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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府天     乘龙佳婿txt下载     乘龙佳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百三十六章 自尽,送礼

    给孔家带去了一个犹如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消息之后,朱廷芳这才气定神闲地回了五城兵马司——事实上,到他去孔家的那时刻为止,那个假冒信使的家伙熬过了两轮讯杖,尚未交待动机,也没有交待幕后主使。而等到他回来时,却终于得到了一个消息。

    “那家伙招了?他说什么?”

    南城兵马司的兵马副使接了这么一个烫手山芋,别提心里多七上八下了。如今朱廷芳回来,有了兜底的,他自然是忙不迭地禀告道:“他说,是大皇子自尽之前,让他假冒信使回来宣告的消息。至于大皇子为什么让他这么干,此人没说就差点咬掉了舌头。”

    此话一出,朱廷芳顿时面色转冷,幸亏是差点咬掉舌头,而不是已经咬掉了舌头,否则他真的要考虑一下,这个兵马副使是不是需要换一个人!他盯着人看了半晌,眼见对方硬着头皮和自己对视,没有左顾右盼又或者低头回避自己的目光,他这才笑了一声。

    “总算你办事还算谨慎,没有出大错。”

    尽管这算不上是一句褒奖,但那个兵马副使仍是如释重负——在朱廷芳手下做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那是最基本的,因为一旦有过,那就会被毫不留情地拿下来!

    此时此刻,见朱廷芳前行,他亦步亦趋地跟着,小心翼翼地请示道:“但此人既有求死之心,哪怕如今是堵住了他的嘴,可却未必能持久,而且要他招供就不得不取下堵嘴布,所以属下实在是有些为难了。听说从前有大夫怀有秘术,能够以银针刺颊,使人咬合无力……”

    没等对方把话说完,朱廷芳就冷冷说道:“他若是要一心求死,有一千种一万种办法,就是憋气也能把自己憋死!所以用不着这么麻烦,把此人押来见我。”

    当那个五花大绑,嘴巴被堵得严严实实的家伙被押到自己面前时,朱廷芳上下打量了人两眼,随即就淡淡地说:“如果是真心为了大皇子着想的死士,那么想来是做好了必死的觉悟,不至于早不求死晚不求死,吐露了是大皇子指使你来冒充信使后才求死。”

    一旁侍立的兵马副使登时悚然而惊。对啊,按照朱廷芳这说法,如果真的是大皇子指使的,又有求死的决心,那么就应该在事迹败露之后就立刻一死了之,熬刑不过招供之后再求死,那不是晚了吗?

    而那个冒牌信使被朱廷芳揭破了心中最大的隐秘之后,登时浑身巨震。原本就面如死灰的他此时一张脸更加难看,却是两只眼睛死死盯着朱廷芳,足足许久之后,却突然垂下了头。

    一旁的兵马副使以为他是死猪不怕开水烫,气急败坏地伸手揪住了人的领子,可下一刻却觉察到了不对。他低头再看时,恰只见人竟然脑袋低垂,无声无息地就这么断了气!吓了一跳的他下意识地松开了手,眼见人软瘫在地,他才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

    “大人……”

    见那兵马副使惊慌失措地看向了自己,朱廷芳就没好气地说:“不用请罪了,我不是瞎子,看得出来他死了!不过是被我道破了他不是大皇子的人,就这么突然死了,如果真是自尽的话,这种人应该是死士,你是拦不住他的。”

    说到这里,他上前蹲下身查看了一下对方的瞳孔,鼻息,又取下堵嘴布,查看了对方口腔中的情况,旋即就面色凝重地探查了对方胸口。足足好一会儿,他才站起身来。

    “死因不明,应该要仵作来查看了,不像是口中早有毒物,又或者咬破齿间毒囊自尽的。不过你也不用太放在心上。真是死士,只要钻到一点空子,他就会寻死。就算用刑……”

    朱廷芳顿了一顿,这才淡淡地说:“用刑从这种人嘴里撬出来的话,也未必是真的。总而言之,此事我自然会向皇上禀报和请罪,一力担之,你们用不着担惊受怕。而之前及时赶到宣武门,拿下这个冒牌信使的人,另行记功嘉奖。”

    那兵马副使登时如释重负。所以说在朱廷芳手底下做事固然战战兢兢,动不动就累成狗,但至少有两点最大的好处,一是该承担的责任,人绝对不会推给下属,就和曾经的顺天府尹王杰王大头一样。二则是应有的功劳,绝不会抹杀,所以下头人也人人争先。

    他连忙诚心诚意地行礼谢过,待要告退时,他突然想起什么,连忙小心翼翼地问道:“大人,记得您的婚期好像快到了吧?”

    “就是后天。”朱廷芳用一种若无其事的口气回答了一句——就仿佛后天要成婚的不是自己,而是别人。

    这下子,那兵马副使登时倒吸一口凉气。只看朱廷芳这几天常常泡在各大兵马司,压根不回家的架势,他还当婚期总还有个十天八天,都忘了朱廷芳成婚的正日子!他绞尽脑汁正想说几句吉利话,顺便劝人明天就别来衙门了,谁知道朱廷芳直接就堵住了他想说的话。

    “公事为重,私事为轻,后天我自然会请假。你出去也对其他人说一声,有品级的后日可以去我家中饮一杯喜酒,但一概不收贺礼,他们就不用费心了。至于其他人,届时我会命人送席面过来,一来是弥补他们不能去的遗憾,二来也算是我犒劳大家。”

    “当然,为免饮酒误事,只有各种浆水,酒却是没有的!”

    那兵马副使是一层一层熬资格升上来的,只见过借着三节两寿拼命收礼的上司,没见过请人喝喜酒却不收礼的上司。要是换成别人,他此时很想劝一句,如此一来免不了会有御史弹劾,说是借机收买人心,可面前这位冷硬的年轻上司,却无疑丝毫不需要他这么干。

    因为赵国公父子哪天不招忌?就之前他们领军在外打仗的时候,弹劾的本子不是差点在通政司堆积如山?

    于是,他只好干笑应是,心里打定主意,出去之后就立刻把朱廷芳的话传出去,省得回头某些人费尽心机准备了贺礼,结果却遭到拒收——至于已经买好的东西能不能退,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如此一来,他还能卖出去好大的一个人情。

    去给饱受惊吓,又不凑巧感染风寒的孔九老爷送了一个绝顶坏消息之后,回到南城兵马司又面对了一桩自尽事件,朱廷芳这一天就没有再过分勤政地继续住在衙门时时刻刻盯着,而是在夕阳西下时分启程回家。当行至宣武门时,他敏锐地发现,身后仿佛突然多了一骑人。

    迅速扭头一看,见这个若无其事插入自己一行人,却竟然没有引起随从反应的人是花七,他忍不住皱了皱眉。要知道,今天就是经由花七,他这才能够知道大皇子死讯属实,而且真正的信使早一步就到了京城。

    他当即才开口说道:“怎么,是皇上又有什么吩咐?”

    “没有皇上的吩咐就不能来找你?我说朱大,你也太无情了吧,好歹我看着你长大,教了你这么多年武艺,难道我就不能来关心关心你?”虽然调侃了几句,但花七很知道分寸,见朱廷芳那眼神中流露出了你再说一句废话试试的表情,他就笑了起来。

    “好好,不说废话。大皇子的事情,大小姐正好甩脱了包袱,倒是把孔大学士给坑了进去,这也算是意外之喜。不过我就不得不带几个仵作亲自跑一趟,查一查人到底是真自尽,还是假自尽了。所以你的婚事,我肯定赶不上,就连莹莹的好日子能不能赶上,却也说不好。”

    听到花七来见自己是为了这个,朱廷芳脸上刚刚那一丝不耐烦立时收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确确实实的遗憾。毕竟,他能有现在这一身武艺,一小半是父亲教的,但一大半却是花七教的。朱莹尚且要叫花七一声花叔叔,而他……小时候其实都是师父前师父后这么叫的。

    然而,他长大之后对花七那实在是没个正形的性格有些难以接受,再加上这家伙老喜欢捉弄人,他这才对人敬而远之。不过此时,他还是忍不住问道:“你现在就走吗?没有和莹莹说过?”

    “那当然,好歹是个皇子,就算父亲一时厌弃了逐出去,人又好像指使了一堆人把京城闹腾得不可开交,但怎么说也是儿子,死了也要有一个说法。”

    花七耸了耸肩,随即就叹了口气道:“至于大小姐,我要是去亲自对她说,肯定会招来一大堆埋怨,说不定还要站在那听她痛骂大皇子……我已经够倒霉了,实在没兴致再去听她骂人。喏,这是给你们俩的贺礼。我本来想去南城兵马司给你的,现在遇上你正好省事了。”

    他接下马褡裢,从里头拿出一长一短两个锦盒,随手递给了朱廷芳:“这个小而短的给你,大且长的给咱们那位大小姐。你对她说,看在我好歹没忘了给她的贺礼这份上,千万别在背后念叨紧箍咒,等我回来再给她赔礼。嗯,其他御前近侍在等我,我走了!”

    朱廷芳没在意这一大一小两个盒子的分别,正要再问个清楚明白,却不料花七就这么挥了挥手,随即竟是调转马头策马扬鞭,倏忽间就没了踪影。

    所以说他就是讨厌这家伙神出鬼没,说话说一半,从来都没个正形。

    心烦意乱的朱廷芳阴着脸策马进了宣武门,而他身后刚刚放任花七靠近的朱宜等几个护卫,生怕本来善意的举动却招来大公子的不满,谁都不敢吭声,以至于当这一行人到了赵国公府大门口时,正巧回家之后被吴氏撵过来帮忙的张寿只觉对面赫然环绕着一股热带低压。

    话说朱家兄妹俩简直是倒过来了,朱莹倒是像烈日当空,永远灿烂的太阳,朱廷芳却像夜空中阴森沉静,冷冽幽深的黑月……当然暴烈如火的时候也很吓人就是了!

    然而,吴氏是让他去朱家问问朱廷芳婚期在即,有没有什么他这个准女婿可以帮忙的,他既然正好碰到了朱廷芳,见人那副风雨欲来的表情,他就索性直截了当地问道:“朱大哥大喜在即,这是遇到了什么不痛快的事情板着一张脸?看把大家吓得。”

    后头的朱宜听了张寿这调侃似的开场白,不由得大吃一惊,想要提醒张寿,自家大公子心情不好,可这却已经来不及了。眼见朱廷芳一跃下马,面无表情走到张寿面前,他极其担心下一刻就要有什么不可预料的事情发生,却没想到人竟将手中一个长条锦盒递给了张寿。

    “花七送的。”

    听到这言简意赅的四个字,张寿很怀疑这会儿朱廷芳是不是阿六附体。可看到人那阴沉沉的表情,他就知道这时候再调侃不免有些不合时宜,等注意到朱廷芳手中还有个样式差不多,大小却比他这个小得多的锦盒,微微一愣之后就有了很符合实际的猜测。

    “花七爷去了怀柔,所以这是提早送的贺礼?”

    朱廷芳刚想点头,却只见张寿呵呵一笑,竟是直截了当打开了锦盒。饶是他其实也并不是一板一眼到恪守礼仪的性格,也忍不住瞪大了眼睛,随即就怒不可遏地喝道:“张寿,你这是干什么!”

    “如果是别人送的贺礼也就罢了,但如果是花七爷,他一定会更希望收礼的人第一时间打开看。”张寿嘴里这么说,等看清楚锦盒里的东西之后,他就抬起头对朱廷芳呵呵一笑道,“看来花七爷总算没有戏弄我和莹莹,我可以放心拿去给她瞧瞧了。我先走一步。”

    见张寿竟是撇下自己径直进门去了,别说朱廷芳愣在当场,就是后头那些朱家护卫,也全都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他们怎么觉着,张寿比朱廷芳这个正牌少主人更像主人?

    张寿当然知道自己这实在是太不见外了,可他早就领教过朱廷芳性格,当然没兴趣陪大舅哥有一搭没一搭地浪费时间。进了赵国公府后得知朱莹一如既往在庆安堂,他就径直寻了过去。当发现太夫人和九娘果然也在场,他就笑吟吟把花七这份提早的贺礼送到了朱莹跟前。

    “我怕花七爷耍人玩,所以先打开看过了,应该是莹莹你喜欢的东西。”

    “阿寿你好奸诈!”朱莹顿时秀眉倒竖,满脸嗔怒,可等打开锦盒一看,她那脸上就露出了欢喜的表情。因为盒子里不是黄金,也不是宝石,更不是什么印章石之类的名贵东西。那赫然是一对样式古朴的短剑,剑穗上却各系着一个玉坠儿,一名冰心,一名含情。

第七百三十七章 成双入对

    当朱廷芳进来时,就只见家里祖母和继母正在饶有兴致地赏玩一对短剑,张寿和朱莹侍立在两人身侧,那其乐融融的样子溢于言表,他眼看就知道,那必定是花七那份提早送的贺礼。而他还没来得及站稳说话,就只听一旁传来了朱二的声音。

    “大哥,花七叔送给莹莹和妹夫的礼是一对短剑,送给你和未来大嫂的又是什么?别小气,拿来看看嘛!”

    “我……还没看过。”朱廷芳不自然地吐出这几个字,见太夫人和九娘含笑看着自己,仿佛是今天不看一眼就不罢休,他很想说这样的贺礼,难道不该等婚礼当天再打开吗?可让他没想到的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朱二竟是又闲闲地插了一句。

    “大哥莫非是等着来日和大嫂一块看?”嘴贱是会上瘾的,当朱二这么戏谑似的打趣了一句之后,他就只见朱廷芳倏然扭头瞪向了他,那眼神中仿佛带着几分杀气,吓得他打了个寒噤慌忙住嘴。可还不等他想个什么办法,赶紧把这一茬给蒙混过关,太夫人竟然也学了他。

    “花七应该是生怕去怀柔赶不上你和莹莹的婚礼,这才提早送了东西。大郎,就像二郎说的,别小气,也让我们见识见识,花七到底送了什么东西?”

    看到张寿含笑,朱莹好奇,继母则是鼓励似的对他点了点头,朱廷芳突然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学着张寿那样,在收礼的当时就大大方方地打开来看一看。要知道,以花七那恶劣的个性,正儿八经地用锦盒装一本春宫画当成贺礼送给他,那是完全可能的!

    如果只有朱二和朱莹起哄,他还能够拒绝,可祖母和继母也摆出一副我就是想知道的样子,他就实在是没办法搪塞过去了。他低头看向那大约是两个成人巴掌大小的锦盒,心里暗自想着,如果东西很离谱的话,回头见到花七,一定要给人点颜色看看。

    带着这种深刻的认识,和不怎么高的期待,朱廷芳终于缓缓打开了手中那小小的锦盒,当看清楚里头躺着的东西时,他却不由得怔住了。

    而实在是好奇得不得了的朱莹则是一个箭步窜上前来,当看清楚那锦盒中的东西,她才忍不住啧啧赞叹了一声:“花叔叔竟然也会送玉佩这种东西……咦,这不是玉佩啊,这不是雕工,居然是天然的花纹!”

    太夫人和九娘被朱莹说得大为狐疑,而朱二虽说往日畏惧兄长,可今天既然已经都作过死了,他就干脆胆大包天地溜上前去,从朱廷芳手中抢过锦盒,就讨好似的送到了祖母和继母跟前。结果,婆媳俩见了锦盒中那一对圆片形物体,太夫人却也不由得啧啧称奇。

    只见一块上的纹路,隐约可见一个朱字,而另一块上的纹路,则是隐约可见一个玉字。

    “我还以为是什么,竟然是玛瑙!等闲玛瑙比不得和田美玉之类的值钱,但上头有花纹的却是很受那些文人墨客追捧,而那花纹竟然酷似字,那就更稀罕了。但最难得是,这两块上头的字,竟然还能配对,花七这份礼送的真是……花心思恐怕不比莹莹那对剑来得少。”

    朱廷芳此时着实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事实上,什么玛瑙,什么玉石,他是一窍不通,看着和一般石头都差不多。但这种石头有多少富贵人家为之迷恋痴狂,他却还是有所耳闻的。

    玛瑙不值钱,而磨制之后,表面纹路如果能呈现出山水风景,又或者各种人物动物形象的话,那就会很受那些士大夫的喜爱。而花七送的这两块,红得很纯正,而且其中隐隐约约的纹路就犹如丝丝黑色轻烟萦绕,细细端详之后才能发现恰是组成了字。

    所谓朱字,自然是代表他,而那个玉字,却是他那未来妻子闺名中的一个字。

    花七能够打探到这个并不难,可要找到这两块玛瑙,却不知道是因缘巧合碰上了,还是他的婚事确定之后,人方才紧急费尽心机找来的。

    他可不像朱莹和张寿从小定亲,只是从未宣扬,直到两人相见,朱莹对张寿一见钟情,这事儿很快就敲定了。他那婚事多灾多难,甚至还被传过克妻,他自己都一度不知道将来娶谁,花七就更不可能提早知道了……不过也未必,就凭父亲和花七的关系,说不定提早说过。

    “花叔叔这礼送得真有心,等我成婚的时候,我也想要一对这样的玛瑙!”

    朱二忍不住嚷嚷了一句,可迎来的却是朱廷芳那幽深的目光,朱莹那幽怨的目光。等看到张寿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祖母和继母则是一脸看热闹的表情,他登时想到自己刚刚已经得罪过大哥,现在若是勾起了妹妹的怨念,那绝对会倒霉到死,他慌忙就想补救。

    可这补救都还来不及付诸行动,他就听到了朱廷芳那冷淡的声音:“后日就是婚期了,听说之前都是二弟你帮我演练的?今晚我要好好讨教一下,免得到时候出了差错。二弟,你可要好好地用心教我。”

    听到这最后“用心教我”四个字赫然是语气加重,意味深长,朱二登时暗自叫苦。可他求救似的往四周围看去,却是无人替他解围。张寿甚至还笑眯眯地说:“今晚朱二哥就辛苦一下吧,朱大哥一定会好好感谢你的。”

    我不要他好好感谢我啊!更何况他哪里是感谢我,他是趁机折腾我才对!

    朱二简直想哭了,尤其是当朱廷芳不由分说拽着他就往外走时,他更是忍不住手舞足蹈地叫道:“祖母救命,母亲救命,莹莹救命啊!妹夫你别幸灾乐祸,我可是你的学生,日后可还有那么多好东西等着我去种呢,难道你忍心看我创业未半而中道……唔!”

    他这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朱廷芳捂住了嘴,同时传入耳中的,还有他那长兄满是怒火的警告:“《出师表》中的名句你也敢拿来乱用?再啰嗦,接下来一个月你就给我当陪练!”

    朱二登时欲哭无泪。给他大哥当陪练?开什么玩笑,就是府中那些护卫也最发怵给朱廷芳当陪练,更何况是他这小身板?

    只怕到那时候,他的下场就和张园里那些被阿六训练得哭爹喊娘的小家伙一样凄惨!

    等等,还有阿六啊!

    被朱廷芳强行拽住庆安堂的朱二就犹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慌忙嚷嚷道:“六哥,六哥救命啊!你不是也特意备办了一份送我大哥的礼物吗?花叔叔都提早送了,你是花叔叔的徒弟,你也可以提早送啊,这叫择日不如撞日!”

    朱廷芳一愣之下,手不由得一松,竟是少有地被朱二逃脱了钳制。当然,以他的能力,要想把朱二重新抓回来,那也是易如反掌。只不过,当看到那个熟悉的少年真的因为朱二的话而现身,朱二甚至还直接躲到了其身后把人当成了挡箭牌,他还是又好气又好笑。

    下一刻,他就只见朱二直接被阿六转身一把揪住。紧跟着,面无表情的阿六就犹如提着兔子后脖子似的,拎着朱二的领子送回了他的面前。眼见弟弟哭丧着脸,一副坐山观虎斗失败的惨状,他也懒得理这个活宝,而是若有所思地端详着阿六。

    而阿六被朱廷芳看得非常不自然,最后就清清嗓子说:“礼物是大小姐帮忙挑的,要等后天才能给你。”

    朱廷芳却没在乎阿六这话,他也并不在乎什么礼物,反而想起之前张寿派人来探视“遇刺受伤”的自己,结果阿六却想当然地去药行买了最好的四色补品送来,以至于被孔九老爷看见,于是他重伤不起的传闻在整个京城不胫而走,这歪打正着的效果帮了他很大的忙。

    当下他就对着阿六微微一笑道:“谢谢。”

    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被阿六拎到朱廷芳面前的朱二听得目瞪口呆,而阿六自己也同样满脸意外。因为他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值得对方谢的事情。因此,一贯冷淡的少年有些为难地皱了皱眉,想起张寿常常也会这么对他说,他就不太确定地说:“不用谢?”

    可三个字出口,他就觉得好像不合适,因此迅速又一板一眼地说:“嗯,祝大公子你和未来少夫人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这是他本来打算在张寿和朱莹大喜的日子说的吉利话,这会儿鬼使神差地说了出来,心里还对自己说,纯当是下一次正式说之前的演练。然而,此时这话一出口,他就听到了一阵夸张的爆笑声,再一看,就只见刚刚被自己拎到朱廷芳面前的朱二,已经笑得直接蹲了下去。

    朱二从来没见过有人敢在大哥面前说早生贵子这种话——在他看来,大哥迟迟都没有成婚,从祖母到爹娘全都不催,并不是什么放手不管,而是生怕因为从前那几次定亲后出的事情给大哥造成了太大的压力。

    而就算成婚之后,想来他们也不会像一般的父母长辈那样翘首期盼孙辈降生,明示暗示各种催促,给大哥和未来的大嫂施加压力。他之前帮着祖母和继母排演的时候,就听她们对那几个被请来赞礼的夫人太太说,务必把早生贵子四个字省掉。

    可现在,这四个字却犹如顺理成章一般,被阿六给直接说出来了!

    反正他今天已经是作过好多次死了,此时干脆先笑个够本再说。而这一次,没有人理会笑得和个疯子似的他,因为阿六满脸茫然,朱廷芳满脸呆滞,而闻声出来的张寿和朱莹,啼笑皆非的同时,却也都有些尴尬,没有立刻上前。

    而发现这气氛暂时没有缓解,张寿咳嗽一声,刚想打岔说阿六不会说话,朱莹就步履轻快地上了前去,绕着朱廷芳和阿六转了一圈,这才笑意盈盈地说:“看不出阿六你还会说这种吉祥话,练了多久,是不是本来打算对我和阿寿说的?”

    不等阿六回答,她就对朱廷芳眨了眨眼睛:“不过我帮他和阿寿给大哥挑的贺礼,也是这种好意头的,所以你可别怪阿六顺嘴就说了出来。说实话,我很期待看着大哥将来生出的儿女是什么样子,你到时候教训儿女又是什么样子。”

    这时候,就连笑得蹲到地上去的朱二都忍不住歪着头想象了一下大哥教子的样子。可这一想象,他面前就仿佛复刻出了一个和大哥一模一样一本正经的孩子,父子俩相对而立,那严肃的样子就如同是上司下属……于是,他竟是忍不住为还没降生的小侄儿叹了一口气。

    生为大哥的儿子,好像……不,应该说绝对会很累人啊!

    别说朱廷芳刚刚只是愣神,并没有想发火,就算他想发火,也被朱莹这话揶揄得满脸无奈。他伸出手去,本想和儿时一样摸摸朱莹的头,可最终却只是落在了她的肩膀上。毕竟,她不再是没有束发只扎着两个鬏儿的小丫头了。

    “这话大哥原原本本送回给你。你可是从小就被我们全家人宠坏了,我很想看看,你回头若是有了儿女,会不会把人也娇惯得和你一样!”

    “我才没有被宠坏呢,阿寿一直都说我很好!”朱莹理直气壮地昂首挺胸,见朱廷芳满脸古怪地往她身后看去,想来是想从张寿脸上看出这是否真心,她却一点都不担心似的嘿嘿一笑,“阿寿说了,以后儿子归他管,女儿归我管!她说,女儿就是要像我才好!”

    这一次,就连朱二也忍不住回头去看张寿,很想知道自己这位妹夫是不是说着玩的。家里有一个朱莹就已经很可怕了,如果还有另外一个以折腾人为乐趣的小朱莹,那简直是双份的可怕合在一起,简直是灾难!再说,做小朱莹未来的兄弟岂不是太倒霉了?

    稳坐钓鱼台没去外头看热闹的太夫人耳聪目明,外头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一时不禁莞尔。而九娘也轻声笑道:“我们不敢催,别人替我们催了,大郎偏偏还被莹莹拿话噎住,这可是难得一见的场面!就只希望后日成婚之后,他和渭南伯家那位玉小姐真能够琴瑟和谐。”

    朱廷芳的婚事算得上是太夫人一桩心病了,此时听儿媳妇这么说,外间朱莹又在那叽叽喳喳地调侃朱廷芳,张寿不时还闲闲地帮腔一两句,再加上今天明显作死过头的朱二,恰是形成了众人围攻围攻朱廷芳的场面,她想想未来,不禁也觉得一片光明。

    “半年之内,把三个孩子的喜事都办了,家里就彻底热闹了!”

第七百三十八章 太勤奋,欠收拾

    孔大学士和孔九老爷兄弟各有各的麻烦,而朱廷芳却早就忘了他们。次日早上,他照常先去南城兵马司时,就从前来禀报的兵马副使口中得到消息——昨天那个离奇自尽的假冒信使,两个全京城最好的仵作联手检查,天亮时分就已经查出了死因。

    “他早已事先吞下了毒丸?”

    朱廷芳虽说敏而好学,但对于这种门道,却也称不上十分了解,召见两个仵作时,他眉头紧皱问了一句,得到肯定回答后,他就不由得更加疑惑了起来,当下便不耻下问。

    “可之前此人落网的时候,却不见有痛苦的姿态,死的时候更是极快,仿佛他能够自主决定何时求死似的。什么样的毒丸能够有如此功效?”

    “你们不要误会,我没有质疑你们的意思。术业有专攻,毕竟你们在这方面更有经验,我只是为了日后多加防范。所以,你们需得解说得更清楚明白一些。毕竟,我已经上书请罪,未来如果皇上垂询,我总不能简简单单地说,人在我眼皮子底下吞服毒丸自尽。”

    两个仵作还是第一次面见朱廷芳这种出身尊贵,官职显赫的大人物,此时见人询问的态度和颜悦色,他们终于稍微自在了一些。

    其中那个年长的就赔笑说道:“大人,此人说是吞服毒丸,但那毒丸恐怕并不是您审讯他的时候他悄悄服下的,也不是早就埋藏在牙齿中,而是被包裹在食物之中,早早就吞进了肚子里。而后他应该一直都没进饮食,所以毒丸外层食物没有在胃中消化。而之前……”

    他顿了一顿,这才继续说道:“而之前对此人进行讯棍拷讯的时候,也应该不会有给人进食的余裕。当然,他后来意图自尽,又堵了他的嘴,就更加不可能也不敢让他再进饮食了。所以,据我二人检查他胃中残留,食物只有一星半点,又发现了毒物残留……”

    朱廷芳虽说并不是精通药理的专家,但听到这里,他却已经明白了,无论这个冒牌信使是谁派来的,幕后之人处心积虑且不必说,这个冒牌信使究竟事前是否知情,却也难以确定。

    因为如果事先知道腹中早有毒药,又有必死之心,此人只要算好时间在城门口把事情闹出来,然后再顺势毒发一死,那绝对会满城风雨。

    而人却偏偏是在审讯之后,他揭穿对方未必是大皇子派来假冒信使时刚巧毒发身亡的,看似死的时机不错,但相比把事情闹大的程度,那就比前者要动静小得多。至于说如此一来就可以把责任都推给他,倒也能够说得通,但问题是……皇帝恐怕是顶多申饬他两句。

    “我知道了,你二人一夜辛苦。来人,取十贯钱赏了他们!”

    听到一夜没有白辛苦,两个仵作自然喜形于色,慌忙叩头谢过,见朱廷芳看过他们签名画押的文书表示认可之后,他们就双双告退离去。他们这一走,朱廷芳方才对一旁陪坐的兵马副使吩咐道:“此事直接结案,就说有人冒充信使,宣扬大皇子死讯,图谋不轨。”

    “主谋暂缺,同谋也就是这个死者身份不明。之前已经请丹青妙手画过此人图像了对吧,张贴出去,死马当成活马医,看看有没有人能将其认出来。至于死人,苇席裹一下直接埋了。”

    这样简单明快的处置方式,兵马副使自然求之不得,当下自是凛然答应。

    但在退下之前,他突然又想到了另外一件事,连忙特意说道:“昨天大人吩咐的话,我已经转告了出去。大伙儿都感恩戴德,说是等大人婚假回来之后,再来给您磕头贺喜。”

    他绝口不提他已经把朱廷芳不收贺礼的消息散布了出去,虽说得到了一堆质疑,却也有另外一大堆人对他感恩戴德。然而,朱廷芳的回答却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婚假?什么婚假。我后日祭过家庙之后,就会照例来衙门。三天后的回门也就是休半日而已。”

    见面前的兵马副使瞠目结舌,朱廷芳就淡淡地说:“如今正是多事之冬,皇上既然把五城兵马司托付给我,我哪里能够只顾小家不顾大家?至于什么磕头贺喜,却也不必,京城治安靖宁,上下齐心合力,那就够了。”

    当这个消息借由兵马副使之口传开来之后,整个南城兵马司里,也不知道多少官吏和兵卒难以置信。这年头就算是小兵,成婚也能有个三天的婚假,更不要说朝中官员了。在京城的少说也有五六天婚假,而若是回乡完婚的,甚至上司会大笔一挥批上个把月。

    当然,回乡完婚批长假的前提在于你品级得够,当官的年限得长——换成一般进士出身的官员,按照那年纪,要么被人榜下捉婿完婚,要么在读书期间就完婚了。至于当官之后再风风光光完婚这种情节……除非是你死了正妻又续弦,否则是不可能的。

    可就算那时候再热闹,却也是二婚了……你好意思请个十来天假吗?

    可朱廷芳品级够高,官职够大,更重要的是那又是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勋贵嫡脉,如今是第一次婚娶,用得着这么勤政,用得着这么拼吗?如此对照之下,这让别人怎么活?

    大舅哥如此兢兢业业,会把别人衬托得如何黯淡无光,张寿倒无所谓,反正这不关他的事,但是,大舅哥连婚假都不要——就连为了那一大堆学生们,将来不得不无奈缩短婚假的他,昨夜听到朱廷芳打算婚后第二日请半天假,回门日再请半天假的安排后,也不由惊呆。

    所以,当这一日上午,他在慈庆宫完成这半天的授课之后,三皇子委婉问起明日赵国公府的那桩婚事,他就干脆替大舅哥好好宣扬了一番。这下子,从三皇子到一群伴读,人人都觉得匪夷所思。陆三郎更是忍不住嚷嚷道:“我还好歹休了几天婚假,朱老大这也太拼了吧?”

    “要不要我和父皇说一声?”

    三皇子有些不确定地问了一句,见张寿直摇头,他想想印象中的朱廷芳好像确实不是一个听劝的人,就不由得叹气道:“也是,朱大公子他从来就是方正到有些古板的人,这样也不奇怪。上次陆师兄成婚,是四弟去的,这次的话……”

    三皇子其实很想去凑热闹,可昨日大皇子的死讯送进了宫里,父皇虽然并没有像上次二皇子沉船的消息时那般雷霆大怒,但他还是能看出,人心情很不好,所以他并不觉得自己在这时候去那样喜庆的场合是个好主意。

    毕竟,兄弟之间,理应也是该服丧的,哪怕大皇子和二皇子在被逐出京城时,齐齐被革除了宗籍,那也并不能抹杀那一层血脉关系。

    他顿了一顿,最后轻声说道:“还请老师千万劝住四弟,别让他在这时候去赵国公府凑热闹。他这个人冲动起来不管不顾,很容易被人揪住这一点说不是。”

    张寿当然知道三皇子担心什么,当下就呵呵一笑道:“不用担心,比起偷偷去参加婚礼闹洞房,四皇子如今有更重要的事情做,没工夫去管别的。就算让他不去参加我和莹莹的婚礼,他虽说会不高兴,但也估计会答应。”

    别说三皇子不太相信,其他人也没有一个相信熊孩子会这么老实。然而,等到张寿和三皇子单独相处时,张寿说起四皇子和张琛打的那个赌,人就不能不信了。可是,太子殿下却没办法看好自己的这个弟弟,因为他太明白四皇子那做事情时的三分钟热度了。

    比方说对算学……四皇子如今的热度就远逊于从前。

    如今的三皇子已经不再是把事情闷在心里的腼腆小皇子了,他非常直白地对张寿吐露了自己的担忧,见张寿但笑不语,他就忍不住说道:“老师,我是怕四弟信心满满地去做,等回头一受挫时,却又耷拉脑袋打不起精神,毕竟,他也好,我也好,离开平民百姓都太远了。”

    见张寿面上那一丝轻松戏谑之色消失,三皇子就郑重其事地说:“虽然我和四弟跟着老师去过海淀乡下庄子,还去下过地,看过农人收割麦子,也有去过市井,更和九章堂的同学一块上过课,但是,这毕竟只是看,只是相处,谈不上真正的切身体会。”

    “四弟就算在公学中和小花生萧成同吃同住,那也苦不到哪去。我很担心……我很担心他的忍耐力到了极限的时候,耍起皇子脾气的时候,他刚刚交的这两个朋友也就保不住了。”

    说到这里,三皇子微微低下了头,心情非常微妙。

    在九章堂求学的那短短一段日子,是他人生最快乐的日子,拼了命学习,拼了命做题,拼了命跟上张寿授课的进度,和一大堆出身各异的同学相处,彼此从小心翼翼到日渐熟悉……他一度以为,在陆三郎之外,自己还能够交到几个朋友。

    反正他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皇子,将来做贤王也好,做闲王也好,那都是最好的结局了。

    可是,父皇最终竟然选择了他来继承这个天下!而他从答应父皇的那一刻开始,就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出入九章堂,出入老师的家里,乃至于游历市井,遍览民间。当然,也不可能再和最初设想的那样广交朋友,因为没人敢和现在的太子,未来的皇帝交朋友。

    所以,自家四弟虽然被父皇勒令在宫外反省,他虽说见不到弟弟,可知道弟弟的日子却过得充实而有意义,而且看上去还难得交到了年纪相仿的朋友,三皇子很为他觉得高兴,却也不希望他万一失败又或者半途而废时被朋友们瞧不起。

    而张寿看着三皇子这患得患失的态度,自然体会到了这位太子殿下那感同身受的担忧,当下就笑着摇了摇头:“太子殿下这是太小看自己的弟弟了。吃一堑长一智,别看四皇子好像一直都在闯祸,一直都在惹事,但他也是有一些成长的。”

    “虽然我可以对你说,哪怕他这次和张琛打赌打输了,那也无所谓,小花生和萧成也不会因此就怪他,但是,我还是对你说实话吧。这次的赌斗,我一定会让他赢,让张琛输得心服口服,这也是我答应秦国公的事。”

    张寿见三皇子满脸茫然加迷惑,他就轻声把秦国公张川对朱莹的托付说了,果然,三皇子立刻就变得哭笑不得:“秦国公这甩包袱实在是……可要是老师打算借着四弟来打击张琛,岂不是有失公道?”

    “不,我顶多只是看一看情势,然后顺水推舟,可不会真的一开始就出手偏帮,总得让他们先龙争虎斗一场才行。我打算把他们赌斗的地方定在通州,顺便让那位莹莹挺看好的叶小姐再和张琛接触一下。当然,这不是为了牵线搭桥,而是让张琛和四皇子都受一受打击。”

    “据我所知,那位叶小姐性格刚强独立,而且知书达理很有学问,让她私底下去做一个评判,她应该会很公允。反正女学的招生还在进行,也用不着她,这赌斗也不过是持续一个月,她应该有充裕的时间。当然,去找她的时候,不能以赌斗为名,需得以选才为名。”

    说到这里,张寿就笑眯眯地看向了若有所思的三皇子:“是否能以太子殿下的名义相请?”

    “我?”三皇子明显有些措手不及——他倒不担心见叶氏一个女子,会不会被人怀疑好色之类的,毕竟他的年纪还实在是太小——他担心的反而是另外一个问题,“可我从来都没见过她,用什么名义去找她呢?”

    “很简单,回头莹莹会带她进宫去见太后,顺便也见一见永平公主。毕竟,太后是女学的最大的资助人。到时候,你也去就行了。然后,你把我对你说的,张琛和四皇子这一桩赌斗说一说,我想,以太后的性子,应该会同意的。”

    三皇子脑子有点迷糊,又感到张寿的这个安排很缜密,却又隐隐觉得这个做法好像并不止如此,因而,当这一日张寿以需要早点回去赵国公府,帮忙筹备朱廷芳的婚事,从而早一步告退之后,他这下午的课就不免上得有些心不在焉。

    而等傍晚三皇子回到乾清宫时,他见自家父皇依旧郁郁寡欢,就忍不住告知了这桩荒唐的赌斗。在已经得知公学要进行这样一番变革的情况下,虽说明知道张寿没安好心,但因为大皇子的死讯而心烦意乱的皇帝,此时不知不觉被转移了注意力。

    “你就照着张寿这话去试试。别担心你四弟,更不用担心张琛。这两个小子就是欠收拾!如果张寿真要一个公平的赌斗环境,朕就悄悄出个手好了,让他们多吃点苦头!”

第七百三十九章 美人棰

    京城连番惊讯不断,二皇子沉船,京城连着闹反贼,而后大皇子在怀柔皇庄上折腾出乱民拥立的闹剧后自尽,疑似双双殒命,废后也亡故了,在这从上至下人心浮动的时候,赵国公府大公子朱廷芳的这一桩婚事,无疑是近期京城少有的喜庆大事。

    至于那些因为朱廷芳整日泡在五城兵马司,一度在外宣扬,道是朱家恐怕会因为二位皇子亡故避嫌而把婚期延后的人,眼见前一日渭南伯府派出大队人马送嫁妆,再眼见这一日下午,赵国公府那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这才闭上了嘴,却是反过来指责起了朱家的豪侈无度。

    可这种吃不着葡萄却说葡萄酸的心理,自然被大多数人无视了。此时此刻,无数围观的路人都在翘首观望赵国公府迎亲队伍中一马当先的那位新郎官。

    有人遗憾原本相貌堂堂的朱廷芳脸上多了那一道刀疤,不免破了相;有人羡慕这位赵国公长公子家境富贵,官运亨通,如今又要迎娶名门千金,随之却被人反驳说渭南伯乃是一介降臣,出嫁的女儿也是庶女,配不上赵国公府的荣宠和富贵,也配不上朱廷芳这个嫡长子。

    当然,更多的人是被那迎亲队伍的锦衣华服和高头大马吸引,议论这场盛大婚事的花费,议论前日那位渭南伯府千金的嫁妆多寡,在那津津乐道于哪家赚哪家赔。而大姑娘小媳妇们的关注重心,却是张寿怎么不见陪着朱廷芳一同去迎亲,也好让她们一睹为快。

    而她们议论中的张寿这个准女婿,这会儿正在赵国公府帮忙迎宾,笑得连腮帮子都快酸了。哪怕婚礼还没开始,他那笑容已经变成了标准的假笑,因为他实在是笑不动了。尤其是平日他来往此地时,从来没怎么见过朱家有什么亲戚登门,今天却仿佛凭空冒了出来一堆。

    这个自称是朱廷芳的叔父,那个自称是朱廷芳的舅舅,他那未来岳父朱泾的表兄弟堂兄弟也来了一堆,只叫他眼花缭乱……哪怕他还算能认脸和记称呼,被那么多人先后在面前晃过,到最后也有些吃不消了。

    唯一庆幸的是,这帮朱家的亲戚虽说会呆到朱莹出嫁,但只会参加朱家这边的宴席,不会到张园去,他在自己成婚那一天用不着再经历一次回忆称呼的窘境。

    这时候,他不禁有些怀念号称能过目不忘脸的四皇子——要是有熊孩子在身边做个帮手,也许他能够省力一些。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了一声干笑,紧跟着,张琛就大摇大摆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见跟着张琛的管事非常知情识趣地避开他们,带几个小厮去朱家管事那边送礼单,张寿打量了一眼张琛的衣着,忍不住就打趣了起来。

    “平时你不是宝蓝,就是朱红,要么便是翡翠色,我还以为你今天会穿大红来和朱大公子这个新郎官较一下劲,没想到你倒挺低调啊,穿了这么一身石青色!”

    和朱老大别苗头,我又不是嫌没活够!张琛腹诽了一句,但脸上却显得很倨傲:“我又不是穿给那些衣冠取人的家伙看的,当然是我想穿什么就穿什么,大红什么时候都能穿,干嘛今天穿出来,我又不和朱老大争奇斗艳!倒是小先生你……”

    张琛面色古怪地瞅了一眼张寿,满脸坏笑地说:“你平日老是穿各种青色,今天却是这么一身绛紫色的衣袍,不是朱大小姐给你准备的吧?是你自己不想抢朱老大的风头?”

    知道你还说?

    张寿没好气地呵呵一笑,却没有接这话茬,而是慢条斯理地说:“不过你都已经和郑锳打了赌,结果却倒是挺逍遥啊。你知不知道,今天郑锳他不来,拉了小花生和萧成做伴,三个人去京城中某处贫困人口聚居区做学龄孩童生存情况调查了。”

    张琛登时眼睛瞪得老大。什么学龄……生存……什么调查?他怎么都没办法把这一连串字眼联系在一起,因此赫然已经有点发懵。但很快他就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一时勃然大怒。说好了一个月为期打赌,可那三个该死的小子竟敢偷跑!

    而没等张琛开口质疑这其中的公平性,张寿就呵呵一笑道:“放心,我不是说过吗,这场赌斗不在京城比,免得回头有了输赢你们都觉得不公平。但是,郑锳和那两个小子都知道要先行调查积攒经验,你这么优哉游哉地四处乱晃,真的好吗?别回头输了……”

    “停!”张琛果断打断了张寿,随即发牢骚道,“这还没比呢,小先生你不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我只是没料到那三个小家伙这么奸诈而已!哼,今天朱老大成婚,我又不能像他们这样连个面都不露,明儿个开始,我也会好好去查一查。”

    顺带找穷孩子扎堆的地方,先行讲课试一试……他就不信他还不如那三个小子!

    目送张琛入内,张寿就继续着自己身为傧相的职责。这一天的傧相当然不止他一个,只不过,相比朱二以及其他几人,早早前来的宾客都更倾向于和他攀谈几句。可他早已过了见到大人物就认真应对的时节,再说就连皇帝也见得多了,因而虽说应付裕如,却也觉得心累。

    这些宾客把朱二等人撂在那儿闲得快能摸鱼了是怎么回事,好歹不要偏向这么明显吧?

    今天这种场合,朱莹就算平时再大大咧咧,却也不能出来陪着张寿。可她到底心中牵挂,又被一堆女眷围得有些烦了,干脆就起身坐到太夫人身边,附耳对这位祖母软磨硬泡。

    被她缠得没办法,于是,太夫人只好派了李妈妈出来探一探,等得知张寿被人缠得都没工夫喝水,她顿时叹了一口气。

    于是,不一会儿,李妈妈就笑吟吟地到了大门口,道是太夫人说,内中诸位夫人们想要见一见准姑爷,客客气气把张寿请去了庆安堂。这下子,刚刚摸鱼摸够了的朱二和其他几个傧相不禁面面相觑。虽说他们没张寿这么累,可也好歹是站了大半天呢!

    于是,朱二立刻就领受了其他人的集体注目礼。你这个正经儿子还比不上张寿这女婿,你这儿子太没出息了!

    朱二却直接恼火地瞪了回去。

    要是你们家有张寿这样的女婿,保管你们父母看你们这些儿子也全都是这样恨铁不成钢!再说了,我这个苦命的何止有张寿这样一个太过厉害的妹夫,我还有一个简直不是人的大哥!

    而跟随李妈妈一进庆安堂,张寿就险些被晃花了眼。虽说没成婚的千金们都被太夫人吩咐去了后堂暂避,此时围坐在太夫人左右手的是一群品级不一的诰命夫人,但人依旧很不少。

    放眼看去,张寿就只见金线绣的翟衣以及金玉镶嵌的花钗发冠在无数灯烛的映照下熠熠生辉,以至于连人脸都显得如出一辙。于是,他又不得不开始了另一轮的认亲和认人,同时接受别人的恭维和褒奖,差点耳朵都起了老茧子,腮帮子都要笑酸了。

    最后,还是九娘被朱莹在耳边一次次的抱怨闹得再次无奈出面,明里借口说让张寿出去继续接待客人,暗中却让人把庆安堂后头的小抱厦腾了出来,让张寿暂时去那休憩,这才让他得以解脱。

    而张寿好不容易有了喝口水歇口气的功夫,这才没坐多久,就只见门帘一掀,却是朱莹闪了进来。大小姐今天身穿大红纻丝凤鸟暗纹锦袄,兰草纹纹滚边的红色百褶裙,面色娇艳不可方物,也不知道是因为屋子里那地龙的缘故,还是因为朱廷芳这场婚事而高兴的缘故。

    人笑意盈盈地快步上前,却是抱手说道:“幸亏我去搭救你,否则阿寿你逃脱了门口那些家伙,却逃脱不了这些最喜欢问东问西的夫人们。”

    “是啊,刚刚我在门前帮忙迎宾时都没这么累,这些夫人们真是天下最可怕的人。”张寿心有余悸地擦了擦额头,随即也笑了起来。

    “不过今天我在门上接待的客人还真是有意思,居然还有人帮我打抱不平,说什么赵国公府竟然让未来娇客在门前帮忙当傧相,也实在是太大剌剌了些,然后就在我面前夸口说他家中闺女如何如何,回头引见一下。”

    “谁这么大的胆子,竟敢打你的主意!”

    见朱莹立时柳眉倒竖,赫然气得不轻,他就笑道:“莹莹,你急什么,我话还没说完呢!那人说,他家闺女性格柔顺,但为人太腼腆,听说如今你和永平公主折腾那什么女学,他希望你能把他闺女带上。不求能把人养得和你这般大方爽朗,只求待人接物别那么羞涩就好。”

    “啊!”

    朱莹这才如梦初醒,意识到了张寿竟然是在调侃……又或者说调戏她!虽说相处得越多,她越是发现张寿并非那种君子淡雅如竹的性子,可被人这么戏耍了一通,她还是忍不住恼羞成怒,当即就挥了挥小拳头道:“竟敢耍我,阿寿你太坏了!”

    “这不是累得实在是没力气,所以只有耍嘴皮子了吗?”

    张寿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却是非常没有仪态地瘫在了那罗汉床上。朱莹虽说不知道什么叫做葛优躺,但人这种累瘫似的姿势,她却不会错认,当下连忙上前挨着人坐下,刚刚那稍稍气急败坏的语气也一下子变得柔和了起来。

    “那我……我去拿美人棰给你捶捶?”

    就算张寿,也没有想到朱莹竟然会说这话,顿时愣在了当场。然而,眼见朱莹犹如蝴蝶一般轻盈地飘走,等到再出现在面前时,手上竟然真的举着一把美人棰——只看她把这小巧的东西犹如杂耍一般玩弄在掌心的情景,张寿毫不怀疑,这玩意在朱莹手中,打人肯定疼。

    因此,他举起双手就想投降说自己只是在逗你玩,可没想到朱莹在他身边坐下之后,竟然不由分说就推他俯身趴着,随即在他的腰背上轻轻敲击了起来。软木所制,中间包裹着厚厚丝棉,最外层则是锦绣美人的美人棰敲击在肌肉上,他不由得想到了美人恩重四个字。

    可这旖旎的念头也只是一闪而逝,因为朱莹突然调皮地在他大腿肉厚处重重敲了一下,随即发出了清脆的笑声:“除了爹娘和祖母,我只给大哥敲过背,二哥都没这么好福气!要不是看在今天你为大哥这么尽心尽力的份上,我才不会这么便宜你!”

    “好好好,我知道莹莹你是最好的!”张寿发觉那美人棰犹如蜻蜓点水一般在背上几处地方捶过,最初还能缓解肌肉酸胀的敲击这会儿却变成了挠痒痒,他赶紧开口说道,“日后我也给你捶,行了吧?快收起来,别让别人看见……”

    “有什么不好的!刚刚这美人棰我还是问李妈妈要的呢!”朱莹一句话说完,发现张寿浑身都好似僵了一般,她就笑道,“反正没几天之后我就要嫁给你了,怕什么!这里又不会有外人闯进来……”

    然而,仿佛是因为她这句话说得太满,外间恰是此时传来了一声咳嗽,随即就是李妈妈的声音:“大小姐,寿公子。”

    见朱莹一下子呆若木鸡,刚刚还坐得没个正形的张寿就坐直了身体,随即下了罗汉床走到门前,打起帘子对外间李妈妈点头笑道:“是不是朱大哥迎亲回来了?”

    “是。”李妈妈没有抬头去看里头朱莹是个什么光景,当然就更不会说自己在外头守着的时候,里头的这番调侃戏谑都听得清清楚楚,垂手低头的她掩盖住面上的笑意,声音平静地说,“既然大公子迎亲回来,虽说二少爷他们那边人手也够,但寿公子总得去一趟。”

    朱莹顿时懊恼地丢下了手中的美人棰,心想都是那些夫人们七嘴八舌话太多,害得张寿根本就没有好好休息,而刚刚她又和他打闹,更是没好好捶几下。可大哥的婚事也是天大的事,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张寿扭头对她微笑点头,随即就径直出去了。

    这时候,李妈妈方才进来,见自家大小姐正满脸悻悻,她就笑着说道:“大小姐,您也该准备到新房那边去了。大少奶奶刚刚进门,您这个小姑子若是不去,那些蜂拥去新房的女人们万一说出点不好听的,那就不免没趣了。”

第七百四十章 姑嫂

    朱廷芳新房所在的院子是家里人挑选的,并非他从前的居处。毕竟他最初的院子只是八岁过后自己要求独立时搬出来的,就在赵国公朱泾的院子旁边,并不算大。而他的新房则是家里人布置的。总之,婚事从头到尾的准备工作和各种细节,朱廷芳几乎都没有过问。

    于是这年头很多男人都要患得患失的娶亲,到了他这里,仿佛就变成了只要婚事当天迎亲就行了。

    当然,迎了新人进门,婚礼的各种繁琐程序,那就不可能和从前的排演似的,都有朱二代劳了,他必须从头到尾做完。好在他为人一丝不苟,从头到尾一气呵成,并没有丝毫差错,只是在准备揭去盖头,与新娘喝合卺酒时,他的动作方才突然顿了一顿。

    他皱了皱眉,冷淡地问道:“闲杂人等是不是太多了?”

    一旁的喜娘见朱廷芳那一身红色新郎冠服却硬生生穿出了军袍盔甲的感觉,此时这话又说得生硬,她不禁唬了一跳。要说外间固然有流言说朱廷芳对这桩婚事不满,但她刚刚看朱廷芳并没有任何不耐烦,直到此时方才流露出不满,却又有些拿不准。

    可就在她不知道该怎么接话的时候,却只听一旁传来了一个笑声:“大哥,别人都要挤过来看大嫂,难道你还能把人都撵出去?你以后再和她们家里男人计较就行了,现在就别婆婆妈妈了。快揭盖头,我还等着和大嫂说话呢!”

    什么叫以后再和家里男人计较?

    面对朱莹这毫不客气的话,来看热闹的小媳妇们无不在心里犯嘀咕,有胆小的就直接溜了出去——毕竟,长辈们总不至于在这时候来新房,来的不是平辈就是晚辈。她们家里的男人,那还真的扛不住朱廷芳的秋后算账。

    就算是胆大的,见朱廷芳一眼扫过来,想到这位大公子的为人,大多数人也退缩了。渭南伯张康虽说是勋贵,但据说家中姬妾极多,女儿们也并不常常出来和各家往来,所以即将嫁给朱廷芳的这位张家小姐到底长什么模样,竟是没几个人见过。

    可就算想见,反正堂堂赵国公府的大少奶奶,日后总不会藏着掖着不见人,她们迟早会见到的,何必眼下杵在这儿惹朱廷芳不高兴?

    于是,不过须臾,刚刚还挤得满满当当的地方就空了下来,却还有几个女人厚着脸皮没有离去。朱莹扫了一眼,见都是和家里沾亲带故的人家,她心里冷笑一声,却是没有再说话。而朱廷芳皱了皱眉,也懒得理会她们,面无表情地径直揭开了那大红盖头。

    尽管在场的人不多,但所有人的目光却全都聚焦在了那大红盖头之下——毕竟,整个京城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这位渭南伯府那位并不太在人前露面的庶女,能够嫁到赵国公府,日后轻轻巧巧就能到手一个顶尖赵国夫人的诰命,多少名门千金求之不得?

    也就是朱廷芳破相再加上克妻的传闻在外,而赵国公府选儿媳妇的眼光却依旧很高,太夫人不松口,九娘一副任凭继子自己挑选妻室的态度,朱廷芳更是油盐不进,于是人们都在等候观望,谁知道渭南伯张康一介降臣竟突然横插一刀,成功和朱家结亲?

    女人们希望盖头下的赵国公府大少奶奶有一张平淡无奇的脸,于是回头出去也好当成一桩有趣的谈资。

    而朱莹却知道未来大嫂管家是一把好手,容貌她则是真的记不得了……毕竟,从前她走到哪里都是天之娇女,各家千金不是因为嫉妒就是因为自惭,大多离她远远的,所以,哪怕她真的在什么场合见过未来大嫂,那也是在一大堆女子当中见的,她怎么可能记得?

    而等到大哥定亲,她倒是很想提早见见,提早相处相处,奈何这段时间乃是多事之秋冬,她又常常被张寿托付去干这个,干那个,于是压根抽不出什么时间,哪怕家中李妈妈代替太夫人去过好几次,回来频频夸奖说很出色,大哥也好像挺满意,可到底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因而,当盖头揭开之后,看到大嫂的容貌,她立时轻轻舒了一口气,嘴角也不由得翘了起来。还好还好,总算是郎才女貌!

    虽然这年头的新娘妆很容易把人扮丑了,但她此刻看去,就只见大哥面前的女子眉眼精致如画,双颊犹带红晕,竟是并没有像她小时候见过的那些新娘子一般过分浓妆,而是只上了淡淡的妆容,乍一看去浓淡相宜,赏心悦目,那八分的容貌就显出了十分来。

    而能够让朱莹都觉得有八分的容貌,落在那硬是赖着没走的几个女人看来,自然也挑不出什么毛病。唯一让她们觉得能有几分谈资的是,朱廷芳面对新人的姿容,竟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等她们想到人肯定见过张氏时,就只见朱廷芳已经与新娘子一块饮下了合卺酒。

    眼见接下来几道程序走完,朱廷芳站起身来,显然要出去外间喜宴上接待宾客,她们正要说几句吉利话,却不想朱廷芳再次看向了她们。

    “各位难道还没看够?”

    这样明显的逐客令,几个女人若是还不知道该怎么做,那就是蠢货了。虽说不甘心,她们还是干笑着退散离去。而眼看人一走,朱廷芳就沉声说道:“莹莹,你回头吩咐一声,不许那些杂七杂八的女人进来,她们乱糟糟地只会嚼舌头。”

    见大哥总算知道维护妻子,朱莹顿时笑意盈盈地答应了一声,见朱廷芳就这么径直往外走去,她不禁看向了床上愕然抬头的大嫂。她的期待没有白费,因为下一刻那位看上去弱质纤纤的大嫂就轻声说道:“夫君不用替妾身担心,那些看客无论说什么,我都不会放在心上。”

    她顿了一顿,又不慌不忙地继续说道:“如若是连这点小场面都无法应付,日后如何侍奉公婆,孝敬祖母,为夫君打理好家中事务,让你后顾无忧?夫君堂堂大丈夫,更是无数女子求之不得的如意郎君,妾身不想让人说,只能躲在你羽翼之下。”

    朱廷芳有些愕然地停下了步子,但只是片刻就再次头也不回往外走去:“那就依你。”

    见自家长兄简简单单撂下这四个字就不见了,朱莹顿时气得在心里连骂木头——张寿从前也是木头、呆子,可自从与她真正并肩度过困厄,彼此交心之后,就对她放下了心防,两人相处起来那就犹如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一般,全无隔阂。

    可她大哥倒好,成婚了也这么死板!

    然而,要她在新进门的大嫂面前抱怨大哥,那却是不可能的。因此,她只能干咳一声,没话找话说道:“大嫂这应该累一天了吧?要不要我让厨房再去送点吃的来?”

    “上轿前我吃过一碗甜汤,如今还不饿。”

    床上坐着的张氏抬起头大大方方地直视着朱莹,微微一笑,脸上却只右颊有单个酒窝,看上去却别有一番妩媚:“我闺名如玉,小字温君,日后还要请妹妹多多照应指教。”

    朱莹没想到大嫂竟然如此爽利地介绍了自己,她微微瞪大了眼睛,随即竟是情不自禁地问道:“大嫂,你这闺名应该是渭南伯起的,可你这表字,应该不是渭南伯起的吧?我可不是瞧不起他,要说饮酒骑马,豪爽仗义,他是一等一的人物,可起表字他就不擅长了。”

    “是我从前及笄之日自己起的。”

    张氏笑了笑,毫不讳言地说:“阿爹说,他起名字的时候想到什么就是什么,所以也不想为了儿女的表字去求那些文人,让我们自己想。我琢磨,玉通君子,君子温润如玉,所以就自己起了这温君二字。我也没读过多少书,只是随便起的,妹妹别笑话我。”

    朱莹最讨厌就是炫耀才艺,眼高于顶的才女,所以才对永平公主敬而远之,此时听张氏谈及父亲渭南伯张康的疏阔,说及自己时的坦然,她就觉得很对自己胃口,当下就笑了起来。

    “我怎么会笑你!我自己读书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常常被人笑话不学无术,大嫂不和我开口谈诗论文,那就最好不过了!我都没有表字呢,让我自己取,我估计想破脑袋都想不出来,你能想到这样又好听又有意境的,那就很不错了!”

    张氏在家待嫁时,就被渭南伯张康耳提面命,道是朱家太婆婆和婆婆全都是一等一好相处的人,只要善加礼敬就好,而对于外间都说任性骄狂的朱大小姐,曾经沧海难为水的张康则是着重教导了女儿,但那不是什么深奥的道理,而是简简单单四个字……实话实说。

    而从前没怎么和朱莹正面打过交道,今天按照父亲的教导与人这么一接触,张氏就打心眼里觉得,父亲看得确实比很多人都清楚明白。

    这位被家人捧在手心里的大小姐其实很好相处,尤其是她又是朱莹的大嫂,与其小心翼翼,藏着心眼,还不如落落大方,有什么说什么。心眼是对外人用的,如果对自己人却还要算计心眼,那怎么可能轻易融入这个新家?

    “对了,大嫂,就算之前大哥下了逐客令,他的话应该会传开来,但世上总有些自以为是的人,所以一会儿想要来偷窥的人应该还有很多。你如果不介意,那回头我就不拦着她们。”朱莹笑着对张氏眨了眨眼睛,满脸狡黠地说,“我们在这守株待兔,以逸待劳!”

    张寿并不知道,才刚见过大嫂的朱莹,已经在设计给今天某些居心不良的女客挖坑了。朱廷芳从新房出来,以赵国公府少主人的名义接待宾客,之前老是被人围在当中的他总算再次得到了喘息的机会,躲在一边好好大吃大嚼填补了一下空虚的胃。

    而这一桌是陆三郎张琛等学生,所以就算有人过来套近乎也有人拦着,更不虞有人挑刺寻衅。就陆三郎和张琛这种性格,这种战斗力,普通人也不敢过来自讨没趣。

    然而,好景不长,就在他混了个半饱之际,朱二突然就不知道从哪窜了过来,有些气急败坏地说:“妹夫,挑事的来了,你赶紧过去帮个忙,不然我担心万一大哥被人气得掀桌子,那就完蛋了!”

    然而,朱二以为这话一说,在场众人一定会拍案而起,可没想到迎来的却是诡异的寂静。不但没人响应他的话,反而张寿在那神态自若地喝酒吃菜,周遭每个人看他的眼神都异常微妙。须臾打破寂静的,却是陆三郎的呵呵一声笑。

    “赵国公府朱大公子的喜事,有人挑事挑到这儿来?朱二,你睁着眼睛说瞎话也该有个限度!要知道,赵国公坐在那儿,一大群一二品大员都不敢乱说话。而朱大公子坐在那儿,平辈晚辈就绝对不敢吭声。更何况朱家祖孙三代女人没有一个好惹的,挑事的是来找死吗?”

    见平常一直都和陆三郎唱对台戏的张琛点点头,一副深以为然的表情,朱二那气急败坏的表情顿时收了起来。他看到正好还有一个空位,想来是别人不敢和这么一群人同座,干脆就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下,这才没好气地说:“一个比一个精明,装成被我骗倒了不行吗?”

    “谁让这一桌没人比你笨?”陆三郎嘿嘿一笑,见朱二满脸恼火无趣,他这才有些好奇地往外望了一眼,随即压低了声音说,“今天宫里没人来么?”

    说到这个,朱二就越发看陆三郎不顺眼了。想当初这陆小胖子办婚事,皇帝赏赐,四皇子亲自来凑热闹,那叫一个风光,等到了自家大哥成婚的时候,却倒霉催地恰恰好好撞上了大皇子二皇子一个自尽一个沉船!

    纵使皇帝身为君父,不会为两个被除宗籍的有罪儿子服丧,可心情低落乃至于大坏却是肯定的。虽说大哥婚期早定,如今继续大大方方操办,可要想皇帝和从前对喜爱的臣子办婚事那样赐下各种各样的物事,乃至于亲笔字画什么的表示荣宠,那却恐怕很难了。

    就连最喜欢凑各种热闹的四皇子,之前正好因错被逐出宫,据说直到现在都是张寿收留这个熊孩子的,料想人再熊,也不至于在两个兄长双双亡故的时候跑来朱家喝喜酒。结果,今天大哥这婚宴本应有的风光简直是差远了!

    就在朱二越想越不忿的时候,外间却是一阵不小的骚动。紧跟着,就只见一个小厮一溜小跑冲了过来,到这一席边上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二少爷,太后……太后娘娘来了!”

第七百四十一章 绝世而独立

    太后垂帘听政近十年后,便归政于皇帝,退居清宁宫二十余年,这些年深居简出,顶多也就是召见一些熟悉的命妇和千金,唯一一次出宫,还是十年前皇帝下旨建造的大慈恩寺落成,皇帝亲自奉请她去上香。那一次,卤簿车马的盛况,老京城人津津乐道至今。

    而今天,太后既没有坐最正式出行时的二象玉辂,也没有坐当日去大慈恩寺时上香的安车,更没有左右夹车宫人手持行障和坐障,而是仅仅坐了一辆对于她来说非常简肃的马车,只有车厢罩着相对奢华的红绡金罗车围子,而后是一行便衣的锐骑营将士押车护送而已。

    倘若不是赵国公府的门房都训练有素,一看这阵仗就知道这一行人来历非常,否则,居然有客人居然在婚宴已经开始时刻才过来,无疑会让人大为嘀咕。

    因为底下门房报说来的恐怕是哪家宗室女眷,因此门房管事朱安就匆匆亲自出来,一看到玉泉先行下车,他就顿时喜形于色。

    虽说这位清宁宫的尚宫并不常常外出,但这些年来也偶尔来过赵国公府,代表太后见太夫人又或者朱泾,当然也有颁赐,因此,朱安一见到她就认为,今日也是太后派她前来观礼,兴许还有额外赏赐。然而,等上前问清楚之后,得知太后就在车中,他就傻了眼。

    兹事体大,他得知太后要去庆安堂见太夫人,连忙一面命人去通报朱泾和朱廷芳朱二两位少爷,一面命人早一步去庆安堂知会太夫人以及兴许在那儿的夫人和大小姐,自己则是毕恭毕敬打开中门,放了车马进去。

    毕竟,就算太后不想声张,该有的礼遇却仍然不能省。

    虽说走的是避开婚宴区域的一条车马可行的夹道,但这一日来来往往的宾客实在是人太多。哪怕大多数人没见过太后,但朱安还是生怕出问题,派了自己的儿子亲自过去,把原本散在各处防戍的护卫都召集了过来。

    即便早早派人传信,当太后到庆安堂时,原本在这儿的一群女客也并没有散去。毕竟,前院男客多,后院女客也一样不少,太夫人虽说有些惊疑贵为太后的亲妹妹亲自驾临,但太后既然没有吩咐所有闲杂人等回避,她也不能太过分。

    而面对太后亲临这种从未有过的情形,江都王妃、秦国夫人、楚国夫人这些顶尖的外命妇在最初的措手不及之后,当真正面对太后,行礼拜见时,却是谁都没有露出半点异色,问好恭维,恰是热络却不杂乱。

    然而,今日特意被太夫人请来庆安堂作陪的吴氏,那就没有这样镇定了。

    她本来就并非这等贵妇圈子的一员,若非九娘亲自陪着她,纵使有什么明刀暗箭也先帮她挡了,她很早就想要逃席离开了。而此时太后这一驾临,她随众行礼时,就更是只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自在,甚至说犹如芒刺在背也不为过。

    想当初三个孩子同日降生时,她只知道其中一个是赵国公的女儿,另一个仿佛是赵国公家亲戚的女儿,两者因为那稳婆的疏失而分不清楚。当去年她终于从张寿这儿得知,那另外一个产妇竟然是宫中的裕妃,而两个女孩子之一便是永平公主时,那才是真的心有余悸。

    想当年她担心的不过是两家人对于分娩结果存疑,于是想要夺去三人之中唯一的男孩,也是难产而死的娘子唯一的子嗣张寿,可后来想想,那时候宫中太后没有因为三个孩子的身世疑云就真的如何如何,那已经是非常开明公允了。

    就她看到的那些戏文,什么狸猫换太子,什么五花八门的宫斗,那简直是让人毛骨悚然。即便现在,看看皇后被废后这一系列事件,吴氏也觉得自己和张寿当年实在是很幸运。

    因此,她只希望低调到不让太后主意,却没想到太后在入座之后,对于其他人的问候也好,恭维也罢,都表现得非常平淡,最后竟是借口要去看看新娘子,让自家人相陪,结果她就糊里糊涂地被九娘拉着,一块陪这位天底下最尊贵的老妇出了庆安堂。

    直到被冷风一吹,她觉得脑门一凉,整个人这才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尤其是低头看见自己竟赫然搀扶着太后的左胳膊时,她简直怀疑自己刚刚到底是怎么会答应的。可就在这时候,她偏偏听到了太后对自己说话。

    “吴娘子,你是个很有福气的人。”

    吴氏完全不知道该怎么答太后这话,愣在那里足足老半天,她总算福至心灵:“已经过世的娘子把唯一的儿子托付给民妇,所以民妇这福气,都是她的遗泽。民妇并没有想过有今天,可如今既然有了今天,唯一的期望也就是希望阿寿能和大小姐白头偕老,子孙满堂。”

    “哦?只是白头偕老,子孙满堂就够了?你难道不希望张寿青云直上,官运亨通?”

    微微一怔之后,吴氏不大明白太后这问题是善意还是恶意,索性直言不讳地说:“官场险恶,如果不是阿寿一到京城就一不留神一头撞进了官场,民妇更希望他平平淡淡地过日子。赵国公府本来就已经富贵绵长,想来也会庇护他这个女婿的。”

    见九娘顿时笑了,太后虽说从前并不太喜欢这个性格执拗的外甥媳妇,但此时还是忍不住问道:“九娘,你笑什么?觉得吴娘子太小富即安,还是觉得我这问题太过功利?”

    别人在太后面前谨小慎微,九娘却早就知道太后一贯对自己的态度,因此并不在意这有些尖刻的反问,也并没有任何畏缩。

    她对吴氏眨了眨眼睛,示意对方不用惊惧,更不用担心,却是气定神闲地说:“我是觉得吴娘子这想法和我差不多。小富即安挺好的,只要莹莹喜欢阿寿就够了,赵国公府并不需要女婿在仕途上拼命钻营。只不过……阿寿那个孩子做不到。”

    “当然,他不是做不到不钻营,而是他这个人,不钻营也会光彩夺目。”

    她没有在意太后此时那面色微微一变,自顾自地说:“都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但有些树木却很难低调掩藏自己,假装只是一棵不起眼的平凡小树。他生来就当立于人上,哪怕不愿意去与人争斗,却会因为太过优秀而引人觊觎。”

    说到这里,她就笑了一笑:“这话我说的可不仅仅是阿寿,还有莹莹。”

    吴氏隐隐听出九娘这话语中仿佛有反驳太后的意思,一时不禁捏了一把冷汗,因此,听到九娘说这话也能用在莹莹身上,她这才如释重负,慌忙帮腔道:“莹莹漂亮大方,凡事从来不人云亦云,最有主见,阿寿一直都说,所谓绝世而独立的女孩子,就应该是她这样的。”

    她不过是急中生智这么一说,没想到太后和九娘全都看向了她,一时她被看得后背冒汗,好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阿寿看似随和闲淡,其实却眼高于顶。他常常说,功名利禄无所谓,只要能做出一番对天下苍生有益的事情就好。可这漫漫一生,难求一知己。”

    “所以,民妇一向觉得,如果他真的遇到一个彼此知心知意的女孩子,是比宦途有成更难得的事。因为那意味着他有什么话可以随心所欲地对她说,有事情可以毫无顾忌地和她商量,力往一处使,劲往一处用。”

    这都是前些天,吴氏非常偶尔地听到张寿教育阿六千万别打单身主意的话,而且,还是拿朱莹当作举例,让阿六好好地在全天下那无数女子的丛林中用心寻觅一下……此时,她也顾不得这么多,全都搬到了太后和九娘面前,只希望把话题转到朱莹身上。

    因为吴氏不止一次听太夫人乃至于听别人说,太后很喜欢朱莹。

    果然,她就只见太后那脸上明显流露出了几分欣悦之色,而九娘也同样是笑容满面地轻声吟道:“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阿寿对莹莹确实很好,要知道,从前我一直都担心莹莹这样性格鲜明的姑娘,得是什么样的夫婿才能容得下她,好在有阿寿。”

    尽管太后并不是想从吴氏口中听到这些,但从这位朱莹未来必须当成正经婆婆一般礼敬的民间妇人口中听到这样的话,她还是舒了一口气。朱莹那样骄傲而刚强性格的女孩子,若是真的要被什么庸妇俗夫束缚在后宅,硬生生折断羽翼,她想想都觉得惋惜。

    毕竟,哪怕她贵为太后,也不可能去插手管人家的家务事。

    接下来的一路上,太后没有再出言探问,也没有再故作轻松闲话家常,显得相对沉默。然而,对于平常也话不多的九娘,以及本来就心里战战兢兢的吴氏来说,这反而显得更加轻松。而后头跟随的玉泉以及太夫人派来的李妈妈,以及其他仆妇,那自然谁也不会出声打搅。

    因此,当这一行人悄无声息地来到朱廷芳那新房所在的璇玑院时,门前守着的仆妇吓了一跳,等认出是九娘时方才忙不迭让路,却是在慌乱之下完全没注意到太后和吴氏,只以为是自家夫人亲自来看未来的长媳。

    而当太后九娘和吴氏这一行人来到正房门前时,恰是迎面遇到了匆匆从门里出来的几个年纪不一的女子。

    为首的妇人四十出头,珠翠满额,乍一看仿佛是个有品级的命妇,然而,太后见惯了那些内外命妇,只一眼就看出,那诰命头冠上的金饰只是表面风光,不少地方都露出了银色,显然是银镀金的,那小珠庆云冠也已经显出了陈旧。

    而也就是说,顶了天只是个五品命妇。因为四品以上,这诰命头冠上全都可以用金饰。

    而紧随她的三个女子,前面一个大概二十出头,少妇打扮,容长脸,个子高挑,此时正满脸忿忿。后头两个则是还没梳髻的双丫少女。乍一看去,仿佛有些气急败坏,但更多的是狼狈。而这还不算,朱莹那清脆而熟悉的嚷嚷声竟然追着她们背后过来了。

    “这倒是溜得挺快啊!一来就摆舅母的架子,说不过我就想溜,这就是你刚刚口口声声说,需得我敬重的长辈吗?我从小就被祖母和爹带着,逢年过节都会去祭拜大娘。我虽说没见过她,但祖母常常给我和大哥二哥讲大娘的故事。”

    “不但祖母,就连家里上了年纪的世仆,一个个也全都说,大娘为人刚强坚韧,乃是巾帼女杰,当初危急时刻上过战场的,祖母和爹都很敬重她!”

    “你说她在世的时候,就常常周济你们,那大概确实是有的,但家里人都说,大娘常常说一句话,那就是怨天怨地不如靠自己,救急不救穷,绝不养懒汉。大娘最讨厌自己不努力,却一心打秋风的亲戚,更讨厌有人打着亲戚的名义指手画脚!”

    “哪家的舅母会在嫡亲外甥的婚礼上跑到新房对外甥媳妇挑三拣四,哪家的表妹会在嫡亲表兄的婚礼上跑到新房对表嫂指手画脚,冷嘲热讽,到底是谁没规矩!大嫂的父亲渭南伯那是先帝睿宗爷爷封的勋贵,难道还不比你区区一个五品官尊贵?”

    “这些年我们赵国公府朱家也没少帮你们吧,可那位舅舅他是怎么回报的?地方官任上一次不称职,一次断狱不公,磕磕绊绊熬到五品知州,却还和地方豪族沆瀣一气,把好好的良民逼成了盗匪,直接被革了职,亏舅母还好意思穿这一身诰命冠服到我们朱家来招摇!”

    “我家没有和你们亲上加亲,那还真不是大娘去得早。是你们自己没出息!”

    太后不是不知道朱莹平日只是懒得和人争,所以往往以力破巧,懒得吵架,打就完了,可今天见她在长兄的婚礼这一天如此伶牙俐齿地挤兑所谓的舅母一家,她觉得新鲜的同时,却也不禁想起了前任赵国夫人,朱廷芳和朱廷杰兄弟的生母邓夫人。

    那确实是一个非常刚强的女人,尤其是出嫁不久就遇到先帝睿宗起兵反正,于是奔前走后,辅佐太夫人的同时,也帮过安抚后方的她不少忙。然而也就是那段时间伤了身体,于是等到朱泾有第一个儿子朱廷芳时,那都已经是夫妻俩成婚之后好几年的事了。

    然而,太后这追忆只持续了极短时间,因为那几个从屋子里出来的女子看到她们这一行人之后,竟非但没有退避让路,那个年纪最大,听朱莹口气应是朱廷芳舅母的妇人更是气势汹汹地喝道:“快让开,我要去庆安堂见太夫人评理!富贵不认亲,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第七百四十二章 柔能克刚

    耳听得这妇人竟是如此无礼,之前跟在她和九娘以及吴氏身后的玉泉和李妈妈几乎同时抢上前去,将那妇人以及另外三女一同拦下。而其余几个仆妇以及宫人这才反应过来,而她们这扑上前去的动作就粗鲁多了,想都不想就把人反剪双臂摁跪在了地上。

    而李妈妈更是诚惶诚恐地转身回来跪下行礼道:“太后娘娘,都是下头人不晓事,没有把这新房里的闲杂人等给清理干净!”

    那妇人乃是朱廷芳的嫡亲舅母秦氏,被人拿下摁跪在地上时,又羞又怒的她还想破口大骂,可当听到李妈妈这一声太后娘娘,又说她是闲杂人等,她就犹如被一盆冰水当头泼下,整个人都快冻僵了!

    她是看到为首的老妇年岁不小,然则却衣着简朴,头上也没有戴着小珠庆云冠这样的诰命头冠,绝对不是什么富贵门庭出身,再加上搀扶人的吴氏那装扮还及不上她,九娘更是正好落后一步,她没看清,所以急怒之下方才一时昏了头,哪曾想竟然冲撞了太后!

    秦氏都尚且惊得魂飞魄散,她身后的儿媳和两个女儿,那更是吓得整个人都瑟缩在一团,别说开口说话了,就连挪动又或者抬头都不敢,只是心里不免都在那埋怨甚至诅咒秦氏。平时在家里做主惯了,跑到这赵国公府还如此蛮横,这不是招惹祸事吗?

    “这天底下确实没有富贵不认亲的道理,但前提是那所谓的亲戚需得懂事。”

    当太后悠悠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朱莹正好闻声从正房出来。一见面前这光景,她先是一愣,随即就喜形于色地冲上前,见九娘笑吟吟地让开了位子,她就对吴氏先点了点头,随即顺势抱着太后的一边胳膊撒娇。

    “太后娘娘,原来是您来了!这可是天大的惊喜,我之前一直都有进宫,您也不事先告诉我!您看,大哥这婚事从定下开始就被人说三道四,直到今天还有什么世交和亲戚来摆谱!要是知道您来,谁敢这么无礼!”

    她一面说,一面看也不看地下的秦氏,直接把太后往房里请,却又看着一旁的吴氏说:“吴姨,您也还没见过我大嫂吧?以后都是一家人,趁着现在一块儿见见。她可不像我这块爆炭,温柔娴静,嗯,就是脾气太好,所以刚刚才被人欺负了……”

    地上跪着的秦氏和儿媳女儿差点没气疯。什么叫做温柔娴静……朱莹是不是对温柔娴静这个词有什么误解?就刚刚那个张氏面上笑着,口气温和,其实却话里藏刀的态度,那简直就是个黑心黑肺黑透了的女人!

    到底是渭南伯这个粗鲁不文的北虏蛮子生的女儿!

    然而,她们就算有再多的怨言也不敢说,只能眼睁睁看着太后和朱莹以及吴氏消失在了门内。等到刚刚扭住她们胳膊的人终于放开了手,四人好不容易直起腰抬起头时,看到的却是九娘那张带着淡淡笑意的脸。

    她们一向都觉得自家姑奶奶邓夫人去得早,这才会便宜了九娘,更便宜了如今荣宠加身的朱莹,现如今经历了刚刚那一幕,那更是怒火攻心。可九娘接下来的话,却把她们的所有言语都堵在了喉咙口。

    “太后娘娘今日驾临,只叙家礼,不叙国礼,所以你们刚刚纵然失礼,太后娘娘也会看在亲戚的面上姑且宽宥一回。前提是,你们知道怎么做懂事的亲戚。大郎前途无量,而他眼睛里不揉沙子的性子,那也是全京城有名的,你们可别误了他。”

    眼见秦氏遽然色变,挣扎着站起身之后,拖起两个未婚的女儿就逃也似地离开,其儿媳妇则是愣了一愣方才慌忙起身跟上,九娘这才不慌不忙地进了屋子。

    她并不担心刚刚的话被别人听到,传去各处相关人等的耳朵里就如何如何——她不在府里这么多年,没人阻拦朱廷芳兄弟和生母邓夫人的娘家来往,奈何那些人烂泥扶不上墙,别说朱廷芳了,就连朱二对他们也早已失望,平日几乎就连面上情分都没剩下。

    而太夫人从前虽说怪她倔强,但如今也已经对她也不再有芥蒂,至于朱泾……他对元配邓夫人自然是至今难以忘怀,但那是对邓夫人的情分,不是对邓家的情分。她刚刚的话,这些人听进去还好,日后至少能安分度日,若是听不进去,邓家在官场的路子也就要绝了。

    而太后也听到了外间九娘对那几个女人的训诫,但此时此刻,她已经懒得去理会这个了。因为此时此刻,她见到了上前盈盈下拜的张氏。

    渭南伯张康固然是先帝睿宗提拔起来的,皇帝对人也一贯信赖,但张府家眷在后宫走动却不勤,再加上张氏乃是庶女,她虽说在朱廷芳定下婚事后召见过一次,可也没有问太多。毕竟,儿孙自有儿孙福,既然是朱家人人都认可的,她无意管得太多。

    然而,先后历经了废后的亡故,大皇子和二皇子的“死讯”,原本只剩下一个儿子,但膝下孙儿孙女勉强也算是满堂的她,心中伤感的同时,却也不禁一时兴起,决意在今天亲自出宫来看看。

    对于她来说,这种临时起意非常罕见,就连她自己在赵国公府下车时也觉得自己有些荒谬。她总是指责皇帝白龙鱼服,混迹民间,结果今天自己比皇帝还要过分!

    太后微微颔首,等一身大红衣裙的张氏起身,她端详了人片刻,就随口问了几句。这和她前一次召见人时不同,那一次张氏明显小心拘谨,此时却显得落落大方,仿佛人多的时候反而更让其平添了几分自信。

    就算说起刚刚狼狈而走的秦氏那一家人,张氏言谈间也显得非常从容:“不过是因为两家人如今相差越来越大,舅老爷又官场受挫,所以才一时气急过来寻衅罢了,这都是人之常情。我并没有吃亏,更何况还有妹妹一心一意地帮我。”

    朱莹顿时笑得眉眼弯弯:“这些人也就算了。之前大嫂面对两个跑到书房要她评鉴诗文的才女,那应对才叫有趣。”

    “她很认真地告诉她们,说自己不会作诗。等到她们冷嘲热讽的时候,她就说,结婚之前尚在闺阁时,当然可以琴棋书画诗酒茶,但既然嫁为人妇,就应该先顾着柴米油盐酱醋茶。”

    “不过她陪嫁的嫁妆里,就有一套她从小手抄的,太祖爷爷亲自总裁,令翰林词臣编撰的《全唐诗》,问她们要不要看。那两个还自信说就没有她没看过的唐诗,结果,大嫂随口背了一首极其偏门的,就把人给挤兑得哑口无言了!大嫂之前还骗我说读书少……骗鬼呢!”

    听到这里,就连太后也忍不住惊讶了起来:“太祖皇帝让人编纂的《全唐诗》?听说那整整有四万多首,几百万字,你真的手抄过一遍?”

    “其实没有抄全,”张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阿爹从前出身北边,后来归顺了先帝睿宗,没机会读什么书,后来管了军器局,也就是看一些军略的书而已。他听说太祖爷爷曾经声称,天下最美莫过于唐诗,所以就干脆斥巨资买了一套《全唐诗》九百卷藏在家里的书库。”

    “这还不算,他还让我们从六岁起就逐字抄录,能抄多少抄多少,但抄得多就有奖。男孩子就赏兵器,女孩子就赏好看的衣服和首饰。这么一来,自然是人人都精神十足地抄。”

    “但一两天容易,一两个月也容易,坚持一两年就难了。后来我那些兄弟姊妹还有偷偷叫下人抄又或者送出去让外人抄的,结果让阿爹知道了,一顿棍子打个半死,就再也没人敢作弊了。”

    “所以,长年累月下来,就只有我坚持了下来。权当认字读书,调剂日子,那也挺好的。不过,我也就是抄了两百卷,不足四分之一。不过借着抄书,我倒是侥幸背熟了一些很冷门的诗,但只是背,不解其意。”

    虽然张氏说得谦虚,但太后很清楚,这所谓的两百卷意味着什么。因为那意味着上万首诗!《全唐诗》里又不全是短小精悍的五言七言绝句,律诗以及乐府诗之外,还有更长的数百字古诗,这若是抄了几百卷,每天得抄多少字?少说也得几百上千字吧!

    而九娘也不由得轻轻吸了一口气,可却只听张氏苦笑说:“我阿爹对我们说,真正的书香门第为了锻炼儿女,常常让他们从小抄书,这比请了先生回来教我们读书强。我是笨笨地相信了他,结果后来他才得意地说,家里孩子多,抄抄书,也就省得惹事了。”

    “他说,**岁大满地乱跑的孩子,人厌狗憎,最是调皮。抄书不认得字就空着,又或者问先生就好,可他哪里想过,我们六七岁认字写字,后来开始抄诗,一首诗一多半字都不认得,家里请来的先生都险些给我们烦死。所以,我家的西席先生,那是全京城换得最快的。”

    “后来话传出去,就变成了我们家里到底是蛮夷出身,不懂得尊师重道。”

    说这话的时候,张氏表情很平静,对于出身也丝毫不避讳。毕竟,她牢牢记着阿爹的话,出身不是因为爵位就能改变的,与其低声下气去讨好那些瞧不起自家的人,不如大大方方摆明了,谁若是还毫不计较地和你来往,那才是真正值得交的人。

    说到最后,她就笑了笑,面上露出了那个极其俏皮的单酒窝:“所以,我那嫁妆因为有这些书,多了好多抬,看上去格外风光,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这话终于把太后和吴氏都逗乐了。太后是听说过张氏嫁妆不少,当时送嫁妆的队伍迤逦两里地,围观人群都说想不到渭南伯这么有钱,而且添妆的勋贵人家也相当不少,给足了张家面子。只是没想到,其中恐怕有十抬二十抬都是张氏从小抄的《全唐诗》……

    而吴氏则是想不到张氏堂堂伯爵千金,竟然这么用心,不由得嗟叹道:“怪不得我家娘子……就是阿寿的娘亲还在世时就常说,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阿寿什么都好,就是一手字没能练好,也是我督促不力,日后莹莹你要督促他多多练字,哪怕抄书也好。”

    朱莹没想到吴氏竟然会由此及彼,突然想到张寿身上,可想想张寿确实是什么都好,就是那一手字没法见人,因此她犹豫了一下,最后这才低声说道:“阿寿那是因为太忙了,这才没工夫练字吧……大不了写东西他来起草,我来誊抄,那就行了。”

    嗯,她其他的比不上张寿,但她的字可写得比他好看!

    张氏早就听说朱莹和张寿虽说只是定下婚约,但两人的关系却是好得犹如蜜里调油,常常出入成双。她从前还总觉得兴许传言有夸大的成分,可这会儿听到吴氏这个事实上的婆婆都这么说了,朱莹却还如此偏袒张寿,就连她也不禁羡慕了起来。

    当然,羡慕的是张寿……能让全京城最有名的千金大小姐如此倾心偏爱,夫复何求?

    “莹莹,你啊!”就连太后也忍不住那手指点了点朱莹,“你婆婆都已经这么说了,你居然还不舍得让他累这么一点,让我说你什么是好。”

    见朱莹抿嘴一笑,却就是不愿意改口,太后也懒得勉强她,但看向张氏的眼神就多了几分激赏。因为张氏从前并未宣扬此事,也不知道她这个太后今晚会来,足可见内秀,因而她就点点头道:“你爹让你们抄书,虽说有些坑人,但你能坚持下来,却着实不易。”

    “我今天是以朱家亲戚长辈的名分来观礼,却不是以太后的身份来指手画脚,因而没有什么贵重的赏赐,只有长辈的礼赠。”

    说到这里,她就从手腕上褪下了一个镯子,直接示意张氏把手伸出来。待到人有些惶恐地伸出了纤瘦合度的右手,她就轻轻转动这光润的镯子,耐心地为人戴了上去,这才笑了笑。

    “这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只是多年随身,戴惯了的旧物。你的夫婿是一个心有主见,但却对家人讷于言辞的人。只希望你不要嫌弃他冷淡。要知道,柔能克刚,看看莹莹就知道了。”不过朱莹是倒过来了,从前她才是百炼钢,可遇到张寿就变成绕指柔了!

    张氏只觉得心下又是感激又是惶恐,连忙后退一步行礼道:“太后娘娘言重了,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我能嫁到素来家门严谨的赵国公府朱家为长媳,夫君又年轻有为,那些刁难的人,何尝不是羡慕嫉妒恨?只要我真心相对,一定会和夫君和谐美满的。”

第七百四十三章 早生贵子……

    赵国公府并没有特意张扬太后亲临的消息,当然,也没有特意隐瞒——否则,以朱廷芳舅母自居的秦氏那母女婆媳四人,就凭她们冲撞太后这一点,根本不可能从璇玑院囫囵完整地出来。

    然而,哪怕秦氏不想张扬这件事,毕竟,那是她丢脸,却给今天本来就很风光热闹的赵国公府锦上添花,奈何她不说,之前在庆安堂里见过太后的命妇实在是太多了。

    而下人给朱泾父子三人报信的时候,也并没有特意避开同桌的人。一时间,婚宴四处全都在流传太后亲临之事,也不知道多少人啧啧称羡。

    而原本打算抽空进去向太后行礼的朱泾和朱廷芳父子得知太后去了新房,知道人是去看新娘子的,他们这会儿追过去反而不妥当,因此商量过后,就打算等太后从新房回到庆安堂再去拜谢。朱泾还有些担心长媳面对太后时是否会过分紧张又或者说谨慎,朱廷芳却很淡定。

    就凭他离去时张氏说得那番话,就足可见张氏聪明得体,不会因为新婚的紧张而出差错。既然如此,哪怕太后是再挑剔的人,也不会挑剔这个孙外甥媳妇。

    然而,就在喜宴上众人议论纷纷太后亲临之际,又一个消息骤然传来,却是宫中颁赐。代表皇帝前来颁赐的,并不是司礼监中人,而是乾清宫管事牌子陈永寿。而他带来的赐物,一是天子亲笔手书“白头偕老”,一是一对富贵满堂纹样的花瓶,最后一样东西却出人意料。

    因为那赫然是一袋子吃食——面对满头雾水的新郎官,陈永寿笑眯眯地复述了皇帝的话:“这袋子里是红枣桂圆莲子等等,是皇上亲自命御膳房精心挑选,特地赐给一对新人吃的。说是讨个好口彩。”

    谁都知道赵国公府不会缺这种东西,因而对于天子这番赏赐究竟是何心意,不免都如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而张寿见朱廷芳郑重其事地接过,随即因为要亲自去送陈永寿,就把这一袋东西递给了旁边的朱二捧着,他不禁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随即面色异常古怪。

    见众人都在那议论纷纷,他就开口问道:“这袋子里除却红枣桂圆莲子,还有什么?是不是还有花生?”

    “呃……”朱二微微一愣,伸手在那小袋子里一抓一看,随即立刻抬起头来,“真的有不少花生,这东西在京城好像还没种吧,现有的这些应该是从山东带回来的,倒是比红枣桂圆莲子要金贵。话说你怎么知道有花生?莫非这赏赐的事情,皇上和你事先通过气?”

    张寿只当没察觉到四周围那些惊疑的目光,哈哈大笑道:“不用皇上和我通气,我刚刚听到陈公公说讨个好口彩,又听到这袋子里有红枣桂圆莲子,我就猜到了皇上是什么意思。”

    “红枣、花生、桂圆、莲子……合在一起,可不就是早生贵子?”

    因为这年头花生这种美洲作物尚未普及推广,因此后世常常被人撒在婚床上讨口彩的四样东西,如今并不是婚礼压床必备。可被张寿道破这简简单单的谐音之意,四下里顿时传来了一阵善意的哄笑。

    能够这样肆无忌惮用赏赐来调侃朱廷芳的,除了朱家那些长辈,也就是皇帝了!一时间,也不知道是谁起哄似的嚷嚷了一声:“既然如此,那就赶紧去把这些红枣花生桂圆莲子扔到新人们的床上,这才对得起皇上一番苦心吧?”

    然而,这人没等到别人的附和,等到的却是朱二那幽幽的声音:“你既然这么说,那你去扔这一袋子‘早生贵子’?”

    朱二嘴里说着,心里冷笑。开什么玩笑,就因为我之前作死地打趣嘲讽,朱廷芳恼羞成怒,那一番“教导”真是终身难忘。可是,阿六那一句“早生贵子”是发自肺腑的真心话,皇帝的“早生贵子”赏赐是作为长辈的调侃,其他人你在我大哥面前说这种话试试?

    果然,随着朱二的反讽,刚刚那个起哄的家伙立时销声匿迹,而其他人也就是干笑两声调侃两句,随即就纷纷散去了。而作为揭破这一点的始作俑者,张寿想到朱莹也对他说过,在孙辈的问题上,朱家的长辈都打算顺其自然,他不禁觉得皇帝这举动颇可玩味。

    也许,皇帝这赏赐只是纯粹的调侃,毕竟赏赐的亲笔书卷上并没有写着“早生贵子”四个字;也许,皇帝是因为大皇子和二皇子的事情心情郁郁,因此哪怕是面对一贯很信赖倚重的朱家办喜事,也禁不住来了点幺蛾子,幸灾乐祸地哪壶不开提哪壶。

    不过皇帝的心情也可以理解。都说男人一生的追求便是醉卧美人膝,醒掌杀人权……可就算权势赫赫,如若子孙不肖,后继无人,那晚景不是凄凉,便是落寞。毕竟,那种完全独夫心态,妻儿亲友部属全都无所谓的皇帝,那是危机之下才暴露的,至少不包括当今皇帝。

    果然,朱廷芳送走陈永寿回来之后,听说皇帝这赏赐的由来,不禁哭笑不得,却又不能去怪揭破这一点的张寿——毕竟,这么简简单单的谐音,人们只要弄清楚袋子里到底有什么东西,不一会儿就能破解。到时候也一样要在私底下流传个没完。

    而且今天这赏赐的事如若传开,说不定日后整个京城乃至于整个天下的婚俗都要添上一笔……他也不知道是该感到高兴,还是感到无奈。

    由于太后亲临,皇帝颁赐,这一夜赵国公府的这场婚宴,那自然是圆圆满满,宾客尽兴而归。当宾客各自散去之后,已经忙活了好几天的仆妇下人都得到了丰厚的赏赐,收拾的时候自然也打足了精神,每个人都觉得今日赵国公府如此荣宠,他们也面上有光。

    而张寿去庆安堂接吴氏时,这才得知太后从新房出来后,在庆安堂里就小坐了一会儿,等得知皇帝颁赐之后,这位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没有多停留就匆匆回宫了。

    仿佛人这次出宫,就只是为了凑一凑朱廷芳婚礼的这番热闹——毕竟谁也不觉得人是特意来看新娘子的。作为太后,想要见哪个内外命妇,不是发一句话就能解决的事?

    而张寿自己今天在朱家忙活了老半天,也已经累了,对朱家众人告辞之后,他和吴氏出门登车,他就不禁靠着引枕闭目假寐,就连吴氏说太后在新房外撞见朱家姻亲秦氏那一行人的闹剧,以及和张氏的那一番奏对,他也没有太大的惊讶。

    抄书这种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抄上十年八年,累计的数量甚至可以给嫁妆增加十抬八抬,确实很有毅力,也足可见其人品质。

    但那是他大舅哥的媳妇,也是他未来要称呼一声大嫂的女人,好不好也轮不着他评判。

    然而,当吴氏词锋一转,说起朱莹声称不用他练好字,日后若要写什么东西,她愿意帮忙誊抄时,张寿那点睡意突然就无影无踪了。他固然是能够理解包容那位大小姐,也很喜欢她那性子,可她那种炽热如火,且在人前也毫不掩盖的情愫,总让他觉得她付出更多。

    最难消受美人恩,幸好再过没几天,他就可以抱得佳人归了!

    正如朱廷芳对下属所言的那样,次日一早,他只用了半天时间和新婚妻子拜双亲和长辈,祭拜家庙,随即就精神奕奕地去了衙门视事。而张氏做好了打起精神伺候太婆婆和婆婆的准备,可她根本就尚未体会到朱家都有什么规矩,就被当头压下来的重担给砸懵了。

    太夫人和九娘一致表示,既然她这个长媳已经过门,那么,赵国公府主持中馈就交给她了。交到她手中的,除却一匣子各式各样的钥匙,就是赵国公府内外所有仆从的花名册。至于是不是接下来要去帐房盘账还是要如何,全都由她做主。

    饶是之前阿爹说过无数遍,赵国公府朱家是从不苛待媳妇的好人家,张氏也无数次告诉自己,朱廷芳也就是为人冷峻一点,余下的无可挑剔,可她从昨晚到今天,实在是经历了太多太多的惊喜——而惊喜太多,也就变成惊吓了。

    总算在她一再表明这担子实在是太重之后,太夫人把身边的江妈妈借给了她,九娘也把身边一个唤作云鹊的大丫头拨给了她听用,张氏这才松了一口大气。可接下来太夫人说出的一句话,又再次让她只觉得压力山大。

    “大郎如今有了你,我们都放心了,但接下来家里还有两桩婚事要办。一则是莹莹和阿寿的婚事,也就是接下来没几天的事。虽说是嫁女儿不是娶媳妇,但你懂的,这比大郎婚事更要紧。二则是明年二郎的婚事,他不像大郎这般让人省心,你这个大嫂不妨多多提点他。”

    哪怕在家里也是常常管家,但一嫁过来就要帮忙操办小姑子和小叔子的两桩婚事,还被交付管家大权,张氏只料到了前半截,没想到后半截,因为这是信任,也是压力……因此,答应之后回到房里,她自然是留着江妈妈开始恶补朱家的人事以及各种成例。

    当她得知,朱莹的月例钱号称和太夫人平齐,都是一个月二十贯,但其实执行起来则是根本没有上限,不论朱大小姐想要什么,太夫人都会掏钱贴补,而宫中逢年过节都有丰厚赏赐,朱泾也素来对这个女儿极其大方,她还是不由为之咂舌。

    相比之下,直到去年,二公子朱廷杰的月例银子,还只是可怜巴巴的两贯零用钱,两贯书本笔墨费……如此娇惯纵容,朱莹却只是骄纵任性一些,没有被养歪,那真是太不容易了!

    一边翻看旧例,一边提问,张氏算是了解了朱家的种种规矩,不免就一时起意问起了朱莹此时的嫁衣预备得如何。对于这样一个问题,江妈妈自然是非常乐于回答。

    “大小姐的嫁衣是全京城最好的裁缝来大娘亲自出手,量身定制,料子则是太夫人早就令人备好的。”说到这话,江妈妈知道必定会泄露出太夫人的鲜明倾向,毕竟那会儿朱泾不过刚回来正式定下婚书,这边太夫人却连嫁衣料子都早早备好,但事到如今也不要紧了。

    “大小姐从小对女红都不怎么感兴趣,而吴娘子那边则是早就表示,并不在乎这些俗礼,所以嫁衣的事就没用大小姐费心。孝敬舅姑,送给寿公子的衣衫鞋袜,也都是来大娘亲自动手。大少奶奶若要送大小姐什么东西添箱的话,只要不是女红绣品就行了。”

    张氏顿时感激地冲着江妈妈点了点头。她的女红功夫其实也不算非常出挑,尤其是绣花针,那真是绣个图样就费老大的劲……好在缝衣服却还是能胜任的,所以对于孝敬给太婆婆和婆婆的衣衫鞋袜,她非常用心,只是现在看来,人家好像并不在乎是否亲手做的……

    当然,会不会对朱莹是一种要求,对她这长媳却是另外一种要求,那就说不好了。

    这一番家事了解和普及,一直持续到了快要黄昏。而在张氏正打算问问晚饭摆在哪儿,自己是否要侍奉婆婆或是祖婆婆,又或者要等朱廷芳回来一同用饭时,江妈妈就又善意地提醒起了她:“老爷和大公子公务繁忙,晚饭常常是回不来的,所以家里晚饭大多是在庆安堂。”

    “夫人和二少爷一般都会去陪太夫人,大少奶奶也一块过去就行了。晚饭的时候没那么多规矩,太夫人也不喜欢一家人却有的站有的坐。吃饭的时候虽说大多不说话,以免呛着又或者积食,但偶尔大小姐或者二公子说笑话,那也是常有的。”

    “哦,对了,大小姐这段日子也常常在外头忙碌奔走,有时候晚饭也顾不得回来吃,所以太夫人常常和夫人说,就盼着您和未来的二少奶奶早点进门,也免得她们被撇在家里,那实在是闷得慌。”

    张氏敏锐地听出江妈妈这言下之意。朱莹白天不在府里,而是常常出去“忙”,这还算正常,毕竟她也听说朱莹竟是比永平公主还忙于女学的事情,已经请动了不少人,其中甚至有些人是当初参加过选妃过了复选的。然而,朱莹连晚饭都来不及回来吃,那就意义不同了。

    晚饭不回家,那是在哪吃的?

    从朱莹今天在太后面前露出的口风看,答案恐怕只有一个——她这位在京城名声赫赫,出了名我行我素的小姑子,那真是对张寿这未婚夫喜欢到了骨子里。因为张寿白天实在是太忙,也就是傍晚从公学回去那段时间有点空闲,朱莹肯定是去张园会如意郎君了。

    她忍不住轻笑了一声:“那不知道今晚妹妹可回来了?”

    江妈妈不禁叹气:“大小姐今天是进宫去了,现在不回来,大概晚饭也是不会回来了。”

第七百四十四章 连心

    正如江妈妈所说,朱莹朱大小姐这一天确实下午就进宫去了,这会儿确实也是被留在宫中用晚饭。然而,她不是在清宁宫太后那儿,而是在乾清宫皇帝那儿。也并不是她一个人,还有另一个人相陪,正是她的未婚夫,再过些天就要正式升格成丈夫的张寿。

    而被皇帝叫来作陪的另一个人,赫然是作为太子的三皇子。

    皇帝明显不讲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一面吃,一面饶有兴致地问昨天朱廷芳那场婚礼的经过,仿佛是要弥补没能亲自去现场的遗憾。于是,朱莹在那津津乐道地说新房布置,说自家大嫂,张寿则是补充外间婚宴众生相,包括皇帝赐的“早生贵子”,一时欢声笑语。

    然而,三皇子明显心不在焉,甚至几次三番都漏听了三人的话,以至于有人提到他时,他恰是满面茫然,不知所云。到最后,这位小小的太子殿下终于发现周遭安静了下来,抬头一看,却只见皇帝和张寿朱莹全都正看着他。

    在最初的愣神过后,他就知道自己走神是瞒不住了,索性放下碗筷站起身,退后一步跪了下来。见此情景,张寿和朱莹自然没法坐得住,双双起身侍立在了皇帝身后。反正他们两个都不是拘束的人,刚刚陪着皇帝说话归说话,但也没少吃,这会儿总算不用饿着肚子罚站。

    而皇帝对三皇子的这番举动仿佛并不意外。他只是收起笑容,放下筷子,这才淡淡地问道:“三郎,你这是干什么?陪着朕好好吃一顿饭,很难么?”

    “儿臣……”三皇子也是本能地退席起身下跪,之后这才意识到,自己在父皇难得吃这一顿安心饭时,突然来这样一个举动,那实在是太不会察言观色。然而,这几天他在学习之余也算是花了很多功夫在之前那件事情上,奈何收获确有了,可他却觉得难以启齿。

    因此,他镇定心神,把信一横就实话实说道:“父皇这些天心情烦闷,儿臣不能为您分忧,反而还打搅了您难得的好心情,实在是有违孝道。可是,儿臣实在忍不住。司礼监所辖善堂竟然有人屈身事贼,险些就祸害了老师家里,儿臣奉命查访几天,已经有结果了。”

    朱莹本来还觉得,三皇子一贯和皇帝更像父子而不像是君臣,怎么今天突然就这样郑重其事……又或者说诚惶诚恐。可此时听到人说起那桩还没查清楚的悬案,她不禁就忘了刚刚的惊疑,关注力完全放在了三皇子所说的“结果”二字上。

    “太子殿下,真的查出结果了?”

    “嗯。”三皇子声音低沉地轻嗯一声,脑袋不知不觉地低垂了下来。足足老半晌,他才低声说道:“之前都说那些贼人是大哥指使,后来怀柔那边又出了有贼人煽动百姓围了皇庄的事,再加上大哥自尽,外间不免都说,这确证了幕后的人是大哥无疑。”

    “我还听说,掌管五城兵马司的朱大公子上书请罪,说是有冒牌信使在城门张扬大哥的死讯,后来捉拿之后他亲自审问,人却说是大哥派他来的,这才突然就莫名其妙死了。”

    听三皇子陈述着这些可以说是人尽皆知的事实,而且还少有地称呼大皇子为大哥,张寿不禁隐隐有一种感觉,那就是……能让如今日益稳重可靠的三皇子忍不住在吃饭的时候就失神,随即毅然起身禀告,人即将说出来的东西恐怕非同小可。

    然而,朱莹却没想那么多。她还以为三皇子这是卖关子,此时忍不住急切地问道:“太子殿下能不能说重点?你这真是要急死人了!”

    瞥见朱莹已经急不可待地开始催促,而张寿沉吟不语,仿佛猜测到了什么,三皇子很想抬头看一看,父皇此时此刻又是什么表情,可他更担心的是当自己看到之后就不敢继续开口,因此索性强迫自己不去窥视,而是直截了当揭开了谜底。

    “儿臣从之前那济民善堂一层一层查下去,顺藤摸瓜,揪出了司礼监中的好几只硕鼠,最后却证明了司礼监掌印钱仁的清白。”

    “钱仁执掌司礼监不久,而且从前也与世无争,和大哥二哥都没有任何关联,但他年纪太大,性格又过分忠厚平实,这个掌印当得有名无实,下头人只是把他当成佛龛上的菩萨供着,自行其是,根本就不听他的。那善堂的存在,他甚至根本就不怎么清楚。”

    “而那几个混在善堂却实为贼人的家伙,虽说在拷问之下把罪责都往大哥头上推,但儿臣亲自去问过之后,却觉得他们所言不尽不实,就从兵马司那边,要来了大哥身边那个石姓护卫,以及二哥身边那个叫做墨海的书童。”

    “儿臣命人把那石姓护卫洗刷干净,请人给他化了妆,穿上干净整洁的衣服,又把墨海颜面涂黑,换上犹如厮打后被撕破的破衣烂衫,然后五花大绑,把这两人一块带到了那几个贼人面前。结果,这几人异口同声,指认石姓护卫就是墨海,而指认墨海就是那石姓护卫。”

    当三皇子说到这一幕时,张寿终于忍不住脱口赞叹了一声好。紧跟着,他仿佛才意识到这是乾清宫而不是慈庆宫似的,满脸歉意地对皇帝躬了躬身。

    “皇上恕罪,臣只是没想到太子殿下年纪轻轻,竟然能用好攻心之计。较之严刑拷打,这一招确实是用得绝妙。”说到这里,他就含笑看着四皇子说,“那几个贼人是不是坚称,他们指认的所谓石姓护卫,就是奉大皇子之命和他们接洽,指使他们从密道潜入我府中的人。”

    “不错。他们既然能把人都认错,那所谓的指使,当然是信口胡诌!”

    三皇子没想到自己这简简单单的伎俩竟然能得到张寿这样的称赞,微微一愣之后,他方才有些赧颜地说:“老师过誉了,我只是灵机一动才出了这个主意……”

    他犹豫了一下,到底没有说,自己是因为在亲自审问时,看到那几个试图从密道潜入天工坊的贼人遍体鳞伤,显然是严刑拷打造成的,一时有些承受不住——哪怕他知道,君子远庖厨,其实自己根本不用亲自去面对那么一副残酷的情景,但他还是希望能够斗智不斗力。

    然而,此时三皇子更知道自己没有高兴得到老师肯定的余裕,因而只是谦逊了一句就沉声说道:“所以,证明了大哥指使之事乃是子虚乌有,我就严词讯问了他们,而跟着去的楚公公,则是历数古今酷刑作为恐吓,果然把他们吓得魂飞魄散。”

    当然,那时候连他听着都被吓了个半死……

    而朱莹则是听得不禁笑了起来:“太子殿下瞒天过海,楚公公虚张声势,你们这配合得还真不错。那些人被吓过之后,可是口吐真言了?”

    这一次,三皇子终于鼓足勇气抬起头来看了父皇一眼。见皇帝依旧静静地坐在那里,脸上无喜无怒,甚至看不出是不是早就由于得到了禀报而知晓,他不禁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这些人因为被拆穿了谎话,又被楚公公酷刑恐吓,这才吐露实言,说是善堂的那些把柄被人拿捏了要挟,所以他们才不得不听人指使潜入张园,本待放一把火就走,谁知道正好一头撞进网里。楚公公严词逼问他们拿捏要挟的人是谁,他们却说不上来。”

    这是一个很正常的结果——毕竟,如果拿捏要挟的人反过来却被人查到究竟是谁,那岂不是笑话?张寿心里转过这么一个念头,正心想皇帝是不是能因为大皇子罪状少一桩,于是心中好过一些,谁知道三皇子在替大皇子洗脱一件罪行后,就突然又词锋一转。

    “但儿臣之后调了几个九章堂出身的侍读,突然去审核司礼监的账目时,却从中发现了到济民善堂的大笔资金往来不明,但查到的几个司礼监老人病故的病故,归乡的归乡,短时间之内竟是无从查证。幸亏朱大公子那边又查出一件事,说那个书童墨海就出自济民善堂。”

    “而墨海声称,他还读书于内书堂,却因姿容,于是被上头某位公公送给了二哥。儿臣让楚公公去司礼监内书堂查过,真的有此人的名姓。而且,墨海确实是……确实是宦官。”

    这一刻,张寿赫然看见,皇帝那张原本显得冷峻……或者说冷淡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了几分再也难以掩饰的怒气。尤其是当三皇子接下来说出人竟然是阉宦时,皇帝终于忍不住一巴掌重重拍在了桌子上,一气之下将面前一个杯子扫落在地。

    “简直大胆……简直荒唐!”

    三皇子说到这里,又看到父皇如此震怒,他就终于鼓起勇气说:“其实,追查到最后,楚公公对儿臣说,他怀疑二哥其实还活在世上。”

    那一刻,就连朱莹也忍不住瞪大了眼睛。而张寿则是在心里呵呵一笑。他想的却不是果然如此,而是……一个生死难以确证的人,无论是真的化身幕后主使,还是被人丢出来当成一个背黑锅的,那都非常适合。

    刚刚一直都只静静听三皇子说话,始终没有插话的皇帝,此时却终于开口问道:“楚宽是这么说,那么,三郎你觉得呢?”

    “儿臣……儿臣觉得楚公公所言想当然了!”三皇子终于鼓起了最大的勇气,此时毫不畏惧地直视着皇帝那骤然转厉的眼神,“大哥二哥从前确实做过很多错事,也不能算是什么好兄长,甚至儿臣到现在还对昔年旧事耿耿于怀,但是……”

    “但是儿臣觉得,他们一错再错,又被父皇如此严厉处置,若是真的忠义随从,应该都追随在他们身边,而不是在暗中搅动风云。因为做那些事情是要钱的,在父皇雷霆大怒,将他们身边的人杀的杀,逐的逐,而后又查抄了他们所有的私产之后,大哥和二哥都没钱了。”

    “没有名分,没有钱财,凭什么还能做出那些事情?要拿捏住济民善堂的要害,要挟里头的人去为之奔走,未必需要钱,可这样的把柄干嘛留在这时候才用,早些利用,无论大哥还是二哥,他们不就能更好地掌握父皇的心思,不至于常常惹怒父皇吗?”

    “也许是墙倒众人推,也许是有人想要讨好儿臣……又也许是有人别有居心,所以干脆设下层层圈套,把事情全都推在本来就过错累累的大哥和二哥身上……”

    他自己也觉得自己越说越有些语无伦次,索性就停下了那些猜测,低下头说:“儿臣惶恐,没能查个水落石出,反而把自己查得心防大乱。儿臣辜负父皇了。”

    朱莹这才如梦初醒。她本待开口说话,却没想到袖子被人一把拽住,再侧头一看,她就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本该侍立在皇帝另一边的张寿,这竟然绕到了她的身边。

    见大小姐对自己投来了疑惑的目光,张寿就摇了摇头,随即轻声说道:“都说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可太子殿下这愁绪,却并不是他想得太多。皇上,臣其实很早就想说了,不论是臣当初和莹莹在村中竹林翠筠间遇刺,还是后来林林总总……”

    “有些也许真的是大皇子二皇子干的,有些却未必就是他们干的。只不过,错事恶事做多了,他们就算死不承认,有些案子查不到结果,也会习惯成自然地栽在他们头上。当然,皇上如果要问什么证据,臣只能说没有。臣只是觉得,有些事情不那么自然而已。”

    见皇帝那犀利的目光终于从三皇子那儿转到了他的身上,张寿就淡定地看了回去。

    反正他从来没有自导自演,也没有什么亏心之处,就算是坑过大皇子二皇子几次,那也都是坦坦荡荡,早就告诉过皇帝。既然不做亏心事,那他怕什么龙颜大怒?

    而朱莹完全没想到大皇子二皇子那兄弟俩明明说是已经死了的人,如今却还扯出来这么一堆纷争。尤其是看到三皇子此时还长跪于地,面上带着几分说不出的哀伤,张寿虽说淡然若定,可皇帝那眼神却好似要杀人,她终于忍不住重重咳嗽了一声。

    “阿寿也好,太子殿下也好,本来就不是专门查案子的高手,这天下有的是擅长追查疑难案子的高手,既然有疑点,那就派出这样的高手去追查好了!”

    “不管大皇子和二皇子是死是活,难道不是查个水落石出才能心安吗?”

    听到这很有朱莹风格的建议,皇帝以为自己会发火,会怒斥天真,会痛责这是这是马后炮,然而,连日以来心情始终很糟糕的他,竟然忍不住笑了一声:“莹莹,京城现如今擅长这种乱局的人里,就有你大哥,你难道还想要新婚燕尔的他去趟这种浑水吗?”

第七百四十五章 孝子,忠仆?

    我是不是又坑大哥了……他才刚新婚燕尔,结果也就休了一上午,下午就去衙门了,就连那些出镇边关的将军,也没他这么勤勉。

    现在要是皇帝真的打算把这一连串事情抽丝剥茧的任务交给大哥,轻描淡写说不如查个水落石出的我算不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当朱莹走出乾清宫时,不由很烦恼地晃了晃脑袋。当听到身边传来一声笑,她侧头一看张寿恰是笑得乐不可支,她就嗔道:“阿寿,你还幸灾乐祸!我不就是说了一句请高手去追查吗,怎么就非得要我大哥了!刑部大理寺都察院明明有的是查案子的人才!”

    “刑部大理寺都察院这三法司固然有的是人才,但查这种事,谁不是顾虑重重,瞻前顾后?除非宣大总督王大头回来,否则要论担当,满京城还有人能比得上你大哥吗?所以,莹莹,你这可以称得上是坚定坑大哥,永远不动摇。”

    朱莹终于被张寿调侃得恼羞成怒,一个箭步跃上去就想让他好看,可却没想到张寿一闪身就躲在了某人身后。

    一看那是从乾清宫里出来的三皇子,再见其面色黯然,欲言又止,她看到张寿正双手按在这位小太子的肩膀上,她那一颗心不知不觉就软了。

    “太子殿下,能够查到那样的结果,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接下来就交给专业的人去经手。虽然阿寿说我坑大哥,但谁要我大哥有手段,有担待呢?我就是不说,皇上也会想到他的。”

    虽然朱莹这话听着像是犯错之后再死鸭子嘴硬,安慰别人的同时也安慰自己,但张寿却知道,虽然皇帝还有花七这样的心腹可用,但暗地里的调查结果,是需要明面上的人做配合的,更何况这个明面上配合的人要具有说服力,还要承担大部分责任。

    秦国公张川论身份地位资历当然可以胜任,但是,这位毕竟一贯以柔示人。朱泾当然地位更高,更能压服人,但朱泾那是兵部尚书,不是刑部尚书……

    因此,察觉到自己双手按着的那肩膀有些僵硬,虽说看不见三皇子的正脸,但张寿还是温和地说:“太子殿下,那些案子为了能有个结果,早就快刀斩乱麻地结案了,如今就算真的重新查,也不是迫在眉睫的事。所以,别想这么多,不要觉得什么事情都是你的责任。”

    “刚刚我在皇上面前说的话也并不是为你开脱,其实我真的一直都觉得,你那两个兄长固然不是什么好鸟,亡故的废后也是死有余辜,但其中一些事情,指不定是别人栽在他们身上的。就犹如历史上不少赫赫有名的奸臣恶党,也常常会背很多不属于他们的黑锅一样。”

    说到这里,张寿却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很多历史上被人唾骂的奸臣,其实都是给皇帝背黑锅的。

    有好下场的比如秦桧,那至少身前还能够风光无限,甚至还封了王爵,哪怕死后一度被追夺谥号,可后来照样又神奇地被另一个奸臣平反。而诸如严嵩这种一度权倾朝野的,却是根本没能寿终正寝。皇帝一股脑儿把黑锅往人头上一推,自己仿佛如同白莲花一般洁白无瑕。

    奸臣,甚至还包括大多数所谓的权臣,除非能成功谋朝篡位,否则大多数时候,就真是替皇帝背黑锅的。别看无限风光,然则却也替皇帝承担了万众怨念,因此一旦成为众矢之的,皇帝只要从善如流地采纳忠言,把这个奸臣除掉,那就又摇身一变成了什么圣明之主。

    当然,有些时候奸臣不太好铲除,比如韩侂胄,那当皇帝的就不得不用尽手段了……

    咳咳,他好像想得太远了。但是,从这种角度来说,废后以及大皇子和二皇子的死,是不是也可能皇帝对这母子三人厌恶透顶,于是干脆一再纵容,任由他们把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然后再做出忍痛大义灭亲的样子,把这三块最大的绊脚石直接就踢开了?

    正当张寿以最阴暗的心理来分析这个问题时,他突然觉得自己双手按着的三皇子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随即人就轻声说道:“老师,我很后悔……我很后悔刚刚在父皇面前说那些话。其实我并不想为那两个并不亲厚的兄长鸣不平,我只是想让父皇心里好过一点。”

    “如果他们没这么坏,父皇会不会好过一点?可我错了,因为刚刚父皇看上去更难过了。”

    张寿顿时微微一怔,随即他就不由得苦笑了起来,那个大胆猜测也被他丢到了九霄云外。

    如果皇帝那重情义且特立独行的一面只是假象,那么,皇帝也实在是假装得太好了,因为人成功骗过了大多数大臣,而且一骗就是那么多年!算了算了,哪怕皇帝真的因为意图立幼而策划了这一连串事件,那也和他无关,他和三皇子一样,又不是真的替人鸣不平。

    他也只是因为惊讶三皇子的选择,于是选择了帮腔而已。

    他伸手把三皇子转过来,迫使其面对着自己,见这个早就不再腼腆的太子殿下恰是泪流满面,他不由得在心中暗叹,即便三皇子还小,但上位如此之快,坊间还是有一种声音,那就是三皇子默不作声坐山观虎斗成功上位,而后再心狠手辣铲除嫡母嫡兄。

    可是,就在一年前,人还仅仅是个被表扬就会兴高采烈的腼腆孩子,顶多就比四皇子那个熊孩子懂事一丁点而已。是东宫太子这个位子,迫使三皇子努力成长,但也背上了沉重的负担,让其不得不处处用最高标准要求自己。虽然,历史上的太子长大了也没几个好鸟……

    “我说过了,太子殿下没错。”

    张寿呵呵一笑,替三皇子擦了擦眼泪,这才淡淡地说:“不用后悔,因为你没有偏听偏信,你才尽你所能查到了所有你能查的。所以,把胸膛挺起来,因为你替大皇子和二皇子说话,不是仅仅做出兄友弟恭的样子给别人看,而只是因为你不忍心你父皇难过。”

    “这种不忍,比什么都可贵。因为这代表皇上从当年开始就一力维护你们兄弟的那一片心意没有白费,你心里就一直把皇上当成最重要的人。这不仅仅是臣子对君王的敬意,也是儿子对父亲的孺慕……如果我是你的话,这会儿就转身进去。哪怕不说话,陪着他也好。”

    张寿没说这个他是谁,但三皇子哪里不知道张寿这言下之意?他微微瞪大了眼睛,随即就不假思索地疾步奔回了乾清宫正殿。

    而他这一走,朱莹不禁目瞪口呆,好半晌才有些担心地皱了皱眉:“阿寿,我知道你这是一片好意,但皇上刚刚明显在气头上,你这会不会好心办坏事?”就和我好心解围,结果却很可能坑了大哥一样……虽然皇帝还没下旨真把事情丢给大哥,但那不是一句话的事吗?

    张寿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笑着反问道:“莹莹,你爹正因为你二哥的事情生气的时候,你如果进去陪他,哪怕不说话,他会生你的气吗?”

    “当然不会……啊!”

    脱口而出答了一句,朱莹就明白了张寿的深意。

    她登时想到张琛,张寿曾经公然抨击秦国公张川管生不管养;又想到陆三郎,张寿曾经带着她在陆绾面前直截了当地说陆绾小觑了那个小胖子;再想想曾经不被家中重视的张武和张陆;曾经犹如蔫了的菜一般,自己也完全不知未来为何物的自家二哥……

    恍然大悟的同时,她险些就把心里一句话说出了口——你生来就没见过父亲,居然比那些有父亲的人更懂得如何与父亲相处!

    张寿并不知道朱莹在心里已经把他当成了调解父子关系的专家——他只是旁观者清,再加上对这年头父子之间要么犹如上司下属,要么犹如老鼠和猫一般的关系非常反感罢了。

    很多时候,只要当父亲的放下一点架子,当儿子的更多几分勇气,很多事情就能够有转机。这种情况,适用于张川和张琛,陆绾和陆三郎,当然也适用于朱泾和朱二。而皇帝和三皇子之间反而不用这么麻烦……三皇子只要多在皇帝面前做好那个懂事儿子,那就足够了。

    太子和皇帝的关系是一个绝世难题,他没指望父子俩之间的融洽关系一直持续到永远,但至少多持续一段时间,能管用三五年也好,十年八年更好,因为天知道皇帝活多久。

    于是,和朱莹并肩出宫上了马车时,张寿就不想再继续乾清宫里那个话题了,反而是饶有兴致地和朱莹谈起了数日后他们的婚礼。对于这个话题,朱莹自然更为关注,毕竟,女孩子没有一个不注重自己的婚礼,尤其是她即将嫁的还是自己喜欢的男人。

    因而,当张寿说出某个数量的时候,她还是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阿寿,你是说,你问过吴姨发出去的请柬张数,结果算下来,那天张园至少要摆五十桌?”

    “没错。”张寿揉了揉眉心,满脸苦恼地说,“我实在是想不通,就凭我相熟的人,认识的人,哪怕算上所有学生,二十桌人顶天了,怎么能有五十桌这么多?可我问娘,娘却说送请柬的事都是阿六在打理,数目也是他统计的。问阿六,他却对我说,到时候我就知道了。”

    朱莹也同样满心狐疑。要知道,昨天她大哥娶大嫂,赵国公府前院后院,总共摆了一百多桌,但那是因为男客多,女客更多,很多家里男丁在外做官的人家,也因为太夫人的面子而前来有女客出席。而对于张家来说,男客也许不少,女客却真心不会多,因为都去朱家了!

    “话说怎么会是阿六在送请柬?他不是每天跟你出门吗?他哪有那么多空闲?”

    “这也就是我最想不通的问题。”张寿没好气地环抱双手,“你看,我娘都嫌我的字写得难看,阿六也好不到哪去,但他对娘说,能找到字迹好看的代笔者写请柬,而且不花钱,娘多相信他啊,当然就让他去操办了。这下倒好,除了他,家里谁也不知道请柬送了哪些人。”

    朱莹终于忍不住蹙起了眉:“除了向来和你交好的那些人,比方说陆祭酒刘老大人这样肯定会来的熟客,再加上九章堂这些学生,也许还有太子殿下因为敬你是老师,于是亲自来……可闻风而动的那些家伙肯定不会有请柬。”

    “对,就算太子殿下来,有人打算锦上添花,于是跑到张园来凑热闹,那也应该是凤毛麟角,毕竟,这年头很多官员都是很讲颜面的。”

    张寿说着就呵呵一笑,若无其事地说:“毕竟,我这样的走运幸进之人,那些好不容易过五关斩六将从科场杀出来的老大人们,在我成婚当日没有请柬就跑来贺喜,这也实在是太没有风骨了。所以,最初我打算准备一些酒席以防万一,但那样也顶多三十桌。”

    “关键就在于,阿六请谁来写的请柬,那些请柬又发给了谁?”朱莹见张寿点头,她就不禁笑吟吟地摩拳擦掌道,“那还不简单,揪住阿六审问就是了!我就不信他不说实话!”

    面对摩拳擦掌的大小姐,张寿先是莞尔,随即就叹了一口气:“我之前和你大哥一样,都没怎么管家里这婚事筹备,都是娘和阿六在那操办。等我昨天晚上从娘那儿得知这消息逼问他却避而不答之后,这小子就不见了。很显然,他是知道我要追问,所以躲了个没影。”

    “莹莹,你刚刚没发现吗?他根本就不在外头。”

    “他平常最注重你的安危,怎么可能因为要卖关子就丢下你?”朱莹满脸不信,可她探头到外头一张望,她就发现,今天跟张寿出来的,是杨好等几个小的,而车夫也是一个平日里她也见过好几次的熟人,阿六确实不知道跑哪去了!

    这下子,不得不信的朱莹只能坐了回来,见张寿满脸无奈的样子,她不禁抱怨道:“都是你平日纵容的他,这下可好,卖关子卖到我们的婚事上了……我就不信他能躲得过今天,还能躲得过明天……有本事这十天八天他都不出来!”

    然而,仿佛是一语成谶,接下来这几天,朱廷芳万般无奈地接过了皇帝那个堪称绝顶大难题的任务,连找孔九老爷茬的时间都没了,而去怀柔调查大皇子之死的花七却迟迟没有归来。在这段时间里,阿六竟是真的完全消失在了张寿和朱莹的视线中,只能从别人口中听到他的存在,这也让准小两口异常无奈……

    很快,赵国公府发妆的日子就到了。

第七百四十六章 嫁妆和迎亲

    相比之前赵国公家娶儿媳时,渭南伯府发妆的情景,此番赵国公府嫁女的盛况,亲眼目睹的京城百姓无不觉得他们能津津乐道一辈子!

    至于那些摇头叹息奢侈无度,世风日下的人自然是不少,但他们的话再多,却也不能让朱莹的嫁妆少半抬。

    都说十里红妆,奈何京城东西宽度也不过十三四里,皇帝赏赐给张寿的那座张园,和赵国公府又同在西城,彼此之间相隔距离大概也就不到两里地。因而恰是出现了前头第一抬嫁妆已经送进了张园,后头最后一抬嫁妆却刚从赵国公府里发出来的一幕。

    之所以会比预计的六十四抬嫁妆多了近一倍——就之前那压缩再压缩的六十四抬数量,还是太夫人和九娘与朱莹亲自商量过之后,把诸如家具之类的东西提早送入张园的结果——那是因为,前一日的添箱实在是太过踊跃,馈赠的人家之多,就连朱家自己也为之瞠目。

    从前还在朝中批评过某些大臣嫁女娶妇大肆铺张的皇帝,昨日赏赐添箱时,那却是出手阔绰,竟直接给朱莹添了一座小田庄和一座工坊,那是皇帝自己的私产。而太后,刚刚晋封皇贵妃的和妃,裕妃以及其他各宫妃嫔公主,联手又给朱莹增添了超过二十抬的嫁妆。

    素来很敬重朱莹的东宫太子殿下,送了一对自己也很喜欢的玉狮子摆件,而哪怕人还在宫外没回去的四皇子,也央求哥哥出面,给自家莹莹姐姐送了一个百宝箱——当然,东西是他在外头买的,不是宫中内监出品。至于钱哪来的……囊中羞涩的熊孩子当然是借的。

    而与赵国公府相熟的各家女眷,那馈赠也同样非同小可。哪怕和朱家号称有仇的楚国公襄阳伯那三家,对朱廷芳娶妇的态度不过平平,送礼之后也就派了个代表来,但朱莹出嫁的添箱却一家两箱子,襄阳伯更是让夫人亲自过来,还捎话说让朱莹婚后常去家里坐坐。

    气得朱二在那埋怨差别待遇太明显。须知襄阳伯张琼在路上看到他,那尚且是理都不理,轻哼一声仿若没见似的直接走人!

    而且楚国公那三兄弟,从前对他那非常出色的大哥也毫不热络,可每每遇到朱莹却有说有笑。他现在都怀疑,这三兄弟是不是早就知道朱莹兴许是公主,所以才如此投机。

    而此时此刻,张园门口压根就没有报嫁妆单子的人,直叫翘首看热闹的百姓们遗憾不已。他们却不知道,内中拿着厚厚一摞嫁妆单子的吴氏正在那庆幸,幸亏朱家通情达理,没有让人来念这单子,否则恐怕要换几个人,念上大半天也读不下来这长长的玩意。

    她哪里想到,朱莹和张寿明明都早就商量好了,要删减这个,要删减那个,结果朱家压根就没听这对准小两口的,照旧塞满了一个个箱子,该送来的都送来了!

    有些箱子那叫塞得一个鼓鼓囊囊,锁扣一打开东西都快满溢出来了……

    而张寿却没有在意今天赵国公府朱家那浩浩荡荡的送妆队伍,虽然朱莹的嫁妆是很多——甚至比他料想中的实在是多出了太多。但对于他来说,他早就知道朱莹会风风光光带着无数金银财宝嫁过来,而他也没有打算和她分彼此,反正他的钱也都是她的。

    他更在意的是,在这种重要的日子,阿六竟然依旧不知道死哪去了!

    “少爷,娘子叫你去呢!”风风火火跑来的杨好见张寿已经在家里兜三圈了,他就忍不住低声嘀咕道,“六哥要是躲起来,任凭谁也找不到他,您就死心吧。”

    张寿冷冷瞪着这个浓眉大眼却叛变的小子,随即恼火地拂袖而去。而等他见到吴氏时,吴氏却也绝口不提阿六的去向,只是犹如敲木鱼似的重新盘点了一下明日的婚礼,唠叨到他耳朵都起了老茧,这才把他撵去家庙,让他再去好好和父母说话。

    对于吴氏这凡事都不忘本的习惯,张寿也唯有心中叹息。然而,毕竟那一对早已经在九泉之下团聚的夫妻,是给了他第二次重活机会的人,他也不会过分吝惜敬意。

    当来到家庙中,面对那吴氏提前一天请出来又细细擦拭过的灵位,以及两幅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分相似的画像,张寿拈香行过礼后,他想了想,就默默在心中祷祝了一番,临到最后,他才说起了明日的婚礼。

    “明日便是我迎娶莹莹的日子,说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可阿六也不知道在背后捣鼓些什么,人又消失不见,我实在是没法放心。只希望二位在九泉之下,保证明日别出幺蛾子。”

    他刚刚说到这里,就听到头顶传来了一个闷闷的声音:“少爷就这么不信我吗?”

    张寿倏然抬头,却只见阿六竟是蹲在那高高的梁上,他不禁又好气又好笑。阿六是吴氏捡回来的,和他一块长大,但和他那对死去的父母没什么感情,所以在家庙中这么胡来也可以理解。但可以理解,不代表他就这么轻轻放过了。

    “你还敢说?这几天老躲着我的人是谁,是我不信你,还是你非得藏着掖着?这家庙是什么地方,你还敢这么高来高去,快,给我下来!”

    然而,阿六却依旧蹲在梁上一动不动,居高临下地和张寿对视了好一会儿,少年这才一字一句地说:“反正少爷等着做天底下最风光的新郎官就好,别的事不用操心。”

    张寿听得眉头大皱,然而,他刚想问个仔细,却只见阿六一个前扑,倒真的从高高的梁上跃了下来,可紧跟着就犹如一股轻烟似的遁出了门,他根本连抓都抓不着!啼笑皆非的他只能没好气地骂了一句臭小子,随即方才重新拈香供奉在了灵位前。

    对亡者说了几句安慰话,又替阿六赔了礼,张寿这才从家庙中出来,顺带在心里安慰自己说,横竖阿六不会请一堆三山五岳的好汉来参加喜宴,顶了天是意外惊喜变成意外惊吓罢了。说不定养母吴氏也是同谋……否则哪来的这般淡定?

    想通了这个,张寿就本着顺其自然的心态随他去了。然而,他能当撒手掌柜,下头那些忙着清点入库的人却是脚不沾地,好不容易方才把那一箱箱的珍品锁入了库中。至于摆出来,那却得等到今后了,明日宾客众多,谁也不想冒着失落东西的危险。

    到了第二天婚礼的正日子,一大早张园上下就被洒扫得干干净净,门前街道亦然。而张寿则是被人当成了衣架子一般摆弄,备用的冠服都不得已试穿了几套,最后众人才不得不承认,就是那一套普普通通的五品公服最合适。

    所幸张寿坚持拒绝化妆,这才没有让那些三姑六婆在他脸上傅粉——不过,那个赵国公府派来帮衬的妈妈当然不是这么对吴氏以及主婚的葛老太师说的。

    人那说辞极其讨巧:“寿公子穿什么都好看,脸上更不用和别的新郎官似的涂脂抹粉,那也照旧容光焕发。哎呀,这样去迎亲,路上也不知道多少姑娘会羡慕我家大小姐!”

    吴氏只要人说张寿好,那就立刻会喜形于色,此时那自然是心情绝佳。至于今天特意过来充当张寿父系长辈的葛老太师,那也是京城赫赫有名的夸夸党,但凡涉及到张寿的事,那就没一个不好的,此时笑得所有皱纹都舒展了开来。

    张寿父亲不在,再加上家系单薄,因而他这个老师便代行父责,因此等到张寿穿戴一新前来辞行,他看到吴氏热泪盈眶,仿佛在惋惜自家娘子没看到这一幕。他就慢悠悠地照着礼制一字一句地说:“躬迎嘉偶,厘尔内治。”

    “敢不奉命?”张寿答应一声,再次行过礼后,当即转身大步出去。当他来到门外时,就只见那迎亲队伍早已经齐了,站在最前头的,赫然是此前自告奋勇当媒人的江都王长子。

    今天陪同他去迎亲的阵容,却也是异常庞大,除了张琛、张武张陆以及纪九等人,半山堂的学生们几乎倾巢而出,纪九还从九章堂里挑出了一些相貌堂堂的同学,然后张琛大手笔资助了众人今天的一应行头,这才把大队人马拉出来帮老师一同迎亲。

    听说张家那浩浩荡荡的迎亲马队中,一个个都是平头正脸,锦衣华服的年轻公子,一时无数大姑娘小媳妇闻讯而来,道路两侧恰是挤得满满当当。

    然而,张琛早早就计划好了今天这场面,同时还对众人许诺说,今天之后,他们的英姿勃发一定会被传扬出去,成为众多京城少女的梦中情人,可结果这护送着张寿从张园出来没多远,张琛就发现,事情好像完全不是自己想象中那样。

    紧随张寿的自己别说得到什么绝色美人的青睐了,四周围固然无数惊叹声,但那全都是冲着张寿去的!

    “都说张学士那模样是谪仙下凡,但平常他神出鬼没的,有时候就算看见还会戴斗笠,今天终于见到真人了!啊,传言真是一点都不假,那真的是天上仙人一般的好相貌!”这明显是某个犯了花痴的未婚女子。

    “男人不都是觉得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吗?可我出入那么多有名的酒楼饭庄,从来就没碰上过一次!为什么这样的男人从来就很少出门应酬,他怎么就这样古板!”说这话的,好像是游荡于坊间的歌女。

    “看张学士后头那些人,简直就犹如群芳衬牡丹,实在是差得太远了!”

    说话的是一群小媳妇,此时此刻叽叽喳喳议论个不停,甚至还忘乎所以地一个个评判。这个胖,那个黑,这个脸上有麻子,那个笑得太猥琐……

    如果有桌子可以掀,张琛觉得这会儿自己肯定连桌子都掀了,

    张琛甚至不用看都知道,这会儿背后那些人肯定是个个黑脸,说不得还会有人在心里埋怨他,所以哪怕气得七窍生烟,他却还只能装成没事人似的,非常轻蔑不屑地冷哼一声道:“这些庸脂俗粉懂个屁!看人哪里能只看皮囊,要看内在!”

    而这时候,他身后传来了一声幽幽的冷笑:“比内在的话,你觉得你和其他人比得过咱们这位老师?”

    张琛回头一看,发现自己这清一色行头的迎亲队伍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混进了一个衣着不同,身材更不同的小胖子,这下顿时恼羞成怒:“陆三胖,你来干什么!你这个已婚的胖子没资格混进我们当中来!”

    “我是看不下去你这带头羊,所以来提醒你一声,你要好心当成驴肝肺,我也没办法!”陆三郎呵呵一笑,这才轻描淡写地说,“你还有心思在这招摇过市,四皇子那边,三个小家伙天天扎根民间,甭提多刻苦了。”

    张琛登时更加恼羞成怒。他那不是没空吗?张寿这婚礼,他是老早就承诺借人手借各种用具包办一切操办工作的,这要是他丢下眼前一摊子去专注于和四皇子那三个小子的赌局,回头岂不是成了失信者?

    因此,他哪里肯就此服输,干脆就不屑地哼了一声:“那三个小子懂什么,他们走过的路,还没我过的桥多!我就当让他们先跑一程,反正到最后肯定也是我赢!”

    小胖子顿时嘻嘻一笑:“既然张大公子你这么信心十足,那我可就等着你回头奏捷了!”

    而张寿耳听得背后唇枪舌剑,他终于无奈地重重咳嗽。耳听得后头总算是没声音了,他这才头也不回地说:“陆三郎,你既然这么空闲,回头把我那习题册第六卷上的第八十二页到九十二页的题都做了……张琛,别当没你什么事,回头交一份水力织布机可行性报告。”

    张琛哪曾想斗嘴斗得欢,作业砸上来,再一看陆三郎,那张脸一下子也变得比吃了黄连还苦,他就忘了自己这作业简直是难如登天,恰是幸灾乐祸地嘿然笑了起来。

    于是,两人身后的其他人无不暗自庆幸没有瞎掺和,躲过一劫。而如此一来,道路两侧看热闹的那些人说什么做什么,他们就抛在了脑后,有些脑袋活络的人,还在那窃窃私语,讨论所谓的水力织布机是个什么东西……说不定他们也能请人做出来,不说抢在张寿前头,但能够在张寿面前露个脸,向皇帝推荐推荐呢?

第七百四十七章 恣意

    简单粗暴地解决了一场口舌之争,但四周围那些各种各样的目光和议论,张寿就没什么办法了,只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当终于抵达赵国公府,在万众瞩目中下马之后,他就只见赵国公府之外,一位挺陌生的赳赳大汉正昂然挺立,见了江都王长子这个媒人上前也不露怯。

    那大汉乃是今日充当赞者的朱泾昔日部将杨雄——当然,如果他如今尚是军职,今日在赵国公府的婚事上担当这般职司,说不定回头就会遭人弹劾。然而,他此时这雄壮的姿态却只是个表象,实则因为严重的肩伤而不得不在之前一战后退还军职,如今早已经是一介闲人。

    即便如此,哪怕眼前站着的权充男方媒人的,乃是江都王长子,说不定也是日后大宗正的候选之一,他却依旧不卑不亢,一番接洽之后,这才把人放了进去,自己却来到了下马的张寿面前:“主婚的渭南伯一会儿就出迎了,还请姑爷少待。”

    被这一声姑爷一叫,曾经听朱莹介绍过此人,却还是第一次见面的张寿不禁莞尔。然而,他很清楚,这会儿若是关心这位身上伤疤累累的老将累不累,态度强硬方才抢到这个赞者职司的杨雄说不定会以为是耻辱,他就笑着说道:“这等良辰吉日,我可是一刻都不想多等。”

    杨雄嘴里叫着姑爷,但其实对这位赵国公府的新姑爷一点都不熟,只听说过人那绝大的名声,刚刚见着那果然和自家大小姐朱莹绝配的容貌,他在心中赞叹的同时,却也不免嘀咕人长得是不是太过单薄了一些,又有些隐隐担心这位姑爷会不会有那些文官矫情的毛病。

    可听到张寿爽快直言一刻都不想等,他突然就觉得这位看似天上谪仙人的新姑爷一下子变得亲近了起来,当即竟是忘了之前就任赞者时,别人千辛万苦让他牢牢记下的一应礼仪,心直口快地说:“那是,不论是谁,要迎娶大小姐这样的绝世美人,那铁定是一刻不想等!”

    跟在张寿背后的张琛早就把之前那纠结忘了,目瞪口呆地看着张寿笑吟吟地和门前那赞者聊得兴高采烈,就连之前同样也体会过迎亲场面的陆三郎,也不由得觉着有些牙疼。

    如此恣意……真的不要紧吗?

    匆匆赶出门迎接张寿这个新婿的女方主婚者不是别人,正是张琛的父亲大人,爵位和赵国公朱泾平齐,私交也还算尚可的秦国公张川。他早在门里就发现张寿在和赞者杨雄谈笑风生,虽说这完全不合礼仪,但他只当成没瞧见。

    等到他重重咳嗽一声,眼见杨雄终于如梦初醒似的,赶紧把张寿带到了自己面前,他就少不得笑容可掬地上前一揖,这才把张寿迎了进去。

    历经一番行礼、行礼还是行礼的种种仪制,张寿终于来到了正堂。恰是在这时分,内中盛妆的朱莹也已经在几位妈妈和丫头的护送下,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尽管大红盖头一遮,往日那再清晰不过的花容月貌,此时此刻已经完全被掩盖住了,但张寿还是忍不住朝朱莹多看了几眼,这才上得前去。

    而他的这番举动,朱家父子三人看在眼里,心情却是各有不同。

    朱二的心情最简单,一想到自己之前差点把妹妹许配给陆小胖子,他就觉得自己简直是鬼门关里打了个转——别说陆小胖子那简直是一等一的阴人,就说那心眼,自己就完全斗不过。张寿固然心眼比陆小胖子更多,可至少对他却颇为坦诚,还给他指了一条明路。

    如今妹妹终于所托得人,他恰是舒了一口气。哪怕不是嫁不出去的妹妹终于嫁人了这种感觉,那也是一种头顶大山终于搬开的舒畅。当然也不是没有怅惘,因为家里最肯借钱给他的人没了。

    而朱泾和朱廷芳,父子俩却都有一种不甘不愿的莫名情绪在那萦绕。

    朱泾刻板地说着“往之女家,以顺为正,无忘肃恭”,目光却犹如小刀似的往张寿身上扎,较之于一旁九娘那笑意盈盈的神情大相径庭。尤其是发现九娘那“毋违舅姑之命”的吩咐,声音温柔悦耳,听不出一点点对女儿将来的担忧,他更是皱了皱眉。

    然而,无论他如何不甘,仪式都已经成了。眼见张寿行礼,朱莹依依拜别,在一群仆妇的簇拥下要往外走,他竟是突然开口吩咐道:“大郎,你亲自送你妹妹。”

    知道兄长亲送这是一向的规矩,自己这话简直是废话,他就板着脸又补充了一句:“你送出门之后,再骑马把你妹妹护送到张园,参加喜宴再回来。”

    秦国公张川这个女方主婚者的笑脸一下子冻结在了脸上,朱二面上写满了愕然。如果是远嫁,父兄送至夫家常有,但两家隔得这么近!九娘不由得扶额,暗自庆幸这正堂之地,其他亲友都过不来,否则传扬出去那就好玩了。可就在这时候,朱廷芳竟是答应得干脆利落。

    “是,父亲请放心。”

    被嫁衣和发冠压得脖子僵硬,再加上吴氏对自己就和对女儿似的,朱莹一点都没觉得嫁人之后就不能回来,刚刚该哭的在庆安堂就哭过了,本来就没有太大的伤感,面对父亲和大哥这么特立独行的一出,她终于忍不住直接掀起盖头嗔道:“爹,大哥,你们这是想干嘛?”

    新娘子竟然在辞家之前便在正堂揭起了大红盖头,再加上朱泾执意让长子把朱莹送到张园,这简直是一山更有一山高。然而,正堂里的人今天早就目瞪口呆得习惯了,此时再瞪,眼睛也只有这么大了……而朱泾被女儿这么一嗔,反而有些下不来台,当即板起了脸。

    “把盖头好好戴上,别忘了姑爷也在这里,你这像什么样子!”

    然而,朱泾这训斥话音刚落,他就听到了张寿那悠悠然的声音:“好教岳父大人得知,莹莹向来天真烂漫,率性而为,我就是喜欢她这一点,哪里会在意?”

    如果说刚刚朱莹这言行举止已经是出格,那么,张寿这无条件支持她的言语,九娘和朱二听了都是乐不可支,秦国公张川则是哑然失笑,可朱泾和朱廷芳就真的是啼笑皆非了。

    尤其是眼看着张寿上前帮朱莹放下了那大红盖头,随即又悄声对着她说了几句话,父子俩那更是想要挑剔都说不出话来——他们能说什么?嫌弃又或者责怪张寿偏向朱莹?开什么玩笑,当娘家的谁不希望新姑爷偏爱自家女儿?

    正当朱廷芳决定不管三七二十一,总之就装聋作哑将妹妹送到张园,最好自己再混进那里好好观瞻一下这番婚礼,图个心安的时候,他却只听张寿又开了口。

    “不过,莹莹你也别和岳父还有大哥斗气,京城哪家千金能让兄长屈尊降贵一路护送到夫家?更何况是大哥这样名扬京城,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你就好好地让大哥送吧,如若大哥愿意在张园用上一杯水酒回去,我也欢迎之至。”

    不等一旁那父子二人说话,九娘就莞尔笑道:“姑爷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那大郎就去吧,省得你父亲不放心。莹莹,你也别忘了这是婚礼的大日子,别没事就使小性子。到了那里,可就不能像自己家里那么随便了,凡事忍一忍,至少过了今天再说。”

    朱二简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也就是朱莹,换成他在婚礼之日这么出格,非得被父母乃至于祖母打死不可!按照继母这言下之意,岂不是过了今天就可以随朱莹高兴?

    不过也很正常,就看张寿平日对朱莹那纵容,吴氏那位婆婆对朱莹简直比对女儿还要宝贝,朱莹这出嫁实在是和回家没什么区别……

    能说的话都被张寿和九娘抢着说了,朱泾也已经找不到什么其他的话好说。只不过,面对今天唯一在场的外人秦国公张川,他还是不得不弥补似的起身拱拱手道:“秦国公,小儿女不懂事,让你见笑了。”

    “没事没事,这京城每年也不知道几千几万桩婚事,像他们这般心有灵犀的却少,我看着正觉得羡慕呢!”张川呵呵一笑,随即意味深长地说,“只希望我异日也能有这样一个好儿媳,能如世兄这般福气。”

    而被父母和张寿这么一说,朱莹总算是扮起了乖乖女,接下来从行礼到出门,大小姐再也没有闹什么幺蛾子。然而,当她上轿之后,听到外间无数熟悉不熟悉的声音,她这才终于有了一些离家嫁人的实感。

    从今天开始,她就不再仅仅是朱氏女,而更多的是张门妇了……如果她嫁的不是张寿,日后每次要回家时,都要丈夫首肯,公婆点头,就算受了什么委屈,也得全都靠自己扛过去。

    如果那样的话,她是不是出嫁的时候就会在轿子里大哭一场?又或者依旧昂首挺胸,犹如还是闺阁千金时一样,依旧像从前那般决心有什么不服就一路碾压过去?

    就在朱莹浮想联翩的时候,她听到轿子外头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莹莹,不过是三天而已,三天后你就可以回门了。等回过门之后,你想住对月就住对月,想回来探望就回来探望。所谓出嫁,其实对女孩子来说是最优厚的,因为你日后就有两个家了。”

    朱廷芳眼看张寿到了轿子边笑吟吟地对朱莹说话,凭他的耳力,那一字一句恰是听得清清楚楚。而即便是他,听了这番话后,此时也不禁为之动容。

    哪怕他一直都知道这桩婚事是对妹妹也是对朱家最好的选择,因为张寿并没有什么显赫的出身,枝繁叶茂的亲戚朋友,但却是一个横空出世,才能出众的英杰,而且也对朱莹很好。可是,他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认同妹妹的眼光。

    就算是他,也不会对妻子说,你日后就有两个家。对他来说,哪怕渭南伯是岳父,岳父家的事他也会周顾,但绝不会把两家看得同样重。天底下除却张寿,大概找不出第二个男人会对朱莹这么说了。毕竟赵国公府家务事固然没有,但被人找茬的事从来就不少!

    而轿子中的朱莹那点乱七八糟的念头,也被张寿这番话冲得一干二净。她差点就要掀开轿帘对张寿说话,可手抓到轿帘的时候,她总算醒悟到自己这会儿是在花轿上。因而,她唯有懊恼地放下了手,随即轻哼道:“阿寿你赶紧去前头,让人看见,肯定要说你急不可待!”

    “你若是现在嫌弃我急不可待,那对不住,已经晚了。”

    听到轿子里突然就没声音了,张寿不禁哈哈大笑,等转身策马回到最前头时,他只当没看见四周围一群人看他那微妙的眼神。

    要知道,这会儿曾经倾慕过朱莹的那些人,全都觉得自己的狗眼都要被闪瞎了。他们从前也试图用这种好听的话来撩拨朱莹啊,可结果却是……差点被大小姐轰杀至渣!可现在换了张寿说出这种完全是调戏的话,轿子里的大小姐那简直是变身文静大家千金似的,竟然就没有反应!

    而轿子里的朱莹确实吓了一跳,要知道,之前张寿在赵国公府正堂中那么说,这也就罢了,可这会儿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不但大哥在,而且还有那么多认识她的人也在!哪怕她还不至于因此就感到羞怒,但也禁不住用力捶了捶身下的坐垫。

    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可张寿却是越来越不像从前那呆瓜木头君子了!

    虽说趁着大户人家成婚的好日子拦轿道喜,随即趁机讨要喜钱,不给足钱就绝对不走,这是京城由来已久的风俗了,但这一日,赵国公府的花轿所到之处,那却是只有夹道看热闹的,没有一个不长眼睛的乞丐或闲人来讨要喜钱。

    尤其是当看到花轿旁边策马徐行,犹如护卫似的朱廷芳时,那些忍痛放弃了这一注大财的京城闲汉帮们无不在那庆幸自己的英明。看这架势,朱大公子赫然要把自家妹妹一路护送到夫家去,若是他们之前拦轿,那岂不是会上了这位朱大公子的黑名单?

    而张寿之所以满口答应朱廷芳一路护送,就是因为对京城这风俗有所耳闻。虽然他有钱,但如今是有媳妇的人了,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却没兴趣周济那些懒汉闲人。就这么一路前行,眼看张园在望时,他就听到了噼里啪啦的爆竹声。那一刻,结婚的实感恰是扑面而来。

第七百四十八章 人比花娇,群贤荟萃

    噼里啪啦的爆竹正是张园中人放的。事实上,爆竹这种事物历经两千多年的发展,早已经从最初货真价实的把竹筒放在火堆里烧,然后取其中那竹筒爆裂的声音来图个喜庆,渐渐变成了木炭硝石填充在竹筒中,获得更大声响的爆竿。

    而随着火药的逐渐常见,鞭炮这种后世污染空气于是被四处禁绝的玩意,也已经真正面世,甚至有所谓的一千竿,两千竿之类的称呼,就犹如后世的一千响,两千响。

    只不过,本朝那位太祖对于火药的管制却非常严,即位之后,他就声称火药鞭炮容易引发火灾,难以控制,因此把装填火药的鞭炮连带孔明灯也一块严禁了,甚至还对京城各家官宦和富贵人家下了严禁,要求自上而下不放火药鞭炮,只能放爆竹,字面意义的那种……

    如今哪怕去开国时日长久,很多太祖时期的旧规矩早已经被人丢进了故纸堆,但官宦人家大多数还会守一守这不放鞭炮的规矩,以免被某些矫枉过正的御史揪住。至于民间那私炮坊子出产的鞭炮,也就是某些百姓私底下在节庆以及婚嫁的时候放一放,衙门也没法管。

    虽说这爆竹的声音相比震耳欲聋的鞭炮,不免显得有些不太给力,但意境既然有了,张寿自然没有那么挑剔。而此时,刚刚在路上悄然混进他这一行迎亲队伍,后来却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悄然溜走的陆三郎陆小胖子,却是腆胸凸肚地迎了出来。

    没错,今天张园这场婚礼的男方赞者,正是小胖子。这也是他没有去和张琛等人抢着当傧相的由来。

    此时此刻,满脸堆笑的他陪着张寿迎了花轿上下来的朱莹,眼见大小姐那一身大红嫁衣穿得比其他新娘更加华丽,他就不由得啧啧一声,等送了这小两口往新房去行同牢以及合卺礼时,他方才压低了声音说:“小先生,你今天这场婚礼,回头可真是要轰动全城了。”

    张寿本来正想着今日朱莹那红盖头掀得太快,落后一步的他没能看清楚她到底是浓妆艳抹,还是淡扫蛾眉,又或者别出心裁地不施粉黛,可乍然一听陆三郎这话,他不禁心里微微咯噔一下,突然想起了阿六这些天的反常。

    然而,他还来不及询问陆三郎太多,这个明明吨位越来越厉害的小胖子却一阵风似的溜走了。

    等到了新房之中,当张寿挑去朱莹那一顶红艳艳的盖头时,他就见到了一张艳光四射的脸。大小姐也许平常偶尔会素面朝天,也许偶尔会淡妆示人,但在今天这种场合,从来就很擅长打扮自己的她从早上开始精心描画,为自己打造了最完美的妆容。

    此时此刻,朱莹如愿以偿地看到了张寿那不加掩饰的惊艳表情,顿时得意洋洋地展眉一笑,可下一刻,她就只见他的面色变得有些古怪了起来。被人一声不吭地这么盯着好一会儿,她终于觉得有些不安,甚至以为自己的妆容哪儿出了差错。

    可就在这时候,她听到面前传来了一声叹息:“莹莹,今天这新房恐怕是不会有人敢进来的,要是见了你,自惭形秽都是轻的,我怕人掩面而走,回头后院本来就少的女客要跑掉一多半。”

    “油嘴滑舌!”朱莹嗔怒地骂了一句,但心里却喜滋滋的。就算是听惯了夸奖的她,在听到这样变相的赞美之后,还是觉得极其愉快。

    不过,虽然她很想奉还一句,今天你那迎亲的样子实在是招蜂引蝶,可话到嘴边,想起离家时祖母和父母的先后告诫,她还是稍微老实消停了一点,只是等到同牢合卺的那些饮食酒水一一下肚,一上午一下午都没怎么吃东西的她,这才算是感觉到了饥饿。

    至于之前……她哪里顾得上吃东西,都在忙于给自己一场不留任何遗憾的婚礼。

    虽然很想在新房中多留一会儿,但当陆三郎新婚燕尔的妻子刘晴在门外让人通报了一声,道是陆三郎转告,今天宾客盈门,还请他这个新郎官去接待一下,这边新房自有她来看顾时,张寿还是不得不忍痛离开。

    就是为了婚礼应酬太麻烦,所以他才对这种形式主义的东西完全不感冒……

    虽然吴氏应该非常想到新房来陪着刚过门的儿媳妇,但没有婆婆新婚之夜跑到儿子媳妇那新房来的道理,所以有刘晴这个熟人过来坐镇,他也确实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只不过,刘晴口中这宾客盈门四个字,着实让他心里犯嘀咕。

    原因就在于那五十桌的庞大数量,以及他根本不知道阿六送给了谁的庞大数量请柬……

    “那……莹莹你在这安心等着,有什么事尽管叫人。”张寿说到这,突然顿了一顿,想到朱莹口中朱廷芳那场婚礼上的新房搅局者,当下又补充道,“如果有人到新房来找茬,你想怎么打发就怎么打发。别担心闹出什么事,不把自己当宾客的人,那就没必要客气!”

    “好了好了,我知道,我又不是面团,我不欺负别人就不错了,你还怕人欺负我!”朱莹简直哭笑不得,直接在张寿背上推了一把,“去吧去吧,但千万别满身酒气回来,那样我今晚就不理你了!”

    话一出口,她方才醒悟到这其中的语病,顿时面色微红。而让她完全意想不到的是,张寿突然靠近她耳边,仿佛要嘱咐些什么悄悄话,可就在她打算凝神倾听的时候……他竟是突然在她耳畔吹了一口气,随即就笑着移开一步,眨了眨眼睛就这么走了。

    足足好一会儿,耳朵根发红的朱莹才醒悟过来,自己竟然又被张寿调戏了!虽然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可今天一次两次被他这般戏耍,她还是不禁怒从心头起,偏偏张寿已经出了门,刘晴则是适时进了屋子,她只能气咻咻地用力用粉拳砸枕头道:“啊,真是气死我了!”

    “这是怎么了?”

    刘晴一进来就看到朱莹面色绯红地在那发脾气,登时吓了一跳。张寿和朱莹还没成婚,那就是蜜里调油,怎么如今好不容易成婚了,却是闹别扭了?可她这问题却完全被朱莹无视了,因为她就只见大小姐正发泄似的在那软枕上又掐又捏,仿佛把那玩意当成了张寿。

    且不提刚刚度过新妇阶段的刘晴和刚刚进入新妇阶段的朱莹这对闺中好友会如何交流,当张寿出了新房所在的院子,就遇到了在那恭候的陆三郎。只看人脸上那根本藏都藏不住的肥肉上满是笑意,他就知道之前阿六说的所谓惊喜应该正在那等着他。

    知道陆三郎这个赞者多半已经知道了,此时却肯定还想卖关子,他干脆不闻不问,若无其事地往外走去。果然,刚刚还偷跑以求避开他盘问的小胖子,这会儿发现他真的不问了,那却有点抓耳挠腮似的心痒痒。但最终,小胖子竟是硬生生忍住了!

    于是,张寿也索性本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心态,跟着陆三郎径直到了婚礼喜宴摆放最多的主会场,也就是张园的中堂九思堂。当真正看到那儒冠如云,高朋满座,觥筹交错的架势,他方才意识到,今天来的宾客好像真不是凑数的。

    问题是,放眼望去,他就只见陌生的面孔赫然无数!

    而他这个新郎官的登场,自然不会被人忽视。随着有人嚷嚷了一声张学士来了,哪怕还没到刹那之间万籁俱寂的份上,可刚刚还喧闹不已的各桌喜宴上,倏忽间无数双眼睛就改换了方向,谈话的声音也一下子轻了许多。

    而张寿正在烦恼又要陷入认人记脸的麻烦境地,他就听到了一个声若洪钟的声音:“九章,你可总算是从新房里出来了!来来来,到这里坐,这大喜的日子,谁也别想堵住我这关门弟子!还有陆高远,你小子也给我过来!”

    老早就看见了今天高坐首席的葛老太师,陆三郎顿时满脸堆笑,连忙低声对张寿说道:“老师,你看,葛祖师那可真是维护你。之前老师你去迎亲的时候,葛祖师那真是大杀四方,把你这个关门弟子夸上了天,那会儿我想插话都没能插上。”

    他还有一句话没说,有葛雍挡着,张寿就省了好大一堆认人敬酒的事情!毕竟,葛老太师的辈分和身份摆在那里,谁也不好在张寿面前摆谱!

    张寿也确实是因此松了一口气,可小胖子跟在旁边喋喋不休,他就忍不住侧头呵呵一笑道:“都说师长有事弟子服其劳,我说陆高远,你要不要替我去逐桌敬一下酒?”

    刚刚还在那口若悬河的小胖子顿时苦了个脸。这种露脸的事情,平日他当然很愿意去做,问题是今天整整五十桌啊!逐桌敬酒的话,他岂不是要被灌得醉死?

    于是,他只能赶紧讨饶道:“老师,这可千万别。今天来的宾客,不少那都是京畿乃至于全天下都赫赫有名的,我可还不够资格!”

    正往葛雍那一桌走去的张寿顿时脚下停了一停,随即就故意低声一笑:“全天下都赫赫有名的人?我这婚期确定之后也没几个月,等发请柬时更是已经很晚了。这么算下来,京畿一带的名人就算真的愿意赏光,路途却还勉强来得及,但天下其他各地的名士贤达,怎么能赶得过来?更何况,我哪来这么大面子?”

    “老师你怎么没这么大面子?就凭你是太子殿下最信任的老师,这面子就比天还大了!老师你以为天下名士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吗?那种本性高洁的人当然不可能没有,但问题是,大多数人要吃饭,要养家,更要把自己的学派发扬光大,怎么能不出来?”

    见张寿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陆三郎又朝着四座继续开始谈笑风生的宾客努了努嘴:“皇上之前把那四位山长召集到了京城,而后又让其中三位当了东宫讲读,那天下名士贤达,谁不闻风而动,把那三位当成了标杆?”

    “不对,应该说,就在这四位上京的时候,听说他们可能当皇子师,就已经有很多的人已经心动了。那会儿三皇子和四皇子固然只是序齿靠后的年幼皇子,但皇子师怎么也是个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机会,说不定就能让自己的学说入皇上法眼?”

    “所以,这些人那时候就已经在动身上京来了,听到太子册立,那就走得更快了!”

    “可是,很多人在各地算是一方贤达,就算是地方官府也要敬上三分,到了京城,除了他们当地的举子,有多少人知道他们?朝中那些老大人们也许知道几个,可知道并不代表要礼遇,就比如之前那几位山长,不是有人没有进士功名?”

    “这些所谓的名士贤达之中,有人著作等身,可奈何朝中一个萝卜一个坑,谁愿意给他们机会?而他们却也不想奔走于权贵之门,看别人脸色,仰别人鼻息。既然如此,老师你这一场本来就满城皆知的婚礼,竟然还特意命人送了请柬给他们,试问有几个人会不来?”

    大概是之前一直藏着掖着,此时好不容易找到了能说的机会,陆三郎自然是大说特说。于是,被蒙在鼓里多日的张寿如今终于知道,自己这婚宴,恰是成了一场群贤会——这贤达二字,竟是之前送出去的请柬上就这么写的!

    敢情如今他张寿敬对方一声贤达,居然别人就真的高高兴兴来参加他这场婚宴?

    张寿从来没想过要在自己的婚礼上增添这样的政治又或者说文化因素,可当陆三郎添油加醋地说,此番代阿六写请柬的不是别人,正是他那老爹陆绾以及刘志沅,而且送请柬的事情,那也是陆府家人代劳,他还能说什么,怪陆绾坑他?他坑人家的次数好像更多吧……

    当他来到主桌时,葛老太师正笑眯眯地坐在首席,见着他时就干咳一声道:“我这一大把年纪,本来早就不收弟子了,结果想当初九章他岳父却还特意登门相请,我那会儿却还犹犹豫豫,差点就错失了英才。”

    葛雍非常隐晦地提了提自己那下乡教学生却一点不成功的昔日隐士生涯,见张寿脸色尴尬,他就又笑了起来:“总算是缘分,该是我的学生,那就是我的学生,别人谁也抢不走!”

    一旁陪坐的褚瑛差点没被葛雍这话给气歪了鼻子。谁要抢你的学生,葛老头你用得着特意拿出来说?而齐景山见这两个老小孩似的家伙又要争执,他只能丢下他们,笑着起身说道:“今日是九章大喜的日子,却也是一桩难得的群贤会!”

第七百四十九章 能说的都被老师说了

    齐景山从前官最大的时候,做到太常寺卿,赫然是九卿之一,哪怕在朝中的重要性比不上阁老又或者尚书,可他的成就更多的是在著书立说上,而不是在做官上。再加上他性格稳重,又或者说德高望重,此时这一锤定音似的话,立时就吸引了不止一个人的关注。

    于是,哪怕是就在几天前才从陆绾和刘志沅的联合登门拜访之下,才知道自家关门弟子的婚宴竟是被这两人联手做成了眼下这种形式,那会儿还火冒三丈把那两个年岁不小的后辈给狠狠骂了一顿,但这并不妨碍葛老太师此时替张寿张目。

    见齐景山的话引来了不小的反响,他就不理会正朝自己吹胡子瞪眼的褚瑛,重重咳嗽一声道:“嗯,九章虽说年轻,但他素怀兼济天下的大志,所以,有人说他好为人师,我在这倒想问一句,他这老师当得不好吗?就我葛门这第三代徒孙,拎出去个个都是好汉!”

    这颇带着几分匪气的话,却从兼为儒学宗师和算学宗师的葛雍口中说出来,众人虽有不以为然的,有暗自腹诽的,但当面硬怼的,那却是一个都没有。

    那么有(死)骨(矫)气(情)的人,今天当然不会出现在张园的婚宴上。

    而葛雍却仿佛没看到张寿那微微发红的脸,继续气定神闲地说:“而他借着今天这婚宴请来这么多各方贤达,一来是知道各位名噪一方,如今难得都在京城,所以请各位汇聚一堂,打算趁着天下举子也同样云集京城的这机会,请各位好好办几次讲学。”

    这无疑是正中许多人下怀的事。虽然各地书院这些年来就犹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百家争鸣的场面也是司空见惯,但跨区域讲学,那也就是全天下寥寥几个顶尖的名士方才有资格的,而且一个不好还容易被对头暗算。

    尤其是京城这种达官显贵云集之地,再大的文名也未必抵得过的权势,也就是有些时候阁部官员相对开明的时候,会默许国子监之类的学官邀请各方名士前来讲学。但能有这样荣幸的人,放眼全天下,却依旧是凤毛麟角。

    而大多数时候,庙堂都更倾向于官学,对各家私学哪怕不打压,却也不会特别提倡。

    真正名噪天下的也就算了,名气不上不下的人最为尴尬,因为哪怕你走通各方门路办上一次讲学,也许来听的人还没有替你奔走组织的人来得多,也没有你的学生和亲友团多,最后的影响力那更是很可怜,说不定还会被人传为笑柄。

    哪怕他们从前只当张寿是个末学后进的毛头小子,可人家若是真的能组织这一场活动,他们就不能不承情,更不能再将人视之为后辈。于是,在片刻的沉寂过后,就有人忍不住叫道:“葛老太师,这讲学的地方又放在何处,不会放在公学吧?”

    “为什么不能放在公学?”葛雍轻哼一声,冷着脸说,“公学的那座大礼堂能够容纳的人之多,仅次于国子监。当然,若是想去国子监讲学的,那自然是悉听尊便,我家九章不屑于和国子监争。想来桃李满天下的人,在京城这点门路还是有的。”

    这不屑于三个字,就连张寿自己听着,都觉得嘴角直抽抽。而当他看到不少人在听见葛雍这意味深长的有门路三个字时,那脸色都变得非同一般地微妙,他就更想叹气了。

    京城这两个字,那真是不止居不易,而国子监门槛更高。这几十年来,讲学过的大儒统共有几个人?十根手指加在一起不够数的话,加上脚趾就够了……而天下号称名士,名为山长,著书立说,教化一方的人,又有多少?在京城有门路……真有门路早就做官了!

    一心教学生却不愿意做官的……那大多数都是当不了官的。没看历史上那位有名的王氏心学开创者,曾经格物格到忘我的阳明先生,年轻的时候那也不是在官场上锐意进取吗?

    毕竟,这年头的读书人,讲的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厌倦官场再退而从事教化的那一批,才是名士中的佼佼者,如岳山长这些,之所以被人不服,还不是因为从前没做过官?

    而他这个非正途出身,做官却犹如坐火箭的,其实也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他靠山太多太硬了一点!

    明明毫不知情的张寿,被葛雍这么一说,仿佛就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开明睿智的学界领袖。于是张寿那些学生中唯一的知情者,此时敬陪末座的陆三郎,那是着实看得津津有味。然而,很快他就发现,自己想做个看客好像并不容易。

    因为,葛雍为了提高说服力,直接就把话题转到了他的身上:“看看我这徒孙陆高远,想当初他在京城,那可是人人都骂纨绔子弟,不学无术,可现在呢?现在他可是皇上金口玉言,浪子回头的代表。不说他,秦国公家张大郎也是一样!”

    “学问是什么?不仅仅是著书立说,经世致用难道不是学问?张大郎他这邢台和沧州转一圈,多少本来已经快要吃不上饭的百姓,一下子就足以饱腹了。所以,哪怕他的算经一窍不通,可有这样的徒孙,我一样很满意!”

    张琛今天可没资格上主桌,而他父亲更是到赵国公府去充当女方主婚者了,所以相比陆小胖子,他并不觉得自己有在那些所谓名士贤达面前露脸的机会,而且他也不怎么在乎。

    然而,葛雍这么当众夸他,饶是张大公子素来是个傲娇的人,这会儿脸上也不禁露出了一抹潮红。尤其是四座众人看向他的目光全都充斥着羡慕嫉妒恨,他不由腰杆挺得笔直,那真是如同骄傲的公鸡。

    当然,他在心里也把葛雍感谢了一遍又一遍。

    从小到大,他被人夸赞的次数,还没这短短一年多的时间来得多!而且,现在夸赞他的不再是看他什么都觉得好的母亲,而是如皇帝又或者葛雍这个太师似的大人物!嘿,所以哪怕曾经之前闯祸被老爹狠狠拿家法揍过一顿,那也值!

    而点名夸赞过陆三郎和张琛之后,葛雍并没有就此打住,张武张陆等几个贵介子弟,邓小呆和齐良等几个贫家子,以及九章堂阎良等一些扎扎实实读书做事的学生,都受到了他的大力称赞。

    于是,众多人在对葛老太师感激涕零的同时,却也同时暗自感念张寿——如果不是张寿常常在葛老太师面前念叨他们这些学生们,就凭葛老太师的地位,哪会记得他们的名字?

    然而,张寿面对学生们那些孺慕的目光,脸上固然很淡定,但心里却是一个大写的懵字。

    他确实是没少在葛雍面前夸奖自己这些学生——完全迥异于他在他们面前的严厉,但那都是平日里日积月累,点点滴滴的夸奖,他完全没想到葛雍这样的忙人居然能够记住,而且是全部记住,更没想到人会在这种关键时刻说出来,就为了给他脸上贴金。

    别人觉得他这样的老师简直是学生梦寐以求的良师,可他却觉得,有葛雍这样的老师,那才是天大的幸运……天下有哪个老师,能如葛雍这样成天想学生之所想,急学生之所急?

    而葛老师今天的表演,却还远远没有结束。他目视那满座所谓贤达,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你们平日在家乡,不是大多都乐于教化,提携后进吗?那到了京城,为什么不能在公学提携一下后进?是瞧不起他们?”

    “公学里确实学生两极分化,要不就是半山堂那些贵介子弟,要不就是余下年纪不小却目不识丁,又或者只认识几个字,其他什么见识都没有的贫家子。他们中间的大多数人确实不是什么英杰之才,但凡夫俗子之所以为凡夫俗子,正是因为没有接触到天下贤达的机会。”

    “而若是有,焉知其中不会有那么一两个人因为各方贤达振聋发聩的讲学,一时立大志,奋发向上,最终脱颖而出,化茧成蝶?”

    “我之前就已经说了,九章的意思是,讲学就定在公学那座大礼堂,至于听众,就和之前岳山长等诸位的讲学一样,更多的面向应试举子,但并不是说,没有举人功名的人就全都排除在外。”

    “谁能担保,那些如今没有功名,看似碌碌无为的人,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后的将来,会不会有人脱颖而出,名震天下?所以,九章意在将来,此次邀请各位讲学,而来听讲的人,照旧是如同先前岳山长等诸位讲学一样,听讲者只要先来登记。”

    “但是,一来旨在面向那些举子和秀才监生之类有功名出身的人开放听课名额,二来却也打算为没有功名却态度端正的有志者开放听课名额。当然,第二类人需要面试,那种抱持功利之心,姑且来听听的投机者,绝对不欢迎。”

    “至于公学的学生,九章堂和半山堂之外,余者不论哪个班,愿意的可以来听,但只能以站在礼堂外旁听,不占名额,想来如此就不会有人觉得自己的讲学是对牛弹琴,还让他们占了你们宝贵的听课名额吧?”

    随眼一瞥,葛雍见主桌上的众人大多面色沉静,他自然明白这些人能气定神闲的理由。能和他同桌的,不是德高望重,比方说褚瑛齐景山这样的老友,要么就是曾经官高爵显,比方说陆绾刘志沅,剩下的三位也是轻易不会表态的那种人。

    然而,在更远一些的席面上,不少人都露出了极其心动的表情,甚至还有人感激地对着他点头,那模样仿佛是恨不得立时答应。但至于是不是假表态,那就只有这些人自己知道了。

    因而,葛老太师当下就话锋一转道:“当然,诸位若是在讲学期间发现英才……大可择英才而教之,留下一段佳话嘛!”

    这最后一句话虽说听着好似是玩笑,然而,不少人听着却是不由得向张寿等人看去。学生拜师,就和老师收学生一样,这就讲究一个缘分,比方说葛雍和张寿,这明明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不就是成了师生?

    而且张寿在外头没少给葛雍长脸,葛雍在人前也没少维护张寿,这就是个良性循环。而张寿又再收了一大堆学生,哪怕大多数人很平庸,但就因为有陆三郎等等几个出挑的,再加上当今太子对张寿那简直是敬服备至,于是张寿在外头无数人的眼里看来,就成了名师!

    如若他们能在京城民间寻觅到一两个英才,于是收在门下当成学生,日后未必就不能有所成就!满京城的官宦贵介子弟,并不是个个都受家里重视,也不是个个都能和张寿攀上关系,也许还有人在寻觅机会。

    而且,那些小门小户出身的英才,说不定就有正好对他们的学术感兴趣的吗?寒门出贵子这种事,张寿已经树立了一个很好的榜样!

    而且,在京城收的学生,出人头地的机会远比南直隶和江西浙江这种魔鬼之地的科场来得多,说不定促成此事的张寿,甚至其背后的葛雍,也会乐于看到他们提高影响力,于是在暗地里提供一定的帮助呢?若不是为了争取盟友,张寿何至于提出这样的建议,葛雍又怎会旗帜鲜明地支持?最重要的是,万一太子殿下也来旁听讲学呢?

    经营一个学派,并不是学派中有人出任京官就可以达成的。毕竟,京官那么多,无权无势的穷京官占了绝大多数。而风光一时的御史,也可能因为一招失手而被打到永世不能翻身。所以,除却那几个出名的学派,大多数所谓地方贤达,学派传承都很堪忧。

    于是,此时此刻,随着第一个人大声称赞这是一桩盛事,附和的声音一时间络绎不绝。哪怕也有为数不少的人保持沉默,显然是正在观望,又或者不以为然,但这至少是一个相当良好的开始。而随着陆绾和刘志沅这两个曾经的大佬开始站台帮腔……一场婚宴冷生生吃出了座谈会的感觉!

    能说的都被老师说了,张寿干脆就一边挂着完美的笑容,一边在那暗自琢磨。等今夜这些宾客散去,到时候一传十十传百,反正不是他筹划的,也是他筹划的……当然,这事儿对他没有多少不利,顶了天就是让朝中某些老大人恨他而已,反正该恨的早就恨了!

    而混在婚宴上的朱廷芳,耳听得四座或附和或恭维,张寿虽然应对得体,可怎么看怎么好像有些敷衍,他终于品出了苗头来。看来,张寿难得被别人坑了一次!

第七百五十章 钗横鬓乱,任是无情也动人

    新房之中,喜烛摇曳,大红处处,再加上那身穿大红的美人儿,真的是一片喜庆旖旎的气氛。然而,独守空房的朱莹却已经无聊到和刘晴两人坐在偌大的拔步床上,在那打双陆了。

    不是她在新婚之夜也如此放肆,实在是……太没劲了!好歹和她大嫂嫁进来那一天似的,有人到洞房里来看看热闹,挑衅一下也好,那么她好歹可以找到一点事情做,至少可以提一提精神,不像她现在只想打呵欠睡觉!

    难道那些看不惯她朱大小姐的女人都死绝了吗?不对,应该是这些人都没收到请柬,就算想来出气,也不得其门而入……唉,早知道如此,她就特意发出十张八张请柬,看看有没有人会受不得激跑来找她麻烦,至少她也有点事情做!

    而刘晴当然看出了朱莹那百无聊赖的情绪,可就算是她打叠精神连赢三局,也没看到往日争强好胜的朱莹奋起反击。因此,她只能丢下手中的骰子和双陆棋,咳嗽一声劝解道:“张学士的学生们除了三郎,大多数都没娶妻,再说就算娶了,有几个敢来闹你?”

    “再者,如德阳公主,永平公主这样的,毕竟刚死了两个哥哥,又不好亲自到张园来……”

    没等刘晴把话说完,朱莹就轻哼一声道:“德阳也就算了,永平那家伙她是打死都不会来的,因为她如果来了,回头宫里少不得会有人催婚,她现在都快要恨死了!再说,我也不稀罕这种所谓的面子。不过,居然都没有一个有志气的来和我硬顶,真是无趣!”

    刘晴此时都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别的姑娘们恨不得洞房花烛夜的时候各种过来看热闹的女眷少一点,也免得又是调侃,又是缠枪夹棒的各种挑剔,而到朱莹这里就倒过来了。大小姐反而嫌弃不来的人没志气……这到哪去说理?

    她一点都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只能绞尽脑汁岔开话题,终于就被她想着了:“对了,听说今天张园宾客特别多,各处足足摆了五十桌宴席,那叫一个热闹!”

    朱莹却想起了张寿在他面前提到阿六做主送出去的那一堆请柬,此时终于来了点兴致。她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可问刘晴都有谁来时,一开始就去了后院吴氏那儿,于是并不怎么知情的这位陆家三少奶奶无奈摇头,表示并不清楚。

    于是,朱莹干脆扬声叫了母亲给自己陪嫁的楚妈妈进来,嘱咐她去前头打听一下,今天来的宾客都有谁。这本来并不是很合乎规矩礼仪的举动,但发生在朱莹身上,无论楚妈妈还是刘晴,那却是没有一个人有异议。

    她们只要朱莹没打算坚持自己溜去前头婚宴看热闹,那就已经如释重负了!要真是发生那种事,她们才会叫苦不迭。

    而楚妈妈悄然去了,朱莹也就丢下了此时根本没兴趣玩的双陆棋,干脆拉着刘晴悄声问起了对方和陆三郎的婚后生活。虽然陆家人口多,但因为陆夫人早早就安排好把小儿子分出去单过,所以刘晴谈及此事,对自己的婆婆那就是一箩筐的好话。

    不用成天和两个嫂子抬头不见低头见,妯娌之间斗心眼,不用日日琢磨着如何讨好婆婆,反而只要隔三差五送点什么东西过去,就会得到婆婆一大堆称赞和回赠,就连原本对她这桩婚事总有些不放心的父母,如今也全都觉着她嫁得好极了。

    而刘晴坦然地把这些一说,朱莹立时笑得眉眼弯弯,却是又问道:“婆婆对你好,陆绾那个当公公的暂且不提,他也管不到儿媳妇的事,陆小胖子那家伙呢?如果我没记错,你之前是因为他在二皇子面前出面维护你,这才觉着他不错的。现在呢?”

    “他有没有本性毕露?”

    “什么本性毕露啊!三郎挺好的!”刘晴本能地反驳了一句,见朱莹干脆就扑上来环着她的脖子,笑问了一句好在哪,她不禁心如鹿撞,连忙奋力推开了她,可脸上的嫣红却已经出卖了她此时心底的情绪。

    好在哪……那还用得着说吗?那个曾经无数京城千金都鄙薄过的胖郎君,真的是一个很懂得人情世故,更知道体贴入微的男儿。怪不得古语有云,人不可貌相!

    于是,两个闺中密友恰是一个逼问,一个搪塞,闹腾得正厉害时,外间突然传来了一声咳嗽。知道是外头守着的人提醒有客人来了,朱莹和刘晴这才赶忙分开,可再一看彼此,那叫一个倚枕钗横鬓乱,顿时双双笑了起来。

    可笑过之后,意识到不知道谁家的女客就在新房之外,她们还只能彼此帮忙收拾,朱莹更是忘了自己刚刚还在抱怨别人没出息不敢来闹事,没好气地嘀咕道:“这是谁啊,怎么早不来晚不来这时候来……”

    而她话音刚落,就听到门外传来了自家大丫头湛金的声音:“叶小姐,曹姑娘,这边请。”

    居然是叶氏!这下子,朱莹登时又惊又喜。她固然和叶氏交手切磋过好几次,也为了女学的事情跑上门去请了人一次又一次,之前还特意和张寿说过,让其给叶氏也下一张请柬,可她真没想到,叶氏真的会来!因为在她印象中,叶氏并不是那种很喜欢交际的人。

    此刻,她连忙想要跳下床去迎接,结果就被刘晴直接摁住了:“你是新娘子,有点矜持好不好?哪有新娘子随意下喜床的!”

    朱莹正要反驳张寿可不在意这么多破规矩,可这时候,叶氏已经带着曹青青直接进来了。才一看到面前的两人,这位容貌冷艳,个性也一样冷清的美人微微一愣,随即目光古怪地在刘晴和朱莹脸上扫了一扫。朱莹还没体会到什么,刘晴就慌忙解释了一句。

    “原来是叶小姐,莹莹刚刚说这新房都不见有人来,实在是无聊透顶,所以丢了双陆在那逗我,我们是闹着玩呢!”

    大红头绳扎着一条大辫子的曹青青也看到了朱莹和刘晴之间的异状,因为她们人比花娇,此时那霞生双颊的表情更是添了三分艳丽,因而她正觉得羡慕,听这解释也完全没当成一回事,只是抿嘴笑道:“怪不得,这闹得连耳环都掉了!”

    刘晴慌忙去摸自己的耳朵,随即才发现少了耳环的不是她……而是朱莹!

    她见朱莹这才如梦初醒,随即在床上左翻右找,她着实又好气又好笑,当下就起身下床,而此时朱莹那两个大丫头湛金和流银来给叶氏安座上茶,她就冲着朱莹嗔道:“这丫头自己今天才刚嫁人,结果却嫌没人闹洞房,结果就来闹我。”

    “她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哪里知道洞房夜那些新娘子被人品头论足,那简直是假笑得腮帮子都疼了!叶小姐,你既然来了,那就好好挑剔挑剔她,省得这丫头得了便宜还卖乖!”

    叶氏拿到张园那张请柬,犹豫许久方才决定来赴宴,结果进城太晚,到了张园,喜宴都已经开张了。她是女客,一路进来,就只见前头欢声笑语,宾客盈门,而后院却明显有几分冷清,只有陆夫人等少数一些女客,总共只摆了四桌。

    因为她和其他人都不熟识,因此哪怕吴氏殷勤招呼,她最终还是借口来新房看朱莹,悄然离席而去。那时候她就注意到,四座女客不少都拿有些奇异的眼神看她。

    而现在,她终于明白这些人为什么那么奇怪了。因为朱莹在京城名声在外,所以压根没人打算来新房招惹这位大小姐,于是朱莹竟然嫌弃无聊!想到这里,叶氏忍不住嘴角一翘,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

    而这一笑,任是无情也动人,别说朱莹和刘晴头一次得见,就连跟着她有一阵子的草青青也头一次得见。

    曹青青到了叶家之后,发现反而没镖局这么多规矩,于是渐渐就恢复了小姑娘那天真烂漫的本性,此时就忍不住叫道:“小姐,你笑得真好看,以后也应该多笑笑!”

    她这无心之言,叶氏听着却骤然惊觉了过来,等发现朱莹和刘晴恰也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看,她顿时很不自在。可还没等她解释什么,朱莹就干咳一声道:“青青说得没错,叶小姐你就是太冷了,面对那些无趣甚至无耻的人,那当然要拒人于千里之外。但是……”

    “但是,面对自己人,那何妨多笑笑呢?阿寿常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他能有现在这样的成就,也是靠把对头变成了朋友。”

    说到这里,朱莹就对叶氏展颜一笑。她本来就是无数人称赞的大美人,此时这一笑,叶氏看着也不禁有一种摄魂夺魄的感觉。而曹青青那就更傻了,盯着朱莹那张美艳绝伦的脸看了又看,发现朱莹注意到了她的注视,竟是又对她挑了挑眉,她这才不禁脸色一红。

    为了弥补自己的失态,曹青青小姑娘赶紧遮掩道:“张学士的事情我也听说过,据说他现在这些学生,好多都是当年去他家里找他茬的。”

    “其实那不是他们去找他茬,是那时候我悄悄派人在外宣扬说,融水村有一个德高望重的隐士,结果正好阿寿想找个办法帮村里的父老乡亲减轻一下生活负担,不得已之下只好配合我演戏。但是,如果不是陆三郎主动上钩,这场戏也演不下去。”

    朱莹想起昔年旧事,准确地说,就是一年多前的旧事,她还是觉得唏嘘不已:“如果不是葛爷爷来得及时,那两个被朝中某位老大人指使,去找他麻烦的家伙就要得逞了。”

    说到这里,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却没有注意到曹青青正一脸希望她继续说下去的表情,却是眉头紧皱地说:“我差点忘了,当初来找阿寿的那两个家伙,谢万权和唐铭都曾经去了公学,之前兴隆茶社上御厨选拔大赛的时候,他们也去过,还见过皇上。”

    “可这些天我去公学,都没见着他们啊!公学里那高级班了打算考功名的几个学生,他们的老师好像是一个刘老大人相熟的举人,但肯定不是唐铭!”

    “莫非这两个小子是吃不得苦,于是就退出了?难道他们今晚也没到张园来?”

    她说到这个,那就不是刘晴熟悉的领域了——哪怕公学是她公公陆绾再次创业的一亩三分地,自己的夫君陆三郎也是九章堂二年级的第一任斋长,但她毕竟从来没有去过问那一摊子,也无意掺和女学的事。而曹青青同样是满脸迷糊,反倒是叶氏若有所思地轻咦了一声。

    “是那个曾经当过国子监率性堂斋长,后来和主管率性堂的国子博士杨一鸣割袍断义的谢万权吗?他娶了襄阳伯的小女儿之后,陆祭酒请他去通州开了一座公学,虽说被不少士人说是作秀,却也扎扎实实。至于那位唐解元,据说人访友时,被人嘲讽了,正在那笔头大战。”

    尽管刚刚还在挑剔谢万权和唐铭不见人影,但如今听叶氏说到他们的现状,听说唐铭竟然被人嘲讽,朱莹立刻就火冒三丈了起来。然而,还不等她继续追问下去,刘晴就不得不重重咳嗽道:“我说莹莹……今天是你的新婚之夜。”

    哪有新婚之夜说这些煞风景话题的?

    见朱莹登时哑然,叶氏也不由得有些歉意。可就在这时候,刚刚看座上茶之后悄然出去的湛金,此时却又蹑手蹑脚回来了:“大小姐,楚妈妈回来了。她听说有客人过来,就让我捎话说,今天那五十桌客人大多都是名士贤达,还请您放心。”

    朱莹顿时有些意外。她也顾不得叶氏还在场,连忙出声叫道:“快让楚妈妈进来,别有话说一半啊,什么叫都是名士贤达,阿寿哪有那么多能够自称名士贤达的朋友?叶小姐又不是外人,没有什么需要避着她的!”

    正打算起身告退的叶氏顿时只能坐了回去。从小到大,她也遇到过很多同龄又或者同辈的女孩子,她们大多数觉得她孤芳自赏,为人冷漠,所以敬而远之;小部分在热情结交却一再受挫之后,也就偃旗息鼓了;而极少部分肯和她来往的……往往个性娇憨,所以不易受挫。

    但她感兴趣的是练武强身,骑马射箭,志同道合的人很少,而就算有人真的号称擅长,兴致勃勃地和她交手之后,又往往会因为她认真不留情面而火冒三丈,由此再不往来。也就是朱莹,一而再再而三地登门,交手一次又一次,那时候真看不出有什么天之娇女的架子!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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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龙佳婿介绍:
穿越三年,长在乡间,有母无父,不见大千。就在张寿安心种田教书的时候,有一天,一队车马造访,给他带来了一个未婚妻。当清俊闲雅的温厚乡下小郎君遭遇美艳任性的颜控千金大小姐,鸡飞狗跳的故事开始了。乘龙佳婿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乘龙佳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乘龙佳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