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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府天     乘龙佳婿txt下载     乘龙佳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百九十一章 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又哭又嚷的四皇子非常委屈,只不过,面对他这副样子,江都王却觉得自己更委屈。皇帝是肯定埋怨这个熊孩子的,可他也就是说了人两句吧?而就因为这两句,该死的熊孩子就赖在了他家里,怎么现在又倒打一耙了?

    张寿正大皱眉头,突然就感觉四皇子的手指好像在自己背后划着字。虽说一时三刻辨识不出熊孩子到底想表达什么,但有一件事他却很清楚,熊孩子在江都王府赖着不走,满腹委屈,那竟然不完全是真的,一多半恐怕都是装的,人很可能就是在等他!

    他没好气地把和一只树袋熊似的熊孩子从自己身上拎了下来,见人哭得如同大花脸,他就板着脸说:“麻烦了江都王这么久,还赖在人家家里不走,你好意思吗?”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王叔又不是外人!”四皇子抽噎着答了一句,却没注意到江都王已经是气了个半死。怎么不是外人?我和你就是外人!你个惹祸精以后别上我家来!

    张寿见阿六上前,一块手帕三下五除二就把四皇子脸上那乱七八糟的涕泪都擦了个干净,随即拎起人往后一扔,却是直接背上了这个小家伙,他虽说知道这是防止人逃跑的最好方式,却还是觉得便宜了这熊孩子。因此见人张嘴要说话,他就冷冷说道:“从现在开始,你说一个字,回头就是一戒尺,阿六给你记着数!”

    四皇子顿时大惊失色。如果换成别人说这话,他立刻就大声抗议了,可说话的是张寿,而且执行的人很可能是阿六,回头真的计数之后,人家那是真的敢打!

    他不知道自己刚刚在张寿背上划出的字,张寿到底知不知道,可此时想说话的他想到挨戒尺的苦楚,却不敢在这里随便乱开口——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张寿是绝对不会容情的,等到私底下的时候,那兴许还有商量的余地。

    于是,他只能老老实实趴在阿六的背上,耳听张寿和江都王打招呼告退,直到出门之后被阿六丢上了马车,他见人跟了上来,这才慌忙叫了一声:“六哥……”

    可他还来不及把接下去的话说完,就只见阿六伸出两根手指头对他晃了晃,意识到就连这都被计数了,四皇子顿时哭丧了脸。等张寿坐上车之后,他不由得露出了极其可怜巴巴的表情,那简直像是一只被抛弃的小狗正在朝主人摇尾巴。

    “你先不用开口,让我猜一猜。”

    张寿盘膝坐下,双目直视四皇子的眼睛,气定神闲地说:“你之前嚷嚷的那些话中,比方说之前看到洪山长要撵走外头韩烈他们这些人,就勃然大怒,强行让人都跟了你,还对洪山长恶语相向,这应该是真的,毕竟你就是这么个冲动的性格。”

    见四皇子点头犹如小鸡啄米,别提多乖巧了,张寿就笑了笑说:“但是,事情是真的,不代表里头就没有你的小算盘。说吧,你在遇到洪山长的时候,还发现了什么?”

    四皇子又惊又喜,可张了张口之后,他却又小心翼翼地斜睨了阿六一眼,结果就听到了张寿的一声咳嗽:“好了,别看阿六,说吧!”

    有了这句话,四皇子这才如释重负。他扭动了一下身子,随即在张寿那戏谑的眼神注视下,小声说道:“我是正好看到洪老顽固的马车边上,有两个路人瞧着有些眼熟。一个是巧合,但两个人在不同位置,假装毫不相干,这总归就有问题了吧?”

    见张寿对于自己这样卖关子没有光火,而是在那若有所思,他可不会继续藏着掖着,赶紧讨好地笑了笑说:“那两个家伙我认得,是当初大皇子二皇子……嗯,大哥二哥身边的随从!虽说他们走前,别院的人就都被遣散了,有罪的人还被一一论处,可没这么巧吧?”

    这一次,换成张寿狐疑地打量四皇子了:“你又不是常常出宫,怎么会认得大皇子二皇子身边的随从?整个大皇子二皇子别院能有多少人,这么巧你就认得出他们?”

    见张寿竟然不相信自己,四皇子这一次真的急了,他想都不想就朝着张寿扑了过去。而一旁的阿六微微一愣,刚刚绷紧的肩头肌肉一下子就松弛了下来。果然,他就只见熊孩子只是一把握住了张寿的手,赫然一副泫然欲涕的委屈样子。

    “我大哥和二哥那别院,因为他们生辰宴之类的,我至少也是去过好几次的,而且还找借口四处溜达了一圈,见过几乎绝大部分人!老师你从前也看到了,我三哥这么腼腆羞涩的人,我当然得保护他,那我至少得把大哥二哥身边那些人的脸都记下来,万一有点用呢?”

    “我这个人记脸很在行的,不信回头你可以随便怎么试我!”

    熊孩子说得如此煞有介事,信誓旦旦,张寿要说全信,那当然不可能,但要说不信,那也同样不太可能。而且,此时车外还有锐骑营的卫士,他就姑且先当成四皇子说了真话,当下就反问道:“你认出附近有两个当初你大哥二哥身边的随从,所以你才故意和洪山长冲突?”

    “你想干什么,制造间隙,看看别人会不会趁虚而入?”

    “不是啊!我是怕他们对我不利,抓了我想要挟什么,所以我反正看那洪老顽固不顺眼,当然就把锐骑营的护卫抢过来保护我自己啊!要知道我出来的时候也只带了几十个人!”

    面对如此理直气壮的坦白,张寿微微一愣,随即就笑了起来。

    很好,很有道理!这种逻辑就是,管人家是不是有别的企图,我先把自己保护好再说!

    他伸手摸了摸四皇子的脑袋,却是轻描淡写地问道:“那你就没想过,你抢走了洪山长的护卫,害得他身边没人保护了,如果那两个家伙原本目标是你,结果却转到了洪山长身上,等出了事情之后,别人岂不会怪你?就比如现在这样。”

    “谁让他不识好人心,进了城之后发现走的大道,然后就开始撵人!”四皇子那小脸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戾气,随即一字一句地说,“比起我的安危,那个老顽固算什么!”

    张寿面色一凝,等看到四皇子嘴上说得强硬,实则眼神飘忽不定,他顿时为之气结。

    得,看似是在说真话,实际上熊孩子还是在说谎!

    他本待戳穿四皇子这瞎话,可想了一想,最终还是面无表情地盯着熊孩子,默不作声,就这么静静地一直看着对方。果然,熊孩子的心理承受能力果然很不行,扭来扭去坐不住不说,到最后干脆就侧过头去避免和他对视。

    然而,这种心虚的逃避无疑是徒劳的,因为就只见阿六突然出手,猛地从四皇子脖子后头按住了他的两边脸颊,随即强行逼迫人重新转向张寿。而这一次,熊孩子先是意外,再是慌乱,继而干脆就死死闭上了眼睛。

    见此情景,张寿对阿六使了个眼色,见人终于松了手,他就好整以暇地靠在了板壁上,仿佛懒得说话似的。四皇子见状终于松了一口大气,可是,张寿的这种态度却让他心中越发没底,不知道他那不敢说给外头那些卫士听的想法,自家老师是知道呢……还是不知道呢?

    他就不觉得自己那点小心思完全能瞒住张寿。嗯,能瞒多久是多久!

    有四皇子在车上,再加上有锐骑营的十名卫士扈从在侧,张寿又因为是东宫讲读官而通籍宫中,马车进皇城西安门时,自然没受到太大的盘查。

    而张寿往常大多是从北安门以及东安门入宫,西安门走得极少。而此时一路前行,他就只见大路两侧分成一个个不同的院司。他正觉得因为隔得远看不分明,就只听阿六开始担当了解说的角色。什么惜薪司、果园厂、西酒房、西花房以及洗帛厂……林林总总名目繁多。

    他突然开口打断道:“阿六,这些地方你都来过?”

    皇帝好像之前只是让你去锐骑营当过一阵子教头吧?就算你在御前近侍中也摸爬滚打,和那些本该是同僚的家伙也打过交道,可对宫中这么熟悉,哪怕是外皇城,是不是有些过了?

    面对张寿那狐疑的眼神,阿六却用理所当然的口气说:“当然都来过啊!皇上特意吩咐,让我在宫里多走走多看看。”

    张寿已经弄不清楚,皇帝这到底是正话还是反话了。反正阿六肯定是足迹踏遍外皇城,皇帝之前也明显没有不满不悦的态度,他就索性当成这是人在宫中的额外收获。

    然而一旁真正从小在宫里长大的四皇子,反倒还不如阿六知道得清楚,此时终于完全忘记之前还在那装傻充愣,缠着阿六问起刚刚经过的那些内官衙门是怎么一回事。然而,等到马车过了前头一道灵星门,熊孩子就突然满血复活了。

    “老师,这是西苑,那是架设在太液池上,联通东西的玉河桥,父皇带着我和三哥一块走过很多次的!北面就是琼华岛,当初你在万岁山上,应该也能看见的!”

    说起万岁山的那一次经历,张寿顿时微微愕然,随即就想到了后世的景山公园,继而又想到了另一个时空中的煤山,那真是千般滋味在心头。而至于琼华岛这个名字,他的反应就渐渐平静了。不就是北海公园嘛……

    想到如今这皇宫禁苑,日后全都是寻常百姓可以游览的地方,他那表情就淡定了下来,而对于四皇子叽叽喳喳的介绍也容忍度高了许多。然而,西苑是狭长型的格局,这一段短短的玉河桥一走完,路过承光殿之后,前方就已经到了乾明门。

    而过了这道门,赫然就可见不远处宫墙高耸,却又有一条护城河,恰是一行人已经来到了宫城北面。皇城骑马素来乃是宰臣的殊荣,行车更只是皇亲国戚专享,而就算是这样的人,也绝对不会在宫中行车时打起车帘乱看,所以张寿这辆马车自然是显得很引人注目。

    然而,当人看到车中那清脆的声音,看到半个人都几乎探出车外的四皇子之后,立刻就又不以为奇了。四皇子嘛……那简直是闹出什么事都不奇怪!可是,之前听说人还赖在江都王府迟迟不归,这会儿却竟然自己回来了,还这么兴高采烈,好像有点反常吧?

    反常不反常,四皇子当然心里有数,他刚刚其实是很想哄着自家老师贪图西苑美景,然后驻留观赏,也好延迟一下他回去的时辰,可这一企图最终落空,他就只能插科打诨说无数话,希望张寿别去想他之前那些话里有什么破绽。

    然而,他注定要失望了,因为一路上就只听到他那聒噪没完没了的声音,无论张寿还是阿六,全都似笑非笑听他在那卖弄。于是,等到玄武门前停车,口干舌燥的他就讪讪住了嘴。

    到了这里,就算是四皇子也不能再大剌剌乘车了,他率先钻出车厢落地,见车夫一副我什么都没听到的表情,韩烈等锐骑营卫士也都是眼观鼻鼻观心,至于跟自己出去的那些卫士,那更是散在更远处,他总算心里好过了一些。

    于是,人就来到车前,涎着脸想要伸手去搀扶张寿下车。而这样的无事献殷勤,张寿哪里会上当?见阿六直接从另一边下了车,他就干脆迟疑了一下,见四皇子讪讪地收回了手,他这才敏捷地一跃下地,随即就淡淡地说:“好了,我就送你到这,你自己去见你父皇吧!”

    这一次,四皇子终于完全傻眼了。这和他想得完全不一样啊!虽然张寿板起脸来也很可怕,阿六打起人来更是凶狠,可相比回头父皇的怒火,三哥的责备,他哪能放走眼前的这些救星?那样的话,他路上那些说辞就完全白费了!

    他一把死死拉住了张寿的袖子,满脸恳求地说:“老师,都说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你把我从王叔那儿拎出来,怎么能就这么撂下我不管呢?我……”

    张寿还来不及说什么,就只见门内传来了一个声音:“皇上听说张学士送四皇子回来,宣召您和四皇子一块到乾清宫觐见。哦,小六哥也在?那也一块过来好了。”

    亲自出来传话的陈永寿见四皇子登时缩回了手,他不由得在心中啧啧了一声。四皇子那真是天生的闯祸胚子,之前那寻死觅活的话差点没把皇帝给气死,就连三皇子也挨了骂。人倒好,如今总算是回来了不假,却还把老师给搬了来!

第六百九十二章 诘问

    之前在江都王府叫嚣时很有气势,然而,当真的站在乾清宫东暖阁皇帝面前时,四皇子却安静老实得如同鹌鹑。毕竟,父皇的目光好像刀子,扎得他脸皮生疼,而自家兄长三皇子那眼神,更满是恨铁不成钢的责备。

    而皇帝的口气,就连张寿也听出了怒火之外的几分复杂心绪:“朕叫你回来,你置若罔闻,可你这老师带你回来,你倒是俯首帖耳!”

    “皇上,四皇子这次看似行事冲动,不但当街顶撞洪山长,更是带走了那几个护卫,以至于有此后那一场传遍京城闹剧发生,但是……”张寿听出皇帝这话语中缠枪夹棒的意头,不得不站出来替四皇子先解释了一句。

    顿了一顿,他就继续说道:“其实,臣并不想为他求情,因为之前在马车上,他在臣面前说了一通煞有介事的歪理。”

    在皇帝和太子面前复述了四皇子在马车中掰扯的瞎话,他见四皇子正深深低着头,也不知道是不是正在眼珠子乱转,他就嘿然笑道:“可这番鬼话,十有**是说给车夫和外间那些锐骑营护卫听的,说实话,臣也不知道里头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

    四皇子这才慌忙抬起头来,可当接触到张寿那冷冷的视线,他登时一下子又畏缩了。而听到接下来张寿说的话,他就更加惊慌失措了起来。

    “臣之前在江都王府时声称,禁止他开口,否则他说一个字就责他一戒尺,结果,他在路上应该说了好几百个字,而且其中一多半都是瞎扯。四皇子,你自己说,该不该打?”

    “我……我……”

    结结巴巴吐出了两个字,见父皇和兄长看他的视线全都流露出了非常鲜明的怒火,四皇子终于无比委屈了起来,最终气急败坏地说道:“我今天早上在慈庆宫时见洪娘子给了太子三哥一封信,听到她说,洪山长可能要上书替二哥说话,所以我心里不痛快,见到这个老顽固之后,当然就想为难一下!”

    “但我之前也是真的看到了大哥和二哥身边的随从……三哥你也见过他们的!那并不是别院里一般做做杂事的随从,一个是二哥身边伺候笔墨的,叫做墨海,还有一个曾经是大哥的护卫,好像姓石!我绝对不会看错的,父皇要是不信,你可以派人满城去查,肯定能找到这两个人!”

    面对这样的回答,张寿终于无语了。

    下一刻,他就只见三皇子面上又是惭愧又是狼狈,仿佛是深悔和洪氏那番交流竟然被四皇子听到,本来侍立在皇帝身边的他竟退到皇帝身前,直接撩起衣裳下摆下跪低头请罪,他虽说很想开口说太子殿下这也实在是不够谨慎,可看看皇帝的眼神,他就决定不说话了。

    果然,恼羞成怒的皇帝砰的一声拍案而起,随即就对着四皇子一字一句地喝道:“你既然说你有见人过目不忘的本事,那么朕现在随便挑两个人让你看一眼,然后把他们混在几百个人当中让你认,你要是认不出来那又如何?”

    “那儿臣随便父皇处置!”四皇子仰起头,那脸色显得极其痛快,“就算按照老师刚刚说的,把儿臣的手心打烂,儿臣也认了!但在此之前,父皇难道不应该先去查大哥二哥身边的那两个人吗?我记得他们被遣散之后,是禁止呆在京城的!”

    眼见皇帝被四皇子这口气噎得面色铁青,就在这时候,张寿突然开口问道:“皇上,臣有几句话想单独对四皇子说,不知道能否容臣把他带出去?”

    皇帝此时只觉得心里憋得慌,当下想都不想抬手一指道:“你把这小子拉走,随你怎么问!朕即刻就吩咐人去调几百人过来,朕倒是要看看这小子能够信口开河到什么地步!”

    张寿连忙躬身答应,下一刻,他就上前一把抓住面上一阵青一阵白的四皇子,随即对三皇子使了个眼色。三皇子起初有些不解,可当看到张寿揪着人往外走,他就慌忙上前安抚劝慰起了明显被气着的父皇,可心里却极其不安,又是惦记四皇子,又是疑惑张寿想做什么。

    而张寿直接把四皇子拎出了乾清宫,用一件氅衣把人裹得严严实实之后,他自己也裹了一件,就一手牵着熊孩子顺着白玉栏杆包围的甬道往外走。

    直到几乎抵达了乾清门和乾清宫之间的中点,他回头瞥见阿六正在不远处站着,而几十步远之外,方才是乾清门前伫立的侍卫,他就停住了,随即松开手,看着面前的熊孩子说:“你这是不惜自己名声毁尽,也要把大皇子和二皇子置之于死地,永除后患?”

    “我没有!”四皇子就如同被人踩了尾巴的猫儿,一下子炸毛了,“老师你怎么能这么说!”

    “那你希望我怎么说?附和你过目不忘,认脸第一?你觉得你这点小聪明小算计,瞒得过你父皇?你以为你父皇几岁?他坐在那皇位上已经二十七年了,你和他玩这种小心眼?”

    几个反问突然砸过来,四皇子的眼圈终于一下子红了。

    他之前在江都王府也哭过,在父皇面前抗辩时,也一副眼泪汪汪的样子,但那都是伪装,都是演戏,真正的委屈不过几分,可此时此刻他是真的惶急,真的害怕。

    他下意识地拽住了张寿的衣角,也顾不得自己已经泪流满面,慌忙问道:“父皇不会猜着的对吗?我就是……我就是不甘心,凭什么他们这么多年作威作福,恶事做尽,眼下不过是沉船的传闻,还不知道是真是假,怎么就好像突然又变成他们受屈的样子!”

    “我今天听人说……听人说父皇要把老大接回来!”

    四皇子终于不再伪装,直接拿出了私底下最惯用的称呼,“要不然,他和老二的身边人,怎么可能在京城!没错,我确实不是现场认出他们来的,是有人给我通风报信,我今天出宫就是特意去人家说的地方转转,没想到真的就看到了他们!”

    “他们还以为躲在人群里我就认不出他们……呸,老大老二身边的每一个人,我都刻在心里,我时时刻刻都提防着他们使坏!老师你别说什么以德报怨,我不想听,我只知道,三哥几年前那险些要命的一次伤寒,就是因为去见废后时,被老二强塞了一个雪团在衣领里!”

    “他就是故意的!他知道三哥身体弱,而事后三哥病得要死要活的时候,却还不许我对父皇说,我可不听他的,我直接去告状了。老二却还不承认,他身边所有人都不承认,如果不是父皇信我,也许废后还要栽我一个诬告兄长的罪状!”

    “就是因为这个,我从此之后就变成了告状精,可就因为我虎视眈眈没事就告状,老大老二顶多就只能恶狠狠瞪我,却不敢真的怎么样!因为父皇明说了,如果我和三哥真的有什么问题,那就别怪他发疯!”

    “所以,别说老二眼下生死不明,若是他死讯明了,我恨不得去放一挂鞭炮庆祝!这种人,我不想叫他二哥!他也不配做兄长!”

    熊孩子连珠炮似的迸出了这一连串话,涕泪齐飞,偏偏眼神表情还要流露出凶狠绝伦的样子,张寿也不知道自己是该好气,还是该好笑。

    沉默了一会儿,他往袖子里掏了掏,用唯一的一块手帕替人擦了擦那张大花脸,然后随手把这脏兮兮的东西往地上一扔。

    “论语宪问篇里有一句话:或曰:‘以德报怨,何如?’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人道是圣人的孔子都这么说,你居然觉得我会赞同以德报怨?你看你家老师什么时候以德报怨过?得罪我的人,能现场怼回去的就现场怼回去,如果不能……”

    “那当然是君子报仇,从早到晚!”

    四皇子顿时抬起了头,眼神中分明流露出了又惊又喜的光芒,可紧跟着额头上就挨了张寿重重弹了一指头。

    “但是,报仇分很多种,言语上得罪了你的,那就反唇相讥,做事得罪你的,那就做事反击回去。然而,你如果想要用做事的方式反击回去,那么,你至少要捏住大义的名分。比方说,我之前让陆三郎高价卖了新式纺车的技术给大皇子,然后又转手献给了皇上。”

    “他是不是吃了一个哑巴亏?可他能如何?能做的也就是捏着鼻子自请去沧州推广,结果呢?结果他只顾着赚钱,伤民害民,激起民变,把自己彻底坑了进去!当然,这其中也有张琛推了一把。可不论如何,那是他主动跳进来的,并不是我胡乱栽赃他!”

    “你可以明明白白告诉你父皇,你发现了你大哥和二哥的身边人没有离开京城,还是在京城晃悠。你父皇难道不会因此派人去追查?而你非要把这两个人混赖到洪山长被打的这件事上,你自己说,这绕着圈子耍心眼栽赃,是不是多此一举?”

    “哪怕是算计别人,心也要正,如此用出来的计策,才能让人猝不及防,而不是单单靠污蔑栽赃,让人防不胜防。比方说,我此时连番质问,你就立刻大败亏输,毫无招架之力!”

    “污蔑造谣,这可以归为舆论攻势,从古至今,不计其数的达官显贵,都曾经常常祭出这一招,把消息散布出去,以子虚乌有,无中生有的招数扳倒政敌。但是,善泳者溺于水,多少人又是反过来被这一招扳倒的?当然你这散布谣言倒是还耍了点心眼。”

    “你这是九真一假。因为只要旁人查过后发现那两个人在京城是真的,那么就会顺理成章地认为剩下的也是真的,假的甚至也能变成真的。所谓百口莫辩,莫过于此。可不论如何,别人都是指使别人冲锋陷阵,自己在后头运筹帷幄,你呢?居然自己亲自造谣?你蠢不蠢?”

    四皇子怔怔听着,只觉得自己听懂了,又只觉得自己好似没听懂。

    如果是那些给他和三哥授课的先生们,那么此刻在痛心疾首怒斥他这些小伎俩的时候,一定会告诫他,要温良恭俭让,绝不能玩弄这些下三滥的招数。而张寿却告诉他,下三滥的招数确实不该使出来,要玩就要玩高端的。

    可在他印象中,每次被人攻击,老师好像都是当面怼回去,从来没和人玩过这些高端的伎俩。不过想想也不对,坑大皇子那次,老师就挺狡猾的!

    看见四皇子已经彻底眼神迷惑了,张寿就伸手摸了摸小家伙那冰冷的额头,随即淡淡地说:“这世上算计精明的人很多,一山还有一山高,我从老师们那儿道听途说了一点,结果还没怎么学会,所以我不喜欢隐忍不发,更喜欢立刻就报。那些高深的,我学不来。”

    “你呢?年纪小,心思重,那种为了你三哥,恨不得把旧日仇人踩死的怨恨,我可以理解。但是,你怎么不想一想,你口中的老大老二,也是你父皇的儿子?”

    “当初在失望之下把他们撵出京城,对于一个当父亲的来说,那不只是痛下决心,而且是伤心透顶。所以你越是乱来,就越容易让你父皇把你也当成你口中老大老二那样的逆子。你大哥二哥已经让他伤心透顶了一次,难道你还要再来一次?”

    “我记得我的老师,曾经对我唱过一首歌。”张寿微微一笑,截取了一首曾经脍炙人口的金曲中一个很容易让人会错意的片段,轻轻唱出了声,“小时候,我以为你很神气,说上一句话也惊天动地,长大后我就成了你。”

    “长大了,我就成了你。郑锳,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想变成自己曾经最讨厌的人吗?”

    四皇子的脸终于变得一片煞白。没错,他曾经看着大皇子和二皇子一言既出,众多人鞍前马后奔走,众多大臣笑颜以对,恭维奉承,他曾经以为那很神气,很威风,也曾经想变成和他们一样的人。可是,那样的大哥二哥,最后还不是败了?他要重蹈覆辙吗?

    熊孩子终于低下了头,再次抽泣了起来:“不,我不想!”

第六百九十三章 知错,救急?

    大冷天的,张寿却把四皇子拎出去足足许久都没有进来,三皇子不禁心如鹿撞……当然更准确地说,应该说是心乱如麻。可是,身边正在散发无穷怒火和寒意的父皇却也不能忽略,因此他只能一面绞尽脑汁想着如何安抚父皇,一面分心留意外头的动静。

    就这么在不安的等待中煎熬了许久,他终于等来了低头走进东暖阁的人,但只有一个,那就是四皇子。眼看人默不作声走上前来,随即屈膝跪在地上,他还以为自家四弟还准备硬挺,一时为之大急。而下一刻,他就听到人开口说话了。

    “父皇,儿臣知错了,儿臣之前撒了谎。”

    本来满心怒火的皇帝听到四皇子竟然坦白认错,甚至承认说谎,又一股脑儿把那点浅显直白到惨不忍睹的“阴谋”和盘托出,他与其说是雷霆大怒,还不如说是觉得荒谬。伸手指着面前那小家伙的鼻子,他差点迸出一句你上外头去跪着反省,可话到嘴边,他却微微一愣。

    记得好像也是这样的大冷天,年少的他因为简单粗暴对待一位内阁阁老,结果被太后罚跪在乾清宫大殿的宝座前。哪怕他号称是至高无上的天子,但太后痛心疾首时露出的口风却让那时的他悚然而惊。历朝历代,孤儿寡母而丢掉皇位乃至于江山天下的例子还少吗?

    而他对付那位阁老的小伎俩,好像和四皇子有异曲同工之妙……

    皇帝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虎着脸问道:“张寿人呢?难不成把你劝回来坦白请罪,他就自顾自走了?如果朕记得没错,朕派陈永寿去传话的时候,说的是连他一块召见吧?”

    三皇子刚刚听到四皇子这一番话,正满心气恼于人自作主张,自作聪明,此时陡然惊醒过来,这才意识到刚刚带走四皇子的张寿竟然没跟着进来。他连忙就看向自家四弟。就只见四皇子抬起头来,满脸惭愧地说:“老师就在乾清宫外等候,说是不打搅我们父子三人。”

    皇帝只觉得张寿这举动与其说是避祸,还不如说是避嫌,但心里总算是舒服了一点。毕竟,当父亲的没办法把儿子叫回宫,还得当老师的出马,他怎么想怎么觉得不是滋味。可下一刻,外头却传来了陈永寿小心翼翼的声音:“皇上,清宁宫来人把张学士请走了。”

    得知是太后把张寿给截胡带走了,皇帝先是一愣,可紧跟着,四皇子就一下子跳了起来:“皇祖母会不会因为儿臣的缘故要责备老师?”

    此话一出,就连三皇子也不由得大惊失色。这很有可能,毕竟上次太后也是派玉泉把四皇子送过去让张寿教训的!而那一次,张寿不但责罚了四皇子二十戒尺,自己也挨了十下!

    而一想到自己今早紧急设计的时候自鸣得意,压根没想到会连累别人的问题,四皇子登时拔腿就要往外跑。结果,惊觉过来的皇帝一怒之下就大喝一声道:“你要到哪去?你现在去清宁宫,这才是害了他!你给朕跪在这里好好反省,三郎你给朕看着他!”

    三皇子连忙跑上前去,一把将四皇子拽了回来,死活把人摁跪在了地上。眼见父皇二话不说就往外走,他虽然很想跟过去,但眼前那个咬着嘴唇的弟弟方才更叫他担心。因而,等到父皇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了外头,他就上前蹲在了四皇子面前。

    “四弟,我想说的话,大约老师也都已经教训过你了。我只想告诉你,我也讨厌大哥和二哥,也担心别人是不是想利用这次的事端,让他们重新回京,又甚至是觉得他们中的一个才更适合当太子。但是,有些事情,可以在心里想一想,但不能做。”

    “你不要担心我,我不是从前那个差点就没命的郑鎔了!我现在是太子,你至少应该相信,我有保护自己,还有保护你的能力,”

    四皇子怔怔抬头,可随即就只见三皇子竟是屈膝在自己面前跪了下来。这一次,他登时眼睛瞪得老大,随即就听到一番让他又悔又恨的话。

    “父皇罚你跪在这等他回来,我现在陪你一块!没有事先阻止你,是我有错,害得父皇和老师双双为你的事恼火担心,也是我有错!以后你犯错,父皇罚你多少,我也会陪你挨多少,父皇不愿意,我至少可以私底下罚自己!要是你不想这样,就给我收起那点小心思!”

    “三哥,我错了!”熊孩子这一次才是真的慌了。他扑上前去,一把想要将三皇子拽起来,可同样跪在地上的他哪有这力气,拔萝卜似的拔了老半天,不过是累得气喘吁吁而已。可他打算叫人时,却突然想起三皇子刚刚那句私底下罚自己,这下登时完全泄气。

    三哥从前也是这样,看似柔弱,其实却很有主见,他做得出来!

    皇帝并不知道,自家那个熊孩子今天是一个克星之后又遇到第二个克星。他完全忘了这会儿乃是晚饭的时辰,完全忘了腹中空空,出了乾清宫时,却也不叫肩舆,竟是直接疾步往外走。可走出乾清门时,他眼角余光却瞥见了侍立一旁仿佛在等他的花七。

    冲人做了个跟上的手势,等离开了乾清门一段距离,他回头一看身后那些近侍,确定他们都离开足有十几步远,这才低声问道:“怎么,你又偷听张寿和四郎说话了?”

    “不是偷听,是光明正大地听。”花七一本正经地说,“我那会儿就在乾清门前站着,能光明正大地听,只是因为我耳力比别人强得太多。”

    皇帝早就习惯了人的瞎扯,却只是呵呵一笑,等到花七转述了张寿对四皇子说的话,他刚刚那一抹戏谑之色才无影无踪。张寿对四皇子的教训固然都说到了他的心坎上,可最让他动容的,还是五音不全的花七哼唱的那几句歌词。

    长大后,我就成了你……如果童年时的他看到了现在的他,是否也会觉得憎恶反感?可是,这大概就是成长的代价,就如同如今他仅剩的两个儿子固然兄弟和睦,可日后呢?

    怀着这般沉重的心情,当进了清宁门,眼看清宁宫在望时,他见一个熟悉的女官匆匆迎上前,道是太后正在用晚膳,他这才微微一愣:“太后在用晚膳?张学士呢?”

    迎上来的那个年轻女官被皇帝这问题问得着实莫名其妙,好一会儿方才小心翼翼地说:“张学士那自然是和朱大小姐一块陪着太后娘娘用晚膳。”

    原本认为自己是来救急的,皇帝此刻登时哭笑不得,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完全会错了意。

    今天和上一次不同,如果不知道那个小东西的算计,那点错和当初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国子监的监生还不如司礼监的宦官完全没办法比——毕竟,洪山长自己撵走的随行护卫,确实是自作自受。当然,如果太后知道四皇子那点“阴谋”,那结果就不同了。

    正这么想,皇帝就只觉得肚子咕咕叫了一声。这才终于觉察到腹中饥饿的他索性笑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你进去报一声,就说朕也在太后这儿蹭一顿饭。”

    哪怕知道皇帝是一时兴起,那年轻女官还是立刻入内禀告。果然,太后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瞥了一眼吃相斯文的张寿,以及一旁看人多过吃饭的朱莹,最后就吩咐人请皇帝进来。

    一番行礼寒暄之后,她只字不提四皇子的事,只让人添了一副碗筷,把自己面前两道几乎没动过的菜挪到了皇帝跟前,又让人吩咐小厨房添两道点心。

    被留在清宁宫陪着用膳的张寿本来就觉得浑身不得劲,此时又加了皇帝这一尊大佛,他就更觉得这顿饭简直要吃出胃疼来,只想着晚上回去用什么夜宵来好好弥补一下受伤的胃和自己的心情。果然,他还没混到三分饱,就只见已经有人送上茶来,这顿饭竟是就算吃完了!

    而漱过口后,他就听到太后开口说道:“天色不早了,九章,你送了莹莹回去吧。”

    张寿连忙站起身答应,而朱莹却还打了个呵欠,这才笑着说道:“太后娘娘也终于叫阿寿这表字啦?之前葛爷爷还一直都很不高兴呢,说是他给人起的这好好的表字却没什么人叫……嗯,我这几天日日早起,也确实累死了,就先告退了!”

    见朱莹毫不避讳地上前一把拉过张寿,笑吟吟地对自己和太后行过礼后,仿佛生怕他多问什么,竟是立刻转身就走,皇帝满心的问题都憋在嘴边,最后只能笑骂道:“莹莹,女生外相也得有个限度!让张寿回头把那首歌的歌词抄下来,虽说俚俗,但朕想好好听一听!”

    张寿还来不及开口,朱莹就已经直接替他开口答应了下来。他不由自主地随着她出了清宁宫,下台阶时接过一旁阿六递过来的氅衣裹在身上,见朱莹急急忙忙地一面走一面穿,他就忍不住快走两步追上她问道:“莹莹,你这怎么和落荒而逃似的?”

    “还不是为了你?我一听说今天四皇子闯了这么一场祸,就赶紧进宫在清宁宫等着,生怕太后又让你管教那个臭小子!”

    朱莹一边说一边瞪了张寿一眼,恰是满脸的嗔怪:“我还希望你别管那小子呢,结果你倒好,真的去了江都王府,还亲自把人送回了宫。我就怕你又主动承揽责任,说什么教不严师之惰……反正我是绝对不会看着你为了那熊孩子再折腾自己的,当然得带你赶紧溜!”

    张寿顿时莞尔。可对于大小姐这么一副好意,他当然不会辜负,这才故作惊诧道:“这么说,我岂不是阴差阳错少挨了一顿打?哎呀,真是要多谢娘子一番好意了!”

    朱莹听前面半截话时就想骂一声浮夸,可当听到后半截这一声娘子时,她登时双颊生霞,待要嗔怒地埋怨张寿乱说话,却又觉得舍不得,当下不由再次一把牵住他的手道:“少贫嘴了,小心皇上心里不痛快然后来追咱们!快走快走,我还等着回家去吃夜宵!”

    “别跑,慢一点!饭后不能激烈运动,否则会得绞肠痧!”

    张寿两句话吓得正要快跑的朱莹立刻停下步子。可反应过来的她正要埋怨张寿这是拿自己当小孩子似的唬人,却只见张寿竟是换了一副相当严肃的表情:“这可真的不是在骗你,我就不信太夫人和九姨她们从前没说过。”

    想起祖母和娘好像是说过类似饭后不宜运动之类的话,但却没有绞肠痧这么可怕的描述,朱莹唯有又瞪了张寿一眼,只步子却真的放慢了许多。她进宫的时候是从玄武门直接坐了软轿进来的,此时有张寿陪着,她自然非常乐意安步当车回去。

    想起皇帝刚刚说的什么歌词,她少不得好奇地追问。而张寿虽说预料到自己和四皇子的对话恐怕瞒不住某人,可皇帝这么摆明车马告诉他已经知道了,他还是有些小小的郁闷,此时被朱莹软磨硬泡了一番,他就干脆轻声哼唱了起来。

    “小时候,我以为你很美丽……”

    那首儿时曾经印象深刻的歌,后来那个标题却用在各种截然相反的场合,包括他今天在四皇子面前的用法,张寿此时想想也觉得有些对不起词作者的一片真心。

    而朱莹在听完之后,就更是瞪大了眼睛:“曲调虽说怪怪的,但歌词听着挺好啊,好像并没有你说的那种意思……而且,如果我没听错,这黑板粉笔之类的玩意,好像就是你用了之后才有的,这首歌唱的是指老师吧?这怎么就能让皇上如此惦记,还让你特意写给他?”

    黑板之类的专有名词在这年头确实是绝无仅有,张寿可不想说自己拿来糊弄四皇子时,只截取了其中一个段落,因此干脆回以微笑,心中只希望此时那个听壁角的家伙还在,然后去回禀了皇帝,也省得他再抄一遍歌词。

    结果,朱莹还在追问,一旁就传来了一个幽幽的声音:“张学士你真是擅长移花接木,这种听着极其正面的歌词,竟然能被你曲解成那样子,怪不得四皇子对你心悦诚服。”

    现身出来的花七没等朱莹惊呼出声,他就笑嘻嘻地说道:“洪山长那桩案子,秦国公和朱大公子先后上书请罪,罪魁祸首刑责游街,洪山长想不自认倒霉都不行,四皇子略罚一罚,这事情就过去了。至于背地里那些勾当,张学士你和大小姐就放心好了。”

    “已经办死的铁案,翻不过来,否则也不会有人半夜嚎叫!”仿佛是为了印证他这句话,夜空中突然传来了一声凄厉的惨呼,随即就仿佛惨呼的人被堵住了嘴似的,再次一片安静。而这时候,花七才继续说道:“覆水重收这种事,从来就是不可能的!”

第六百九十四章 动人

    那一声凄厉的惨呼,是不是废后也就是敬妃的声音,张寿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而朱大小姐也是一模一样的心思,她的心从来就是偏的,除却自己的亲朋好友,也许出门见到的贫病孤弱者都能激起她几分同情,但同情那些曾经敌视自己的仇人,她还没这么博爱。

    因此,当牵着手走出玄武门之后,两个人不约而同在寒冷的夜空中呼出了一口气。而一直远远跟在后头默不作声的阿六,这时候才轻轻咳嗽了一声:“少爷先送大小姐回家吗?”

    那不是废话吗?张寿丢给了阿六一个气恼的眼神,而他这种态度,却比语言更加打动了朱莹。她兴高采烈地笑了一声,随即二话不说直接上了张寿的那辆马车。如此理所当然的态度,护持在自家那辆马车旁边的朱宏顿时不禁心中叹息。

    幸好两人的婚期已经不远,否则再这样频繁的相见相处下去,那真不知道会如何!

    朱莹上车了,张寿也上车了,往常都和张寿同车的阿六,当然不会继续上车去碍事,然而,他这两天出门时没有骑马,却也懒得向锐骑营的人去借坐骑,四下里一看就径直向朱家那辆车走去。对朱宏点了点头,他就直接钻上了这辆马车,朱宏想要阻止时,却来不及了。

    而阿六一上车才发现,这车内装饰陈设华贵雅致,座位上赫然铺着一层锦垫,厢壁都包着厚厚的棉毯,显然是为了御寒,甚至连铜手炉脚炉都有。人在座位上触手可及的地方,架子上有木制细纸盒,有茶壶、茶盏、巾栉、漱盂……总之,这赫然是和女孩子的闺房差不多。

    只是,这应该至少容得下两个丫头随行伺候的马车里,却是并没有旁人。很显然,大多数时候朱莹随心所欲惯了,就连丫头都跟不上她,所以她干脆就不带人了。

    看清楚了车上那副光景,少年简直是上车多快,下车就有多快。而脚踏实地的时候,他甚至脸上微微红了一下,随即假装没看见朱宏等人的目光,竟是径直走到了自家那马车旁边,咳嗽一声就一本正经地说:“少爷,大小姐,你们要不要换一辆车?”

    “大晚上,这辆车太冷,大小姐那辆车应该坐着更舒心。”

    朱莹微微一愣,随即一把抓起了张寿的手握了握,发现确实有点冷,她就二话不说地拽着张寿就下车。下车之后,她还不忘对一旁那少年笑了笑:“阿六,还是你聪明,我那车上手炉脚炉都有,最暖和了!”

    朱宏目瞪口呆地看着朱莹拉着张寿回来上车,又看到那边厢阿六目送这一对璧人上车之后,按着胸口长舒一口气,他终于笑出了声。居然还能这样?真看不出来,那个看似有些呆板木讷的少年,急中生智起来却还是很有想法的!

    他瞥了一眼其他护卫,用警告的眼神暗示他们千万别透露刚刚那一幕,结果就得到了清一色的疯狂点头。多大一点事,他们又不是疯子,谁会去得罪那个切磋狂人?

    就连大公子也被人挑战过不止一次,而且听说是有输有赢——赢的当然是大公子最最擅长的骑射和马术,至于输的……据说徒手擒拿大公子输了,步弓输了,剑术大公子与人打平,没办法,阿六那剑术太奇诡了,轻功那就不用提了,大公子完败。

    一贯养尊处优的大公子,想来是没办法和一个常常飞檐走壁的少年比轻功的!

    而众多护卫们学得不像朱廷芳这么杂,而且也不可能和朱廷芳似的,从小有全天下最好的老师日日教导,所以,除却朱宏在刀法和骑术上略胜阿六一筹,其余人几乎完败。

    大多数护卫们最惯常的经历是被阿六摁在地上刷胜绩。偏偏人还是二公子名义上的老师,没事也会想起来操练一下二公子,顺便再和他们切磋切磋,他们连拒绝都办不到。

    所以,这会儿每个人都已经下定决心,把阿六悄悄上过自家大小姐的马车这件事忘干净……反正那小子也应该只是脑袋一根筋,没考虑太多,可发现不对劲之后,不是立刻就弥补了吗?也不是什么大事!

    当张寿坐在朱莹那辆充满闺阁千金气息的马车上,把人送到了赵国公府大门口时,他就打算探身下车,谁知道却被朱莹一把抓住了手腕。

    他回头有些不解地看了一眼大小姐,结果就只见朱莹靠近自己,却是吐气如兰地问道:“之前在清宁宫,你是不是没吃饱?”

    张寿微微一愣,随即他的肚子早于他给出了回复,却是咕咕叫了一声。得,这也不用回答了,他少不得呵呵一笑,结果就挨了朱莹一个白眼:“你没看我大快朵颐一点都不客气吗?干嘛这么放不开?我看你平时在皇上面前挺胆大的!”

    “平常是平常,这次是这次,我总要想想太后宣召我过去,是不是真的就为了让我在她那吃这顿饭吧?而且就那清淡口味,我这个重口味的人也实在是没多大胃口!”

    这个相当诚实的回答,朱莹还算满意,她这才松开了张寿的手,随即轻哼一声道:“虽说我想留你吃了夜宵再回去,但想想吴姨恐怕正担心你呢!快回吧,你这么忙,明天还要早起。对了,慈庆宫那边,你以后三天去一次就行了。皇上估计是一时气急忘提了。”

    说到这里,她又冲着张寿一笑道:“这个月大哥要成婚,女学要招生,我们也要成婚,为了太子的学业又没办法放你多少假,所以你这合理要求,皇上当然不得不答应!”

    面对这个挺不错的消息,张寿当然是如释重负。结婚很可能放不了几天婚假,这情形实在是很让人气馁。毕竟情热之际,君王都不早朝呢!可问题在于,他放个十天假倒是轻松写意了,可学生们就得放羊十天……虽然可以布置海量习题,可那毕竟太不人道。

    毕竟,他那两个班级也好,三皇子和那些东宫侍读也好,纯粹的习题课已经够多了……于是,竟是只能委屈他自己和朱莹了。

    想到这里,张寿突然放下车帘,竟是转身抱了抱面前这个从初见就从来不怨天怨地,在逆境中也能永远阳光灿烂,给自己更给别人带来好心情的姑娘,等松开手之后,他就对着有些发懵,却也有些欢喜的大小姐一笑。

    “晚了,早点休息,女孩子早睡才能一辈子肤若凝脂美如画!”

    见张寿说完这话就迅速打起车帘跳下车去,朱莹有心反问他一句那等我老了之后呢,可话到嘴边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这时候,车帘却又被张寿拉开了一角。

    “你不用担心什么日后。最美不过夕阳红,温馨又从容。世上最快乐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

    想着张寿那两句话,直到若有所思地低头一路走到了庆安堂,朱莹这才嘿然一笑。身为女孩子,最幸福的事当然是如意郎君清雅如竹,才高八斗,可除此之外,他就连说话也那么好听,她只觉得整个人都能高兴得飞起来。

    照例这种时候回来,她是不用再去见长辈,自己回房之后差遣人送个信就好,但她知道自己是家里人的掌上明珠,因此也愿意特地跑来祖母这里一趟。而这一次,兴高采烈的她一进屋子就发现,那赫然是满座齐全。

    祖母、父母、大哥、二哥,那种三堂会审的氛围着实是十足十,以至于她忍不住嘀咕道:“我今天没干什么啊?就是在清宁宫一直待到现在!”

    “是啊,没干什么,在清宁宫一直待到妹夫被看不过去的太后请过去,然后他再送了你回来。”破罐子破摔的朱二直接把其他人想说的话说了,这才打着呵欠站起身说道,“都是要成婚的人了,有什么好问的……哎哟。”

    只觉得这场面实在太滑稽的他一下子被绊倒,再一看直接把他摔椅子上的人是从来惹不起的大哥,他立刻老实地低下了头,随即就只听朱廷芳直接问道:“张寿怎么说?”

    “什么怎么说?”朱莹微微瞪大了眼睛,“他在清宁宫什么都没说啊,皇上后来也过来了,但也就是吃了寻寻常常一顿饭,太后娘娘就让阿寿送我回来了!”

    她狡黠地省略了张寿对自己说的那些事,直到看见祖母和母亲竟然也一副女生外相的嫌弃模样看她,她这才吐了吐舌头,把刚刚那轻描淡写的顽皮收了起来。

    “本来就没多大的事,祖母,爹,娘,大哥,二哥,你们就别担心了,阿寿都已经处理得妥妥当当,四皇子那边也已经认错了。”

    即便是最亲近的长辈,张寿对四皇子说的那些话,朱莹也不会拿出来说,而她这幅明显很愉快的心情,再加上之前进来时那轻松的脚步,也充分显示出这一趟进宫确实是没有什么变故。

    于是,朱廷芳就轻轻舒了一口气,淡定地点点头道:“没事就好,我跟在秦国公之后也上书请罪了,那几个地痞恶霸差不多快被打断了腿,回头游街示众一趟,这案子就算结了。”

    对于长子的这种说法,朱泾也没有异议。至于责备四皇子闯祸这种话,他当然更不可能说。因此,今天特地早回来的他站起身,走到从小宠到大,连骂都没有骂过一句的女儿面前,却是摸了摸她那被冷风吹得冰凉的面颊。

    这年头官宦人家大多数父亲都会化身成犹如木头人似的严父,别说触碰了,等女儿大了,甚至会保持在一定的安全距离之外,可朱泾却没有。哪怕朱莹的身世至今都有未明之处,但并不妨碍他将其视作为自家最宝贝的女儿。

    “早点回去睡吧,女孩子喜欢的茶会、赏花、诗社之类的交友你没兴趣,成天带着一群人招摇过市,那也没什么,别为了让人喜欢,就做自己不喜欢的事。”

    听到这非常明显的话,朱莹先是一愣,随即忍不住嗔道:“爹,什么叫我不喜欢的事,我现在做的都是我喜欢的事啊!我之前不愿意和郑明月去争,那是因为我又不是饱读诗书的才女,对于去管偌大一个书院没兴趣,可我后来想想,我不是还能做别的吗?”

    “阿寿也说过,女子防身术是很有用的东西!更何况,如果不是我去过问,那些曾经不得不经历了选皇子妃的女孩子,岂不是很冤枉地就要孤老终身?虽说我没能帮张琛牵线搭桥,但已经有两个姑娘许配出去了,明年初就会成婚!”

    见朱泾被朱莹挤兑得有些悻悻,九娘不禁笑出声来。她看也不看丈夫一眼,笑意盈盈地说:“莹莹,你爹是看你现在成日里都有事情忙,乐在其中,所以心里不痛快,你别理他!”

    被女儿挤兑,再被妻子揶揄,朱泾登时脸色半黑。然而,那毕竟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他只能干咳一声道:“莹莹你既然乐在其中,爹很高兴,但你也不要为了这些事就不顾自己的身体。好了,夜深了,你也早点睡。”

    见朱泾逃也似的快步往外走,九娘忍不住叫道:“哎,你这个当爹的也别厚此薄彼啊!大郎婚期在即,他才刚上了请罪的奏疏,这要是万一处分很重,岂不是影响他成婚?”

    朱廷芳正要说话,一旁装哑巴的朱二终于忍不住了:“就洪老顽固那自己惹出来的事情,还要怪别人?妹夫都把护卫给他了,谁让他自己把人撵走!该怎么处置怎么处置,这就完了啊,大哥也好,秦国公也罢,皇上绝对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四皇子也顶多挨训斥而已。”

    “不带护卫招摇过市被砸个果子而已,这种事哪里没有?白龙鱼服为鱼虾所戏,更何况他这么一条老黄鱼?”

    老黄鱼这三个字,成功逗乐了朱莹,而朱泾气得回头瞪了朱二一眼,可一贯不中用的次子这一回却看得如此精准,他想了想还是把到了口中的责备吞了回去。而朱廷芳则是面无表情地上前拽过朱二的衣领,拖起人就往外走。见此情景,朱泾就哂然一笑跟了上去。

    至于是否要双打什么的,朱莹张望了一下,就决定回头再管。她犹如蝴蝶似的飞到祖母和母亲身边,眉飞色舞地把张寿送她到门口时的话复述了一遍。下一刻,她就只见太夫人和九娘果不其然舒展了眉头。韶华老去的她们也喜欢听好话,可有什么好话比张寿这话更动人?

第六百九十五章 抱大腿

    无意中讨好了岳母和岳祖母,张寿却浑然不觉。毕竟,对铁板钉钉的准媳妇说几句好听的,那是情趣,可准媳妇竟然会高高兴兴地拿去给别人分享,他就着实意料不到了。

    忙活了一天,又是上课,又是在内外城之间来回赶了一圈,又是劝人,他是一回到家对吴氏说了几句话,随即听到小厨房炖着鸡汤,他就喝了一碗,随即便洗洗脚上床睡了。这一觉直接就睡到天光大亮,他才被阿六给叫醒了。

    睡眼惺忪洗漱锻炼吃早饭,上了马车之后,他再次倒头睡了个回笼觉。当最终被人推醒的时候,他一睁开眼睛就看到两只眼珠子近距离瞪着自己,这下子登时吓得不轻!好在他一贯的凭恃是有阿六在,没人能对自己怎么样,结果再定睛一看,他就认出了人。

    不是四皇子这个熊孩子还有谁?

    张寿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就缓缓坐直了身子。发现这还是在行驶的马车里,而四皇子则是老老实实地盘腿坐在他跟前,他不由得皱了皱眉:“你怎么来了?”

    四皇子听出张寿语气不善,他就苦着脸道:“老师,昨天晚上父皇罚我跪在乾清宫里反省,结果三哥就这么一直跪着陪我直到父皇回来,父皇气坏了!他说……”见张寿盯着他就是不说话,本来还打算哭一哭的他知道瞒不过老师,只能干脆简单直接粗暴……

    他竟是纵身一扑,直接抱住了张寿的大腿!

    张寿简直被熊孩子这一招弄得目瞪口呆,下意识地要抬脚甩人,随即却醒悟到眼前这不是什么阿猫阿狗,而是堂堂皇子!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忍不住异常嫌弃:“郑锳,你小子这是要干什么?男子汉大丈夫,有话好好说!”

    “我还小呢,不是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四皇子习惯性耍赖,可是,在张寿那冷冷的目光注视下,他只能讪讪地松开手,随即小声说道:“老师,我是被父皇撵出宫的!他让我戴罪立功,做出一件足以让他认可的事情来,这才能回去,否则我就别做皇子了!他还说,我下次再连累三哥陪我受罚,就没我这个儿子!”

    对于一贯偏宠两个幼子的皇帝,张寿心中自然颇有微辞。尤其是四皇子如今这变本加厉作天作地的性格,很明显是没了大皇子和二皇子这两只饿虎,于是开始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了。可是,皇帝一下子突然变身虎爸,他仍然觉得有些荒谬。

    他定了定神,这才看着四皇子问道:“皇上把你撵出来,那你住哪?”

    见四皇子没说话,那眼神却像一只无家可归的可怜小狗,他登时头皮发麻,随即立时义正词严地说:“江都王不是大宗正吗?你去他那里住,不是顺理成章?”

    “父皇说,他对所有皇室宗亲都吩咐过了,不许收留我。”四皇子满脸都是委屈,随即小声说道,“而且我身无分文,又什么都不会,要是老师不收留我,我别说做什么戴罪立功的事,我只能去流落街头了!老师,你就收留我吧,我什么都会做的!”

    见张寿根本不搭话,熊孩子只能苦苦哀求讨好道:“我会磨墨,会抻纸,我可以给老师你做书童的,绝对不白吃饭……”

    面对这么一个死缠烂打的熊孩子,张寿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先别管皇帝把四皇子撵出来到底是怎么想的,他得是多大的心,才会真的把人当成书童使唤?这事儿瞒得过那些时时刻刻盯着他的文武百官才有鬼!而且,这么个不安分的熊孩子丢在外头,出点事情怎么办?

    等等,出点事情……张寿目光倏然转厉,盯着那正在掰着手指头絮絮叨叨说自己能做什么的熊孩子,突然不紧不慢地问道:“皇上说要你做一件让他认可的事情才许你回去,你却打算到我身边做个小书童,那你猴年马月才能达成皇上的要求?”

    四皇子登时脸色一变,随即就讪讪地说:“总得先安顿下来,我哪有功夫想得这么远?老师你这么厉害,我跟着你随便蹭点功劳,就肯定能打动父皇的……”

    “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张寿呵呵一笑,见四皇子满脸懵懂,他想起这小家伙大概还没掌握那么多成语,就干脆直截了当地说,“难道说,你想的不是亲自在外头闲逛做诱饵,看看能不能引出某些人来?”

    “我没有!”四皇子本能地大声反对,可当接触到张寿的眼神,他想到昨天晚上也是被揭穿后激烈否认,结果反而被张寿给一层层揭开了自己的伪装,他顿时完全气馁了下来。

    他耷拉了脑袋坐在那儿,有气无力地说:“我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么个办法,否则我这细胳膊细腿的,还能做什么?父皇给了我三个选择,要么罚我去宗正寺帮王叔打杂一个月,要么罚我在慈庆宫洒扫干活一个月,要么就来老师这儿听训。”

    “在王叔那儿,我非得被他骂死不可!在慈庆宫,说不定三哥又因为怜惜我做点什么,回头他还要挨父皇的骂。只有老师你不但自己本事大,父皇又信任你,而且还有六哥这么厉害的帮手,肯定能帮我的!只要我成天在你身边晃悠,如果有人怀有恶意坏心,肯定忍不住!”

    “你小子这是把我一块当成了诱饵?”张寿又好气又好笑,直接手指戳在四皇子脑门上,“而且,你以为别人都是傻瓜不成?看你在外头闲晃,就会把你当成目标?自古以来,引蛇出洞,诱敌上钩,这种伎俩用得太多了!”

    见四皇子愕然之后满脸怏怏,但却是一副你赶我也不走的表情,知道这块牛皮糖估计是甩不掉了,他轻轻摸了摸下巴,随即面无表情地说:“总之,甭管你之前打的是什么鬼主意,要留下的话,就给我都好好收起来!一切行动听指挥,我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

    这一次,刚刚已经蔫了的四皇子猛然坐直了身子,几乎想都不想就大声应道:“老师放心,我什么都听你的!”

    车外刚刚放了四皇子上车的阿六听到这里,这才微微翘起了嘴角,随即就调转马头,朝着刚刚护送熊孩子过来的一行护卫挥了挥手。见他们在马上拱手为礼,随即真的悄然离去,他就瞅了一眼很明显浑身绷紧,警惕心十足的韩烈等人。

    “放心,没事的!”

    这短短五个字,当然不可能让已然完全听到车中谈话的韩烈放下心来。一想到自己原本要保护的人只是太子的老师,现在还要添上一位皇子,他就觉得一颗心要迸出了嗓子眼。在昨天已经出了那么大一个错的情况下,他其实是恨不得躲四皇子有多远是多远!

    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皇子,要多难对付就有多难对付!

    而四皇子虽说答应了一切行动听指挥,但张寿却压根不信这熊孩子就真的老实了。毕竟,上次挨打的时候,人还说得信誓旦旦,可故态复萌也只是没几天。等到了公学门外时,他正要下车,却只见四皇子一骨碌爬起来先跳下车去,等他探身出去时,人恰是殷勤地伸出了手。

    那种小心翼翼的样子,和昨晚上在皇宫门前的谄媚如出一辙!

    眼见阿六顺手一拎把熊孩子给提溜到了边上,张寿这才敏捷地下了车,随即理也不理四皇子,径直往门内走去。眼角余光瞥见矮小的四皇子一溜小跑追了上来,他就淡淡地说:“尊师重道是好事,但你也别忘了你是皇子,别做出让外人以讹传讹的事情来。”

    听到四皇子没吭声,他就继续说道:“你既然要跟着我,那就这样吧。你今天既然是便服出来的,就到中级班那边去做个插班生。阿六,你拎着他去那边听听课。”

    知道张寿是希望自己去那边当个保镖,虽然对任何课都没什么兴趣,但阿六还是爽快地答应了。

    而得知张寿对自己竟然是这么一个安排,原本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各种擦黑板擦到手软的四皇子,却也同样是呆若木鸡。虽然现在张寿讲的那些算经,他一多半都听不懂,可他还是更希望跟在老师身边——毕竟,那种天塌了也有人撑着的感觉是实实在在的。

    虽然阿六也很厉害,但那种厉害就太让他害怕了。昨天那临门一脚,他晚上都做恶梦了!

    虽说心里非常不情愿,但不得不违心亲口答应了张寿,再加上又是阿六亲自押送,四皇子就算再不情愿,也只能老老实实去。而一到那教室,看到满满当当坐着一大堆衣衫整齐却破旧,年龄不一的孩子坐在那儿,他就有些懵了。

    虽说还不至于完全不知民间疾苦——好歹也下地捡拾过麦穗,还骑过一次牛,也不是没有逛过市井,甚至还听张寿说过那些让人阴郁心悸的故事,但四皇子从骨子里就是一个长在宫中,并不怎么知道民间疾苦的小皇子。

    因此,他有些困惑……又或者说惶惑地在阿六的安排下坐在了某个人旁边,随即就听到身旁传来了一声夸张的抽凉气声,侧头一看,他就认出了人来。

    可不是当初他在张家见过的那个小花生?

    小花生做梦都没想到,由阿六亲自带过来上课的人,竟然是四皇子!

    他在刚刚抑制不住地倒抽一口凉气之后,又忍不住吞了一口唾沫,等四周那些好奇怎么就来了新人的孩子纷纷又转回头去准备上课——毕竟今天来上算学课的,是素来脾气暴躁说话难听的陆三郎,他这才忍不住再次偷看了四皇子一眼,结果,他就发现人竟是也在看他。

    “四……你怎么来了?”鼓足勇气的小花生,终究是低低问了一句。

    可几乎就在他问出这句话的同时,四皇子也同样大惑不解地问道:“你怎么在这?”两个问题全都砸在了一块,两个年纪相差几岁的小家伙你眼瞪我眼,最后,却引来了前头某人倏然转头,一本正经地敲了敲他们的课桌。

    “快要上课了,安静!小花生,你难道想挨陆先生的打?”

    小花生登时噤若寒蝉,哪怕身边突然坐着一个四皇子,他都不敢再东问西问了,连忙拼命养精蓄锐,准备应付今天可能有的提问。虽说他其实底子比这里大多数人都要扎实,可也禁不住陆三郎对他和萧成的要求也格外高。一百息做六十道加减题这种事,简直要人命啊!

    而四皇子见小花生突然开始屏气凝神,一点都不理会自己,他反而更加疑惑了起来。这会儿萧成已经扭回头去正襟危坐了,他想了想,突然伸出手指,在萧成背上戳了戳,见人岿然不动,他就忍不住又用了点力气,继续戳了戳。

    这一次,功夫不负有心人,前方那个和他年纪差不多的孩子终于再次扭过头来,却是气愤地低声呵斥道:“小花生,你干什么!”

    小花生满脸发懵。我干什么……我什么也没干啊!无辜背了黑锅的他再也顾不得身边那是四皇子,侧头忿然瞪了过去,结果看到四皇子那手指头都还没来得及收回去,显然是前头的萧成如果不转过头来,人还打算继续戳戳戳。

    在小花生那委屈的目光注视下,萧成终于觉察到了不对,等看清楚四皇子那动作,他顿时眉头倒竖。知道自己刚刚怪错了人,素来一板一眼的萧成立刻想都不想地低头对小花生赔礼道歉,态度异常诚恳,继而就用非常不善的目光瞪着四皇子。

    “这里是课堂,要遵守纪律!”

    没错,曾经在国子监打杂过,家里还一度住过一大堆九章堂监生的萧成,毫无疑问认识曾经在半山堂学习过的四皇子,只不过平日没什么交流而已。而此时此刻被人这么当面怼了一下,四皇子先是愕然,随即就忍不住委屈:“这还没上课呢!我就想问问你们怎么在这?”

    小花生还没来得及回答,萧成就小大人似的说:“当然是读书啊!张大哥说了,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要为中华崛起而读书!”

第六百九十六章 陪罚站的小伙伴

    课堂里多了个熊孩子,这个熊孩子还是皇子,这该怎么办?

    对于心很大的陆三郎来说,这个问题它就完全不是问题。他的心大不但在于想不明白的问题就略过,别人的冷眼就当不存在,更在于他胆子很大,敢于挑战别人凛然不敢违抗的权威,虽然当年只敢挑战父权,就比如陆绾至今都被他这个儿子气得够呛,但现在他胆子更大。

    有张寿这样一个老师挡在前面,他在太子面前也敢以师兄自居,谈笑自如,相较之下,东宫其他侍读比起他那就要小心翼翼多了,就连张寿的开山弟子之一齐良也比不上他从容。

    所以,当张寿亲自告诉他,把四皇子丢到他常常亲自执教的中级班,小胖子表示毫无压力。虽然他并不是时时刻刻都在公学,每天自己的课业和事业都很忙,分身乏术,可就只要他教过的班级,他每个人都能叫出名字。于是,张寿说四皇子声称也有这本事,还让他有空的话不妨加以实验,他心里答应的同时,却也嗤之以鼻。

    因此,当他注意到自己今天教授的这些粗浅内容,四皇子明显是早就掌握了,因此心不在焉地左顾右盼时,他并没有立刻发难。

    然而,当四皇子渐渐无聊地趴在桌子上,随即开始打瞌睡,而小花生则是一点都没提醒这小子时,他足足又等了好一会儿,确定人已经睡熟,这才用猫之敏捷悄然来到了人的跟前,手中戒尺猛然下落,重重敲在了那桌子上。

    随着砰的一声厉响,他就只见熊孩子吓得猛然弹了起来:“啊!”

    “啊什么啊!上课睡觉,你这什么学习态度?”陆三郎想都不想,直接又是两戒尺狠狠拍在桌子上,见四皇子那满脸发懵到呆滞的样子,他自己就是在慈庆宫侍读的,哪里不知道是那些个老先生讲课那调调把人熏陶成了这个样子?

    大多数讲读官讲话四平八稳,说得好听叫如沐春风,说得不好听叫催人睡意,尤其是来自翰林院那几个,那讲得真是让人昏昏欲睡。至于四皇子,人又不是三皇子这个太子,没人对他有太高的要求,人是放空发呆也好,是偷偷做自己的事情也罢,谁都不会去管。

    于是,四皇子在慈庆宫那根本就不是陪太子读书,完全就是被惯坏了。因为专心致志的三皇子只顾着自己读书,没空分心去管四皇子到底有没有在听。再加上又没有考核,陆三郎冷眼旁观,哪里不知道四皇子那懒散的学习态度?

    可在慈庆宫时他从来没有只言片语,此时此刻,在这个除了他之外只有寥寥两人知道四皇子身份的课堂里,他却委实不客气地把戒尺敲得砰砰响。

    眼见四皇子面色煞白,偏偏一边被他堵住,另一边则是坐着小花生,逃都没办法逃,陆三郎顺势就疾言厉色地数落了起来。

    “知不知道你如今吃得饱穿得暖,是因为天下一统,太平盛世?可为了这太平盛世,曾经有多少人跟着太祖皇帝冲杀在前,驱除鞑虏,恢复河山?知不知道你家能有现在这光景,你能够安安定定坐在这里,是因为你祖父振臂一呼,你父亲殚精竭虑?”

    “可你自己扪心自问,你都做了什么?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眼睛盯着这个,盯着那个,可唯独就没有看清楚过你自己!知不知道你哥哥是多刻苦勤奋的人,想没想过你要是被他远远抛在身后,日后等你长大了,难不成天天拿着兄弟情分和他怀念往昔吗?”

    “到时候你一事无成当着废物,还能站在他身边吗?”

    陆三郎三言两语把四皇子完全砸懵了,而满堂的学生们,有些不明其意,有些一知半解——一知半解的多数都认为这个新来的插班生是家中次子,祖父和父亲两辈人积攒了一点家业,而长子兢兢业业在外打拼,这个小的顽劣不听管教,于是就走门路送进了公学。

    而此时四皇子那一身还算光鲜的衣裳,也对得起他们这份猜测。

    至于陆三郎把四皇子完全骂懵之后,他就直接做了一件连张寿都从来没做过的事情:“既然你觉得这些东西你都没必要听,那你就滚到外头站着去!”

    一直冷眼旁观的小花生这才再次倒吸一口凉气。让四皇子滚去外头罚站?陆三郎的老师,他那位公子张学士从前好像都没这么干过吧?可在这种场合,他却又不敢开口提醒,只能眼睁睁看着四皇子在陆三郎严厉的眼神瞪视下,垂头丧气地挪动步子跌跌撞撞向外走去。

    而他这目光还来不及收回来,就再次被砰的一声惊醒,而这一次,他却发现是陆三郎那戒尺重重落在了他的课桌上,打了个激灵就连忙也站起身来。

    “身为同桌,却不知道劝诫,你也给我到外头站着!”

    小花生被陆三郎一瞪,却是根本不敢说我因为那是皇子就没敢随便开口提醒,当下唯有默然乖乖往外走。他却没看见,坐在教室最后原本要跟出去的阿六,见他一走,却又坐住了。

    等他一出教室,就发现四皇子正站在外头抹眼泪。这下子,他就醒悟到陆三郎干嘛要撵他出来了,也顾不得那许多,一把拉起四皇子就避开了门口那块区域。

    “错了就错了,不过是站一会呗,哭什么!”小花生从来没干过安慰人的事,此时生硬地说出这么一句话之后,见四皇子努力吸鼻子,做出我没有哭的表情,他就更头痛了。

    绞尽脑汁想了好一会儿,他只能小声嘀咕道:“陆三公子一贯是这么严厉的性子,你是没看过我那些同学给他骂哭的样子!因为这班里面一多半都是贫苦人家的孩子,送他们来读书,就是希望他们能认几个字,回头再学一门手艺,到时候能够不用靠力气吃饭。”

    四皇子顿时忘了刚刚被骂时的羞愤,诧异地看着小花生。而小花生见人终于恢复了过来,心头松了一口大气,连忙把公学中学生的普遍状况大体告诉了四皇子。

    他不久前才刚刚学了“不如食肉糜”的典故,此时看四皇子也就和晋惠帝差不多,但看在四皇子好歹性格尚可——虽然常惹祸,但至少待人接物并不傲慢的份上,因此他也没像当初耍弄大皇子似的,而是非常恳切地给人普及了一番这些同学的日常生活。

    当听说公学的初级班和中级班总共二十一个,七天轮流上一次学,四皇子虽说之前也听说过,但一直都没太在意,此时终于忍不住问道:“可这是为什么啊?七天上一次,岂不是学过的东西很容易忘掉?”

    “是这样没错,但因为他们家里承受不起他们每天来上课的巨大花费。上学是免费的,但他们来上课的时候,家里就少了一个人做工。别看他们大多很小,但劈柴,生火,挑水,甚至去外头学徒省了食宿……他们能做很多事情。他们来读书,这份活谁帮他们干?”

    四皇子这一次终于不说话了。足足好一会儿,他才终于从低落的情绪中恢复了过来,却是看着小花生问道:“那你呢?你和那个萧成,总不可能也是七天来上一次课吧?”

    “所以我和他是四处蹭课。”小花生无力地叹了一口气,随即意兴阑珊地说,“我和萧成的进度还不一样。别看他比我小,但他背东西很在行,有时候还会去高级班听一听,去排字班学一学,公子说,他现在心性不定,等他真正决定了学什么再定课程也不迟。”

    “之前公子还说,他其实可以去半山堂,因为他毕竟也算是朱大公子亲口认下的义弟。可我就不行了,不是因为我身份不够,是因为我和那些人说不到一块去。”

    “再说了,那些富贵公子至少背个诗词歌赋总会的吧?可我……诗词歌赋都是靠唱的方式背下来的,算经也没天赋,排字我嫌枯燥,律法背不出来,其他手艺我也不太在行。”

    小花生越说越是气馁,最后只能苦笑道:“要不是对不起我叔爷和云河叔,其实我更想去学唱戏。”

    “咦?”四皇子忍不住瞪大了眼睛,竟是脱口而出道,“你还会唱戏?唱戏不是很不错吗?逢年过节,父皇为了孝敬皇祖母,也会请戏班子到宫里来唱,每次都很热闹,赏钱也很丰厚……呃,就是听说当戏子好像在外头挺让人瞧不起的……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见四皇子声音越来越低,说到最后就有些心虚地避开了自己的视线,最初很想反唇相讥的小花生突然觉得自己实在是有些可笑。

    刚刚都已经觉得四皇子其实就是晋惠帝那种何不食肉糜的性子了,既如此,这番话他还有什么好生气的?

    他若无其事地笑了一声:“我也就是喜欢,还偷偷到听雨小筑去唱过两次。当然就是混在后头,也不露脸,过个瘾就挺好。”

    嘴里这么说,他却在心里想,十二雨固然都如花似玉的美人,但如果他化妆之后,那却也不逊色于她们多少,更何况她们并不是作为戏子培养的,唱功比起他来都差远了。如果不是他曾经那样坑过大皇子一把,换上女装登台献艺,然后唱完溜下来,没人会发现的!

    四皇子却不知道小花生已经浮想联翩,生怕惹怒了一旁陪罚站的小伙伴,他就绞尽脑汁地没话找话说道:“那班上那些人七天来上一次课,他们得上多久才能算是结业?回头他们结业之后,那都会去做什么呢?”

    没想到四皇子竟然会问到这么远的问题,小花生愣了一愣,随即才有些不太确定地说:“公子说,天下读书人很多,但能做官的却很少,剩下的人,富贵人家出身的还好一点,但贫苦人家出身的读书人不事生产,整天沉迷在科举一条路上,其实很浪费。”

    能骂国子监监生不如司礼监宦官的四皇子,那当然不是那些一味读书的老学究,他只觉得小花生这话非常对自己胃口,连忙追问道:“对对,我就觉得那些读书读得好的官儿只不过如此,讲的那些课都是陈词滥调,简直没人想听……那老师觉得读书人还能干什么?”

    “公子说,读书人应该要有钻研精神,不再致力于做官,而致力于做学问——不是写文章的那种学问,而是研究万物运行的那种学问。比方说,研究地里亩产怎么能增加,研究马车如何能更平稳,研究如何用铁造出大船,研究车船如何能自动行走……”

    小花生拼命回忆着张寿的话,但说到这里,他终究还是卡壳了,只能有些赧颜地看着四皇子,小声说道:“我就是听公子对陆三公子他们说了一些,但太复杂,我没怎么听懂,只记得这么一点。”

    然而,四皇子的眼睛却越来越亮,脸上尽是惊喜的光芒。

    他终于想起了张寿在半山堂,在经筵,乃至于那一次在公学公开课时做过的某些实验,终于想起了那些新奇到让人足以目不转睛的东西。那一刻,一直都觉得自己这辈子最好能当个闲王,而不是贤王,也免得给自家三哥添麻烦的他,终于觉得自己隐隐看到了一条路。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突然撒腿就往外跑。而小花生微微一愣,只担心这位四皇子一个想不通做出点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来,慌忙拔腿去追。好在从小各种跑腿惯了的他总算比四皇子腿脚快,十几步后就将人一把揪住。

    可还不等小花生想着自己是该劝谏,还是该吓唬人时,四皇子就背转身来,竟是不但不恼他刚刚那举动,反而还一把抱住了他的胳膊。

    “好哥哥,今天多谢你提醒我,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

    小花生只觉得满心都是懵的。四皇子这怎么突然就如此殷勤热络了?怎么就突然一家人了?他还假装女人骗过人大哥一场的,甚至为了能成功,还特意在沧州的楼子里学过一些让他至今都觉得羞愤的聘聘婷婷仪态,还记得那位姐姐教他不会说话就别说话……

    这些要是万一被四皇子知道可怎么办?他不动声色地慌忙抽出了自己的胳膊,随即强笑道:“四皇子别开玩笑,我就只是个小厮,要不是我家公子好心……”

    “英雄不问出处!”四皇子豪爽万分地一挥手道,“我们有缘,且携手做一番大事业!”

第六百九十七章 吃苦教育

    大事业没做成,罚站时偷偷溜号的四皇子就先东窗事发了——虽说在授课的陆三郎没工夫分神管外头的事,可奈何有个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的阿六在,当一堂课完结,陆三郎板着脸到外头时,跟出来的阿六就不咸不淡地揭发了四皇子偷跑的事。

    而之前已经狠狠骂了人一顿的陆三郎淡淡看了熊孩子一眼,这一次却是一言不发拔腿就走。见此情景,反而是四皇子有些忍不住了,赶紧蹬蹬蹬追上去,随即就小心翼翼地说:“陆师兄,我没干什么,我就是问了问小花生,读书人除了做官还能干什么。”

    “结果,听到他转述了老师的话,我很受启发……”

    没等四皇子把话说完,陆三郎就打断道:“郑锳,你改过也好,立志也罢,这是你的事,用不着对我又或者对老师表决心。你刚刚嫌弃我讲的课内容粗浅,所以没心思听。没错,我讲得确实粗浅,但里头这些孩子还能认识几个字,还能知道算数,这已经很不容易了。”

    “你要知道,这天下,有很多人甚至根本就不会数数,一旦十根手指数到头,他们就不懂怎么再继续往下数了。这样的人全天下有很多,他们无论是交纳赋税也好,是买卖交易也罢,全都凭别人一张嘴,自己毫无理论的机会,因为他们根本不懂。”

    “你能想象,这天底下很多人不知为何而生,不知为何而活,更不知为何而死吗?人非草木,更非禽兽,可是,这天底下,其实很多人就如同草木禽兽那样懵懵懂懂挣扎求存。生而无知,死亦无知。”

    “我从前没觉得这些有什么问题,但自从听老师说,有朝一日,就和妇人能用更好的纺车和织机纺纱织布一样,如果很多现在得靠人力能做的活,都能用机器替代,那是什么样的光景?而想过这幅图景,我再想一想这天底下只能卖死力气求生的人,方才觉得不是滋味。”

    一大通正经到不像是人称嗜财如命陆三郎能说出的话之后,陆三郎顿了一顿,见四皇子终于悚然而惊,随即默不作声地停下了脚步,他也不管这个熊孩子,不紧不慢地继续往张寿那公厅走去。

    突然,他听到背后传来了阿六那平板的声音:“你刚刚对四皇子说的那些大道理,当真吗?”

    “当然真得不能再真了!”陆三郎一本正经地答了一句,可眼前倏然人影闪现,却是原本跟在后头的阿六横挡在了他的面前,他就知道自己不可能轻易糊弄过去。

    于是,他打了个哈哈,随即笑容可掬地说:“老师的这些理念我当然也认同,也愿意为之去努力奋斗。毕竟,就如同现在这公学,培养出来的人难不成都去考秀才考举人考进士?能出一个秀才兴许还可能,能出一个举人兴许也有可能,但进士却肯定不可能!”

    “那这些人手出路在何方?可不是为我……咳,为老师和我的事业准备的吗?毕竟,之前要不是有这些熟练的排字工加入,我那书坊怎么可能雄霸京城?再说了,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识字的工匠,比不识字的工匠能做的事多了去了!”

    “而且,衙门那些世代相传的吏职,也该变一变了。秀才都尚且要考,举人进士尚且要考,当官的不是生下来就是当官的,吏考却往往都是虚应故事一个萝卜一个坑,这怎么行?”

    陆三郎满脸恳切地看着阿六,心想回头只要阿六把这话传到张寿耳中,那他的目的就达到了,然而下一刻,他却挨了阿六鄙视的一瞪:“你真啰嗦。”

    见阿六扭头就走,陆三郎颇有一种媚眼抛给瞎子看的伤感。

    可是,当看到阿六来到呆呆站立的四皇子身边,突然出手摸了摸人的后脑勺,而四皇子登时如同炸了毛一般猛然一跳,看清楚是阿六时,怒容又变成了笑脸,追上去问了两句什么,他不禁又觉得一阵好笑。

    哎,他那些话说给这一大一小听,其实真是白瞎了。好不容易他连自己都感动了……

    一整天,四皇子都被张寿很不负责任地扔在中级班,然而,相较于最初时的心不在焉,在接下来的几堂课里,他却显得很认真。

    这认真当然不是去听那些对他来说简直是早两年就学过的东西,而是他在仔仔细细地观察这些临时同学们的状态。

    在他看来,大多数人那专注程度都相当高,但也有少部分人在抑制不住地打呵欠。而当他下课之后向小花生又或者萧成询问时,却又得到了让他心情复杂的回答。

    “打呵欠很正常啊!因为有些人是六天干完七天的活,这才能空出一天来上课。毕竟,不是每家人都觉得孩子来公学上免费课是好事。再说了,有些家里或者族里是倾尽全力供其中一房的某一个儿子,其他人都要无条件为这个被选中的人让路,甚至还要出钱供养。”

    “如果有不满这种现状的人家送了孩子来上公学,那么当然就要应对各种诘难。”

    四皇子一直都觉得自己和三哥被大皇子和二皇子欺压很惨,可当听到小花生这种满不在乎的解释时,他就登时觉得,自己眼中的悲惨,其实真不是一件非常大的事。

    于是,一整天接受了一系列朴素而深刻教育的四皇子,当所有学生都离开之后,他才偷偷摸摸溜进了公厅。然后,他就把陆绾和刘志沅同时吓了一跳。因为四皇子是在半路截下了张寿的马车,而后一到公学就被阿六提溜去了中级班的缘故,两人压根不知情。

    所以,当得知人还要在公学里继续呆到皇帝满意为止,两人一个摇头叹息,一个觉得荒谬,可是,眼见张寿看也不看四皇子,径直问起半山堂选斋长的事,两人对视了一眼,陆绾就沉声说道:“斋长倒是选了,但没有一个人过半数,或者说……没有一个人过三分之一。”

    对于这样的结果,张寿不禁笑了起来:“居然没有结果吗?看来,他们是都意识到了当斋长的好处,所以三五成群地各自拉人支持自己。也是,想当初张琛是京城一霸,朱二靠着我勉强也算坐得稳当,等到了张大块头时,只是分班之后的斋长。”

    “现在半山堂一分为二,少部分人留在了国子监重新加入六堂,大部分人跟了过来,而且他们主动表示分课不分班,这个斋长就显得分量不小了,也难怪他们这么争。”

    说到这,张寿见此时恰好溜进来的陆三郎笑得那叫一个贼兮兮,他就直接丢了一个任务过去:“这些家伙从小就是在各种尔虞我诈,争强斗狠中历炼出来的,难保会为了一个小小的斋长做出不上台面的事情来。高远,你记得盯一盯,或者,亲自出面敲山震虎一下。”

    对于任何出风头的事,找陆三郎那就绝对没错了。他一点都没有嫌弃最近自己身上担子太重,更没有借着新婚燕尔推搪,而是二话不说地拍胸脯答应了下来。

    而陆绾看着自家这婚后没几天就感觉又心宽体胖一大圈的儿子,想想人都忙成这样子,那体形却越发往横向发展,他只觉得又是高兴,又是烦恼,可最终还是没有出言打岔。

    老老实实侍立在一边的四皇子眼见张寿开始收拾东西,似乎是准备回去,他这才赶紧上去帮忙,结果却被张寿直接按着坐在了自己的那张椅子上。

    “你好好坐着,我自己来,否则你一清理,回头我找不着东西。”见四皇子这才老老实实终于不动了,他这才淡淡地问道,“晚上你想要跟我回家去住?”

    四皇子赶忙就想跳起来,可被张寿转一瞪,他才赶紧坐好,却是用力点头道:“没错,老师你要是不收留我,那我就无家可归了!”

    “我家里倒是有的是空屋子,但婚期将近,乱七八糟的事情多,空屋子里也大多都要摆宴席用的桌子,腾挪起来不方便。”张寿慢条斯理地说到这,不用看都知道四皇子是何等失望伤心的表情,他就词锋一转道,“但九章堂的号舍在公学旁边,萧成和小花生也住在号舍。”

    “你如果不嫌弃那环境,可以住在这。”

    还能这样?四皇子刚刚生出的负面情绪顿时飞到了九霄云外,竟是喜形于色:“真的吗?我可以住在外城这号舍里?”

    刘志沅下意识地就要反对,结果却被陆绾一把拖住。昔日曾经搭档过,如今又再次搭档的两个老伙计对视了一眼,刘志沅就看到陆绾对他摇了摇头。生性刚直的刘老大人想到当年这位上司素来就狡猾多智,顿时犹豫一下,选择了静观其变。

    “当然是真的。”张寿没注意刘志沅和陆绾的小动作,看着面前那眼珠子乱转的熊孩子,他就知道人必定是在想,这绝对是个以身作饵的好机会。

    然而,他也不点穿这所谓的诱饵根本就是四皇子自己想太多了,笃悠悠地继续说道:“虽说外城房租便宜,但号舍仍然是紧缺资源,这里已经没有空屋子,那些九章堂的学生都是四人一间,只比大通铺略好一些,小花生和萧成是两人一间,还有两张空床。”

    “我就和小花生和萧成他们一起!”四皇子不假思索就做出了决定,甚至还有些豪气冲天的架势,“我一个人能照顾自己的,老师你不用担心!”

    你出宫还指望就你一个人?还不知道多少御前近侍追在你后头!

    张寿心里这么想,却也不会点破,当下就唤阿六去把小花生找来。如今萧家老宅姑且管着,萧成那房租收入就没了,因此如今人一面在公学上着免费的课,一面在号舍继续兼职当管理,至于打杂,公学里的学生是按照现代学校值日制度管理的,根本就不用雇人洒扫。

    而小花生这个年长的,反而成了给萧成帮忙的人。此时此刻他应召而来,等听明白张寿的吩咐,那简直是瞠目结舌。

    足足好一会儿,他才结结巴巴地说:“让四皇子住在号舍?这……这是不是不太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我觉得很好,还能和你们彼此照应!”四皇子那是满嘴大话张口就来,“而且,你不懂的那些东西我还可以好好教你。再说了……你那点愿望,我也一样能帮你。我之前不是说了吗?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可我没想到你竟然这么快就要和我做一家人啊!小花生简直是欲哭无泪。尤其是当他发现张寿显然是打定了主意,而四皇子那更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他就算再暗自叫苦,却也只能老老实实地答应,同时一千个一万个庆幸自己二人那房间收拾得还算干净。

    当然,如果四皇子嫌弃腌臜捏着鼻子就跑,那也是一件好事!

    而当张寿让阿六亲自送了四皇子跟着小花生去号舍安顿,回头再骑马追上自己,他就施施然出了公厅,叫上了韩烈等人,上了马车预备回程。然而,马车这才刚刚行驶了没多久,他就听到外间有人仿佛在敲击厢壁。还不等他有所表示,车帘微微一晃,他的面前就多出了一个人。

    认出来人,张寿就笑道:“我就知道花七爷肯定不放心,你果然来了。”

    花七无奈叹了一口气:“我有什么办法?上头一张嘴,下头跑断腿,我就是劳碌命。可就算是我也没想到,你竟是这么心大,直接把四皇子扔在号舍,我还以为你肯定会带四皇子回家,时时刻刻耳提面命的。”

    “四皇子平常听的教导很不少了,皇上、太后、太子殿下,还有众多老师,谁不给他讲大道理?就算是我那一套相对比较新奇,可要是时时讲日日讲年年讲,他还是会厌烦,再说今天陆高远都已经说过他了。与其老调重弹,还不如让他亲身体会一下。”

    “我想,相较于上一次我带他和太子殿下去田中体验,这一次他大概会更刻骨铭心。”

    听到这里,确定张寿的主意已经不可能更改,花七这才站起身来。他不得不承认,相比把四皇子带回张园朝夕教导,张寿如今的做法简直是神来之笔!至于熊孩子吃苦,那算什么?

第六百九十八章 穷追猛打

    四皇子这个熊孩子在外城公学度过了古井无波的一天,京城之中却并不太平。

    为了洪山长被果子砸破了头,朱廷芳当然并不仅仅是一顿鞭扑刑责了那几个地痞恶霸就算完,知道顺天府尹秦国公张川也上书请罪,他昨天傍晚就和人会晤了一面。于是今天一大早开始,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衙再次联手来了一次垃圾分类清理活动。

    而当第一天的清理活动结束之后,一个个昔日地下大豪被请来了兴隆茶社……门口吹西北风!哪怕这几日天气已经转暖,但在这太阳落山时分,白天的热量已然减退,黑夜的寒意已经提前来临。一个个往日前呼后拥的大佬们哪怕裹得严严实实,却依旧冻得缩手缩脚。

    然而,众人却没人敢出声交头接耳,更不敢搓手跺脚。如果说朱廷芳新官上任三把火时,已经让人见识到了这位五城兵马司掌事者的辣手,那么,今天那悬挂在城门口的几个死灰复燃的拍花党那脑袋,就告诉了他们,这一次不只是杀鸡儆猴,说不定又是一次大清理。

    更不要说,二楼还有一位往日不哼不哈的秦国公在!皇帝到底是怎么想的,竟然把这些旧日勋贵全都拉出来放在了京城那些最要紧的位子上!

    不懂也好,心慌也罢,对此时他们的处境都没有丝毫帮助。哪怕已经有人浑身冻僵,哪怕有人已经鼻涕横流,却依旧只能老老实实站着,在心里求遍满天神佛,希望能保佑他们平安度过这一关。终于,一群往日呼风唤雨的“大人物”们等到了一个如同仙乐的声音。

    “我家大尹和朱大人已经商议定了,从即日起,但凡有人在京城再闹出什么事端的,除非有本事能在三木之下一口咬定是孤家寡人,否则,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衙全都会顺藤摸瓜,查这一条线。那时候就对不住了。就比如今天刑责之后游街示众的那四个……”

    “他们头顶上往日作威作福,在京城也算一号人物的海老三,现如今比他们还要更惨一些!天子脚下作奸犯科,管束下头无力,那还留着干什么?流放去甘肃屯田去好了!”

    这一刻,刚刚还觉得天气太冷,站得脚都快冻僵了的一群大佬们登时噤若寒蝉。往日他们对于眼前出来说话的刑房捕头林老虎兴许还有些面上恭敬,私底下做些小动作,那这会儿他们甚至连在心里嘀咕都忘了。

    一声令下,往日在内城拥有百八十个手下,这才能在各种力行中收钱收到手软的海三爷,竟然就这么被连根拔起了?流放甘肃,那可是大西北,一到某些天气就风沙大不说,而且北虏万一打过来,那能不能逃出生天就真的只看运气了!

    因此,众人你眼看我眼,随着第一个人抢着赌咒发誓似的表决心,其他人也慌忙承诺绝对会看管好下属,绝对会盯着街面上的窃盗……总而言之,这些往日心狠手辣的大佬,就仿佛打算洗心革面做好人似的。

    林老虎当然不信这些人真的会痛改前非,金盆洗手——在京城这一亩三分地,这些家伙若是不做现在这行当,难不成还指望他们去种地开店正经过日子?就算真的把这一批人全部扫除干净,久而久之也自然会有新人趁虚而入,这几乎是一直以来的铁律了。

    因此,任由众人争先恐后地表明了态度,他就没好气地摆摆手道:“好了,既然你们都已经明白了这一片苦心,那就散了吧。天就要冷了,拖着两条被打烂的腿游街示众是什么滋味,想必没人想要品尝。”

    如此露骨的威胁之下,这些平常的“大人物”们却只能唯唯诺诺。随着第一个人试探性地小心翼翼离开,见林老虎没阻止,一大群人顿时如鸟兽散,顷刻之间的,兴隆茶社门前这块空地上,就只剩下了一个瘦高个。

    乍一看他那皱纹密布,愁眉不展的面孔,如果不是那光鲜的衣着,很难想像这瘦高个也是京城某个圈子里的一号人物。他快步来到林老虎跟前,扯动嘴角试图露出一个笑容,发觉林老虎有些嫌弃的样子,他就自嘲地笑道:“我这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模样,让林爷见笑了。”

    见林老虎不耐烦地抬了抬眼,他不敢继续浪费时间,连忙赔笑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昨天那事儿闹这么大,如今秦国公和朱大公子也雷霆震怒,我这不是替他们两位觉得冤枉吗?其实,这些天来,京城里确实人多嘴杂。就在前天,我还看到……”

    他顿了一顿,仿佛踌躇是不是要说出来,待见林老虎眼神转厉,他就苦着脸说:“我还看到二皇子家里一个书童和大皇子家里一个姓石的护卫偷偷摸摸见面。”

    “您可千万别以为我是信口开河混赖他们一气!那个姓石的护卫常年替大皇子在外头做事,认得他的人很多,只要去查就知道肯定不止我一个人看到过他。至于那书童,我说不清楚名字,但二皇子带人出过几趟门,我远远看到过。那眉清目秀的样子,见一次我就忘不了。”

    说到这里,瘦高个还忍不住舔了舔嘴唇。

    那等好模样的僮仆,在市面上是最贵也是最难得的,可遇不可求,做这档子生意的他又怎么会不记得?他甚至还打听过,据说二皇子那个书童并不是皇帝拨给他的,而是当初有人为了讨好二皇子,特意大价钱从南边买来送人的,花费至少千贯!

    如此身价的僮仆,之前皇帝遣散二皇子别院奴仆的时候,却没有发卖,而是和其他人一块直接撵出了京城。当然,皇帝已经很慷慨了,甚至拿出一部分二皇子的家财当了遣散费,每人都发了二十贯!

    从某个渠道得知这个消息之后,他还蠢蠢欲动地派人在京城之外守着,想要截下这一个尤物,结果却扑了个空。

    此人也好,二皇子身边的其他仆从也好,竟然就这么从他那些眼线的眼皮子底下,不翼而飞了!

    如今从底下人口中得知那书童竟然再次现身,他虽说很想再花点力气把人弄到手,可经过昨天这件事,还有今天这番敲打,他却是再也不敢造次了,索性就拿这个当成敲门砖,希望能够博得林老虎一点好感。

    至于再向上,如果秦国公张川乃至于朱廷芳听到这个消息,能够把他叫上去多问两句,那就更完美不过了。

    果然,当瘦高个说出这么一桩事情,他就只见刚刚明显并不想和他多说话的林老虎立刻脸色变了。人盯着他看了老半晌,最后撂下一句等着,随即就快步进了兴隆茶社。虽然这意味着他又要在外头吹风等候,但他还是禁不住满脸喜色。

    没过多久,他就只见林老虎匆匆出来,冷冷看了他一眼后就沉声说道:“行了,你可以走了。”

    面对这和预料不同的状况,瘦高个顿时呆了一呆,原本还想再说几句好话,可当看到林老虎面露戏谑,他立时醒悟到自己透露了这个消息,只靠五城兵马司的兵马和顺天府衙的那些差役,恐怕也能把人给揪出来。

    虽说着实有些不甘心,可那两位大人物做出决定的事,他也不敢讨价还价,行过礼之后就灰溜溜走了,心里只能寄希望于今天透露的这个消息能派上点用场,如此自己在丢掉一注大财之后,也不算白跑这一趟。

    可瘦高个完全不知道的是,就在二楼,朱廷芳居高临下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之后,却是对身旁一个护卫吩咐了几句,等人应声而去,这位朱大公子才重新回到了秦国公张川面前,从容自若地坐下。

    他直言不讳地说:“四皇子声称那天出宫时,也在街头看到了大皇子身边一个姓石的护卫,还有二皇子身边一个叫做墨海的书童,倒是和此人的话倒也对了起来。可越是如此,越仿佛是别人故意把这两个人放进京城混淆视听似的。”

    “我也不觉得这么区区两个人能够扭转大局。”张川赞同地点了点头,但眉头却是紧锁,“但我很怀疑,人家既然把他们弄进来,那就是想通过他们做些什么。所以……”

    “所以确实要想办法捕拿,不能放任不管。毕竟,我记得之前把人撵出京城去的时候,说的是永不许回京。既然如此,他们怎么通过城防回来的?而他们如果能这么容易进城,心怀叵测之徒岂不是也能够轻易混进京城?”

    连着两个反问之后,朱廷芳就举起桌上茶盏一口气喝了一小半,却是笑了起来。只是那张昔日英伟的面孔出现笑容时,如今却因为那道浅浅的刀疤而显得有些杀气腾腾。

    如果按照昔日选官的标准,他这样的破相之人,就连将来继承赵国公之位都难,更不要说执掌五城兵马司,但皇帝却一点都不在意,那一次召见他时,甚至亲自把他拉到面前审视伤口,随即感慨没有一个像他这样的儿子。

    也正因为皇帝待他父子犹如家人,更对朱莹犹如亲女,朱廷芳昨夜亲自去见过洪山长之后,得知张寿白天见人的那点事,他在又好气又好笑的同时,却也因为洪山长的话而暗自警惕。居然有人打算泼皇帝脏水,陷皇帝于不义?这绝对不能忍!

    也正因为如此,他旗帜鲜明地表示要捕拿那两个人,看向秦国公张川的眼神中也透露出了不容置疑的坚决。

    如果张川不同意,他自然就打算独立揽下这个责任,亲自主持稽查捕拿之事。而在此之前,他已经派了一个护卫去蹑上刚刚那瘦高个。

    因为只从对方刚刚透露的口风来看,对告密的那两个人下落,肯定是有所掌握的。只不过,在张川态度还不明朗的情况下,他也懒得和一个小人物讨价还价,还不如放长线钓大鱼。

    而一贯萧规曹随,做事低调的张川,这一次的态度却很爽快:“那就依你。在搜捕上,五城兵马司为主,顺天府衙的三班差役作为辅助。但报上去的话,若是事后问出来果然有阴谋,那是你的功劳,可若是有什么别的缘故,那责任我来背。”

    “这怎么行!”

    朱廷芳想都不想就要拒绝,可见秦国公张川笑眯眯地看向自己,想到人之前上书请罪也抢在自己前面,一贯又与世无争,他犹豫了片刻,最终就只能苦笑道:“有功劳归我,有责任就世叔来背,若是让家父知道,我怕是要被他骂得狗血淋头!既如此,那就同进退好了。”

    张川一振袖子站起身来,见朱廷芳也跟着起身,他就笑眯眯地说,“你妹妹婚期将近,但你的婚期更近。哪怕不能送你一桩功劳,我也不能送你骂名!你别再和我争了,等回头我家那个小子要成婚的时候,有什么事你要替我担责,我随便你!”

    这连消带打一番话砸过来,朱廷芳登时哭笑不得。他也知道张川把张琛的婚事拜托给张寿,而张寿则是转托朱莹给人牵线搭桥,结果他那妹妹兴致勃勃忙活了好久,前不久还让人和一位姓叶的姑娘见过,结果又没成。

    于是,哪怕他平日对待大多数辈分大或年纪大的勋贵很有一套,此时面对执拗的张川,也唯有苦笑谢过,不敢乱接话茬。

    等两人商议好,昨夜坐镇顺天府衙的张川今晚回秦国公府,由宋推官坐镇顺天府衙,朱廷芳则是交待完晚上巡逻之事后也回家去,制造渐渐松弛的架势,然后再暗地布置精兵强将随时出击,这才双双起身离开。

    而当张川和朱廷芳一前一后走出兴隆茶社时,这些日子来一直都负责跟随朱莹进出的朱宏却匆匆拍马而至。人一跃跳下马背就快步冲到了朱廷芳面前,匆匆一拱手后,他就直截了当地说:“秦国公,大公子,刚得到的消息,四皇子今早被皇上撵出宫后,就赖上了寿公子。”

    四皇子在张寿那儿,这件事朱廷芳和张川全都知情。张川甚至还笑道:“皇上这是余怒未消啊。怎么,张学士这会儿可是送了四皇子回宫吗?”

    “如果是就好了。”朱宏满脸无奈地苦笑道,“寿公子直接把四皇子给丢在公学号舍了!”

第六百九十九章 丧

    朱宏本意当然不是告状,他只是奉朱莹之命去张园给张寿送点心,可正好遇到张寿下车,结果却没发现之前朱莹从宫里回来时,对他说起被皇帝撵去张寿那儿的四皇子,一问之下方才得知,人竟然被张寿留在公学号舍了。

    他心中本来就极其不安,正好张寿嘱咐他将这件事对朱廷芳说一声,他这才顾不得回去给朱莹复命,匆匆去兵马司打听后才找来了这儿。

    而对于这个意料之外的消息,朱廷芳和张川面面相觑之后,朱廷芳就若无其事地说:“好,我知道了,你放心回去就是,我心里有数。”

    至于有什么数,他却没有和朱宏明说,等到人最终忧心忡忡地回去了,他正想开口,张川就笑眯眯说:“皇上都如此不当一回事,张学士也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更何况我们?嗯,忙活了一天一夜,我们也回去好好睡一觉,养精蓄锐,劳逸结合!”

    见张川一边说还一边打起了呵欠,朱廷芳不禁笑了起来,当即满口答应。两人就在这兴隆茶社前一同上马,只不过张川还带着皇帝拨给的二十名锐骑营将士充当护卫,朱廷芳却全都用的自家人,连五城兵马司一众兵马指挥孝敬的亲兵都没收,就这么分道扬镳呼啸而去。

    最终,两拨人在很多有心人的目击下分别进了秦国公府和赵国公府。于是乎,昨天那桩案子已经到此为止,这个消息顿时不胫而走,包括孔大学士。吴阁老和张大学士这样的内阁重臣,也不知道多少人松了一口气。

    毕竟,就洪山长那种冥顽不灵的性格,人在得知二皇子之死后会干出点什么,这简直是根本不用人去揣测的。若非如此,张寿干嘛用那种形同绑架似的手段,把人带出去说是吃喝谈心?不就是想让人闭嘴……或者说管住那只禁不住要写点什么的手吗?

    至于四皇子昨夜被皇帝罚跪,今天又被撵去在张寿那儿听训,这消息也同样没能瞒住有心人。只是,张寿竟把人丢在公学号舍中与人杂居,这个消息却只有极少部分人知情。当然,常盯着张园的人在发现张寿回来却单独下车时,会不会产生联想以及去追查,那就天知道了。

    总而言之,相较于前一夜,这一夜的开始显得非常寂静。人们确实没有更多值得忧虑的,天子尚在盛年,太子身体康健,百官依旧强力,天下盛世太平。

    清宁宫中,当太后就寝时分,夜色中再次传来了凄厉的嚎叫时,亲自侍奉太后起居的玉泉终于忍不住了。

    匆匆出来的她气急败坏地问道:“这咸安宫到底是怎么回事?之前不是都很太平吗,怎么就突然和疯了似的每夜嚎叫?”

    如果真的是因为太后那番话便要寻死,那就寻死好了,每夜这么发疯似的嚎叫,那些伺候的宫人难不成就连一点办法都想不出来?

    在玉泉的瞪视下,一个低阶女官慌忙快步跑了出去。然而,约摸一炷香功夫她又赶回来时,传达的却是一个意料之外的消息——那并不是咸安宫中废后也就是敬妃的叫嚷,包括前几天那凄厉的惨嚎也同样不是。废后这几日都是不到入夜就早早被人喂了宁神汤睡着了。

    玉泉怎么也没想到是这样一个结果,登时又惊又怒:“不是废后叫嚷,那这宫中还有谁会发疯似的嚎个不停?”

    先前不就是因为认定夜晚嚎叫的人是敬妃,所以太后也好,皇帝也好,其他诸妃也好,这才姑且没有过分深究吗?而且,听那声音方向,确实是东北面咸安宫那边传来的!

    几个宫人顿时面面相觑。虽说这宫中死人太多,难免会留下很多阴森恐怖的传说,但是,自从睿宗皇帝登基之后,这宫里就太平多了,哪怕废后当道时,因为有太后压着,很多事情也不敢做得过分,所以她们都快淡忘那些以讹传讹的传说了。

    足足好一会儿,方才有一个相当年长的女官不大确定地说:“这会不会是猫儿的叫声?我从前还没进宫的时候,曾经听过夜里猫儿凄厉的叫声,听着就好像是人在哭似的。”

    此话一出,玉泉顿时恍然大悟:“没错,这兴许确实不是人的声音,而是猫,宫中本来就能养猫……不对,就算是猫嚎,那不应该大多是入春之后才会叫个不停的吗?”

    这入春两个字一出,她们这几个年长的女官想起一个词,顿时面上微红,但随即就各自若无其事了起来。而玉泉压下尴尬,一字一句地说:“明日一早就把司礼监掌印钱仁召来,让他吩咐人下去好好排查。如果真的是哪个宫里连猫都管不好,深夜扰人,那就趁早别养了!”

    话虽如此,玉泉却总觉得这说法有些牵强。要知道,连着好几夜,每次都是一声即止,这如果是人,必定就是有意控制,可如果是猫,硬生生地想让它住嘴,容易么?

    但太后和皇帝都是不喜欢折腾的人,她也不可能大半夜地真去继续追查这件事,因而吩咐下去也就姑且作罢了。然而,等到第二天一大清早,她照例早两刻钟起床洗漱更衣,匆匆打算去侍奉太后起身时,可刚出门就看到一个年长宫人从清宁门飞奔而来。

    好在人虽然步子急,却没有大呼小叫,到了她跟前时慌慌张张地停下之后,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玉泉姑姑,咸安宫……咸安宫来报,说是……说是废后暴毙!”

    太后去见废后也就是敬妃的当夜,玉泉曾经担心过人会真的就此自戕,可那时候人固然闹腾过,最终却平安无事,而后两夜亦是如此。如今骤然消息传来,她第一感觉不是惊讶,却是有一种诡异的如释重负之感,随即方才是惋惜。

    那也曾经是母仪天下的国母,六宫之主,也曾经和天子和谐美满,育有二子。可如今,废后身死,两个儿子一个在皇庄,另一个生死未卜……

    如果还能重来,人是不是会选择绝不入宫,而不是成天横眉冷对,硬生生把自己造就成了怨妇?而若是进了宫,在生育了两个儿子之后,是不是不会再如同母鸡护雏似的,把人放在羽翼底下,不论当父亲的皇帝,还是其他名士大儒,都无法真正接触和教导他们?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开口问道:“死因呢?既然说是暴毙,总不能是不明不白,就这么突然薨逝了吧?”

    如果是小宫人,听到玉泉用了薨逝两个字,也许还会懵懂无知,但这年长宫人就不这么想了。她立刻收起那原本打算指责废后几句的心思,低下头恭恭敬敬地说:“咸安宫是一大清早方才发现敬妃故去的,具体死因还说不好,但很可能是……吞金。”

    确定是人确实死了,而且是吞金自尽,玉泉不由得再次深深叹了一口气。

    等到她去服侍太后起身梳洗时,就告知了这样一个消息。和她预料得差不多,太后的反应颇为平淡,只是一句知道了,但当用早饭的时候,太后却显得很没有胃口,只喝了半碗粥就吩咐撤了下去,继而就坐在那里恍惚出神。

    而皇帝也同样是在早起之后就得到了这个惊讯。在最初的意外之后,他本能地狂怒了起来,竟是一把推倒了床头的衣架。可等到那咣当一声传来,意识到自己再次犯了急躁易怒的老毛病,他就立刻努力压下恼火,最初急促的呼吸也渐渐稳定了下来。

    昨夜在得知张寿把四皇子留在公学号舍与人杂居时,他并不像外人以为的那般诧异,反而非常赞许,为此还心情不错,晚上最初还睡得很好,可半夜三更却被噩梦惊醒,喝过水之后虽说又迷迷糊糊睡着了,但却一直都不那么安稳,因而此时只觉得喉咙干涩沙哑。

    足足好一阵子,他这才疲惫地开口吩咐道:“让楚宽去治丧吧。论礼仪娴熟,这宫中内侍再也没人比得上他。”

    陈永寿不像之前的乾清宫管事牌子柳枫,他深知楚宽和太后皇帝的情分,因此哪怕人此前被一撸到底,可人居然是被撵到慈庆宫伺候太子笔墨,这就有些意味深长了。因此,他不但没有开口说什么楚公公如今没有品级,治丧恐怕会被人诟病,直接满口答应了下来。

    而当他匆匆出去时,却在乾清宫正殿门前刚巧遇到了三皇子。见这位太子殿下眼圈微红,面露疲倦,很可能一晚上也没有睡好,他在行过礼后就少不得小声提醒了一句。

    “敬妃薨逝了,皇上这会儿心情不好,太子殿下还请谨言慎行。”

    三皇子一晚上都在担心独自住在外头的四皇子,尤其是听到人不在张园,而是被张寿丢在了公学号舍时,他更是一颗心七上八下,忐忑不安,辗转反侧到半夜才睡着。因此,骤然听到那样一个大消息,他竟是不由得先愣了一愣,随即才醒悟到这意味着什么。

    面色煞白的他几次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一个字来,最终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当来到皇帝面前时,他瞧见父皇已然站在书桌前书写什么东西,却也没有出生打搅,而是静静站在底下等候。

    足足许久,他才听到了皇帝的声音:“朕已经让楚宽去治丧了,四郎又不在,你在慈庆宫时若是身边缺人,就再挑个人过去伺候吧。”

    “不用不用。”三皇子连忙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而话一出口,他方才发现,自己习惯了大多数时候都保持沉默,只有他询问时方才会说话,而每次都说到点子上的楚宽。不得不说,和那些不是太木讷,就是太机灵的内侍相比,他和楚宽相处简直是再轻松不过了。

    因而,他竟是犹豫了一下,这才说出了陈永寿之前没敢说的话:“父皇,楚公公去治丧确实很合适,礼仪之类的他都很熟悉,可他之前才刚被罢了司礼监掌印……”

    皇帝微微一怔,随即就饶有兴致地反问道:“那你觉得应该如何?”

    三皇子没想到皇帝竟然把这个问题又丢了回来,登时觉得大为棘手。毕竟,他压根没有想好到底应该怎么安置楚宽,甚至不久之前,他还亲口对楚宽说,慈庆宫不需要管事牌子。思来想去,他只能苦着脸说:“父皇不可朝令夕改,所以不能让他重回司礼监。”

    皇帝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然后呢?”

    被皇帝逼到了这样的份上,这位年少的太子殿下只能把心一横道:“能不能让楚宽代表两位贵妃娘娘,以她们的名义去给敬妃治丧?”

    皇贵妃的册仪只是在秘密准备阶段,皇帝很确定三皇子不可能知情,可此时此刻,他对三皇子绞尽脑汁给出的答案却着实有些惊异。可即便如此,他仍是笑眯眯地问道:“他一个人,可没有办法代表两位贵妃。”

    三皇子被自家父皇这目光和问题一逼,不禁面色再变,可躲既然是躲不过去,他只能一咬牙道:“那能不能让楚公公代表母妃?母妃身边的管事牌子谢公公年纪太大,去治丧的话力不能及,就让楚公公代他去好了。”

    皇帝这才淡淡笑了起来。他轻轻舒了一口气,随即点点头道:“也罢,让楚宽代表你母妃,以万安宫管事牌子的名头,出面去给敬妃治丧。然后让他以奉和妃之命的名义,在慈庆宫听用,这样就行了。”

    三皇子顿时目瞪口呆。还能这样?虽说如此有助于提高他的生母和妃在宫中的地位,但想想按照规矩的话,这未免有些不合适,因此他不由低声劝谏道:“父皇,楚公公代母妃出面给敬妃治丧,这无可厚非,可他以万安宫管事牌子的名义呆在慈庆宫,这不太好吧?”

    皇帝哂然一笑道:“怎么,你怕人指责你母妃干政?”

    见三皇子低头不语,显然是默认了,他就轻描淡写地说:“本朝只册封过两次皇贵妃,分别是在高宗和世宗的时候,如今这些仪制,朕已经让人重新从故纸堆里翻了出来。朕是不打算再册封皇后,既如此,那就再册封一次皇贵妃吧。”

    “皇贵妃派人在慈庆宫陪你读书,那就顺理成章了。”

第七百章 难题不留白

    三日后再回慈庆宫授课,张寿没有什么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阔别感,但前来迎接他的齐良和其他几个九章堂出身的侍读见了却是满面欢喜。每一个人都因为张寿才得到了如今的机会,可每一个人都担心老师功成身退,把他们撂在这儿不管,毕竟如今的他们还离不开张寿。

    然而,相比这些张寿的正牌学生,一个杂牌学生却蛮横地挤上前来,把人都拨到一边,可因为他那大块头,别人能做的也仅仅是瞪过去一眼。

    “看什么看,就许你们围着老师,不许我来和老师说几句话?大家都是老师的学生,你们可不能独占了老师!”张大块头理直气壮地睨视众人,随即就压低了声音说,“老师,天大的消息,听说敬妃殁了。”

    齐良等人虽说来得比张大块头还早,可这事儿却是头一次听说,一时不禁面面相觑。而张寿深知这等贵介子弟在宫中人面熟,再加上废后死了这种事,皇帝未必会费神去封锁消息,所以他只是冲着张大块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随即就自顾自往慈庆宫正殿而去。

    而他的这般反应,张大块头却是措手不及。人只是微微一愣就快步追了上来,竟有些急了:“老师,我真的不是胡说八道……”

    没等他解释完,一旁的齐良就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不得不轻咳一声提醒道:“老师没说你胡说八道,而是这种事不适合拿出来讨论,尤其是不适合在慈庆宫这种地方说!敬妃娘娘薨逝了,这总是一件大事,所以该谨言慎行的时候,你就该谨言慎行。”

    张大块头见张寿微微颔首,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做错了事,登时不禁讪讪然。可待要出言认错吧,他又觉得在这种场合认错实在有些丢脸,于是只能亦步亦趋地跟随在张寿身边,绞尽脑汁才终于想到了另一个话题。

    虽说他昨天傍晚道听途说了一星半点,但总觉得有些难以置信,当下就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对了,四皇子昨儿个没来,今儿个也没来,这是不是病了?太子殿下又不曾说,咱们是不是要推选一个代表,去好好看看四皇子殿下。?”

    这一次,张寿一面不紧不慢地往前走,一面云淡风轻地说:“四皇子这几日都会在公学上课,晚上也会住在那儿。有小花生和萧成照应着,他顶多就是过几天苦日子而已。”

    张寿和众人说话间已经是进了慈庆宫正殿,正心事重重的三皇子刚好听见这话,他先是心头乍喜,可等张寿说至少还要在外头再呆几天,从小就和四皇子一块长大,兄弟情深的他不由得有些不舍。

    而且,废后亡故这件事,他有满肚子话想要与人交流,四皇子不在,他却无处吐露。

    因此,见张寿上前行礼,他连忙肃然还礼的同时,就不由得讪讪地问道:“老师,四弟向来冲动,而且从小在宫里长大,不免还有些刁钻挑剔的小毛病,我实在是担心。再说您如今不在公学,我也怕他使小性子闯祸。您能不能对父皇说说……”

    见三皇子那副怜惜弟弟好哥哥的模样,张寿不禁会心一笑道:“我不在,陆高远还在。”

    看到面前的太子殿下仿佛因为自己提到陆三郎有些意外,张寿就语重心长地说,“昨日我把四皇子撵去中级班听了一天的课,正好授课的是陆高远,他比我更严格。四皇子因为上课打瞌睡,不但被陆高远劈头盖脸训斥了一顿,还被赶到了外头罚站。”

    这还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啊!

    哪怕这里的人全都是张寿的学生,齐良甚至入门更早,可听到陆三郎竟然能够对四皇子如此严厉,甚至还把人撵去罚站,他们还是生出了这样一个几乎相同的念头。

    而三皇子听了,非但没有恼火,反而露出了一脸如释重负的表情:“幸好陆师兄严厉,否则还真是没人能镇得住四弟。既如此,四郎在那边的这几天,就要劳烦老师和陆师兄你们多教导他了。四弟其实资质禀赋全都在我之上,他就是性情太急,容易闯祸。”

    这最后八个字的评价,每个人都觉得很精准,而张寿更是若无其事地说:“人不犯错枉少年,我想,皇上特意让四皇子出宫呆一阵子反省,大概也是想让一贯顺风顺水的他多受一点挫折教育。这种性子,若是用在好的地方,无往不利,可要是用不好,却也容易铸成大错。”

    张寿端出这么一副我对教育熊孩子很有心得的态度,在场却没有一个人提出异议,因为眼前这一位,是把京城好几个人道是纨绔无用的贵介子弟给硬生生扳正了的少年名师——而他们自己也都从学于其门下,深有体会。

    因此,就连三皇子也露出笑容道:“那就承老师吉言,希望四弟吃一堑长一智,从今往后能够改过自新。”

    闲话之后,眼见几个监生出身的东宫侍读偷偷瞥看他们这几人,明显露出了羡慕的表情,就连另一个被张大块头撇下的半山堂学生一副插不上嘴的样子在旁边看着,张寿就笑道:“好了,时候不早了,也该开始授课了。对了,小齐,之前太子殿下的功课你都看过了?”

    “是。”齐良连忙肃容应道,“老师上一次布置的习题总共十五道,太子殿下都已经做完了。我按照老师的标准答案核对过……”

    说到这里,他突然顿了一顿,继而就露出了某种有些为难的表情。结果,还是三皇子突然满脸羞愧地插话道:“老师,齐师兄是想替我遮掩。那十五道题,我虽说尽力都做了,但最后做对的只有八道,刚刚过半数……都是我太不用心……”

    见三皇子那脸色涨得通红,明显是真的在惭愧,在反省,张寿想起当年自己的理科作业在班级里被无数人传抄,可诸如生物之类的作业,自己却从来都是反过来抄别人的光景,他不禁笑开了。

    “只做对了八道?你应该说,居然做对了八道!要知道,我留的那十五道题,固然都是针对上一次课的,但其中三道是基础,三道是进阶巩固,三道是提高,至于剩下六道……”

    张寿斟酌了一下,思量怎么用这年头的词语来解释什么叫做竞赛题,足足好一会儿,他才笑着说道:“这就相当于科场考试中的偏题怪题,做不出来才是正常。”

    其余东宫侍读这会儿无不汗颜——尤其是那几个监生,这会儿甚至都恨不得找一条地缝钻进去。因为张寿说过,做不出来的人可以不做,所以,他们大多数人也就是总共才做出了一两题,最后的六道看都没看……反正相比三皇子全做了,那简直是犹如天堑一般的差距。

    就连几个九章堂的,虽说有人比三皇子做对得多,比如齐良做对九道,却也有人比三皇子做对得少,比如六七道,但剩下那六道题,他们是真的毫无思路,完全都空在了那儿。

    因而,当下就有人咳嗽一声,满脸赧颜地说:“太子殿下能把十五道题全都做了,这就已经很了不起了,老师说的那六道偏题怪题,我们根本就全无头绪。”

    齐良自己也苦笑道:“若不是老师让人送了答案过来,我大概想一年半载也想不出这其中的思路……虽说我从小跟着老师学算经,进度算是比一年级的同学快一大截,那六道题所涉的部分早就学过,但我也一道都没做出来,全都留白了。”

    这一次,三皇子方才真正吃了一惊,他看看几个年纪都比自己大的同学,想到之前让齐良给他讲解的时候,齐良推脱说等老师来时再说,他登时就心虚了,老老实实地吐露心扉。

    “其实……其实那六道题我也不能算是做了。因为我只是绞尽脑汁推导了一下某几处无关紧要的细节。因为我之前听岳山长说科举考试时的要诀时,他说,最要紧的是字写得好,其次是不能留白,哪怕那道题全无头绪,写一篇文章总比交白卷来得好,所以我就……”

    张寿顿时哈哈大笑。这就犹如后世他在某几次数理化考试时,遇到大题目全无头绪,那就先跳了留到最后,如果最后依旧全无思路,那他就干脆绞尽脑汁想方设法把空白填一填,以便卷面能够好看一点。

    但是,这并不是为了糊弄老师的,要知道老师们全都是火眼金睛,一眼就能识破你想骗分数的小伎俩,这是为了回头卷子拿回家之后糊弄家长!

    反正家长同志们完全看不明白那些复杂的数学证明又或者推导过程,所以只要诚恳地一口咬定解题错误不是因为做不出来,而是因为粗心大意,那基本上挨骂挨打都会下降一个烈度,毕竟,家长们的心思很简单,你不会做绝对是因为不专心听讲,至于你粗心做错了……

    嗯,下次改过就行了!

    当然,这种小伎俩可一可二不可三,他平生最大的一顿竹笋炒肉,就是因为自己在初学复数时心不在焉,结果考出个低空飞过及格线的成绩,偏偏还一口咬定是粗心。

    想着这些昔日旧事,他对三皇子此时痛悔不及的小伎俩,那就非但没有任何生气,反而还觉得颇为亲近。他嘴角一翘,笑眯眯地说道:“我这时候本应该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但太子殿下,你从这六道不会做的题目里,也应该体会到了人之常情。”

    “要知道,在科举考试的时候,哪怕题目不会做,也会想方设法用笔迹漂亮但不着边际的文章来蒙一蒙,以求填补这个空白。”

    “在粮仓出现亏空时,有些主司不是想办法去追查,去填补,而是以次充好,甚至用沙石瓦砾之类的东西来冒充,以求遮掩住这个亏空。”

    “而在官衙,当上司问到某件你完全不知道,但你应该知道的事情时,也会想办法东拉西扯,想方设法用别的东西来分散上司的注意力,然后把自己不知道这件事遮掩过去。”

    说到这里,他见包括三皇子在内的众多学生们或惶恐,或惭愧,或尴尬,他就宽慰似的笑道:“虽然我儿时学算经,也曾经做过同样的事,如今再来讲这些大道理,未免有些引申得太远,但我还是要告诫你们,以后若是在别的事情上遇到这种情况……”

    “难题不留白,就如同蒙混过关这种侥幸之心,是人之常情,但至少回过头来要弄一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因为糊弄得了一时,胡弄不了一世。好了,不罗嗦了,先讲习题课。”

    因为皇帝突然召见,楚宽不得不暂时搁下慈庆宫这点事,匆匆赶往乾清宫,当得知皇帝要让自己去料理废后敬妃的丧事,而三皇子则是另辟蹊径,想让自己代表和妃来出这个面,他在心中惊异的同时,却默然低头,没有流露出半点反对。

    而皇帝也知道楚宽不会反对这个提议,当下就又嘱咐道:“你就按照妃礼为其治丧,至于回头都料理好时,再定葬入何处,毕竟朕现在心里也没有主意。至于她娘家的人,有在京城的话就挑个命妇进宫帮着一同收殓,没有,就挑选两个稳妥的女官。”

    楚宽立刻凛然答应。可他没有立时退下去,而是沉声问道:“我朝妃嫔大多会赠以两字的谥号,贵妃甚至偶尔有破格赠四字谥号的。敬妃这等情况,不知皇上是否要下诏太常寺,议定敬妃的谥号?”

    有无谥号,谥号好坏,在宫中操办后事时,是显示后妃到底圣宠如何的标准。而对于皇帝来说,他年纪不大,妃嫔不多,之前薨逝的也就是两个人,都赠了谥号,那是太常寺定的,却也没用得着他操心,所以他竟是没有第一时间想到这一节。

    此时,他明显犹豫了一下,可想到近日这风波连场,他最终沉声说道:“用不着谥号,美谥她配不上,恶谥太过折辱,平谥……更容易让某些人想入非非!朕也不想假惺惺地赐几坛祭祀,妃嫔那边她们从心就好,剩下的你去料理吧。”

    得到了皇帝这清楚明确的答复,楚宽这才再次请示道:“那奴婢先去见和贵妃?”

    “去吧,也顺便告诉她,好好准备一下,等这件丧事一过,朕就会下诏礼部,定下皇贵妃册仪,金宝金册已经下令他们去铸造了。朕知道她一贯柔婉不喜揽权,但为了她的儿子,也希望她能好好立起来,她若是不擅长的,不是还有你吗?”

第七百零一章 性情

    当张寿这一天上午的习题课和全新内容一同讲完时,恰恰好好就到了午饭的时辰。他并不是一个好老师,并不习惯于反反复复地讲,所以之前在九章堂选拔学生的时候,他先用笔试,再用面试,亲自一个个考校过众人的思维能力,至少确保了自己的学生不是木鱼脑袋。

    然而,奈何陪太子读书的并不仅仅是九章堂这些人,还有半山堂的张大块头两人,以及国子监出身的六个监生。哪怕就连下过一番苦功夫读算经的张大块头,想要跟上进度,那都是痴人说梦,更何况其他人?

    所以,当下课时,张寿看到面前那几张了无生趣的脸,就若无其事地笑道:“术业有专攻,尤其是算科,天底下真正擅长的人本来就凤毛麟角。你们奉旨侍奉太子读书,能因此对算学开窍的人,那是天赋异禀,若是听不懂,也不用勉强。”

    “因为对于普通人来说,学会加减乘除,看得懂账册,能懂得记账,这就足够了。”

    张大块头原本还曾经暗自发誓要报考九章堂的,几次课上下来已经快气馁了,此时听张寿这一说,他见别人都不吭声,就忍不住开口问道:“老师,既然您说只要懂一点皮毛就够了,那为什么还要讲这么艰深的东西?太子殿下学那么多算经,难不成将来还要去做学问?”

    张寿顿时笑看了一眼听到这话后明显愣了一愣的三皇子,这才正色说道:“你们都知道,我不懂天文星象,而葛老师的《葛氏算学新编》,也都不涉及到这样的内容。”

    对于张寿依旧把算学新编归于葛氏,齐良面色有些微妙,而其他不少人也都心领神会。时至今日,《葛氏算学新编》的真正作者,很多人都已经了然了,那不是葛雍,而是张寿!

    其他算经上都常常有涉及的天文星象,《葛氏算学新编》中那是完完全全没有,这完全不合葛老太师天文星象大家的名声。可如果这不是葛雍的著作,而是张寿假托老师的名声所著,那就非常合理了。所以,哪怕葛老太师已经公然承认,外间依旧没有太多的诋毁。

    那位出自名门,历事数朝,自己还是帝师的元老既然已经挑明,而张寿更是当众解释清楚之后,谁嫌脑袋太硬,非得死死揪着那位老太师不放?不怕皇帝雷霆大怒?

    因此,张大块头继续充当活跃气氛的角色,连连点头道:“我一直都想考九章堂,所以特地去和人打听过课程,听说不但课本里没有,老师在九章堂也从来都不讲天文星象的。”

    “所以,我就是想破除算学只能用于天文星象的老观念。”张寿笑了笑,随即泰然自若地说,“算学是一种工具,并不是只能用于天文星象这些很容易和谶纬之道联系起来的东西。当然,那些很复杂的计算公式之类的,也许你们在离开九章堂几年之内,有人会全部忘掉。”

    “但是,那些在解答难题时循序渐进,步步推导的思考方式,却是你们真正收获的东西。日后,也许你们在面对某些复杂的局面,需要抽丝剥茧的时候,如今学到的这些思考方式会派上用场。当然,我并不希望你们辛辛苦苦学到的东西,日后却只变成了一种思考方式。”

    说到这里,张寿就笑了:“算学博大精深,我现在教给你们的只是入门的钥匙,你们当中,也许有人能有资质走得更高更远,把算经推导到比所谓天元术四元术之类更艰深的地步。要知道,读圣贤书做学问的人,也许没人能够胜过当年孔圣,但是……”

    “学算经的人,却总有那么一两个出类拔萃的,必定会站在前人的肩膀上,俯瞰那片前人从来没有抵达过的秘境!有朝一日,我希望你们中间,有人能提出前人根本无法想像的问题,归结出空前的理论。而剩下的人也不必气馁,因为你们学到的本就是文字领域外的真理!”

    “这些真理,能够让你们的思路更缜密,更敏锐。而你们将来的道路也未必会局限于算学,你们也从实验中看到了万物运行中蕴藏的真理,所以,在算学之外,更有物理、化学、医药、生物……有许许多多等待你们去发现的真理……”

    张寿知道,自己现在教几十个学生,其中能真正有所成就的,也许不过十分之一,而有突破性大成就的,兴许都未必有一个,刚刚这番话完全是鸡汤。

    毕竟,学习这种事,真的是需要天赋的。但是,所谓天赋,却也需要足够适合的环境才能完全显现。

    否则,为什么清朝数百年间也没出现什么旷古烁今的科学家,就连出类拔萃的都没有,可在晚清国家遭受那样的苦难时,一大堆青年远赴海外后,不但造就了一大批建国元勋,其中还涌现出一大批在科学界也同样堪称顶尖的人士?

    时势造英雄还有一重含义,往日被统治者压制的思想抬头,普通人突破桎梏,看到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接触到往日绝对不可能接触的知识,那便如同干涸的海绵吸水一般,所有的天赋都绽放了出来。不是旧体制下没有人才,而是因为旧体制压制不为他们所容的人才。

    张寿并不觉得自己是个很好的老师,毕竟,他现在的教材和习题都是根据记忆而来,虽说他那记忆里的这些知识确实有条有理,但他从前的工作和老师没有一毛钱关系,所以他在讲授某些知识点的时候……那真叫一个简单粗暴,布置作业的时候也一样粗暴。

    但不论如何,当他的名气越大,地位越高,有可能慕名而来的学生资质和天赋就越好。至于最初的那些学生,他们如果没有别的出路,那就去开办更多的公学,接过他手中的教鞭,

    他并不希望一定要用一次开天辟地来变革如今的局面。此时,对眼前这批全天下最不一样的学生灌了一通心灵鸡汤之后,看到三皇子欲言又止,张寿就抱着手呵呵一笑。

    “太子殿下,我知道有人也许会担心,如果你一味精研算经,会不会玩物丧志。毕竟,古往今来,有马术出众的太子,有书法卓绝的太子,有身为名将擅长统军的太子,也有擅长画画的太子……这其中很多人都只顾着爱好,唯独忘了身为太子的职责。

    “但我相信,你不同,无论何时何地,你都会最好地约束自己。”

    “我这么多学生,你也许不是最努力的,也许不是自制最强的,也许不是天赋最好的……但如果把努力、自制、天赋当成科目,把科目成绩用一到十分的总分来评判,三样加在一块算一个总分,你至少能有二十七分。太子殿下,你在这些方面都没有太大的缺陷和短板。”

    “但你唯独在性情方面有所欠缺,所以,自信一些,强势一些!不要把自己看扁了!”

    听到这里,四周围终于出现了低低的笑声,甚至就连三皇子自己,都忍不住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而笑过之后,也不知道是哪位东宫侍读小声说道:“张学士说的是,太子殿下一向仁厚宽和,确实是很好,但有时候太好说话了。虽说殿下对咱们也素来优容,批假痛快,赏赐也多,可真不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万一把咱们宠坏了,回头恃宠生娇闯祸,别人不是会指责您?”

    称呼张寿为张学士的,多半是国子监那六位监生之一,可此时人善意地附和张寿,劝谏三皇子应该强势一点,甚至拿自己来举例子,其他人一愣之后,顿时就起了哄。

    “没错没错,回头太子殿下你擦亮眼睛,万一有人犯错,您就好好罚一罚,也让人知道,您是恩威并济,并不是一贯宽纵!”

    一时之间,你一言我一语,众人或插话,或附和,全都从自己的角度对三皇子提出了劝谏……可张寿细听之后却发现,一群年轻的东宫侍读,对三皇子这位太子确实是发自内心地敬服,因为甚至还有人挺身而出,声称可以拿自己开刀,杀一儆百。

    眼见这话题越来越偏,张寿就重重咳嗽了一声,直到刚刚那犹如菜市场一般喧闹的偌大地方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他这才不紧不慢地说:“我劝太子殿下自信强势一些,只是劝谏太子殿下不要过于把人言放在心上。”

    “你们这些进言固然有可取之处,但让太子殿下杀一儆百,呵呵,你们这东宫侍读是不想干了吗?别忘了,你们本来就不是终身制的,一月便是一轮换。如果回头自己不争气让别人替换了下去,到时候即便在太子殿下面前痛哭流涕请求留下,那也是没有人情好讲的。”

    刹那之间,刚刚其实是想让三皇子对自己留下深刻印象的几个人,登时面红耳赤,却是谁也不敢胡说八道了。

    而张寿情知这顿午饭已经被自己耽误了时辰,他就笑道:“好了,都别啰嗦了,出去吩咐一声,把午饭送过来。饭后午休消食,下午你们可是还有别的课!”

    听到这里,众人方才作鸟兽散。然而,块头最大却第一个冲到门外去叫人的张大块头,却又是第一个冲了回来。他满脸诧异地叫道:“奇怪了,楚公公竟然不见了!”

    被张大块头这一提,众人方才发现,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楚宽竟然不见踪影!虽说第一天看见这位曾经的司礼监掌印青衣小帽在太子书案旁边磨墨抻纸,不少人都觉得别扭,但习惯了楚宽那沉默寡言的态度,以及亲自端茶递水的周到之后,他们就渐渐习惯了人的存在。

    毕竟,骤然从高位跌到如今这境地,大多数人都不可能如楚宽这般依旧处之泰然,彬彬有礼,众人与之相处时,甚至都不会觉得这慈庆宫中多了一个人。而今天人不在,他们竟是直到午饭时,才发现少了这么一个人。

    而听到张大块头这话,三皇子稍稍犹豫了一下,这才开口说道:“楚公公去咸安宫给敬妃治丧了。”

    这一句简简单单的话,却使得偌大的地方一片安静,而最开始挑起这个话题的张大块头,那更是连肠子都悔青了,恨不得找一条地缝钻进去。就连张寿却也忍不住暗想,楚宽不是被一撸到底了吗,如今去给废后也就是敬妃治丧,那该用什么名义?

    莫非是慈庆宫管事牌子?

    然而,满屋子正大眼瞪小眼,偏偏没人说话的时候,外间就传来了一个声音:“太子殿下,慈庆宫小厨房那边午饭已经备好了,可要现在送进来?”

    如果说刚刚在刹那之间屋子里由嘈杂转为宁静,那么此时此刻,恰是又从宁静转为嘈杂,首先开口嘀咕的不是别人,正是张大块头:“奇怪了,我刚刚出去的时候楚公公明明不在啊!”而且太子都说了,人是去给敬妃治丧了,这莫非是闹鬼了吗?

    别说张大块头,就连三皇子本人也觉得有些惊疑。反倒是张寿见别人正在那面面相觑,他就开口笑道:“楚公公请进吧,刚刚耽搁了一点时间,太子殿下和大家正好都饿了!”

    楚宽应声而入,见众人一个个全都盯着他瞧,就连三皇子也不例外,他就面色自若地笑道:“咸安宫那边都是太后身边的玉泉尚宫亲自挑选的老成宫人,很多事情吩咐下去就行了,并不用一直在那守着。慈庆宫又没有新调拨人过来,难不成还要诸位去催饭催茶水吗?”

    想到早上这半日课,蒲包里有温热的茶水,课间休息时也和往日一样有茶点备好,所以刚刚他们竟没有注意到楚宽没有在三皇子身边伺候,众人不禁更觉得荒谬。

    而三皇子反倒忍不住问道:“楚公公,咸安宫那边真的能离开你?”

    “玉泉尚宫已经亲自去了。”用这样一句话解释了自己能够轻易脱身回来的原因之后,楚宽又轻描淡写地说,“倒是奴婢刚刚回来时,听说一大早顺天府衙和五城兵马司同时大批人马出动,封了京城两家赌场,以及一户颇有名的酒肆,抓了不少人。”

    “哦,听说朱大人还遭了人行刺。”

    此话一出,刚刚还稳坐钓鱼台的张寿就登时大吃一惊。就当他霍然起身之际,楚宽就非常善解人意似的说出了结果:“不过太子殿下和张学士不用担心,朱大人吉人天相,逢凶化吉,没有什么大碍。刺客已经落网了,听说是大皇子身边一个姓石的护卫。”

    此话一出,三皇子登时想起了前天夜里四皇子那信誓旦旦的话,一时又惊又怒。如果真的是他那长兄身边人心怀不服,于是潜回京城意图搅动风云,那么,父皇也好,他也好,岂不是错怪了四弟?而四弟住在宫外,那会不会有危险?

第七百零二章 歪打正着

    之前对光禄寺开刀,拿掉了一大批官员,又对御膳房进行了大清洗之后,遴选了一批御厨在宫中供职,皇帝对各宫原有的小厨房也进行了调整。原先因为光禄寺坚持所谓旧制,除却清宁宫的两个是宫外请来的真正厨子,其余的都是内侍宫人充当。

    而改制之后,每日四个御厨轮番入值乾清宫,其余各宫妃嫔那边也因此得益,全都能按着水牌点菜,乾清宫小厨房一道派人送。而除此之外,因为太子在慈庆宫读书,皇帝直接拨了两个御厨过来,甚至还在朱莹的建议下,采用了一张据说有助于太子长高长壮的食谱。

    朱莹虽说振振有词地对皇帝说,这是自家大哥朱廷芳当年用过的,如今人有这样强健的体魄,全都归功于此。但实则却是打着大哥的旗号,卖着张寿的食谱……很明显,那些羊乳、水牛奶之类,以及各色新鲜蔬菜以及高蛋白食物,全都是张寿特意添加进去的。

    三皇子往日对于饮食不挑剔,也一贯不浪费,可今天哪怕食盒中的饭菜荤素搭配,色香味美俱全,他却一丁点都吃不下去。不但是他,往日觉得慈庆宫伙食好,每次都是风卷残云的东宫侍读们,也都对美味可口的食物提不起任何胃口。

    朱廷芳遇刺,行刺的人还是大皇子的护卫,这事儿会不会掀起一场巨大的风波?会不会波及到一向安静祥和的慈庆宫?

    当众人瞥见张寿撂下食盒,慢条斯理地用帕子擦了嘴和手,随即起身往外走时,有人顿时忍不住想要开口。可抢在他们前面的,却是一贯稳重的三皇子:“老师,我能不能亲自去探望一下朱大公子?”

    张寿愕然转头,见三皇子正竭力坦坦荡荡地看着他,他就笑道:“我从前听说过某朝某代一个约定俗成的习俗,说是皇帝轻易不出宫,更轻易不造访臣子的府邸,就连臣子生病,那也只是送药,而不是亲自去。一旦皇帝亲自探病,那么臣子就是没病到快死的地步……”

    “却也只好死了。”

    见三皇子听着登时大吃一惊,其他人则是面面相觑,张寿这才淡淡地说:“当然这只是传说。楚公公既然已经说了,朱大公子逢凶化吉,那么多半没什么损伤,就算有,也肯定没有大碍。太子殿下亲自前去探望,反而会让人以讹传讹,说不定有人就要在外头咒他快死了。”

    “更何况,事情没有水落石出之前,事涉大皇子身边的护卫,本来就容易引人猜测,太子殿下这一去,那猜测就更没边了。我知道太子殿下不但关心朱大公子,还很担心四皇子。毕竟,四皇子是在外城。但你知道外城公学附近屯驻了南城兵马司的多少兵马?”

    “而且,你知道有多少陆家护卫就直接住在公学之中?你知道有多少御前近侍或明或暗地在附近巡弋?那边即便不说是固若金汤,却也差不了太多。”

    “之前四皇子对我说,他想要以身作饵钓出某些心怀叵测之人,我笑话他实在是想多了,得是多傻的人,才会在这种时候飞蛾扑火?虽说我还是低估了某些人的愚蠢,但在朱大公子遭到行刺之后,四皇子周遭五十步之内,大概都没有可疑人能够靠近。”

    “所以说,太子殿下只管放宽心继续课业。其他人也是一样,这不是你们该关心的事,把心思放在读书上。就是我,这会儿出宫也不会去探望朱大公子。”

    说到这里,张寿就莞尔一笑:“你们看,我都不怕人说我不管未来大舅哥的死活,你们还有什么好担心的?他当初能够在满京城都说他已经战死又或者失踪之后凯旋,这次面对跳梁小丑,又怎会有事?”

    楚宽见张寿从容拱手行礼过后飘然而去,留下满堂面色不一的学生,他暗叹皇帝确实没有选错老师,有些话只有张寿敢说,可他却默不作声,只是悄悄准备将三皇子一口没动过的饮食先撤下去让人重做。可他那手才刚接触到汤碗,却被三皇子伸手拦住了。

    “楚公公,劳烦你帮我和大家把饭菜还有汤撤下去热一热,再对小厨房说一声辛苦。”三皇子歉然地对楚宽点了点头,随即就对着一群侍读说,“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今天这顿午饭大家哪怕吃完之后会迟一些,也不可浪费。”

    张寿很确信,最初的关心则乱之后,三皇子肯定能很快恢复过来。而他自己也并不像嘴上说得那样,丝毫不担心朱廷芳的安危。

    那毕竟是朱莹最亲近的大哥,婚期也早就定了,那竟是五天后便要成婚的新郎官,万一出点岔子就麻烦大了。毕竟,他和朱莹的婚期可就紧跟在后头,只差了不到半个月。

    于是,在马车抵达公学之后,他下车时就吩咐阿六去探听一下朱廷芳如今在何处,然后代表他去探望一下——他自己是不去,但阿六过去一趟,这不是很正常吗?当然,他还给阿六布置了一个对于少年来说称得上相当高难度的任务。

    那就是去探望人的时候,准备一份合适的慰问品!当然,为了以防阿六又去故技重施找朱莹,他出宫的时候特地问了一个清楚,确定朱莹今天一大早就被召去清宁宫陪伴太后了!

    对于张寿常常毫不掩饰的那点坏心眼,阿六当然心知肚明,可他知道,张寿也是为了他好,不但为了锻炼他待人接物和独当一面的本事,也为了让他能积累某种意义上的常识。

    问题是,自诩管家的他实在是对于某些需要长袖善舞的事情兴趣缺缺,而今天张寿当着他的面问了朱莹的去处,他就没办法去求助大小姐了。思来想去,他一出公学就干脆先直奔南城兵马司,结果在门口一问就得知,朱廷芳此时人应该在赵国公府。

    而那门房还是个问一答三,非常饶舌的人。不但告诉了阿六朱廷芳的下落,还附赠了一堆所谓遇刺案的细节。

    “哎,六爷你不知道,外头都在说,咱们家大人和顺天府张大尹说好,外松内紧,昨天半夜说是回去睡觉了,但实则派出精兵强将顺藤摸瓜一路摸排了下去,到天明的时候,就已经膜到了二皇子身边那个书童的踪迹。”

    “然后朱大人天不亮就悄然调派了人马去擒拿,结果一举将人拿下,送去了西城兵马司准备讯问。谁知道就是朱大人早上从赵国公府出门赶往西城兵马司的路上,竟然遇到了有人伏弩行刺,对,就是大皇子身边那个姓石的。”

    “若不是朱大人之前有所预备,在内外城各处高点都埋伏下了人,始终留意着那些不轨之徒,兴许就真的被这家伙给钻了空子!那时候的情形您不知道……”

    见人越说越兴奋,不但唾沫星子乱飞,而且还手舞足蹈了起来,阿六脚下微动两步,随即悄无声息地来到了自己的坐骑旁边,牵着马一溜烟地跑了。等远远离开这个饶舌的家伙,他才舒了一口气,心想幸亏家里没个这么吵的家伙,老刘头可比人会察言观色多了。

    直截了当说朱廷芳早有准备,于是刺客无功而返,这不就够了吗?

    既然问到了朱廷芳此时在赵国公府,阿六确定朱莹之外也没法找朱二相助,否则他去找朱二买东西再回去,岂不是傻吗?他不由得在脑海中把张琛张武和张陆也拿出来过了一遍,可想想这次不同上次领受的任务,他也不找他们了,直奔外城一家以卖药材著称的药行。

    甫一进门,他不等那伙计寒暄就直截了当地吩咐:“四色补品,给气血亏虚很大的伤病人用的。别啰嗦,拿最好的出来,我照价付钱。”如果受了伤,气血亏虚应该挺大吧?

    那伙计到了嘴边的话不禁吞了回去,他不由得悄悄又打量了阿六一眼,突然想起一个在外城大名鼎鼎的人物,慌忙连声答应后拔腿就跑。不一会儿,原本在后头招待另一位贵客的掌柜亲自迎了出来,再一看这位少年来客的形貌,他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容。

    “哟,竟然是六爷大驾光临?鄙店这真是蓬荜生辉……”

    没等他把奉承话说完,阿六就非常不耐烦地打断道:“四色补品,要最好的,其他的废话就别说了。”

    虽说被人这样蛮横地噎了回来,但那掌柜只是面色微微一变,继而就立刻又是一副笑容可掬的样子:“好好,六爷您放心,我这就让人去备办……要说小店有一支年份够足的野山参,乃是镇店之宝,您要不要看一看……”

    “我说了,要最好的。”阿六再次不耐烦地重复了一次,“适合伤病人的,你看着办!”

    面对这样一个阿六一再强调的答案,那掌柜终于心里完全有了数。他没有再继续阿谀奉承,一个眼色示意旁边的伙计过来陪着,自己则是匆匆去了后头。然而,打发了一个年长的伙计去库房找那几样珍贵的补品,他却来到了后头,对着之前那位贵客毕恭毕敬赔礼。

    “孔九老爷,实在是对不住,外头是张学士家那位小六总管。他大约是要代张学士去探望朱大公子,人一来就火烧火燎地说要最好的补药,外头小伙计拿不准,只能把我叫出去,我已经答应,把店里年份最久,号称能续命的那支野山参拿出来……”

    被掌柜奉作贵客的,恰是孔大学士的堂弟,如今在太常寺里当太常博士的孔九老爷。三十出头的他相貌俊秀,此时立刻通情达理地笑道:“我不过是替家母来看看是否有上好的天麻,哪里就比得上赵国公府朱家这件天大的事?掌柜你只管先去忙,我下次再来便是。”

    而说到这里,他又笑道:“家兄和张学士从前有那么一点龃龉,我从后门走就好。”

    在那掌柜再三赔罪后,孔九老爷风度绝佳地出了后门,等到伙计通知了他的马车绕到这条后巷,他登车之后就立刻吩咐道:“快,回府!赶紧去个人送信给大哥,让他能回来就赶紧回来一趟,就说我这里有急事……”

    想了想还觉得这样说不够紧急,他就干脆利落地说:“就说娘突然有些不好!”

    虽说作为儿子,拿自家母亲来当作由头实在是有些过分,但孔九老爷一想到刚刚那掌柜透露的讯息,他就忍不住一颗心怦怦直跳,只觉得这兴许是一桩能改变朝中格局的机会。

    要知道,皇帝对赵国公父子的宠信简直是无以复加,从前的江阁老也好,现在他的堂兄孔大学士也罢,一直都在想方设法加以削弱,可却事与愿违。直到不久之前曝出朱莹和永平公主的身世,他那堂兄才忍不住哀叹,道是朱家竟是早早就打点好了伏笔。

    历朝历代的天子大多都忌惮外戚,可当今皇帝就因为朱莹和永平公主身世纠缠,却一直反其道而行之,别说对朱家素来亲近,甚至连对张寿都爱屋及乌。

    眼看朱泾竟俨然解兵权入了兵部,朱廷芳却奉命主持五城兵马司,正如日中天之际,若是朱廷芳真的不是如外界传言那样,不过是一点轻伤,而是重伤垂死,那岂不是极妙?

    当然,这也可能是别人的障眼法。但据他所知,张寿身边的那个阿六,论能打,整个京城是其对手的人大概绝不超过一掌之数,可如果要论心眼……大概不用那些老油子,整个京城有一多半人都在这位小六总管之上。

    因为人家是斗智不斗力,可这位是公认的以力破巧!人还是出了名的不解风情。上一次人在某家兵器铺中,对人家一个娇俏丫头买弹弓时的反应,竟然是九出十三归!想来张寿派人出来时,没来得及解释说明太多,所以人就没注意,露出了这样鲜明的口风!

    阿六并不知道,自己买补品的事竟然被人脑补了这么一大堆理由和背景出来。从前他在村里,但凡有人因为干农活又或者别的什么事受伤,又或者生病,吴氏总会送一些伤药乃至于补品过去——尽管那些补品大多不过是红枣桂圆之类的东西,但乡人仍然千恩万谢。

    既然如此,那么现在朱廷芳既然遇刺,张寿让他前去慰问,可不是补品最最适合?

    提着那掌柜号称店里最贵重的四色补品,留下一张十贯钱的钱票,剩下的钱令人去张园支取,阿六出了这家商行就策马直奔宣武门。等到从宣武门进了内城,他就只见街头明显防戍森严了许多,四处都可见西城兵马司的人在巡弋。耳力极佳的他甚至捕捉到了一个声音。

    “听说朱大公子重伤垂死!”

第七百零三章 愿者上钩

    一个人说朱大公子重伤垂死,阿六只不过微微皱眉,三五个人说,他也只是有些狐疑,但一路行去,竟是听到不少这般论调,甚至还有人绘声绘色地形容那弩弓一箭的风情,有道是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他就禁不住为之色变了。

    一想到张寿那辆车并不像宫中皇帝微服出行时常用的,内衬钢板作为防护,一想到张寿如今在公学那边,也不知道保护的人是否尽心竭力,他就几乎想要拨马回去。好在他还记得四皇子人也在公学,南城兵马司和御前近侍总有一大堆人在那附近,这才硬生生忍住。

    可即便如此,最初只是策马小跑的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加快了马速,虽说还不至于犯了禁例策马疾驰,但却在大道中央的车马中灵活穿梭,不一会儿就把很多车马甩在了身后。尽管有很多人并不认识他,可却也有一些人认出了他来,一时间各种各样的议论就更多了。

    当阿六终于抵达赵国公府门前时,就只见往日那些井然有序的门房,此时竟然杂乱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见他下马都没发觉。直到他自己牵马迎上前去,方才有人认出了他,连忙一溜烟地上前接过了缰绳。

    “六哥您怎么来的?是寿公子让您来探望大公子的?简直是无法无天,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人用弩弓行刺大公子……”

    一个一个都这么啰嗦,阿六实在是懒得多听,扔下缰绳就大步入内,等进门之后,他甚至嫌弃快走仍然太慢,竟是干脆提着那四色补品发力狂奔了起来。

    他是常来常往的人,别人见这一阵风似的从身旁刮过,惊讶归惊讶,却也不会拦着,而他对赵国公府朱家的格局也是熟悉得很——除却朱莹和九娘的院子他没进去过,其他地方他都由人带着走过,所以恰是烂熟于心。

    故而瞬息之后,他就停在了朱廷芳那浩然居院门外。门前伺候的那个小厮只不过眼睛一眨,眼前就突然多了这么一个人,吓得差点失声惊呼,幸亏那一声啊字出口,他才认出那是阿六,这下子赶紧自己捂住了嘴。

    阿六看了人一眼,见对方没有拦自己的意思,他就直接大步入内。随着渐渐接近主屋,他突然吸了吸鼻子,发现那赫然是一股刺鼻的药味,而且其中几味很明显是止血生肌的伤药,他那眉头就皱得更厉害了。

    而房门前守着的朱宜一看到阿六越来越近,他就不禁心里咯噔一下,慌忙出声通报道:“大公子,寿公子家里的六哥来了!”

    “让他进来吧。”

    听到内中分明是太夫人的声音,阿六见朱宜那表情僵在了脸上,他就不管不顾地越过人快步入内。等到跨过门槛进去,他一面快步走,一面眯着眼睛迅速四下里一瞥。

    就只见这仍然是自己上次来时的格局,偌大的三间屋子并不曾隔断,中间是紫檀大案,西墙挂着一对宝剑,两侧博古架上不见什么名贵陈设,而是满满当当的全都垒着层层叠叠的书。而东墙那边则是一张黑漆雕花拔步床,床边一张太师椅上坐着太夫人,旁边锦墩上,则是陪坐着九娘。

    至于朱二,人正坐在床尾。总而言之,一家三口,俨然一副正在探望伤病的情景。

    然而,本应该在床上或坐或卧的正主儿伤病员朱廷芳,此时却完全不见踪影!哪怕是阿六定睛往床上狠狠瞧了好几眼,他都没能找到任何朱廷芳在这里的痕迹——虽然那被窝似乎是隆起来一大块,仿佛人正在蒙头大睡,可这怎么可能瞒得住他?

    也正因为如此,当他提着四色补品上前之后,就忍不住有些迷惑地问道:“大公子人呢?”

    太夫人一向很喜欢老实的阿六,此时顿时笑道:“没想到我和他们千准备万准备,竟然是你第一个登门探伤!看你这样子,竟然还破费去买了什么东西?拿来我看看!”

    见太夫人不回答自己的话,反而还问起了他,阿六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直接把手中的东西递了过去。九娘代为接过,就在太夫人面前一一打开包装给人瞧了,这才打趣道:“娘,你看,一支年份十足的野山参,云南的文三七,还有这么大一朵灵芝……”

    太夫人笑眯眯地看着儿媳妇向自己展示那四色补药,随即突然开口问道:“阿六,这些东西是阿寿让你去买的?还是你自己去挑的?”

    “少爷让我自己斟酌。”阿六老老实实地坦白了一句,想想对别人可以简略,对朱家人却要把话说清楚,他就补充道,“我找了家外城最有名的药店,让人准备最好的四色补药。掌柜问我镇店之宝野山参要不要,我当然说好。反正大公子如果受伤,多补补准没错。”

    果然……太夫人和九娘对视一眼,不禁会心一笑。

    而朱二忍了又忍,此时终于忍不住吐槽道:“我说六哥,你就没想过这么紧赶慢赶去买补品,别人会以为我大哥伤得快要死了么?再说,这些东西说不定对那商行来说确实是一等一的珍贵之物,可咱们家……不对,是你们张园也有啊!”

    见阿六前所未有地微微一愣,从来都没占过阿六上风的朱二顿时精神大振:“真的,我不骗你!你难道不知道,因为妹夫从小身体弱,莹莹曾经几次三番送补品过去吗?而且,我听说当初妹夫和你在村里的时候,祖母也让人送过药材补品。那可都是最好的珍品……”

    他这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猛地觉得脑门一痛,登时捂着脑门哎呦叫了一声。再一看是九娘不知什么时候面带薄嗔地站在他面前,他立刻赶紧闭嘴,讨好似的冲继母笑了笑。

    “阿六代阿寿来看你大哥,他一片好意,你哪来这么多的话?”训过朱二之后,九娘就笑意盈盈地说,“都说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更何况你送了这么贵重的东西过来?至于二郎刚刚说什么别人会以为大郎重伤……呵呵,眼下这情形你也看到了。”

    “家里本来就是一面对外宣称他平安无事,一面我们都聚集在此地,就是打算应付来探伤病的人……就是要让人觉得,大郎伤得很重。所以,你这是歪打正着。”

    “真的吗?”阿六问了一句,就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对不起,都是我一时疏忽。”

    “没事,阿六你也是一片好心。我还以为你会把人家药店买空的,没想到你只买了四样,已经很节制了。我又不是不知道,你和阿寿一样,一贯都勤俭节省,这次跑到人家那儿张口就说要最好的,甚至连价都不还,这也是关心则乱。其实……”

    太夫人顿了一顿,若无其事地说:“其实我还秘密派了好几拨人去秦国公府、渭南伯府甚至江都王府讨要有年份的老山参。虽说嘱咐了这些人快去快回,务必三缄其口,但想来总免不了露出一点风声,所以你进来的时候,应该看到家里其他人那副紧张样子了吧?”

    领会到太夫人故布疑阵的意思,阿六不禁狐疑地皱了皱眉:“可刺客就算有同党,听了这消息,总不会还敢来赵国公府吧?”

    朱二忘了刚刚的教训,再次忍不住插嘴道:“刺客是没那么大胆子,可肯定有人对我大哥不怀好意啊!我大哥铁腕整合了五城兵马司,现如今他这个位子也不知道多少人馋涎欲滴,这会儿肯定无数人恨不得他死了残了……哎哟,母亲你别打,我真不是咒他,我也不敢啊!”

    见朱二在九娘的敲头下,委屈成什么似的,阿六斜睨一眼就收回了目光,随即欲言又止地说:“可别人万一不上当呢?”

    太夫人领会到了阿六没说出来的那半截话,当下就笑吟吟地说:“你是不是想问,那个刺客如果动了手,应该只有机会射出一箭,围观的人应该能看清楚事情真相,怎么还会满大街都是大郎重伤的流言?”

    眼看阿六点点头,这时候,九娘就接口说道:“因为二皇子那个书童是快黎明的时候抓到的,大郎出门的时候时辰尚早,外头路上没什么人,出事之后,那仅有的三个路人就被请回了西城兵马司,大郎自掏腰包补贴了他们每人五贯钱,他们自然乐得呆在西城兵马司。”

    还能这样?果然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阿六在心中这么想,嘴里却问道:“那要不要我帮忙?”

    没等祖母和继母回答,朱二就赶紧说道:“不用不用,赵国公府那么多人,妹夫身边却只有你一个最得力的,哪能让你为了他再奔忙?再说,大哥是从密道悄悄走的,带了好几个最得力的人,这会儿天知道他正猫在哪儿等着雷霆一击,你也找不到他!”

    见阿六露出了不服气的表情,朱二情知自己说错了话,赶忙又补救道:“再说,那刺客行刺大哥本来就很没有道理,大皇子的事和大哥有什么关系,得防着他声东击西……”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只见阿六倏然转身就往外走,显然是防着人声东击西去对张寿下手,朱二慌忙又提醒道:“妹夫那儿你也不用太担心,五城兵马司不知道多少人盯着那儿呢!倒是莹莹这会儿得知消息说不定正出宫……”

    “我去接大小姐!”阿六打断了朱二,不容置疑地这么说了一句后,他却已经到了门口,随即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话。

    “等我送她回来,再去少爷那儿!”

    见人飞也似地消失在了门外,太夫人和九娘不禁莞尔,而朱二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随即讨好似的冲着祖母和继母笑了笑:“这下祖母和娘不用担心莹莹了,有他一个人出马,那真是顶得上别人几十个。万一莹莹听说大哥的事情乱了阵脚,也还有人压着……”

    “你确定阿六压得住莹莹,而不是莹莹把他指使得团团转?”九娘似笑非笑问了一句,见朱二登时瞠目结舌,随即就捂脸哀叹了一声,她这才笑眯眯地说,“二郎,你大哥不在,我们又放出了那样的风声,既然有了第一个探伤的,接下来难保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所以……”

    “你换一身衣裳,牺牲一下吧。就算别人发现,回去也不至于嘀咕咱们家太马虎。”

    猛地听明白了继母这话里的意思,朱二登时眼珠子瞪得老大,随即就连说话也结结巴巴了起来:“母亲,你是说……是说让……让我……我假扮大哥?”

    太夫人顿时也笑了起来。她款款站起身,旋即居高临下地看着床尾整个人都已经木了的朱二,若有所思地说:“要不是你娘提醒,我倒是没看出来,二郎你居然和你大哥还挺像的。”

    像个鬼啊!从小到大你们全都说我和他不像!他就算躺在床上也像个不可轻辱的少年英豪,我就算穿上甲胄也只像个逃兵!现在怎么又瞎掰我们长得像?朱二正觉得悲愤无助,却没想到祖母走上前来,竟是如同儿时那般,轻轻摩挲了一下他的脑袋。

    “有那样一个奋发向上的大哥,你从小到大确实是压力大。总算你性子还好,如今又找到了将来的路,你爹娘也不用再担心了。我之前命人在田庄上寻访,觅到了几个性格朴实,却还通晓一些文字的老农,回头让他们跟着你去沧州。”

    见朱二登时又惊又喜,太夫人便从容自若地说:“我之前对皇上也夸赞过你总算懂事了,皇上说,你那边只管想尽办法收集海外过来的种子,进行各种选种优培实验,一旦有了结果,皇上就会亲自种在西苑,届时有了成果后,便从京畿开始推广,记你首功。”

    “祖母,这是……这是真的?”朱二简直惊讶得连嘴都合不拢了,可当看到祖母微微颔首时,知道人素来是绝不轻言的脾气,他不禁喜出望外。

    虽说对于窝在床上装伤这种事并不那么情愿,但他还是使劲定了定神,旋即就用一种上法场似的悲壮看着继母说:“母亲,我想通了,大哥的事就是我的事,要怎么做,你吩咐吧!”

    九娘瞥见太夫人面上那一抹冷意,想起朱廷芳回来时,她从随从口中探知那时候的凶险,她就似笑非笑地说:“你只要装昏睡就好。所谓钓鱼,那当然是愿者上钩!”

第七百零四章 领命

    张寿虽说在离宫时特意打探过,朱莹一早就被召去了清宁宫,据说是太后心情不好,所以请了她闲聊解闷,可事实证明,在长兄遭遇了伏弩行刺这种恶**件之后,大小姐根本就不可能安安分分在宫里呆着。

    玉泉倒是想要瞒着朱莹的,可考虑到朱莹那激烈的性情,她也只是拖延过了午饭的时辰,让一老一少太太平平吃了一顿午饭,随即就把这件事说了出来。果然,太后还算镇定,朱莹却直接跳了起来,脸上满是不加掩饰的狂怒。

    “竟敢行刺大哥?那狗东西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吗?大皇子在的时候尚且要对大哥客客气气,如今他都不在宗籍,也不在京城了,那个狗东西却行刺我大哥,不怕把他主子牵累到死?我现在就出宫去,我倒要看看那狗东西敢不敢在我面前说是他主子指使的!”

    见朱莹哪怕在急怒之下,却依旧还能有最起码的判断力,太后哂然一笑,立刻出声叫道:“莹莹,别冲动!”

    然而,在朱莹大发脾气之前,她却从容自若地说:“事到如今,即便是褫夺了他的宗籍,把人拘押在京郊皇庄种地,看来也是没办法安生的。这样吧,你亲自去一趟,带上几百锐骑营,把大郎给我带回来。玉泉,你陪莹莹去一趟乾清宫,如若皇帝也同意,那就这么办吧。”

    朱莹先是一愣,随即就满脸不乐意地说:“太后娘娘,我要先回去看我大哥……这要是他有什么闪失,我就算把一肚子气都出在仇人身上,那也于事无补啊!”

    玉泉见太后微微一愣,她连忙从旁劝解道:“大小姐,外间传来的消息是,大公子遇刺时躲闪得快,所以没有什么大碍,刺客也当场被擒,您不用担心。您想想,如果真的有什么糟糕的结果,我也不敢拖到饭后再禀告。您要是急急忙忙回去,不是坐实了他伤势不轻?”

    朱莹满面狐疑地盯着玉泉看了又看,想想人确实不是打诳语的性子,再见太后面带微笑,她想想大皇子从前到现在招惹出来的这一堆麻烦,不禁恨得牙痒痒的,最终就爽快地答应道:“好吧,既然如此,那我就先去见皇上!反正玉泉姑姑就算你骗我,皇上总不会骗我的!”

    眼见朱莹屈膝行礼之后,随即转身就走,太后示意玉泉立时跟上去,等到这两人走了之后,她捧着茶盏忖度着这一次莫名其妙的行刺,旋即又想到了莫名沉船的二皇子身上。

    “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还是真的只是一时泄愤,替主报仇?又或者是受人撺掇,身不由己就做了提线木偶?”

    朱莹却没时间去想这许多,觉得大皇子身边那个姓石的护卫这番狗胆包天的刺杀,简直是把大皇子坑到了死,这已经是大小姐努力保持理智的极限了。只不过去往乾清宫的路上,她想想大皇子那贪得无厌却又自以为是的性格,却又觉得这事儿说不定真是大皇子指使的。

    既然已经东宫无望,皇位无望,说不定人真的是破罐子破摔乱来一气呢?

    正因为如此,当见到皇帝的时候,朱莹气呼呼地站在那里,任由玉泉转达了太后的口谕,等到发现皇帝竟是在那沉吟不语,她方才突然开口问道:“皇上,如若回头真审出了是大皇子派人行刺我大哥,您打算怎么办?”

    玉泉没想到朱莹问得这般直接,她顿时捏了一把汗。想要告退吧,这避嫌的态度又太过明显;留在这里吧,无论皇帝的态度如何,那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她是该劝还是该沉默,却都实在是两难。

    可还不等她的犹豫有一个结果,朱莹就开口说道:“我大哥征战沙场,披肝沥胆,难不成就因为某人一时丧心病狂而险些死伤,这都没法得到一个交待?”

    见朱莹气得俏脸通红,皇帝恍惚间想起,当年她提着木剑一路追杀大皇子和二皇子兄弟俩到了乾清宫,哪怕在当时的皇后面前依旧傲然挺立,面对坤宁宫的几个御前近侍围拢上前亦是毫无惧色,于是他方才彻彻底底地喜欢上了这个漂亮却不失骨气的小丫头。

    这么多年过去,他都已经渐渐成为了自己当年讨厌的人,很多人也已经随着岁月变了一番模样,只有朱莹一如既往,依旧不脱当年旧脾气。

    然而,只是出神了片刻,皇帝就淡淡地说道:“如果真的是他指使,一而再再而三不知悔改,变本加厉,朕也容不下他了。一个去琼州府种树的二郎,已经害死了一船人,朕也没有那么多子民可以供他们这些不肖子弟挥霍,他若想‘求仁得仁’,朕只好成全了他。”

    这一次,大吃一惊的人换成了朱莹。她要的公道很简单,把这么个祸害关起来,最好关到不见天日的地牢里,让他再也不能出来见人——至于杀了大皇子偿命这种事,就算是胆大如她,也知道不太可能。

    就和张寿对四皇子说得那样,大皇子不论如何,毕竟是皇帝的儿子。她也是这么认为的。

    因此,想到自己逼皇帝给一个交待,皇帝竟然很可能要给这么一个交待,朱莹顿时面上有些犹豫。可这一次,皇帝却没有给她彷徨犹豫的时间,直接开口吩咐道:“朕给你两百锐骑营兵马,你去怀柔皇庄,把大郎给朕接回来。”

    虽说刚刚心情还有些复杂,但皇帝和太后一样,真的把这么个棘手任务交给了她,朱莹还是立刻恢复了镇定。她想都不想就凛然应命,随即大步往外走去。见此情景,送人来时本就是为了此事的玉泉微微一怔,随即慌忙朝皇帝屈膝行礼道:“皇上,这只是口谕,凭据呢?”

    皇帝这才意识到自己急切之下竟是忘了给予朱莹信物,自失地一笑,他就目视一旁的陈永寿道:“你拿朕的手谕过去,命尚宝司记档,赐朱莹金牌一面。”

    陈永寿赶忙答应,看到玉泉已经拔腿去追朱莹,他就立刻先到了皇帝身边,见这位天子随手拿过一张纸,写了一张手谕,盖上了随身小印,他伸手结果,却也等不及墨迹晾干,就一阵风似的往外走。

    等到出了乾清宫,玉泉果然已经截下了朱莹,他就脚下生风地赶上前去,继而笑着调侃道:“大小姐这也走得太快了一些,就算是您,这样口说无凭地跑到锐骑营去,别人也不会理你的。这样,咱们赶紧去尚宝司,金牌得从那边勘验之后领出来。”

    朱莹被玉泉一拦方才醒悟到自己的失策,此时被陈永寿这一打趣,她就拉长脸道:“陈公公你和玉泉姑姑全都只知道放马后炮,当时干嘛不说!好了好了,咱们快走吧!”

    可她仍然没有走成,因为玉泉一把拉住了胳膊。这位后宫实质上的女官之首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没好气地说:“我也是急得乱了方寸,这都什么时辰了,等你赶到怀柔皇庄,大概都要很晚了,怎么可能押着人回来?说不定到时候你还要在那住一晚上!”

    “太后娘娘之前大概也是随口这么一说,我也是昏了头。不行,我再去请示一下皇上。”

    见玉泉说完就转身又进了乾清宫正殿,朱莹微微一愣,最初乍闻大哥遇刺时的惊怒震怖,此时渐渐都烟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

    而看到她这么一副烦乱的样子,原本也想跟进去请示一二的陈永寿,最终还是留在了原地陪着朱莹,免得这位大小姐一个不好,做出什么让人无法预料的举动。

    好在玉泉进去得快,出来得也很快,不过瞬息之间的功夫,人就已经快步出来,一面走一面开口说道:“皇上吩咐了,立时出城,快马加鞭到了那边之后,宿一晚上再赶回来。陈公公你陪着大小姐和我去尚宝司,回头我亲自护送大小姐去怀柔皇庄。”

    得知玉泉竟然丢下清宁宫中的太后,要亲自护送朱莹去那边,陈永寿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而朱莹也大吃一惊,本能地就想要开口拒绝。

    可玉泉却压根没给人反对的机会,沉声开口说道:“陈公公你一会儿从尚宝司去清宁宫,替我回禀太后,想来太后也定然会体谅。大皇子那夯货万一发疯做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我人在那里,至少也多一个有力的见证。”

    人家都把话说到了这份上,陈永寿自然只能答应。等到他把人送到尚宝司,用皇帝手谕换了金牌出来,随即见玉泉带着朱莹立时赶往西苑锐骑营分部驻地,他拔腿就往清宁宫跑。

    饶是他素来也算常常强身健体的人了,这一通紧赶慢赶,到了清宁门时,依旧差点没有累断气。双手扶着膝盖足足好一会儿,他这才调匀了呼吸,当下才放慢脚步进去。等到了清宁宫正殿前,早有人把他到来的消息通报了进去,不多时他就等到了传见。

    而等到他把乾清宫中种种事无巨细地禀告了太后,在片刻的沉默之后,他就听到太后笑了一声:“多亏玉泉想得细致周到,如此就最好。这两头赶路,也确实不可能当夜来回,就让莹莹在那边住一晚上吧。你去对皇上说,我都知道了。”

    当陈永寿从清宁宫往乾清宫赶时,阿六也已经到了皇城脚下。皇城四道门,他也并不确定朱莹到底会走那道门,想了想就干脆还是凭借腰牌先进了宫。果然,等他从北安门到了玄武门时,就打探到了消息,道是朱莹去了西苑。

    虽然完全不明白朱莹去西苑干什么,但阿六还是第一时间赶了过去……紧跟着,他就在皇帝操练锐骑营的演武场,遭遇了换了一身骑装,腰佩长剑的朱莹。

    曾经时常陪着皇帝来西苑跑马练剑的朱莹,在这西苑也有属于自己的屋子,衣箱里常备着春夏秋冬各色骑装。而不但是她,就连身量和她相仿的玉泉也已经换了一身骑装。

    此时,两个女子和阿六这么一遭遇,彼此全都吃了一惊。朱莹更是第一时间大声嚷嚷道:“阿六,你怎么到这来了,是阿寿有什么事吗?”

    阿六有些迷茫地盯着朱莹这一身装扮,又看了一眼四周围那些全副武装的骑兵,就上前拱了拱手道:“大小姐能否借一步说话?”

    朱莹哪里会说不?她不假思索地上前一把揪住阿六的袖子,把人拉到一边之后,衡量了一下和玉泉以及其他人的距离,随即揪着人又至少离开了十余步,这才压低声音问道:“阿六,赶紧老实告诉我,出了什么事?我这有急事呢,你别藏着掖着!”

    阿六也瞥了一眼不远处的玉泉等人,随即就深深吸了一口气,聚音成线,恰是把自己在赵国公府朱家的那点事一五一十都告诉了朱莹——当然,别指望少年会懂得润饰,因为知道朱莹没那么多时间,他没法一字不漏地转述,所以只能干巴巴地陈述事实。

    而知道大哥明明没事,祖母和母亲还有二哥却联手演戏,让别人以为他已经重伤,朱莹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但心头大石毕竟是完全放下了。

    而得知阿六匆匆进宫,是为了护送自己回家,然后再去接张寿,她顿时就笑得更加欣喜了:“阿六,多谢你这么记挂着我的安危!我这会儿要去怀柔皇庄,看看大皇子人如何,然后把人接回来。你看,玉泉姑姑护送我去,此外还有锐骑营两百号人。”

    刚刚见这情景,阿六就已经有所猜测,此时猜测得到确证,他虽说没那么意外,却还是忍不住问道:“各家大臣府邸都派了护卫,大小姐你又带走这么多人,剩下的人还够用吗?”

    这样一个问题,恰是阿六一贯的朴实风格,可朱莹听在耳中,却不由得微微一怔。

    她竟是真的屈指大略算了一算,等意识到皇帝这般把兵马撒出去卫护重臣,又分了这么一些给她之后,锐骑营本部剩下的大概也就没多少人了,而且西苑分部空了一大半,剩下的还得从锐骑营本部重新调往宫中,她就有些不安了。

    当下她连忙丢下阿六,快步走向玉泉,低声透露了这一重忧虑。而玉泉却笑道:“锐骑营三千兵马全都是优中选优,虽说带着一个骑字,但习练马术固然不假,可实则没有那么多骑兵,派去各家的也是步骑一半对一半,也就是跟我们去怀柔的,全都是精锐骑卒。”

    “至于这宫里,西苑常备粮食草料豆子,锐骑营又是轮驻,换防的人从前也是西苑操练过的,你不用担心。”说到这里,她略微提高了一点声音,仿佛并不担心自己的话被人听了去,“而且,京城又不仅仅只有锐骑营,调虎离山趁虚而入,也得别人有这个本事。”

第七百零五章 巡弋,拦截

    西安门前,一大队人马呼啸而出,旌旗招展,威武雄壮,远处路人无不驻足看热闹,尤其是眼力好的瞧见头前两个竟是女子时,那更是议论不绝。于是,从西安门大街到阜成门大街这一路上,闻讯而来的人们纷纷在道路两旁围观,朱莹很快就被人认了出来。

    而出宫次数极少的玉泉,那却无人认得。而一旁与其他人装束尽皆不同的阿六,那却也是第一时间就被人发现了。然而,他却没理会那些各式各样的目光,只是专心致志地策马前行。当最终出了阜成门时,他欲言又止,可朱莹突然回头对他嫣然一笑。

    “送到这就行啦!阿六你赶紧回去,就对阿寿说,我身边有玉泉姑姑在,还有这么多精兵强将,让他不用担心!再说我又不是弱不禁风,我可比他能打!”

    见朱莹故意摸了摸身侧的宝剑,阿六犹豫片刻,最终就点了点头:“那大小姐一路保重。”

    “好了,快走快走,阿寿说不定还等着你呢!”朱莹毫不客气地开始撵人,直到阿六再次拱手道别,拨马离去,疾驰出去十几步后甚至还回头看了一眼,她才轻轻挥了挥手,等人消失在视线中,她就咬牙切齿地说,“都是大皇子那个惹祸精害得……走,我们早去早回!”

    当这一日九章堂下课之后,张寿从阿六口中得知人去探望朱廷芳时在赵国公府的那番“奇遇”,随即在去接朱莹时,又撞见了大小姐正率军打算亲自去怀柔皇庄接大皇子,饶是他预料到朱廷芳遇刺恐怕会引来一系列变化,也不禁有一种极度荒谬的感觉。

    要知道,现如今可不比他和朱莹“出生”的永辰十年,皇帝的皇位不可动摇,就连非嫡非长的三皇子入主东宫,也并没有激起多少波澜——毕竟,大皇子在沧州激起民变,二皇子的荒唐名声,再加上皇后被废,大多数官员都意识到反对弃长立幼,那是螳臂当车。

    既然如此,如果再有人捣鼓什么造反的事,那不是脑子被驴踢了吗?

    不过造反谋逆这种事,很多时候当事人确实是脑袋被驴踢了。比方说他还记得昔日唐时开元盛世期间,彼时还算明君的李隆基在巡幸东都时,自家后院京城长安居然有人造反——这还并不是什么三两个百姓造反,叛军甚至一度冲进了外皇城,简直是想想就让人瞠目结舌。

    话虽如此,想想朱莹那边带着整整二百的精锐骑兵,理应不会遇到什么问题,张寿就姑且按下了担心,至于皇帝那儿,如果沦落到要他操心,那堂堂天子也实在是太失败了。

    但是,出了这种事,他在离开公学之前,还是把四皇子和小花生一块叫到面前,先是对着熊孩子好一通耳提面命,随即又对小花生千叮咛万嘱咐,总之一句话,不许惹是生非,否则日后熊孩子就别想出宫了,小花生也别再想唱什么戏。

    无论是天性好动最不肯闷在宫中的四皇子,还是把唱戏当成人生最大意义之一的小花生,面对张寿这样的警告,那都不是能等闲视之的。于是,已经没了住在外头那新奇感,反而越来越想念自家三哥的四皇子也好,对多出来的室友无可奈何的小花生也罢,唯有拼命点头。

    唬住了两个小家伙,离开公学回程的路上,张寿原本打算叫阿六一同上车,结果少年却固执地摇了摇头。他实在是拗不过人,也只好作罢,登车之后就习惯性眯瞪了一觉。

    阿六心中的想法却很简单,弩弓这种禁物尚且在京城出现,那他如若坐在车中,对危险的感受程度就要相差很多。届时万一一箭射来,他却没能及时反应,那不是糟糕了吗?

    少年一路绷紧神经,直到马车一路平安无事地抵达了张园门外,他才微微松了一口气。见围墙底下照旧站着那些之前调来此地值守的人,他却没有去马车旁等候张寿下车,而是径直朝着其中一人走了过去。

    锐骑营里的人几乎就没有几个不认得阿六的,那战袍上多一道红章的队正更是如此。尽管军规严明,站哨的时候不许分神,但阿六已经到他面前了,分明是有话想要和他说,他还是赶紧拱手行礼。

    “你们不必守在这了。”说出这句话后,阿六见对方面色一变,素来不会察言观色的他就淡淡地说,“光是站在这威慑没用。你们应该动起来。”

    那队正刚刚提到嗓子眼的心这才落回了原地,随即就试探道:“小六爷的意思是说,让我们在张园围墙下巡弋?”

    “嗯。”阿六点了点头,旋即又补充了一句,“就和内外皇城下的红铺禁军发铃巡逻一样。”

    有了这样鲜明的提醒,队正顿时了然。在这种天气,站哨相比巡弋,那自然是更辛苦,尽管这是轮班站哨,可因为人少,皇帝又给众多重臣派去了卫士,所以轮换的人实在是派不过来,每个人一天都得轮流站上六个时辰。

    而且,据他从前那些经历来说,大多数达官显贵更喜欢站哨,因为锐骑营中的禁卫全都是百里挑一,站姿挺拔那是最起码的,这样一排人站在自家门前又或者围墙底下,显然能够凸显出自家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

    至于巡弋的时候,别人只能偶尔看到他们在府邸附近走动,反而显不出人数和训练有素,也不能让被护卫的府邸受到无数羡慕嫉妒恨的目光。

    因此,他立刻开口答应道:“那就依照小六爷您的意思,我一会就吩咐大家巡弋走动起来。只不过,这张园占地极大,区区十个人走完一圈,恐怕要很久。门前这附近大概要有好一阵子都看不到人。而且,就算如此,我们恐怕也保不住万无一失。”

    “你们站在这儿也保不了万无一失。”

    要是别人说出这话,早就把锐骑营这些人给得罪透了,可阿六毕竟是在锐骑营当过不少时间教头的,再加上在皇帝面前都说得上话,他这话一说,那队正虽说尴尬,却也不敢抗辩。

    而阿六仿佛也意识到这话好像有点语病,他就淡淡地解释道:“因为你们人不够。”

    那队正顿时唯有苦笑。如张园这么大的府邸,若真的要站哨,至少要五十个人,他们这样守在门口这块区域,其他各处围墙若是有人想要翻越,他们根本就察觉不了。所以,阿六的话已经够客气了,如果真的不客气,人一定会说……他们只不过是做个样子而已!

    而阿六见那队正默然不语,他就沉声说道:“闲话我不说了,你记着三条。一,传令牌巡弋;二,每个时辰可以在门房休息两刻钟;三,通知换班的人照此办理。”

    该说的话带到,他扭头就走。可走出去几步之后,他突然想起什么,又头也不回地说:“这件事我会亲自去锐骑营两位指挥使那边说。”

    得到了这样的承诺,那队正最后一点后顾之忧也没了。想到之前张园也曾经派人送茶食点心,他们却碍于军规不敢答应,如今站哨改成巡弋,还能在门房休息,那确实比之前要好得多。

    因此,目送了阿六离开,他连忙把此事传达给了所有下属,一时众人自是大喜过望。这种天站一站还行,若是天气再冷一点,就算他们是精锐,却也吃不消!

    而阿六也确实说到做到,竟是趁着天还没黑,亲自披挂整齐跑了一趟锐骑营大营。左营和右营指挥使原本正忙着分派人进驻西苑,好不容易挤出空档接见时,还有些不大高兴。

    可当阿六点破如今这寒冷天气,以及区区十个人站哨防不了恶意之徒,两位主帅的脸色还是不那么好看。

    虽说并不太去琢磨人情世故,但阿六当然知道人家对自己勉强客气的缘由,在于他被皇帝塞到锐骑营来教习过武艺,因此他也懒得在这里多呆。

    惦记着家里的他拱了拱手道别,临走时就郑重其事地说道:“朱大公子尚且会遇刺,别家若是明明有锐骑营的禁卫守备却出纰漏,那时候就晚了。”

    阿六难得在不怎么相干的外人面前说这么多话,可这话的分量却着实非同小可。他这一走,两位往日明争暗斗的指挥使对视一眼,立时就决定把各府门前的站哨改成巡弋,之前为了省事,每天两班轮换,也改成每天三班轮换,免得回头轮换时间太长而造成疲累懈怠。

    毕竟,之前二皇子生死不明,这还未必意味着有人打算对朝中这些重臣不利,可朱廷芳遇刺那就不一样了,说明真有人心怀不轨!

    可重新做好人员调配之后,两人却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个问题——若是京城还有什么漏网之鱼,那么,张寿应该是最大的目标。可这时候,阿六却竟然还能丢下张园到这里来,人竟然就对张园的守备这么底气十足吗?

    被人觉得底气十足的阿六,出了锐骑营所在的那片军营街区上马时,他却有些心不在焉,满心都挂念着家里那边会不会有什么事,出门时嘱咐过的安陆是否已经安排好了一切防戍。好在他骑术虽说及不上从小就常常和马儿打交道的朱廷芳,却也相当不俗。

    此时街头已经不见什么行人,因此他不知不觉就任由跑欢了的坐骑渐渐提高了速度。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若有所觉,随即就瞥见了不远处一个人影猛地窜了出来。

    说时迟那时快,他几乎想都不想就猛然一夹马腹,随即大声喝道:“跳!”

    这匹坐骑虽不是他驯了多年的,却是出自宫中的御马,本来就训练有素,成为他的坐骑之后,他又一再训练,已经到了凭声音就能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地步。因此在他这一声呼喝之下,原本在疾驰的坐骑竟是骤然一个加速,四蹄腾空猛然高高一跃。

    这一跃极高,随即更是跃出了数丈之远,之前斜里窜出来的那个人影竟是差之毫厘地躲过了这马踏之祸。然而,此人非但没有庆幸躲过一劫,反倒是怒骂一句,随即手一撑地就想要重新溜入夜色中的建筑阴影中,却不想骤然就听到一记厉响。

    几乎是厉响那一瞬间,黑影就下意识地来了一个翻滚,然而,就在人才翻滚出去时,一支箭就直接钉入了他的大腿。为之大骇的他甚至连痛呼都顾不得,狠心猛然一挥手,却是一道寒光斩断了露在大腿外影响逃窜的箭杆。可还不等他有下一步动作,却是再次两声弦响。

    这一次,两支箭几乎不分先后地狠狠钉入此人左肩和右腕。随着他手中匕首落地,就只见一条黑影从空中疾扑下来,却是阿六去而复返。此时他左弓尚未收起,右手却顺势捡起了对手掉下的匕首,那短小的匕首就犹如狼吻一般,刹那之间在对方颈侧亮出了狰狞的獠牙。

    感受到那冰凉的锋刃压在皮肤上,之前拦截阿寿一人一马未果的那位来客本能地叫道:“别杀我,我投降!”

    阿六仿佛是没料到对方竟然能如此光棍地说出投降两个字,犹豫片刻,右手匕首仍是微微下压了几分,在人脖子上留下了鲜明的血痕。而那人仿佛感受到了那股刺痛,又提高了声音:“六爷,我是被人雇来的,我只是别人手里一把刀子!”

    “人就是让我试着能不能截下你,我刚刚只想伤马,没有伤人之意!”

    阿六顿时没什么温度地笑了两声。没有伤人之意?就算我走了神,你伤得了吗?他微微垂下眼睑,继而突然打了个呼哨。

    随着刚刚姑且没管的坐骑一溜小跑重新回到了面前,他突然收回右手的匕首,可就在对方如释重负之际,他刚刚背上弓而腾出来的左手却又再次下击,重重敲在了对方的颈侧。眼见人闷哼一声立刻就倒,他这才站起身来,旋即脚尖在人腰侧一勾,猛然旋身用力。

    就只见那足有百多斤的人体竟是一下子腾空而起,随着他用手一拨一放,人就如同一条麻袋似的被横在了马鞍前,紧跟着,阿六自己也跃上了马背。一下子背负了双重分量,坐骑顿时发出了低哑的嘶鸣,但顷刻就被阿六安抚了下来。

    “好了,回家,先辛苦一下,回头喂你双倍豆子!”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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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龙佳婿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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