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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府天     乘龙佳婿txt下载     乘龙佳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百二十一章 人小鬼大

    四皇子只觉得浑身是劲,平生都没有这么精神焕发的时候。

    而被他强行从课堂拉出来的萧成满脸不高兴,小花生倒是因为不再被人强逼着学习而如释重负。不过,当两人听张寿简略解释了一下事情缘由就先回了九章堂授课,然后四皇子噼里啪啦大爆嘴速,把各种细节那么一说,他们的脸色就一块变了,最初的那点不满一扫而空。

    萧成曾经过了一段时间的好日子,但也曾经窘迫过,尤其是没爹没娘之后,刘志沅和朱廷芳又先后离京,哪怕有花七这样的人悄悄给他投喂饮食,但他还是过得和鬼似的——真正意义上的鬼!

    而小花生就更不用说了,无论老咸鱼还是冼云河,全都是一天不干就挨饿的人,所以他也是从小就帮忙做各种活计。因此,听完这番话之后,小花生就首先问道:“那我们要查什么?是去姑苏小馆那边打探,问问他们是不是真的收学徒?”

    “不,直接去姑苏小馆,很容易打草惊蛇。我琢磨着,我们可以先悄悄上这三个人家里去,嗯,先别用老师的名义,就用同学的名义登门探望,然后最好再送点东西。”

    四皇子人小鬼大,此时眼珠子一转,那主意简直是张口就来:“咱们穿得平常一点,这样去到那里就不会太显眼。到时候我们就说,老师给中级班定了斋长,咱们是去慰问同学的。买一点鸡蛋豆腐什么的,这样登门就很体面了。”

    小花生这几日全程旁观了四皇子绞尽脑汁和那些同班孩子兜搭的过程——鉴于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中级班总共七个班,每天一换,就连他呆了这么久也没能记住所有一百二十个同学,四皇子三天下来却能叫出三个班大多数人的名字,他实在不得不佩服。

    比如此时,四皇子竟然还能想到,去探望同学家里时,应该买鸡蛋豆腐这种平常人家改善伙食的东西,而不是烧鸡羊肉之类的肉食……当然最绝的是,四皇子竟然还自封斋长!

    他看了一眼萧成,见人竟然在那使劲点头,就意识到这小子已经被四皇子给糊弄住了。可他绞尽脑汁想了想,认识到自己是张寿特意派给四皇子的辅助,他就知道唱对台戏那是行不通的,于是只能无奈地问道:“那真的要现在去?现在还是上课的时候吧?”

    “当然要趁着他们还在公学回不去的时候去,否则要是他们看到我们,不是就穿帮了?再说,中级班的那些东西,对于小花生你来说,应该很简单的,真要错过了课程,回头你不明白的那些,我给你补课就行了!你要相信我,我很在行的!”

    四皇子不由分说地一拍巴掌,大声说道,“好了好了,就这么说定了,我们这就去找六哥,让他护送我们过去!对了,他们家住哪儿,这也得靠六哥指路,都说他一跺脚,外城也要抖三抖,有他这个地头蛇在就好!”

    三个小家伙说服阿六并不是一件难事,毕竟,四皇子理直气壮那是张寿的吩咐,再加上有小花生和萧成作证,阿六怎么也不至于认为他们那是拿着鸡毛当令箭。

    于是,阿六亲自去公厅查询了那三个学生的学籍信息卡——这是仿照国子监监生花名册的制度,除了学生们的名字,父母名字职业以及籍贯住址之外,还有实地调查此户属实的结论,最后一项是陆绾直接利用自家那些随从高效完成,可以说堵上了最后一个缺口。

    而凑在一旁偷看的四皇子忍不住大为敬服,等到上车之后,他和小花生以及萧成说起此事的时候,少不得就大拍张寿和陆绾的马屁。什么先见之明,见微知著,各种各样的成语一个个从他嘴里蹦了出来,最后连在外头驾车的阿六都有些听不下去了。

    “有话留着一会儿再说!”虽然听着很高兴,但他哪里不知道,四皇子是故意讨好他!

    滔滔不绝的四皇子顿时歇菜了。而小花生则长舒一口气——他算是很喜欢说话的人了,所以老是嫌弃萧成太闷,可现在才体会到萧成往日面对他时的无奈,因为四皇子那才叫真的好奇宝宝加话痨,问题多到无以复加,话也多到无以复加!

    然而,阿六却并没有直接驾着马车把三个小家伙带到人家门口,而是带着他们先去买了四皇子提到的鸡蛋豆腐之类慰问品,小花生还特意买了一包饴糖。最后,阿六熟门熟路驾车在一家小酒馆门前停下,寄存了马车之后,就领着三人往一条狭窄的小巷中走。

    跟在后头的四皇子最初还兴致勃勃,可走着走着,发现地上凹凸不平,他几次都差点趔趄跌倒,于是就不敢再东张西望,而是低下头小心翼翼地查看那惨不忍睹的地面。最后,他终于忍不住问道:“六哥,这还要走多久?”

    阿六脚下不停,头也不回地说:“至少一刻钟吧。”

    听到身后传来了夸张的吸气声,阿六这才扭头看了一眼四皇子,见人一副苦相,萧成和小花生倒是一脸如常,他就淡淡地解释道:“很多当官的人家也养不起马车,需要的时候就去车马行借用。要是你们坐车去,穿得再普通也枉然,人家一看就知道你们不普通。”

    “还有,我不和你们一块进去,外城认识我的人太多。”

    四皇子顿时恍然大悟,可听到阿六居然不送他们进去,他不禁大吃一惊,下意识地问道:“那我们怎么能找到那地方?”

    在京城进进出出,他已经发现了很令人头疼的一个问题,那就是到处都是鳞次栉比的房子,而且不像宫中每一处宫殿都有院门,进去之后,无论是偏殿还是正殿,往往都会悬挂匾额,写明这是什么地方;在内城外城,除却那些当官的宅邸会有个匾额,其他根本就没有!

    尤其是小民百姓之家扎堆的那种小巷,很多房子连围墙都没有,篱笆烂了的也很不少!除非是熟人,否则就是走到门前也不知道自己到了谁家门外!

    见四皇子明显露出了苦色,小花生终于明白,张寿为什么要他和萧成跟着了。因为眼前这位出身皇宫的龙子凤孙,根本就缺乏常识!当然,人比生长在深宫的大多数金枝玉叶已经要好得多了,毕竟也常常出宫,但具体到办事时,人就抓瞎了。

    因此,见原本满腔斗志的四皇子瞬间蔫菜,他只能插嘴说道:“好了,你不用担心,我和萧成都会帮忙去问路的!你不觉得,一路问了找上门去,那才显得比较正常吗?”

    四皇子倒是想驳斥,这样一路找过去,三家人他们得找到什么时候,可在阿六那目光注视下,他最终什么都不敢说。等穿过这条肮脏昏暗同时也没什么人的小巷,他就看到面前是一片乱七八糟的低矮房子,和内城那一片片横平竖直的整齐胡同截然不同。

    他顿时头皮发麻,这要怎么找人?

    而阿六却没出巷子,而是就此止步了。他朝那片房子努了努嘴,淡淡地说道:“看学籍信息,他们三个的家里都住在这一片,你们自己去找人吧。”

    不同于完全傻眼的四皇子,好奇到四处瞅的萧成,小花生却显得游刃有余。见有几个四五岁大的孩子正在追追打打,他就满脸堆笑地迎上前去,而之前买鸡蛋豆腐时,买的那包饴糖,立刻派上了用场。

    在外城这种地方,父母长辈没工夫教自家孩子不能吃外来的东西,再加上饴糖对于普通小孩子来说着实是奢侈品,甜美轻而易举盖过了疑心。而当小花生指着四皇子和萧成,告诉几个孩子,自己是陈三的同学,此行是访查探望,几个小孩子更兴奋了,主动答应带路。

    当然,他们也理直气壮地索要带路的报酬!

    于是,四皇子就瞠目结舌地看见,小花生轻轻松松以每人两块糖作为报酬,让他们带路去三户人家,而且是先支付一块,带路到地方后再支付第二块,当瞧见几个孩子含着糖迈开小短腿跑得飞快,还回过头来对他们招手时,他就忍不住盯着那包饴糖看了又看。

    这种糖居然这么好使?好奇心强的他当即问小花生要了一块,可含在嘴里这么一尝,他的腮帮子就立刻鼓了起来。这哪里好吃了,甜腻,就没有其他滋味!

    宫中御膳房从前固然差强人意,但乾清宫小厨房至少还有几个擅长做点心的,现在就更不用说了。而且,宋举人时不时会有甜品方子送进宫,然后由皇帝指定的某个御厨亲手做,所以他的嘴早就被养刁了,区区饴糖这种东西,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吸引力。

    这时候,他就听到身后传来了萧成的声音:“普通人家的孩子,从小就没怎么吃过甜的东西。因为别说糖,就连盐,也只能做菜时少许放一点点,因为盐的价格也不便宜。这还是太祖爷爷的德政,把盐的价格公诸于天下,写入会典,号称大明万世不变,否则……”

    “否则盐价很容易飞涨。”小花生听到了萧成的话,随口接了一句,在领着四皇子跟了那些孩子前行时,他就低声给四皇子普及起了这些常识。

    “本朝私盐不算猖獗,因为官盐价格本来就不贵,只不过六文一斤。所以,盐能吃得起,而且盐是必须吃的,不吃就没力气,但糖就不一样了,不吃也无所谓。如今的市面上,饴糖要二十文一包,红糖则是十五文一斤,白糖更贵。”

    “略显黄色的那种白糖,得四十文一斤,颜色越是白,价钱就越是贵。最最上好的雪花白糖,晶莹剔透,装在精致的瓷罐子里,那不是按斤卖,而是按罐来卖。听说富贵人家最认这种调子,越是贵越是买,五百文一罐都能卖出去,最细的那种甚至要一千文。”

    如果张寿人在这儿,他就会告诉这三个孩子,岂止不贵,盐六文一斤这个价格,放在古往今来任何一个盐铁专营的时代,那全都是相当可观的低价,也就是历史上的明朝某些时期,有过和此价类似的盐价。

    唐代盐以斗来卖,曾经卖过一斗盐一百一十文的低价,但这只是昙花一现,大多数时候,一斗盐两百五十文到三百文,那才是常态,折合下来,二十文一斤是至少的。

    至于宋朝,大多数情况是四十文一斤,但偶尔也会出现一百文一斤的高昂盐价,四川的井盐更是卖到过一百五十文……至于历史上的明朝,也就到了崇祯时期,盐价才完全失控,但大约也就是五十几文一斤。

    所以,在历史上的明朝穿越私盐贩子,混个温饱小康还行,要想巨富,除非在明末顺势造反,否则就别想了。因为私盐贩子也只能把盐低价卖给官方盐商,否则难道你还能公然开店叫卖?至于糖,这种奢侈品本来就受众群体狭窄,也就是到了清朝糖业发达才降到米价。

    总而言之,最初提出实施方案的四皇子,现在却只能跟在小花生屁股后头,看着对方发挥。他眼睁睁看着小花生拿了饴糖作为诱饵,轻而易举地找到了陈三的家。

    当陈母闻讯出来问时,看过学籍信息卡的小花生知道她是在家里当裁缝做衣裳的,当下一口一个婶,等见到陈父时,他是又一口一个叔,那叫一个殷勤亲切。

    几句家常一过,小花生热情地介绍四皇子是班上的斋长,奉老师的吩咐来探望同学家里,随即奉上了鸡蛋豆腐作为慰问品。陈家父母夫妻明显是老实人,当娘的见状立刻诚惶诚恐地说,自家儿子要退学去当学徒,万万不敢当,当爹的则是无奈地长吁短叹。

    而这时候,四皇子终于找到了说话的机会,他连忙把自己之前在公学里问过陈三等人的问题再次抛了出来:“可是,当学徒不是也没有工钱吗?”

    可他正想说偷学也行不通,就被小花生一胳膊肘撞过来,到了嘴边的话顿时完全噎住。这下子,他才猛然间想起,自己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过来探望的,而不是知道人家要当学徒退学而来探听风声的。于是,他在立刻闭嘴的同时,却是竭力露出了最关切的表情。

    三人之中最大的小花生也才没多大,萧成和四皇子那更是还不到十岁,陈家双亲这样年纪的人,在这么一丁点大的孩子面前,自然非常容易放松警惕。再加上小花生刚刚口口声声说,四皇子那是公学有名的神童,能写会算,看人穿得又整洁,他们不约而同放松了防范。

    “这学徒可是和其他学徒不一样,每个月工钱就有一千贯呢!”陈母说到这,脸上就流露出一丝惘然,“他大哥学木匠快出师了,小三子若再去姑苏小馆,他爹总算能舒一口气了。”

第七百二十二章 嘴甜心明最机灵

    尽管四皇子在揽下这桩事的时候,把胸脯拍得震天响,主意那是一个接一个,但具体实施的时候,他就充分暴露出了市井阅历不够的弱点。

    不过熊孩子至少还有自知之明,小花生在那变着法子从陈父陈母那儿套话,他干脆就负责在陈父陈母面前撒娇卖萌。他本来就长得和年画上那金童似的,此时把自己的身份丢在脑后面,也学着小花生一口一个陈叔陈婶,自然而然地就把陈家两个老实人哄得团团转。

    而个性认真的萧成,则是负责回答陈父和陈母关于陈三在公学学习情况的问题。于是,三个人各司其职,恰是成果斐然,忠厚老实的陈父不由得一个劲在心里叹息自家儿子有这么好的三个同学,却不能长长久久在公学里待下去。

    等从陈家出来时,眼睛已经很不好的陈父坚持把他们送到门口,陈母还执意要送他们去另外两家,可看到门外还有一帮孩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小花生手中那包糖,她就明白了。

    都是左邻右舍的孩子,陈母好好叮嘱了几句,目送一群孩子蹦蹦跳跳地给这三个儿子的同学引路,等那些人影完全看不到了,她这才转过身来,见丈夫满脸颓丧,她就小声说道:“小三子这三个同学谈吐有礼,衣着整齐,看着都是好人家出来的,我知道你觉得他可惜了。”

    “怎么不可惜?不收束修,反过来贴补学生的学堂,还是朝中德高望重的老大人坐镇,更有张学士这样的新锐天天在那呆着,据说日后还可以上其他班,学习各种手艺,多稀罕?就为了每个月能有一贯钱去那什么姑苏小馆当学徒,岂不是浪费了小三子的大好光阴?”

    见妻子不说话,陈父就叹了口气说:“而且,他七天只去读一天,余下的六天全都在拼命干活,孩子很不容易。而这年头能派人到学生家里慰问的学堂,别说京城,满天下打着灯笼都找不到!哪怕今天来的有两个是比小三子还小的孩子,但也可见有心。要不,就算了吧!”

    陈母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却是强硬地摇了摇头。

    “我知道你是为了儿子着想,可要知道,方四家的也是好不容易才打探到这么一个机会,她自己的儿子也要送过去,足可见那绝对是真的。再说,小三子还小,哪怕当三年学徒出来,他也还能读书,日后也能像你这样继续去当帐房。”

    “三年学徒,每个月一贯,那就是三十六贯钱,听上去是不少,而且还号称能偷师学艺,可你知不知道,偷师学艺这种事,被抓到那是要被打断手打断腿的,更何况,拿着人的工钱,却还要偷学别人的手艺,你亏心不亏心?”

    见妻子不说话,他就提高了声音说:“你说三年时光很快就补回来,可你想想,一年错过至少五十多天课,三年就是一百五十次课,小三子有那么多时间吗?”

    “我当初跟着一个族叔读书写字学算账的时候,亲戚家一个表哥也想学,可他家里却不愿意拿出那笔费用,后来就被家里送去做工了。等我在商行帐房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时候,他却在外头顶风冒雨地给人推车送货,还不到三十的人憔悴得不像样子!”

    “我现如今还只是眼睛快不成了,但他……他已经连命都没了,就只是一次冒着暴雨送货,就这么感染风寒送了命!我当初是打算自己教小三子的,哪怕我眼睛越来越差了。这种时候,竟然有不收束修,还包读书时三餐的公学,错过是要遭天谴的!”

    见陈母默然不语,陈父说到这就忿然转身回屋,然而跨过门槛之后,屋子里外那极大的光线差别,使得他不由眼前一花,脚下一个踉跄,整个人顿时站立不稳。好在他慌忙伸出手往四周胡乱抓了几下,竟是碰到了门框,趁势拉了一把,随即方才滑落在地。

    等听到动静的陈母匆匆进来时,见到的就是丈夫颓然坐在地上的情景。她慌忙冲上去想要把人搀扶起来,结果就只见丈夫突然抡起拳头咚咚砸地。

    见人这般光景,陈母陪着人蹲了下来,禁不住抹了一把眼泪:“好,那就听你的!方四家的素来最爱占小便宜,偏偏又喜欢东家长西家短,看似认识人多,其实也不可靠。也许她这不是什么好机会,也许是别人骗她……算了,家里再熬一熬,总能够活下去的!”

    陈家门外,阿六面色复杂地看了一眼那薄薄的一层棉帘子,随即悄然转身离去。

    他说是不跟着四皇子和小花生萧成一块去,但那只是声称而已。眼前这地方虽说不是外城最吓人的那种贫民窟,但也乱得很,放着四皇子这么一个金枝玉叶在里头乱晃,哪怕有小花生和萧成陪着,他也不可能完全放心!

    张寿也没指望三个孩子真的能一举建功,其实也希望他在旁边探听一下情况。

    而四皇子却不知道,自己其实一举一动都在某双眼睛——也许还不止那一双眼睛的监视之下。在陈家一举功成,他们接下来又在那些孩子的引路下,找到了第二户人家方家。

    不同于陈父陈母的忠厚好打交道,方家却是有个号称要去参加县试的读书人方达,对他们的到来很警惕,听他们说是弟弟的同学,那就直接考问起了他们的所学。

    而小花生那点学识,根本没办法听懂对方那夹杂着典故的质询,这下子他就歇菜了。萧成是各种古诗背了不少,但对于这种引经据典的玩意也不擅长。

    于是,就轮到了四皇子出面扛。虽说小小年纪怎么也不可能通读四书五经,背下那上百万字,但熊孩子有一个强项,那就是擅长掰歪理,再加上他读过的书确实相当杂,对得起小花生号称他是神童这说法,杂七杂八的引用说得对方头昏眼花。

    几个回合下来,那位即将参加县试的读书郎哥哥就偃旗息鼓了。

    见一向视作为家中最大希望的读书长子竟然被一个小孩顶得下不来台,方母顿时没办法在旁边继续看热闹了。她满脸堆笑地上前打圆场道:“我家方小小在公学那么久,我还不知道能认识三位小郎君这样体面的同学。来就来了,却还带什么东西!”

    嘴里说着这话,但刚刚小花生带来的鸡蛋豆腐,她却已经用竹萝装了,此时紧紧抱在怀里,好似生怕别人要回去。待见对面三个孩子没有这意思,她才打眼色让长子方达回屋子去念书,可人竟是好似看不懂似的,一点都不肯走,她也只能干着急。

    而四皇子见对面那个少说都比他大十岁的书呆子面色不善地瞅着自己,他很想顶一句你瞅啥,可想想自己此来的目的,他只能继续和一看就很精明的方母周旋,瞎话那是张口就来。

    “公学陆祭酒说,为了给学生们一点压力,接下来公学要正式开始考核了。从初级班到中级班,都要定期开考。从前招生的时候说过,如果太不用心,那么就要开革出去。”

    见方母明显露出了几分异色,四皇子就笑眯眯地说:“但考得好的人,会有奖励!原本打算发笔墨纸砚,是张学士建议的陆祭酒,还不如给每个班前三名发腊肉、风鸡、腌菜,此外还有奖学金。”

    听到发笔墨纸砚时,方母还有些嗤之以鼻,可听到考得好的人竟然能够发肉发菜,她就不禁怦然心动,等听到还有奖学金,她的眼睛就开始冒小星星了。

    而一旁的方家大郎方达却眉头大皱:“如此考核奖励,岂不是斯文扫地?”

    四皇子虽说是皇子,但性子却一向跳脱,不像三皇子从前腼腆现在稳重,因而广受官员好评,他是在皇帝面前都敢非议某些朝廷官员迂腐的人,更何况此时面对的不过是区区一个书呆子?他嘿然一笑,随即不慌不忙地说:“那敢问方大郎,你每日能不吃不喝否?”

    没等人回话,他就大声说道:“民以食为天,那公学在考核之后,用腊肉腌菜之类的来奖励学生有什么不对?再说,按照古礼,给老师的束修也不是腊肉吗?”

    方达被四皇子噎得作声不得,足足好一会儿方才冷着脸道:“奖励腌肉之类的也就算了,但奖励钱财又算什么!”

    “哦,方大郎不知道,江南各家书院,那也都是根据学生家境和成绩发放助学钱粮的吗?再说,秀才当中,那些廪生补助的粮米,难道不是钱财?不过也是,如果外人也像你这样忌讳谈钱,那我回去禀告陆祭酒,请求公学给每个班前三名发一石米来奖学就是!”

    “哎,我家大郎一心只读圣贤书,不明白外头市井这些事,小郎君你千万别听他的!”方母顿时急了。她连忙硬是把长子往屋子里推,到房门前时就低声说道,“你难道忘了,你明年县试之前要参加多少文会,哪里不需要钱?万一小小能考个前三,发钱岂不是更好?”

    “可之前娘不是说要让小弟去当学徒?”方达纳闷地挑了挑眉,见方母顿时露出了尴尬的表情,他就正色说道,“但其实我之前就反对娘让小弟退学。公学那两位老大人都是很有名的人物,如果不是我年纪太大,而且早就从私塾结业出来了,不能考高级班,我也想去。”

    而四皇子和小花生竖起耳朵在一旁听着,此时对视一眼,全都觉得听到了关键地方。可让他们没想到的是,萧成竟是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出现在了母子俩身后。

    “为什么要小小退学?”

    方母慌忙回头,看到萧成站在自己身后,她本能地要呵斥,可见人眼神清澈,面色坦然,她不由又有些心虚,当即就强笑道:“你这孩子懂什么,我们是穷人家,穷人家当然不能和你们似的,一心只知道什么读书……”

    萧成理直气壮地问道:“可方大哥不是在读书吗?我刚刚听到,他好像还要考县试?”

    方母被人这步步紧逼得脸都快绿了,偏偏自家大郎还不知好歹地在旁边帮腔:“没错,娘,小弟不过是每隔七天在公学上一日课而已,其余六天他还是……”

    “你懂什么!”方母终于忍不住遽然色变,“他若是去做学徒,那可是一个月一贯钱,家里的开销都能填补不说,你爹也不用早也干晚也干,你这读书会友的开销也能松快不少。更何况,只要偷学一两招……”

    “学艺要堂堂正正地去学,怎么能去偷!”这一次,轮到方达怒容满面了,“仁义礼智信,既然去当学徒,拿了人家的工钱,怎么能偷师呢?”

    “你……你这没良心的小子,你……你这是要气死我啊!”

    四皇子和小花生目瞪口呆地看到这一对母子竟然针锋相对了起来,等恍然醒悟过后,四皇子立刻对萧成悄悄竖起了大拇指,随即也不管那个迷惑不解的小家伙,慌忙上前去做和事佬。两人都是嘴甜心明最最机灵的人,小花生安慰方达,四皇子安慰方母,不消一会儿,刚刚眼看就要吵一个天翻地覆的母子二人,终于都暂且消停了下来。

    直到这时候,四皇子方才满脸好奇地问道:“婶子,方小小这退学当学徒到底是怎么回事,您能和我说说吗?”

    没有给方母任何犹豫不决的机会,他就满脸诚恳地说:“其实中级班不过是七天才上一次课,要是能够说服招学徒的店家,让小方能够每七天休息一天,去公学上课,那一天就扣了他的工钱不发,那岂不是两全其美?每个月少得的四天工钱,那也很有限吧?”

    见方母怦然心动,一旁的小花生就巧舌如簧地套话,再加上一旁还有个胳膊肘往外拐的方家大郎方达,方母那薄弱的防线很快就被彻底突破。于是乎,这位精明过头的市井妇人,不知不觉就开始了竹筒倒豆子似的倾诉。

    而听到是有人自称姑苏小馆背后的东家,苏州首富华家的三管事,还带着方母去姑苏小馆的后厨兜了一圈,然后对方母许下一大堆听上去很美妙的待遇和诺言,甚至连偷学这种事,都是人灌输给方母的,四皇子怎么听怎么觉得这事情不对头。

    他迅速瞥了小花生一眼,见人轻轻对自己摇了摇头,他就笑眯眯地说:“是华家那就好办,公学里的张学士和华家素来有些交情。我回去找张学士的身边人探问探问,回头就给婶子您一个回复!”他是觉得,肯定有人冒充华家人在撬墙角……简直狗胆包天!

第七百二十三章 软硬兼施

    四皇子和小花生萧成拜访第三家高家时,却比前头陈家和方家两家都要更加艰难。须知高家老大是个蛮不讲理的滥赌鬼,之前想要卖了弟弟换钱还赌债不成,今日见到三个衣衫整洁模样清秀的孩子到自家来,他立时就动了歪脑筋,竟是溜出门去叫了自己两个狐朋狗友。

    而这三个气势汹汹的家伙进来,这其中刚刚出去时旁若无人的高家老大就狞笑道:“就是这三个小东西!赵家老鬼不是说福建那边最好这一口吗?瞧这三个细皮嫩肉的,一定能卖个好价钱!嘿嘿,天上掉下来的横财,不捡白不捡!”

    高父和高母原本正拿着自家枣树上产的枣子招待客人,闻听此言登时惊惶无措。可他们谁都拿家里这个大儿子没办法,更知道人连带着此时这两个,乃是这一片有名的三霸,就算叫破喉咙也大概不会有人来救,因为别人都不敢!

    而眼见这三条大汉逼近,四皇子和萧成小花生在最初吃惊之后,立刻就做出了反应。

    四皇子反应最直接,他一头撞开对方之后,突然暴起一脚就直接踹在人裤裆里!几乎是顷刻之间,他就只见刚刚那个张牙舞爪的家伙颓然倒地,整个人弓得如同一只大虾米似的滚来滚去,痛得简直连嚷嚷的力气都没了。可他却依旧不解气,冲过去又冲着人狠狠踹了两脚。

    而小花生则是也不客气,一脚重重剁在了高家老大的脚背上。趁着人大声呼痛之际,低着头的他却猛然一记抬头,恰是重重顶在了人下巴上,上下同时遭到重击的大汉登时涕泪齐流,再也没了任何防御能力,结果被小花生一堆乱拳打得躺平在地,没了知觉。

    相形之下,萧成的攻击乍一眼看去相当疲弱,可当他抓住对方手腕之后,却是让人眼花缭乱地几下截击。紧跟着,大惊失色的高父和高母就只见那壮实的大汉竟是被猛地抛飞了起来,旋即重重摔在了地上,竟是这小个子完胜了彪形大汉!

    那真是……看着都疼!隐在暗处的阿六本来想在关键时刻出手,可眼见三小建功,就连他也忍不住轻轻吸了一口气,当然那绝不是同情那三个倒霉鬼,而是惊叹三个小家伙的本事。

    他和三个小家伙都很熟,知道三人当中唯一资质不错又练过的,就是萧成——毫无疑问,那是朱廷芳在刘家求学时顺带教的。

    至于另两个,四皇子在宫中应该已经开始学习防身术,但刚刚那一招狠辣至极的直踹下裆,就不知道是谁教的了……宫中侍卫应该不会这么没节操,皇帝教这招杀手锏的可能性很大。而小花生那跺脚和顶下巴的绝学,很有可能是市井上学来的,也可能是冼云河教的。

    而阿六在揣摩三个小家伙那手“绝活”的时候,一举建功的四皇子本来很高兴,可当瞧见自己那两个小伙伴的成就,他就不由得瞪大眼睛,随即悄悄咂舌。

    竟然大家都比他厉害!刚刚如果不是踹人下阴,他肯定就危险了!

    因见高父和高母已经是惊得呆若木鸡,四皇子就拍拍双手,没事人似的自说自话道:“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强抢良家童子?嗯,小花生,你去赶紧通告南城兵马司,把这种害人精赶紧抓走,也不知道他们祸害过多少人!”

    眼见自家儿子正在地上呻吟,两个老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从来拿人和这些狐朋狗友没办法——毕竟打也打不过,骂又会招来拳脚相加,此时闻言如梦初醒。他们也顾不得犹如地上死狗似的儿子和另两个家伙,慌忙一个守着门,一个对着三个小家伙连连讨饶。

    然而,他们绞尽脑汁替儿子求情说了几句话,小花生就摸着下巴说:“郑锳,算了吧,要是把小高的大哥送进大牢,小高的爹娘怎么办?得饶人处且饶人。”

    见高父高母如释重负,他就话锋一转道:“可是,高叔高婶,你们家这老大和恶棍似的,竟然还想掠卖我们,再不好好治一治,日后肯定要牵累到你们。南城兵马司的朱大人可是眼睛里不揉沙子的,日后要是因为别的事情落在他手里,那就惨了!”

    高父和高母都是极其懦弱的性子,否则也不会被长子逼得走投无路,此时被小花生这一说,两人不禁更是吓得面色煞白。

    小花生见自己这话已然奏效,他就继续循循善诱地说:“不如这样,你们要真是为了小高的大哥好,就好好治一治他这两个狐朋狗友!”

    高父和高母登时面面相觑。死道友不死贫道,这本来就是人之常情,只要能保住自己的儿子,那两个家伙怎么样,他们哪里顾得了?

    可是,这话说起来容易,眼下这两个地痞如果能治,这一片的街坊邻里还会敢怒不敢言吗?每个人都担心,万一衙门也就是一顿杀威棒把人放出来,回头他们会变本加厉!

    看出了两人的顾虑,小花生就信誓旦旦地说:“我因为陆祭酒和张学士的缘故,认识南城兵马司的几位军爷,要不,我把这两个狗东西送过去?只要他们蹲大牢又或者服苦役,就不会祸害人了吧?”

    面对这么一个简直犹如久旱甘霖一般的提议,高父和高母对视一眼,最后把头点得如同小鸡啄米,但心里却不约而同地想到,只要儿子没了这种坏朋友勾搭,那应该就……行了吧?可是,这要是万一又冒出别的不良朋友来勾搭呢?

    都说狗改不了吃屎,不是他们瞧不起大儿子,可人已经是坏透了!

    四皇子看着二老的表情,哪里还会不明白他们的顾虑?而他对两人纵容出这么一个祸害也确实很看不过眼,眼睛骨碌碌一转,他突然就想到了一件张寿曾经说过的事,立刻就重重咳嗽了一声:“其实要想小高他大哥走正路,那也很容易,给他找份活干就行了!”

    不说这个话题还好,一说这个,高父和高母那简直是一肚子苦水。

    尤其是一大把年纪还被自家儿子打过的高父,那更是老泪纵横:“哪里没有给他找过活干,但他到了哪里就必定生事,最后不是连累我们去给他赔礼道歉,就是东家派人把他赶出来……而且每次他还想要去人家那儿闹事报复,一来二往,我们家几乎就在四邻臭了名声!”

    “就连小二之前去公学,那都是偷偷去考的,不敢让他知道。这还是因为小二有方家小子和陈三帮忙,否则邻里具保这一条,他就过不去。后来公学派人来打探,所幸这个祸害不在,我对人说了万般好话,这才总算把他有个恶兄的事压了下去。”

    “可这个小畜生,他竟然因为欠债就想把他弟弟给卖了!”

    高母也是一面说一面抹眼泪:“这种祸害,我也恨不得到衙门去告他忤逆,可到底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想想万一被衙门断了忤逆之后,他是什么下场,我又退缩了!要真是有地方能收他,能管住他,我真要把那位东家的名号供在家里,每日给他烧高香!”

    见此情景,四皇子就嘿然笑道:“这种东家虽然少,但也绝不是没有!小花生,沧州顺和镖局的那位曹总镖头,你应该认得的吧?”

    小花生刚刚也在琢磨办法,此时登时大喜过望,连忙一拍巴掌。

    “对对,顺和镖局那可是个好地方!高叔高婶,曹总镖头那是号称沧州第一高手,镖局里头的趟子手也是个个好汉,不如送了小高他大哥去镖局里打下手锤炼锤炼?”

    四皇子见小花生如此一点就通,就在一旁帮腔道:“反正就凭他那点本事,到了那绝对是谁都打不过!日后能改正的话,在镖局混一个趟子手,你们二老岂不是老怀大慰?浪子回头金不换,这可是大好的机会!”

    萧成眼见四皇子和小花生一搭一档,把高父和高母说得一愣一愣,个性认真并不擅长言辞的他,就悄然出了高家,东张西望了一下见没有半个人影,也不知道是看到刚刚里头那三个恶棍回来,还是其他什么缘故,他就咳嗽了两声。

    发现还是没动静,萧成就小声说道:“六哥,你在不在?在就出来吧,还得你帮忙才行。”

    话音刚落,他就只见眼前一花,却是一个熟悉的身影飘然落下。见那正是阿六,小家伙就小声说道:“六哥,你能不能去南城兵马司对朱大哥说一声这里的事,请他派几个人过来,把里头那两个恶棍拖走?太阳快落山了,再不抓紧,公学就要放学了吧?”

    “借口找得不错。”阿六瞥了萧成一眼,随即一言不发扭头就走。经过刚刚那一番厮打,他已然确定,这三个小家伙轻易吃不了亏。再者,暗地里应该还有别的御前近侍在。

    而听了他临走时撂下的这句话,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技能甚至都没点过,就更别提点到满值的萧成顿时满脸通红。

    他哪里是因为他那位姓高的同学要回家而急着把这事情处理掉——毕竟从公学回到这里,走路还要走上很久——他是因为极度讨厌刚刚那三个恶棍,所以才希望阿六赶紧找南城兵马司的人把其中两个处理掉。

    而只要那两个被抓走,面对这样的结果,他相信高父和高母肯定就不会再犹犹豫豫了。

    至于高家老大扔到顺和镖局,会经受怎样的人生洗礼,他不关心,更不想知道。反正能扭过来最好,若是不能扭过来,按照小花生说的话,一天打三顿,镖局的人绝对能收拾他!

    也不知道是朱廷芳素来雷厉风行,还是因为阿六亲自过去,又或者是因为四皇子和自己的义弟萧成全都在这里的缘故,南城兵马司的人在不到一刻钟之内就到了。

    十几骑人在这个人员混杂的底层贫民聚居区呼啸而过,惹得各家都有人悄悄在门口张望,可看清楚人之后又慌忙把脑袋缩回去,还忙不迭地下了门闩。

    于是,当这些人直接进了高家时,高父和高母那是吓得魂都没了,眼睁睁看最后一个戴着兜帽的人过来辨认了地上的三人,把自家儿子之外的那两个恶棍给拖了走。

    因为院子里这三个小孩子尚未离开,他们难以相信这是对方神通广大,只以为两个恶棍是犯了其他事情,于是,哪怕惊骇欲绝,可看到对方进来之后一言不发直接拖人,高父仍然是硬着头皮上前拦住了其中一人,陪着笑脸问道:“这位军爷,那两个恶汉犯了什么事?”

    见人面色不豫,高父赶紧解释道:“小老儿不是和他们有交情,而且也深恨他们横行霸道,所以才把他们叫做恶汉,但若是抓了他们,回头判了之后一顿杀威棒就放出来……”

    “那你就不用担心了。”被高父拦住的那人呵呵一笑,目光在高父后头满脸好奇的三个小孩子脸上一扫,一眼就认出了谁是四皇子——毕竟,萧成有点儿腼腆,小花生年纪太大,唯一那个大胆和他对视的孩子自然而然就是那位出自宫中的金枝玉叶。

    “这两个家伙欺行霸市、掠卖良民、无辜殴伤他人……所有的罪名加在一起,就算不死,也足够让他们一辈子石头挖到死,不会再放出来祸害人了!”

    见高父和高母齐齐打了个寒噤,他意味深长地瞄了一眼躺在地上装死的高家老大,这才淡淡地说:“朱大人说,之前还只是治贪官污吏,豪强恶霸,接下来就是惩治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地痞恶棍,总得杀鸡儆猴,砍上一批脑袋!”

    别说高父和高母,就连四皇子这种认识和熟悉朱廷芳的,也忍不住后背发凉。等人消失在视线中,没有发觉混在里头认人的那是阿六,也不知道这是萧成去间接叫来的人,他却没有对噤若寒蝉的二老说话,而是来到地上一动不动的高家老大面前,突然又给人补了一下。

    确信人就算醒了也被自己打晕过去了,他就起身笑眯眯地对高家二老说:“高叔,高婶,你们看到了吧,我可没骗你们!小高的大哥去沧州,既可以让人管教他,顺便学艺,还能避避风头。这样一来,小高也不用担心了不是吗?”

    见高父和高母那最后一点犹豫和抵抗都不知不觉消失了,那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须臾就被自己完全套出了话,四皇子终于完全眉飞色舞了起来。他之前出宫时甚至赌气希望永远不回去,后来又想念三哥,但现在他决定了,先在宫外好好做一番事情!

第七百二十四章 近墨者黑?

    四皇子带着萧成和小花生,竟然打算连夜继续出击,当讲完一天课的张寿听到阿六命南城兵马司的一个小旗捎带回来这么一个口信时,他不禁有些意外。然而,这只是口信,阿六传给一般人的口信,那恰恰是言简意赅到了极点,他也没办法追问其中细节。

    因为南城兵马司的人也就是应阿六要求出动了一次,抓回了两个恶棍而已。

    既然是自己把阿六给派出去的,如今人不在,张寿却也不可能不回家,可他想让人捎带口信给阿六叮嘱两句时,那小旗却诚惶诚恐地表示,他并不知道六爷眼下人在何处,他也只能作罢。没奈何之下,他在道谢过后,就送了对方离去。至于打赏,在大舅哥那是犯法的!

    虽然他如今还有锐骑营那一行随行护卫,并不担心安全问题,但没有阿六在,登车之后,他总觉得心中有些说不出的不安。当进宣武门的时候,他恰巧听到车外传来了嘈杂的声音,捕捉到了其中那些对话之后,他就忍不住笑了起来,一时心情完全转好。

    孔大学士这会儿正打算出京赶往怀柔,这难道不是好消息吗?

    通过城门券洞时,他甚至打起窗帘往外看去,须臾就看到了一队兵马正簇拥着一辆马车和他相交而过。也许是心有灵犀一点通——换言之就是孽缘——总而言之,对面马车的窗帘也被人打了起来,露出了一张略显憔悴,却又刻意流露出威严的脸。

    两两对视,张寿含笑向对方微微颔首,眼见人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摔下窗帘,如果不是在马车上,又没有阿六这种无需他伪装的人在,他简直想变身表情包,捶一下座椅大声狂笑。他很好奇,秦国公张川怎么把孔大学士说动去收拾大皇子的,没能旁观真是太遗憾了!

    然而,仿佛刚刚那一幕是错觉,对面马车的窗帘下一刻又被人重新打起,而再次露出面容的孔大学士眸中精光毕露,狠狠瞪着张寿,可却已经来不及说出什么话,两辆马车就已经完全交错。

    这一次,心满意足放下窗帘的张寿就轻轻舒了一口气,斜倚在软枕上闭目养神。能够让仇人去冲锋陷阵,劳心劳力,这有什么不好的?这简直是天底下最美妙的事!至于说孔大学士此行告捷,凯旋抵京……他也没什么遗憾,因为自有孔大学士的政敌会借题发挥。

    就这么心情极佳地一路返回张园,张寿在门口下车时,却得知朱莹来过一次,没等他,而是留了一封信就走了。对此,当他见到吴氏时,吴氏还忍不住抱怨,她都已经再三挽留了,朱莹却还是匆匆告辞,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婚期将近,怕外头人说闲话。

    “那些嚼舌头的人就该死!你们的婚事已经是铁板钉钉了,要他们多什么嘴!”

    “好好,娘说得都对。”张寿犹如从前那般哄着这位养母,可接过信之后,他本待陪人吃过晚饭再回书房看信,可吴氏却催他早早先看完,自己却避嫌似的声称先去厨房看炖的汤火候如何,他也不好拂逆她的好意。

    然而,等他看完朱莹这封寥寥数言就解释清楚前因后果的信,他就忍不住苦笑道:“这张琛难道是充话费送的吗?”

    这种挫折教育,难道不应该是当爹的从小时刻严格管教,发现不对的时候就及时插手吗?怎么现在就推给他和朱莹了?虽然他是觉得张琛有点过分一帆风顺——除了在他和朱莹面前重重吃了个亏之外,可这个亏不但没给张琛带来坏处,反而还带来了一堆好处。

    只看人理直气壮地对他说,要娶天下少有的绝色美女为妻这一点,就知道了。可是,这也不是张川拜托他的理由吧?虽然人给的条件实在是很让人难以拒绝就是了……

    因此,当吴氏回来之后,他并没有瞒着朱莹这封信的内容。果然,吴氏听完之后,虽说惊叹于秦国公张川给出的交换条件,却也非常不赞同张川这甩包袱似的做法。当然,吴氏素来性子柔和,也就是在张寿的事情上固执己见,对于别人的事,她浅尝辄止说两句也就罢了。

    “总之,你觑着空子帮帮莹莹,毕竟那个张琛也是你的学生。”

    张寿满口答应,等用过晚饭,他回了房之后看了一会书,习惯性地想要喝茶时,他才突然意识到,阿六竟然还没回来。哪怕知道这个艺高人胆大的少年用不着自己担心,可想到需要阿六看着的还有那三个孩子,他就不禁有些头大。

    都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他今天派出去那三个孩子,四皇子就不用说了,萧成也是扮鬼吓过人的,小花生更是男扮女装坑过大皇子,换言之那竟是一个比一个熊,这要是万一胆大妄为到过头的地步,会不会惹出什么事来?

    他越想越是不放心,越不放心就越是没办法早早入睡。哪怕洗漱过后,外头有僮仆送来热水请他洗脚睡觉,他虽说人是进了被窝,思绪却依旧没有停止,迷迷糊糊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睡着。

    当睡得不太深的他突然听到一个极轻的动静,连忙下意识地睁开眼睛时,却发现是有人正在给他放下帐子。

    认出那是阿六,他一下子完全清醒,连忙手一撑床板坐了起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那三个熊孩子现在如何了?”

    一时情急,张寿顺口就把一贯只是想想的称呼直接叫了出来。而阿六微微一愣,咀嚼着这熊孩子三个字,随即暗自在心里决定日后就当面这么叫那三个小家伙。而就是这么怔了一怔之后,他才气定神闲地说:“挺顺利的。”

    面对如此言简意赅的回答,张寿不由气结。等看到阿六嘴角上翘,他才意识到,这小子竟是故意耍他玩!他恼火地捶了捶床板,没好气地说:“只看你这么晚回来,就知道那三个熊孩子就算顺利,也肯定惹了不少事!赶紧说,到底怎么回事?”

    阿六这才轻轻咳嗽了一声,渲染了一番四皇子三人家访途中勇斗恶棍的英姿,重点突出了四皇子那个神来之笔,把高家老大这种恶棍丢去顺和镖局接受再教育的主意。

    对此,早就知道头号熊孩子厉害的张寿着实哭笑不得。然而,听到三个小家伙打着家访的名义,还知道准备鸡蛋豆腐这种家常慰问品,他还是觉得这一次四皇子的平民化教育成果不错。

    然而,等到得知三人从高家出来,就死缠烂打请阿六帮忙,希望能找出那个所谓华家的三管事,他就禁不住乐了。孩子毕竟是孩子,哪怕确实查到了相应的人,但就凭着这三个小家伙,即便能顶十分之一个诸葛亮,没有执行者还是不行的。

    当下他就心领神会地问道:“那你真的帮他们把人找出来了?”

    阿六满脸无奈地说:“四皇子说要连夜查,少爷不是让我听他的吗?我当然只好帮忙。我在外城有点人面,最后就把人找到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压根不提自己拜访相关人士时的简单粗暴。但张寿却也不关心阿六到底是怎么找的,反正这小子出面,就算相关人士想隐瞒,那也绝对隐瞒不了,人会用尽一切常人知道了会各种不适应的办法问出想问的消息。

    于是,他就干脆问道:“找到人之后问出什么结果?说清楚,别三言两语打发我。”

    张寿既然有这样的要求,阿六也不得不长篇大论:“那个所谓的华家三管事,是个冒牌货,他带人去姑苏小馆时,假装是某家定席面的管事,所以才能在后厨转悠,方母和那两家人没见识,才会上当。我揪住人之后,四皇子一顿暴揍,他哭爹喊娘,什么都说了。”

    “他说是受人指使,骗了公学的学生退学去做学徒,还说……”阿六顿了一顿,这才吐出了一个有些微妙熟悉感的名字,“还说指使他的人叫江卓儿,是外城黑市上有名的角色,于是,我当然就拎着他去南城兵马司找了朱大公子,要求和人对质。”

    居然这么巧?就是那个狗胆包天打算拦截阿六,事情不成就干脆反口攀咬一堆大人物的家伙?张寿简直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可再转念一想,这事情说不定就是哪家暗地里授意江卓儿做的,他就不禁哂然一笑。

    “看来我还真是招人恨,竟然有人打算通过算计无辜学生来算计我!对质的结果呢?那个江卓儿既然为了活命,对我说出了那种交换条件,那么,这次他也不至于保持沉默吧?”

    “这个嘛……”

    一向对张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阿六,这次却表情犹疑,眼神闪烁。而张寿怎么会忽视少年的这种异常反应,本来就担心三个熊孩子合在一起那巨大破坏力的他登时心里咯噔一下,赶紧沉下脸道:“出了什么事你就直说,别给我藏着掖着!”

    知道自己那拙劣的小技巧瞒不过张寿,阿六最终吐露了实情:“江卓儿爽快承认,事情是他支使一个认识的无赖去做的。而拐弯抹角找他的不是别人,是孔九老爷。”

    张寿对于这么个称呼实在是不陌生……才怪!他又不是从小就呆在京城中的朱莹,对勋贵官宦之家的亲戚关系了若指掌,他能把朝中六部诸寺以及都察院等要紧衙门的主司和副官,以及有点名气的司官和御史给事中记全,已经很不容易了。

    毕竟那就已经有一两百号人!

    所以,等到阿六又解释了一下,孔九老爷就是太常寺孔博士,孔大学士之弟,他这才醒悟到人就是朱廷芳特意跑到孔大学士家里去挤兑过的家伙!鉴于此人曾经因为见到阿六给朱廷芳买人参就故意四处散布朱廷芳重伤垂死,他就知道,江卓儿有很大概率说的是真话。

    但如果只证实事情确实如此,那么,他不觉得阿六刚刚会那么一副欲言又止的态度。很显然,四皇子和小花生萧成只怕是采取了非常手段。

    张寿干脆不说话,就这么看着阿六,果然,少年并不是擅长糊弄人的个性,立时就把目光错开了一些,足足好一会儿才小声说:“四皇子咽不下这口气,就出主意说打上门去讨公道,然后我帮了点忙,萧成故技重施,又扮鬼吓人了!”

    “……”

    目瞪口呆的张寿盯着阿六,很想问一句你这是不是在开玩笑,可是,面对一张任何时候都特别正经的脸,他知道实在是不必多问,当下叹了一口气就开门见山地问道:“说吧,是把人吓昏过去了,还是怎么着……不会把人给吓死了吧?”

    他本来只是抱着最坏的打算,可当看到阿六那一言难尽的表情,他就忍不住脱口而出,担心人是不是真被吓死了。好在阿六赶紧摇了摇头道:“人被吓昏过去了几次,但绝对没死!”

    幸好没死……呸呸,没死也不是什么值得庆幸的事!这三个熊孩子还真是胆大包天,当然,他就不应该把不知道怕为何物的阿六给派去帮他们仨,熊孩子们有人兜底,那当然是想到什么就做什么,什么后果之类的全都扔爪哇国去了!

    张寿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突然意识到了另外一个重要问题:“孔九老爷应该是就住在孔大学士隔壁吧,你们之前不是在外城查访吗?要赶在天黑之前进内城,那怎么来得及?你光是把那个冒充华家管事的抓住,应该就费了不少功夫。”

    “因为朱大公子这个五城兵马司内外巡查,所以宣武门这几日整夜开启,我们跟着他也能通行。所以我们进城在西城兵马司见到江卓儿,四皇子才坚持要去孔家讨公道。”

    解说明白了这番原委,阿六就咳嗽一声道,“萧成装过鬼之后,我就背着四皇子赶紧跑了。小花生和萧成翻墙都很在行,跟在我后头也平安出来了。这会儿人都在家里,少爷你要不要见一见他们?”

    张寿登时深深吸了一口气。这三个熊孩子里头平常最老实的就是萧成,可今天倒好,最要命的装神弄鬼这件事却是萧成再次重操旧业。这果然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吗?

第七百二十五章 非专业扮鬼

    一个时辰前,孔家东府大门紧闭。这里不同于孔大学士那西府,并没有来自锐骑营的兵士站哨又或者巡弋,只有大门前挂着的两盏灯笼,使人能够看出这是官宦府邸。虽说内中的主人太常博士孔九老爷品级不高,但这宅邸从围墙来看,并不比西府那边寒酸。

    而一道黑影在门前一晃,须臾疾奔来到了一面侧墙处,见三个小家伙猫着腰挤在围墙阴影,正在那东张西望,他就忍不住上前一人弹了一记脑门,连四皇子也不例外,随即才一言不发指了指围墙。闻弦歌知雅意的四皇子一点都没有逞能的意思,满脸喜色就往人背上一扑。

    看到阿六就这么轻轻巧巧地把四皇子背在背上翻墙过去了,小花生不禁嘬了嘬牙。

    可他还没想好自己是露出真本事还是怎么着,就只见一旁萧成噌噌噌,竟然也轻而易举爬上了墙头。这下子他就慌了,一点都不想被人丢在这里望风的他往手心吐了两口唾沫,往上一窜,二话不说就开始爬。

    等到翻上墙头,好久没干过这种事的他心跳加速,也来不及看内中到底是个什么情景就慌忙跳落下地、站稳之后,他才发现,四周围漆黑一片,和外间大街上竟然没什么两样。想到当初在张园住时,入夜时分没人住的地方也都会熄灯,他就忍不住犯起了嘀咕。

    莫非这位孔九老爷家里也人口少,所以很多房子都空着没人住,所以不点灯?不,不对,应该是阿六选择的这个潜入地有玄虚!看四周影影绰绰树枝摇曳,这难道是……花园么?

    “六哥,这里怎么黑灯瞎火的,就不点灯吗?”而小花生这个疑问很快就有人问了,却是好奇宝宝四皇子。

    而阿六的回答,不但一如既往的惜字如金,而且一如既往的噎死人:“点灯要钱的!”

    见四皇子目瞪口呆,而小花生也哭笑不得,一向认真的萧成就忍不住插嘴道:“我听朱大哥说,赵国公府也是每晚都有熄灯的时辰,熄灯之后,各家院子只留门口一盏灯。宫里也是这样的吧?只不过是你半夜三更没出来走过而已。”

    此话一出,四皇子赧颜,小花生也哑口无言。而阿六却不打算在这里浪费时间,当下又没好气地说道:“这是孔家东府的花园,半夜三更在花园点灯,给鬼看吗?”

    听到是花园,又被阿六这句给鬼看一噎,四皇子顿时作声不得,但随即他就跃跃欲试地说:“我听父皇说孔家虽是书香门第,但其实却最信鬼神。之前我说咱们潜入进来逼问他找证据,但我刚刚琢磨了一下,我们到底是擅闯,不如不要强行逼问,扮鬼吓吓他怎么样?说不定能吓得那家伙屁滚尿流,骗出点证据之类的东西?”

    此话一出,本来还有些担心这么强闯太过蛮干的小花生顿时大为赞成。可当看到阿六瞥了他一眼时,他猛然想起,阿六会不会让自己出面去扮女鬼,登时就面色一变。

    他这辈子都不想再假扮女人了!

    可就在这时候,他听到萧成轻轻咳嗽一声,竟是主动请缨道:“要扮鬼的话,我很拿手的,我曾经扮鬼吓过不少人,尤其是胆小的人更是一吓就倒!”

    四皇子见自己一出主意,这下竟然有个扮鬼的专业人士,他顿时喜形于色。他丢下正在那发懵的小花生,上前一把拽住萧成就要商量,谁知道还没开口,阿六就已经打断了他。

    “别浪费时间,被人看到的话,不是贼也是贼。萧成,你说扮鬼你在行,那就扮成江卓儿说的那个,孔九让他害死的那个孩子,年龄应该和你差不多。”

    在朱廷芳的陪同下见了江卓儿,听人竹筒倒豆子似的说了孔博士辗转在黑市和人达成的那些形形色色的勾当,四皇子和小花生此时都明白阿六说的是谁。

    那是曾经和孔九老爷有过龃龉和纷争,后来又竞争太常博士的一位老进士的幼子。可怜那位老进士五十及第,挫折重重的人生终于春风得意时,结果自家那个好不容易才保住的宝贝幼子,竟是在某次出行途中正好遇到惊马,于是就一命呜呼了,年仅九岁。

    萧成从前跟着刘志沅和朱廷芳熏陶了多年,虽然在保卫家园的时候,不免做过装神弄鬼吓跑人这种不太道德的事,但后来他央求朱廷芳替他补偿那几个买下刘志沅老宅后,却被他这个鬼吓得低价转卖屋宅的人,还口口声声说日后一定还上这笔钱,所以他那认真专心以及嫉恶如仇的性情,却是这里谁都知道的。

    此时此刻,萧成听了阿六的话,就重重点点头道:“我知道了,我们这就去吧!”

    小花生瞅着这竟是就要真的去装神弄鬼了,心里直发怵的他忍不住问道:“就这么去吗?装鬼难道不要换一身衣服,披头散发,然后弄点血在身上,这才有那种意境和氛围?”

    话音刚落,他就瞧见面前的三人齐刷刷看着自己,四皇子那眼神里甚至满是惊喜,仿佛发现了一个更加专业的扮鬼人,就连被阿六也在那仔仔细细地审视自己,他不禁捂着额头哀叹了一声:“萧成,你说要去扮鬼,不会就打算这身衣服出场吓唬吓唬人吧?”

    “我从前就是这样的啊。”萧成满脸无辜,仿佛压根就没有意识到这有什么不对,“我只要悄悄摸进去,把厨房里的东西吃掉一点,把干柴扔得四处都是,然后在人面前嗖来嗖去让他抓不着,几次请和尚道士抓鬼也都失败了之后,人家就被吓走了。”

    阿六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终于想起当初花七对自己说过,悄悄照拂过萧成。

    毫无疑问,人能够成功扮鬼吓得买下刘家屋宅的那几任主人一个比一个跑得快,并不是靠什么卓越的扮鬼本领,而是……因为花七在背后做了更多的事情,包括并不限于把抓鬼的和尚道士吓跑!

    于是,他就当机立断道:“好了,你们在这好好呆着,我去准备东西,顺便查一查孔九那家伙今天晚上住哪。记住别乱动,有什么动静还可以从这里翻墙溜走,明白吗?”

    见三人无不点头如小鸡啄米,虽说也有点担心自己一走,这三个出什么幺蛾子,但要是带着他们,那才是什么事情都做不成,他还是义无反顾地转身就走。

    反正他之前就注意到有人跟着他们和朱廷芳这一行人进城了,料想是御前近侍。至于人看到他带着三个小家伙翻墙进入孔家东府,会有什么反应,那他就没工夫去理会了。估计有人会急得去给疯子报信,也有人已经悄悄跟在他们后头进来。

    虽然在这大冷天躲在花园里吹风,实在是一件苦差事,但好在都裹得严严实实,旁边又有伴,三个人又是跺脚又是搓手,总算老老实实没敢乱动。就连最熊的四皇子,也顾虑到万一被人发现后揪到皇帝面前兴师问罪时那后果。

    扮鬼吓人不要紧,可扮鬼吓人被人抓现行的话……也比还没扮成就被人当贼抓来得强!

    三个人里两个都是最爱说话的,可这会儿阿六不在,谁也不敢乱吭声,就这么等了又等,都快等到浑身冻僵,他们突然却只见眼前一闪,却是阿六终于回来了,左手提着一个包袱,右手拎着……一只鸡!甭管是被弄昏了还是怎么着,反正那是一只鸡!

    四皇子登时眼睛瞪得老大,他还没来得及说话,阿六就已经把包袱朝他丢了过来。他慌忙伸手接过,打开见是一件白衣,他就微微愣了一愣,随即方才赶紧抖开白衣,披在了萧成身上。萧成手忙脚乱地在那穿衣系带,而阿六手上一动,已经是直接把鸡头给拧了下来。

    四皇子正瞠目结舌时,就只见萧成已经是被那鸡脖子里溅出来的血洒了满脸满身。哪怕他从小自诩为天不怕地不怕,此时见萧成那斑斑血衣,以及血污之下越发显得狰狞的脸,也不禁吓得连退数步,面色煞白。

    见小花生面色如常,萧成哪怕被溅了血在脸上,再加上白衣带血,整个人看上去就如同九泉归来的恶鬼,却也依旧显得十分淡定,这一刻,四皇子终于明白,父皇一直都说,很多士大夫平日夸夸其谈,一旦见血就立时魂飞魄散,这是什么意思。

    他也算是见过一点市面,这会儿都被吓了一跳,想来孔九老爷如果见到这么打扮的萧成,绝对比他现在好不到哪去!

    而反应过来的四皇子见阿六随手将那只活鸡高高一抛,竟是把东西抛到了围墙外头,只余下这地上的斑斑血迹还能看出刚刚那“杀戮”的一幕,他就禁不住小声问道:“六哥你这‘毁尸灭迹’是不是太粗糙了一点儿?回头一查就能查出来,要不要好好收拾善后一下?”

    总不能他们走的时候,还捎带上那只死**?就算死鸡带走了,这儿的血迹也没法清理!

    满脸疑惑的熊孩子见阿六眉头大皱,他生怕人觉得自己是在怀疑能力,当即还想继续解释一两句,结果就被阿六反问得再次哑口无言:“只要我们没被人发现,要什么收拾善后?”

    这真是……好有道理!意识到是自己建议到孔家来讨公道的,也是自己出主意扮鬼的,四皇子只觉得自己这个始作俑者简直是作茧自缚,可这会儿就是要后悔也来不及了,因为那也太对不起已经做出巨大牺牲的萧成了!

    于是,只是动了动嘴皮子的他大为过意不去,上前一把抓住了萧成的手,压根没理会阿六刚刚那粗暴地拎着鸡脖子往人身上一喷,连萧成的手上也都是血。

    “小萧,这次真是全都靠你了!回头我一定好好谢你!”

    萧成略有些嫌弃地看了一眼四皇子那抓着自己不断摇动的手,但抬起头时看见那诚挚的笑脸,想想这位皇子虽然有时候很烦,但人却不错,他就小声嘟囔道:“谢就不用了!这么狠毒的家伙,也该好好治一治他……对了,六哥,那个姓孔的他住在哪?”

    “他今晚独住书房。”

    说出这消息的时候,阿六见三个小家伙同时松了一口气,他就知道,哪怕他们叫嚣的时候很起劲,但如果扮鬼吓人的时候,还要吓到孔家其他无辜的人,那么别说萧成心里过意不去,就连小花生和四皇子,那也未必能坦然去做。

    他只字不提孔九老爷今天会独宿书房是什么缘故——那并不是某人担忧前途以及性命,于是就修身养性,恰恰相反,孔九老爷和孔大学士这个堂兄不同,人恰是夜夜无女不欢的。

    正是他先用了点酷烈手段,那个专门安排孔九老爷就寝事宜的管事俯首帖耳,于是孔九老爷想要亲近的姬妾,今天恰是病的病,不方便的不方便,

    对此,素来迷信的孔九老爷只以为这是什么预兆,再加上他不愿意回去和自家正房那个黄脸婆呆着,思来想去就干脆住在了书房。而且,他还特意把下人和丫头都撵了出去,一个人在书房,但翻来覆去都睡不着,心里就打算着明日找几个人来扶乩请神,占卜运势。

    他非常怀疑最近是不是犯了什么小人,否则一贯顺风顺水的他怎会这么倒霉!

    虽然孔九老爷睡在靠墙一张床上,但书房里却点着一盏灯,这也是他一直以来的习惯了,就算是和姬妾欢好的时候也是如此。可平日觉得那摇曳的灯火让人性致很好,可今天同样是这样的灯光,别说昏昏欲睡了,他竟是根本合上眼睛就觉得烦。

    终于,心烦意乱的他直接蹬开了床前的帐子,趿拉着鞋子就要下床,可恰是此时,他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他最初只以为是老鼠作祟,可是眉头大皱细细听了一阵子,他又发现不是。当发现那盏灯突然火苗一闪,瞬息之间竟是突然熄灭,他就突然觉得不对了。

    可还不等他开口叫人,陡然之间又觉得一阵阴风扑面袭来,紧跟着,他就只见原本明明关得好好的窗户竟是突然大大敞开,下一刻,一个小小的人影仿佛凭空显现一般,静静地坐在那窗栏上。

    四目相对之际,看到对方一身宽大到完全不合身的白袍,满脸血污,甚至有一股腥臭之气迎面而来,他简直差点浑身汗毛根都立了起来。就在此时,他又听到了一个冷冽到几乎让他昏厥过去的声音:“还我命来!”

第七百二十六章 奈何敌人就是渣

    别看萧成答应扮鬼时显得很专业,但实际上,他那扮鬼的技术完全是过家家——要不是有更专业的人在替他收拾善后,这小家伙早就露馅被人扭送衙门法办了。而阿六,你让他杀人,也比让他扮鬼要来得专业得多。

    所以,真正出谋划策当师爷的,是四皇子这个从小就听皇帝讲过很多笔记杂谈故事的人。人把《搜神记》之类的很多神怪笔记杂谈中的东西拿来举例,虽然很多可行性差,但至少提供了更明确的思路。而小花生这个市井里厮混长大的,则是负责在一旁拾遗补缺。

    毕竟,小花生最喜欢唱戏,可这年头台上那些唱戏的角儿固然不能作为演员的范本,可他这化妆术是在青楼里学的,青楼姑娘们那一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他哪怕只学了一点点皮毛,可也比另外三个缺乏人际交往经验的人强太多了。

    所以,四皇子给萧成设计了这么一套出场,而小花生则是教了萧成这样简简单单的四字说辞作为开场白。为了降低难度,两人不约而同地告诫萧成,出场之后,除了那四个字用不着多说话,用不着多做动作,就好好地坐在窗栏上,一动不动直勾勾地看着孔九老爷就行。

    而当萧成真的这么做时,那恰是真的给孔九老爷带来了巨大的压力。

    那么一个浑身血污的小孩子坐在窗栏上,眼神漠然地看着自己,再加上那句还我命来,甚至不用张牙舞爪,直接扑过来,孔九老爷还是觉得牙齿正在打颤。他下意识地在床上胡乱抓着,可当顺手抓起枕头就这么丢出去时,他却陡然只觉得眼前一花。

    紧跟着,那枕头既没有落地,也没听到声响,就仿佛是凭空消失了似的。这下子,孔九老爷终于吓得两眼一翻,整个人一下子软倒在了床上,竟是晕了过去!

    自己就这么坐着,只说了区区四个字,人就直接吓晕了过去,萧成只觉得意外极了。他有些茫然无措,却又不确定人是真晕还是假晕,直到刚刚悄然出手接住了那个枕头的阿六再次现身,到床前去查看孔九老爷的状况,他方才扭头去看自己身后的两个帮手。

    要没有四皇子和小花生在背后顶着,他哪里能这么稳稳当当地在这种硌屁股的地方坐着!

    完全不知道屋子里发生什么事的四皇子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你这鬼演得好好的……不对,是刚开始演,你就突然回头,这是要干嘛?

    小花生也同样满脸不解,只能伸手在萧成背上使劲戳了戳,意思是让人赶紧回过头去好好扮鬼。结果,萧成却无辜地眨了眨眼睛,随即小声说道:“人已经晕过去了!”

    听到这简简单单的解释,小花生和四皇子不禁面面相觑,而四皇子在醒悟过来之后顿时气得想要骂人——这鬼才刚出场呢,这么快就吓晕过去,是不是太弱鸡了一点?好歹是个一把年纪的大人了,好歹也喝问一句是谁装神弄鬼好吗!

    而小花生则是比两人要谨慎一些,此时忍不住低声问道:“会不会是假装的?”

    “是真的晕过去了。”早就悄无声息潜入室内的阿六此时也来到了窗前,满脸郁闷地说,“真是不经吓。接下来怎么办?”

    面对这么一个弱鸡,我怎么知道接下来怎么办?四皇子简直觉得此时此刻一个头两个大,犹豫片刻之后,他才有些不确定地说:“能不能把人弄醒?好歹也得问出点什么啊……至少让他说点什么也行!”

    这一刻,熊孩子也想过,要不要趁着孔九老爷已经彻底晕过去的机会,他们在这书房中大搜特搜——可想想他们这四个人谁都对各种文书和笔记账簿不在行,就算翻个底朝天那也是一场空,因为他们完全看不懂!

    而小花生则是有点不赞同:“可是,万一把人惊醒了之后,他却突然大叫大嚷,把其他人都给惊醒了过来,我们岂不是要被人瓮中捉鳖?六哥再行,顶多只能带两个人,我刚刚黑灯瞎火进来,哪怕还勉强能看清楚路,但没记住路啊!”

    因为张寿知道这年头很多人都有夜盲症,所以他在村子里时就一直强迫阿六多吃内脏——哪怕这年头的内脏腥味很大,但地主的好处就在于生姜料酒这类的东西完全不缺,在他的指导下,刘婶勉强也能把内脏做出美味来。因此,他和阿六的夜视能力都很好。

    小花生夜视能力本来只是凑合,但在张园那段时间养成了吃各种牛羊内脏的习惯,萧成亦然,所以对走夜路,他们固然不怵,可在别人家里做贼似的走夜路,他们就没那么自信会不会迷路了。所以,小花生这话一说,就连萧成也忍不住点头。

    四皇子顿时急了。虽然人是吓倒了,可这样毫无收获地回去,他岂不是白来了?正当他想要开口辩驳的时候,他就听到了阿六那淡淡的声音。

    “我下过迷香了。”见四皇子眼睛瞪得老大,小花生和萧成也一脸惊恐,阿六没说自己只是在邻近几个院子里下了迷香,并没有把迷香洒满偌大的孔家东府。他若无其事地继续说道,“至于走的时候,你们三个我都能带。”

    仿佛是因为三人那不可思议的表情,他就补充了一句:“背上一个,左右手一个。”

    四皇子和小花生萧成同时感觉到脑海中浮现出了一幅极其精彩的画面。铁定会占据背上那个位置的四皇子脸色还好看一点,但绝对会作为挂件出现,不是被拎着,就是被人挟在胳肢窝里的小花生和萧成,那就面如土色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仿佛是想要驱赶这种念头,随即小花生就抢着说道:“既然如此,六哥你就去把那个姓孔的弄醒吧!已经晕了一次,他好歹也该有些心理承受能力,总不能一看到萧成,又吓晕过去吧?不论如何,再试一试也好!”

    阿六想想也别无他法,见四皇子和萧成都不反对,他就示意三人各归各位,见萧成照旧一本正经地稳稳当当坐在了窗栏上,他就来到了床前,拿出一个瓷瓶,取下塞子放到了孔九老爷的鼻子前方。只是片刻功夫,他就盖上塞子,飞一般地闪开了。

    不多时,刚刚吓晕摔在床上的孔九老爷手指就动了动。随着渐渐恢复了知觉,他手撑床板艰难地坐了起来,眼神还有些乍然苏醒的茫然。

    可是,当他的目光落在窗口那个人影身上时,仍然觉得一颗心几乎停止了跳动,头皮亦是发麻,后背仿佛有凉津津的冷汗正在一滴一滴掉落。口干舌燥的他想要嚷嚷呼救,可声音却卡在了喉咙口,好半晌才憋出了战战兢兢的几个字。

    “何……何方妖魔鬼怪!”

    “还、我、命、来。”萧成依旧按照之前小花生教的,僵硬呆板地念着这四个字。见孔九老爷那张脸在黑暗里显得格外晦暗,他就一字一句地说,“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冷汗涔涔的孔九老爷只觉得一颗心犹如被什么东西揪紧了一般,尤其是这几天诸事不顺,迷信的他只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理由……那就是他被鬼缠身了!

    他蠕动了一下嘴唇想要说什么,可舌头就仿佛不听使唤似的在那哆嗦,哆嗦……片刻之后,他竟是再次直挺挺栽倒,就这么昏了过去!

    这下子,别说萧成看到傻眼,就连悄悄躲在屋子里以防万一的阿六都觉得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他再次来到床前试了试孔九老爷的鼻息以及心跳,随即方才沉着脸回到窗前,没好气地说:“此人不经吓,又晕了,还是直接拷问吧!”

    四皇子只觉得满心不不甘——他想出了这么好的主意,奈何敌人就是渣,吓一吓就晕,实在是让人恨得牙痒痒的!

    可听到阿六竟然说要拷问,他慌忙阻止道:“不行不行,他是朝廷命官,我们私自潜入,扮鬼吓他,如果他吐露真言,我们这做法只是过火了一点,不是什么大事,但这要是拷问,那犯的律例就大了,父皇面前我也没办法交待!”

    “六哥,再试一次,麻烦你再把人弄醒一次!”

    见阿六虽说明显有些不耐烦,但到底还是转过身到床前去了,四皇子方才赶忙对萧成嘀嘀咕咕地说:“小萧,我们得改变策略。接下来等人醒了之后,你就这么说……”

    当再一次悠悠醒过来时,孔九老爷浑浑噩噩地注视着头顶的帐子,足足许久方才反应过来。当他一个激灵坐起身时,却发现之前脑海中萦绕的景象并不是错觉,因为那个给他带来无穷惊悸的人影,竟是依旧静静地坐在那儿,仿佛根本就没有动弹过。

    虽说依旧吓得魂不附体,可想到自己好像吓晕了两次,人都没有趁势取他的性命,他还是不知不觉生出了一丝勇气。他不敢下床靠近那恐怖的鬼物,使劲吞了一口唾沫道:“您……鬼仙大人您是不是认错人了?”

    “你、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得。”

    依旧是刚刚那一字一句的吐字方式,依旧是平板缺乏感情的语气,孔九老爷只觉得自己随时会再一次吓晕过去。他反反复复地告诉自己要镇定,否则鬼物会一直缠着自己没完没了,却是强行挤出了一个笑容。

    “我孔九也算是积德行善,没少往各家寺庵捐钱捐物,连只蚂蚁都不敢踩……”

    “你、雇、凶、杀、我、汤、成。”

    听到雇凶两个字,孔九老爷一下子想到了那个落在张寿手里,又被张寿犹如丢包袱似的在早朝上公然丢出来的江卓儿,刚生出一丝狐疑,可当听到一个汤字,他就忍不住死死捂住了胸口。那一刻,他心里的最后一点怀疑也逐渐松动了,取而代之的是犹如跗骨之蛆的恐惧。

    居然姓汤!难不成是他那个同年的儿子?想当初他是雇人想要给此人一个教训,反正此人金榜题名之后一度吃相难看,不少同年都看不上眼,不至于怀疑到他头上,可谁想到那个设计惊马的家伙竟做得过了头,直接闹出了人命,唯一庆幸的就是姓汤的心灰意冷一病不起!

    事后他没敢去处理凶手,毕竟他也不知道人是谁,而是借口有事把那个辗转雇凶的小厮打发回了老家,实际上却一杯毒酒直接把人毒死后沉了积水潭……本来以为这事情就再也没人知道,可眼下厉鬼竟然来索命了!这难道真是冤有头债有主吗?

    而萧成看不出孔九老爷那复杂的心理活动,毕竟他也不会读心术,可他依稀能看出人好似在挣扎,因此就按照四皇子刚刚的叮嘱,继续声音平板地说:“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天、道、好、轮、回,今、夜、轮、到、你!”

    这一刻,孔九老爷终于彻底被吓到魂飞魄散。刚刚已经脑补了一大堆的他只觉得是从前自己因为堂兄的缘故,运势太旺,所以这样的小鬼没办法找他报仇,可如今他运势转衰,堂兄又奉诏离京去了怀柔皇庄,那自然是魑魅魍魉全都朝他缠了上来!

    几乎毫不犹豫地,他直接滑落下床,随即双膝跪地磕头如捣算似的说:“鬼仙大人饶命,鬼仙大人饶命!小人愿意给您上三牲贡品,愿意给您立长生牌位,只求您给小人一个机会,小人一定设法改过!”

    居然真的把人吓住了!萧成背后的四皇子和小花生简直又惊又喜。两人立刻毫不犹豫地在萧成的背后戳戳戳,催促其继续逼问。而同样精神大振的萧成,则是轻轻舒了一口气,随即就冷着脸说:“我、要、祭、品!”

    这是四皇子和小花生分析下来,最合适的说辞,否则要人家吐露真言什么的,那真是须臾就会引起怀疑露馅。果然,孔九老爷立刻满口承诺三牲祭品,各种打醮祭祀。然而,萧成却阴恻恻地说:“我、要、人、祭!杀、人、者、偿、命!”

    孔九老爷心中一凉,脱口而出道:“那个雇凶杀你的人早就沉了积水潭!”

第七百二十七章 厉鬼过境

    看着那一张大炕上睡相乱七八糟,正在呼呼大睡的三个孩子,张寿虽说觉得好笑,但到底没有去推醒他们继续问个明白,而是随手给他们拉了拉被子,见四皇子睡着了还不老实,一只手直接搁在小花生胸口,结果小花生在那很不舒服似的乱动,他就忍不住摇了摇头。

    而等到发现一旁萧成脸上并没有什么血污的痕迹,他想到阿六刚刚告诉他的经过,意识到人应该是洗过澡了,就不知道之前进来时那副样子有没有把家里人吓一大跳,他就侧头看向一旁的阿六,满脸疑惑地问道:“家里难道没客房了?所以需要他们三个人挤在一块睡?”

    张园这么大地方,不至于需要这么节省吧?

    阿六见张寿是真的不记得了,他顿时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全都用来摆桌子了。”

    这一次,张寿终于没有再问客房里怎么要摆桌子这种低端问题,因为他总算想起来,自己之前拒绝四皇子到家里住,而是把人丢在城外公学和小花生萧成做伴,那时候用的是什么借口。

    张园虽大,但据说他成婚那一天邀请了很多宾客,再加上天气寒冷不适合扎喜棚,所以清点了一遍客房之后,吴氏就开始提前布置收拾所有客房,已经都摆上了桌椅。

    这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届时不至于会有宾客受冻着凉的状况发生,但坏处就是原本许多空空如也的客房,现如今也都不能住人了。好在之前的客人不受影响,可新客人却毫无疑问没地方住了——就现在这间屋子,还是小花生原来住的。

    至于为什么是炕,而不是床。那是因为小花生在沧州的时候就更喜欢热炕,所以张寿这书房所在的院子正好东厢房是盘炕的,就留给了这位沧州少年。

    为了遮掩自己忘了喜宴这回事的尴尬,张寿就岔开话题道:“话说小花生好久没回来了,这炕是不是烧得太凉了一些,我站在边上都觉得不热?”

    “下午才烧的,当然不太热。”阿六没说自己受命陪他们出去之前,捎话回来让人烧的炕——虽然他还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但本能地觉着很可能从外城转战内城,届时说不定要回来住。

    而他顿了一顿,这才又解释道:“他们回来之后都喝了姜汤,在浴池里泡过热水澡驱寒,炕再烧得太热,他们肯定睡不着。”

    想到这三个小家伙今晚肯定没少吹冷风,此时却还在那乱蹬被子,张寿不由没好气地说:“这年纪的孩子最喜欢乱蹬被子,等到着凉生病的时候,却又怕药苦怕针灸,动不动叫苦连天。要我说,不如把被子缝成袋子的形状,把他们整个人塞进去,然后把他们扣死在里头。”

    “日后就再也不用担心他们受凉了!”

    张寿随口提出了睡袋这么一个概念,而阿六却没当成戏言,细细一想,他就在心里打定主意,回头把此事告知吴氏,日后若是自家少爷和那位大小姐有了孩子,就照此办理。

    而张寿并不知道阿六已经考虑到这么深远,他并没有打算叫醒这三个小家伙问话,反正该说的阿六也已经都告诉他了。

    而这些信息原本就仿佛是散落的珠子,在三个熊孩子的努力调查下,就仿佛是一根线把它们全都串了起来。

    有自称华家三管事的家伙撺掇公学中的学生退学,承诺姑苏小馆中的学徒工作,甚至还包括高额薪水成功说动了学生的父母;那位所谓三管事供出了江卓儿,江卓儿则供出了派人雇他的孔九老爷,恰是与其前言互相印证。不但如此,人还附赠了一打某人做的好事。

    包括为了争官,暗害了同年的儿子。

    而在萧成扮鬼威逼下,孔九老爷一时心慌不但承认了雇凶杀人,而且还吐露出事后把出面雇凶杀人的家伙给沉了积水潭(至于沉下去的是活人,还是死尸,这却暂时不得而知)。为了送走那催命鬼仙,这位太常博士更是满口答应了丰厚的祭品。

    这丰厚的祭品包括三牲,包括大量的纸钱和纸人纸房子,甚至还有刻着出面雇凶者生辰八字的木人……说实话,如果半夜三更有个满脸血污犹如从九幽黄泉归来的童子在窗台上冲着自己要这些东西,张寿觉着自己也会被吓得够呛!

    想着想着,他就突然开口问道:“对了,阿六你说带他们走的时候,悄悄出手把孔九给打昏了?那其他的痕迹你清理过没有?”

    “没有清理,我还特意脱了萧成两只鞋子,在窗栏上留了血脚印。”

    你这小子是想真的把人活生生吓死吗?张寿越想越觉得离谱,忍不住皱眉问道:“扮鬼吓人套话,这虽说是馊主意,但也不失为一个办法,你们最后也诈出了不少消息。可留下脚印,你就不怕弄巧成拙?”

    阿六却面色古怪地说:“不然的话,那个吓晕三次的胆小鬼岂不会把撞鬼当成做梦?”

    见张寿顿时啼笑皆非,他就小声说道:“我出手把人击昏之后,还特意让萧成在人脖子上捏出了淤青的指印。”萧成的手大小比较合适……

    张寿登时绝倒。要不要这么狠啊!这三个熊孩子再加上阿六这个冷面杀手级的人物,做出来的事情简直能让人瞠目结舌!他忍不住问道:“你不是还在后花园杀了鸡留下血迹吗?孔府厨房到底少了一只活鸡,他们不会连这么明显的窃案都忽略吧?”

    然而,阿六的回答却让他愣住了:“少爷你从前说过,入宝山岂能空手而回。”

    心中很有些不妙的预感,张寿赶紧问道:“然后呢?你不是把孔家东府的书房给洗劫了吧?要是那样的话,换成是谁都不相信,那是单纯的撞鬼!”

    “书房里都是书,我们四个谁都不擅长去翻找这个,我就不许他们动。但是……”阿六见自己一个但是之后,张寿那简直是满脸纠结,他就继续说道:“我背着四皇子,带着萧成和小花生出来,就转回去把孔家厨房搬空了。”

    哪怕张寿已经做好了一定的心理准备,此时他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就算孔家调查发现厨房大批食物失窃,一旦报上去,吓怕了的孔九老爷也绝对会觉得这真的是厉鬼过境……否则哪有人冒着绝大风险上官宦人家厨房偷一堆吃食?再加上血脚印,简直吓死人!

    而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转移到了另一个问题上:“孔家东府那么大一个厨房,你全都搬空了?这得多少东西?而且,活鸡、羊肉……还有那些腥膻味大的东西,你总不能全都用马车搬回来了吧?”这也忒做戏全套了,他那马车以后还能坐人吗?

    “味道太大的东西,我没带回来。”阿六显得非常理直气壮,“孔家两条街外有座废弃的破屋,住着挺多乞丐,我就把羊肉都丢了过去,走的时候惊醒了他们,他们大概在煮羊肉吃,应该能毁尸灭迹。”说这话的时候,阿六完全没去想,毁尸灭迹适不适合用在这……

    “活鸡我丢去几条街外的民宅了。他们半夜三更鸡飞狗跳。”这次阿六的成语用得非常精准。夫妻睡觉的时候天降活鸡飞到床上,哪怕嘴和脚全都被捆得严严实实,那仍然是把人家吓得不轻。当然,吓过之后喜提活鸡,被打搅的夫妻到底是高兴还是懊恼,他就管不着了。

    “其他菌菇山珍腌肉之类的东西我都搬回来了,还有……”

    “别还有了!知道你能耐,这次实在是能耐得大发了”张寿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他这下完全断定,看到脖子上的淤青以及窗栏的血手印,还有空空如也仿佛经过大扫荡的厨房,孔九老爷绝对不会兴师动众,一定会千方百计把事情平息下去,至多找个担责的替死鬼!

    见炕上三个孩子依旧睡得又香又甜,仿佛他和阿六的对话完全没有惊扰到他们,张寿就朝阿六勾了勾手,主仆两人悄然出了里屋。等到回了书房,他就若有所思地说:“既然事情都已经做到这份上了,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你要让他们明白,查到主使不代表解决了事情。”

    阿六知道张寿指的是那份每个月一贯钱,让三家人一度不惜让儿子辍学的学徒工作,如今已经证明了事情是骗局,也许有人会如释重负,反而觉得心头一松,却肯定也有人会捶胸顿足,甚至怀疑他们从中作梗。最重要的是,对于那三家来说,那种学徒工作是一份希望。

    因而,他就轻轻点了点头,沉声说道:“我会提醒四皇子的。不过……姓孔的怎么办?就这么放任他?”

    见阿六那分明一脸除恶务尽的表情,张寿不禁被逗乐了:“有莹莹她大哥这个官方人士盯着,哪里还用得着你去劳神?我敢和你打赌,他倒霉也就在这一两天。如果莹莹她大哥做事再绝一点的话,还会选择一个特别微妙的时机。”

    阿六若有所悟,看张寿的眼神中就流露出了某种意向——无非是……还是少爷你狡猾!等到目送打着呵欠的张寿重新上床去睡,虽然自己同样是折腾了半宿,但等到回了隔壁的床上之后,他却睁着眼睛端详头顶的帐子。

    四皇子和小花生萧成义愤填膺的事,对于很小就见惯了杀戮的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冲击,只不过更让他觉得这世道腌臜而已。但他对于那些仁义礼智信的东西兴趣不大,所以哪怕近水楼台先得月,他在公学时也没有太大的兴致去读书。

    哪怕小花生也不爱读书,但他与其也是截然不同的两路人。如果不是自从当年见到张寿之后,人就锲而不舍地试图把他拉进自己的世界,他也许会和那些御前近侍一样,犹如木偶似的完成一个个任务,如同过客似的在一个个人的身边掠过,留下一段贫乏的经历。

    “明天大概还要善后……嗯,该睡了!”

    在心里这么叨咕了一句之后,阿六轻轻闭上了眼睛,随即最快速度进入了睡眠状态。而一墙之隔的床上,暂时毫无睡意的张寿却不得不徒劳地数羊跳栏,等到大清早再次醒来时,恰是睡眼惺忪,整个人都有些无精打采。

    然而,相比起他,当阿六去把拾掇好的三个熊孩子送到他面前时,张寿就只见三个平日精神十足的小家伙,这会儿就和暴雨打过完全蔫了的小白菜似的。尤其是当厨房那边送来了丰盛的早餐,张寿叫了他们坐下来吃早饭的时候,四皇子差点直接栽到粥碗里,小花生头一点一点在打瞌睡,就连萧成,芝麻烧饼的芝麻也糊了一脸。

    于是,他不得不提醒:“如果太累就回房继续去睡,小孩子睡不足容易长不高,别逞强!”

    虽然本来还打算强撑,可被长不高这三个字一吓,四皇子到了嘴边的话就给吓回去了。再看小花生也在那一个劲地打哈欠,他就不由得小声说道:“可六哥说,我们还得去那三家人那儿收拾善后……”

    “善后也不急在一时。再说,陈三那三个人今天都没课,如果没有去打零工,那就是在家里,你们什么时候去都是一样。”张寿昨夜固然是对阿六这么说的,此时却不由分说地吩咐道,“吃过早饭之后再去睡一会回笼觉,要做事情也至少精神十足了再去!”

    当四皇子真的因为张寿的话而回去睡了回笼觉,最后被人推醒过来的时候,他就察觉到外间已经是亮得不能再亮了。完全不知道这是何时何地的他茫然地盯着推自己的人看了好半天,这才发觉那是小花生,继而就恍惚觉得昨夜那一件件事就犹如走马灯似的在面前晃过。

    他几乎是立刻手一撑床板,整个人一骨碌爬了起来,正要开口问时,他就只见小花生满脸恼火地说:“萧成那小子趁着我们睡回笼觉,把我们俩丢下,一个人跑出去了!”

    见四皇子先是微微一愣,随即就气得脸都红了,小花生就直接把四皇子给拽了起来,三下五除二替人穿了衣裳:“他这小子是死心眼,我就怕他对陈三那三个人说出昨夜去孔家扮鬼吓人问出实情的事。偏偏六哥早上跟着公子去公学,又没回来,我们快去追吧!”

第七百二十八章 识诈

    昨夜扮鬼的事,虽然萧成并不专业,但四皇子很确定,换成自己的话,说话估计会更加煞有介事,临机应变,但那一脸一身鸡血的腥味,他却肯定受不了!所以,他对萧成还是挺佩服的,可此时他只觉得这小家伙实在是太没有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觉悟了。

    有什么事等他和小花生一块去做,那不是更好吗?再说,昨天和陈家方家高家打交道的时候,几乎都是他和小花生在那与人周旋,萧成大多数时候就是在旁边看着,这小子认真,但是心实嘴拙,碰到实诚人还好,但碰到刁钻的那就容易出大事!

    四皇子飞也似地套上鞋子,一面匆匆准备出门,一面没好气地抱怨道:“老师家里的人也是的,怎么就不拦着他!”

    “别提了,那个死心眼这次竟然变聪明了,口口声声说是张大哥吩咐他起床之后就出门去公学,六哥又不在,门上就放了他出去,马厩那边还给了他一匹马!”说到这个,小花生气不打一处来,“平常没见这小子这么机灵,这次是吃错什么药了!他一个人去有什么用!”

    两个小家伙一路走,一路忿忿不平地抱怨,可当他们到了前院马厩时,他们却发现,要想走好像不那么容易。

    原来,张寿早上出行时用了一辆马车,吴氏坐车去赵国公府商量婚事了,宋举人拉了方青坐车去江都王府办事——料想也和某人的婚事有关;再加上叶孟秋师兄弟四个今日被皇帝召见,和其他天文术数人才一块去会商修历法之事,坐车走了,马厩里只剩下三辆车了。

    而这三辆车,都是张园中仆人出门时坐的,平日也就是随便收拾收拾,哪怕谈不上四面漏风,却也寒酸简陋。至于昨夜四皇子他们坐回来的那辆马车,则是还在彻底的清洗擦拭。否则,血腥味和乱七八糟的杂货味没去掉,那还能坐人吗?

    见此情景,四皇子自然声称自己会骑马,要求牵两匹马来,奈何马厩里的管事能把萧成放出去,却万万不敢把四皇子就这么放出去——毕竟,张寿早上出去时特意吩咐过,务必看住熊孩子,等阿六回来接才能放人。因而,无论四皇子怎么说,人就是不肯给马。

    心急火燎的四皇子不想继续浪费时间,干脆拽起还想继续软磨硬泡的小花生扭头就跑,可等到了大门口,他们却又被几个门房死死拦住。为首的安陆一瘸一拐,说话客客气气恭恭敬敬,但要说到放人,他却一点都不肯松口,急得四皇子在那直跳脚。

    就在两边相持不下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了一个清脆的声音:“这是在吵什么呢?”

    小花生闻言一愣,刚一抬头,而四皇子却已经开始嚷嚷了起来:“莹莹姐姐救命啊,我要出门,他们却不放人,我有急事要做,真的很急很急!”

    “咦,是你们两个?”在四皇子那带着热切期盼的目光注视下,就只见马车窗帘打开,露出了一张亦笑亦嗔的脸,恰是朱莹。

    “他们两个的事情,阿寿告诉了吴姨,吴姨今天去赵国公府,又告诉我了。所以我想着他们今天肯定忍不住会继续出门,去收拾善后。”

    朱莹指了指被几个门房拦住的四皇子和小花生,见两人都只在那冲她讨好地傻笑,她就和颜悦色地对着安陆和其他几个门房说:“横竖我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就干脆过来接送一下他们。这种热闹的事,少了我怎么行?”

    原本还想解释一下张寿的吩咐,可安陆听到大小姐张口就说已经知道了事情原委,又说了这么一番他没法拒绝的话,虽然很想等阿六回来,但想想阿六就算回来,估计在朱莹面前也只能乖乖听命,他就摆手示意门房让出了道路,眼睁睁看着四皇子拖了小花生冲到马车前。

    而朱莹见两个小家伙上了车,这才对安陆说:“对了,回头派个人去公学对阿寿说一声,就说我带他们两个走了,有我在,保管没人能动他们一根汗毛。阿六也不用急着过来,好好在阿寿身边呆着就好!”

    “是,那就拜托大小姐了。”安陆压根不会去争这个,拱了拱手,随即对一旁的杨好吩咐了两句,见人一溜烟就往马厩跑,他见朱莹含笑点头放下了窗帘,不一会儿,一行人就逐渐远去,消失在了他的视线当中,他就不禁有些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

    昨天晚上阿六把那三个小家伙带回来时,他认出四皇子就吓了一大跳。等到看见萧成那浑身血污的样子,他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可发现车里却还有那一堆干货以及各种吃食,他就傻眼了,到现在都想不明白这四个人的奇怪组合大半夜到底去干了什么。

    如今朱莹也跑了过来,兴致勃勃地表示也要插上一脚,他突然发现,自己已经不想知道这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如果说四皇子是容易惹事,阿六是不怕惹事,那么,这位朱大小姐……那就是时时刻刻都琢磨着,怎么惹点事来解闷!

    有了朱莹这个从天而降的救星,爬上车的四皇子长舒一口气,然而,同样上车的小花生在发现车厢中那奢华精致的陈设之后,却有些畏缩——毕竟,想当初连想要让出地方给张寿和朱莹过二人世界的阿六,都吓得一度刚上车就逃也似的下来,更不要说他了。

    张园虽大,但摆设并不奢华,不像这车厢中,放眼看上去的东西都好像很名贵!

    而朱莹却没注意小花生这反应,因为吴氏在赵国公府时只是简略说了个大概——毕竟人告诉她和祖母以及母亲的讯息都是从张寿那儿倒过一手的——所以此时她不免饶有兴致地追问起了昨天三人去查的这桩奇案。

    随着四皇子绘声绘色地在那讲着,小花生那突然坐上豪车的紧张感渐渐消失,不时也插嘴补充两句。直到车外传来了一阵喧闹。朱莹撩开窗帘发现是到了城门处,车中两个小家伙生怕说话被外头人听见,立时闭嘴,紧跟着,他们就听到了外头一个声音。

    “大小姐,是到了宣武门,那边有人在说,怀柔皇庄那边传来消息,说是……”

    昨天一早才刚从怀柔皇庄上回来的朱莹,那是一听到怀柔两个字就忍不住心中一跳,此时不禁眉头大皱。尤其是发现说话那车夫竟然欲言又止的时候,她就不耐烦地说:“别吞吞吐吐卖关子,有事就说,怕什么!”

    “怀柔皇庄那边派人快马加急回来报信,不知道在宣武门这边遇到诘难还是什么缘故,那信使就在那跳脚嚷嚷,说自己是十万火急的消息要等着送进城。还说,趁着孔大学士亲自去安抚皇庄四方百姓的时候,大皇子……大皇子自尽了。”

    “……”

    车内三人登时大眼瞪小眼。小花生对大皇子没有任何好感,毕竟,那是导致沧州那场乱子的最大元凶,也是他男扮女装骗过的人。如果不是因为他挟持了大皇子,放了冼云河等人进行宫,也不至于因缘巧合认识了张寿,如今冼云河还有不少人更不至于被流放琼州府种树。

    但是,他一点都不恨张寿,也不恨朱廷芳,却唯独对大皇子恨之入骨。眼下听到大皇子死了,他庆幸自己男扮女装的糗事也许能永远捂下去,但也不免有些愤愤。

    那个贪婪无耻,残害百姓的草包……可是终于死了!便宜他了!

    而四皇子从小就讨厌那两个名义上是兄长的家伙,此时听到大皇子死了,他非但没有唏嘘,反而还忍不住小声嘟囔了一句死得好。结果,下一刻他就被朱莹狠狠瞪了一眼。

    “在我面前这么说也就算了,回头要是在皇上跟前,你可千万管住你这张嘴!你要记住,皇上已经没了两个儿子,你要好好站在他的立场上着想!”

    见四皇子顿时点头如捣蒜,朱莹这才蹙眉喃喃自语道:“可这家伙早不死晚不死,为什么偏偏挑在这时候死?”

    她之前到了怀柔皇庄之后,没有以胜利者的姿态去大皇子面前耀武扬威,因为她不喜欢那家伙,所以根本不想去见,再加上后来就闹出了乱民围攻皇庄的事,她就忙着应付那帮人了,大皇子这个烫手山芋她就临走才去看了一眼,没说两句话就匆匆回京了。

    可突然之间,朱莹想到了一个最大的问题,登时倒吸一口凉气道:“孔大学士去安抚百姓了,那么,玉泉姑姑呢?不会最后是玉泉姑姑背黑锅吧?”

    这下子,就连四皇子也忍不住皱起了小眉头。太后从前固然对他和三哥普普通通,但现在也是普普通通,并没有什么过分的亲近,但玉泉却一贯对他们不错。

    几年前他和三哥还只是别人眼中微不足道小皇子的时候,常常一块去清宁宫给太后问安,也常常会“恰逢”大皇子和二皇子在太后面前大献殷勤。

    每到这时候,玉泉都不会把他们带过去做陪衬,而是会特地把他们带到别室等待,给他们预备茶水点心等等各种好吃的。

    不但如此,玉泉还会亲自陪他们说话,问日常饮食起居,问周围服侍的人待他们如何,临走的时候还会让他们捎带一些清宁宫小厨房常做的点心,以及别人孝敬太后的小玩意。虽然这完全比不上太后给大皇子和二皇子兄弟的赏赐贵重,四皇子却很记得这份情。

    所以,他一时忘了早走一步的萧成,忍不住开口问道:“莹莹姐姐,那现在怎么办?”

    朱莹本来正眉头紧蹙,可此时却突然福至心灵,突然一捶马车厢壁,沉声说道:“如果真的是信使回来,那多半是锐骑营的人,不至于连这点分寸都没有,居然在宣武门这边和城门守卒闹出了什么纷争,还当众嚷嚷出了如此讯息。此事有诈!”

    几乎是在说出这话的一瞬间,大小姐就立刻推开车门,随即开口叫道:“来人,把那个自称信使的家伙给我叫过来,我要亲自问话!”

    车厢外头的车夫早就在听到朱莹叫出此事有诈的一刻跳下了车。而当朱莹传下吩咐之后,这位从前常常给太夫人驾车的车夫哪里不知道大小姐吩咐的是谁,立刻看向了一旁的朱宏。顷刻之间,他就看到朱宏带着两名护卫往正在喧闹的信使以及城门守卒那边赶了过去。

    然而,进出城的人流以及围观的人群实在太庞大,这三位赵国公府的护卫正试图从中找出一条路时,就已经有人抢在了他们的前面。

    “你自称从怀柔皇庄回来报信的信使?锐骑营左中右哪一营的?现居何职?所属上司是谁?奉谁之命回城报信?信物何在?缘何在这宣武门大声喧哗,泄漏紧要消息?你这项上人头还想要不想要?”

    这声声质问一声比一声高,最后一句更是犹如炸雷似的,就连朱宏也不禁循声望去。他就只见围观的人群微微起了骚动,随即被人强行排开了一条路,而那个一马当先,神情倨傲的年轻贵公子,他恰是认得的。那不就是张琛吗?

    居然这么巧,张琛和朱莹一样,也正巧遭遇了这一幕!

    而张琛却没看到朱宏,他刚刚是语气咄咄逼人,而此时的举动也同样咄咄逼人。他策马步步紧逼,眼见那信使情不自禁地步步后退,他就冷笑一声拔剑指向对方,一字一句地说:“本公子刚刚问你的话,你可能解释一个清楚明白?”

    那个自称信使的汉子仿佛没想到竟会遭到这般质问,当下竟是有些手足无措,等反应过来之后,他方才大声叫嚣道:“你是谁,凭什么过问我锐骑营的事?”

    “我是谁?嘿嘿……哈哈……哈哈哈哈!”张琛突然笑了起来,随即怒喝一声道,“来人,将这个冒充锐骑营信使的奸徒给我拿下!”

    随着他这一声喝,受命过来的朱宏就只见张琛背后几个护卫毫不犹豫地扑了上去,以至于他根本没找到出手的机会,眼睁睁看着那个信使压根连一个回合都没抵挡住,就被人生擒活捉。紧跟着,张琛这才慢悠悠来到了对方跟前:“连我张琛都不认得,还妄称什么锐骑营!”

第七百二十九章 同去凑热闹

    张琛闹出的那动静实在是太大,因此四皇子早早就忍不住钻出了车厢,踮脚站在车辕上试图远眺那边到底是个什么情景——奈何他再踮脚也弥补不了身材的矮小,一时只能听到张琛的声音,可张琛的身形却被前头那些车马给完全盖住了,看不见的他只能在那干着急。

    尤其是当听到张琛言下之意竟是在说,不认识自己的家伙就不是锐骑营,四皇子一面嘟囔这家伙还真敢说,但心里却很羡慕张琛的恣意,更懊恼自己为什么晚了一步。这种话他也可以说的!

    而很快,他就听到前方人潮再次发出了一阵惊呼和喧哗。

    那惊呼就犹如潮水由远及近袭来,他很快就听到了人群在嚷嚷:“果然是假的!”

    朱莹此时也已经下了车,她并不在乎自己那艳光慑人的容貌被别人窥视了去,站在车旁眉头倒竖。当听到果真是假的,验证了自己的猜测时,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刚想骂这年头竟然什么人都有,随即就发觉前方再次轰然一声,仿佛是又起了骚动。

    觉得这简直是没完没了了,她不禁越发恼火,可须臾就只见朱宏赶了回来:“大小姐,南城兵马司的人过来了,张琛爽快把那个假冒的家伙交了过去。南城兵马司的人正在催促城门守卒尽快疏通进出城的人流,避免积压在此造成拥塞。”

    朱莹这才转怒为喜,对南城兵马司的反应迅速非常满意——毕竟,那就代表着她大哥彻底拿捏住了原本拖沓的那些老油子,对他们如臂使指。她顺手拽下了还在车辕上想要看热闹却没看成的四皇子,把人推进了车厢之后,她就扭头看向了朱宏。

    “你先去问一声张琛,他要是没事干的话,我这儿有一件挺有意思的事,问问他有没有兴趣来看个热闹。如果有的话,就在外头等我,我出了城咱们一块走!”

    眼见朱莹压根没给自己劝谏的机会就转身上了马车,朱宏叹了一口气,只好认命地回去找张琛。然而,他本来还寄希望于张琛“见义勇为”,抓出假冒者之后就心满意足带人离去,可却没想到顺着出城的人流回到刚刚那地方,他就只见张琛带着一行随从护卫还在原地。

    一看到他,张琛就笑了起来:“我就想着,刚刚在人群里头瞥见的那个人挺像你的,果然就是你!怎么,今儿个陪着大小姐出城去公学?”

    朱宏这才知道,张琛竟然是早就发现了自己。他只能三言两语转述了朱莹的话,就只见张琛果然露出了兴致勃勃的表情。

    “哦,挺有意思的事?早说啊,我哪有什么事,这几天闲着都快发慌了,就盼着她大哥还有她这两桩婚事赶紧办!走走,有热闹不凑岂是我张琛?”

    见张琛二话不说就打算逆流而行去与朱莹汇合,朱宏赶紧上前拦住了他,好说歹说让人耐心等一等。当朱莹的马车终于顺着人流出了城门,两边汇合,张琛立时笑容满面地来到了马车旁边,结果窗帘打起时,他就只见一个脑袋伸了出来,冲着他做了个鬼脸。

    虽说称不上惊吓,但本来预备见到的那张佳人面孔,却突然变成了四皇子这么个熊孩子,张琛那自然是无论如何都高兴不起来。他满脸嫌弃地瞪了人一眼,继而就只见一只纤纤玉手把四皇子给拨到了一边,这才是巧笑嫣然的朱莹。

    “被刚刚那家伙耽误了太多时间,闲话我就不说了,你上车来,我们边走边说!”

    车里既然有四皇子这个熊孩子,那朱莹的邀请自然不存在任何旖旎的成分——再说张琛也早就完全死心了,至于觉得自己和朱莹同车会不会引起张寿的不快,对不住,张大公子从来就缺乏这样的意识。

    至于他有没有隐隐觉得,如果张寿这么小气,朱莹会不会不痛快,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可此时毫不犹豫地登车之后,发现车里还有个小花生,张琛就有些莫名惊诧了。朱莹这是干什么,帮张寿管教四皇子这个学生还不算,还要负责带着张寿身边的小跟班?

    满心惊疑的他直到听朱莹说完昨日白天和晚上那一系列事件的前因后果之后,这才忍不住在四皇子和小花生身上来来回回扫视了几遍,最后竟是哈哈大笑。

    “哟,这还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就你们三个小孩子,居然能把一群人耍得团团转!有出息,好本事!”

    四皇子从前只觉得张琛太倨傲,就算对自家三哥也没有太多敬意,可此时听到这一番直截了当的称赞,他觉得心里颇为舒爽愉快,对人的观感立马就不同了。

    他抬头挺胸,正打算对这样的好话照单全收,一旁的小花生就忍不住吐槽道:“张公子你吹捧得太早了。昨晚上扮鬼的萧成,这会儿兴许都已经去找那几个险些被骗的苦主吐露真言了!四皇子和我就是去追人的,谁知道一再被事情耽搁!而且……”

    “而且,我刚刚想到一个问题……”

    小花生见四皇子一脸你干嘛拆台的表情,他就无奈地解释道:“昨天是六哥亲自去公厅找的学籍信息卡,我就记得咱们那三个同学好像是住在猪市口南边的安儿胡同那一带,但那会儿六哥带了我们驾车过去,停车的地方是一家没挂招牌的小酒肆。”

    “而且寄存马车后,我们还下车步行走了一条挺长的暗巷,嗯,坑坑洼洼不好走不说,中间还有好几个拐弯,竟然不是直的!现在我们这样过去,不找到那家小酒肆的话,我可不记得路。”说到这里,他就看了一眼四皇子,“还是说,四皇子你能记得路?”

    四皇子顿时哑然,随即却强词夺理道:“如果我们不认识,萧成他也未必认识啊!”

    小花生呵呵一笑:“那可不一定,他到底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万一外城他来过,万一那个地方他很熟呢?你不要看昨天问路的是我,他扮鬼之后不是也演得挺好?这小子看着认真不知变通,其实很能耐的,否则朱大公子也不会认他当了义弟。”

    朱莹和张琛不禁面面相觑,难不成这还要先走一趟公学,叫上阿六?朱莹更是觉得懊恼,她都已经吩咐阿六在公学好好跟着张寿了,这会儿再去叫人,岂不是显得她很没本事?

    此时此刻,外头车夫却笑道:“哦,人是在猪市口南边的安儿胡同那一带?猪市口那边原本有东西三里河,后来筑了外城,三里河就废了。但因为很多地方是旧河道淤积之后造的房宅,一条条胡同七拐八绕,确实不如内城横平竖直那些街道胡同好找。”

    “不过,外城这地方我虽说不如那位小六哥熟悉,却还不至于没头绪。回头快到了那一带我说一声,四处兜一圈,小哥你从窗帘往外认一认大概位置,无名小酒肆常开在什么地方,我心里还是有点数的。倒是你们那个同伴,如果独自找过去的话,兴许还不如我们。”

    说到这,他顿了一顿,又补充了一句,“再者,大小姐和张公子,咱们这一辆车也就罢了,可这么多护卫走在外城却不免扎眼。要我说,不妨留下朱宏,另外再挑三四个人跟着护卫,其他的人让他们先到猪市口附近的寄骨寺那边等我们的消息。”

    “好,就这么办。”

    朱莹立时爽快答应,至于张琛,他是纯粹来凑热闹的,此时自然也满口答应。而小花生虽然觉得有些担心,毕竟今天没有阿六这样以一当百的人在,而四皇子和朱莹张琛,这三个人身份无不非同小可,但车里这四个人,他最微不足道,也只能暗自在心里祈祷个不停。

    诸天神佛保佑,千万别出事!

    朱莹那车夫既然自称老马识途,赶车认路的本事也确实过硬。他先是问过四皇子和小花生,昨日可闻到过生猪的臊臭味,下车后又是大概在什么方位闻到的。结果,四皇子昨天只顾跟着阿六走,哪里还分得清北,此时唯一的反应就是大摇其头。

    倒是小花生因为从小跟着曾在海上漂的老咸鱼长大,东南西北认得门清,仔细想了想,就报出了那地方和猪市的相对方位。

    因此,虽说费了点周折,一行人还是顺利找到了那家没有酒旗和招牌的小酒肆,可要学阿六那般寄存马车时,却遇到了麻烦,因为不论那车夫怎么说,店家就是死活不肯。

    结果,还是小花生跳下车来,非常聪明地拿出了昨天来的阿六当成招牌。那店家确实还认得他,当下就有些惊疑,再加上朱莹满心不耐烦,也干脆下了车,一身男装却依旧容貌醒目,店家只瞅了她两眼就醒悟到了其中微妙之处,慌忙满口答应。

    “原来是六爷的未来主母,小的有眼无珠,该死该死!”

    饶是朱莹素来大方,却被这个前所未有的称呼闹得脸色一红。而下车的张琛更是哭笑不得:“敢情阿六在外城竟然比大小姐和小先生名声还大?看来这年头能打就是比能说来得强!”

    朱莹恼火地重重咳嗽了一声:“张琛你说什么废话!店家,你别耍嘴皮子,有没有看到一个和这小子差不多大的小孩儿?”

    她见车上四皇子也下来了,就指着人非常细致地形容道:“和他差不多高,比他瘦一点,没这小子俊俏,但也没他这么轻浮滑头,成天一本正经的,认真到过了头,说什么都有些一板一眼的风格。”

    而四皇子毫无疑问满脸苦色。被朱莹拿来做对比,结果除却容貌被夸了,其他的方面全都被损了,偏偏他还不敢和对别人那样奋起反击,一时只能在那沉着脸生闷气。而听到朱莹形容得有趣,小花生不禁笑出了声,随即才咳嗽了一声。

    “大小姐,不用这么麻烦的。店家,就是昨天和我们一块来的另一个孩子,他有没有骑着马来过?”

    那个刚刚前倨后恭的店家刚刚被朱莹一番话说得货真价实满脸迷惑。可听到小花生这话,他就恍然大悟,立刻满脸堆笑地给出了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

    “昨天跟着六爷来的另一位小公子确实来过。”见朱莹面色微妙,仿佛想质问你这话怎么不早说,那店家就抢在她前头道,“人不是一个人来的,还有其他人陪着,又特意吩咐小的不许多嘴,所以不是大小姐亲自问,小的可不敢说。”

    听到萧成居然还有伴一块来,四皇子方才真正急了。他也顾不得去细想来的人是谁,立刻一把拽住小花生道:“赶紧的,你带路,我们找过去!”

    小花生更好奇的是萧成到底和什么人一块来的,可被四皇子这么一催,他却突然想到另一件事,连忙侧头瞥了朱莹一眼。犹豫了一下,他终究还是尴尬地说:“大小姐,你要不要……要不要带个帷帽或者面纱,您这张脸去了那儿,肯定会引起围观的。”

    朱莹这么出众的容貌,就连这小酒肆的店家都能因为六哥的关系一眼就认定人是赵国公府的大小姐,走到昨天那乱七八糟的地方还了得?万一再遇到那种恶棍……

    没等朱莹反应,那店家却笑道:“昨天南城兵马司抓了安儿胡同那一带有名的两个恶棍。傍晚朱大人又派兵马把附近梳理了一遍,还鼓励四邻举告,说是但凡作恶者,抓到之后决不轻饶,如今这附近绝对没有不长眼睛的人了。有朱大公子在,外城迟早是一片干净天地!”

    朱莹刚刚本待说最好能遇到几个不长眼睛的恶棍,她也好松松筋骨,可听到店家夸赞的是自家大哥,她顿时眉开眼笑。于是,她示意朱宏打赏了店家一把铜钱,又说寄存马车的钱回来再给,立时就吩咐小花生在前头带路,拉过四皇子,叫上张琛,一行人匆匆就走。

    而他们这一走,那店家一个一个数清楚了手中一把钱,一时满脸皱纹都仿佛笑得舒展了开来。之前只是一时没多想,可经过刚刚这一遭,和前头那个小孩子一块进去的马车,他已经心里有数了,刚刚却故意没有和那位大小姐说……给人留个意外惊喜,应该挺有趣的!

第七百三十章 虚惊

    四皇子觉得坑坑洼洼,腌臜不堪的路面,朱莹走在上头,自然也不会觉得舒心愉快。她这样的千金大小姐,哪怕不喜欢附庸风雅,但也偏好干净整洁的环境。譬如她往日呼朋唤友去游玩取乐的地方,也都符合这个原则。然而,大小姐毕竟在张寿从小长大的融水村呆过。

    当走过这条暗巷,她就想起了当初在村中闲逛时的所见所闻。一样泥泞和肮脏的路面,一样低矮破旧的屋宅,此时能看到的,也就寥寥几个身穿补丁衣裳一溜小跑的妇人,没什么壮年。很显然,在这大白天,壮劳力不去种田做工却在路上闲逛,那铁定是不务正业的闲汉!

    因此,相比四皇子昨天初来时的一脸蠢样,她就要显得淡定得多。

    于是,发现朱莹一副不以为奇的表情,四皇子只能用期盼的目光去看张琛,希望人能够惊叹或者皱眉,至少能让他找一点优越感。然而让他失望的是,他都快把眼睛看酸了,张琛还是面色如常,最后甚至还有些莫名其妙地看向了他。

    “你吃错了药吗,盯着我看什么看?”这景象他当初在张寿那村里看得多了!

    四皇子被张琛刺得心头火起,可他刚想反讽一两句,却只听小花生开口叫道:“奇怪,昨天我们过来时看到的那几个孩子,今天怎么不见了?而且,你们有没有注意到,一路上只见到几个妇人,但不管多大年纪的孩子,那却一个都没有。”

    此话一出,四皇子也顾不得和张琛斗气了,连忙也东张西望了起来。虽说他昨天压根就没记路,但只是过去了区区一天,至少他还能确定这就是他们来过的地方,小花生至少没带错路。

    昨天在小花生用饴糖买通孩子们带路之后,后来他们辗转陈家、方家、高家,一路上还遇到过别的小孩,可今天这都快到陈家了,却一个孩子都没遇到,这仅仅是巧合,还是已经出了什么事?

    他听说过外城曾经有拍花党肆虐,正想说是不是这个理由,却发现张琛偷瞥一眼朱莹,继而就干咳一声对他说:“虽说咱们缩减了随从,但还是好像太显眼了吧?”张琛想得很简单,是不是因为别人听到风声之后有顾虑,于是把孩子都给藏在家里不敢放出来?

    “我倒觉得不是因为这个……刚刚遇到的那几个妇人,压根没顾得上注意我们,而且都是连奔带跑,倒不如说是在赶路。”朱莹若有所思地微微眯起眼睛,突然又想起了什么,“而且,她们那模样,很像是听到什么消息,心急火燎似的……”

    朱宏虽说一直都在尽力掩盖自己和其他几个护卫的存在感,但看到张琛和四皇子小花生正面面相觑,他就附和朱莹道:“没错,我刚刚发现,她们根本顾不得我们这些陌生路人,一路紧赶慢赶,仿佛生怕去晚了就出什么事。”

    小花生心中一紧,本能觉着肯定是萧成惹出了什么事。

    他对萧成那是又爱又恨,爱的是这小家伙是一个最好的学习小伙伴,跟人住在一块,你只要偷懒就会有负罪感,他这个讨厌读书的也不知不觉有了点长进,至少如今加减乘除已经不在话下了,诗也背了不少。至于恨……那当然是恨小家伙就和督学似的,忒严格!

    可无论如何,他却绝不愿意看到对方出什么事。所以,他也顾不得其他人,撒丫子飞奔了起来。他这一跑,其他人一愣之下也纷纷赶忙去追,而这迈开脚步一跑,没多久就显出了众人的体能差别。

    几个护卫虽说落在最后,但步伐全都极富节奏,分明很有余裕。而紧跟在狂奔的小花生之后的,恰是一身男装英姿飒爽的朱莹。大小姐很庆幸今天出来穿了鹿皮长靴和一身男装,非常便于活动,而且跑几步对她来说,压根不算什么。张琛则落后了几步,但已经额头见汗。

    至于在后头,那就是已经气喘吁吁的四皇子了。这几天中断了在宫里时必须的早晚基础课锻炼,如今突然跑起来,他就拖后腿了。毕竟,他和三皇子都是年幼时身体娇弱,父皇才特意把他们养在乾清宫,却只是饮食调养,没有乱用补药,还教了他们几招防身术。

    所以打起架来,四皇子只有那三板斧似的功夫,体力也远远比不上那些从小就在外头疯玩的平民家孩子。此刻,眼看自己距离前头那三人越来越远,他一时有些情急,可就在这时候,他只觉得有人拽住了自己的手,只一眨眼,他就发现自己伏在了人背上。

    “殿下别逞强,我背你走吧!”

    发现背自己的是萧成,四皇子本来还想争一争,可当发现前头小花生已经到了,狂拍陈家大门却没人应答之后,立时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跑,他顿时也有些焦急了起来。

    醒悟到小花生是匆匆去下一家方家找人,他哪敢嚷嚷什么让朱宏丢下他的话了。因为他绝对会被其他人甩得影子都看不到!

    而就算是张琛,当小花生在第二户人家再次吃了个闭门羹,继而简直是发狂似的扭头就跑时,他也有些吃不消了——毕竟,他那身体好,那是在从前斗鸡遛狗跑马之类的活动中练出来的,每天早上也就杂耍似的练一练剑,顶多就和张寿半斤八两的防身水平,哪里能持久?

    可偏偏前头的朱莹呼吸均匀,步履轻松,哪怕他如今已经不是这位大小姐的狂热追求者了,却也不愿意在人面前露怯,因此哪怕硬着头皮也只能强打精神跟上。

    就当他打定主意,如果第三户还扑空,就立时打发人去寄骨寺,报官的同时再把所有护卫都召过来一块帮忙找人,绝对不再像无头苍蝇似的乱跑时,他就只见小花生在前头一户人家院门处死命一推,可推开门之后,人抬起的脚却没进去,竟是傻了似的站在门口。

    当看到不但是小花生,就连朱莹快步来到那门口之后,也是一样愣在了那儿不进不退,只以为出了什么大事的张琛只觉得心里咯噔一下,慌忙奋起余力三步并两步赶了过去,可在他们背后往里头一看,他也完全呆住了。

    就只见在这分明很寒冷的天气里,院子里竟是密密麻麻站了一大堆人,从后方看去,大多是孩子,其中还有几个刚刚见过的妇人,因为只能看到后脑勺,所以他也没法估计到底有多少人。但是最前方,一个正面对所有人站在高处的人,他恰是看得清清楚楚。

    那张脸他恰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正是张寿。而张寿说的事情,却和他听了朱莹所说的事情后,想象中的安抚又或者追责场面截然不同。

    “昨天公学里中级班的三个学生过来家访,不过是几块糖,就哄得几个孩子团团转,不但争先恐后地带路,今天我跟着其中一个又过来时,这些孩子们甚至还叫上了更多的同伴围上来讨糖。当我也给了他们饴糖之后,请他们去叫更多孩子,他们也都一口答应。”

    “如果我是拍花党,这会儿聚集了一大堆孩子之后,再用糖或者其他小玩意儿把人哄上马车带走,这会儿你们就是再气急败坏赶过来,然后奔走相告去衙门,恐怕也晚了。”

    站在一张桌子上的张寿也发现了小花生和朱莹以及张琛,还有晚了几步才背着四皇子赶到的朱宏还有那几个护卫。虽说不知道这非常奇妙的组合是怎么相互遇到的,又是怎么找到这儿的,但他此时显然无法顾得上他们,因此只是对他们笑了笑。

    而几个妇人刚刚发现自家孩子不见了,四处找之后就得知有人把孩子们都召集去了高家,大惊失色之下,只以为高家老大不但没有因为两个狐朋狗友被南城兵马司抓了于是改过,反而变本加厉要当拍花党,把一群孩子拐了卖掉,赚一票就跑路,这才匆匆赶了过来。

    结果到了之后,她们发现孩子们固然是聚集在此,可全都在那听一个清俊闲雅的少年公子讲故事。等到从在场仅有的几个大人陈父陈母等人口中得知,人家竟然是京城那位赫赫有名的张学士,她们在尴尬惭愧的同时,心下却也不免疑惑。

    可此时张寿这一解释,几个匆匆赶来的妇人登时恍然大悟。其中一个素来胆大泼辣,擅长待人接物的就忍不住站了出来。

    “张学士,您是大人物,哪里知道咱们这些普通人家的苦处。咱们当家的成天在外头忙碌挣钱养家,而咱们自己也有各种各样的活计要干,不可能时时刻刻都顾得上家里的孩子,只能放着他们在外头。再说那是孩子的天性,一个没注意人就不知道跑哪去了。”

    “以后咱们一定好好管教这些小东西!”

    张寿顿时呵呵一笑:“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你们所谓的管教,大概也就是棍棒底下出孝子。下一次若是还有人拿着糖,拿着各种新奇好玩的小玩意,拿着鸡腿、羊肉各种美味的吃食,你们觉得这些孩子真的就不会上当吗?”

    几个妇人顿时面面相觑。就连门外的朱莹和张琛等人,这会儿都想起了小时候,他们也多半会被乳母保母告诫诸如出门在外,远离生人,街头路人递来的饮食又或者玩意绝对不许碰等等诸如此类的话。只不过,那时候听了确实都觉得烦……

    而张寿并没有继续说教,而是绘声绘色地说起了宋时王韶之子王寀那个《十三郎五岁朝天子》的故事:“话说宋神宗朝有个大臣,单名一个韶字,一度官居枢密副使。他家中有个小衙内,是他最小的儿子,排名十三,大名王寀,年方五岁,聪明乖觉,容貌不凡……”

    要说拐卖,《二刻拍案惊奇》的这一篇他虽说背不出,但大概剧情还记得,末尾还顺带提起了真珠族姬。然则相比王寀这个神童不但智脱贼手,面见天子,反过来将犯人一网打尽,最后阖家大团圆的结局,真珠的故事却实在是太过悲惨。因而,张寿也就顺带略去不提。

    果然,随着他这讲述,别说孩子们一个个听得聚精会神,大人亦然。

    这年头目不识丁的大人,能给孩子们讲什么故事?就算是讲,也是什么吓唬孩子不要乱跑的鬼婆婆,虎狼精,口耳相传的民间故事,大多甚至连被文人听去做点改编的价值都没有。

    所以,当张寿这么一个曲折却又爽快的故事说完,听到贼人尽数落网,十三郎被天子亲送回家,那恰是惊叹四起,尤其是刚刚来找孩子时,又气又急杀人之心都有的妇人们,那更是无不扼腕叹息,深恨自家没有生个能入天子法眼的好儿子。

    而眼见底下大大小小的孩子们,那也是一个个眼睛亮闪闪的,张寿就笑着说道:“王寀出身显贵,从小听得多,这才有这样的见识,而这些孩子有大有小,却目不识丁者居多,所以几块糖就能轻易哄骗。昨天今天是幸而无事,但日后还是需要多多增广见识。”

    “可公学那地方,咱们家儿郎却也考不上。”之前那妇人心直口快,却是直接把最大的疑难给说了出来,“就是陈三郎高二郎他们,之前也不是说,这要退学去哪儿当学徒,还一个月能赚上一贯钱?”

    方母顿时一张脸涨得通红,尤其是看到一旁陈父陈母以及高父高母对她怒目相视的时候,她更是恨不得找一条地缝钻进去。毕竟,那个所谓的三管事张寿带来了,这会儿还在高家屋子里,从头到尾就是骗局!可怜她还为此搭进去不少东西,甚至差点坏了儿子的前途!

    最倒霉的是,这会儿不知情的人还要往她胸口狠狠戳一刀!

    张寿没注意背后方母那是一张何等尴尬到无地自容的脸,见那妇人已经是把儿子拉过来了,脸上满是希冀的光芒,仿佛是很希望他能把自家儿子收入门下,他就轻轻咳嗽了一声。

    “公学确实有不低的门槛,就犹如坊间私塾,也不是人人都能读得起一样。”张寿很清楚,要在如今这年头推行义务教育,那简直是难如登天——而且这是逆潮流而动,不符合实际,因此他今天过来,自然不是为了当这个先驱。

    说到这,见那妇人顿时满脸失望,他就词锋一转道:“何况公学距离此地并不算近,陈三郎他们三个不但基础不错,而且年纪都已经十四五了,可早起结伴步行过去都很勉强,你们家中儿郎若是单独去那儿读书,难道你们平日没空照看他们,那时候却还能特意接送?”

    外间朱莹和张琛顿时更加纳闷了起来,四皇子和小花生也在那嘀嘀咕咕分析张寿的真正用意。就在这时候,他们听到张寿又说话了:“与其去不切实际地考公学,不如考虑一下另一种方法——那就是,你们可以去公学请一个人来教导他们,比方说,像我这样讲讲故事。”

第七百三十一章 动之以理

    当看到张寿的时候,张琛的第一想法是,今天自己白来了——因为有张寿在,那就压根没有别人什么事,他压根就没什么出场的机会。对于这位他在大多数场合都会心服口服叫一声老师又或者小先生的同龄人,他实在是切身体会过太多次无力感了。

    而朱莹却和张琛的想法恰恰相反。她固然是没事就无聊,无聊就嫌烦,但至少还不是四皇子这样不惹事就不舒服的性格,再说,只要有张寿在,她就一点都不会觉得白跑这一趟。

    只不过,看热闹的大小姐此时却有点嫌弃站在门外视角不够好,左右一看,立时就把目标放在了高家院门两侧的土墙上。她退后几步,漂亮地一个冲刺外加一个纵身,人就稳稳当当落在了并不算高的土墙上,随即便笑吟吟地抱手站在这至尊席位当起了看客。

    有朱莹这个带头的,四皇子立刻戳了戳小花生,见人拉长了脸,他赶紧说了几句好话,结果小花生自忖负不起这个责任,脑袋摇成了拨浪鼓,还是朱宏想到熊孩子不如意说不定还要闹出什么麻烦来,干脆上前托举了一把,顺利把四皇子送到了朱莹旁边的位置。

    见此情景,张琛犹豫了一下,觉得自己不该不合群,干脆就叫了个护卫当人梯,踩着人的肩膀轻轻巧巧一脚踏上了墙。

    而他如今仅有的这两个护卫瞧见自家公子站在人家围墙上那看热闹的身姿,自己却只能在下头翘首相望,如果有事,那一点都尽不到身为护卫的职责,最终干脆也利落地翻墙上去。

    于是,眼看着朱宏和另一个护卫也跟着上去了,小花生终于忍不住捂住了额头。他和这么几个根本就不像贵介子弟的家伙较什么真!这些家伙就没有一个是怕惹事的,一个个都是惹是生非的祖宗,和他们比起来,他差得远了!

    一贯滑溜机灵的少年仰着头张望了许久,见好位子全都被人占(站)满了,他也只能委委屈屈地选择了最边缘的一个空位。等双手一撑一爬,用相比其他人来说要笨拙许多的动作上墙之后,居高临下的他终于得以看清楚院子里的全貌。

    只见里头约摸能有二十几个孩子,五六个妇人,而这些人全都背对着他们,此时因为张寿正在说话,恰是没人回头,自然不会注意到他们。然而,站在一张桌子上的张寿却是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们这一堆站在人家围墙上的围观者,此时看那笑容,对他们的到来并不意外。

    而小花生更是看见,张寿站着的那张桌子旁边,就站着萧成。此时人眼睛瞪得老大,尤其是看到他时,那眼神里满满当当都是责备,就仿佛在说,谁让你带四皇子来的,而且还捎带了这么多看热闹的家伙。

    对此,他非常无辜地一摊手,又耸了耸肩。谁让你一大早偷跑,我不带着四皇子跑出来,这里就没我们什么事了!当然,现在也没我们什么事……

    然而,那张桌子另一边的三家长辈,包括陈三郎等三个学生,看到那边围墙上站满看客的一幕,他们就没办法淡定了。尤其是老实或者说懦弱到连长子都制不住的高父和高母。

    二老发现自家院墙上突然多了这么多人,其中有同学还是昨天来过的斋长——结果昨天小儿子回来得知了这么一回事,却吞吞吐吐地说同学确实是同学,但斋长却不是斋长——这也就罢了,可另外几个人他们却不认识,瞧着仿佛来历不凡,他们便有些双股战战。

    而精明外露的方母则是有些懊恼,自家长子今天出去文会了,否则还能参考参考他的眼光,此时她只能拉着自家小儿子,压低声音逼问道:“那围墙上的人都是谁,除了昨天那个自称是你们斋长的小子,还有另外一个和你年纪差不多的,其他人你可有认得的?”

    方二见院子里那些孩子们不知道事情轻重,正在兴奋不已地嗡嗡嗡议论个不停,而那些妇人则是在窃窃私语,他迅速瞥了一眼围墙上那些人,目光在朱莹脸上打了个转就迅速移开。

    他用比蚊子叫还轻的声音说:“娘,那个最漂亮的,是张学士的未婚妻,赵国公府大小姐。”

    “嘶——”

    方氏倒吸一口凉气,畏惧的同时却也有些说不出的激动。她一直觉得,方家在这一片也算是数一数二的门庭——毕竟,也只有她和丈夫省吃俭用,供出了一个真真正正的读书人,哪怕是还没考过县试府试,甚至都不够格称得上是童生,但那也和仅仅读书认字的截然不同。

    所以,见张寿的建议暂时还没得到回应,她也顾不得这提议其实暂时不关她家的事,她长子日后是要进学的,小儿子也在公学里,直接第一个开口打破了僵局。

    “张学士,敢问什么叫从公学请一个人来教导他们?公学从前分成初中高三种班,初级和中级班,老师除了从外头聘来的,就连您那九章堂里的学生也不得不出面代为授课,哪里还有人能分身到咱们这种地方来授课?”

    张寿并不反感方氏这种人,他对这种小市民的精明算计实在是熟悉得不能再熟了——后世很多六十开外的大妈就是如此。不少商家就是捏住大妈的心理,于是混得如鱼得水。

    想到这里,他就笑吟吟地说:“这些孩子有大有小,大多都不怎么识字,日后家里也应该并没有抱着让他们去当帐房,做文书的希望,我说得没错吧?既然如此,与其教他们《三字经》、《千字文》等等,还不如教会他们写百十个字,然后给他们讲一些明快易懂的故事。”

    “讲程门立雪,让他们知道尊师重道;讲十三郎五岁朝天子,让他们知道世道险恶,如何防范拍花党;讲青出于蓝,让他们懂得向人请教并不是一件丑事,老师尚且能够向学生请教;讲买椟还珠,告诉他们不要被外表迷惑,忽略了内在,结果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张寿尽量用简单的言辞大略解说了一番,顿了一顿后又继续说道:“如今公学的这些学生,哪怕初级班,很多人也都超过十岁,年纪都已经偏大了。其实在十岁之前,多学一点东西,日后哪怕只是当个跑堂伙计,只是在街头摆摊叫卖,却也比目不识丁者要懂得多。”

    “而这样简单的课程,并不需要那些之乎者也的老学究过来授课。萧成,譬如说你,假使让你来讲你朱大哥曾经教你的那些东西,你知道该怎么讲吗?”

    萧成顿时眼睛瞪得老大,差点就要脱口而出说自己不行。

    可是,见张寿侧头看向自己,目光炯炯,他想起中级班那简简单单的课程,不少同学却依旧跟得异常吃力,想起自己只不过是能背不少唐诗,就能引来不少羡慕嫉妒的目光,他在犹豫了老半天之后,最终点了点头。

    “我……我觉得我可以试试。”

    张寿气定神闲地对那几个满脸意外的妇人笑了笑,这才不慌不忙地说:“除却这些,还可以让南城兵马司挑一些简单易懂的案子,然后给这些孩子来讲一讲,那么,是不是能让他们从小就知道律例森严,犯法的事情不要做?”

    “要知道,就如同一棵树如果最初不扶正,日后就容易长歪一样,一个人如果小时候不教,长大之后再想纠正,那就晚了。”

    “而这样的老师,和公学中授课的老师不同,和九章堂代课,称之为导生的制度也不同。我觉得,可以称之为巡生,在公学中遴选品学兼优者来担任。他们并不需要日日来,只需要七日一次来授课,让这些本没有机会读书认字的孩子,能够有机会接触到为人处事的道理。”

    “而能够胜任巡生的公学学生,评奖学金时优先。而每一次巡讲,也都会得到相应贴补。巡讲时,读不起书的孩子们可以就近听课,全凭自愿,也不收钱。当然,如果他们讲得不好,没人来听,那么要不要和我今天似的发糖来吸引人听讲,那看他们自己的了。”

    方氏听得聚精会神,尤其是张寿提到奖学金优先,提到相应贴补时,她那热切的目光就忍不住落在了自家小儿子身上,直把人看得心里发毛。

    而底下几个妇人则是低低笑了几声,但要说有多热切,却也谈不上。可张寿接下来说出的话,却让她们一下子就专注了起来。

    “当然最重要的是,这是为公学遴选未来的生源。巡生若能遴选出天资优秀,勤奋好学的学生,那么他们自己不但能够得到更好的资源和培养,他们选出的孩子经过考核之后,也会直接给予奖学金,吸纳入公学。想来大家都知道,我这个人好为人师。”

    这一次,妇人们终于心动了。张寿如今可不只是管着九章堂,人还是太子的老师——据说甚至是太子最尊敬的老师,没有之一!

    万一自家儿子有这资质,万一能当上张寿的学生呢?

    反正是免费读书,又不用出远门,这年纪的孩子也不是时时刻刻都在家里帮工的!

    这又不是乡下,小小的孩子就要做饭下地除草喂猪什么的,这是城里,不到十岁的小孩子能做事着实不多,就是送去当学徒,也还要凭情面。若非如此,哪里有那么多市井之家的孩子希冀把孩子送到达官显贵的宅邸里当奴仆?只可惜豪门家奴那真是挤破头也当不上。

    眼瞅着这些小子成天野在外头,不时还闯点祸,她们不得不用棍棒把孩子打得哇哇叫,可真正能有多少作用?就近听听课,说不定日后还能找个好差事!

    随着第一个妇人开口答应,第二个第三个也都慌忙开口答应,等到张寿和她们约定了第一回授课的大致时间,又把地点定在了这高家大院时,几个人便纷纷拉起自家孩子转身要走,结果直到这时候,她们才发现院墙上站着那一排很明显在看热闹的人。

    几个妇人虽说有些好奇,但看到朱莹等人衣衫鲜亮,没一个像是好惹的,她们就聪明地没有多嘴多舌,而是死死拽着自家小孩走得飞快。

    眼见院子里还剩下十来个孩子,张寿就授意陈三那三个学生去帮忙把人送回去,如果家中有大人,那就再将他刚刚的话转告一下。对于这种简单要求,三个本来就满心惶恐愧疚的学生自然是满口答应,甚至都顾不上问一声此时仍旧在场的父母。

    等到闲杂人等渐次退场,刚刚站满一地的院子渐渐变得空空荡荡,院墙上的朱莹方才一个纵身轻轻巧巧地落下,随即就快步来到了张寿面前:“阿寿,你之前不是对四皇子他们说,让他们来收拾善后的吗?怎么你亲自来了?阿六呢?怎么没见他?”

    对于朱莹这一见面就是连珠炮似的问题,张寿早就习惯了,因此自然是不紧不慢地逐个解答她的问题。

    “我今天本来确实并不准备走这一趟的,可一大早到公学时,遇到的情形却实在是让我没办法坐视。那时候,今天并不应该来上学的陈家三郎那三个,竟是直挺挺地跪在了公厅门前。好在其他人都已经在教室里等着上课了,否则这一幕也不知道会被传成什么。”

    “因为那会儿陆祭酒和刘老大人还没来,我就让阿六强行把三人拽起来带到公厅问话,结果方才得知,三人就是为了昨天郑锳带人‘家访’的事情来负荆请罪的。”

    说到这里,张寿见四皇子蹑手蹑脚过来,听到这话立时闪到了朱莹背后,他就瞥了一眼此时在场的三家父母,见他们满脸惶恐和意外,分明都不知道自家孩子今天早上的那番作为,他就叹了一口气。

    “他们是吓坏了。回家之后不但得知‘斋长’带着两个同学登门探视慰问,还送了鸡蛋豆腐这样的慰问品,又从父母那儿听说,高家老大带着两个狐朋狗友差点掠卖了他们那三个同学,还直接导致了南城兵马司的行动。他们当然会把事情起因都归罪于自己身上。”

    “所以,他们只敢告诉父母,同学是同学,斋长却不是斋长,却不敢告诉父母,小花生和萧成都是我身边的人,于是一大早就找了借口从家里溜出来,决定一块来找我请罪。如果不是大冬天一时半会找不到荆条,他们差点就来上一招负荆请罪!”

    “可就算没有负荆,他们也在冰冷的地上跪了超过一刻钟,人都快冻僵了。”

第七百三十二章 激将和打赌

    事实上,早上陈三这三个少年来了一出长跪请罪,如果不是张寿到得还算及时,不是阿六帮着他们推宫活血,又让厨房烧了姜汤灌了他们,他们十有**真的要多多少少病一场。

    当时面对那幅光景,张寿正寻思是不是该留着三个人,等家里三个熊孩子睡醒之后,再把他们揪过来当面解释说明一下,可陆绾和刘志沅刚巧赶到,而刘志沅更是带来了原本应该在家补觉的扮鬼熊孩子一枚——萧成。

    萧成是个死脑筋,只觉得是自己扮鬼,就应该承担后续的责任。

    在小花生和四皇子睡着之后,他就偷偷爬了起来,随即假传张寿的吩咐,到马厩弄到一匹坐骑后匆匆出门。他本来打算偷偷到公学找阿六带路,再去陈方高三家人那儿,说清楚那份所谓学徒工作的猫腻,如果人家非要追责,他就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

    结果,萧成在半道上撞见了刘志沅。刘志沅和他当了那么多年邻居,对他熟得不能再熟了,发现人之后就亲自下车拦下了他,随即又把小家伙拎上了马车询问。老谋深算的刘老大人深知小家伙性格,三言两语就诳出了事情原委始末,于是立马命车夫加快速度赶到了公学。

    此时,张寿在“负荆请罪”一事之后,对朱莹等人言简意赅地介绍了一下萧成赶到公学的经过,这才继续说道:“我和陆祭酒还有刘老大人商量了一下,最后觉得,当初除了那些技术班之外,简简单单地在公学中分了初中高三级,实在是有些想当然了。”

    张琛今天特意跟着朱莹来,本想看看有没有自己能做的,结果尽看着张寿用无可辩驳的语言,把那些妇人孩子说得怦然心动,甚至还打算把萧成这样自己都没几岁大的孩子推出来当什么所谓的巡生。虽说一贯对人颇为信服,但这一次他却有点不服气。

    要真是如张寿说得那么简单,他岂不是也能当老师?

    当然,他对于张寿所言,让巡生来发掘贫家子中天赋出众的人,他倒觉得有点意思,此时忍不住插嘴说道:“除了致力于科举的高级班之外,公学的初级班和中级班招的是那些读不起书的贫家子,七天上一次课,说实话读不出什么名堂来。”

    陈方高三家的父母都不认得张琛,可既然能够和张寿和朱莹来往的人,他们自然知道自家根本得罪不起。可是,张琛这样丝毫不留情面的话,他们听着却无不觉得心里刺痛。

    张琛却没有顾及别人的习惯,继续自顾自地说:“归根结底,公学的生源太差。我听说,就算高级班那几个学生,能考出秀才已经是烧高香,日后也未必能考得出举人。至于初级班和中级班那些学生,与其特地招来占了那花费不菲造起来的课舍,确实不如派巡生下来教。”

    他把话说到这份上,一旁的方母终于再也忍不住了。她声音尖利地说道:“我家小郎确实不是什么大才,可敢问这位公子,你又是什么功名?”

    这样年纪的少年,说不定和她的儿子一样,连县试都还没通过呢,说什么大话!

    张琛素来无视方氏这样见识浅薄的民妇,然而,这毕竟还有张寿和朱莹在,因此他到底还是懒洋洋地回答了对方的话:“我是没有功名,这辈子也不可能去考什么功名。我爹是顺天府尹,爵封秦国公,我是他唯一的儿子。”

    方氏顿时哑口无言,这才想起张寿的学生当中,这位秦国公长公子确实很有名——而其中最有名的便是,坊间有传言说,人还狠狠坑过大皇子,那时候大皇子甚至还是正儿八经的皇帝嫡长子!她顿时噤若寒蝉,直到张寿开口转圜,她方才感受到了几分安慰。

    “话怎么能这么说?公学当初便是为了让贫家子也能读书,这才从太后、皇上以及宫中诸位娘娘,还有你父亲和赵国公等等其他各家那儿收受了大批资助。如今你却以生源为由,觉得贫家子就不配在公学读书,那岂不是抹杀了公学最重要的理念?”

    张寿反驳了张琛之后,见人满脸不服气,他突然想起朱莹对他说,秦国公张川希望能给张琛一个刻骨铭心的教训,换言之就是狠狠打掉人的骄娇之气,虽然那是针对张琛择偶观的,但他突然觉得,眼下似乎也是一个挺有意思的契机。

    当下他就不动声色瞥了一眼朱莹。

    心有灵犀一点通,朱莹也因为张琛这态度想到了秦国公张川的托付,见张寿朝他看了过来,她知道张寿的意思是让她帮帮腔,就故意不耐烦地说:“张琛,你也不能这么瞧不起人,朝中不少官员,也不是出自寒门吗?”

    “寒门和贫家能比吗?”平日张琛绝对不会和朱莹争,但这次一贯瞧不起朝中那些老大人的大小姐竟然拿朝中官员举例子,他就忍不住反唇相讥了,“我就算不读书,也知道当年魏晋南北朝时,号称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足可见只有下品那些庶族地主,才是寒门!”

    闻听此言,四皇子情不自禁地从朱莹身后探头去看萧成——因为类似的话,萧成也说过。,人还转述过朱廷芳的话,在那些官场中人看来,所谓寒门,至少得是祖上出过一个七品以上进士出身的官员,此后却家道中落,后代那才够资格以寒门自称。

    所以,那些没功名更没家世的读书人,大多数官员们根本不会放在眼里,更不会视之为真正的读书人。因为门庭二字,在文官们看来非书香大族不能用,就连朱家,在人看来也不过因为姻亲和军功缘故飞黄腾达的暴发户,距离真正的高门还差着十万八千里。

    张琛怼了朱莹之后,才觉得自己态度有点问题,可直接道歉嘛,好像又有点丢脸,因此他只能生硬地强行把话题掰回来。

    “所以,我觉得小先生之前说,遴选巡生来教授京城各方没机会读书的贫儿,这就是一个很好的办法。不愿意读书的,届时肯定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那样的话只要他们几次书读下来,能记得几个成语,会算类似三加二等于五这种最简单的算学,那就行了。”

    “但要真是有资质的,又肯勤奋求学的,那时候遴选出来放在公学,这才是选才之道。”可说到这里,他突然词锋一转道,“可是,这么大的事情,怎么能随随便便交给萧成一个孩子?我不是看不起小萧,他和九章堂的那些学生不一样。”

    “九章堂的学生毕竟都是识文断字,年纪也不小了,平日也多有授课代课,可他之前就算是朱老大收养的义弟,但最初太小,又分别了几年,这不到一年断断续续读了那么点书,但距离为人师还早得很吧?小先生,你可别当人人都是你似的,天赋异禀!”

    虽说陈父陈母和高父高母听了张琛最初那犀利入骨的评价,全都觉得心情低落而难受,但他们也知道,自家祖上甚至连一个九品小吏都没出过,更不要说当官的,因此他们根本无法开口辩驳,反而还隐隐担心张寿想要改变制度,于是就把他们的儿子从公学里撵出来。

    毕竟,退学这档子事,也是他们听了方母的炫耀,于是方才因为家境而一时起意,差点中了人家的圈套。如今那个所谓的华家三管事就在后头屋子里关着,他们自然后悔不迭。

    所以,此时听明白张琛最后说的话是反对张寿把萧成派过来教孩子们,两对父母面面相觑之后,读过书的陈父反而释然了,他忙说道:“张学士,虽说这四邻的孩子确实都是贫家子,资质低劣,也许挑不出一个可教之才,但若是派一个更老成的巡生,那应该更合适。”

    “我绝不是嫌弃这位萧小哥……”

    他正琢磨着如何把话说得更加巧妙和缓一些,四皇子就突然插话道:“怎么不是嫌弃萧成,你就是和张琛一样,嫌弃他年纪小,没学问,教不好学生,也许会误人子弟,是不是?”

    因为朱莹和张寿在,四皇子不敢和往日那样肆无忌惮,一直都在旁边当一个乖乖听别人话的老实宝宝。

    可张寿刚刚随口拿萧成举例,张琛却又揪着萧成说人不能胜任,他就不高兴了。虽然才当了几天的小伙伴,但四皇子自认为最有义气。

    因此,他当仁不让地站了出来,可顶了陈父一句后,他就丢下了这位老实的前帐房,把矛头重新对准了张琛:“张琛,刚刚你自己也说,寻常孩子只要能懂几个成语,会写几个字,而且能够算些最基础的加减法,那就够了。既然如此,萧成怎么胜任不了?”

    萧成并不是强势的性格,之前答应张寿,也不过是因为张寿那种你一定能行的鼓励目光,可张琛和陈父先后质疑,他就不那么自信了。

    因而,四皇子突然为了自己站出来这么力争,他只觉得自己不知道该感动,还是该迷惑,结果就只见一直以来的真正小伙伴小花生竟然也开口附和四皇子。

    “没错,张公子你反对萧成来教,不外乎是觉得他读书少,年纪轻,压不住阵脚,而且也未必能挑出那些资质好却又勤奋的。但我问你,你觉得手握这种遴选大权的人,是所谓的有学问比较重要,还是心思纯净,品行优秀更重要?”

    “阅历丰富,稳重老成,学问又比萧成好的人,确实有很多,但他们会不会因为私心,因为嫉妒,而不愿意把真正优秀的人才推荐上去,而是想着自己年少时读书受的苦,于是打着磨砺为借口,藏匿下那些勤奋好学的人才?”

    说到这里,小花生把胸脯拍得砰砰响:“虽然我读书不多,和真正的读书人比起来,实在是连一根小指头也比不上,但如果公子允许,我愿意来帮萧成!我敢说我们都没有私心。至于挑选人才,公学又不是殿试考状元,我们难道不是只要挑比我们资质好的人就行了吗?”

    见张琛被小花生这神助攻给噎得哑口无言,四皇子顿时精神大振,大声嚷嚷道:“小花生说得没错!巡生只是让贫家子粗通文字,学会算术,同时懂一点为人处事的道理而已,要紧的难道不是遴选人才?要不然我们来赌一赌,我们三个合在一起对你一个!”

    他挑衅似的对张琛勾了勾手,随即昂起头道:“你瞧不起萧成,那你就亲自来当这么一个巡生试试。这一个月功夫,谁也不许动用家里的人手,单凭自己的观察遴选出老师所说的资质和努力都在水准之上的孩子!怎么样,你敢不敢赌?”

    居然被四皇子鄙视了,张琛哪里能忍?他一时气急,就想都不想地说:“好,赌就赌!”

    朱莹压根没想到,自己本来的打算完全就没用上,张琛就被四皇子这么个熊孩子给激将了。又好气又好笑的她瞥了张寿一眼,见人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她就咳嗽一声道:“张琛,别和人乱赌,这万一输了,天知道郑锳回头在外怎么编排你?”

    “我会输?”张琛顿时怒发冲冠,“我就算不学无术,我读过的书比他们走过的路还多!”

    一旁的方母和陈父陈母、高父高母,已经是看得目瞪口呆。眼见昨天来过自称斋长郑锳的那个孩子,已经开始和秦国公长公子讨价还价定赌注,他们只觉得心里乱糟糟的,压根不知道他们是该默默看着呢,还是说点什么来制止这荒唐的赌局。

    可偏偏这时候,他们却只见张寿招了招手,竟似乎是叫他们过去说话。其他四人还有些犹豫,方母却第一个快步迎了上去,满脸堆笑地说:“张学士,您有什么吩咐?”

    “我之前说过,和陆祭酒以及刘老大人商量过后,一致觉得,公学的制度还要变一变。”

    见方母的笑容一时凝固在了那儿,而后过来的那两对夫妇也都面色一变,张寿哪里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就和颜悦色地说:“为了一份号称高薪的学徒工作,要让自家孩子退学,到头来却是为奸人所骗,值不值得?现在你们都会叹气说,明显不值得,可当时呢?”

    “之前公学之中那七日一轮的授课,固然看似可以减轻学生家里的负担,但还是不够。就和陈家三郎之前说的,因为每七天都要休息一天,所以不管是帮工还是学徒,都不要他这样的人,他只能打打零工,帮家里做一点杂活。”

    “我家三郎懂事,之前是我耽误了他。”陈父还想再争取一下,却只见张寿摇了摇手。

    “公学之中,那些有志科举的学生,自然是读他们的经史,日后改为经史班。而现存初级班和中级班的其他学生,我打算根据他们又或你们的意愿,给他们提供不同的助学待遇。”

第七百三十三章 工读和委培

    待遇这两个字,方母这种精明人那是最敏感的。她第一个醒悟过来,丢下刚刚那懊恼也好后悔也好的情绪,急忙问道:“敢问张学士,怎么个待遇不同法?”

    张寿却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笑吟吟地说:“我想,你们的孩子来公学读书,那应该不是为了将来科举考状元,而是为了学成出来,能找一份报酬优厚的好活计,挣钱养家娶媳妇,将来子孙满堂,幸福安康,不是么?”

    见方母顿时满脸不自然,他想到人还有个号称要考县试的长子,知道这位当娘的目标不止于此,说不定还指望着长子将来给他这个母亲挣个诰命,不禁又笑着摇了摇头。

    “我知道方家娘子还有个大儿子等着下场,这却另当别论。但是,你难道不是为了供养这个儿子,才打算送他的弟弟去当那个什么学徒,也好应付他大哥参加县试的开销?”

    闻听此言,方母终于彻底明白,自己那点小心思根本没必要在人面前卖弄,当下就爽快承认道:“那是我目光短浅,我家大郎已经说过我了。实在是他读书就已经快把家里最后一点余力都耗干了,小的如果再这么读书,我确实供不起,否则也不会被那骗子钻了空子!”

    而另外两对夫妇却不如方母这么会说话,此时只会在那跟着点头,张寿就点点头说,“别说市井人家,就是小康之家,也往往不能供家中所有儿郎都读书,所以你们对儿郎已经很有心了。但是,你们如同无头的苍蝇一般乱撞,想给他们找一份好工作,这很不容易。”

    何止很不容易,那简直是难如登天好不好!方母简直想大声嚷嚷一句,可她平日有多泼辣,这会儿就有多小心翼翼。而平日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的陈父,却是声音有些颤抖地问道:“听张学士这口气,莫非是能解决这最大的难题吗?”

    “我一个人自然无从设法,但我和陆祭酒还有刘老大人商量过后,却大致有了主意。”

    一时间,他面前的五人都是满脸喜色。最会说话的方母那是张嘴就奉承:“我们觉得是天大的难事,到了张学士您和陆祭酒刘老大人这样的人眼中,那当然是易如反掌……”

    “谈不上什么易如反掌,我刚刚说了,如果是我一个人,那也一样没办法。如今既然被人趁虚而入,那么亡羊补牢,犹未为晚。”张寿见这一次点头的只有一个陈父,其余四人都有些茫然,他就知道,自己习惯性地成语用多了……

    当下他也就不再拽文,直截了当地说:“我刚刚所提的巡生这一制度,并不是我一时兴起,那也是和陆祭酒以及刘老大人商量之后想到的一个办法。”

    “七日上一次课,尤其是对于目不识丁的初级班,本来就只能做到简单的扫盲,这样的话,让公学的学生担纲,并无不妥。当然,可以等那边一大三小的赌局有了结果再定。”

    陈方高三家的父母本来就不想过分力争这个——毕竟,他们家的儿子至少脱离了目不识丁这个阶层,稍微争取一下那是想帮一帮四邻,但此时张寿都已经这么说了,谁也不会再多嘴,当下自然是唯唯诺诺地答应了。

    “所以,这一届之后,公学不再设初级班,也不再招完全目不识丁的学生,这一部分会交给优中选优的巡生去做。授课时间也不再仅仅是七天一次,而是一个月至少要集中上半个月课。鉴于就读的孩子家境不同,困难者可以选择两种资助方式。”

    “一则工读,顾名思义,半工半读。学校会提供做事的机会,可以保证所得会高于市井之中的普通学徒和帮工。平日所得工钱,全都归自己,无论是留来自己用,还是贴补家里,悉听自便。但这样的好处,是有前提的。”

    “如若工读生学满一季,也就是三个月考核不合格,那么,你就需要留下来做一季的白工,以此抵偿你这不合格一季中的学费!而工读者,学制为两年,学习和做工的时间各半,七日读书,七日做工,然后休息两日轮替。如何利用有限的时间,就看学生自己的本事。”

    “而两年修习期满,不论学生自己如何择业,公学一概不问。”

    方母一听到竟然不再是七天上一次课,而是一个月里有半个月时间都在上课,她不禁大惊失色,可等听到工读这个方案,她的脸上才渐渐有了些血色。

    小儿子打零工那是有一天没一天,而在家里帮忙干活,那却是谈不上额外收入的。如果真的能一个月挣半个月的工钱,那也很不少了,还能贴补大儿子一些。

    而高家和陈家的两对父母却不像方母那般尽想着钱。

    高家二老想的是恶棍一般那大儿子的教训,小儿子好好读两年书出来,知书明理,日后总能有些前途。陈家双亲想的是自家再苦两年,等小三子读书有成,说不定真的能够子承父业当上帐房。

    可就在他们彼此对视一眼,正打算答应的时候,却不想张寿突然又抛出了另一个方案。

    “二则是委培,顾名思义,委托培养。捐资给公学的人家很多,商家也很多,有些商家已经在公学中开设了特定的班级,比方说排字班,统计班,文书班。在这些班级中的学生,这些商家包所有食宿和学费,而要求则是,结业出来之后,为他们进行工作。”

    “当然,因为这样的技术类班级,需要很高的基础,所以原则上不收目不识丁者。而只要初略识字者愿意将来进入那些技术班,而且愿意和这些商家签订八年以上的长契约,那么,就可以成为委培生,全免学费和食宿,甚至领取一定的钱粮贴补。”

    说到这里,张寿见对面五人无不怦然心动,他就淡淡地说:“但是,如今的商家招人,多半都是师傅带学徒,学徒甚至就是从自家子侄里挑,尽量言传身教,削减成本的同时,甚至还会尽力留一手,以免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所以并不愿意砸钱来换一个并不确定的雇工。”

    “而公学不同,委培的要求很高,只有工读连续两季,成绩优异,表现出类拔萃的人,才会的得到这样的机会。而在成为委培生之后,他们不会再从事一般重复性劳动,而会进入资助他们的商家,学习、观摩、上手……经受各种锻炼和磨砺。”

    “如果别人的人生目标是工匠,那么他们的目标就得是大匠、名匠。如果别人的人生目标是帐房、掌柜,他们的目标就至少是大掌柜、总账房。如果别人的人生目标是船长,那么,他们的人生目标是掌管数条船的船队,发号施令……”

    悄然靠近偷听的朱莹听到张寿描绘出这么一副美好的图景,心里突然就生出了一个念头——莫非张寿之前硬是向皇帝讨来那家善堂时,就已经打好了腹稿?

    她可不信这么两个相辅相成的方案,张寿就是今天早上和陆绾刘志沅商量出来的!哪怕三个人都可以称得上是老谋深算,那也绝对不可能……虽然张寿不老,但能算是公认的。

    而见多识广——又或者说听多识广的朱莹尚且觉得张寿所言前景确实光明且美好,没见过什么世面的陈方高三家父母,那又怎会不被张寿说得心动万分?

    若是别人在他们面前说这样的话,他们还会免不了怀疑人是否骗子。

    可是,他们的儿子已经向他们确证了张寿的身份,再加上那样出类拔萃的容貌,那样娓娓道来的谈吐,那样从容自若的风度,再加上还有那虽说男装却依旧难掩绝艳的朱莹,若不是扑上去抱大腿人家也不会要,他们把儿子送去张园做仆从小厮都愿意!

    因此,张寿果不其然地收获了三家父母一大堆感激涕零的话——毫无疑问,三家人全都表示,愿意送自家儿郎继续去读书,如果可以,那就先选择工读的方案,然后再去考委培。

    而这时候,张琛和四皇子以及小花生萧成这一大三小的打赌,也已经最终确定了赌局。

    生性倨傲根本就受不得激的张琛,爽快地答应去当一个月的巡回老师——他自认为这么一大把年纪,再叫什么巡生实在是很没有面子,完全忘了他不久之前还是国子监半山堂的监生,而且也没比三人当中最大的小花生大几岁。

    而四皇子和小花生以及萧成,则是抱团取暖,三个人决定一块上阵。虽然四皇子年纪最小,但之前既然小花生对人声称他是斋长,他自然就誓要把这个斋长担当到底。当张寿过来时,他恰是把胸脯拍得震天响。

    “老师,我们和张琛已经说定了!就一个月,我们两个谁发掘的有资质孩子多,谁就赢!他要是输了,日后不但答应我一件事,还得无条件敬着我。我要是输了,日后就唯他马首是瞻,对谁都说他是我琛哥,保证无条件答应他一件事,我说到做到!”

    这是打算社会哥大冒险吗?话说张琛你平日对四皇子那是有多无视啊!

    张寿忍不住在心里暗自吐槽,然而,面对陈方高三家的父母,他却不想继续说太多,呵呵一笑就淡淡点头道:“你们若是真的要比,那就比一比。时间地点我来确定,好了,你们先出去等我!”

    见四皇子得意洋洋地满口答应,随即拉着另外两个孩子就走,而张琛则是轻哼一声,昂首挺胸地紧随其后,张寿就对朱莹使了个眼色,见大小姐立时心领神会地笑吟吟跟了上去,他这才如释重负,心想不用再担心两拨到外头继续针锋相对。

    对三家父母简略交待了保密,吩咐他们回头叫自家儿郎按日子去公学上学之后,再确定相应手续,张寿这才转身打算出门。可他还没来得及走,就只听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张学士,麻烦您谢一声昨天那三位小哥!要不是他们帮忙求情,我家大郎说不定也早就被南城兵马司给抓走了。如今他逃过一劫,日后不管到底能不能洗心革面,我和他娘都诚心诚意地感激他们。只希望人去了沧州,能够别辜负他们这份心。”

    张寿昨晚就从阿六那儿得知,高家父母生怕自家长子被南城兵马司抓走,所以那两个恶棍被抓走后,他们特意恳求了四皇子他们立刻把人送去沧州。结果,小花生半点不含糊,亲自带着他们把人送到了顺和镖局“菜园子分局”——虽然里头更多的是藏海下院的种菜和尚。

    而等到高父说明,今天早上过去时,那边已经把人给送去沧州了,那效率简直是让他又惊又喜,他不禁又好气又好笑。

    如果这一对从前太纵容长子的父母知道,他们的长子送去顺和镖局那是去劳动改造的,那么还会这么感激涕零吗?兴许也会……否则就那恶棍的德行,估计迟早上法场又或者苦役做到死!

    “谢就不用了,那是他们应该做的。一日为同学,终生是朋友。就犹如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一样。各位也放宽心,你们的儿子都很懂事,来日方长。”

    听到张寿这么说,三家父母那自然更是千恩万谢,若非张寿坚持,他们恨不得把人送到街口去。而和他们告别的张寿一和朱莹等人汇合,他就轻轻打了个呼哨,下一刻,其他几人就觉得眼前一个人影倏然落下。

    “阿六你指一条路,千万别让我们被人堵在这进退两难。”张寿顿了一顿就戏谑地打趣道,“刚刚那些回去的妇人说不定会多嘴多舌,万一回头一个皇子,一个秦国公长公子,一个赵国公大小姐,外加我这么个便宜学士困在这儿,那可就真的要轰动京城了。”

    除了上次去邢台,张琛平生最讨厌藏头露尾,所以刚刚在人前方才不假思索地表露身份,可此时被张寿这么一说,他不禁吓了一跳。

    好在阿六一如既往地神奇,默不作声一点头就在前头带路。人不时登上墙头消失一段时间,等再出现时,就能把他们带到某条相对僻静冷清的小巷中。等转了一个大圈子重新回到宽敞的前门大街上时,听到阿六说马车一会儿就过来,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而这时候,张寿方才似笑非笑地看着刚刚赌了一局的一大三小,轻描淡写地说:“你们既然要赌,地点就不能放在京城,免得回头有了输赢却彼此不服。你们回去准备准备,等朱大公子的婚事之后,就是我和莹莹的婚事,再之后,那就是你们的赌局,年前正好出结果!”

第七百三十四章 鸡犬不宁

    三个熊孩子以及张寿朱莹张琛一行人在安儿胡同又是游说又是打赌的时候,孔家上下恰是一片鸡飞狗跳。孔九老爷一早醒来就觉得头痛欲裂,可是,他倒很想把昨天晚上的遭遇当成噩梦,然而起床之后,两个小厮满面惊惶地进来,一见到他之后更是突然惊得连连后退。

    那光景就如同见鬼了似的——而且是把他当成了鬼!

    按照平日的习惯,坐在床上的孔九老爷早就喝令把人拖下去重打了,可此时的他却因为心里压着昨晚那件事,因而破天荒忍住了心头的震怒,只是恼火地大喝道:“这么慌慌张张的样子成什么体统,还不来给我更衣!”

    “老……老爷……您……您的脖子!”

    听到脖子两个字,孔九老爷登时心里咯噔一下,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自己的脖子,等发现并无异样之后,虚惊一场的他立时凶光毕露,可那小厮战战兢兢说出来的下一句话,就让他的动作一下子僵住了:“老爷,您的脖子上……脖子上有个手印!”

    孔九老爷只觉得心头油然而生一股寒气,而且那寒气倏忽间弥漫全身,简直让他连牙齿都在咯吱咯吱打颤!他很想痛斥荒谬,可两个小厮那惊恐的样子怎么都不像是假的,于是他干脆板着脸下床穿衣,可哪怕他装出浑然不在意的模样,动作却极其僵硬。

    直到几件衣服上身,他站在那铜镜前时,这才看到了脖子上那完全不正常的痕迹,一时间自己都惊得后退了两步。然而,这铜镜哪怕是常常打磨,清晰度却实在称不上好,因此要看出那痕迹到底是什么形状,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再次凑近。

    当他终于完全看清楚那小小的手印时,整张脸已经是几乎快贴在了那铜镜上。惊骇欲绝的他颤抖着用手触碰到脖子上那淤痕,可只是轻轻一压,他就忍不住嘶的一声倒吸一口凉气。

    好疼!不是假的,昨天晚上那竟然不是噩梦,一切都是真的!

    孔九老爷只觉得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在冒寒气,哪怕是往日在下人面前最注重威严和体统,此时他却完全没办法保持什么士大夫的风仪。更让他战栗的是,其中一个小厮竟是突然完全失态,竟是在那大声嚷嚷了起来。

    “是鬼,真的是厉鬼过境!老爷的脖子他都敢掐,更不要说把厨房洗劫一空了!厨房里所有吃食全都被搬空了,不管是活鸡大鸭子,还是羊肉牛肉鸡蛋……甚至连那些鸡杂猪下水都没放过,这是多少年的饿死鬼投胎啊!”

    想到自己那个姓汤的同年在幼子亡故之后没多久就气病交加死了,据说家里还闹过立嗣和争产的丑闻,孔九老爷那时候完全当笑话看,但他现在却是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汤家不管是谁继承,现在也已经完全败落罢了,想来是忘记了那么个早夭的孩子,没有祭祀供养,可不是会成为一个对他满心怨恨的饿死鬼?

    面色惨白的他强作镇定地喝住了那个明显吓坏的小厮,可正待盘问另外一个小厮时,却只见人一样是抖得如同筛糠。情知不能指望这两个没用的家伙,他只能克服惊惧换了一身衣服,又裹上厚厚的围脖遮掩自己的脖子,随即竟是顾不得洗漱就出了书房。

    当孔九老爷匆匆赶到厨房时,他的妻子赵氏早他一步也已经到了。和孔大学士的妻子,长袖善舞的顾氏不同,九太太赵氏却不是什么精明能干的性子,反而有些懦弱。此时她面对那一地狼藉的厨房以及乱成一团的下人们,别说镇压了,她自己都在那发懵。

    “这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旁边跟来的四个妈妈,一个说要报官,一个却说要请和尚道士来做法事,一个说定然是家中有人监守自盗,不如把厨房众人全都拘了好好审一审,最后一个却嚷嚷着不如去请老爷来做主。因而,孔九老爷看到的恰是乱哄哄没人出头做主的一幕。

    他平日对赵氏这个黄脸婆就已经没多少感情,不过是给正室留脸面,此时见这一幕,原本就心情坏到极点的他不禁怒喝一声道:“全都挤在这里嚼什么舌头,全都给我滚回去各做各的事情!还有你……你这个当家太太怎么管事的,我一大早起来整个家里就乱糟糟的!”

    赵氏见孔九老爷一来就发火,她虽说委屈,可一贯对丈夫俯首帖耳的她哪敢置辩,也只能唯唯诺诺地在那赔不是。

    然而,孔九老爷却根本就没工夫去搭理她,直接就冷着脸进了厨房。他是素来信奉君子远庖厨的人,此时一进厨房,那各种味道揉合在一起的气味扑面而来,他就被熏得险些一个踉跄,等看到那狼藉一片的光景,他更是险些站立不稳坐倒在地。

    所有的柜子都是完全敞开,那些不知道是用来贮存米面还是腌肉咸菜之类的缸也全都盖子大开,地上有各种鸡毛菜叶等等杂物,也有打碎的鸡蛋。可最最吓人的,却是那不少地方都能看到的小小血脚印!

    “祭品,他说要祭品,这竟然是真的……”

    喃喃念叨着昨天晚上对方向自己索要的东西,孔九老爷那最后一点赖账的心思也化作了乌有,取而代之的是发自内心的恐惧。他完全不敢在这乱糟糟的地方停留,步履踉跄地倒退了出来,看也不看正等候他来发号施令的赵氏,浑浑噩噩地径直往书房去。

    当他高一脚低一脚地回到书房时,却只见早起时那两个小厮面色煞白地站在院子里。他甚至还来不及喝问,两个人就如同碰到天大救星似的直扑了上来,其中那个之前失态到大叫大嚷他脖子上有手印的,此时也同样是在那大呼小叫。

    “老爷,血脚印,您那窗栏上有两个血脚印!”

    最后一点是噩梦的侥幸也落空了,孔九老爷只觉得天旋地转,一时再也支撑不住身子,就这么软软瘫倒了下去。面对这一幕,两个小厮登时吓得魂不附体,竟顾不上这位主人,慌不择路地往外跑去,竟是撇下孔九老爷一个人躺在那空空荡荡的院子里。

    等到有人匆匆赶来时,这位太常博士已经在地上躺了足足好一会儿,整个人都凉透了——当然,只是字面上的凉透。当下人手忙脚乱把人送回房,就发现人已经发起了高热。

    完全乱了方寸的赵氏顾不得责备那些下人,一面亲自过来侍疾,一面急急忙忙派人去向隔壁的嫂子顾氏报信,可那边传来的回复却仅仅是一匣子药材,以及顾氏也卧病在床的消息。

    顾氏还捎话说,孔大学士去怀柔皇庄那边安抚平乱,她担心丈夫此去有什么闪失,再加上担心之前朱廷芳登门的事,所以积忧成疾,如今连家事都交给了小儿媳妇,她实在是帮不上忙。如有需要,孔家西府定会出人出物,但也只能帮这么多。

    那天亲眼目睹了丈夫和素来为孔家执牛耳人物的孔大学士起了争执,甚至素来讲究颜面的孔大学士还失态到拽着人的领子大喊大叫,赵氏就算是再不管事的人,也知道自家老爷绝对是做错了什么事。

    等到孔九老爷竟然当着孔大学士的面,和顾氏掰扯什么这么些年来供给了孔大学士多少钱,她就更觉得坏了。

    所以,顾氏摆出这么一副不想多管的样子,赵氏也没办法。没有孔大学士的面子,宫中的太医是请不来的,她只能让人去请了几个京城有名的内科好手,结果人是请来了,守在丈夫身边的她却不敢让人来给他瞧病了。

    因为,她守在病榻前时,也不知道是孔九老爷烧糊涂了,还是被下人们私底下嚷嚷的过境厉鬼给魇着了,发烧的他竟是说起了胡话,口口声声都是在对一个姓汤的小公子谢罪,口口声声都在说一定会尽快备办人家要的祭品,甚至还嚷嚷什么……我并没有想要杀你?

    这话要是让大夫听到,那不是要命么?这种把柄怎么能送到陌生人手里!

    于是,哪怕好不容易请来的大夫,赵氏却只能又差遣心腹妈妈奉上诊金,说自家老爷没什么大碍,然后客客气气把人送走。至于怎么给高烧的孔九老爷退热……她就只能用冰冷的湿毛巾敷额头这种土办法了。

    当然,她也知道那样的退热治标不治本,少不得急忙派心腹去外头找那些不瞧病也敢开方子的大夫,然后拿着医治风寒入骨的退热药方去药堂抓药。

    然而,她觉得如此就不至于让孔九老爷说的胡话泄露出去,没有想到的是,后院那帮子姬妾无不担心孔九老爷就这么一病不起,所以全都想尽了办法打探消息。一听说她请了大夫却又把人送走,去药堂抓药,也是用的什么野鸡大夫开的不知名药方,她们就坐不住了。

    孔九老爷在,她们是穿金戴银的爱妾,孔九老爷不在,赵氏这位当家主母只要说一个卖字,她们就会立刻被扫地出门,到时候名贵钗环首饰都不是她们的,连一身衣服都剩不下!

    于是,七八个婢妾彼此合计过之后,也不管什么赵氏的禁令,结伴直扑正房,到了院门时也不管三七二十一,齐齐放声大哭了起来。这个嚷嚷老爷您病得好惨,那个哭诉太太不舍得请大夫,这个说愿意当首饰给老爷看病,那个则是高叫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

    赵氏闻声又气又急,一时顾不得床上高烧未退,人也没醒的孔九老爷,匆匆出门就去呵斥,结果一向镇不住场子的她哪里是这些泼妇的对手,一来二去就被顶得下不来台。

    而她不敢让其他人在屋子里照看自家丈夫,只留了个信得过的心腹妈妈,结果,这位妈妈耳听得外间那一面倒的战局,竟是顾不得床上的孔九老爷,直接匆匆出去帮腔助战。这下子,孔九老爷方才是真正的枯卧病榻无人管,昏昏沉沉醒来的时候,就只听外间骂战一片。

    他倒是想要出声,可喉咙干哑,声音微弱到如同蚊子叫,想要挪动身体坐起来,可从手指头到脚指头,没有任何地方听他使唤。能听能看,却不能听不能动,尽管这才持续了一小会儿,可他却觉得自己仿佛快要被逼疯了。

    他甚至恐惧地认为昨夜那个来自幽冥的鬼是不是根本就在他身上下了诅咒,以至于他一夜之间就落得这么个凄惨的模样。

    就在孔九老爷快要发狂的时候,门外传来了乒铃乓啷砸东西的声音。他打了个激灵恢复了一点点理智,随即就听一阵响动和脚步声,不多时,脸上犹带泪痕的赵氏就气冲冲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四目对视,他就只见赵氏先是惊愕,随即便是狂喜,竟是一下子扑了过来。

    “老爷,你可醒了!”赵氏满腹委屈要诉,尤其是那些花枝招展的小贱人刚刚竟是污蔑她想要孔九老爷的命,她更是又气又恨。因此,她忘了孔九老爷这才是刚刚苏醒,竹筒倒豆子一般将他刚刚说胡话的事一五一十倒了出来。

    她倒是把心头憋屈倒空了,孔九老爷却是惊恐得一颗心都完全揪紧了。要知道,当初为了这件要命的事情,不但出面去辗转雇凶的那家伙被他灭了口,剩下的知情者中,在这两三年的时间里,他是想方设法一个个都除了。

    本来以为能一辈子高枕无忧,可昨晚上出来一个索命的厉鬼,今天他就高烧说胡话!幸亏听到的人是赵氏,如果是那些以色侍人的姬妾,那他岂不是完蛋?

    不不不,就算赵氏也不能万无一失,他一直都没太在意这个黄脸婆,天知道人是不是恨他入骨,所以才以此为借口,不给他找大夫!

    孔九老爷深深吸了一口气,蠕动嘴唇想要说什么,至少要安抚住赵氏,哪怕她真的处置了那些往日他很喜欢的姬妾也在所不惜,可他就算竭尽全力,也没能吐出一句囫囵完整的话来。而偏偏就在这时候,一个妈妈恰是在这种不合时宜的时候慌慌张张闯了进来。

    “太太,太太,不好了!主管五城兵马司的朱大人来了,他说要见老爷,咱们说老爷病了,家里都派人去了太常寺请假,可这也没能拦住他。那群小蹄子已经都跑去向朱大人告状了,这可怎么办才好?”

    不只是孔九老爷,就连赵氏,也只觉得一股凉气直冲脑门,一时竟是冻得遍体生寒。

第七百三十五章 跌宕起伏

    “朱大人,我家太太和老爷素来不和,这次竟是看他病了就不给请大夫!”

    “没错,请来的大夫又偷偷摸摸送走,去抓药的方子则是请不知名的大夫开的,世上哪有这样离谱的事情,还请您给我家老爷做主啊!夫妻之间,岂有这样的!”

    “朱大人,谁不知道您明察秋毫,公正无私,还请您给我家老爷主持公道!否则他若是真的就这么一病不起,那岂不是冤枉?他平日身体最好,别说风寒了,一年到头连咳嗽都没有,这突然撞鬼发什么高热,本来就蹊跷……”

    被一群花枝招展的莺莺燕燕围住,哭哭啼啼地请求做主,哪怕是朱廷芳,这也是格外新鲜的体验——毕竟,他名气虽大,但哪怕是从前还没破相的时候,也因为对女子不假辞色而赫赫有名,大多数名门千金见了他也只是打个招呼说一两句话,至于攀谈……

    大多数千金大小姐都不愿意自取其辱。因为如果他愿意,可以和你畅谈天文地理,寰宇万千……就连精通诗文的才女如永平公主也都不愿意和他多说话,更别说其他人。

    可此时,一贯对女人的态度相当冷淡的朱廷芳,被一大群女人围在当中,他却破天荒没有出言撵人,虽然没说话,但至少还听得挺认真,以至于旁边跟来的几个随从都忍不住去看天边日头,想着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来了,冷面朱公子竟然也会对女人笑?

    不是说前两天朱廷芳还刚刚弹劾了孔家这对堂兄弟吗?不是说赵国公府和孔大学士一贯不太对付吗?不是说……今天登门也其实不怀好意吗?当然,这最后一点是他们猜的。

    朱廷芳到底还是不习惯和这么多女子相隔这么近,此时重重咳嗽一声,肩膀微微一动,甩掉了一个试图抓住他胳膊的女子,随即脚步如同行云流水一般轻移,悄然退出了这孔家姬妾的包围圈,这才冷淡地问道:“这么说,孔博士撞了鬼?”

    见朱廷芳竟然这么问,一群姬妾虽有些懊恼人此时躲开了,但还是争先恐后把家中厨房那犹如无数饿死鬼过境后扫荡一空的惨状,把孔九老爷书房那血脚印的事添油加醋说了一遍。而赵氏刚巧这时候匆匆赶出来,见到这情景那自然是气得发昏。

    “你们这些小蹄子,都在那胡说八道什么!都给我滚回屋子里去,男女有别,这道理你们要是不懂,那就去好好学一学规矩!”

    可她的喝骂,却被那群姬妾完全当成耳旁风了,谁也不理他,只顾在那绘声绘色地说着昨夜的孔家鬼事。

    而朱廷芳状似饶有兴致地听着,心里却在想别的事。之前朱莹过来见他时说起萧成扮鬼,又说是四皇子的主意,人和小花生一同给萧成当得参谋。当时他听说还觉得这实在太胡闹,尤其是听到张寿还亲自去收拾善后,甚至不惜改变公学制度,他总觉得这儿戏了一些。

    可此时看孔家乱象,他的感受就不一样了。昨夜这一闹,对于孔家的后续影响竟似乎比他那一次堵了孔府的门,然后登门恐吓还要大!

    看来对于有些人来说,弹劾的威吓度其实根本就不高,他那一次是因为抓住孔府逃奴以及大少爷夫妇转移财产的事,这才能够占据了上风。因为这些心里有鬼的人,相比有形质的实物,竟然还更怕身边有鬼!

    只不过没想到萧成这一向诚实而认真的孩子,不是为了生存的缘故,居然还会再次重操旧业扮鬼。这到底是算成长呢,还是……被四皇子他们带坏了?萧成当初会想到扮鬼来保护家园,是不是也是受到他的影响?算了,恶人自有恶人磨,这年头就是人善被人欺!

    朱廷芳心里这么想,但见赵氏被那几个姬妾气得发抖,他还是不紧不慢地问道:“听孺人的口气,孔博士撞鬼的事情,难道是假的?”

    就凭自家丈夫那高烧胡言,赵氏也不敢承认撞鬼之事,当下自然是一口咬定绝无此事。然而,那些姬妾却不干了,虽说她们这身份不能随随便便去厨房,但身边的丫头婆子却早有人去打听过,因此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再次形容了厨房遭劫的惨状,最后又彼此对视了一眼。

    “朱大人您要是不信,就劳烦去探望一下咱们家老爷吧!他那状况绝对有蹊跷,今早起床之后据说老爷还亲自去过厨房,可回到书房却还没进门就据说突然昏了过去,那些没天良的下人还丢着他在院子里没理会……我可怜的老爷哟!”

    随着一个姬妾哭哭啼啼地直接往地上一坐,其他人也纷纷效仿,那真是哭声一片,不知道的人还只当是孔九老爷殁了!而朱廷芳见赵氏这一次没有开口呵斥,而是冷着脸站在旁边,他就口气闲淡地问道:“敢问孺人,她们说的可是真的?”

    赵氏被朱廷芳这一口一个孺人叫得心头火起——虽说孔九老爷不过七品,但外头人因为他是孔大学士的弟弟,谁见了她不是尊称一声太太,就是叫一声夫人?再加上被这一群小贱人逼得连杀人的心都有了,她便**地说:“老爷刚刚已经醒了,朱大人要见就去见吧!”

    见朱廷芳也不客气,竟是真的朝正房走去,赵氏这才居高临下地扫视了一眼那些刚刚还哭哭啼啼大闹,如今却一下子噤若寒蝉的姬妾,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心思!你们尽管闹,回头被扫地出门的时候,别怪我无情!”

    已经到了正房门口的朱廷芳恰好听见这最后一句话,当下就呵呵一笑,不咸不淡地说:“到时候谁扫地出门,却也说不准。”

    他这声音并不大,那边厢正在和几个姬妾怄气的赵氏自然听不分明,但床上发烧到没力气动弹,喉咙干哑没力气说话的孔九老爷,那耳朵却是好得很,一下子就听清楚了。因此,他竭尽全力地转过脑袋,看见朱廷芳竟是一个人闲庭信步进来了,他顿时又气又恨。

    赵氏那个蠢货,怎么能放这个心狠手辣的家伙独自进来看他!万一人趁机对他下杀手呢?

    朱廷芳一进屋子,就注意到了目不转睛盯着他的孔九老爷。他嘴角微微翘了翘,可那一丝笑容却非但没有让此时的他显得温文和煦一些,反而让他那张脸更多了几分杀气。

    见床上的孔九老爷不安地挪动了一下,但结果能够动的部分却少得可怜,他就径直走上前去,在床前的锦墩上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下。

    “外头孔博士你那些爱妾说,你这是撞鬼魇着了?”见孔九老爷喉头不断耸动,但老半晌才吐出一个不字,他就呵呵一笑道,“很可惜,五城兵马司只管阳世间事,不管阴间里那点勾当,我再有能力,抓鬼还是不行的。”

    孔九老爷没听出这话中的揶揄之意,反而松了一口大气。只要朱廷芳不掺和,他让妻子去准备丰厚的祭品送走那厉鬼,等熬过这场病之后,就又能生龙活虎。因此,刚刚明显浑身绷紧的他瞬间松弛了下来,却忘了去想,朱廷芳这种大忙人,没事怎么会来见这里见他?

    而赵氏见朱廷芳进了正房却久久不见出来,隐约还听到他的说话声,就误以为孔九老爷已经能够说话了,当下看向一群姬妾的目光就更加趾高气昂了。刚刚撂下过狠话,此时她也懒得再多费唇舌,干脆撂下她们回房。

    进了正房之后,见朱廷芳正坐在床头边的锦墩上,却没听到人和孔九老爷说话的声音,她还以为两人是顾忌自己,就连忙快步上前笑着说道:“朱大人,都是外头那些没见识的女人们不懂事,让您见笑了。老爷真的只是偶感风寒,没有大碍,所以我才把大夫都送走了……”

    还没等赵氏解释完,朱廷芳就站起身来,面上带着一丝戏谑的微笑:“孔博士既然病了,就得好好治,要知道,就算风寒也不能小觑,否则小病就会变成大病。”

    见赵氏如释重负地连声答应,仿佛是希望自己快走,他就词锋一转道:“只不过,孔博士既然这个样子,我本来要和他说的话,也就只能和孺人你说了。”

    赵氏这才有些茫然地瞪大了眼睛,而床上原本以为已经可以送走瘟神的孔九老爷,那就更是一下子惊惧了起来。夫妻俩就只见朱廷芳缓步离开床前,等到了屋子中央时,方才钭也不回地说:“今天,有自称怀柔回来信使的人在宣武门嚷嚷,说是在孔大学士安抚地方期间,大皇子畏罪自尽了。”

    乍闻如此惊讯,赵氏只觉得脑际犹如一道雷光劈过,整个人都有些不好了。

    虽说皇帝早已把大皇子和二皇子一块革除宗籍,随后一个打发去琼州府种树,一个打发去皇庄种田,但是,那只是在事实上剥夺他们的继承权而已,只看外人对这两位的称呼就知道,皇帝纵使恨铁不成钢,可若是外人造成他们有什么闪失,那就不一样了。

    据说二皇子沉船的事,皇帝虽说一口咬定了人的死讯,可天津临海和镇海两大营又要震动一番,而若是大皇子也真的死了……此前主动请缨的孔大学士绝对会首当其冲!

    赵氏并不懂外头大事,她都尚且会做出这样的结论,孔九老爷这个太常博士那就更加觉得大事不妙了。他只恨自己此时口不能言,身不能动,纵使憋着一大堆想问的话,却偏偏就是问不出口,只能被动地在那等着。

    就如同上断头台时,等着最后一刀落下似的——虽然这比方很不吉利,可如果孔大学士这个堂兄有什么万一,他一点都不觉得自己还能安安稳稳把这个太常博士当下去!

    在他心急火燎到几乎发疯的情况下,透露这个消息之后又沉默了许久的朱廷芳终于又慢悠悠地开了口:“只不过,秦国公长子张琛正好经过宣武门,一番言辞交锋之后,发现这所谓的信使是假的,于是就把人拿下了,交给了赶到的南城兵马司中人。”

    假信使?

    不论赵氏还是孔九老爷,全都觉得满心不可置信,继而全都不由得狂喜了起来。既然是假信使,那么孔大学士就不用背上一个逼死皇子的恶名,这实在是太好了!然而,就当夫妻俩一个按着胸口念阿弥陀佛,一个躺在床上默念满天神佛的时候,朱廷芳又说话了。

    “当然,信使是假的,消息却是真的。”

    “……”

    那一刻,如果赵氏和孔九老爷知道什么叫过山车,那么他们就会知道,自己此时的心情恰是过山车那急上急下的感觉!先是跌落谷底,随即又渐渐回到云端,可还不等松一口气,这就再次跌落谷底。如果目光可以杀人,此时夫妻俩的目光恰能把朱廷芳杀死一千遍!

    奈何目光终究不能杀人,而背对他们的朱廷芳也丝毫不在乎那狠狠扎着他脊背的目光,慢条斯理地走到门口时,这才突然再次站住了:“对了,还有一件事我刚刚忘了说。听说白云观的道士很擅长驱鬼,如果孔博士和孺人真的有困扰,可以去找他们。告辞。”

    见门帘最终在面前落下,赵氏只觉得满心惶恐,几乎下意识地转身就扑向了床上的孔九老爷:“老爷,这事儿怎么办?不如……不如我去向嫂子说一声?她就算之前和你再有龃龉,在这种大事面前,也该放下嫌疑,一家人共同扛过去才是!”

    虽然极度信不过自己的妻子——因为孔九老爷从来都觉得这黄脸婆就是连家都管不好的蠢货,唯一还算过得去的,大概就是对两个庶子还管教得挺严,总算弥补了她不会生养的缺点——然而,此时此刻,他却不得不承认妻子的这个主意是唯一的主意。

    这当口与其去找什么亲朋同年,还不如去和顾氏这个堂嫂联手!

    见丈夫艰难地挪动脑袋,做出了点头的姿态,赵氏不敢迟疑,慌忙就出了门。然而,她才一出正门,整个人就僵住了。因为她刚刚以为走了的朱廷芳,竟是就站在门前檐下。凭这位的耳力,她刚刚对孔九老爷说的话,十有**让人听到了!

    而朱廷芳却只是对她微微一笑:“孺人若要报信就请尽快,别辜负了我特意走这一趟的心意。要知道,我可是向来很忙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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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龙佳婿介绍:
穿越三年,长在乡间,有母无父,不见大千。就在张寿安心种田教书的时候,有一天,一队车马造访,给他带来了一个未婚妻。当清俊闲雅的温厚乡下小郎君遭遇美艳任性的颜控千金大小姐,鸡飞狗跳的故事开始了。乘龙佳婿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乘龙佳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乘龙佳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