的是赵四哥和罗师兄他们的功劳。最重要的是,最开始那一丝启发的灵光,全都是张大哥想出来的!说他欺世盗名的人,那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见刚刚那年轻人已经是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尤其是被评价为小人的时候,再也坐不住的他干脆起身掩面而走,关秋这才收起怒色,憨厚地笑了笑:“如今刚刚推广的纺车,是我的师兄罗小小主导改进的,玻璃更是赵四哥做了很大贡献,和我没什么太大关系。我主要也就是在织机和钟表上做了点微不足道的事。但我还是那句话,这更多的是张大哥的功劳。”

    “他鼓励我读书的时候,说过一句我最赞同不过的话。知识就是力量!”

    什么叫做掷地有声,振聋发聩,宋举人终于体会到了。神采飞扬的他得意地睨视了刚刚那家伙的同伴一眼,见那几人无不回避自己的视线,却还有明显不是一拨人的另外几个人冲着关秋竖大拇指,他就嘿然笑道:“小关这话说得好极了,真该让所有人都好好听听!”

第六百七十四章 星象为虚,农事为实

    预先设想的提问环节根本没用上,这一堂课就结束了——因为当张寿在下课前开口询问有谁想提问时,那赫然是一片冷场——说实话,面对这情景,三皇子着实比谁都要失望。

    虽然他在跟上张寿那些计算的时候也极其吃力,但今天毕竟来了好些应父皇征召的天文术数专门人才。可他没想到,那些举人落荒而逃也就算了,那些之前拿着特别请柬过来的人,在张寿宣布下课,而他没有表示异议之后,和那些举人一样,不少人都行过礼后就赶忙走了。

    虽然三皇子并不认为是个人就非得要攀附自己这位东宫太子,或者好好表现,可是,这种避若蛇蝎的态度却明显有些不对头,他越想越觉得疑惑,到最后不由得就生出了一种猜测。

    难不成……是老师讲的这些东西,他们也同样没听懂,生怕过来见他,他一开口询问的时候,他们答不上来之后露了怯?可他们不是也学过算经吗?哪怕学的算经和他现在接触的不同,可十几年甚至几十年修习起来,真的差别这么大吗?

    三皇子正觉得心情纠结,突然就听到背后传来了岳山长的声音。

    “都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张学士今天这一堂课,既有世情,也有农事,更有学问,实在是让我收获匪浅。只不过,那些计算之类的东西实在是太深奥了,我看之前讲堂中十之**的人大概都没听懂。想想也很正常,因为那些具体的计算,我也是一头雾水。”

    岳山长如此坦然,三皇子顿时大生好感,当即冲人微微颔首道:“术业有专攻,岳先生又不是专攻算经出身,那些专业的算式和算法有些不明白,那也很平常。其实……”

    年少的太子殿下腼腆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地说:“那些步骤,我也只听懂了一小半。”

    听到三皇子承认自己只听懂了一小半,孟学士肖山长等一众讲读,那真是好容易才维持住了一张淡然的脸。尤其是身为翰林院掌院学士的孟学士,那更是深悔今天为什么不找由头因病或者因事告假……能听懂一小半,那简直是天大的能耐了好不好!

    可就在他们这些讲读犹豫着是否也要学岳山长那样说实话,也好让三皇子在心里也对他们建立一些好感的时候,却只听斜里插上来一个声音:“太子殿下,张学士,还有各位讲读大人,刚刚发生了一件事,我寻思着该过来说一声。”

    宋举人见一大堆人都齐刷刷看向自己,他不由得赶紧低下了头,却是正好忽略了不少人因为他打岔而变得如释重负的表情。他三下五除二说清楚了刚刚关秋怼人的一幕,随即就迅速抬头瞟了一眼三皇子和张寿,同时习惯性省略了其他人,这才不自然地干咳了一声。

    “如今那个‘小人’扛不住关秋这番话跑了,他那些同伴也仓皇而走,但还有另外几位老先生和他们的学生很赞同小关转述的那句知识就是力量,所以想过来对张学士道一声谢。”

    关秋居然也会怼人,张寿只觉得异常新鲜。那是个一心一意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技术狂人,和杨詹简直不相上下。他微微一笑,没有说话,随即就听到三皇子欣然应允。

    “请那几位过来吧!”

    说是几位,其实却有十几个人,张寿放眼一瞧,就发现几乎都是曾经在自家老师葛雍那太师府中见过的,当下当然不会真的去听众人道谢,而是抢先热情地向三皇子引介了众人。

    而三皇子对于谦逊大度且有自知之明的人,素来都观感很好,此时不但亲自搀扶起了几位要行礼的长者,言语之间还异常尊敬。而面对这样一位和传说中一样言行举止使人如沐春风的太子殿下,那几位前辈算学大家自然更添了几分谦恭。

    当听到这几位长者也都惭愧汗颜地表示,几位弟子听了自己的课之后大为启发,想要来年报考九章堂时,张寿不由微微愕然。

    要知道,他前些天随着老师葛雍在葛府见这几位时,没少旁敲侧击,试探众人是否愿意留京共商学术,奈何这些人说天文星象时侃侃而谈,却声称对于葛氏算经实在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也就姑且打住了,可谁曾想这会儿人竟是态度大变,主动把学生往他这儿塞!

    花花轿子众人抬,不等三皇子表态,他就立时笑道:“各位的学生都是良才美质,我本来求之不得,可是,各位身为师长,那却是更宝贵的财富,不知可愿意也来九章堂讲几堂课?”

    闻听此言,为首的算学大家韩平顿时踌躇了起来,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张学士你之前就曾经在葛老太师府上说,你不太懂天文星象?”

    “确实如此,所以,什么四海测验,重订历法这种需要专业人才做的事,我确实力有未逮。”张寿毫不在意自曝短处,态度显得异常坦诚,“有道是三垣二十八宿,我能认得出的,大概也就是北斗。其余的星星我就两眼一抹黑了。”

    “你们看,我就这点年纪,就算再天赋异禀,也不可能什么都知道,不是吗?”

    天文数学不分家,如今这年头那些算学宗师们都是从小这两样一同修习过来的,所以他们真的不信张寿竟然是一个例外,一个只懂算学不懂天文星象的奇葩。可是,葛雍之前就一口咬定没教过张寿这个,张寿又矢口否认,他们只能姑且相信。

    因此,韩平和其他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紧跟着,他没有再含糊其辞,而是爽快地点头道:“既如此,那我和几位老友,愿意来九章堂试一试。”

    “但我得约法三章,各位来时,只讲算学,不讲天文。”张寿笑得眯起了眼睛,“哪怕是王孝恭的《缉古算经》,也可以拿来讲,但我希望在讲课的同时,我能够在旁边给学生们翻译一下。毕竟,这一年多老师的《葛氏算学新编》简化了很多东西,我怕学生们听不懂。”

    岳山长和其他讲读在一旁冷眼旁观,见张寿矢口否认懂天文,不禁面色各异,心情不一。然而,其中有一种想法,众人却是一致的。

    那就是……张寿声称不懂天文,对他本人来说,有利无害!毕竟,这年头的天文星象,不但和数学不分家,而且在某些人心目中,那更是和谶纬不分家。虽说这年头不再如汉唐,谶纬巫蛊往往是灭族的大罪,但动不动就禁天文术数,无疑就蕴藏着朝廷的某种担忧。

    而张寿重开九章堂之后,从所用的《葛氏算学新编》到各种上课内容,确实是就不涉及到天文星象!除却之前听说人曾经在课堂上声称大地是圆的……

    虽说对张寿声称要在旁边翻译术语的要求简直哭笑不得,但韩平也翻过葛氏算经,知道用于不同,因而最终答应了,却要求先旁听两堂课再做计较。对此,张寿自然不会拒绝。

    而三皇子则是始终笑吟吟站着,压根没有动用自己身为太子的身份为张寿说什么做什么,只在韩平提出告退时,他非常客客气气地叮嘱道:“父皇说,历法是否准确,不但关乎百姓如何计日,而且还关乎农耕,更关乎我朝颁赐给属国的历法是否准确,彰显天朝之威德。”

    “所以,拜托各位在父皇召见之后,能够畅所欲言的同时,更摒弃前嫌。葛老太师说,他年事已高,这一次更多的是作为一个评判者,而不是主持者。”

    三皇子没有说什么指责钦天监的话,更没有说自家父皇已经决定把钦天监那些酒囊饭袋扫地出门,让出身民间更有水平的算学大家来填补空缺,而且会打破世袭制,施行考核制。

    可他这样的表态,再加上张寿一口咬定不懂天文,绝对不可能来争话语权的态度,韩平以及其余几个长者自然精神大振。几个人凛然应喏之后,带着那些较为年轻的学生告退离开九章堂之后,韩平就笑了一声。

    “不愧是葛老太师,挑学生的眼光比谁都好!学识这一层,我等这些因循守旧的已经很难称量他了,而他竟然能放下重订历法的至高荣誉,甚至也不怕别人笑话,坚称不懂天文星象,只专攻算经……大家接下来就全力以赴吧,不用考虑葛门弟子出来相争。”

    而张寿送走了这一堆本来很可能会变成冤家,现在却心结尽去的同行,就非常虚怀若谷地向三皇子和其他诸位东宫讲读官对今日公开课的过程和结果做了一番自我批评。

    听到张寿只在那反省讲到兴起时忘了下头不是九章堂的学生,把各种演算过程推进得飞快,孟学士忍无可忍地开口打断道:“张学士,你今日这番授课,别的都无所谓,可你不觉得讲解淋尖踢斛实在是有点多余吗?”

    “为什么多余?”开口反问的不是别人,正是三皇子,他眉头大皱地说,“孤觉得能够听到这般内情,简直是胜读十年书!”

    “太子殿下只需把握全局,何须明白这等诡谲伎俩!”

    孟学士那简直是觉得痛心疾首,可在三皇子那清亮的目光注视下,他意识到自己很难搬出那种面对成年人的水至清则无鱼这种论调来加以驳斥,只能唉声叹气地说:“有些规矩已经实行了几十上百年,早已经是约定俗成了。”

    “约定俗成的好规矩,那自然应该延续下去,但约定俗成的陈规陋矩,为什么还要一直延续,而不能加以变革?”三皇子不假思索地反问。

    发觉其他同僚竟然全都保持了沉默,就连以三大山长为代表的在野人士,那也是满脸沉肃,孟学士只觉得心累。他只是翰林院掌院学士,又不是阁老,其实这根本和他无关!

    一时情急,他不得不开口解释道:“太子殿下,淋尖踢斛确实是弊政,可那是因为各地官吏的俸禄不少都不足以养家糊口,所以方才出此下策。但这其实并不是本朝就有,而是多年以来就在底层口耳相传的。而且,并不存在张学士说的那样,踢斛之后还会再次淋尖……”

    “机会仅仅只有一次,一次若是没有踢好,撒出来的谷子不见得会很多……”

    “孟学士所言差异,会做这种事的人,大多数都是苦练这一记绝学,保证一脚踢下去,一定会谷粒满地!”方青刚刚一直忍着没开腔,可发现孟学士竟然替淋尖踢斛这一弊政说话,他一气之下就管不住这张嘴了。

    而说都说了,他就索性继续说道:“我家昔日纳粮时,就曾经遇到过那税吏百般刁难,每一斛被踢出去的谷粒都能在地上洒落厚厚一层!最重要的是,我朝官吏的俸禄不算少,他们凭什么拿这约定俗成的一套来坑百姓?如果要保护这些让他们受惠的陈规陋矩……”

    “谁来保护根本就有苦无处诉的小民百姓!”

    孟学士登时哑然。结果,还是张寿的一句话暂时拯救了他:“其实,如今的赋役也有折算成钱来收取的……”

    还没等张寿说完,如获至宝的孟学士就立刻附和道:“不错,如今朝廷收税,不少都是折算成钱,早就不全都收粮谷了,这弊政自然是也就被扫进垃圾堆了!”

    三皇子听着两边激辩,再见方青满脸讥刺,却被宋举人拽住,他情知这其中另有猫腻,可却发现其他人都是三缄其口。而张寿面上依旧带着淡淡的笑意,当他看过去时,人恰是微微摇了摇头,仿佛是有难言之隐。

    这时候,就算再傻,三皇子也知道这其中奥秘不可说了。他没有继续追问,而是一脸倦容地说:“时候不早了,孤也应该回宫了,今日是岳先生的课,岳先生随孤一同回去吧。四弟,你留一留,替孤谢一谢老师和其他诸位今日辛苦。”

    今天确实是自己的课不假,但岳山长更知道,此时三皇子为什么要和自己同车而行。见孟学士投来了警告的一睹,他却只当成没看见。直到随同这位太子殿下和张寿以及其他人道别,继而默不作声地出门登车,跟上去的他坐定之后,就直截了当抬起了头。

    “太子殿下,张学士刚刚说的,确实是全天下大部分税吏都会做的事。而张学士后来说的,如今赋税大多都折收银钱,这其实并不准确,更准确地说,是一部分实物,一部分收钱。但是,收钱的那部分,对于大部分农人来说,负担却更大。因为每到收获时节,他们需要卖粮换钱!粮价贵贱,完全取决于天下粮商的良心!星象为虚,农事为实,张学士很明智。”

第六百七十五章 故事里的事

    三皇子既走,孟学士自然悻悻拂袖而去,然而,方青那满腔愤懑依旧不得平,却被宋举人死死摁住,而肖山长以及徐山长,还有另外两位翰林学士却依旧没走,显然都是有话要说。面对此情此景,张寿却朝留下的四皇子和众人笑了笑。

    “我儿时曾经遇到过一个异人,他姓叶,是一位非常注重教书育人的老先生。他对我讲过一个他路过某小城时经历的故事,嗯,既然要讲给大家听,我姑且起个名字,就叫《多收了三五斗》。因为只是故事,也没有那么多之乎者也,也许不登大雅之堂,但我很喜欢。”

    张寿先声明只是故事不是文章,这才顿了一顿,慢悠悠地背诵起了那一篇当初因为老师极其喜欢,而强压着他们这些学生背诵的文章:“万盛米行的河埠头,横七竖八停泊着乡村里出来的敞口船。船里装载的是新米,把船身压得很低……”

    他一边慢慢吞吞地背诵,一边组织着后头的语言,尽力把很多具有鲜明时代特色的东西去掉。比如说,把银元洋钱换成这年头通用的铜钱,洋米洋面这一截去掉,换成外地产粮区用船运来的米,把农民粜米时要经过的两个局子,改成两个税关……

    好在他背的慢,一路顺口改下去,倒也算是没有出大纰漏。然而即便如此,那种丰收之后先喜后忧的氛围,却在他这浅显的文字渲染下扑面而来。听着听着,出身贫寒的方青忍不住眼圈发红,九章堂中某些家中务农的学生,也不由得侧过头去遮掩面上的悲色。

    而张寿当然没有全盘照搬叶圣陶老先生的这一全篇,毕竟,后头那些小商小贩推销洋货小商品的部分,虽然和前文的洋米洋面跨国倾销相呼应,带来了一种更大的冲击作用,却毕竟是另一回事,和他此时想要表达的中心思想没什么太大关系。

    所以,他将那所谓银行的钞票,改成了三分之二是白条,三分之一是粮商的银钱。粮商们拍着胸脯承诺,可以凭这些白条,在附近另几家商铺中以九五折的优惠价买东西。

    于是,丰收之后的农人们,凭着白条去那些商行买布、买盐、买各种必需品。辛辛苦苦拿粮食换来的白条,须臾就在换来了一匹匹布,一袋袋盐之后,被扯得粉碎,甚至还要再添上他们来之不易的铜钱。最终,当船重新回去时,他们的钱袋里,只剩下了所剩无几的钱。

    当他最后说到,为了付得起地租,很多人甚至不得不填补上原本自家打算用来吃的米。那一句种田人吃不到自己种出来的米,顿时引来了好几声叹息。

    虽说有《蚕妇》中那两句名传千古的“遍身绮罗者,不是养蚕人”,也有《悯农》那两句在读书人中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可诗词是精炼而抽象的,故事却是生动而具体的。此时张寿娓娓道来,感染力自然更大。

    而且,叶老先生那些非常有特色的对话,张寿尽量少改动,甚至不改动。当他终于背诵完全文的时候,就只见四周围那些东宫讲读官中,如同泥雕木塑,有些人在偷偷擦眼角,有些人叹息摇头,有些人一脸尴尬,仿佛觉得不该留下来……

    而在这众人群像中,四皇子显得尤其突出,因为他赫然满脸愤懑。生在宫中,从小锦衣玉食的他平生受到过的最大委屈,不过是和三哥一样受到另两位兄长的欺凌和蔑视,不过是宫人内侍的趋炎附势,阳奉阴违,哪怕下过乡,下过地,可总觉得辛苦之后,便是收获。

    谷贱伤农四个字,从未这样震撼过他的心灵。

    而同样没走的那些御前近侍们,他们的反应却反而更平淡,毕竟,从骨子里来说,他们并不是读书人,并没有某些虚伪的感性——那种一面在私生活上三妻四妾,奢侈享受,一面看到平民百姓的悲惨时,又会感怀落泪,长吁短叹,感慨时艰的,是士人,不是他们。

    御前近侍们见惯了辛苦,见惯了艰难,更知道张寿说的这些丰收之后场景确实如假包换,可在他们心目中,世事就是如此,他们早就被那冷漠的世情磨砺出了一颗冷心。

    要是御前近侍如此多愁善感,那还是一柄握在君王手中的利刃吗?

    “有什么好说的,贫富贵贱,生老病死,看多了就看开了……”

    耳尖的花七听到自己那些人中有人嘀咕,见朱莹和张琛等人只站在较远的地方没有围过来,但却明显听到了张寿的话,因为大小姐正在那问,丰收之后是否真这么惨。同样曾经沧海难为水的他苦笑摇了摇头,随即就悄然走上前去,打算打断张寿的这番世情教育。

    对于四皇子来说,知道民生疾苦很重要,但也没有必要只知道民生疾苦。穷山恶水出刁民,这话并不仅仅是说说而已,而是真事。可怜之人,有时候也必有可恨之处!

    虽说太子殿下不在这,可若是四皇子回去告诉兄长,兄弟俩真的被张寿忽悠到觉得小民百姓都是勤恳老实,那反而要出大问题了!要知道,这天下无论是官员还是小民,大多数都是畏威不畏德,并不是什么纯粹的顺民!

    可就在这时候,他只听得张寿词锋一转道:“叶老先生的这个故事,我当初听着只觉得谷贱伤农,粮商可恶,但细细品了之后,却又觉得不是这么一回事,后来才想到了朝廷征赋税时若是有一部分必须收钱,对农人们不但无益,反而更添负担。”

    “都说无商不奸,无奸不商,但丰年天下丰收,市面上全都是粮食,怎么可能卖得出高价?资本不够的粮商说不定就没有足够的钱去收粮呢?而且,如若正好还有跨门营生,又或者和其余店里有可以换货的交情,那些能够兑现的白条,到底算是奸猾,还是实惠?”

    见四皇子已经完全懵了,张寿这才笑呵呵地说:“有些人喜欢说水至清则无鱼,我却喜欢说,有些事情不能随便定性。嗯,我当时见过叶老先生的时候,还见过另外一位周先生,他也给我讲了另一个故事。”

    随口把鲁迅那个《药》的故事,套在元末太祖起义那种天地熔炉似的大背景中,张寿果然就看到四皇子大惊失色,就连翰林院其他两位学士也遽然色变。而肖山长和徐山长在面面相觑一阵之后,肖山长就走上了前来。

    “张学士说的那位叶老先生和周先生,倒是很有意思的人,若是有机会,我也想见一见,请教一二。”

    而在对着张寿起了这样一个话头之后,肖山长就面向四皇子,郑重其事地说:“四皇子,张学士这两个故事,一个是农人辛苦终年却不得温饱,一个是小民不明驱除鞑虏的大义,有病不问医药,却花大价钱去买反元义士的人血馒头,妄图医治绝症,彻头彻尾愚昧无知!”

    “其实,天下子民,大多如此,有勤恳朴实的一面,有刁钻滑胥的一面,有不服管束的一面,有麻木不仁的一面,也有从众甚至盲从的一面。绝对不可一概论之。”

    对于肖山长这样的告诫,四皇子微微一迟疑,随即便习惯性地要去看张寿。可就在这时候,他背后传来了陆三郎的声音:“肖先生这话意思是,就和天下有好人,也有坏人一样?”

    陆三郎故意这样简单粗暴地理解自己的话,肖山长不禁有些头疼,但他学问精深,却也不至于就被这位九章堂斋长这么带到沟里去。

    当下,他就欣然笑道:“陆高远你这般理解,只对了一半。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就是指的这种情况。既然生民多愚,就应该加强教化!”

    此话一出,张寿顿时露出了兴致盎然的表情。因为春秋时代那句读全都是口耳相传,后来有了印刷术,书上也不印这玩意,所以论语中的这句话究竟应该如何断句,直到后世仍然有无数专家学者津津乐道。

    而在太祖皇帝登基后,除了推广阿拉伯数字,还推行了后世那一套标点符号,于是乎,《论语》有了标点,但太祖皇帝大约没太仔细翻,因此在官方的论语当中,那一句到底还是按照《论语集释》之类的注疏,用最常见的句读加以标点。

    因此,此时肖山长竟是当众如此表述,翰林院的两个学士登时眉头紧皱,其中一个年长的立时站出来痛斥道:“明明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圣人之道深远,人不易知,因而方才有这般解读,你怎能如此曲解圣贤之书!”

    肖山长旋即神情转冷:“我怎么曲解了?纵观《论语》,内中表述无不亲民爱民,何尝有此等认为生民不可教化,不可习理的想法?”

    “这是太祖皇帝亲自定下的《论语》标点范本!”

    “太祖皇帝根本就没来得及从头到尾看,分明是当时编撰者不明圣贤本意,肆意曲解,糊弄了太祖皇帝,于是流毒后世!须知论语中还有这样一句:‘子适卫,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

    肖山长说到这怒形于色,那声音几乎就如同咆哮:“要是圣人觉得,民不可使知之,那为何还要教之?若不是为了这狗屁不通的注疏竟然堂而皇之成了举国必尊,某位主考甚至还为此黜落考生,我当初也不会一气之下发誓今生绝不入仕,耻于和某些愚民之辈为伍!”

    听到这里,张寿已然确定,如果自己不阻止,接下来必定是一番火星撞地球的大战——毕竟,后世因为这句话都可能会造成一场隔空骂战,更何况一切都要引经据典的如今?

    他可不希望自己这地方成为两位名士辩论经典的场所,因此抢在气得七窍生烟的某学士奋起反击之前,他就突然重重咳嗽了一声道:“四皇子,其实当初那位叶老先生,还有周先生,倒是对我讲过不少故事,你还想不想听?”

    “当然,都是些口头讲述的小故事,不入名家法眼。”

    四皇子刚刚眼睛看着肖山长突然和人相争,心里却想到,张寿上次在经筵上,就曾经用这句话来怼过孔大学士,后来在对他和三哥讲课时,也曾经提过,这短短一句话,本来就可以有多种断句方式,但到底应该是那种,却得看自己的理解。

    所以,张寿突然没有给肖山长二人的争论做评判,而是岔开话题,他倒觉得正常。

    可他又不是三皇子,压根没打算在肖山长和那位学士当中主持公道,立刻眉开眼笑地说:“那敢情好,我很想多听听!”

    而陆三郎刚刚躲在一边给肖山长插科打诨,见人真的怒怼翰林院出身的根正苗红大学士候补,不由得对人的评价也平添了三分,于是就开口当和事佬道:“二位先生若是有分歧,不妨心平气和地好好交流,在这争吵的话须不好看。还请给我家老师几分薄面,稍稍息怒。”

    陆三郎这么说,那位翰林院的年长学士登时哑然。他恨恨地看了一眼肖山长,随即有些僵硬地向四皇子和刘志沅陆绾拱了拱手,却没有说什么赔罪的话,当即拂袖而去。他这一走,另外那位三十出头的侍读学士就更加不会停留了,挤出笑容说了两句场面话就匆匆而走。

    而他们这一走,刚刚怒发冲冠的肖山长也觉得无趣,干脆也告了辞。徐山长倒是留下替人说了几句话,隐晦地提了提肖山长在科场题名后却不肯做官的那点旧事,最后把此事定性为学术之争,就也告退离去了。

    他们这一走,再加上举人们都走了,那些天文术数人才也早就走了,放眼看去都是自己人,四皇子就犹如从鸟笼里放飞了一般,高兴地欢呼了一声。

    “难得三哥不要我回去一块上课,老师,你别以后讲,现在都说给我听听!等我回去之后,一定原原本本地复述给三哥……我可会讲故事了!”

    面对这么个放飞自我的熊孩子,张寿饶有兴致地盯着人看了好一会儿,这才呵呵一笑道:“你真的确定要我现在就给你讲?你记得住吗?”

    见四皇子把胸脯拍得震天响,他终于呵呵一笑:“那好,我再给你讲个故事,这故事叫做《稻草人》。”呵呵,我倒要看看你这天性乐观的熊孩子,听这隐喻重重的黑暗童话,那是什么反应!想当初,看了课本外的未删节版本,他深深抑郁了……当然不止叶圣陶的,安徒生童话集里一大堆故事都是治(致)愈(郁)的,多少慕名而去的小伙伴完全看懵?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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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龙佳婿介绍:
穿越三年,长在乡间,有母无父,不见大千。就在张寿安心种田教书的时候,有一天,一队车马造访,给他带来了一个未婚妻。当清俊闲雅的温厚乡下小郎君遭遇美艳任性的颜控千金大小姐,鸡飞狗跳的故事开始了。乘龙佳婿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乘龙佳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乘龙佳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