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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府天     乘龙佳婿txt下载     乘龙佳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百七十六章 郁郁

    当慈庆宫中的三皇子听完岳山长讲的这一次课,把人送走时,已经是申正过后了。之前他从公学回到宫里已经是快要午时,留了岳山长在慈庆宫用饭,饭后散步一阵子,没有午休就开始了下午的课。

    此时送走人,他看看已经渐渐偏西的日头,不由有些担心还没归来的四皇子。当然,他绝不是担心自家四弟遇到了些什么状况,而是担心……人给张寿添麻烦!

    四弟那种坐不住的性子,他深有体会,这些天陪着他在慈庆宫上课,岳山长肖山长和徐山长的课还好点,但凡翰林院那三位上课,人那简直就是在苦捱!

    难得可以被放出宫去,四皇子大概不是去了张园,就是在公学里上窜下跳……

    等了又等,眼看太阳彻底偏西,在慈庆宫中努力专注临帖的三皇子突然听到了楚宽的声音:“太子殿下,四皇子好像回来了。”

    三皇子手一抖,一笔好好的捺最终写歪了,原本临了大半页帖子的这张纸就此作废。他烦躁地将其揉成一团扔在纸篓中,板起脸来,打算回头谴责一下自家四弟的偷懒,可在外间一阵说话声后,四皇子就匆匆冲了进来,那竟然是一见他就眼圈发红。

    “呜哇,三哥,稻草人好可怜!”

    三皇子完全被这没头没脑的话给说懵了,眼见四皇子冲过来之后,抱住他的肩头就在那哭个不停,他更是不知所措,也顾不得其他,连忙一如儿时安慰人一般,拍着人的脊背耐心安慰。终于,他从抽噎的四皇子口中大体搞清楚了是怎么回事。

    他走了之后,张寿讲了两个故事,后来肖山长和翰林院另一位学士也争执了起来,而紧跟着,四皇子兴致勃勃地要求张寿继续讲,甚至连午饭都是一边吃一边听,然后就被一次次虐惨了。稻草人只是其中一个,但也是四皇子自认为最悲伤绝望的一个!

    心中满满当当都是好奇,三皇子立刻要求四皇子转述。然而,在张寿面前还拍着胸脯保证说一定能完整讲述的四皇子,真正开讲时就傻了眼。

    他只记得每一个情节全都让人伤心,每一个转折全都是向着不好的方向,可具体如何组织语言,他就有些抓瞎了。好容易磕磕巴巴说到最后田地荒芜,鲤鱼干死,生病的孩子也奄奄一息时,他忍不住鼻子一抽,再次掉下了眼泪,鼻子就好像完全堵住了一般。

    “呜呜呜,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虽然四皇子的讲述语无伦次,但楚宽见多识广,大体已经了解了整个故事的脉络。他见三皇子手忙脚乱地安抚着自家情绪崩溃的弟弟,他就突然开口说道:“四皇子,张学士那其他几个故事,也都是这种格调吗?”

    正在抽噎的四皇子微微一愣,随即细细想了一想,这才闷闷不乐地说:“反正都是这种挺晦暗的故事,听得我心里噎得慌,可难受了……”

    他断断续续地又讲了《多收了三五斗》、《药》、《少年闰土》、《傻子》……虽说有的故事印象深刻,有的故事已经不记得细节,只能说个大概,但大体的基调却已经在他的讲述下显得非常分明了。

    故事中的场景不再是朝中官员奏疏中的天下承平,不再是文人墨客诗词中的盛世长歌,而是普普通通的生活,多了很多沉甸甸的意味。楚宽稍稍迟疑了一下,最终出声说道:“太子殿下,如果可以,这几篇最好能请张学士用文字录入下来送进慈庆宫,以便于您仔细看看。”

    三皇子正有此意,楚宽这建议可谓是正中下怀。他立刻点了点头,随即无奈地看了看哭得涕泪齐流的自家四弟,最终开口说道:“楚公公去打盆水来吧,四弟这样子出去实在是不好看,得让他洗把脸换件衣服才行!”

    用一连串故事把四皇子说得眼泪汪汪落荒而逃,张寿可不觉得自己是恶趣味,又或者揠苗助长。和所谓的恐怖格林童话相比,叶圣陶老先生的童话故事集,只不过更现实更灰暗而已,反而没有那种诡异的恐怖,其实在某些方面和鲁迅的文章有异曲同工之妙。

    他也不觉得自己是在揠苗助长。他讲的故事中,不少一度进入了后世初中乃至于高中的课本,只有整体风格平实,唯独最后结尾较为沉重的少年闰土要低幼一些。

    然而,年纪不大的三皇子和四皇子,那可不是他们小学六年级那会儿似的懵懂,生活在宫中的他们固然看似被皇帝养得娇憨,但其实早知世事!

    虽然有道是以铜为鉴,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鉴,可以明得失。但是,光读经史,只见帝王将相,兴衰存亡,忠奸黑白,却只能在某些描述中,窥见一点真正的生活,但那大多是泛泛而谈。

    真正的生活,在文人笔记当中,可笔记杂谈相较于小说,在鲜明生动上就有所不足了。

    只不过,张寿没想到的是,不只是四皇子,听了他的故事,同样致郁的人里,还有一个朱莹。虽说不至于像四皇子这样情绪外露,但在公学中蹭了一顿午饭,傍晚方才归家的朱大小姐无精打采,意兴阑珊,和早上出门时的神采飞扬形成了鲜明对比。

    听到下人禀报上来,早就知道朱莹是去了公学听张寿那堂公开课的太夫人和九娘婆媳俩不禁莫名其妙。张寿那堂课据说是繁难复杂,众多去申请旁听的人根本连任何质疑都说不出来,听完课之后就落荒而逃,据说对这些心怀不服的人震慑效果很不错。

    既然如此,朱莹这么一副样子是怎么回事?在张寿那儿受气了?不可能啊,想来人在公学中也不会有时间和张寿单独相处,而朱莹更不是因为张寿忙于正事就冷落她就耿耿于怀的人,那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虽说叫来朱宏,兴许能问出究竟,但太夫人和九娘私底下交流了一番之后,还是决定叫了朱莹到庆安堂亲自过问。可不问不知道,一问之下,两人竟是哭笑不得。

    “这么说,竟然是张寿闲来无事,给四皇子和其他人讲他儿时从什么叶老先生和周先生那儿听过的故事,结果左一个右一个全都是格调沉郁,你听了心里憋得慌,所以回来才会不高兴!莹莹,你都多大的人了,至于吗?”

    “当然至于!”

    朱莹忿然挑了挑眉,随即满脸不服气地说:“祖母和娘要是不相信,我说给你们听!虽说肯定没阿寿讲得好,但最重要的那些东西我还是记住了的!”

    仿佛是生怕太夫人和九娘不信,朱莹竟是真的径直开讲了起来。头一个《多收了三五斗》,就成功地让太夫人和九娘面上笑容完全退去,等第二个《药》说完,婆媳俩已经是眉头紧锁。待到之后那一个个故事大意从朱莹口中说出,两人最终一个揉眉心,一个叹气。

    九娘忍了又忍,这才让朱莹说完,最后方才苦笑道:“我算是明白莹莹你的心情了。阿寿这几个故事说凄惨,确实凄惨,但比起那些血肉横飞的凄惨,却又截然不同……这是在心里剜刀似的难受!”

    “对对,娘说得没错,我刚刚就是一时形容不好!憋屈难受,我简直难受极了!”朱莹在祖母和娘面前团团打了几个圈圈,最后方才恼火地叫道:“我一直都觉得阿寿心性豁达,乐观向上,真没想到他还能编出这么让人难受的故事!”

    “谁说是他编的,他不是说从别处听来的吗?”太夫人顿时就笑了,见朱莹满脸不信地看了过来,好像是想说那肯定又是他的托词,她就语重心长地说,“要知道,人力有穷尽,阿寿在算经方面天赋异禀,在其他方面自然就要稍稍欠缺一些,他自己也是承认的。”

    她顿了一顿,仿佛在思量如何组织语言:“刚刚你说,阿寿讲的并不是什么辞藻优美的传奇,反而好似是口耳相传的民间故事,可细细品鉴,却也仿佛内含深意,不曾经历过的人,是不可能凭空想出这些故事的。所以,就如阿寿所言,不是他想的,是从别人那儿听来的。”

    九娘也点头赞同太夫人:“没错,而且莹莹你虽说转述得不那么清楚,但其中有些语句好像是不经意间重复了阿寿的原话吧?听着固然犹如市井口语,但细细品读却别有一番滋味,很明显是极有学识的名士手笔。而写这种东西,风霜或者说阅历不可或缺。”

    朱莹当然不会觉得祖母和母亲这是小看张寿,她微微瞪大眼睛沉吟了片刻,随即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好像没错,阿寿从小就在那个小村,自始至终就没离开过,哪怕他再聪明,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应该没见过那么多!”

    “哎呀,幸亏他能遇到这些通达博学的老师,否则岂不是白白耽误了?都是爹不好,娘和我救命恩人的儿子,他居然顾忌这个顾忌那个,险些就害了人家!”

    见孙女习惯性地又开始替张寿打抱不平,太夫人不禁莞尔。然而,她也不得不承认,张寿在乡间这十六年,哪怕生来一副好皮囊,可之所以没有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乡下小子,绝对是教育和熏陶的关系。

    腹有诗书气自华,这绝对不是说说而已。朝中无数贫寒之家出身的官员,哪怕居官清正,可只要官越做越大,治理的人越来越多,居移体养易气,二十年下来,昔日看上去再普通的相貌,不知不觉也会威严自生。

    至于相貌猥琐的高官,那完全是不存在的,别说一级一级考试就淘汰掉十之**,甚至就算侥幸考中进士,那也很难再有往上走的机会。而相由心生,张寿能有如今这样的风仪气度,自己的努力也许很重要,但师承和资源更重要。没人教,没书看,仲永也会泯然众人!

    因此,安抚了一通情绪一度抑郁的朱莹,把人给哄得高高兴兴回房先去沐浴之后,太夫人眼见朱泾和朱廷芳父子全都没回来,家里除了朱莹就只有朱二,她一面吩咐小厨房晚饭少准备几个花样,一面就留下了九娘单独说话,吩咐了李妈妈等人在外头守着。

    “张寿的师承虽说有葛老太师一个人给他挡了,皇上心知肚明有问题,却也不闻不问,但他流露出来的那些异乎寻常的理念越多,就越是瞒不住。所谓鹤立鸡群,便是如此。”

    九娘自然赞同太夫人的这番判断,可心里却不免仍有疑窦:“可阿寿那村里的佃户,全都是当初府里安排的人,他最初体弱多病不出门,如今提到的那位叶老先生和周先生,兴许还有其他人,又是怎么遇到的?”

    这还在于其次,她顿了一顿,又继续说道:“而这些人又怎么会到京郊那样一个村子里?又如何能避开村中人的耳目?又为什么要避开村中人的耳目?”

    太夫人正是觉得这个问题匪夷所思:“你问的,恰恰也是我想问的。要是有人教他权术谋略,那么肯定是没安好心,可你看看阿寿自从重开九章堂后的所作所为就看出来了,大多数时候是别人瞧着他年轻以为好欺负,于是就去踩一脚,结果就踩上了尖锐的钉子。”

    她说着就觉得有趣,嘴角也翘了起来:“至于他,那是真的对升官发财不怎么在意。”

    “是啊是啊。”九娘不由得也笑了,“但这一年多,您也看到他如何升官发财了。”

    太夫人一时笑得捶了一记扶手:“你回家这么久,这才终于有了当年新妇时那活泼爱玩笑的性子,总算这个女婿认得好!总之,既然人家教咱们家的女婿算学,经史底子也略打了一些,又教他世情,让他不但腹有诗书,为人处事更滴水不漏,咱们家也记他们这份情。”

    站在檐下的李妈妈虽听不见婆媳俩究竟在说什么,但屋子里的笑声却清清楚楚,因此她也不由得在心里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心想如今夫人归来,两位公子和大小姐全都姻缘定下,赫然家和万事兴。

    当看到院门有人匆匆过来时,她连忙迎了上去,不欲来人打搅屋内谈话。可听清楚那禀报,她犹豫片刻就转身回到了门前,:“太夫人,夫人,广东会馆宋会首持书求见,说是十万火急的大事!如果太夫人和夫人顾忌他是外男,他愿意把情由写成书信呈进来!”

第六百七十七章 天惊

    之前还一度因为宋举人不务正业,半路把人拿下带回会馆痛打一顿的广东会馆宋会首,在宋举人去江都王府谈婚论嫁的那会儿,人就到天津去了,一直都没回来,以至于宋举人病急乱投医,先是找张寿提亲,后来则是死缠烂打宋推官,差点把人吓跑。

    而等到张寿推荐了渭南伯张康之后,宋举人还嫌不足,甚至还打算请张寿的准老丈人赵国公朱泾一块去,最后方才被张寿三言两语吓住。结果,提亲的事都已经办成了,但宋会首还是没回来,以至于宋举人没事就说幸亏下手快,否则等到这位叔父回来,黄花菜也凉了!

    这事儿太夫人和九娘都听朱莹当成笑话似的提过,可如今那位据说是因为有事而紧急赶去天津的宋会首竟然回来了,而且直接跑到她们面前求见,这就匪夷所思了。而且,宋会首明显考虑到了男女有别,声称如若不见就先请她们看信,这就明显更不是小事了。

    虽说不喜欢多管闲事,可宋举人还住在未来孙女婿张寿家里,那桩婚事也可以说是因为张寿方才阴差阳错铸成的,因此,太夫人沉吟片刻,最终开口说道:“虽说男女有别,但他既然说是十万火急,那就请进来吧,也不用什么书信那么麻烦了。”

    太夫人既然不避嫌疑愿意拨冗接见,李妈妈自然立时亲自出去吩咐了一声,随即又在二门亲自接了那位大冷天却满头大汗的宋会首进来。一看他这样子,她就确定人已经急坏了,却也不敢多问,直到把人送进庆安堂,见太夫人没有吩咐外人进去,她就继续守在了门口。

    至于屋子里只有太夫人和夫人两个女流,却接见一个外人,这会不会惹人闲话,她是想都没想。退一万步说,就算宋会首有什么不妥,夫人一个人大概就能把宋会首打趴下。

    更不要说,太夫人还宝刀不老呢!

    而太夫人和九娘与李妈妈一样,看到宋会首那一进来顾不得行礼就在拼命擦汗的样子,就知道事情恐怕很不小,因此,太夫人也没有等人寒暄兜圈子,直截了当地问道:“宋会首说十万火急,到底是什么事?你侄儿和我未来孙女婿相熟,直接去找他不好吗?”

    “我也不是没想过去找张学士,但兹事体大,我觉得找朱家这样的皇亲国戚,这才更加稳妥一些。”宋会首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却是左右看了两眼,最后干脆竟是不顾礼仪再上前了两步。看到那位赵国夫人已经露出了极其警惕的表情,他就赶紧停下了。

    “请恕我大胆冒犯,可我实在是被吓怕了。这消息我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双腿打颤……”

    即便知道不应该卖关子,可宋会首还是瑟瑟发抖,使劲吞了一口唾沫之后,他才吞吞吐吐地说:“皇上不是把二皇子送去琼州府种树吗?我们宋家一条船本打算从天津启程返回广州,结果才走没几天就在海里救了一个人,他说是那条船上幸存的船工,还说……还说……”

    在听到“幸存的船工”几个字时,太夫人就勃然色变,九娘亦是又惊又怒,偏偏这时候宋会首竟然还支支吾吾,骨子里都是火爆急躁性格的她们顿时急了,竟是异口同声喝道:“快说!”

    宋会首被吓得脚下一颤,直接就瘫软在地,牙齿甚至都在打颤:“那个船工说,那条船……那条船在半道上又是着火又是进水,已经沉了!”

    轰——

    即便是以太夫人半辈子沉浮,此时也不禁有一种天打雷劈的感觉,一下子竟有些坐不稳。而一旁的九娘亦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竟晚了一刻方才发现太夫人的异状,连忙起身上前半蹲在了婆婆的跟前,急忙问道:“娘,可要我叫李妈妈进来?”

    “不用,不用!”太夫人摇了摇手,缓了一口气的同时,也缓过神来,这才轻轻握住了儿媳妇的手,再次低头看向了依旧在地上没能爬起来的宋会首。

    “我再问你一遍,你刚刚说的这件事,当真?”

    宋会首刚刚还只是双腿打颤,牙齿打颤,但此时恰是浑身全都在打颤,声音更是带出了几分哭腔:“我也希望这是他胡说八道,可船上的人说,得到消息之后大惊失色,就立刻在周边四处搜索,结果没能再救上什么人,急中生智用了网子,却打捞到了一些杂物。”

    “什么杂物?”太夫人自己都没觉得,自己的声音已经变得非常尖利。她死死盯着宋会首,见其颤颤巍巍从怀里往外掏东西,不禁极为不耐烦。而在她旁边的九娘却不像她这么在乎二皇子万一真死了的政治意义,却是微微眯起眼睛,同样是全副精神都放在了宋会首身上。

    她不怕别的,却怕这位是丢出一个石破天惊的大消息来当诱饵,实际上却趁着掏出东西时图谋不轨。古往今来,这种例子也不是没有!专诸刺王僚,荆轲刺秦王不就是如此?

    然而,在她极其警惕的视线下,宋会首却是从怀中摸索出了一个小小的布包。等到他小心翼翼地一层层打开,九娘就瞧见,其中有一块乌木牌。她心中一跳,慌忙上前抢着接过,继而郑重其事地直接送到了太夫人面前。

    太夫人仔仔细细端详了一番那乌木牌,就只见其上赫然是刻着三个蝇头小字——申十二。而当她反过来时,就只见那是一只说不清什么动物的爪子,寥寥几笔,却颇有几分杀气腾腾的意味。只看这一件东西,她最初的那一丁点侥幸就完全无影无踪。这是御前近侍的腰牌!

    而布包中那绣带、穗子以及其他几件乱七八糟的孝东西,她已经无心继续多瞧,深深吸了一口气后就沉声说道:“那个救上来的船工人在何处?”

    “回禀太夫人,人我紧急带进京来了。”宋会首见太夫人一副冷峻的表情,连忙打起精神答道,“本来想船回天津,但逆风难走,船长就找地方停船,请稳妥人看着,带着救上来的人和两个稳妥船工,一路找宋氏商行和友商帮忙,换马进京,正好在天津遇到我。”

    听到人在广东会馆,知道这一路也算稳妥,太夫人面色稍霁,然而,一想到此事可能引发的巨大反应和后果,她却依旧忧心忡忡。因此,撑着扶手站起来之后,她就沉声说道:“九娘,宋会首我先交给你了,我现在就入宫面圣。等回头宫中传话,你就带他直接入宫。”

    九娘立时凛然答应,却又亲自出门,一来是去叫李妈妈进来,二来是去吩咐备驮轿。

    而宋会首眼看太夫人带着李妈妈去了东次间更衣,他方才赶紧扶着地面想要站起身,可双腿却依旧软的没法动。下一刻,他就只听到咚的一声,抬头一看,却只见九娘去而复返,恰是搬了一把椅子放在自己面前。

    微微一愣神之后,他就如梦初醒,赶紧扶着这把酸枝木椅子,好不容易方才爬起身来,随即就冲着对方使劲打躬作揖道:“多谢夫人,多谢夫人!”

    九娘也是看不下去人一直在地上起不来,却又不好伸手去扶,又懒得叫丫头进来搀扶这个明明还不老却看着很老的糟老头子,所以灵机一动,索性就搬了椅子让人扶着。见宋会首谢了又谢,她便很不在意地打断了,旋即就示意宋会首跟自己出门。

    等到站在檐下,她打了个手势让附近的下人都退得更远一些,随即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屋檐以及东西面的围墙,确定没有人窥伺,她才压低声音追问了一些细节。一问她就发现,宋会首仅仅是因为天津码头有事方才赶了过去,恰好遇到回京的船长一行,很多细节也不甚清楚。当然,也可能是人知道却不敢说太清楚,又或者说是发现事情非同寻常就不敢多问。

    九娘微微沉吟了片刻,突然开口问道:“宋氏那条船上的人在发现二皇子那条船出了问题之后,就没有想过把救上来的那个人灭了口,然后彻底撇清关系,当成什么事都没发生?”

    宋会首哪曾想九娘竟然问得这么犀利露骨,一时再次额头出汗。犹豫了老半天,他方才抬手擦了擦汗,小声说道:“夫人明鉴,宋氏家大业大,虽说知道皇上可能雷霆震怒,迁怒我们,可为了不牵连自己而妄图瞒下去,纸里包不住火,消息万一走漏,反而会是灭门之祸!”

    船长是他那位旁系族弟,说救人的时候没想那么多,船上人都没有避开,所以都听到人嚷嚷出二皇子这三个字。哪怕是把其他人全都杀了,把船沉掉,那么也不见得能躲开这是非,因为如果朝廷追查,在这段时间曾于天津以及附近海域行船的,全都逃脱不了干系!

    而九娘听宋会首如此坦白直言,她就叹了一口气,随即开口说道:“我知道了,你且在这里等着。”

    见这位赵国夫人再次转身进屋去了,就不知道是否是对太夫人言说他刚刚那番话,宋会首再次抬起袖子擦了擦汗,却是只觉得自己这个眼看快溺水的人,总算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而他从来没有任何一刻,觉得宋举人这个侄儿是这般可爱。

    可想而知,如果没有宋举人这一层关系,就算他这个广东会馆会首在京城商人那个圈子里勉强也算是一号人物,仍然怎么都不可能这么轻易地出入赵国公府,还劳动太夫人这位太后的亲姐姐亲自入宫禀告!

    当太夫人带着李妈妈和九娘再次出来时,原本的家居便服已经换成了命妇的冠服。她刚刚已经从媳妇口中得知了问宋会首的那番话,此时不免多看了汗如雨下的宋会首几眼,却是开口告诫道:“你且好好打起精神,回头若是入宫,不要再像刚刚这样失态。”

    “要知道,你那侄儿婚事定了,也算是皇上的侄女婿,只要你宋氏自忖坦坦荡荡,问心无愧,那还有什么好怕的?”

    宋会首奔波两地,回京把人丢进广东会馆就直奔赵国公府,压根没来得及和人说话,此时听到侄儿婚事定了这个消息,他简直是犹如人在梦中,连太夫人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直到被一声咳嗽惊醒,见九娘淡淡看着他,他才尴尬地咳嗽了两声,随即小心翼翼地问道:“敢问夫人,太夫人刚刚所言我侄儿的婚事……”那是什么鬼?

    九娘可不会提永平公主和朱莹冲突的那桩公案,轻描淡写地说:“哦,很简单,江都王的女儿海陵县主和你那侄儿一见钟情,所以你家侄儿去见了江都王之后,就想找你去提亲。结果正巧你不在,他只能求助于我那未来女婿,于是就说动了渭南伯出马登门提亲。”

    这都是什么和什么!要是一见钟情就能提亲,还要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宋会首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就某人那惫懒的性子,匪夷所思的爱好,好好的举人不去想着应考会试,却居然去参加御厨选拔大赛的奇葩个性,竟然能打动一位县主?开玩笑的吧?这种只会发生在戏文里头的事,难道也会在现实中发生吗?

    可九娘接下来的话,立时就把他给完全砸醒了:“怎么,觉得不可思议?缘分这东西,素来妙不可言,你那侄儿在你看来有千般万般不好,但在有心人看来,却只觉得他不求富贵,心思纯净。再加上也有个举人功名,又出身广东宋氏,也算配得上一位县主了。”

    宋会首唯有苦笑,这一次却是真的有那么一点后悔:“就算是真的,也不知道此次这突然发生的事端,会不会毁了这门亲事……唉,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太夫人此时也在进宫的驮轿上暗自念叨这句话。她最庆幸的是太子已立,纵使二皇子真的船沉人亡,也动摇不了已经在东宫的储君,可对于皇帝可能的反应,纵使她身为皇帝的姨母,却也没有办法预料。就如同她此前没预料到废后逐子来得这么快一样!

    作为通籍宫中的外命妇,哪怕这会儿理应不是进宫的时辰,但她的进宫依旧很顺遂。驮轿甚至一路直接从北安门进去,直到玄武门方才停下。

    而亏得有人早一步飞奔过来报信,一乘小轿早已在这里等候。于是,从驮轿上下来的太夫人,立时就转乘上了小轿。当小轿晃晃悠悠在乾清宫前停下时,太夫人便只听轿帘外头传来了一个殷勤的声音

    “太夫人这么晚进宫,可是有急事?皇上本来打算传膳,已经吩咐暂缓了。”

    听说皇帝竟然推迟了晚膳,太夫人不禁摇头叹了一口气:“说实话,我真希望皇上这会儿已经用过晚膳了。”等听完那个消息,那位至尊还有心情吃饭才是咄咄怪事!

第六百七十八章 有情无情

    姨母突然在这种极度不适合的时候入宫,皇帝自然预料到,恐怕有什么非常紧急的事情发生了。可即便他事先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当太夫人要求屏退众人,把事情缘由说完之后,他却仍然呆若木鸡,只觉得自己如在梦中。

    盯着太夫人看了许久,确定这位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的姨母绝对不是开玩笑的性子,他才艰难地开口说道:“姨母,这也太荒谬了吧?您说的那些东西呢?”

    见太夫人拿出那个小布包,满脸凝重地呈递了上来,皇帝下意识地伸手去抓,可手伸到一半却陡然僵住,接下来去拿东西时,更是忍不住微微一颤。就是这么一个细小的疏忽,那布包因而坠地,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声响。

    皇帝还想探手捡拾,可却难以弯下腰去,还是太夫人亲自捡起了东西,随即在他面前打开了那蓝色布包,将内中东西一件一件送到了他的面前。

    “这是申十二的乌木牌,按照这样的编号习惯,以及背面的图案,应该是御前近侍所有,查一查此人是否在押送二皇子的船上便知端倪。”

    “这绣带还有穗子,都理应不是寻常人所有,也可以去查一查。”

    “但最重要的是,派一条船顺风直下,去各地大港看一看问一问。只要到了宁波却依旧没有那条船的消息,此事恐怕就有七八分准,当然,但还是得先赶到琼州府看一看再说。”

    “嗯。”皇帝有些僵硬地答应了一声,随即把自己的脸埋在了双手之间。虽然二皇子和他并不亲近,他也因为皇后对二皇子的放纵而心灰意冷,这一年多来,他更是因为那一场场的闹剧彻底放弃了这么一个儿子,可是,那不论如何都是他的儿子。

    尽管当年的夫妻之情,父子之情,早已在这么多年的冲突和纷争中渐渐淡去,可骤然得知二皇子可能葬身海底,葬身鱼腹,而这一切就起因于他把人逐去琼州府种树,他还是禁不住觉得心里犹如压了一块沉甸甸的巨石,整个人都有些透不过气来。

    “姨母刚刚说,广东会馆的宋会首人在赵国公府?船长和救上来的人他也都带进京了?”

    得到了姨母肯定的回答,皇帝就毫不犹豫地说:“宣他进宫,不止他一个,其他人也都捎带上,朕没心情一个一个见,一块见了也省事了!”

    对于皇帝这样的要求,太夫人自然能够理解,但还是解释道:“我进宫之前吩咐了九娘照看那个宋会首,广东会馆那边,让她派人去走一趟就好。但是,赵国公府距离宫里近,外城到宫里却远,而且此时此刻城门也关了,皇上还请先不要太着急,恐怕要先见宋会首。”

    见皇帝默然不语,太夫人就先丢下了他,转身来到外头亲自叫来了陈永寿:“陈公公,你去一趟赵国公府,皇上口谕,让我那媳妇把家中客人带进宫觐见,另外,外城那些客人也不要忘了,如果此时城门已经关闭的话,就让府里朱宏陪陈公公你跑一趟。”

    虽说不是皇帝亲自传命,但陈永寿怎么都不可能怀疑是太夫人假传圣命,因而慌忙应命而去,但心里却是极其纳闷。大晚上的,如果召见赵国公父子还说得过去,如果召见那位没事就入宫一游的大小姐,却也不奇怪,怎么先是太夫人入宫,紧跟着皇帝又召见赵国夫人?

    最重要的是,带家中客人觐见,什么客人这么要紧?甚至还要赵国公府派人和他去一趟外城接人?这都来不及等到明天早上吗?

    而目送陈永寿离去,太夫人这才转身回到了殿内,见皇帝依旧维持着她刚刚离开时的僵硬坐姿,她就徐徐走上前去,轻声说道:“皇上,之前我听到这个消息时,也是如同你现在这样子。但是,那不是因为我和二皇子有什么亲戚情分,是我想到此事的影响。”

    “若非太子已立,此事能被某些心怀叵测之人编出一千种一万种流言来!但是,皇上真的因此就后悔当初废后逐子了吗?还是说,你后悔立了三皇子为太子吗?”

    “朕没有!”

    皇帝几乎不假思索地迸出三个字,随即方才陡然醒悟,自己竟是感情用事了。二皇子如果真的死了,作为父亲的他在震惊之后,当然会有些愧疚自责,甚至愤懑急怒,可就如同太夫人说得那样,更大的波澜来自于别人对此事的恶意怀疑和揣测。

    他是问心无愧,可那些乌七八糟的猜测会少吗?而三皇子年少,其实根本就谈不上任何班底——他也不会把人在九章堂的那些同学,乃至于张寿当成是三皇子的班底。可是,被他废了的皇后会怎么想?天下臣民又会怎么想?会不会有人把怀疑的目光投向三皇子?

    皇帝苦笑一声,嗓子不知不觉就有些干涩沙哑:“朕从前一直都觉得,高宗皇帝也好,英宗皇帝也罢,一个偏心小儿子,一个连儿子们都压不住,一个实在辜负了太祖太宗的英明,一个也实在对不住隐忍多年后卷土重来的手段。可现在看看朕自己,呵呵,比他们更糟糕!”

    “高宗皇帝只是逐子,却好歹还给了摔断一条腿的英宗皇帝一个藩王,把人远远打发出去。英宗皇帝就算儿子闹家务,对元后却始终敬重有加,人先于他崩逝后,不但痛彻心扉连番诗文悼念,更是一度泣血。朕其实不如他们远矣,更不要说一心一意的先帝了。”

    “至于三郎,他这个太子册封未满月,却是人人称赞他温文有礼,好学不辍,大有贤太子之风。朕怎么会后悔册封了他为东宫太子?朕只是恨自己思量不周,恐怕要连累他受人质疑,该是朕对不住他才对!”

    见一贯张扬自负的皇帝此时赫然露出了心灰意冷之态,太夫人不禁眉头紧皱。

    原本以她的身份,应该先去见太后,然后和太后商量好之后,再来告知皇帝这个消息,然而,想到皇帝儿时便有些逆反,成年之后更是如此,甚至连太后为保其令名,亲自下诏废后,他都不怎么领情,于是她思量再三方才直接来了乾清宫。

    可眼下她却有些后悔自己没有先去见太后了,毕竟,如果这会儿有身为母后的太后在,无论当头棒喝也好,疾言厉色也罢,却比她一个外命妇要合适得多。

    然而,事到如今,后悔已经是马后炮,她定了定神,这才淡淡地说:“我为杨氏女十六年,为朱门妇几十年。太后娘娘是我的妹妹,亲生儿子又为国公,如今长孙和未来女婿也蒙皇上重用,人道是荣宠已极,恩遇非常,皇上觉得可是否?”

    皇帝没想到太夫人竟然会问这样一个问题,一时也没来得及细想,竟是木然点头答道:“是这样没错。”

    可话一出口,堂堂天子就觉得有些不对头了。太夫人从来不是自矜家门的人,怎么会突然问这样一个很明显的问题?而下一刻,他就得知了答案。

    “但皇上可曾记得,朱家也好,我和太后出身的杨家也好,难道就真的只剩下了我和太后娘娘这一对姊妹,还有泾儿这一家子?我不是只有泾儿一个儿子,还有一儿一女,但那个儿子懦弱平庸,却想做官,我看他至少不贪,就求了皇上恩典,如今也只在南边做个参议道。”

    “至于女婿,想当初我那女儿觉得他颇有才华,我又看走了眼,其实人是个恃才傲物的书呆子,瞧不起上峰,却又辖制不住下属,官当得乱七八糟,我懒得理他,直接任由他回乡去做他的名士了,反正他不屑于朱家的名声,他家的家产也够他糟蹋了!”

    “而我和太后娘娘还有两个兄弟,如今都还活着,可他们在先帝睿宗皇帝反正的时候,于最危急时刻一个大败亏输,一个畏怯不敢战,所以如今都在老家安安生生养老。别说什么世袭爵位,就是官儿都没有一个,为什么?因为他们没能力,没担待,甚至心存怨望!”

    “但凭他们有一丁点自知之明,太后娘娘都会让他们好歹做个富贵闲人!”

    见皇帝面色终于渐渐转变,太夫人这才一字一句地说:“自从睿宗皇帝一朝功成,太后娘娘和我便商定,杨朱两家,有能者占据高位,无能者便当守户犬,做个富贵闲人。可如果不愿意做守户犬,非要仗着家里这点名声权势出来瞎折腾,那就对不住了,有多远滚多远!”

    太夫人微微眯起眼睛,那却赫然是杀气腾腾,凶光毕露:“就算这些血肉至亲也许会将太后娘娘和我恨之入骨,可那又如何?与其让无能者拖累一家人,不如壮士断腕!”

    “所以,皇上,壮士断腕的事情,我曾经做过,太后娘娘曾经也做过。”

    她甚至还有一句话藏在心里没说。想当初如果不是葛雍当了皇帝的老师,在太后面前坚称皇帝虽说逆反心极重,少年意气,飞扬跳脱,但只要静下心来依旧能当个好皇帝,就凭皇帝亲政之后那乱来一气,哪怕就这么一个儿子,太后重新垂帘然后调教孙子的心思都有了。

    总算最终没有走到那一步……

    而皇帝也没想到太夫人竟然会提到朱杨两家,于是这才想起,并不是只有自己狠心休了发妻,逐走了儿子,自己的母亲当今太后,自己的姨母赵国太夫人,在对待家人方面,亦是严苛无情到了极点,甚至连某些外人都觉得有些过分。

    他也曾经试探过太后的意思,问是否要给两位舅舅随便弄个小官当当,结果却被太后直接噎了回去:“我在世的时候休想,我要是不在,随便你让他们当什么官!到时候世人只知道是你这个外甥心疼舅舅,我这个当妹妹的却冷酷无情,这就行了!”

    经过太夫人这样一番摆事实,讲道理,当九娘带着宋会首终于来到乾清宫时,皇帝的心情已经彻底平复了下来。他并没有雷霆大怒,而是神色冷峻地再次仔仔细细询问了一番事情原味始末,等到把宋会首知道的那点细节全都尽数问了出来,他方才微微颔首。

    “如若事情查实,确实如你所说,宋氏也算是有功无过。”

    宋会首是只要无过就行,根本就不奢望什么有功,因此,他此时此刻简直是感激涕零,一时激动得连话都不会说了,慌忙跪下磕头,好半晌才说囫囵了话:“皇上明察秋毫!”

    对于这样的恭维,皇帝早就习惯性耳聋了,此时只是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吩咐陈永寿先把人带下去,他并不打算在见宋氏那条船上其他人的时候让宋会首在旁边,因为只有如此方才能够两相印证。

    然而,等人一退下,他发现面前只剩下太夫人和九娘婆媳俩,这就有些尴尬了。毕竟,九娘从前会在寺中清修十几年,说到底还是他一时兴起带着裕妃去佛寺进香造的孽,朱泾把张寿养在乡间,派人看护,这样的做法虽说是太后首肯,也是他默许的。

    结果,那位表兄当了十几年的和尚,朱莹十几年没娘,张寿也在乡下生活了十几年!

    因此,皇帝勉强挤出了一个很不自然的笑容道:“为了二郎的生死,今夜实在是劳烦姨母和表嫂了。”

    九娘对皇帝谈不上什么怨恨,但也谈不上什么好感,此时只是淡淡谦逊了两句。而太夫人却径直开口说道:“宋会首既然入宫了,宋氏那条船上的人也在路上,那我和九娘也该告退了。若是皇上允许,我和九娘打算先去清宁宫禀告一声。”

    这么大的事情,瞒着太后当然不可能,皇帝只能点头。然而,太夫人带着九娘一同行礼告退之后,走到门口时,却突然停住了:“皇上之前就推迟了晚膳,如今人既然还没来,还请先用膳。听说太子殿下他们兄弟就住在昭仁殿,相隔极近,皇上还请不要让他们担心。”

    皇帝微微一怔,等回过神时,太夫人和九娘都已经离去了。尽管他此时一丝一毫的胃口都没有,但他也知道这儿的动静恐怕瞒不住三皇子和四皇子。哪怕他极其希望不要影响到两人,但就算不用脑子想也知道那不可能。

    因此,微微沉吟了片刻,他最终还是不得不面对,当即就开口吩咐道:“来人,传膳,让三郎和四郎过来陪朕一块吃!”

第六百七十九章 探视

    清宁宫中,太后早就得知太夫人和九娘先后入宫,九娘来的时候,甚至还带了一个陌生的男人到乾清宫,可她却一直按捺心绪,没有让人去乾清宫打探询问。果然,她没有白等,太夫人和九娘最终亲自过来了,带来了一个她意料之外,确实可以说会震动极大的消息。

    和面色大变的玉泉不同,太后却显得很镇定,甚至还笑了一声:“果然,这越是到年尾,乱七八糟的事情就越多,就不知道是群魔乱舞,还是二郎真的命太不好!”

    太夫人没有说话,而九娘从来在清宁宫就觉得别扭,因此竟是比在乾清宫时更加沉默寡言。婆媳俩的默然却并没有影响太后的情绪,她微微叹了一口气,却是又单刀直入地问道:“皇帝这会儿是还要召见那条船上的人?城门关闭,人是怎么带进来的?”

    “妾身让莹莹亲自去的。”虽说太后骤然目光转厉,但九娘却依旧很镇定,“城门落锁,百官若非军国大事之类的紧急事由不得进出城,这种时候,让莹莹借故说出城去见她大哥,比动用老爷的名义更合适。而大郎权掌五城兵马司,有通行之权,带人进城也容易。”

    “太后娘娘也许会说,不该让莹莹牵扯到这种事情里去,但她不是小孩子了,办事也有轻重,若是事事都瞒着她,那才小觑了她。至于家里,我已经交托给二郎了,事情也大致对他提了提,若是他老是没有独当一面的机会,又怎么会长大?”

    太夫人之前吩咐的是让朱宏跑一趟,可现在听九娘这么说,她也觉得媳妇想得更加周到,当下就出声赞同道:“太后娘娘,九娘这番措置很妥当,在这种时候出城,确实是莹莹出面更好,别人回头顶了天说这丫头跋扈骄横,反正她也习惯了。莹莹外粗内细,肯定能办好。”

    “她当然能,这丫头只要想做肯做,那就能面面俱到。”太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声音里竟是有几分怅然,“我只是更希望她别沾染这些乌七八糟的事,好好的和她那如意郎君做一对神仙眷侣就好。”

    “世上哪有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眷侣。如果有,那也不是阿寿和莹莹。”

    这一次换成太夫人打趣了。她甚至还把今天朱莹悻悻回来的事当成笑话提了提,果不其然就把太后逗笑了。但笑过之后,太后立时想起面前的婆媳两人入宫的时辰,当下就连忙吩咐玉泉去叫人传膳。而等到玉泉亲自出去了一趟又进来时,却又带来了一个消息。

    “乾清宫那边来人说,皇上叫了太子殿下和四皇子一同用晚膳,还请太后娘娘别担心。”

    “谢天谢地!”太后这才算是真正长舒了一口气。自己的儿子自己最清楚,别看常常大大咧咧,特立独行,但皇帝是一个相当感性的人,有些时候甚至会忘记自己为人君的立场,而会更执着于为人子,为人兄,为人友,乃至于为人父。

    如今皇帝既然从可能有的悲恸中回过了神,她就知道,接下来要注意的不过是外间的反应,以及善后事宜而已。因此,留下太夫人和九娘在自己这儿用过晚膳之后,听到两人说并不打算等朱莹一同回府,而是要先行告退,她就没有挽留。

    “如果莹莹执意要回去,皇上自然会派人送她。如果她要留在宫里,清宁宫也好,乾清宫也罢,都有的是能让她暂住一晚的地方,你们不用担心。”

    命玉泉亲自送了两人到清宁门,再用两乘小轿送她们出宫,太后就一心一意地思量起了此事应该如何应对。因而,当玉泉回来时,看到的就是烛光下犹如一尊佛像似的太后。

    她轻手轻脚地把其他各处烛火都灭去了一些,让房中光线更黯淡了下来,这才抱着一件披风来到了太后面前,轻声问道:“太后娘娘,是洗漱就寝,还是在这儿继续坐一会儿?”

    太后却没有理会玉泉这个问题,更没有提每晚都要做的泡脚,沉吟片刻就答非所问道:“我记得,敬妃之前搬离坤宁宫之后,好像是不愿意搬到东西六宫,于是就搬去了清宁宫后头的咸安宫?”

    玉泉微微一愣,随即就点了点头:“正是,因为敬妃最初还吵吵嚷嚷,所以伺候的人生怕她惊扰太后娘娘,常常让她喝宁神的汤剂。”

    太后想也知道曾经的皇后,现在的敬妃为什么要搬来本用于安置太妃太嫔的咸安宫。是她亲自以不孝为罪名废的后,而这对于一直都将她当成倚靠的皇后来说,那大概是最难以接受的事,也会觉得是遭到了最大的背叛。所以,皇后大概想见她想疯了。

    她缓缓站起身来,轻描淡写地说:“她过来之后,我也没去看过她。现在去看看吧。”

    玉泉顿时大吃一惊。太后是什么性格的人,别人不知道,她还会不知道吗?哪怕垂帘听政的时间并不长,只有短短不到八年,但能够在那种主少国疑,女主听政的情况下平稳将大权交到皇帝手中,又怎么可能是心慈手软,顾念旧情的人?

    没看到就连太后的亲兄弟,这些年也没能踏入京城一步吗!废后算什么,就凭敬妃辜负了太后的慈心和期望,把大皇子和二皇子养成现在这样子,太后早就对人失望了。

    可玉泉也不敢规劝太后别在这么晚的时候去咸安宫,因为她深知太后是最不喜欢人规劝的,因而只能一面慌忙给人披上披风,一面跟上去开口问道:“太后娘娘,可要去个人先去咸安宫说一声?再多叫几个人掌灯预备着?”

    见太后默许了,玉泉连忙出去吩咐,到最后,却还额外叫上了清宁宫执役的六个御前近侍随行听差。等到她回房,就只见太后的手中赫然多了一串佛珠。

    知道太后那信佛其实更多只是做个样子,佛珠这等东西更多时候是为了抑制怒气,心平气和,她登时捏着一把冷汗,等伺候太后换上了一双厚实的皮靴子,在披风外头又裹了一件貂皮大氅,她扶着人出门,上了那一乘暖轿,放下轿帘,就忍不住搓了搓手。

    皇帝正在乾清宫中见宋氏的那些人证,就算真的得知这儿什么情况,恐怕也不会过来,三皇子和四皇子就更不用说了。太后要真是想做什么……谁能拦得住?

    可这时候想这些,却已经来不及了,她只能在心里暗自祈祷废后在听到这消息后千万别发疯。因为就太后眼下这种看似平静,实则摸不准的心情,真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入夜的咸安宫原本早就落了锁,然而,既然得到了玉泉的紧急传信,当太后的暖轿在门前停下时,院门早已被人悄然开了。从里头出来的几个年长宫人见轿帘打起,太后仿佛要下轿,为首的一个慌忙上前拦阻道:“太后娘娘,院子黑,直接让人把暖轿抬到正殿门前吧。”

    看着漆黑一片的院子,太后并没有坚持。宫中的开销素来是一切从简,也就是皇帝每天晚上会去某个宫院时,才会提前在他的必经之路上点石柱路灯,而其他的宫苑入夜也就黑了,更别说绝对不可能会有人来的咸安宫。

    当暖轿再次停下,她在玉泉的搀扶下弯腰走下轿子,最终站在那厚厚的蓝绸夹棉门帘前时,她就开口问道:“敬妃眼下睡了?”

    太后要来,就算敬妃真的睡了,人也会把她折腾醒,更不要说敬妃如今根本就是日夜颠倒,一会儿疯言疯语,一会儿痴痴呆呆,这会儿人确实还没有就寝。因此,跟着的那个年长宫人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说了实话。

    “回禀太后娘娘,敬妃在房中写信。”

    这个回答着实出乎了太后的预料。写信?在被废之后,人竟然还有这能耐往宫外送信?想想也觉得荒谬,她顿时微微皱眉问道:“写给谁的信?写完之后谁送出去的?”

    “没人……没人送出去,奴婢那儿收了整整一匣子。”那个宫人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太后,小声说道,“自从有了纸笔,敬妃方才安分了许多,整天虽然还会说些疯话,但大多数时候就是拼命在那写信。有写给阁老大臣的,有写给致仕元老的,也有写给皇族宗亲的……”

    这下子,太后算是彻底明白了。反正是送不出去的信,那这些人自然任由敬妃去写,反正写了之后人就不会吵闹,也能省掉很多麻烦。至于把那些信送到她和皇帝面前,估计谁也不会这么干,因为她和皇帝都最不喜欢告密。甚至皇帝在移宫时就撂下过明话。

    据说,皇帝吩咐,不要再拿敬妃的事来烦他,寻死觅活的话,只要救下来就无所谓,找太医院就好。反正敬妃也出不了宫,更送不出东西,不怕这位废后会闹出什么幺蛾子!

    太后压根不提要看敬妃到底都写了什么,淡然一笑就开口说道:“走吧,带我去看看这位装疯卖傻的前皇后娘娘。”

    包括玉泉在内,谁也没想到,太后竟然一开口就认定敬妃是装疯卖傻。可谁也不敢问太后从何而知,反倒是刚刚那个说收了敬妃那些信的宫人颇有些后悔。

    她是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太后和皇帝都不是苛刻人,所以每次敬妃让她送信,她回头就放进匣子里存好。早知道如此,她就把这匣子里的东西一股脑儿都送到清宁宫去了!

    而太后却没在乎别人的想法,当跟着前头带路的宫人走进西次间,看到那个在昏暗的烛光下专心致志写信的女子时,她不由得步子微微一顿,却没有先仔细看这个自己亲自为皇帝挑选,如今却成了废后的敬妃,而是打量了一眼四周环境。

    移宫是皇帝安排的,咸安宫的人则是楚宽挑选的,昔日坤宁宫的宫人内侍一个也没有留,在这儿伺候的所有宫人都是自愿留宫,年纪在三十岁以上的,也许不如那些年少的宫人似的鲜活亮丽,却至少有一桩好处,不会觉得这种侍奉废后的日子厌倦无趣,所以乍一看去,咸安宫中布置得井井有条,角落中的瓷瓶甚至还插着鲜花。

    而敬妃从侧面看颇有些消瘦,但衣裙却很整洁,头上发髻也是纹丝不乱,至少完全不像是披头散发的深宫怨妇形象。只不过,无论敬妃的手腕上还是头上耳垂上,太后都看不见半点金玉饰物,她知道,这恐怕并非因为人已经成了废后就心存怠慢,而是因为怕人自杀。

    静静地看着那个旁若无人只顾自己写信的女子,好一会儿后,太后淡淡地吩咐道:“毕竟是敬妃,是她的东西不要短少了,那些金玉首饰该给她的就给她,不要怕她寻短见。”

    之前一直负责答话的那个年长工人本来要拒绝,可当听到太后最后一句话时,她立时凛然闭嘴,心中冒出来的那个念头把她自己都吓着了。

    太后当着废后敬妃的面说这样的话,难不成意思是,根本就不在乎废后的死活,所以让她们尽管不用提防?要知道,她之所以把那些东西都收起来,就是怕尖锐的簪子会用来刺喉,小块的金子和玉佩会被用来吞咽……那都是宫中很常见的求死之术!

    而仿佛是听到了太后的话,刚刚还在埋头写信的敬妃终于动了一动。她艰难地转过了脖子,当看清楚面前的确实是太后之后,她脸上那平板的神情终于发生了几许变化。

    然而,太后却依旧没有给她先说话的机会,却是不慌不忙地继续说:“你到这咸安宫已经住了有些天了,我这是第一次来看你,但也是最后一次。今天我来,只为了告诉你,刚刚得到消息,二郎那条去往琼州的船大概出了岔子。”

    她仿佛没看到周围那一张张瞬间僵滞的脸,也仿佛没看到敬妃那骤然狰狞的表情,继续开口说道:“也许真的是他运气不好,也许是有人想着奇货可居,也许真的只是纯粹的海盗,也许是船上发生了骚乱甚至叛乱……可能性很多,但也不是没有另外一种可能。”

    “比方说,既然他闹出了所谓坤宁宫投毒事件,以至于你被废,他已经是和你不共戴天的不孝逆子了,那么如果能用他的死,给大郎带来几分机会,那么你也大概会赌一赌吧?”

    “牺牲一个逆子,把另一个儿子从皇庄种地的困局中捞出来,何乐而不为?”

    敬妃终于霍然起身,暴怒地扑了上来:“胡说八道,我没有!”

    眼见两个宫人眼疾手快上前一把架住敬妃的胳膊,太后转身就往外走,快到门口时方才停住:“有没有不是你说的,而是天下臣民如何认定的。你们母子三人做过的蠢事太多,多这一件不多,少这一件也不少。你娘家少了几个忠心耿耿的世仆,以为我不知道吗?”

第六百八十章 安慰

    昭仁殿中,朱莹托着腮帮子坐在椅子上,和面前的三皇子和四皇子大眼瞪小眼。

    两个小家伙之前就得知了赵国太夫人和赵国夫人先后进宫的事,还知道带来了一个外人,四皇子倒是心痒痒地很想去瞅瞅怎么回事,却被三皇子死死拉住,直到皇帝叫了他们兄弟去一块陪膳,四皇子还是没忍住探究此事,结果却被皇帝轻描淡写地搪塞了回来。

    而现在倒好,太夫人和九娘是走了,他和三哥刚陪着父皇吃完饭,朱莹竟然又带着好几个人来了!足足四个,熊孩子从来没见过大晚上有四个人到乾清宫的,连听都没听说过!而且,这些人看着就不像是当官的,一看就是小人物。

    别问他怎么知道那是小人物,熊孩子如今也不是昔日久居深宫什么都不懂那会儿了,见过的人和事多了,当然也会有那么一丁点眼力——毕竟从这些人的衣服上就能看出来!

    然而,虽说非常好奇,四皇子却和自家三哥一块被皇帝撵出了乾清宫,顺带还附送油盐不进的看守一个,就是他从来都应付不了的莹莹姐姐。刚刚他已经好话说尽,可朱莹却依旧不为所动。面对那守口如瓶的光景,他着实是恨得牙痒痒的。

    “莹莹姐姐,三哥可是太子,就算有什么大事,难道一定就要瞒着他这个东宫储君吗?”

    三皇子虽说也很想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可四皇子百般方法用尽,最后竟是当着他的面扯起虎皮做大旗,他还是不得不板着脸训斥道:“四弟慎言!就算我是太子,但也不是什么事都必须要告诉我。父皇自有决断,你怎可质疑他的安排?”

    四皇子不服气地还想说话,可被自家三哥眼睛一瞪,他只能悻悻闭嘴。而刚刚好整以暇笑看着他的朱莹,这才打了个呵欠。

    “好了,你就别问我是怎么回事了!娘也就是进宫之前叫了我和二哥过去,三言两语吩咐了寥寥几句,我陪着陈公公走了一趟外城而已,没比你们多知道多少。”

    见四皇子满脸不信,三皇子则是默不作声,朱莹就懒洋洋地说:“当然,至少比你们多知道一个意外的消息。可一会儿皇上肯定也会告诉你们,所以你们两个小家伙别急,更不要想着打我的主意。没有皇上的吩咐,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虽然她很想和人分享二皇子竟然死了这么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但事情的严重性她还是懂的!就算眼前的是张寿,她也会姑且忍住,等皇帝表态可以说,她才会说,更别提这兄弟俩了,早告诉他们有什么好处?说不定皇帝回头还想看看他们得知这消息后的真实反应呢?

    就不知道是哪一路人想着奇货可居……当然也不是没有别的可能,但她觉得除了人真的死了这一可能性之外,有人劫下二皇子,打算图谋不轨的这个可能性更大。

    见四皇子气鼓鼓地跑到了一边,扭过头一屁股坐下,三皇子本想以明天还有客为由,催他去睡,可想想自己不弄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也毫无睡意,他想了想就岔开话题,和朱莹说起了张寿今日那堂课的事。这下子,朱莹总算是精神了起来。

    原本只是没话找话说,但两人说着说着就兴致盎然了起来,尤其是朱莹的记性可比四皇子更好,那故事说得绘声绘色。

    于是,本来在一旁生闷气的四皇子也终究忍不住上来插嘴,一时间,一大两小恰是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张寿的那些故事。

    至于乾清宫中那点事,他们不知不觉就抛到了脑后,直到外间传来了一个声音:“太子殿下,四皇子,还有朱大小姐,皇上宣召。”

    四皇子如梦初醒地第一个蹦了起来,转身撒腿就想往外跑,却被眼疾手快的朱莹一把拖住。他正想抗议,脑袋上就挨了朱莹一记弹指:“晚上这么冷,就这么冲出去挨冻,你疯了吗?来人,把大袄和氅衣拿来!小孩子就要听话,快穿上!”

    虽说嘴里嘀咕这么近怕什么,但四皇子到底还是不敢违抗女魔王,乖乖地把宫人捧来的大袄裹好,而三皇子亦是慌忙穿戴了整齐。可当出门之后,四皇子步子太急,一脚踏空,不由自主地往前摔去,结果又是朱莹顺手一捞把人抓住,免去了小家伙摔一个嘴啃泥的窘境。

    哭笑不得的朱莹索性牵住了四皇子的手,随即顺手又牵住了三皇子,这才没好气地说:“天黑时千万小心脚下,别冒冒失失的!好了,跟着我慢慢走,”

    虽说四皇子自负已经是大人了,可胳膊拧不过大腿,他根本挣脱不了朱莹,只能无奈地跟着走。而三皇子则是看了一眼其余跟出来的人,见每个人都装成什么都没看到,他不禁又抬起头来看了朱莹一眼,恰只见她正在和自家四弟互瞪,怎么看怎么也像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可就是这么个看上去长不大的莹莹姐姐,却还说四皇子冒失……

    朱莹却不知道三皇子正在腹诽自己,她只知道,这会儿把这兄弟俩送到乾清宫陪着皇帝,她也就可以回去了。在很可能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之后,皇帝更需要的是三皇子和四皇子,而不是她。

    果然,当她带着这一对兄弟进了乾清宫,就只见这里已经不见了自己刚刚带来的那些人,偌大的地方显得空空荡荡。唯有皇帝孤零零地坐在宝座上。在昏暗的光线之下,她看不清这位天子面上到底是什么表情,可她却觉得有一种落寞孤寂扑面而来。

    她本能地一松手,这下子,身旁的熊孩子立刻撒手没,恰是蹬蹬蹬跑去了皇帝身边,刚刚一直憋在心里的话全都倒了出来:“父皇,到底是怎么回事呀?大晚上怎么会这么多人进宫来?如果真的有什么事,我和太子三哥都已经大了,愿意为父皇分忧解难!”

    见四皇子一开口就把自己带了进去,三皇子心里着实无奈,只能也快走几步上前,随即行礼问道:“父皇,儿臣虽说才疏学浅,但若是父皇有吩咐,儿臣一定尽力而为。”

    “朕没有什么要你们做的。”

    皇帝说出这一句话的时候,刚刚挨个问话之后,他那越来越沉甸甸的心情终于稍稍和缓了一些。他扫了一眼握着自己一只手不肯放的四皇子,又低头看了一眼在宝座下方那斯文有礼的三皇子,当看见朱莹悄然打算退下时,他就咳嗽了一声。

    “莹莹,朕可没让你走。”

    正想溜之大吉的朱莹顿时为之止步。她有些无奈地苦笑道:“皇上,都这么晚了,有太子殿下和四皇子陪着您,那不就够了吗?我还得赶紧回去呢,否则祖母和娘该着急了!也不知道爹什么时候回去的,发现只剩下二哥的时候会不会以为出了事。”

    “你祖母和娘回家早,说不定早就到家了。至于你爹,在兵部之后清理旧档,清理人事,反正是各种清理,忙得夜不归宿也是常有的事,用不着你担心他。就算他回去了,你二哥皮实,你难道还怕他挨打?”

    皇帝直接拿朱二打趣了两句,随即就淡淡地说:“你那二哥从前文不成武不就,也算是京城赫赫有名的纨绔子,不及你大哥远矣,甚至连你的婚事都差点被他乱点鸳鸯谱安排了出去。但终究他本性还好,所以有了你那如意郎君点拨,他最终还是走了正路。”

    “不像朕那二郎,自以为是,目中无人,欺上瞒下,肆意妄为,只知道闯祸,从来都不知道改过,如今落得个不知生死的下场!”

    听到不知生死四个字,四皇子还在发愣,三皇子却陡然醒悟了过来。他大吃一惊地抬起头来,本能地问道:“父皇,二哥生死不明?他不是坐船去琼州了吗?难不成是船在海上……”

    见三皇子说到这就戛然而止,面上露出了惊悸之色,皇帝就哂然一笑道:“船在海上大概是出事了。广东宋氏的一条船正好在海上救了个船工,那船工说是船沉了,他们下网捞到几件东西之后,不敢怠慢,赶紧想办法返程报信。”

    “朕刚刚已经亲自问了那个幸存的船工,他说船是在入夜的时候突然沉的,主帆着火,底舱进水,那时候上上下下乱成一团,他是个不起眼的小水手,路上撞见一个随行二郎的近侍,稀里糊涂捡了块腰牌。后来也没顾得上那么多,直接揣了东西就慌慌张张往海里跳。”

    “跳海之后,他仗着水性不错,还想游上岸,结果根本就是徒劳。好在他运气好到了极点,哪怕半道上冻得昏睡过去,竟然也顺水漂流了下去,正好在大白天遇到了广东宋氏那条船,所幸船上有大夫,药也足够,这才捡回来一条命。”

    “他承认广东宋氏在周围海域打捞救人根本就是白费力气,因为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顺水漂了多久,宋氏打捞上来的东西,大概都是他带出来的东西,还在海里掉了不少。”

    说到这里,皇帝没理会三皇子和四皇子那呆若木鸡的表情,见朱莹正皱着眉头在那沉吟,他就继续说道:“二郎是突然被朕撵出京城去的,他倒是还有时间收拾了一大堆细软,在船上赏这个赏那个收买人心,就连那绣带还有乱七八糟的穗子之类,也是他赏赐给那水手的!”

    “他要是早有这种大手笔,也不会连自家的皇子别院也是一副乱糟糟的架势!”

    三皇子终于梳理清楚了大致脉络,此时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开口问道:“父皇的意思是说,现在不能确定船沉与否,也不确定万一沉船,那是发生在哪儿是吗?”

    “没错。”

    皇帝赞许地对自己的太子微微点了点头,随即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那个小水手说自己被吓怕了,稀里糊涂第一个跳下水,完全忘了这是在海里不是在江河里,又是大冷天,在沉船之前,他奋力游出去很远,所以才没有被沉船那动静带进漩涡里。”

    “被救上来之后,他不知道自己在海里漂了多久,因为他自己一开始吓得连日子都忘了,中间又睡着了,又因为是晚上,不知道沉船的地方是哪,只好对宋氏那条船上的人说船沉不久,就在附近,别人打捞上来了东西之后,他发现竟然是自己身上的,也没敢说。”

    “如果朕之前不是一个个见他们的,他还不会说真话。被朕吓唬了两句吐了真言之后,那小子又一个劲磕头,说什么自己家里还有双亲在,只希望朕砍他脑袋的时候,能够饶了他的父母。他这才是第二次出海,又不认识星星,所以算不准路程。”

    “他只知道,从天津之后,风势不大,船开得不快,听船上那些老船工说,等过了山东速度就能上去,但实则起行之后三天就遇到了火烧船帆,四个底舱全都进水的事。”

    见父皇把那样一个小水手说的每一句话都记得清清楚楚,三皇子顿时心里难受。他很明白,说到底,他的父皇并不是那种绝情的天子。

    虽然他和二皇子完全谈不上有什么感情,这个皇兄对他来说,连四皇子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可他想到父皇此时此刻的心情,再看到父皇的一只手自始至终紧紧握着四皇子的手,他忍不住也走上前去,随即轻轻握住了父皇的另一只手。

    “父皇,也许事情没那么糟糕……也许,二哥也像那个水手似的,被人救上来了呢?”

    那个蠢货可不会游泳!朱莹在心里吐槽了一句,但是,在皇帝心里插刀,这种蠢事她还是不会做的。她虽说不至于像两个小家伙似的这么上前去握手安慰,但想想与其让皇帝因父子之情而继续伤心,还不如让人去冷静地思考问题。

    “皇上,我听爹和大哥提过,海路一直都是有风险的,而且更多时候都得看风向,但纵使如此也好过只靠一条运河。所以太祖初年就是海漕并举,两翼齐飞,但海运一般都是船队出行。虽说二皇子此去琼州府是受罚被贬,但从天津出发的时候,怎么至于就一条船?”

    见皇帝微微一愣,她就继续开口说道:“而最重要的是,如果真的派人去仔细查,那么别说十天半个月,说不定就是一年半载,甚至三年五载,二皇子的生死也没办法断定。而有这点时间,民间说不定会有一堆人打着二皇子的旗号招摇撞骗,甚至占山为王。”

第六百八十一章 黑锅

    三皇子作为太子,需要考虑兄友弟恭这种孝悌问题,所以不能对明明没感情的二皇子口出恶言,而四皇子这个熊孩子则是发现父皇似乎颇为伤感,所以知道自己很容易说错话的他聪明地三缄其口,但朱莹就没这个顾忌了。

    爱憎分明,本来就是她为人处事的最大宗旨,就算她真的是皇帝和裕妃的女儿,可二皇子和她有仇有怨,她可不想假惺惺掉眼泪陪着皇帝一块伤感,她不是三皇子那样的好儿子!

    而捅破了这一层窗户纸之后,她见面前那父子三人无不面色僵硬,当下就缓和了口气说:“二皇子从小就和我过不去,但他打架打不过我,吵架吵不过我,耍阴谋诡计也都被我用强力碾压,所以只有他对不起我,我却从来没有对不起他!而皇上你呢,你有对不起他吗?”

    “您又不是没有动过亲自教导他们的心,但结果不是都被皇后……废后给挡了回去?三皇子和四皇子就更不用说了,谁会和一贯欺负他们,蔑视他们的哥哥有感情?皇上刚刚听到这个消息,大概觉得您对二皇子,甚至对大皇子的发落太狠,可曾经受他们所害的人呢?”

    “哦,大皇子好歹害了沧州一堆人,二皇子还只是在自己的地盘上闹腾,顶多也就是打死了几个仆婢,当街对陆三郎如今的妻子恶语相向,搅出一堆闹剧,顶了天就是想要和废后重新修好,却闹出来一桩坤宁宫下毒的笑话而已。但如果不是母子相疑,又怎至于此?”

    “说实话,更无辜的是那条船上兴许随他殉葬的人!”

    “住口!”

    听到皇帝这一声低吼,刚刚还震惊于朱莹这大胆言语的三皇子打了个激灵,慌忙又添了一只手,一把按住了皇帝的手背,苦苦劝道:“父皇,莹莹姐姐她一向都是这样有话直说,还请您千万别怪她,她没有恶意的!”

    四皇子也反应了过来,赶紧帮腔道:“对对,父皇,当初莹莹姐姐还被大哥和二哥联手起来欺负过,要不是她厉害,早就被欺负惨了!她只是实话实说而已,父皇您千万别生气!”

    见兄弟俩全都竭力帮自己说话,朱莹的脸上顿时露出了讥诮的笑容,随即就非常随便地屈膝行了一礼道:“皇上若是不高兴我说的话,回头我认骂认罚就是,但我没有说错话,所以绝不会认错的!夜深了,明天还要上朝,还请皇上不要熬夜累坏了身子。更何况……”

    她直起身,扫了一眼那两个满脸紧张仿佛生怕自己继续语出惊人的小家伙,却是招了招手道:“更何况三皇子和四皇子如今课业繁重,晚睡晚起对他们的身体不好,对他们的课业更不好!而且,他们才是真正担心你的人。我告退了!”

    见朱莹自说自话地径直转身往外走,三皇子和四皇子完全傻眼了,全都不知道是该拦住人呢,还是该就这么放人走。

    四皇子素来行事冲动,此时倒是一松手就想去追朱莹,可才跑了一步,就被人一把揪住了领子,恼火的他扭头一看,发现不是自家三哥,而是父皇,他立马就老老实实站住了。可等到朱莹出了门,他到底还是忍不住退回两步,小声问道:“真的就让莹莹姐姐这么走了?”

    “你父皇都差点被她指着鼻子骂了,你要把她追回来,让朕继续挨骂?”

    皇帝板着脸瞪了熊孩子一眼,见人噤若寒蝉,他就松开了手,任由其一溜烟跑到了三皇子背后躲着,他这才没好气地说:“姨母之前入宫时,就说得朕哑口无言,如今莹莹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又排揎了朕一顿!真是进了朱家的门,行事做派就都是朱家人的性子!”

    三皇子发觉皇帝似乎并不像自己想象中那么生气,他不禁鼓起勇气说道:“父皇,刚刚莹莹姐姐说的有些话,也不是没有道理,这件事是要查,但也要尽快有个结果。否则,一定有人会胡言乱语,中伤父皇的名声。”

    “朕本来就没什么好名声。”皇帝自嘲地一笑,“朕还是太子的时候,就是顽劣的名声在外,和你如今的勤奋好学,温文有礼实在是没法比。所以,朕的名声无所谓,你的名声却不能损伤。朕之前甚至还想过,要不要干脆承认,是朕让人半路上把船给沉了……”

    “父皇!”这一次失声惊呼的却成了三皇子。面色煞白的他甚至连牙齿都在打颤,好半晌才奋力叫道,“父皇怎么能这样想!儿臣这个太子才当了几天,并不在乎什么名声,而父皇身为天子,又岂能自污声名?而且,那条船上船长和船工水手的遗属会怎么想!”

    “是啊,朕也是想到那些无辜死难者,方才意识到这黑锅朕没办法背……本来就不是朕干的,朕干嘛要背这口黑锅!”

    皇帝嘿然一笑,却是直接在三皇子的脑袋上狠狠揉了两下,见四皇子从三皇子背后探出头来,竖起大拇指摇了摇,也不知道是夸他这个父皇,还是夸三皇子这个哥哥,他不禁有些好笑。

    “但朕已经想好了,回头就公布你们二哥的死讯,诏告天下,他已经死了。”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皇帝神情转冷,眼神亦是冷酷:“既然他活着的时候也没做什么好事,如今就不要因为生死不明而惹出乱七八糟的事端了。若是真的有人救上他送到京城来,那么朕自然可以反口。可若是日后再有人用他的名义冒出来生事……”

    “那么,假充皇子,杀无赦!”

    面对父皇如此杀气腾腾的口气,四皇子顿时打了个寒噤,而三皇子却忍不住问道:“可要是父皇说二哥……二哥死了,别人怎么会送他上京?万一他到官府求救……”

    听到那个死字声音极轻,仿佛是觉得这样说实在不吉利,皇帝又好气又好笑地瞅了一眼自己的太子,却是摇了摇头道:“如果沉船是事故,那么他活下来的机会很小。如果沉船是阴谋,那么又要分两种可能。”

    “第一种可能,别人要杀他,那么他绝对不可能活下来。在海上那种必死的环境之下,就算善泳者也要凭借运气才能活下来,更何况是他?可以说,他几乎就是死定了。”

    “至于第二种可能,别人闹出那么大的动静是为了救他,那么,自然一定会把他救出来。救出来之后绝不会送京。不管占山为王,落草为寇,揭竿而起,到时候总有相应的消息。朕抢先一步先说人死了,那么日后地方官府和驻军在清剿又或者镇压的时候,也能少点顾忌!”

    这一次,三皇子货真价实地觉着浑身发冷。如果不是背后四皇子压着他的肩膀,从来都被父皇保护得很好,从前顶了天也就是被嫡母和两个哥哥欺负一下子的他,几乎觉得有些站立不稳。他一下子明白了父皇对他说过的那些话,张寿对他说过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更明白了他们一直提醒他,要他好好对待自己的四弟,那是什么意思。

    原来,有时候哪怕自己不作死,也有很多恶意的眼睛在盯着,有很多恶意的黑手在随时随地都准备伸过来!二皇子若是真的落在这些人手中,那么真的还不如死了!

    接下来皇帝又说了些什么,三皇子已经有些浑浑噩噩,大多数时候只是被动应是,直到告退出去的时候,他方才稍稍有些惊觉,但因为四皇子拉拽着他,他最终没有多说什么,直到走出乾清宫正殿,冷风吹在脸上,他这才终于清醒了过来。

    而三皇子前后的变化,皇帝看在眼中,却也没有继续敲打和提醒,直到兄弟俩离开,枯坐在宝座上的他方才轻轻叹息了一声。足足良久,他就听到了花七的声音:“皇上,就在太夫人和赵国夫人一块去见了太后之后,太后去咸安宫见了敬妃。”

    对于这样一件突发事件,皇帝已经没有太激烈的反应了。他无精打采地冷笑道:“太后总不会是去赐死敬妃,替朕收拾残局吧?”

    他这本来只是随口一说,可发觉花七并没有回答,他登时再次惊怒了起来。可还没等他厉声质问,花七就已经把太后临走前对敬妃的最后那番话给复述了一遍。这下子,皇帝登时无力地深深叹了一口气。

    太后也许只是随随便便把黑锅推给皇后,推给大皇子,也许是真的有相关的证据,但事到如今,追究是真是假已经没有太大意思了。

    自从废后逐子,又或者更准确地说,其实也就是弃长立幼之后,他已经没有其他的选择了。就如同太夫人那一句振聋发聩的话一样,他既然不后悔立了三皇子,那么面对这件突发之事,他的反应只能是唯一一种。

    皇帝微微眯起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朕记得之前吩咐过楚宽,让他去翻翻典籍,看看皇贵妃的册封仪制如何。想来以他做事的主动,相应的典册应该都翻过了。贵妃和皇贵妃的冠服几乎没有差别,只要一应仪制都能合乎礼仪,改日就能把和妃的册封礼办了。”

    之前皇帝决定不继立皇后,甚至把风声都放了出去,而且最终晋封了两位贵妃,花七自然知道,天子并不愿意援引子以母贵,母以子贵的古礼。

    可在如今这节骨眼上,皇帝却突然要再加封和妃为皇贵妃,那么,分明是为了杜绝悠悠众口,不再是以自身喜恶为先。毕竟,和妃实在是称不上盛宠。

    “臣立刻就去慈庆宫。”少有正经地凛然答应之后,花七又沉声说道,“二皇子从天津启程时,确实只有一条船,据说是因为那条船乃是两千料海船,向有吉名,又能装载很多人,船上还有以防万一的小舟。船上是镇海大营派的总共军士六十名,船长水手超过四十人。”

    “再加上杂七杂八的随从之类,大概船上有一两百人。具体人数,臣也不是很分明,楚公公大概更清楚一些,但这件事主要是交托给镇海大营的,毕竟,临海大营先后出过两次事。”

    对于花七这样的解释,皇帝没有多问,而是微微挥了挥手,仿佛是示意人立刻去办。等到人悄无声息地消失之后,天子这才笑了两声。

    差一点点,他刚刚就认为是自己的母后算无遗策,替他斩草除根,根除隐患,再把黑锅推给废后。可再转念一想,太后如果真的要这么做,那么废后和大皇子二皇子母子三人大概会一股脑儿全都死在宫里,根本就不会放出去留下任何隐患,他又觉得自己好像想太多了。

    可他实在是没办法忘记,当父皇咽下最后一口气时,震惊失神的他还在嚎啕大哭,母后却已经擦干眼泪出去安排一切,而后在操持国事的时候,手段更是柔韧和强硬兼备,让人眼花缭乱,就仿佛是早料到了这一天似的。

    “树欲静而风不止……朕倒要看看,究竟是哪一路魑魅魍魉!”

    这一晚上,从赵国公府到宫中,也不知道多少人彻夜未眠,但这并不包括今天成功让众多人抑郁了的张寿。

    大冷天的早晨总是最好睡,当他被阿六叫起床的时候,难以避免地有些起床气。洗漱之后,他就被阿六强拉到外头活动了一下身子,舞了一刻钟的剑——虽然他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成为一个剑客,更不可能打得过朱莹,但并不妨碍他尽量藏一招防身手段。

    等到早饭后装束停当去见过吴氏,张寿带着阿六出门登车时,却意外地发现空中飘雪,而自家门前围墙下赫然多了一排立雪之人,每隔几步远就有一个,粗略估计,少说也有二三十。看那装束,似乎是出自锐骑营。

    见张寿扭头看向自己,阿六简单明了地说:“他们说是奉命,其他无可奉告。”

    想想昨天好像还没有任何苗头,张寿顿时大为狐疑,可再想想人家又没人上来干预他出门,他考虑了一下就对门房吩咐道:“回头问问他们,是否需要热汤和早饭。要的话,你们就给他们送过去,如果因为他们规矩严明而不能,那就只好算了。”

    说完这话,张寿就立刻带着阿六登车坐定,随即闭目养神了起来。管人家是干什么的,他就当是来帮他看守家宅的呗?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多几个不要钱的看门人,反正他也是赚了!

第六百八十二章 题海无涯,马蜂窝

    这一天,又是张寿在东宫授课的日子。其他的讲读是五日一轮,而到了他身上,却变成了隔天上课。可这搁在别人身上求之不得欣喜若狂的事,放在他身上却成了负担。虽说早上他从张园出发到慈庆宫更近,但问题在于,这意味着九章堂隔日就要放养一天!

    最要命的是,如今他已经招收了两个年级好几十个人,就他一个人天天顶在那里都有些不够用,更何况是要被慈庆宫分去这么半天?

    可人手紧,陆三郎就算再天赋异禀,数学这玩意能触类旁通,物理却完全不行——毕竟,指望这年头的人能够接受经典力学那一套,那得循序渐进才行。再说,张寿自己都还没来得及给人讲几次物理,怎么指望陆三郎当好这个代课老师?

    再说,陆三郎如今和齐良分担着东宫侍读,也就是东宫代课老师的职责,那真是分身乏术,用陆小胖子自己的话来说,他现在是恨不得一个人分成两个,而且还得周顾着自己那不断兼并其他书坊的文化产业!

    因此,当张寿今天来到慈庆宫门前时,他在心里打的主意,恰是能不能说动三皇子和四皇子,把隔天开课换成每三日讲一次。他争取一天讲三天的内容,然后布置一大堆作业,反正这年头的学生们没有一个像后世那样厌学的,题海战术即便受排斥,顶多只会被抱怨两句。

    可他才这么在门口站了一站,就有人一溜烟地从慈庆宫中跑了出来,正是四皇子这个熊孩子。人不管不顾地一把揪住了他的袖子,东张西望了片刻,就立时小声说道:“老师,老师,天大的消息!”

    先是来了一个非常一本正经的前缀之后,四皇子才压低了声音说:“二皇子可能死了!”

    什么鬼?张寿第一反应就是茫然,虽说二皇子离京其实也就一个月,但这段日子因为三皇子被册封为太子,杂七杂八的事情层出不穷,他几乎就把那个闹出坤宁宫下毒事件的倒霉鬼给忘到九霄云外去了。而当他反应过来之后,看向四皇子的眼神就流露出了严厉的责备。

    而四皇子哪里会不明白这个,赶紧解释道:“我当然请示过父皇,这才敢告诉老师你的!而且父皇还说,今天早朝就会公布二皇子的死讯!”

    他并没有称呼二哥又或者皇兄,因为平常除非是见到二皇子本人,否则熊孩子都是这么叫的。当见到张寿果然有些发愣,他就大爆嘴速,把昨天晚上发生的这一系列事件全都解释了一番,一面说一面在心里庆幸早早征得了父皇同意,否则又要被老师骂泄漏禁中语。

    张寿静静听完,对于太夫人和九娘乃至于朱莹的全程参与,他并没有觉得奇怪,同时也猜到了宋会首大概是回到京城就第一时间跑去赵国公府禀告。毫无疑问,这是非常明智的选择,因为跑来告诉他的话,他能做的也只是把人送到朱家去!

    “好了,我知道了。”

    张寿笑着看了看四皇子那顶小小的发冠——大概是怕三皇子冠礼太早引人非议,在那位太子殿下的冠礼之后,四皇子也加冠了,否则兄弟俩坐一块读书实在是有些不协调——继而就郑重其事地说,“为了充分汲取二皇子不学无术,任性妄为的教训,我决定了,今天布置给你们的功课加倍。”

    四皇子一下子傻在了当场。很快,几个东宫侍读和侍从纷纷迎了出来行礼,而张寿则是闲庭信步似的往里走,等到和三皇子相见之后,见这位太子殿下欲言又止,他就笑着说道:“太子殿下,过去的事情多思无益,展望将来才是最要紧的。”

    他见侍读和侍从们早已准备好了课本和文房四宝,一块块黑板也是早就预备停当,而四皇子则是耷拉着脑袋进来,他就笑眯眯地敲了敲黑板道:“好了,上课不说闲话,我们今天继续来讲几何。”

    几个新鲜出炉没几天的东宫侍从登时面如土色。他们在这慈庆宫是资历最浅的,更知道太子殿下好像对国子监没什么好感,从国子监分割出去的九章堂和半山堂对他们肯定更没好感,可小心翼翼夹着尾巴在慈庆宫呆了三天,他们就发现,一切和想象中截然不同。

    太子殿下虽然年少,却温文有礼,勤奋好学,包括陆三郎在内的东宫侍读虽说自成一派,半山堂的两个人虽自我抱团,但也谈不上排挤他们。然而,最大的问题就是,他们也算是矮子里拔高子,六堂监生中对算经最熟悉了解的几个人了,却完全听不懂张寿讲课的内容!

    于是,上次已经有过一次坐蜡经历的他们,当张寿那飞一般的讲课速度再次开始时,他们只觉得如坐针毡,头皮发麻。相较之下,其他老师的授课内容,那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就连岳山长关于农学的授课,他们都觉得要容易得多。

    好在张寿每次都是只讲两刻钟就先暂停,他们总算是能够透一口气。每逢这时候,几个平日里没什么交情的监生都会凑在一块,至于上太子面前献殷勤……就连九章堂的那些侍读也大多轮不到,他们谁也不会为了出风头去冒这个风险。

    因为这种休息时间,大多数是四皇子在那叽叽喳喳围着三皇子说个不停,偶尔是三皇子单独请教张寿又或者陆三郎和齐良……可今天,情况明显有些不同。

    就只见张寿竟是赫然走到三皇子身前,郑重其事地说:“太子殿下,我打算上奏皇上,日后调整一下在东宫授课的时间,由隔日授课,改成三日一授课。”

    三皇子还没反应过来,四皇子就立刻大叫道:“老师,这是为什么啊!”

    虽说四皇子也和那几个监生出身的东宫侍从有同样的苦恼,那就是很难跟上张寿的授课内容,哪怕有三皇子和皇帝轮流给他补课讲解,那也是磕磕绊绊,可是,这并不妨碍他最喜欢张寿来上课,因为张寿那种上两刻钟课,休息一刻钟的作息时间非常合乎他的口味。

    而且,张寿并不是每次都一个劲讲课讲题,而是会留出一堂课的时间,讲一些轻松的东西,也许是一些日常所见,却常常会忽视的道理,也许是一些历史典故名人轶事,也许是一些趣味数学甚至是物理。至少在他看来,这比其他老师的授课有意思多了。

    尤其是翰林院的那些学士们,严格且不知道变通,每次都是一讲大半个时辰,他屁股都坐疼了!

    因此,见张寿仿佛在斟酌怎么回答,他立刻去拖了三皇子一块过来,打算通过平常屡试不爽的磨字诀来诱使张寿让步,可三皇子犹豫片刻才叫了一声老师,张寿就开口了:“太子殿下,东宫讲读确实是人人求之不得,但要知道,九章堂中还有两个年级几十个人在。”

    “如若陆高远和小齐都天天在那边坐镇,我倒还能高枕无忧,但他们毕竟还要轮流周顾慈庆宫这边,而我就算回去,也往往每两天才能给他们分别上半天的课,至于还有半天,我要整理课程进度,就这还是有人帮忙看作业的结果。而这样一来,我几乎就没有休沐了。”

    见三皇子哑口无言,四皇子目瞪口呆,其余人面色各异,张寿就继续说道:“当然,我还年轻,不休沐也能熬得住,毕竟,太子殿下小小年纪却天天学这么多东西,也很辛苦,但有道是活到老学到老,更何况我还没老,我虽说身为东宫讲读,却也有需要学的东西。总得给我留一点修业学习的时间吧?更何况,我婚期将近。”

    这一次,就连那几个东宫侍从也都愣在了那儿。张寿都已经是太子的老师了,竟然还坦陈自己仍然需要学习修业?甚至为了婚期不惜为此丢掉在太子面前露脸次数最多的好机会?

    见三皇子渐渐神情松动,四皇子则是满脸不乐意的模样,张寿就笑道:“当然,人不在,我留下的作业却不会少。学海无涯,题海更无涯。你们之前也应该体会到了,光是听课也许不懂,但题目做得多了,掌握起来就容易多了。”

    题海无涯这四个字,九章堂的人那是深有体会,东宫侍从们却还无从得知,因为上一次张寿讲课之后没布置太多作业,甚至还额外吩咐了,没听懂的人可以不做。就连之前发狠似的自学过《葛氏算学新编》的张大块头,张寿布置的六道题也只勉强做出来两道。

    而此时,他们就只见张寿直接笑眯眯地拿出来一个纸卷。

    “在黑板上出题让你们抄录,这是从前在九章堂中的权宜之计,但你们如今总共也就二十号人,慈庆宫读书的开销,皇上又一力包揽,所以我之前和陆高远商议了一下,接下来会印制和《葛氏算学新编》配套的《葛氏一课一练》,到时候人手一册,做题就容易多了。”

    张寿此时笑而露齿,然而,除却三皇子恍然大悟之后在那若有所思,包括四皇子在内的其他人却都倒吸一口凉气。就连早和张寿商量好这一招的陆三郎本人,也觉得张寿这一笑好似是露出了尖利的獠牙——那一课一练是他亲自看过的,题量多得吓死人!

    “老师,这件事我要和父皇商量。”三皇子到底没有立刻答应,但同时却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如果陆师兄那书印制好了,我愿意以我的名义买下送给九章堂的同学们一人一册。因为老师之所以会忙到顾不上他们,也是因为我。”

    这一天朝会上,皇帝直到散朝时分,方才砸下了二皇子因沉船亡故这个石破天惊的消息,也不知道多少人目瞪口呆,回到衙门之后那自然是众说纷纭。虽说二皇子不过是一个因罪被逐的皇子,生母也已经是废后,人又从来都没好名声,但有道是,死人总是有理。

    于是,各大衙门中,替二皇子乃至于大皇子抱屈的声音,渐渐便有这么一种抬头的迹象。然而,那种声音非常微小,在东宫已经有主的情况下,读书几十年方才金榜题名的进士当中,会去替那兄弟俩抱屈而把自己搭进去的人,到底是凤毛麟角。

    但凤毛麟角,并不意味着没有。在任何年代,从来都不缺为了名声搏出位的人。

    而昨天晚上才亲眼见证了这一遭事情的朱莹,今天下午却也没有在家里闲着,而是邀了永平公主,又约了洪氏,一块查看北城靖恭坊的一座民宅。毫无疑问,那块地又是囤地大户渭南伯张康“所有”的。即便心情复杂的永平公主,也不得不承认这座民宅无可挑剔。

    洪氏在亲自查看了房舍之后,也不禁赞叹道:“这房子虽说有些年头,但保养极好,只要重新采办一批桌椅,就能立时开课。而且,北城有顺天府衙,还有北城兵马司,再加上国子监和文庙也在这里,本来就是文翰之地,不用担心安全问题。”

    “哪来的什么安全问题。我亲自监学,若有人敢来闹事,管教他们竖着进来,横着出去!”朱莹眉头一挑,杀气腾腾地一笑,“而且,还有亲自切下过登徒子耳朵的叶姑娘过来教授武艺,若有人心存不轨,嘿嘿,那真是撞到矛头上了!”

    永平公主虽说心烦,但她今天出门时,就得知了二皇子很可能沉船身死的消息,因此不愿意再和朱莹起冲突。在宋举人和海陵县主火速定下了婚事之后,她只觉得自己那些猜疑实在是可笑愚蠢到了极点,虽说心头仍有怨尤,却不太愿意表现出来了。

    哪怕朱莹奔前走后,把需要的女夫子请得七七八八,可人都是司礼监为大皇子二皇子选妃时精挑细选的,家世虽说都一般般,品行学问却都称得上出众。最重要的是,一个个都愿意买朱莹的面子,出来抛头露面给女学将来那些学生当夫子,她还有什么好说的?

    因此,她只是轻描淡写地提醒了一句:“女学是女学,低调一些为好,否则回头整天往衙门送奸邪之徒,传扬出去也不好听!”

    朱莹呵呵一笑,没有接话茬,而洪氏素来很懂得当和事佬,当下就岔开话题,说起了三皇子学画画的事。当她说起三皇子连学画画都严格要求自己时,却没有一味夸奖,而是含蓄地说道:“人力有穷尽,而学海无止境,三皇子没必要样样都精益求精,鉴赏的眼光比画画的功底更重要。”

    永平公主虽然并不喜欢洪氏,但对这话却很赞同。正在这时候,她只听到外间传来了一个声音:“公主,外间有人紧急找洪娘子!奴婢本来让他且在外头等着,但他说,十万火急,耽误不起,还说……还说洪山长兴许要上书替二皇子鸣不平!”

    刚刚得知二皇子之事的洪氏登时心里咯噔一下,而且,当看到朱莹和永平公主的表情,她更是一下子意识到,若不阻止,父亲很可能要捅一个马蜂窝!

第六百八十三章 知父莫若女

    捅马蜂窝的事,洪山长除了那次在经筵怒怼张寿,从前在豫章书院也干过。

    但洪氏更知道,在豫章书院的时候,上有老山长,下有一群仰慕其学问人品的学生真诚维护,再加上早年豫章书院出身官场沉浮几十年,最终又叶落归根的致仕大佬们也帮腔,而最重要的是,父亲开罪人时,她也会想方设法引导,所以父亲最终每每平安无事。

    不但平安无事,每次当众开罪过某人之外,被洪山长开罪的人往往都会倒台,久而久之,也就酿成了他那个父亲固执到死的性格,因为人老是认定,天命就站在自己这一边。

    而这一回也是,皇帝说的是赐自家父亲百金,经筵后驰驿返回江西。可因为册封太子之后,经筵并非日日举办,所以人返回江西的日子一拖再拖,现在都还在京城里没走。

    此时此刻,她也顾不得永平公主和朱莹,慌忙快步到了外间,见来的赫然是跟从父亲的一个老仆,她就立时仔仔细细询问了一番,得知是父亲差其出来买纸,又说要上疏言二皇子之事,他吓坏了方才急急忙忙去北安门想找她报信,所幸有人告知了她在这,就找了过来。

    得知父亲并没有明说是为二皇子鸣不平,这是自家老仆因为跟着父亲久了自己猜的,想到昔日父亲就曾经参与到南昌某家名门析产的风波,洪氏暗自苦笑,轻轻揉了揉太阳穴快速思量之后,她就对着那个老仆和颜悦色地笑了笑。

    “辛苦你特意跑这一趟。我回头就让人送你回去,你把该买的纸买了,若是父亲责怪你为什么去了那么久,你就告诉他,因为有人在文墨店门前吵架,听着像是两位朝官的家人。”

    写奏疏所用的当然不是一般的小笺纸又或者大笺纸,而是有特殊格式的纸,在京城这种地方,各种经营文房四宝的雅轩有卖,普通的文墨店也有卖。

    在这种地方,各种官员家的随从都可能遇到。那老仆虽说进京不久,却也明白这道理,因而连忙点了点头。

    知道永平公主和朱莹兴许会出来,其他人更可能悄悄留意自己这的动静,洪氏就不慌不忙地继续说道:“你对父亲说,其中那个御史家的,号称自家主人要上疏请求彻查二皇子之事,说二皇子不论如何都是皇子,他纵使粉身碎骨,也要还二皇子一个公道。”

    “另一个人号称家里主人是某尚书,骂这御史求名求疯了,还说皇上最痛恨这种邀名之辈!天下每年也不知道多少被弃贫儿填满沟渠,他怎么不管,多少官吏贪腐无度,他怎么不管,却在这揣摩上意。什么粉身碎骨,分明是沽名卖直,白瞎了这么多年读的书!”

    见那老仆拼命记,她就让人复述一遍给自己听,确认记得没错之后,她就继续说道:“你再告诉父亲,那御史家的随从大为不服,堂堂皇子死于非命,难道就应该和死于沟渠中的贫儿一样,连追查都不追查?那尚书家的就反唇相讥,皇上身为君父,有说过不追查吗?”

    “都说白发人送黑发人是天下最大的惨事,有谁的悲恸能更胜过皇上?你们这种所谓清正直臣,不过是不顾君父之痛,往人伤口上撒盐!仿佛是自己不跳出来,就不是忠臣似的,追查这种事根本不用强调,反而因此打击海盗,整顿水师,那才是更值得上书直谏的。”

    一时情急之下,洪氏也只能姑且想出这样几句,随即再次督促老仆背了又背。好在这位老仆在洪家伺候多年,更是对她忠心耿耿,最重要的是通晓文字,年纪虽大,脑袋却很清楚,所以才会第一时间跑来找他,这会儿费了点功夫,终于算是记住了。

    最终宽慰了老仆几句,承诺等这边事情办完,她若是有空,再赶回去见父亲一趟,若是没空,就过两日再告假回去,洪氏这才安排了自己出来时的那辆马车帮忙送人,当然也没忘了给车夫一串赏钱。

    作为东宫讲读之一,哪怕只是教画画的,她也自有一份俸禄,更不要说作为公主友的另一份俸禄,而在宫中,于她身边伺候的宫人们言明早得了吩咐,绝对不敢收任何赏钱,所以她简直是非常难得才找到这样花钱的机会。

    目送马车离开,洪氏擦了擦额头上渗出的细密汗珠,随即转过身来,结果差点和人撞了个满怀。看到朱莹这个绝色大美人若有所思盯着她瞧,永平公主则隔着三四步远,她不知道两人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自己身后的,吃惊之后就歉然地笑了笑。

    “让大小姐见笑了,家父这人,说得好听是眼睛里揉不得沙子,说得不好听……他就是自以为是,总喜欢把自己认为对的道理强加在别人身上。这种做法大多数时候没有问题,毕竟他虽说固执,但他秉承的道理毕竟没错,但像这次这种事情……”

    “不是我身为女儿却非议父亲,实在不是他一个外人应该置喙的!”

    “洪娘子,我还是第一次见你信口开河给人编故事,但说实话……你刚刚那番话编得不错!”朱莹嘴角一翘,露出了一个得意的笑容,“而且你猜中了皇上的性格。没错,皇上最讨厌那些不管民生凋零,吏治败坏,却盯着某些细枝末节嘀咕个没完的御史!”

    她说着就鄙夷地冷哼了一声:“二皇子可能遇到了沉船事故,这件事皇上肯定不可能息事宁人,肯定是要查的,用得着外人慷慨激昂地要给他讨公道?”

    “其实不能说是我猜的,我只是……以己度人。”洪氏不想背揣摩上意这个名声,却也不得不说明清楚,“我只是想,如果我作为父亲,哪怕是因为不听话而铸成大错,于是被赶出家门的逆子,那也毕竟是儿子,一旦他有事,哪里会心中不悲恸?”

    “这种时候,任何跳出来指手画脚的家伙,我全都会有一个算一个记在心里!因为,这等于是血淋淋地撕开人的伤疤,让人更苦更痛!!”

    话虽如此,洪氏却在心里想,虽然至尊天子不能以普通人来衡量,因而历史上被臣子离间了父子亲情的皇帝不在少数,逐子乃至于杀子的也比比皆是,但就她对当今天子的那仅有的一点认识来说,皇帝此时的心情应该就是她说得那样。

    哪怕皇帝确实是更偏爱三皇子和四皇子,可二皇子都死了,怎么可能不闻不问?

    果然,下一刻,她就只见永平公主也上了前来,表情虽一如既往的冷淡,但看她的眼神仿佛却柔和了许多:“如果我那二哥从前能够像洪娘子你这样头脑清醒,不犯糊涂,那么兴许也不会遇到这一次的事。”

    “不过,我真没想到刚刚洪娘子你能够这样急中生智,短短时间就编了这么一番话。”

    对于永平公主来说,这样的话确实已经是很高的赞誉了。毕竟,她并不喜欢洪氏,刚刚听到消息时,还以为恰逢其会的她们不得不帮忙一块想办法去阻止固执的洪山长,没想到根本没用她和朱莹绞尽脑汁,洪氏已经想了一套兴许有点用的说辞。

    见洪氏连忙谦逊了几句,朱莹就爽快地说:“你这会儿若是要先赶回去规劝你父亲,那也可以先走。反正这地方我们都已经看过了,接下来就是招生,也不急在今天。”

    “如果我现在赶回去,那就等于确证了齐叔是跑出来给我通风报信,我那顽固不化却又好面子的父亲就算本来想打消主意,看到我说不定也会死扛到底。”洪氏却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随即笑着说道,“大小姐若真的要帮我忙的话,不妨派一个人在父亲那雅舍附近盯着。”

    见朱莹有些诧异,她就直言不讳地说:“若是齐叔再从里头出来,那说明父亲兴许真的一意孤行,那时候就让人上去以我的名义主动问一问齐叔,然后再做计较不迟。”

    “知父莫若女,就这么办。我这就去吩咐一声。”朱莹笑得眉眼弯弯,真的先出去找了个随从让他去雅舍盯着,等回来之后,她就顺着这个话题继续了下去。

    “被你这么一说,我倒觉得我爹也是这种一意孤行的性子,倔得和头牛似的,他做主的事情,就是祖母也不一定拉的回来,所以娘之前才和他闹得这么僵!从前我不懂,但后来我长大了,就常常出面去劝。”

    “所以,阿寿有一句话我很爱听。”没注意到自己说父母当年旧事时,永平公主那极其不自然的表情,朱莹眉飞色舞地说,“阿寿告诉我,女儿是爹娘的小棉袄,御寒贴心,知情知意,比很多不懂父母心的儿子要强!我和祖母还有娘说了这句话之后,她们都很赞同!”

    永平公主没想到张寿竟会对朱莹说这样的话,在这个生男为弄璋,生女为弄瓦,女孩子生下来就仿佛辜负了某种期待一般的年代,有几个人会觉得生女儿比生儿子强?

    就是她,直到现在也非常痛恨自己身为女子,因为一个公主能够做的事情太过有限,有限到连自己的婚姻都没办法掌握,更不要说掌握未来。也就是在知道自己的身世之后,她才意识到,如果自己是皇子,那么兴许宫里早就没她这个人了。

    皇家也许会养一个身世不明的公主,却不会养一个身世不明的皇子。

    然而,朱莹和她一样“妾身未明”,甚至连九娘都一度忿然入了佛寺,就连婚姻大事也被非常儿戏地早早定了,未婚夫还是和她们同年同月同日生,长在乡下的张寿。可就是这样一个未婚夫,朱莹却偏偏一见钟情,而张寿又是那样一个迥异于大多数男子的人!

    为什么一样的身世,朱莹的运气却那样好?

    洪氏却没有永平公主那么多不平,她生而灵巧多思,却偏偏模样平凡,早就习惯了混杂着仰慕和惋惜的眼神,早就习惯了背后那些冷言冷语,早就练就了一颗坚硬的心,所以她虽说觉得朱莹运气好,所托得人,却不至于因此自怜身世。

    此时此刻,她就笑着称赞道:“张学士这话若不是为了哄大小姐开心,而是真这么想,那他可是胸怀大度真男儿。”

    “他当然这么想,女学这边的事情,也是他一力赞成我来帮忙的!”

    说到张寿时,朱莹的面上满是欣悦的笑容,接下来又对着洪氏夸了未婚夫一大通,一点都不觉得自己这行为在另两人面前是炫耀。结果,永平公主终于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你们十一月就要成婚了,日后有的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时候,到那时候再来说恩爱不迟!”

    “真正恩爱的夫妻才不是什么相敬如宾,端着大妇架子贤良淑德的夫人,有的是姑娘愿意去当,但不包括我。我对阿寿早就明明白白说过,他若是哪天不要我了,只要告诉我,我痛痛快快拔腿就走,绝不会纠缠不休。”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洪氏忍不住在心里念出了这一首《思帝乡·春日游》,见朱莹笑容明艳而灿烂,那光芒甚至有些刺眼,再见永平公主满脸阴霾,她终于明白这两个天之娇女为什么从来都合不来了。

    一个是高挂天空,光芒灿烂的太阳,一个是静悬夜空,含蓄寂静的明月,每日能够同悬于空中的时刻,只有黎明和黄昏那短短一会儿,本来就是水火不能相容。

    心里完全了然,洪氏就没有徒劳地打算弥合两人的关系,以皇帝和朱家的关系,却依旧没能让这两位修好,她何德何能,有这样的本事?

    因此,她干脆岔开话题,真心实意地和两人商讨起了女学的种种规划,当朱莹提议,去见一见那些女夫子的时候,她看了看天色,却是欣然应允。永平公主本来就是无可无不可,反正她在宫里也没事,索性就答应了下来。

    于是,这身份经历迥异的三个人,便造访了内城之内,朱莹已经延请到的三位女夫子。即便是以永平公主的挑剔,也不得不承认,这三位参加过皇子选妃的姑娘确实落落大方,学识出众。而她却不愿意承认那是朱莹眼光好,只认定那是她们之前通过初选复选的缘故。

    当黄昏时分,洪氏和朱莹告别,随同永平公主回宫时,便听到人哂然笑了一声:“这世上有些人不用努力便有一切,有些人使尽浑身解数却一无所有,洪娘子觉得这公平吗?”

第六百八十四章 嫁妆,传书

    生来就拥有家人疼爱,锦衣玉食的朱莹,从来都不会去想什么公平不公平的问题。她会怜老惜贫,也会惩强扶弱,但她从来都不会去想,如果自己不是赵国公府的千金,那会如何如何。她既然已经生来为朱氏女,那就是朱家的大小姐,干嘛去想自己如果不是!

    所以,充实的一天结束回家之后,她照例去庆安堂,叽叽喳喳对祖母说了一大通今天的所见所闻,就连洪氏想办法阻止洪山长上书乱说话都没漏过,最后就笑嘻嘻地腻在祖母怀里。

    “我派了人去雅舍门前盯着,听说洪山长的那个老仆后来就没出来,说不定洪娘子这法子奏效,那个老顽固总算是偃旗息鼓了。”

    毫不客气地给洪山长安了个老顽固的名头,她就继续说道:“今天洪娘子说,洪山长本来并不想留京,因为豫章书院离不开他这个山长,这次出来之前,老山长和几位书院出身的老大人们还都特意嘱咐她,说洪山长那性格绝对不适合做皇子师,在御前表现一下就够了。”

    太夫人本来心里压着二皇子这件事,但朱莹眉眼含笑,嗓音清脆,她这阴郁的心情也不知不觉转好,当下一面饶有兴致地听着她说,一面审视孙女那张越来越艳光慑人的面庞。

    “所以洪山长之前上书也好,说话也好,才会肆无忌惮,因为反正一无所求。可后来三皇子被册封为太子,他就显然动心了。因为皇子们就算他教得再好,顶了天就是个贤王,可太子师却不一样,因为当好了这个老师的话,自己的治国理念就能传承到太子身上。”

    “于是洪山长就不遗余力地想要表现自己,不管是在经筵上挤兑阿寿,还是这次打算上书言事。”

    见朱莹赫然对洪氏毫无芥蒂,此时说起洪山长时虽满是讥诮,却也谈不上蔑视乃至于仇视,太夫人觉得这种心态却也不错,当即就笑道:“看来你对洪娘子的观感很好。想当初她还特意写信给我,文辞优雅谦恭,确实是个挺不错的姑娘。”

    她顿了一顿就叹了一口气:“可惜了,天下男人大多重色更胜过重才重德,以左夫人谢道韫的才德,尚且所托非人,洪氏能够想到走另一条路,偏偏你还有点兴趣,那就再好不过了。你之前对我说叶氏愿意去教授武艺时,我是松了一口气,我还真怕你要去教人这个!”

    “祖母,你这是什么话,我就不能去教人武艺吗?”

    见朱莹大发娇嗔,太夫人顿时笑得眼睛都眯缝了起来:“能,怎么不能?当然能!但我就生怕你教出一个个像你这么能打的女中豪杰,到时候她们怎么嫁得出去!要知道,天下如张寿这样的男子,也许只有一个,别人可不像你这样好运!”

    没等朱莹表示赞同或反对,她就快速岔开话题道:“好了,你大哥婚期在即,接下来没几天就是你,你不要一门心思都放在女学上,赶紧收心备嫁!还有,虽说我和你爹娘哥哥们都不忌讳你和张寿同进同出,可你这几天就别去张园了。喏,这个好好看看。”

    朱莹正要反对抗议,手里就被太夫人塞了厚厚一摞单子,登时呆了一呆。可听到太夫人的下一句话,她就险些一下子跳了起来。

    “这是我和你娘给你拟定的嫁妆单子,好好看看,要添什么东西自己说!”

    跳起来的朱莹立刻被太夫人的眼神给镇压得坐了下去。然而,当外间传来张寿求见的通报时,她还是再次跳了起来,随即把那价值万金的嫁妆单子一扔,旋风似的冲了出去。

    面对这样一个风风火火的孙女,太夫人唯有揉按太阳穴,苦笑摇头,直到看见那一双怎么看怎么般配的璧人一同从门外进来。她笑着摆手示意张寿不用多礼,示意人坐下之后就开口问道:“怎么有功夫这会儿过来?这种用晚饭的时候丢下你娘一个人在家中,可不像你。”

    “我就是顺路过来,说两句话就走。”张寿对这样的调侃早就习惯了,此时洒脱地一笑,就直截了当地说,“我今天去慈庆宫授课的时候对太子殿下说了,打算把两日一授课改成三日一授课。”

    他把大致理由略提了提,随即就咳嗽一声说:“而且,我婚期在即,就算有娘奔前走后,太夫人您和九姨也派人到张园帮忙张罗,但我总得抽一点空闲,自己也准备一下。就是成婚之后,要是我整天都忙得脚不沾地,莹莹也是一个劲忙她自己的,那我们未免太可怜了一些。”

    朱莹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随即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但随即就在张寿幽怨的瞪过来一眼后立刻一本正经了起来,而且还在太夫人的注视下连连点头道:“祖母,阿寿说得没错,改成三日一次课才好,否则阿寿太忙了!”

    “我该说你什么是好,是夫唱妇随,还是不思上进?”

    太夫人又好气又好笑地用手点了点朱莹,见人一点都不思悔改,反而突然一把抓了刚刚看都没看一眼的嫁妆单子,却是蹭到张寿旁边去坐下,还毫不避嫌地把单子给了他瞧,她就顿时更无奈了。

    张寿那理由她当然只信一半,毕竟,别人是五日一讲,他是隔日一讲,大概张寿也想消除一下差别太大的影响,对外自然说是九章堂太忙,还能把越来越近的婚期搬出来当理由。但朱莹也实在是太没有姑娘家的矜持了,哪有还没嫁的女孩子亲自给男方看嫁妆单子的?

    可她就只见张寿随便翻看了几眼,继而就塞回给了朱莹:“反正日后都是你收着的,你做主就行了。娘反正是一千个一万个什么都满意,我就更不用说了。”

    朱莹对张寿的回答却非常不满意,轻哼一声就没好气地说:“我知道你不会嫌我嫁妆少,我是让你帮我看看,我嫁妆是不是太多,回头会害得我大哥和二哥没钱娶媳妇!”

    太夫人差点没被朱莹这话给噎得呛出声来,她还来不及笑骂,就只听张寿恍然大悟地说:“这倒是正理,你要是嫁妆太多,你大哥二哥那边就少了!嗯,我仔细看看!”

    见张寿真的在那纸上指指点点,随即煞有介事地和朱莹说,这个铺子出息大,留给朱大哥,那个田庄收成好,留给朱二哥……太夫人终于忍不住了,轻轻一捶扶手就喝止了这番评头论足:“你们俩也够了!朱家还没穷得嫁不起女儿,这点嫁妆还拿得出来!”

    “祖母!你如果真的把你和我娘的陪嫁都一股脑儿打包了给我,这对大哥和二哥也太不公平了!”朱莹从张寿手中接过嫁妆单子,上前塞在了太夫人手中。

    “我又不缺钱花,阿寿之前就说了,回头等我过门,那天工坊之类的全都交给我去打理,张园也一样,家里的事情他不管!”

    见朱莹毫不忸怩地说着过门两个字,太夫人简直是又好气又好笑,可当张寿真的表态,把张园那最赚钱也是最核心的东西全都交给朱莹去管,她还是不由得感慨两人之间的信任。

    于是,她唯有板着脸说:“富养女儿穷养儿子,这朱家回头你大哥和二哥一人一半,比你现在这些嫁妆多多了!你要补贴你二哥,日后再补贴,现在别惯坏了他!”

    张寿忍不住替朱二掬了一把同情之泪,但紧跟着,朱莹却又另辟蹊径,从未来大嫂和二嫂的陪嫁上做文章,声称自己不能让别人比较嫁妆多寡,结果被太夫人直接堵了回去。

    “那些家具铺陈之类的,我会让人提前送去张园,至于这些东西,也只是挑选一部分放在嫁妆里头招摇过市。你别忘了皇上当众提过你的身世,你要是寒酸出嫁,连他的脸也一块丢了。我算了一下,如果加上回头宫中和其他亲友给你添妆的那些,一百二十八抬差不多。”

    “剩下的你悄悄收着就行了。”

    对于未来岳祖母这样的说法,张寿顿时大汗。一百二十八抬……还是差不多?要是家家户户嫁女儿都这么倾其所有,京城有多少人家得倾家荡产?

    不得不说,要不是座钟提前销售了很多,定金收得手软,玻璃方面,皇帝授意司礼监把皇家工坊拿来与他合股,就凭他那点家底,娶妻还真是娶不起,娶不起……

    张寿绝口不提今天刚刚从四皇子口中得知的二皇子因沉船身死的事件,而太夫人和朱莹也同样默契地忘记了这回事。直到朱莹送了张寿出门时,她才忍不住低声问道:“阿寿,你说二皇子到底真死了没有?”

    “他死了比活着强。”

    张寿直截了当地给出了一个答案。见朱莹没有再问,而是笑眯眯地替他紧了紧身上的氅衣,他就握了握大小姐那柔荑,继而转身出门登车。

    这是一个简单到用不着多想的答案。要是二皇子死了,皇帝不说赦其罪,至少在谥号,丧仪(哪怕只能衣冠冢)等等各种方面都不会过分亏待。但要是人没死……除非是被救之后送回京城,否则要么被人劫走,要么自愿出走,反正都只有被人奇货可居这一条路。

    奇货可居的主角都没有好下场,哪怕成功也一样——看看这四字成语的出处,那位其实很有能耐,最终却短短四年暴病而亡的庄襄王就知道了!

    之前得知父亲的老仆没出门,洪氏就没有回去看望父亲,而是同永平公主一同回宫,等到了坤宁宫后的游艺斋,她就继续整理着自己的文集——更准确地说,是将来用于女学的课本。然而,入夜时分,她突然捕捉到了一声凄厉到难以名状的惨呼,登时猛然打了个寒噤。

    皇宫之中入夜之后阴气重,洪氏从进宫第一天就感觉到了。只不过她并不觉得这是因为宫中死人太多——神州天下这多少年历史下来,何处不死人——而是觉得宫中建筑多,偏偏又都很高,很多地方早早就没阳光了,自然就显得阴冷。

    然而,当今天子并不是嫔妾无数的荒淫之君,后宫如今也没什么奸后毒妃之类的人,所以她在宫中呆了这么久,几乎没听到多少乱七八糟的动静,此时这种声响竟还是第一次。

    洪氏努力侧耳倾听,却再也没有听到第二声,一时就轻轻舒了一口气。不是后妃公主的她在这宫里算是异数,因此她一点都不打算多管闲事。然而,她万万没想到,她不去管闲事,闲事却会主动找上门来。

    就在她整理了书稿,洗漱之后遣退了宫人,正打算上床就寝的时候,却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诡异动静。饶是她素来胆大,当发现赫然有人在推窗户的时候,还是吓了一跳。

    她下意识地抄起枕边一把用来防身的裙刀,深深吸了一口气就来到窗前,低喝一声道:“是谁?”

    然而,她这样的喝声,毫无疑问地没有得到任何回答,她假装过去拨动窗闩,但却在看似慢吞吞的动作之后猛然支起窗户。下一刻,她就只见一个人影一窜而起,随手把一样东西从支摘窗外丢了进来,继而就迅疾无伦地往远处跑了。

    洪氏下意识地想要叫人去追,可当看到面前竟然是一封信,她登时心中一紧,狐疑之外更有些惊惧。怎么会有人给她送信?就她这种在宫中无足轻重的人,居然也有人会打她的主意?难道觉得她还能影响到哪个贵人不成?

    虽然知道自己最明智的选择就是出声惊醒所有人,然后让人设法去追捕那个居心叵测给她投书的家伙,再原封不动把这封信交给皇帝,可是,看了一眼那根本就没有封口的信,想到自己刚刚的低喝竟然没引来人查看动静,她还是打消了这个主意。

    这信看与不看,都是一回事,与其看似坦坦荡荡,还不如先弄清楚对方打算干什么。

    拆开信封取出信笺,一目十行地迅速扫了一眼,洪氏登时哂然一笑,旋即却并没有出声叫人,而是直接放下了支摘窗,下了窗闩。她就知道,自家父亲虽说顽固不化,但理应不是那么容易入彀的。能够诱惑他的,只有所谓的是非黑白,人伦大义!

    事到如今,也只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第六百八十五章 巡查

    对三皇子说了想把隔天去一次慈庆宫,改成三日一次,张寿次日一大早起来的时候,本来还捏着连夜赶完的奏疏,打算出城去公学的路上,顺便去通政司把奏疏给呈递进去,然而,洗漱更衣吃过早饭,他辞过吴氏正打算出门的时候,却发现自家门前还是熟悉的那一队卫士。

    这竟然不是临时措施,而是打算打持久战吗?

    昨天早上出现这么一队人,而且看似守了一晚上的时候,他还觉得狐疑,可等到去慈庆宫授课时,听四皇子说了二皇子可能遭遇沉船事故没命的事情之后,他就觉得这般安排应该是皇帝的一番好意。可如今看这光景,赫然是打算长期驻扎下去,他就觉得很诡异了。

    而等到他打算登车出发时,又是一队人疾驰而来,快到他面前时,为首的人呼喝一声,和身后众人齐齐一跃下马,随即快步来到他面前行礼,他不禁更是心生荒谬。

    “张学士,卑职锐骑营队正韩烈,奉旨从即日起为您扈从。”

    张寿着实是有点懵。他又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人物,这种待遇是不是有点过头?他瞅了一眼身边的阿六,见人好像有点本职工作被人抢走的表情——当然,别人是难以从少年脸上察觉端倪的,他就笑道:“那实在是辛苦你们了。只不过,我家门前另外这些人是……”

    下一刻,他就得到了一个意料之中的回答:“这些也是锐骑营的人,从前天晚上开始,京城诸国公、阁老、尚书等重臣,家中增派卫士看守,今日起,出行也派人扈从,从家中驻防到扈从出行,总人数分别为二十到四十名卫士不等。皇上昨日晚间特别吩咐,二皇子船只尚且会无故沉没,一干重臣之安危便是重中之重,不可有半点轻忽。”

    可我好像不是那样的重臣……张寿很想在心里这么说,然而话到嘴边,他觉得这有点拂逆了皇帝一片好意,因此只能客客气气地再谢了一番。

    要说锐骑营作为天子亲军,据说皇帝闲来无事甚至会在西苑演武场亲自操练,确实是训练有素。他昨天出门时吩咐家人送热汤茶水,竟然没人肯收,打赏那就更是别提了。因而,哪怕此时奉命扈从的只是十个人,坐在马车上的张寿仍然觉得自己着实是招摇过市。

    而当他去过通政司绕了一绕送了奏疏,出城抵达公学的时候,今天太子詹事刘志沅早上去慈庆宫给三皇子当老师了,而陆绾却和下车的他正好撞上,两人对视一眼,全都看到了对方身后那这十个威武雄壮的护卫,一时不禁面面相觑。

    一个已经致仕的前兵部尚书,现公学祭酒,一个只不过是翰林侍讲学士,随行的护卫配置竟然是一模一样!

    当然,惊讶归惊讶,年纪相差一辈的两人却默契地没有交流这个问题。陆绾打过招呼就先进去了,任由人赶着他的马车先行去采运书籍。虽说陆家父子身家全都相当丰厚,但陆三郎挥舞钱票,在京城大肆兼并书坊之后,陆绾也就索性动用座车运书,留下了好一段美名。

    相较于那些算经,张寿那作为算学启蒙的《葛氏算学新编》前三卷很好卖。就算不想考九章堂,给自家小儿做一下算学启蒙却很不错。尤其是在如今父子两代皇帝全都对算学很感兴趣的情况下,对于小康之家,这种不花几个钱的投资是非常有益的。

    陆家的马车走了,张寿见阿六正要打发车夫去后头车马厩寄存马车,为首的队正韩烈竟然分了四个人出来,赫然打算跟随一块去,他就不由得愣了一愣。

    而对方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郑重其事地解释道:“历来刺客行刺时,或是用出其不意的手段,或是躲在出其不意的地方。这其中,车厢底盘是很容易藏人的。而且,在车厢底盘做手脚,又或者对马匹做手脚,使得马车在行驶时马匹受惊,又或者车辕以及底盘断裂……”

    张寿呆呆地听对方说了一大通安保要诀,简直觉得这和检查汽车里有没有动手脚,排除各种机械故障和炸弹的可能性有异曲同工之妙。面对这份专业,他就不假思索地点点头道:“那就都拜托你们了,阿六,你不用去了,有他们盯着就行了。”

    这一次,阿六终于有些不服气地盯着众人看了两眼,等四个人护送着那位面色微妙的车夫驾车走了,他才小声说道:“我也会查的!”

    知道阿六说的是马车有没有被人动手脚,他也都会仔细检查,张寿就瞪了人一眼道:“有人替你分担,你不是更省事吗?”

    可疯子不是已经把家里上下操练了一通,又布设了一层一层的警戒措施,用得着吗?至于外出,除非别人动用弩箭……就算动用弩箭,我也许未必能全歼来敌,可要背你逃命难道还不容易吗?用不着这么多人!

    阿六心里这么想,看剩下的韩烈等六人就不免觉得很碍事。然而,等到一进公学,见六人立时止步,竟是只在墙外巡行值守,他刚刚那一丁点不快的心情立时烟消云散。把张寿送进九章堂,他就一如既往在公学里四处转悠了起来。

    来此地学习的人,除却排字班之类的技术类班级,普通学生只分初级班,中级班和高级班。目不识丁的上初级班,从蒙学读物《三字经》、《千字文》、《百家姓》开始学习读写。

    而粗通文字者,则是根据资质和进度,普通的上中级班,只有语文和数学两门课。语文是除却蒙学书外,再从《论语》中挑选一些比较浅显的篇章条目,以通晓道理为准,而数学则是从加减乘除学起。而那些既通文字又确有资质的,则上高级班,直接上《论语》全篇。

    当然,初级班和中级班中如若有人脱颖而出,也能够直升高级班。

    因为公学里的学生大多数出自平民甚至贫民,平日里还要兼顾家事又或者农活,所以每七天只上课一天,十四个班总共七百人的初级班,以及七个班总共一百四十人的中级班,无疑是公学的主流。如此每天也就是两个初级班,一个中级班,总共一百二十人来上课。

    至于高级班,反而人数并不比初级班和中级班要少。原因很简单,虽说有十五岁以下这个硬性标准卡在那,但家贫难以供得起读书,却在私塾又或者长辈那里学会了读写,还读过一些经史,从前却因囊中羞涩而难以为继的人很不少,整个京畿竟招来了整整八十人两个班!

    因为每日开课,又免费供应一顿午饭,前提是每半月一次考核,通不过就黜落,八十人依旧是风雨无阻,竟是整个公学中最勤奋的群体。而他们的目标,却也是张寿私底下和刘志沅陆绾谈起时唏嘘不已的。

    因为高级班的所有人几乎都卯足了劲,发誓要通过县试和府试,考出童生,日后下科场!虽说顺天府一贯是秀才和举人名额多,相比科举魔鬼省份南直隶和江西来说容易得多,但这个容易却也是相对而言的。三人并不认为公学中的免费经史课程能强过殷实人家的西席。

    毕竟,在陆绾和刘志沅不会亲自去教的情况下,除非是资质特异之人,否则很难胜过那些书香门第的读书种子。所以,对于他们的科举前途,三人的看法都很谨慎。

    而阿六至今也只是粗通文字的水平,因此对于那讲授四书的高级班,他是一点兴趣都没有,而对于排字班、统计班、律法班的授课,他也听不懂,因此反而在正教授基础数学的中级班门前逗留了好一会儿。因为,萧成和小花生也都在这儿。

    今天在这儿上课的,正是陆三郎。人和齐良轮流在东宫侍读,负责在张寿不在的时候,给三皇子以及其他人答疑解惑,但此时给普通人讲解的时候,小胖子就没那么耐心了。

    在算学上点满了天赋值的某人,面对一群连九九歌都背得吃力的家伙,那简直是教鞭打得讲台啪啪响,那副凶巴巴的样子,就连看热闹的阿六瞅着都不由为之侧目。眼看陆三郎点了好几个人抽背,竟然有两个人都磕磕绊绊背不上来的时候,他就屈起手指头数起数来。

    果然,他才数到三,就只见陆三郎赫然狂怒了起来:“你们又不是六七岁的蒙童,小的十一二岁,大的十五六岁,都认得字的,这么简单听一遍就会的东西,居然回去复习了七天,还有人没能背出来?你们到底用心了没有?”

    “公学虽说不收学费,但你们来上课的这一天,却没人会补贴你们本来去种地,去做工的收入!你们要是今天不来这里读书,家里还能多一个壮劳力,可你们来读书了,这一天收入就没了!少了这钱,你们家里其他人得出力上工去填补,你们还不好好读,好意思吗?”

    阿六原本以为陆三郎会怒不可遏地破口大骂,此时听到人急怒之下竟然还讲道理,他就不由得露出了浅浅的笑容,心里想起了当初张寿在村中教那些顽童的情景。

    村里几十个孩子,背唐诗,背九九歌,学读写,但最终能入得了张寿法眼的,也就是齐良和邓小呆。即便如此,十多岁的那些孩子,大多数都学会了最简单的读写,每个人除却自己的名字之外,还能写百八十个字。

    为了这个,张寿甚至还让他砍了两根竹子,劈开竹节和竹筒,用竹牌做了很多识字牌。

    而这会儿陆三郎教训人的这般说辞,就和张寿曾经教训村中顽童时的话如出一辙。当然,每次张寿骂过之后,村中大人们总是会拎住自己的孩子,把人打得哭爹喊娘,而冲着惩罚和奖励,顽童们也往往会硬着头皮去学——当然也少不了作弊。

    他没有继续去看陆三郎到底是怎么处罚学生的,悄无声息就退了出来。为了背九九歌,村里无数顽童都挨过戒尺,他也不例外。那种刻骨铭心的经历,他是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

    尽管教室中更加温暖,但阿六游走了一圈之后,确定九章堂两个班级的课恐怕又是一如既往要持续很久,而半山堂那些人则是迎来了第一位老师汤先生,这会儿在亲自旁听的陆绾那镇压下少有地认认真真上课,他就悄然溜了出去,却是没有惊动那几个巡行的卫士。

    然而,他并没有大意地和数月前那样在外城踢馆找对手,又或者收伏三教九流,而是在邻近各处屋宅店铺的墙头屋顶分别踩了一遍,确定没有任何可疑迹象,又去那座尚在建造中的算经馆查看了一下进度,却是发现了好几个正在打听的读书人。

    至于打听的内容,正是张寿之前在国子监放出风声的借书制度。

    留在这儿监工的是一个陆府老家人,大概是因为这些天来问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他有些不大耐烦地随手指了指一旁的告示牌,没好气地说:“都写在上头了,日后会怎么运营,怎么借书,上头都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他本来还想摆架子,可冷不丁发觉不远处有个少年正静静地看着自己,正是阿六,认得对方的他登时额角冒汗,原本非常傲慢的态度立刻改观了不少,却是语重心长地说:“老爷慷慨解囊造这么一座算经馆,到时候还会出借不少经史杂文,这都是因为张学士的面子……”

    没兴趣听人吹捧张寿,阿六转身就走,等到又去兴隆茶社饶了一圈,他最终返回公学时,却已经是快晌午时分了。在这么一趟日常巡查中,他除了一边听一边看,顺便还往肚子里装了两个馒头三个包子外加一碗豆浆,但此时却又有些想念接下来的午饭了。

    嗯,原本公学中还设了伙房,但现在伙房只剩下了加热这一个功能,兴隆茶社附近那美食街上的各地小馆,已经包下了公学中师生们的饮食。学生们的伙食都是馒头包子花卷,送来蒸一蒸热热就好。

    而包括陆绾刘志沅和张寿在内的师长们的则是一荤一素一汤,这是刘志沅规定的。半山堂的那些有钱家伙们,可以根据菜单自己点。而只有他……能享受学生和老师的双份饮食。

    然而,当阿六来到公学门前时,遇上的却不是那些来送饭的,而是一大队衣甲鲜亮的锐骑营卫士,相较于之前张寿和陆绾的那些护卫,眼下竟是足足有好几十人。而被这些人拱卫在当中的,则是一辆看上去非常低调的马车。可阿六却一眼就认了出来。

    那分明是三皇子这个太子上次来听公开课时坐过的马车!

    眉头大皱的他直截了当走上前去。那张通行宫中畅通无阻的脸,这一次也轻而易举就刷成功了。他非常顺利地就来到了马车旁边,没等车帘打起,就有些狐疑地开口问道:“太子殿下不是说不会常常出宫,以免耗费人力吗?”

第六百八十六章 求助,劫持

    听到车中人久久没有回答,阿六想起张寿常常评价,他这性格很容易把天给聊死,不由得仔仔细细思量了一番,这才继续说道:“太子殿下吃过了吗?”后半截话他想了想,还是没说——如果没吃过,一会儿会送午饭过来,不如在公学吃过再回去?

    车中人仍然没有回答,可不过须臾,却传来了轻轻叩击厢壁的声音,紧跟着,之前放了阿六过来的锐骑营卫士就有一人上前,到了车门前低头躬身,随即伸手过去,下一刻就从车里接过了一封信。紧跟着,他就直接把信送到了阿六跟前。

    用不着对方说话,阿六就知道,这绝对不是给自己的信,铁定是给张寿的信。而车中的人,十有**并不是三皇子。尽管刚刚在看到马车时他习惯性地做出了那样的判断,还问了话此时厚厚的帘子和车厢也隔绝了他察觉气息的本能,可对方这举动却使他隐隐察觉不对。

    他没有多说话,接过信微微颔首之后转身就走。等进了公学,他直奔九章堂二年级,刚刚好好就听到张寿那一声下课。他毫不犹豫地快步直闯进去,到了张寿面前,就递过去了那封信,至于前因后果,那却是只字不提。

    而对于阿六的简单粗暴,张寿自然早已习惯。他见那信函并未封口,就信手取出了信笺,展开随眼一扫,他就愣在了那儿。

    因为信上虽说没有落款,也没有抬头,但只看内容,就知道那并不是给他的,而是给别人的。薄薄一张小笺纸上,写的只有寥寥几行字:“后欲杀次子而存长子,今事已成,洪山长世间高士,请为二皇子鸣冤!”

    张寿嘴角抽了抽,随即捏着信笺二话不说就往外走。等到了门外,阿六主动跟了上来,他这才开口问道:“谁送信来的,现在人呢?”

    “公学外头马车上。”

    得到了这样一个简简单单的答案,张寿立刻不假思索地快步往外走。可当来到门外,发现那赫然是超乎自己想象的锐骑营大队兵马扈从着那辆马车时,他就不免有些愣神。他的第一反应也是三皇子这位太子竟然又微服出宫了,可再想想那封信的内容,他却又觉得不像。

    因而,仔仔细细权衡了一番,当来到马车边上时,他就沉声问道:“敢问洪娘子,是否是希望我去雅舍规劝令尊?”

    洪氏借着今早去慈庆宫教授三皇子画画那半个时辰,直接把昨夜这封信递了过去,又将和永平公主朱莹在一起时家里老仆报信,自己的应对,以及昨夜这封信的来龙去脉一一告知。果然,三皇子非常重视,不但带着她立刻去见皇帝,还说服皇帝,让她能够出宫来见张寿。

    此时,马车中的洪氏听到张寿直截了当地道破了自己的身份和来意,她就一把揭开车帘,随即在车中屈膝下拜,语气真挚而沉肃。

    “家父为人迂阔,不切实际,却素来最重是非黑白,往常在江西时,他就不顾清官难断家务事,多次为某些受冤者主持公道,但那都是因为老山长和我悄悄派人打听,细细访查,敢利用他的人都早早被甄别了出来,所以他秉公而行,自然所向披靡,”

    “但这次却不同,我只担心别人不止送信给我,还在他那边有所动作。届时他迂气发作,为人所趁,铸成大错。虽说还有其他办法能阻止他,但恐怕只有张学士您能让他心服口服,哪怕是骂到他心服口服,也比他被人诱使上书胡言乱语强。”

    “你太高看我了。”张寿唯有苦笑,但想想洪氏能动用这样的扈从,显然皇帝和太子也都是这么期待的,他不禁有些头痛地问道,“这没凭没据的,洪山长真的会上这种当吗?”

    “给我的信上只有这么几个字,但给家父的却未必。我不知道特意送来给我的,是别人有意示警,还是另有玄虚,但这种时候,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皇上倒是想亲自召见家父,但却被我劝了下来。”

    “知父莫若女,他的性格是,素来只相信自己看到的,不相信别人说的,脾气倔起来,他眼里就觉得是皇上强权逼他闭嘴。所以我担心弄巧成拙,只能恳请皇上和太子殿下,让我出来见一见张学士您。而且……”

    洪氏顿了一顿,随即犹豫了一下,这才咬牙说道:“而且,我也担心给我的信里这么写,给家父的信中,却是另外一番说辞。家父对我教***殿下画画非常不满,只觉得这是视若画师伎工一流,所以万一两边说辞不同,我恐怕只会激怒于他。否则,我是打算亲自去的。”

    “若是能当头棒喝点醒家父,不但是我,豫章书院也会感念张学士您这番仗义的恩德!”

    都当我是当头棒喝技能点满的超人吗?我又不是少林寺高僧,不会佛门狮子吼!而且,我能抄起戒尺简单粗暴地把三皇子和四皇子教训一顿,也能让张琛挥舞戒尺把半山堂管得服服帖帖,可我总不可能去把洪山长打一顿吧?

    张寿在心里吐槽,可他和洪山长固然是只有过节没有交情,可洪氏却为人不错,最重要的是,如果洪山长那个大嘴巴真的随便乱评论皇家事务,那说不定连无辜的三皇子都会被带进去。那个温文有礼的小太子将来会不会变成自己讨厌的那样子,他不知道,但现在他至少还对这小家伙挺有好感的。所以虽说他不喜欢管闲事,可这次还真的推却不得。

    问题是,这种自负正义的老学究,古往今来从都不缺!有时候比真小人都难对付!

    至于奉旨扈从洪氏出来的锐骑营将士,只听懂了洪氏是希望张寿去规劝洪山长什么事情,至于具体内情却一无所知,但是,奇怪归奇怪,却也没人太去深究细想。毕竟作为大头兵,本来就是凡事奉命而行,没那么多想法。又或者说,想法太多的,当不好兵。

    于是,等到张寿终于答应下来,洪氏再拜致谢时,刚刚接信送给阿六的那个卫士,就到车前去放下了车帘。紧跟着,人就对着张寿郑重其事地一揖行礼,算是道别。须臾之间,这么大队人马赫然是怎么来的怎么去,公学门前这条街道再次变得空空荡荡。

    至于公学中其他人,也有听到外头动静,想来看个热闹,奈何陆绾镇着半山堂的那帮贵介子弟,其余人则是慑于阿六一夫当关,最终出来时,那是什么热闹都没得看了,甚至连刚刚外间究竟什么情景,他们都不知道,不清楚。

    而张寿却也没有立刻就去雅舍找洪山长当头棒喝,而是先气定神闲地等了午饭送过来,随即不但一口气吃完了自己那一份,而且还到阿六那边捞了半个花卷。等到确定自己已经养精蓄锐,他又在和陆绾刘志沅共享的公厅里慢走了一刻钟消食,这才打算出门。

    可刚到公厅门口还没出去,他就听到身后一直保持缄默的陆绾突然开口说道:“张学士,有道是君子动口不动手,你这君子又是好一张利口,所以素来无往不利,但有时候就算你在口舌上头完全占据上风,却也不一定必胜。这种时候……”

    见张寿转头看向自己,陆绾就笑眯眯地说:“有道是,乱拳打死老师傅。”

    这句俗语竟然是这年头就有的吗?张寿哑然失笑,却是拱了拱手算是谢过陆绾的提醒之后,就大步出了门。虽不知道陆绾这个老奸巨猾的究竟是怎么品出的苗头,就说他刚刚绞尽脑汁思量半天得出来的结论,也就是唯有先出奇兵,再胡搅蛮缠而已。

    否则让他和一个老顽固扯什么道理,那简直是脑子有病!

    登车在一队人马扈从下再次进城,在招待那几位山长的雅舍门前停下,张寿一下车,是正好看到一个昂首阔步走出来的熟悉人影。不是别人……正是洪山长!

    两相对视,那真是新仇旧恨齐上心头……那当然是瞎扯淡,张寿对洪山长这个手下败将当然是没太大衔恨的,但洪山长对他肯定就不同了。

    果不其然,他就只见洪山长先是错愕,随即激动,继而是冷淡,最后轻哼一声就径直朝他走了过来,竟然看也不看他就要自顾自扬长而去。

    说时迟那时快,张寿顺手一捞,直接就拽住了洪山长的胳膊,再接着,这些日子来和阿六一块操练过某些小巧擒拿脱身之术的他,就轻而易举地让人没法动弹,但脸上却是还一副故人相见,云淡风轻的样子。

    “洪山长,真巧,我刚好有一件很要紧的事要请教你。”

    洪山长只觉得张寿那抓住自己的手就犹如铁钳一般,根本就挣脱不得,一时不禁又急又怒地喝道:“我和你没什么交情,没话和你说!”

    “何必这么见外呢?都说同殿为臣,我们好歹也一块在国子监和经筵上讲过学,怎么能说没有交情?”张寿不动声色地胡搅蛮缠,却是笑眯眯地把洪山长往自己的马车上拽,“阿六之前才告诉过我,外城兴隆茶社那边的美食街,新开了一家很不错的铺子……”

    听到张寿叫自己的名字,阿六眼中精光一闪,随即就立刻嗯了一声:“是,口味不错,正合适边吃边说话。”

    然而,在说出口味不错这几个字的同时,少年已经出现在了洪山长的另一边,看上去非常自然地扶住了洪山长的右手手肘,随即轻轻在某个部位轻轻一弹。

    下一刻,原本还想挣扎的洪山长就只觉得手肘一阵说不出的酸麻,大惊失色之下,他差点没叫出声来,可紧跟着耳畔就传来了一个阴森冷淡的声音:“别动,否则后果自负!”

    还没来得及想清楚这后果自负中的后果究竟是什么后果,洪山长就被主仆两人非常利索地给架上了车——当然,若要说那是绑架,却也未尝不可。而送了人登车之后,阿六却又钻了出来,见刚刚跟着洪山长出了雅舍的那个老仆恰是瞠目结舌,他就对着人笑了笑。

    少年完全没体会到自己并非自然流露的笑容是多么吓人,见那老仆赫然打了个哆嗦后退一步,他这才咳嗽一声说:“我家少爷请洪山长小酌一杯,一会儿就把人送回来。”

    睁着眼睛说瞎话的阿六全然不顾张寿和他这会儿全都是酒足饭饱,此时也过了吃饭的时辰,微微一颔首就再次钻上了马车,而那训练有素的车夫以及来自锐骑营的十名护卫,即便面对刚刚那一幕着实有些眼花缭乱,但却也没人发出任何异议,簇拥了马车就走。

    至于雅舍门前那目弛神摇的门子以及那个洪氏老仆,竟是直到这一行人呼啸而去之后许久,这才终于先后如梦初醒。

    大庭广众之下,张学士竟然把洪山长给接走了……不对,那应该说是劫走了吧?

    然而,见四周围路人不多,此时或窃窃私语,或茫然不解,两个门子对视一眼,一个立刻打哈哈绞尽脑汁给张寿找理由:“洪山长的千金听说正和张学士的未婚妻朱大小姐一块做事,洪山长自己又和张学士不打不相识,两个老相识出去吃顿饭嘛,这不是很自然的嘛!”

    另一个门子则是立刻满脸堆笑地哄着那老仆进去,等好说歹说劝人在屋子里等着洪山长回来,尽管放一百个心,他就立刻拔腿往肖山长和徐山长那边赶去。记得今天岳山长下午有课已走,这两人则是好像没出门,他果然一找一个准,两个有点交情的山长赫然是在下棋。

    他一个门子本来没资格上前与这两位天子尚且以礼相待的东宫讲读官说话,可此时事出非常,和两人的随从好说歹说之后,他总算是到了近前,将刚刚门口那件匪夷所思之事给说清楚了。然而,引来的却是肖山长的一声笑。

    “张学士虽然有些少年意气,但行事素来很有分寸,你安抚那洪氏老仆时说的话没错,不用着急,黄昏之前,他肯定会好好把人送回来的。”

    张寿当然知道,自己就在雅舍门前劫走洪山长,这传出去必定会是轩然大波,指不定会有多少人如获至宝大加攻谮。可刚刚那情形,要想短平快,而不是和人扯皮,他没有第二种选择。此时此刻,坐在行驶的马车中,见洪山长那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他就对人恬然一笑。

    “洪山长倒没有大叫大嚷,声称是我劫了你。”

第六百八十七章 拍案

    洪山长额头青筋毕露,太阳穴突突直跳,只气得七窍生烟。他活了大半辈子,在江西时,也曾经让几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原形毕露,也因此遭到过别人的暗算,可这些人那是明里光风霁月,暗地里男盗女娼,一切都是阴谋算计,他哪曾遇到过张寿这么莽的做法?

    他恶狠狠地盯着张寿,低声咆哮道:“张寿,你竟敢在皇上召见我们这几位山长的雅舍门口,公然把我劫上车,简直是狂妄大胆!你以为我不敢叫人吗?我是给你留脸面!”

    “好教洪山长得知,如果你要呼救的话,外面那些护卫,都是皇上听说二皇子那边的消息之后,从锐骑营调拨到我家,给我这个微不足道的小官充当扈从的。”

    三两句话说得洪山长面色晦暗,张寿这才笑眯眯地说:“我如果不是出此下策,强拉了洪山长你上车,以你对我的成见,一句我没有话和你说便拂袖而去,那岂有此时你我心平气和同乘一车,闲话古今?”

    洪山长差点没气得吐血,这叫心平气和?你知不知道我刚刚忍了又忍才没有嚷嚷有人当街劫持名士!我是生怕那些围观百姓把我也当成猴子戏的主角,否则我哪会和你这么客气!当然,此时得知张寿这些扈从竟是皇帝指派,他不知不觉就是心里一酸。

    自己这样熟读经史,恪守礼法,操守无暇的山长,皇帝完全不放在心上,而张寿这样只通算经不懂经史的黄口小儿却窃据高位,天下怎有如此道理!

    心情越发郁结的他哂然一笑,随即就冷冷说道:“照张学士你这么说,你今天此来,竟然是奉旨劫我不成?”

    “我如果说是,那皇上就背黑锅了。而我如果说不是,那我就背黑锅了。”张寿说了两句如同绕口令似的话,见洪山长果不其然气歪了鼻子,他就状似诚恳地说,“所以,还请洪山长稍安勿躁,”

    尽管半个字都不相信张寿说的鬼话,但是,黑着脸的洪山长却懒得在车上和人继续作口舌之争。毕竟,一想到这些斗嘴的话会被外头那些锐骑营的护卫听去,他就一点开口的兴致都没了。他一点都不想看面前这张实在是太光彩夺目的脸,索性闭目养神,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这才听到了一个淡淡的声音:“少爷,到了。”

    见洪山长倏然睁开眼睛,而阿六已经敏捷地钻出车门站在了下头等候,张寿就笑眯眯地先行探身下车,等站定之后,他就回过头来看着洪山长道:“不巧得很,之前阿六说的,那家口味不错的小馆正好眼下歇业,我们就到这家茶社凑合一下吧。”

    如果不是做不出赖在车上不下来的行为,洪山长根本连动都不想动。此时此刻,他非常不情愿地从车上下来,可看到那挂着的招牌之后,他的脸就更是黑得和锅底盔似的。

    这座连天子都来过不止一回的兴隆茶社,常人进去之前,大多数要先掂量一下荷包丰厚与否,这叫做凑合一下?他都在背地里讽刺过,光顾这里的人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既来之,则安之。反正是被张寿“劫持”出来了,洪山长也想看看张寿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因此在人那客客气气地抬手相请之下,他就二话不说径直往里走去。就只见在眼下这种不是吃饭的时辰,一楼竟然还有七八桌客人,上了二楼,竟然还有两桌。

    而他正打量着这明显不适合说话的地方,却只听到身后传来了张寿的声音:“洪山长,我们上三楼。”

    这声音虽然不大,但在空旷的二楼,仍然被人听见了。就只见那两桌客人全都朝楼梯口这边看了过来,随即非常自然地略过了又老又皱的洪山长,目光全都集中在了丰神俊朗的张寿身上。虽然京城里容貌出众的贵介公子有的是,但能坦然说出上三楼的,大概只有一个。

    即便洪山长也就来过这地方一次,但三楼代表何种意义,他却还是清楚的,此时下意识地就要阻止张寿,可随即就只觉得自己的胳膊再次被人一把扶住,下一刻,他竟是被张寿强硬地直接拽了上去。

    就和刚刚在马车上没有大呼小叫一样,这会儿虽然面色铁青,但洪山长还是克制住了骂人的冲动。大庭广众之下,难不成他要斥责张寿不该去皇帝曾经占据过的三楼吗?可问题在于,这又不是皇家禁苑,不能当成约定俗成的道理。

    而阿六看着张寿和洪山长上去,自己却在楼梯口站住了。见跟上来的伙计探头探脑张望了一下,他就神情淡定地说:“泡一壶好茶,四色茶点,口味清淡一点。”

    他说着就扫了一眼二楼那两桌客人,见几个人桌上也都是茶和茶点,明显是借着这地方喝茶谈天,口音听着并不像是京城本地人,大概顺便也刷一个到此一游的成就,回去也好对人吹嘘,他就收回了目光,并没有在意这些人依旧恋栈不去。

    这兴隆茶社当初在重新改造装修的时候,三楼的地板和窗户墙壁全都用了特别的夹层隔音设计,甚至还在内包了棉毯,而御厨选拔大赛后在四角新隔出来的四个包厢,非常适合达官显贵在此见客谈话。把包厢门窗关上,除非千里耳,否则下头绝对不可能听清楚人说什么。

    当然,如果少爷把洪山长招惹到雷霆大怒地咆哮起来,那就没办法了。

    虽说是旧地重游,但张寿并没有什么怀念这儿那一次次御厨选拔大赛的兴趣,但他也没有立刻说话,而是等到阿六亲自送了茶点上来,又匆匆下去楼梯口守着,刚刚强行请了洪山长到东墙角那一个单独小包厢的他方才单刀直入地说:“洪山长对二皇子之死怎么看?”

    洪山长习惯了那些七拐八绕兜圈子的开场白,对于张寿那直来直去的作风非常不适应——可是,他刚刚才被人强行带上马车,又强行带到这兴隆茶社三楼,这会儿心头一气,他就忍不住恼火地反击道:“二皇子生死不明而已,张学士你就这么想让他死吗?”

    “没错。”

    张寿非常痛快地承认了,见洪山长先是一愣,随即拍案而起,这一下闷响之后,桌面上从茶壶到四碟子茶点纹丝不动,可洪山长那右手却肉眼可见地发红了起来,他就淡淡地说:“因为二皇子如果没死,他眼下肯定比死还难受。”

    洪山长虽然性情板正迂腐了一点,但绝对不愚蠢,因此,他当然明白张寿的弦外之音。然而,正因为明白,他才分外怒不可遏。

    “就因为这个,那就要一口咬定人死了吗?是非黑白何在?没错,二皇子是不成器,不学无术,不听君父教诲,在京城恶名如潮,甚至闹出过当街辱官宦之女,乃至于坤宁宫下毒这种闹剧,可这并不是他被人害死之后,皇上不加详查就说他已经死了的理由!”

    他不知不觉就提高了声音,竟是忘了自己刚刚那**凡胎去和酸枝木桌子死扛的后果,又是重重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哪怕巴掌被震得生疼也没理会。

    “我那老仆昨天回来说,出门买纸的时候听到有两个官宦家的仆从在互相讥讽,我初时想想觉得也对,区区一个有罪皇子,怎能和万民福祉相提并论?”

    “毕竟,天下有的是贪腐,有的是荒废,有的是弃儿嗷嗷待哺,有的是百姓有冤难伸,但这并不是二皇子就这么死于海上却无人问津的理由!”

    “更何况,如果他就这么死了,而大皇子也这么接着死了,那么难道不会有人指摘君父,说皇上是为了弃长立幼之后永绝后患,所以先废后,然后再杀其二子!”

    张寿打一开始就没有先拿出洪氏昨晚上收到的那封来历不明信件,而是直接用强硬的态度把洪山长“劫持”来此地,再用轻描淡写的态度进一步激怒对方,终于引诱出了洪山长的肺腑真言,他在暗幸总算成功的同时,却也不禁暗自凛然。

    “洪山长言过其实了吧?谁会疑心君父杀子?”

    “天下居心叵测者从来都不绝!为了防微杜渐,所以要把事情来龙去脉查清楚,不能让人有往君父身上泼脏水的机会!”洪山长盯着张寿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张学士你今天突然劫了我来此地,就是早已知道我想上书直言此事当查对吗?”

    他醒悟到了什么,一时更加怒形于色:“你敢买通我身边人刺探我,你好大的胆子!”

    被这实在太大的声音一震,张寿只觉得自己耳朵竟是有些受不了,不由得伸出手指按压了一下鼓膜,随即还使劲掏了掏耳朵。然而,他这太过随意的动作却进一步激起了洪山长的怒意。人竟是气得直接伸手想要拽住他的领子,结果却被他一把打开了手。

    “洪山长你太自作多情了,就你这样一位已经铁板钉钉赐金放归的名士,还不值得我去买通你身边的人。”

    张寿说出了极为刻薄的一句话,眼见人怒火中烧,他却泰然自若地说:“至于我为什么会因为二皇子之事来找你,原因很简单,令嫒在宫中呆得好好的,结果却无故收到一张指名给你的字条,无奈之下只能转交给我。”

    他顿了一顿,用非常玩味的口气说:“当然,这字条上的内容,和洪山长你刚刚担心的,完全不是一回事。”

    他说着就大大方方拿出那张信笺,在桌子上摊平,见洪山长狐疑地眯起眼睛,可迅速扫了一眼看清楚上头内容之后,就立刻更加狂怒了起来,他就直截了当地说:“令嫒当然并没有私相授受,而是先上呈给太子,太子更是请示了皇上。你要不信,皇上和太子可以作证。”

    把这一节解释清楚之后,张寿看到洪山长怒色稍敛,但依旧显得警惕万分,他就没好气地说:“只不过,这种藏头露尾的信,我一个字都不相信,皇上就更不用说了。但我很想知道,洪山长你刚刚说纯粹是为了皇上的令名,这才希望彻查二皇子之死……”

    “你怎么就这么死心眼地觉着,天下居心叵测者这么多?”

    “换言之,天下承平这么久了,谋逆的人,好像很多年都没有了。而谋叛的人,也就是临海大营那边有过两次,但那是因为他们重罪在先,但一次次清理之后,应该也不至于还有漏网之鱼。既然如此,天下有几个人敢诽谤君父,污蔑圣明?”

    洪山长脸色变幻不定,眼睛却死死盯着那张信笺,仿佛想凭借眼刀把信笺刺破撕碎一般。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似乎是从牙缝里迸出了几个字。

    “有人给我送了一封信。”知道张寿应该不至于用自己女儿洪氏的名义来骗自己,他不禁恨得牙痒痒的,“信上说,此次事故不但是有人故意谋害皇子,还是想要趁机抹黑圣上。我反正是要回江西了,之前连推荐女儿嫁给大皇子的话都说过,也无所谓再犯颜直谏一次。”

    “就算那封信是假的,彻查二皇子之死,那也不能虚应故事!今天他们能在海上沉了一条载有二皇子的船,下一次,他们也自然能在天子卤簿上做文章!”

    这就是个一门心思只走自己认准那条路的死脑筋啊!

    张寿在心里唏嘘了片刻,随即就哂然一笑道:“皇上只是一口咬定二皇子死了,没说不查这件事。而且,如果二皇子真的侥幸被人救了送上京,又或者送到地方官府,皇上还是会认的。皇上要打消的,只是某些人想要揭竿而起,拉齐虎皮做大旗的主意!”

    “就如我最初所说,你不觉得获救之后却被人裹挟,奇货可居,二皇子还不如死了吗?”

    尽管张寿所言的这个可能性确实不可能没有,但洪山长死板着一张好像谁都欠我三百贯的脸,却是没有回答。他随手拿起刚刚倒了却没喝的一碗茶灌进嘴里,继而就一言不发地往外走。而张寿不但没有阻拦,反而跟在人身后慢悠悠地出了这座明显是新搭建的小包厢。

    等到了三楼楼梯口,看洪山长径直往下走去,他就对阿六吩咐道:“阿六,让外头韩队正那几个人护送洪山长回去,你对他们说,这儿距离公学近,有你跟着我就行了。光天化日之下,难道还有人敢行刺我?”

第六百八十八章 婚宴那些事

    目送洪山长以一种上囚车似的悲壮登上了那辆宽敞的马车,然后在十个卫士的扈从下回城,阿六的嘴角禁不住往上翘了翘。相较于他之前对洪家那个老仆露出的笑容,此时他这发自内心的微笑显然要从容了很多,就连路旁那些认出了他的人都不禁多看了几眼。

    外城一霸小六爷笑起来还真是怪好看的,不比那位大名鼎鼎的张学士差!

    张寿并没有注意到四周围那些眼神,嗯,就冲他这张脸,走在路上从来都是众矢之的,所以早就习惯了。而此时没了可以遮风挡雨的马车,只能走回去,一路经受着集体注目礼,他当然没注意到身边的阿六心情特别好。

    非常高兴的少年甚至主动开口问道:“少爷是怕有人行刺洪老顽固?”

    对于阿六私底下叫洪山长老顽固这种事,张寿并不怎么在意,事实上他也觉得洪山长是老顽固。而阿六的这个问题也确实问到了点子上,他呵呵一笑后就若无其事地说:“试一试而已。一般来说,洪山长那种又臭又硬的石头,不至于有人想要拿他怎样,对不对?”

    见阿六点了点头,张寿就悠闲自得地说:“所以,如果在有人先后给他和洪娘子送了那种信之后,他却还平安无事,那么就证明,想要把他当成枪使的人,只不过是纯粹想要搅浑水,闹点事端,并没有其他太离谱的企图。”

    “但如果有人想要冲他下手,或者说,至少闹出想要对他下手的那种声势。那么,就说明某些阴谋诡计是一环套一环,所图极大,不闹到天翻地覆誓不罢休。”

    说到这里,他就侧头对阿六微微一笑道:“想来我在雅舍劫了洪山长上车,消息应该已经不胫而走,现在我好端端的把洪山长送回去,无论在背后指使他,又给洪娘子送信的是不是一路人,他们如果有后招,说不定就会冲着他去。”

    “而且,我在路上已经露出了一点口风,那个队正韩烈应该听得见,他出自锐骑营,瞧着又很有主观能动性,那么,他应该会警惕起来。”

    “比方说,把洪山长太太平平送到地头之后,然后派人回去禀告一声,自己那些人在雅舍周边蹲一蹲?又或者干脆进入里头守株待兔?但不管他怎么做,总而言之,洪娘子所托之事,我办好了,接下来就看别人的了。别人图谋大又或者小,和我彻底没关系了。”

    张寿说了这么多,阿六只听懂了一小半,但是,这并不妨碍他郑重其事地点头赞叹:“少爷真是英明神武,算无遗策!”

    习惯了陆小胖子和纪九这种专业的捧哏,张寿只觉得阿六这奉承实在是又生硬,又尴尬,但至于去纠正什么的,知道完全白搭的他当然不会白费力气,当下就紧了紧身上的氅衣。

    今年天冷得早,尤其是近一段日子,那更是时不时天阴下小雪,因此他想到自己婚期将近,不免就有些头疼。

    这年头的婚宴动辄摆上几十桌,而且又没有后世那种现成的酒店宾馆,全都得摆在自己家,张园虽说地方够大,但总不能把所有空着的屋子都摆上宴席,很可能要学其他人家一样,扎上喜棚,但大冷天里在喜棚里办婚宴,他想想就觉得即便摆上火盆都会冷死。

    陆三郎那次婚礼是运气好,天气正好还暖和一点,但他这可是晚了一个多月!因此,他突然没头没脑地对阿六问道:“娘有没有对你说过,回头我的婚宴打算办多少桌?”

    面对这个突兀的问题,阿六却没有猝不及防的茫然,而是认认真真地掐动手指头算了一算数,最后一本正经地说:“不知道。”

    张寿见阿六刚刚这架势,还以为人知道,发现人煞有介事地算了一通却报出了那样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三个字,他忍不住笑骂道:“不知道就早说,掰着手指头和神棍似的,我还以为你心里有数来着!你回头帮我对娘明说,不用过分铺张,我没那么多亲朋,十桌够了。”

    可他才话音刚落,阿六就立刻反对道:“十桌肯定不够!”

    这一次,阿六二话不说货真价实地屈指数道:“九章堂加上半山堂,少说一百个人,如果是圆桌就是十桌,八仙桌就是十二三桌。而且,九章堂的人也许没有父兄长辈来,但半山堂呢?少爷觉得秦国公和襄阳伯他们不会来?就算先去赵国公府,你这边他们也会来的。”

    张寿从来没觉得阿六是个很会算数的人,可是,当他看到人屈指把岳山长肖山长徐山长这三位东宫讲读给算了进去,将几位他自己都没有任何印象的翰林院“同僚”算了进去,将渭南伯张康等勋贵算了进去,就连江都王这样的大宗正都算了进去,他就不禁头皮发麻了。

    而紧跟着,却还有广东会馆宋会首和苏州华家的当家人华四爷,其他会馆那些最擅长拉关系的会首,甚至于顺和镖局的某位总镖头等等人名从阿六口中一一吐出,最终张寿不禁骇然发现,自己到京城之后,看似没怎么钻营上进,但人脉却着实很不少!

    “居然这么多人吗……”

    张寿喃喃自语了一句,想起当时陆三郎那婚礼上还有好些特地以备不时之需的备桌,再加上偌大的地方全都是满满当当,异常头疼的他不禁叹了一口气:“这还不如在外头办婚宴呢,至少回头收拾起来不那么费事!”

    见身边没有回答,他有些狐疑地一瞧旁边那少年,就只见阿六想笑却又故意一本正经的样子,他恨起来正要敲人头壳警告这小子别太过分,可紧跟着就听到了阿六那小声嘀咕。

    “婚宴那席面,当然也是外头请来大师傅做的啊?怎么可能靠咱们家的小厨房?就算刘婶手艺见涨,徐婆子也不止会做菜包子,还会做其他点心,但几十桌那也不可能啊!娘子已经和各家会馆那边说好,回头会请二十来个大厨来家里做事。”

    “除此之外,事前事后收拾,也不是都靠咱们家的人。”阿六今天打开了话匣子,索性就说得异常清楚透彻,“那天家里会来很多客人,顺和镖局的曹五就承揽去了安全保障的职司,以防有人捣乱又或者窃盗。而戏班子也不可或缺,听雨小筑的十二雨自告奋勇。”

    见张寿已经彻底瞠目结舌了,私底下帮吴氏趟平了很多事的阿六不由得很有成就感:“本来席面究竟谁来负责,山东会馆、广东会馆、扬州会馆、苏州会馆他们各自争执不下,还是娘子说,京城的官员来自各地,所以口味不一,干脆四家大厨一样来五个。”

    “再加上京城本地的也是五个,这样席面应该就够了。”

    “而事前事后收拾打扫的事情,张琛说秦国公府的下人闲着也是闲着,说动秦国夫人,派人过来帮忙,二十个管各样器皿,二十个管桌椅板凳,二十个管宾客外头大衣裳……听说总共要来一百多个,张琛说,少什么只管找他们赔。陆三郎慢了一步,气得和张琛吵了一架。”

    “然后他就把送请柬的事情都揽过去了,这几天课余,都是他和纪九带着九章堂的学生在送。哦,张大块头和半山堂那批人动作慢了一拍,所以只能和张武张陆他们去当傧相。”

    因为之前就对吴氏说自己当撒手掌柜,张寿还真不知道,自己的婚事除却养母在那带着人紧锣密鼓地筹备,赵国公府作为女方竭力协助,竟然还会有这么多相关人士帮忙!

    这简直把他这样一个寻常小官的婚事,办出了极其隆重的姿态!

    完全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他只觉得心里说不准是感动,还是感激又或者别的情绪,他忍不住瞪了阿六一眼:“要不是我今天随口问起,你是不是就打算瞒我到底?”

    阿六满脸无辜的反问道:“少爷不是很喜欢给人意外惊喜吗?”

    这真是现世报,来得快!他确实很喜欢出其不意,甚至刚刚他才直接劫下洪山长,给了人这么一个意外惊喜,现在就轮到别人这么对付他了!

    张寿简直啼笑皆非,尤其想到葛雍万事有我的从容,吴氏万事俱备的欣喜,太夫人只待婚期的淡定,他只觉得自己确实什么都不用做,这种撒手新郎的感觉确实是好极了!

    于是,他呵呵一笑,干脆点点头道:“这意外惊喜确实不错,只要我能坐享其成,以后这样的意外惊喜越多越好!”

    这一次轮到阿六无语了。大概是刚刚说话太多,接下来去公学的一路上,少年再次恢复了往日的安静和沉默,直到张寿踏进九章堂随手把氅衣解下来递给他时,竟是突然又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即说出了四个字:“辛苦你了。”

    见张寿重新回到讲台上,却是言笑盈盈地和众学生说笑了几句,他捧着氅衣悄然退下,等来到公厅放好了东西,见早上去了慈庆宫的刘志沅已经回来了,这会儿人和陆绾四只眼睛全都盯着他,他就权当没看见,在衣架上挂好氅衣转身就走。

    他是无视了别人,别人却不可能无视他。陆绾就不得不重重咳嗽一声道:“张学士这一趟出去,结果到底如何?”

    刚刚还在张寿面前事无巨细的阿六,此时虽说闻言止步,但却再次惜字如金了起来:“挺好的。”

    挺好的算什么回答?陆绾被噎了个半死,却还不得不苦口婆心地问道:“我不是要打探张学士的阴私机密,但事涉东宫……”

    这一次,阿六却没等他把话说完就径直说道:“少爷见了洪山长。”

    要是等闲人等,听到张寿见洪山长这样一个分明已经被皇帝金口玉言边缘化的人物,兴许还会纳闷沉思,但刘志沅和陆绾那是什么人?两人昔日在兵部搭档过,如今复又搭档对这公学进一步扩建扩招,刘志沅甚至还接了太子詹事这最最清贵之职,举一反三那是最起码的。

    就凭洪山长那个性,那还能干出什么事来?当然是趁着二皇子之“死”正闹得沸沸扬扬之际,再来一通石破天惊的上书!而张寿去见这个根本就有仇有怨的家伙,肯定是奉命去劝其息事宁人——当然,他们实在很好奇,张寿到底会用什么手段。

    但从阿六口中问出这句话,那也就够了,当下刘志沅就点了点头道:“张学士能者多劳,实在是辛苦了。他婚期将近,偏偏近来却又多事,要是有能帮忙的地方,你尽管代他说出来。”

    话音刚落,见阿六眼神一闪,仿佛是瞌睡遇到了枕头,竟是有点兴奋似的,竟然又转身回来了,刘老大人不禁有点讶异:“怎么,真的有事要我二人帮忙?”

    “嗯。”阿六点了点头,随即露出了一个寡淡的笑容,“少爷成婚的请柬送出去挺多,但我刚刚算了算,客人最多两百。陆祭酒和刘老大人能不能帮忙想一想,还应该请一些什么客人一壮声势?张家人丁单薄,赵国公府也没多少亲戚在京,没陆三郎娶亲那么热闹。”

    陆绾顿时笑了。陆家也好,刘家也好,都是亲朋故旧无数的人家,再加上乡党,姻亲,同年……最终陆三郎婚礼那一天,陆家和刘家那都是大摆宴席,宾客无数。

    而张寿和朱莹这一场婚事,赵国公府那边估计客人绝不会少,满朝武将估计都会去刷个脸,但张寿这边却有一个先天的劣势。张寿的亲生父亲,那位张秀才本来就是几代单传,又死的早,张寡妇也没什么亲友,养母吴氏就更不用提了,这亲戚自然就没了。

    张寿又没什么同年,乡党嘛……那是货真价实一堆融水村的乡民,若不是有一大堆将其视作为再生父母的学生,这一次婚礼的宾客人数简直会少到令人发指。

    当然,高端的客人却不会少,各家勋贵去了朱家,也一定会到张家来露个脸,葛雍这位老太师一到,户部陈尚书等门生弟子也都会来,天子应声虫吴阁老也估计不会落于人后……说不定就连皇帝和太子也会凑个热闹——就算人不凑热闹,东西却一定少不了。

    然而,中低层官员确实有些不足。至少办六十桌那是不可能的。因此,细细一想,陆绾就嘿然笑道:“其实,我之前和刘老大人有一个不太成熟的想法,借着张学士的婚事……”

第六百八十九章 匪夷所思

    下午的课倒上得很顺利,但张寿老是觉得,鼻子痒痒想打喷嚏,喉咙痒痒想要咳嗽,甚至连耳朵都有些痒,就好像成千上万人都在背后议论自己似的。身为被人眼中的京城第一美男子,习惯了被人背后议论的他,这一次却有一种不那么好的预感。

    而当下午连续上完三堂课后,张寿吩咐说课间休息,打算把最后一堂课留给学生们做习题时,就有一位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客人匆匆造访了九章堂,却是刑房捕头林老虎。

    见张寿信步出来,他赶紧拱了拱手,随即就压低声音问道:“张学士,你是不是用自己的马车送了豫章书院的洪山长回雅舍?”

    “没错。而且还是让皇上之前派给我的十名锐骑营卫士护送他回去。”说到这里,见林老虎那张脸上满是唏嘘,他就明知故问道,“怎么,难不成是回去的时候遇到了什么事?”

    “京城治下,原本一向治安不错,可巧就巧在洪山长回程路上竟撞上了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地痞恶霸欺行霸市。然后他一时气恼停车下来喝问,就被人用一个果子砸破了头。”

    面对这样一个简直匪夷所思的消息,张寿不由得呆若木鸡。这要是遇到人行刺,遇到什么黑帮杀手正好当街火并而卷进去,又或者是什么兵丁之类的闹饷哗变……这些理由他全都可以接受,可是,被欺行霸市的家伙给用果子砸破了头,这是什么鬼?

    见林老虎同样满脸尴尬,他就禁不住问道:“那我借给洪山长的那十个卫士呢?难不成他们就坐在马上看着洪山长被人打破了头?”

    “这个……”林老虎一时更加尴尬了起来,眼神更是极其飘忽,哪怕其中缘故和他其实一丁点关系也没有,可他就是觉得这话说出来他都觉得丢脸。好半晌,他才无可奈何地说:“是洪山长自己矫情,说他只是一个无官无职的山长,用不着天子禁卫随行保护。”

    张寿虽说猜到这么一个可能性,但真的被林老虎这么说出来,他还是觉得难以置信:“那十个卫士难道就真的因为他这么说,于是就丢下他回来了?”

    看那自称锐骑营队正的韩烈,看上去就是个很可靠的军中老手,又听到了他和洪山长最初在车中的对话,不会干出这么不靠谱的事情吧?

    在张寿非同一般的视线盯视下,林老虎唯有继续苦笑:“他们本来是不愿意的,毕竟有张学士你吩咐在先。但是,恰逢四皇子刚好带人出宫去江都王那儿,两拨人迎面撞上,四皇子听说后就忍不住讽刺了洪山长两句,洪山长就更加赌气,直接把人都撵去跟四皇子了。”

    “恰好四皇子身边本来就只带了三四十人,再加上他也生气了,强行让人跟他走,免得做好事还受气,最后还是那位韩队正吩咐了两个卫士跟上洪山长,所以在出事之后不但及时喝止,还当场拿住了其中两个恶霸。否则,洪山长那会儿就不是被一个果子砸破头了。”

    林老虎说着就在心里吐槽道——以那几个蠢透了的恶霸气焰之嚣张,那小贩的一车果子如果都会被用来砸人,洪山长恐怕要被砸个半死!即便如此,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就连秦国公都要吃挂落,更不要说他这个刑房捕头了。

    恐怕就连主持五城兵马司的朱廷芳都要挨一顿训斥,乃至于罚俸!

    张寿已经是唯有伸手扶额了。这都是什么神展开啊!洪山长矫情他是能够预料到的,心里有气没处发,于是冲着一群大头兵发泄,可为什么四皇子会正好路过啊!这应该是别人设计都设计不出来的吧?然后熊孩子还不长脑子,真的把洪山长不要的卫士全都划拉走了。

    要不是韩烈总算还聪明,派了两个人蹑着,那真是要捅大篓子了!

    缓过神来的张寿就阴着脸道:“那个熊孩子呢?”

    林老虎不用问都知道张寿这所谓的熊孩子指代的是谁,不由得缩了缩脑袋:“四皇子发现闯祸之后,人就直接躲在了江都王府。我来见张学士你的时候,他还没出来。想来皇上又或者太子殿下听说事情之后,会派人把他带回宫去吧?”

    听到林老虎的口气分明是很不确定,张寿想想这一场闹剧,要说是蓄意吧,又好像一个个全都是恰逢其会,可要说是偶发吧……天底下哪里会有这么巧的事?他定了定神,就干脆坦然地问道:“那林捕头你特意来这里见我,所为何事?”

    “我就是……就是想问问,今天张学士你和洪山长出来,有没有发生什么非同寻常的事?”尽管林老虎更希望问的是,张寿今天到底和洪山长谈了什么,可一想到万一那是自己不该知道的,自己就卷入了一场非同小可的风波,他最终还是选了一个更保守的问题。

    “没什么不寻常的。”

    张寿淡淡一笑,这才轻描淡写地说,“只不过是友好交流了一下对近期某些事情的看法。我看林捕头你也不用像热锅上的蚂蚁,直接把那几个地痞恶霸狠狠杖讯一番就行了。这种街头上的滚刀肉,过不了刑名老手这一关。”

    林老虎尴尬地笑了笑,对于张寿的回答并不意外,随即却赔笑道:“人其实已经被送去西城兵马司了,朱大公子说,这种棘手的事,自有他来料理。既然张学士你说没什么不寻常的,,那我就告退了。不过,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发生这种事,张学士你也多加小心。”

    根本不用张寿的吩咐,此时西城兵马司中,那两个说是恶霸的地痞已经是被大板子打得死去活来,求爷爷告奶奶涕泪齐流之际,那真是恨不得连自己上辈子做的亏心事都说出来,哪里敢有半分隐瞒?

    但正因为他们招供得爽快,朱廷芳才觉得简直荒谬。他走马上任之后,东南西北中各城兵马司简直是被他犹如抽打陀螺似的抽打得团团转,多少一度横行霸道的地头蛇都被清理了出来,或杖杀或流放,只有那些稍微老实一点的被留了下来。

    至于下头那些奔走的小喽啰,近日来就更加收敛到恨不得低眉顺目了。就这种情况下,竟然还有不怕死的欺行霸市,甚至在人喝止的时候抄起小摊贩卖的果子就砸人?还砸破了洪山长的头?要是区区地痞恶霸有这样的准头,那还做什么地痞恶霸!

    干脆改行上阵去用石头砸人算了,这不是一砸一个准吗?

    冷着脸的朱大公子一字一句地说:“继续打,刚刚问过的这些事,颠过来倒过去继续一条条问!不要再打屁股,打腿!换成最细的刑杖,若是再不说实话,那就打断他们的腿!”

    地上的两个地痞恶霸欲哭无泪,简直都快疯了。

    朱大公子是什么人,连日以来京城这些地头蛇们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们哪曾想到,不过是欺负几个小贩,竟然会惹出来一个马车中的狗屁名士出来管闲事!

    他们也就是随手扔个果子吓唬一下而已,可竟然会不偏不倚直接砸到了人的脑袋,直接把人家的头都打破了!要是早知道如此,谁会这么干啊!

    可他们从一开始就吃不住打,都已经把跑了的另外两个同伙给供了出来,可这位朱大公子竟然还不罢休,一副要从他们口中问出什么要紧内情的样子,可他们真的只是凑巧到那儿,真的只是随手而为!

    朱廷芳这一吩咐,他们感觉那刑杖果然是从屁股上挪到了大腿上,可大腿上肉不如屁股上厚实,挨起来也顿时更疼,偏偏被堵住嘴的两人连呼号惨叫都做不到,每次都是十下之后,再拿开堵嘴布问上他们一系列问题,然后接着堵嘴再打。

    如此仿佛永无止境的刑责,谁能受得了?

    如此又熬过了三四轮,等到听说两个同伙也终于被抓了过来,虽说不是在一块受审,可隔壁那噼噼啪啪的杖责声声入耳,却很明显也是一模一样的待遇,这下子,最初只恨自己跑得慢于是独自受苦的两个人,这才终于解气了,然后……当然是一块被打到死去活来。

    他们只觉得他们前半辈子造的孽,这短短小半日就全都挨回来了!

    朱廷芳最初是让掌刑的老手问了七八个早已准备好的问题,然后颠来倒去重复了三四遍,再接着他则是一次次审视那些口供,盯着其中那不一致的条目,再吩咐下去详细追问细节。而就算是有人吃不住打现编,在反反复复询问确证之后,却也都会被拆穿。

    然后,当然是有人因为胡编乱造,而挨上更多下笞打。

    因而,等到晚饭时分,四个地痞八条腿都快被打烂了,朱廷芳就拿到了最终完全定稿的口供。而这一次,终于就不再是之前那完全是巧合,完全是随意那么一回事了。

    三木之下无勇夫,别说这四个欺软怕硬的家伙不是勇夫,就是铁打的汉子,也不是人人都能过得了这一关。也正因为如此,在如此杖讯拷打之下,他们恨不得把今天午饭吃什么都说得清清楚楚,最初某些被遗忘的细节,他们也都绞尽脑汁回忆了出来。

    比方说,他们会出现在那条街,是因为听路人说这几日那边小贩极多,生意很好,几个小贩都赚得盆满钵满,喜笑颜开,因此他们觉着过去了之后能捞到油水。

    比方说,他们会禁不住推搡踢打某个小贩,是因为此人不但生意兴旺,而且还在他们讹诈索钱时,梗着脖子和他们相争,一分一毫都不肯拿出来打点他们这样的地头蛇。

    又比方说,之所以会不顾洪山长是从一辆挺体面的马车中出来大声呵斥,反而还先是讥讽,而后恼羞成怒砸果子打人,是因为他们听到有人在那哂然嘲笑,声称洪山长不过是个装腔作势的穷措大,坐着别人的马车招摇过市!

    而他们被贪婪和怒火冲昏了头,是因为他们压根就忘记了一件事,在京城这种地方,能随随便便借到别人马车坐的人,又怎么可能是什么穷措大?当然,等他们想起来时却晚了。

    朱廷芳轻轻一弹手中的口供,见下头西城兵马指挥恭恭敬敬在下头站着,他就淡淡地说:“口供你也都看过了吧?我就说,哪有什么天仙局,看似巧合的事,有时候其实也是别人设计好的。只可惜,在这几个废物点心身上浪费了太多时间!”

    那兵马指挥只能赔笑,却不敢做声,生怕朱廷芳去让他抓那几个完全没有任何头绪的路人,唯有那个与人力争的小贩倒还好抓一点,但问题在于,用什么罪名?就因为人不肯交钱给讹诈的地痞恶霸?他倒不怕因此被京城百姓戳脊梁骨,却怕违背了朱廷芳的本意。

    就在他提心吊胆之际,朱廷芳终于淡淡地说话了:“事情就到此为止,以我的名义送帖子给雅舍中养伤的那位洪山长,就说那四个行凶的恶徒,西城兵马司已经全都捉拿了,如今业已刑责收监。出了这种事,我自当向皇上请罪。”

    哪怕西城兵马指挥曾经不止一次在背后抱怨过朱廷芳这个上司苛刻难伺候,但此时此刻,他却万分庆幸有了这么一个顶头大上司——换成从前五城兵马司各自为政的时候,出了今天这种事,其他四城兵马指挥一定都会在背后袖手旁观,幸灾乐祸看他的笑话。

    可现在,这样一个身份非凡,原本可以甩黑锅给他的贵公子,却主动把这件事承揽了过去,这简直是和从前那位从不甩锅王大头一样的英明上司。

    话虽如此,西城兵马指挥却不敢就这么真的任由上司背锅,少不得诚惶诚恐地出言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可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外间就传来了一个声音。

    “大人,顺天府衙差人前来送口信,顺天府尹秦国公已经上书谢罪了。秦国公还说,顺天府衙治下发生这种事,这些人犯不如交给顺天府衙来审。刑房那些老手对付这些地痞恶霸很有心得,五城兵马司职责繁重,还请大人不要苛责过甚。”

    知道外间朱宜这是故意说给人听的,朱廷芳不禁哂然,不假思索地回绝道:“秦国公言重了。这件事我责无旁贷,怎能让他一人独担?至于那几个大胆恶徒,今日已经刑责,明日便将他们游街示众,以儆效尤!”

第六百九十章 拎出熊孩子

    虽然有林老虎派来报信的这个小小插曲,但张寿却并没有因此丢下九章堂这最后一堂习题课就返回内城,而是若无其事地又回到了课堂里,巡视了一下众人的习题课进展,对某些刚刚因林老虎到来而分心他顾,习题一道没做的学生们提出了严厉批评

    而等到他回了公厅时,却发现陆绾和刘志沅竟是根本不在,原以为还要应付两人询问的他登时轻松了下来。他定定心心备了一会儿课,随即才开始回忆那些脑海中记忆深刻的白话文短篇,改掉某些时代感太强的东西,重新设定时代背景,再顺手记录下来。

    至于改成文言文什么的……别说他没这水平,就算真的找个文章一流的名士,让人把白话文翻译成文言文,那也就失去了那种特定的文字韵味了。

    反正他从来就不是以文章取胜的才子,也不怕被人嘲笑粗浅。更何况,他并不打算拿去给那些名士才子看,这是专门给三皇子这个没有太大机会接触普通民生的太子看的。当然,他会仔细选择一下题材范围。

    农人、小市民、读书人、官员、读书人……要让三皇子认识到民生百态,就需要让他看到更多的人,更要让他知道,世人并不是那些脸谱化的形象,而是复杂多变。如果这样的话,《儒林外史》和《官场现形记》这种小说,说实话也是不错的。

    嗯,反正之前已经掰扯出了一位叶老先生,一位周先生,那他就把自家师长团的人数进一步扩大好了——吴敬梓吴老先生,李伯元李先生。话说《红楼梦》呢?要不要再整出一位家族破碎,抑郁而终的曹雪芹曹先生?

    至于别人怀疑那些书是他写的……这根本就不可能。谁会相信他一个天赋异禀精通算经的小小少年,竟然能写出一大堆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的世情小说?至于**第一金什么梅,就算他说是某位匿名师长写的,只怕也会惹出轩然大波来……

    外间一片纷乱的时候,张寿却在暖意融融的公厅中,默写着那几个短篇,至于长篇,他也就是在心里想想,更多的是打算回头分几个段子讲给三皇子听,看看反应再决定是否写出来。毕竟,人在官场却讽刺官场……那以后看他不顺眼的人恐怕就要更多了!

    而且,他实在是分身乏术。要是某些进京重修历法的人才们能有几个来帮忙就好了!

    当日落时分,张寿重新回到九章堂宣布下课,却是又去了一趟半山堂。之前他让这些人自行商量课程,结果,你感兴趣的我不感兴趣,你不感兴趣的我感兴趣,争执不休之后,方才定出了唯一的一门课——历史。

    因而,张寿就通过陆绾和刘志沅,请来了一位京城有名的伪宋史专家汤先生——之所以说伪,是因为学界对这位汤先生的激烈论调不以为然,这位逢人便说,宋朝之所以会有靖康之变,崖山亡国的惨烈,那都是因为当初开国时逼凌人家寡妇孤儿,得国不正,因果报应!

    张寿对这种因果报应的论调其实持不以为然的态度,但得国正不正,那就两说了。要说得国正三个字,汉高祖算一个,另一个时空的明太祖算一个,后世太祖更是旷古烁今,其他的天子都有或多或少的污点,至于异族统天下的元清,更是早就被民族主义者给排除出去了。

    可旁听了汤先生一门课,发现人并没有因为得国不正这四个字,否定宋太祖的功绩,对宋太宗评价倒是颇为苛刻,他就把人留了下来。

    这位虽说时而忍不住夹带私货,但宋史却讲得深入浅出,哪怕还不如说书先生似的引人入胜,但比照本宣科讲大道理却有趣多了,很符合半山堂那些历史小白们的口味。

    他甚至已经在心里打定主意,回头让汤先生给九章堂的学生们也开这样一门历史课,再请一些研究其他朝代历史的先生来。不说二十四史集齐(毕竟明史和清史那也没办法集齐),但至少把秦汉唐宋元这几个历史断代最清晰的大朝都给学生们普及一下。

    因此,当他在门口一站,看到汤先生在这下课时分毫不拖堂,正往外走来,分明已经宣布了下课,少不得就客客气气拱了拱手。虽说听过人一次课,但他和这位并没有太大交情,可他正打算人就这么过去之后,也好进去对半山堂众人说句话,谁料汤先生竟停住了。

    “张学士婚期就快到了吧?”

    张寿微微一愕就点了点头,随即就见人冲着自己一笑:“不知可否予我一份请柬吗?”

    虽说弄不清楚人为何要提这样的要求,张寿还是立刻爽快地说:“汤先生若是能够光临,那我当然求之不得,来日我亲自请柬奉上。”

    对于张寿这样明朗的态度,汤先生顿时笑了,随即就郑重其事地拱拱手道:“我也是到了这里,方才发现从前认定贵介子弟皆是不堪造就之徒,着实有些偏见。如我这般微末之人,京畿之地还有不少。张学士既然致力于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着实是功德无量。”

    没怎么听明白汤先生这番话,张寿正觉得糊涂,可人却对他拱了拱手,就这么扬长而去了。颇有些莫名其妙的他只能摇了摇头,走进半山堂后就随口问了问众人对汤先生讲课的观感,见大多数人都反映颇有意思,听着很有收获,他就放心了。

    因为张大块头去宫中当他的东宫侍从了,张琛和朱二却又自负已经各有事业,张武张陆也是一样,都没有再来半山堂,皇帝也好,他们的父辈也好,都没有再强压牛头,如今半山堂这里不免就有些群龙无首的架势,因而他今天过来,却是为了丢下一颗重磅炸弹。

    “眼下半山堂没有斋长,我也不打算再行指定了,你们这里自己推举几个人选,明日请陆祭酒主持,在几个人选里无记名投票选一个斋长出来。也省得你们群龙无首,除了这么一门历史课,其他的科目竟是久久都决定不出来。”

    选斋长这种事,九章堂已经施行过一次,早已经习惯了张寿这种新鲜做法的半山堂学生们,此时面面相觑之后,却是喜的喜,忧的忧,没人提出异议。只是,当张寿信步离开之后,众人就立刻炸了,顷刻之间就分成了好几拨人,各自商议着人选。

    众人算是看出来了,但凡能当上斋长的,几乎全都会受到张寿不遗余力的栽培,这一点,无论陆三郎还是纪九,无论张琛、朱二还是张大块头,这已经很明显了。

    当然,要是没有那本事,却也别想揽这瓷器活!

    当张寿回到公厅收拾停当再次出去时,方才发现刚刚一直不见踪影的阿六已经等在了门口。他习惯性地没有多问这个神出鬼没的小子去了哪。直到他出了公学大门,发现之前吩咐扈从洪山长的韩烈等十名锐骑营卫士竟是带着他那马车回来了,他这才有些吃惊。

    在发生过那种事情之后,这些人竟然没有留在城中配合调查,也没有因此被召回锐骑营受到处分?

    张寿正因此胡思乱想,觉得洪山长那行径恐怕真的是气着了某些人,就只见为首的韩烈走上前来举手行礼。

    “张学士,卑职本该回营待罪,可顺天府尹秦国公和五城兵马指挥朱大人上书请罪,因而锐骑营中既然没有其他指令,卑职就立刻赶了回来,希望您能容许卑职将功折罪。”

    韩烈诚恳坦白,张寿当然不会拒绝,反而还安慰道:“也是我让你们送他回去,这才闹出的事端。说到底,是把你们撵走的洪山长自己有错在先。对了,你们不是护送四皇子去了江都王府吗?他回宫了没有?”

    说到四皇子,韩烈顿时叹了一口气:“皇上派人痛责四皇子胡闹,四皇子却觉得很委屈,把自己关在江都王府不肯回去,还说自己没错!四皇子之前大发脾气时,还说……”

    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是否该说之后,他就压低了声音说:“四皇子当着江都王和我们的面大骂说,洪山长既然矫情到撵走护卫,声称不要护送,那别说是被果子砸破了头,就是被人杀了也是活该!所以,他赖在江都王府不肯回去,江都王很头疼。”

    这熊孩子真是……就不能学一学三皇子的稳重,稍微收敛一点那冲动的习惯吗?

    张寿在肚子里骂了一通熊孩子,却也知道,如果皇帝和江都王强行要把人弄回宫,那绝对有一千种一万种办法,可天子和大宗正却没有那样做,显然四皇子还有些别的过激举动。果然,在他的注视下,韩烈最终吞吞吐吐地说:“四皇子说,他不要当皇子了……”

    “这个混小子!”这一次,张寿根本顾不得听韩烈把话说完,怒骂了一声后就沉声说道,“上车,去江都王府!”

    那个熊孩子就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欠收拾!

    眼见张寿登车,阿六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骑马随行,没有同乘一车。他没有办法给张寿出什么主意,而这会儿张寿肯定是要在车上好生思量对策的。他甚至认认真真地考虑,要不要提早一步赶到江都王府,直接把四皇子给拎出来,但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要是想那么做,疯子早就那么做了,轮不到他去飞檐走壁。话说回来,四皇子怎么就这么喜欢惹祸呢?是真的因为前头两个哥哥没了,于是得意忘形,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阿六想着想着,就轻轻晃了晃脑袋,却是干脆略过这个自己想不明白的问题,转而想起了和陆绾以及刘志沅商量好的事。

    如果成了,少爷这桩婚事的宾客,那就不会少的,至少不会比陆三郎少。嗯,少爷之前说过很喜欢那种意外惊喜,那他就回头再说好了……

    当闭目养神的张寿听到外间报说,江都王府已经到了的时候,他探身下车,却只见门前一个管家模样的人一溜小跑迎上前,见了他时甚至有些热泪盈眶。

    “张学士,总算是您来了!我家大王焦头烂额,偏偏听说太子殿下被皇上禁足在宫中不许出来。”解释了最重要的原委之后,毕恭毕敬把张寿往里头请时,他就用极低的声音说,“我家大王倒是想把四皇子给强行架出来塞上马车回宫的,可四皇子却放了狠话。”

    “他说他没错,要强行逼他回宫认错,他就死在这儿。您听听,这叫什么话!”

    熊孩子这是失心疯了?

    张寿没有答话,径直跟着那管家快步入内。不多时,他就看到了端着一张臭脸的江都王。这位脾气不太好的大宗正二话不说指了指后头大门紧闭的某间屋子,随即就气急败坏地说:“这小子把我家当成了他自己家,还下了门闩的不放人进去,闹得要死要活,简直气死我了!”

    “他三哥要过来劝他,结果皇上死活不准,这父子俩扛上就算了,可别连累我这小门小户的地方啊!要不是怕砸门进去把人逼出个好歹来,我就把这小兔崽子拎出来了!”

    听到江都王这骂骂咧咧的声音,却唯独没有对自己的称呼,知道人是不想给里头的四皇子反应的机会,张寿微微眯了眯眼睛,随即冲着阿六勾了勾手,直接带着人来到了大门紧闭的那屋子门前。

    他不知道门后头是否有一双窥视的眼睛,微微侧头吩咐道:“打开。”

    后头那管家正错愕时,却只见阿六上前一步,干净利落就是一记鞭腿。就只见漂亮的雕花木格栅门就犹如纸糊的一般,倏忽间碎裂开来,紧跟着,刚刚那出手……不对,是出腿的少年就犹如一阵风似的窜了进去,不消一会儿就拎出了一个目瞪口呆的孩子。

    那正是四皇子。

    满脸发懵的四皇子直到被阿六拎到张寿面前,他才如梦初醒。可是,他没有再要死要活,而是直接一把就扑到了张寿身上,嚎啕大哭道:“老师,你终于来了!我没错,那种矫情的家伙死了就死了,关我什么事!可父皇怪我,王叔也怪我!”救星来了,可以继续演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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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龙佳婿介绍:
穿越三年,长在乡间,有母无父,不见大千。就在张寿安心种田教书的时候,有一天,一队车马造访,给他带来了一个未婚妻。当清俊闲雅的温厚乡下小郎君遭遇美艳任性的颜控千金大小姐,鸡飞狗跳的故事开始了。乘龙佳婿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乘龙佳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乘龙佳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