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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府天     乘龙佳婿txt下载     乘龙佳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百八十一章 怨气

    “好冷……”

    几乎同一时间说出相同的两个字,四皇子和张琛你眼望我眼之后,却是冷哼一声双双把头转开。面对这一大一小两个家伙,小花生和萧成已经没什么力气去劝解了。毕竟,两个人虽说小时吃了很多苦,但被张寿养起来也已经有好几个月,有道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当然最重要的是,两个人全都是城里长大的,压根没见识过这真正的冬日乡村是怎么过日子的,所以虽说是几天,但他们也被这全新的生活环境折腾得手忙脚乱,反倒是从小在融水村长大,却只不过是在张园呆了大半年的杨好,不到半日就完全熟悉了。

    比如这会儿,他们四个都冷得在这里烤火发呆,杨好却兴高采烈地一个人在村里和一群新认识的家伙打成一片,仿佛根本就不知道冷!

    而发现小花生和萧成听到自己的抱怨没什么反应,四皇子忍不住气馁,但还是小声抱怨道:“老师唬我,什么值得培养的人才,这小破村子里根本就一个都没有!教他们认几个字,前讲后忘记,写字更是连横平竖直都做不到!背书就更不用说了,千字文背几个字都会出错!”

    他说着就愤愤叫道:“自己都不用心,那日后当然只能一辈子种地!”

    小花生和萧成对视一眼,虽说不是特别赞同四皇子最后的话,可这几天忙活下来,他们也同样被这地方的孩子们给震惊了。他们也不是什么资质很好的人,从前读书时,一个被朱廷芳训过挺多回,一个则是被张寿罚过很多次,在公学也常常被老师说。

    可是,从前他们混迹在公学那初识字的中级班时,他们已经觉得那进度特别特别慢了,可每逢因为老师反反复复讲,讲到他们耳朵都起了老茧,不耐烦时,他们就会想到,自己毕竟是七天轮换一次同学的关系,那些同学都是七天才能听一次课,也就勉强还能忍耐。

    可现在,他们明明是给同一批人讲课,那些学生却或顽劣或愚钝或懵懂,哪怕反反复复讲,却仍旧满脸蠢相,就算让他们不懂就问,问的却是一些完全没有关系的话题……也就是杨好祭出了表现好然后给奖励的手段,这才勉强算是让大多数人每日能来上一个时辰课。

    然而,一个时辰之后,人就一哄而散,哪怕是那些原本认识一两个字的小子,也完全没有留下多请教一下,多学习一会的心思。这种地方的这种学生,真会有可造之才吗?

    而张琛见四皇子这么抱怨,他也同样有苦说不出。放着好好的贵介公子不做,跑到这穷乡僻壤来和四皇子打这见鬼的赌,他真的是脑子坏掉了!他算是看出来了,那些村人对叶氏这个女人的兴趣,比他和四皇子这些人的兴趣要大得多。

    所以,现实就是在这种地方谈什么教化毫无意义,怪不得他旁敲侧击问过村长,却得知这里最近出的一个秀才,都是五十年前了,听听,是五十年前!亏那村长还信誓旦旦地说,他们是白居易后代里的一支,一路迁徙到此安居……

    白居易如果知道自己有这么愚钝不堪的后人,大概会哭死吧!

    就算嫌弃科场太死板,可这小村里也从来都没出过其他像样的人才,就连手艺特别好的匠人也没有,仿佛几十年来,这里就是种地种地再种地,可亩产高的种地能手也没出过!

    张琛一面想,一面坐在那里烤着火,虽说没注意到自己的手已经因为这几日的生活而显得粗糙,但这种小事他如今压根就没工夫去理会。

    他只知道,如果再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那么,别说和四皇子斗出个输赢,回头他和四皇子说不定要一起灰溜溜地滚回京城去!

    正当他在脑海中转着造假这么一个念头时,他突然听到外头传来了村长那熟悉却又讨厌的声音:“两位小公子和他们的伴当都在里头,还有一个到村里逛去了,我这就让儿子去叫他!哎呀,咱们村里的人都在奇怪呢,大冷天却有这样的贵人上咱们这儿来……”

    “再加上还有城里叶老大人家的千金到这儿小住,这小小的白家村简直不知道哪来的福气!听您二位这么一说我才明白,原来他们是想要做出点事情让家里长辈瞧瞧,这就了不起了!啧啧,自从他们到咱们村里之后,咱们村里就连拖着鼻涕的小子,说话都文气了不少!”

    “这真是咱们几辈子烧了高香,才能遇到这样的大好事!”

    张琛自己就是讨厌读书的人,可呆在这村子里还是觉得格格不入,唯一让他觉得稍微顺眼一点的,那就是认识几个字,也有那么一点见识,至少能和自己说几句话的村长。此时听到人正在外头和人说话,甚至给他们掰出了一套很能唬人的说辞,他顿时松了一口大气。

    如果来的人是张寿,那肯定心知肚明这村长所言不尽不实,可如果不是,他和四皇子这困窘的境地,大概也能稍微遮掩一点。可下一刻,听到那村长带来的人没说话,那村长又絮絮叨叨开了口,他听到那两个称呼,脸色不禁就变了。

    “两位一是叔父,一是老师,大冷天的担心侄儿和学生所以过来劝他们回去,真是长者慈心……”

    这一次,就连四皇子也一下子跳了起来。老师这两个字很好理解,不就是张寿吗?可叔父两个字又是什么意思?一想到某个可能的人选,他就忍不住迅速拍打着灰蒙蒙的双手,同时试图把自己拾掇得稍微干净能见人一些。

    然而,他的努力还没有完全奏效,门口那油黑的棉帘子就被人高高打了起来。然而,来的是谁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楚,扑面而来的寒风就直接把他给吹得打了个寒噤。等看清楚张寿身边那个黑脸的中年人,他就不由得暗自叫苦不迭。

    老师怎么会把皇叔给叫了过来?想当初他可是没少得罪过江都王!

    养尊处优的江都王走在村中冻得**的地上时,就在心不在焉地寻思回头怎么去见一见叶氏,压根就没理会四皇子和张琛到底是什么光景。此时此刻,当他好不容易适应了室外和室内的巨大光线差别,看清楚面前这几个小子时,他先是一愣,随即就完全忍不住了。

    “哈哈哈哈哈……你们几个,怎么灰头土脸成这个样子?”

    被人如此露骨地嘲笑,张琛怎么能忍?就算人是江都王这个大宗正,从前他也会头铁地硬怼一番,然而,看到张寿正似笑非笑地站在江都王身边,他就收起了这非常不明智的冲动,却也不起身,不说话,就低着头在那生闷气。

    把江都王这个不管事的大宗正带来干什么,看他们笑话吗?

    然而,四皇子就没办法这么忽略江都王了——他很怕父皇借着江都王这位皇叔之手狠狠教训他一顿。因此,他老老实实拱手作揖,叫了一声叔父,又对着张寿叫了一声老师。

    而同样认出江都王的小花生和萧成却不知道该称呼什么,都拿眼睛去瞅张寿,见人没开口,比较机灵一点的小花生这才试探着开口叫了一声:“公子,您把郑员外也请来了?”

    郑员外!江都王简直被这个称呼震惊了。可想想人家不叫他郑员外,难道还叫他郑先生,郑大人,他也只好没好气地嗯了一声,算是应了下来,继而就仔仔细细端详了一番,这才发现四皇子面色憔悴,在地上赌气没做声的张琛也好不到哪去,显然在这吃了不少苦头。

    虽说被张寿用了手段骗了过来,但这会儿面对这一幕,他心里那股火气还是稍微纾解了一些——这大概是因为看到有人同样是被张寿骗了,而且更加倒霉,所以心里终于平衡了一些,又或者说,有些幸灾乐祸。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语重心长地说:“四郎,你闹够了没有?闹够了就回去。都要过年了,你还打算和你父亲闹别扭到几时?认个错服个软,嫡亲父子之间,难道还怕揭不过去之前你那过错?”

    “我又没错!”四皇子小声嘀咕了一句,尤其是当看见那个村长竟然在门口打着帘子张望,却没有离去,他就不禁更不愿意在这种无关人等面前丢了面子,竟是昂首挺胸地说,“我说了要做出一番事情给他瞧瞧,那我就说到做到!”

    江都王也只是因为来都来了,所以尽人事听天命地劝一句,也免得回头皇帝得知他上那儿来,却对晚辈侄儿不闻不问。

    所以,四皇子这熊孩子竟然在那死倔硬扛,他也懒得和人磨嘴皮子,呵呵一笑低头看向了张琛:“张大郎,这都已经腊月了,你真的打算等到年关再回去?”

    张琛板着一张脸拍拍双手站起身来,声音竟是比一张脸更加死板:“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我既然说了要和郑锳比一比,那当然就不能半途而废。”

    “哪怕在这吃苦受累,连人都瘦了一圈?”江都王故意着重强调了这一点,见张琛干脆不屑地一笑就不理他了,他也懒得和这大号熊孩子多费唇舌,嘿然一笑就瞅了张寿一眼。

    “九章,看来今天这一趟,我们真是徒劳无功啊。”

    张寿哪里不知道江都王这会儿满心都装着海陵县主的事,压根就没心思和张琛以及四皇子多啰嗦。因此,听到人这么一说,他就叹了一口气说:“都是我没教好这两个学生,还劳烦郑员外大冷天的这么走一趟。”

    一句客套话之后,他就词锋一转道:“对了,叶小姐如今正暂居于此。令嫒和叶小姐神交已久,郑员外要不要去探望探望?如果要去的话,我让小花生给你带路?”

    这句话终于说到了江都王的心坎上。他几乎想都不想就一口答应,等张寿招手叫来小花生,吩咐人带路之后,他甚至都懒得和四皇子以及张琛再说什么废话,竟是拔腿就走。

    而送走了这一位,张寿这才目视那张头探脑的村长,见人干笑一声就缩了缩脑袋悄然退走,他方才走上前去,却是毫不客气地挤占了刚刚四皇子的位置,把手放在了炭盆边烤起火来。看到他这动作,刚刚甩脸给江都王看的张琛犹豫片刻,到底还是重新坐了下来,而四皇子则是赶紧挪去了小花生走了之后腾出来的位子。

    然而,他讨好似的一句老师刚刚出口,就只见张寿倏然抬起头来,似笑非笑地问道:“听说你们在这很不顺心?是觉得这些学生无心读书,也没什么出息,一辈子就只能种地?”

    四皇子顿时吓了一跳。这是张寿早就来了听壁角,还是真猜的这么准?而张琛知道张寿带着江都王来,怎么都不可能听壁角,只不过是猜着了他们的窘境,他就索性实言道:“这破地方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像样的人才,一个个笨得要死,要他们读书就和要他们的命似的!”

    “那你爹当初让你读书的时候呢?”

    张寿轻飘飘反问了一句,见张琛顿时不做声了,他就自顾自地说:“你们以为,我当初在融水村时,是怎么发掘出小齐和邓小呆两个人的?又花了多少时间?”

    四皇子只以为张寿这是要以自己的经历来责备他们的一时不顺就气馁,当下就小声说道:“听说老师你是大病初愈之后,开始在乡间教人读书识字的,总共也就三年时间,总不能花了三年那么久才发掘出齐师兄和邓师兄吧?”

    “当然不会这么久。”张寿伸出一根手指,好整以暇地说,“就一个月。”

    此话一出,张琛那忿忿不平顿时僵在了脸上,而四皇子也同样如此。这时候,张寿方才站起身来,绕到四皇子背后,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熊孩子的后脑勺,随即又到张琛背后依样画葫芦来了一下。

    “这是白家村,不是京城!这里的孩子又不是要去考进士,你不给他们家里好处,就让这些孩子跟着你读书……读什么书,浪费干活做事的功夫,人家能乐意吗?就凭村长那无利不起早的性子,他就等着你们给好处,这才会在背后帮你们,谁知道你们两个竟然只会凶巴巴训人,还不如杨好聪明!”

第七百八十二章 诱之以利

    读书还要给好处的道理,四皇子和张琛当然明白。然而,两个人都是突然被张寿带出来,一个压根没来得及带钱,一个是出宫时就身无分文,而且张琛连随从都是张寿给配的,四皇子带的又是小花生和萧成这两个一分钱也要掰成两半花的抠门小子,他们哪里给得出好处?

    就连杨好哄人读书时送出去的糖块,都是杨好自己掏钱买的……就冲这个,张琛那是感觉太尴尬了,他这还是平生第一次品尝到了一文钱难死英雄汉的滋味。

    亏他当初还打算靠撒钱开道的,结果那被张寿三两句话一激,没反应过来,就这么两手空空地出来,然后被张寿扔在了这个穷乡僻壤……

    什么这村子是在通州附近,这里一大堆人根本就没去过通州,村长倒是去过,但却非常为难地告诉他,这大冷天路上不好走,村里总共也没几头牲口,所以不敢借给他去通州,而且张寿走之前有吩咐,不能放他们乱跑,否则出了事他付不起这个责任!

    想到村长之前还隐晦地暗示,张寿说不定在这还有眼线,因此,张寿这会儿说他们不会给好处,张琛不禁悻悻抱怨:“小先生你借我两百贯,我当然能把好处给得足足的,可我现在不是没钱吗!没钱寸步难行,你都知道这些家伙是无利不起早了,还让我们在这白费力气!”

    而四皇子在张寿面前却惯会扮乖巧,他就不像张琛这么直接了,站起身讨好似的绕到张寿背后替人按捏着肩膀,随即小声说道:“老师,我也想给他们好处来着,可问来问去,这里的人又不会纺纱织布,又不会种桑养蚕,而且种地的本事也不过平平。”

    “虽说那些海外的种子很高产,但这不是还没到春播的时候吗?”四皇子竭力展示出自己也是思考过的,而不是张琛那种只知道砸钱的土豪做派,见张寿呵呵一笑没说话,他就继续巧舌如簧地说,“老师既然来都来了,那就点拨点拨我们呗?”

    这一次,他绝口不提赌约两个字。要知道,再这么继续下去,他和张琛那赌约完全就会变成笑话——而要是某个不愿意和他们一道,而被张寿带去另一个村子的家伙罗三河反倒是赢了,那他绝对会恨不得一头撞死!

    张琛虽说没法像四皇子这么狗腿,可四皇子先开了口,他想想请教张寿也不是什么丑事,当下就忍不住小声说道:“我之前也问过那些小子,就不想进城去看看吗?城里有大宅子,有绫罗绸缎,美酒佳肴,还有很多简直如同画里头的美人。结果……”

    他顿了一顿,脸色又黑了几分:“结果那些小子固然听得乱嚷嚷一气,结果真说要进城时就都在那拼命摇头。有人说城里住一夜就要花光家里一年打的谷子,也有人说城里一顿饭够家里吃一个月,还有人说城里的女人会骗人,把有钱公子骗成穷光蛋,都不知道是谁说的!”

    张寿听张琛说得咬牙切齿,他在微微一愣之后,却是哈哈大笑了起来。

    把城市说成妖魔鬼怪横行的魔窟,这种说法怎么和大人吓唬孩子说后山上有大灰狼如此类似呢?看到四皇子也在那拼命点头,想来是没法忽悠小伙伴,所以心里怨气大发了,他就笑眯眯地问道:“你们想哄他们去通州?”

    见两人顿时不做声了,萧成则是欲言又止,他就似笑非笑地继续说道:“料想张琛不会因为没钱没帮手,而打算去通州城里找你们秦国公府的人来帮忙,那么,这次进城是为了让这些乡间孩子看看世界之大,于是有走出去的心思,这才能好好读书?”

    “想法不错,算是动过脑子的。”

    没想到张寿竟然会肯定自己的做法,张琛顿时喜上眉梢,可下一刻,张寿却突然词锋一转问道:“进城的开销呢?你有没有和他们说,一切都包在你身上?”

    “张琛当然说了啊!”

    这一次,四皇子也忍不住帮张琛说话。他也顾不得两个人是打赌的对头,急急忙忙地说道:“他那时候对那些小子说了,跟他去通州吃香的喝辣的,再挑几件新衣裳,这承诺是明明白白给出去的!”

    “很好……问题是,人家信吗?”

    张寿再次不紧不慢地问了一句,然后就看见大小熊孩子对视一眼,同时不吭声了,他就知道这两个甚至拿不出钱哄小孩子的大小穷光蛋,压根就没能取信于人。当然,那位很明显太过聪明的村长,应该也是推波助澜者。

    “你看看,你们都来了好几天,不但没能有一丁点进展,也许还被人当成被家里赶出来的浪荡子,这是不是很憋屈?要不是今天我和江都王来探望一下你们,即便再继续待下去,你们自己说,会有什么结果?”

    “与其说什么带人进城,让他们吃香的喝辣的好好领略一下通州风光,还不如说只要好好念书,念得好,将来你们就能给他找一份每年二十贯钱的工作!要知道,二十贯钱够这种庄户人家几口人过一年了。至于他们长辈要是不信你们……”

    “张琛,你不会写一张字条,让人长辈去通州城找你家产业中的管事,然后给那家伙一份十天半个月的短工,让人过年前小小赚一笔?郑锳,你也是一样,写张字条,介绍人去通州城里你莹莹姐姐的铺子做几天活少钱多的活计,这不就行了吗?”

    “我是禁止你们直接找外援到这村子里来,扰乱你们的赌局,可我没有禁止你们充分发挥想象力。记住,坑蒙拐骗的那是骗子,而天花乱坠擅长忽悠的,却很可能是当朝宰相甚至天子本人。骗子是人人喊打,但后者哄人,上钩的愿者还少吗?”

    “老师,你这话要是被父皇听到,他肯定要骂你胡说八道!”

    四皇子嘴里这么说,但却笑得心花怒放。张寿这么亲自一来,解释清楚了尺度,那他就好操作多了。虽说他不像张琛,整个秦国公府的钱财人力都可以任由调派挥霍,但是,这次张寿也不会任由这家伙那样胡来,而且还会借了朱莹的铺子给他撑场面,那就拉平了!

    张寿对四皇子这话只是置之一笑,见张琛正在那眼珠子乱转,他就笑眯眯地说:“但是,别想着借了那边的产业给你们这里送钱送东西,秦国公那边我打过招呼,而莹莹的产业那边也一样。顺便,我给你们一个提示,当初我在村子里教书的时候,还用过一招。”

    见这一次,连相对老实的萧成也眨巴着眼睛看向张寿,就更别提张琛和四皇子了。然而,下一刻,三个人就因为张寿说出来的答案而惊呆了。

    “背诗的时候,能背出来的人就给糖吃,但背九九歌,那就是谁背得最快,当年交佃租的时候,少交一半的佃租,我怕有的人不懂,还特意告诉他们,少交一半佃租什么意思。”

    “那意味着他们家里可以多吃好些天的白米白面,意味着不会因为人口多就吃糠咽菜,意味着过年能多做一件新衣……”

    “我当初为什么会挑出小齐和邓小呆两个?小齐且不用说,他爹至少是个秀才,而邓小呆家里却好几个孩子,他舅舅虽说在顺天府衙当个小吏,却根本照顾不了那么多外甥。邓小呆当初刚学的时候,连字都不认识几个,可因为我说的少交一半佃租,他就上了心。”

    “他确实是天赋异禀,在我刚刚读完一遍九九歌之后,立刻就跳起来背诵了一遍,竟然一字不差,为此还被其他眼红的孩子骂是作弊。然而,他确实不怎么认字,整个村里除了我这个闲人,也没人会教他这个。后来我说到做到,求了母亲免了他们半年佃租。”

    说到这里,张寿不由哑然失笑。想当初他还真当附近这一大片土地是他们家的,他是个隐形的大地主,结果过了三年碰到朱莹,这才知道赵国公朱泾只是用这大片土地的佃租,养着他这个童养婿。当然,现在童养婿是转正了,而那片土地,朱莹也带着陪嫁了过来。

    到头来那片地真的就成了他张家的!

    而张琛和四皇子却没想到张寿这会儿已经思路飞出了十万八千里。他们听到张寿这非同一般的奖励……又或者说激励,一下子都脑洞大开,思量起了自己该如何从张寿的做法入手,然后把这种激励手段发扬光大。

    两人早已经不是不懂人间烟火的金枝玉叶,贵介子弟了,当然知道所谓一半的佃租,对普通人家来说是什么概念。可如果这是他们自己家里的庄子,他们当然能这么干,问题是,这白家村不是他们家里的庄子啊,他们怎么去争取免佃租?

    见张琛和四皇子正在眉来眼去的,分明是在拼命开动脑筋想办法,张寿就笑着又提示了一句:“叶小姐不单单是来做评判的。她和这白家村的地主算是亲戚,要免佃租的话,日后这笔钱当然你们自己出,所以说动了她的话,其实你们要做事很方便。”

    “总之,要给好处,你们要记住,不能空口说白话,要让人看到实实在在的好处。”

    “别提什么无利不起早,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庶民百姓,生计第一,你们一分钱都掏不出来,空口说白话,谁信你们!”

    “小先生你放心,我这次是真明白了!”张琛拍了拍胸脯,随即瞅了一眼正在那小眼睛乱转的四皇子,突然开口说道,“不过,我和郑锳这赌约,还要延续下去吗?不是我说,他年纪太小,天生就不容易取信于人。不如我受点委屈,带上他一起算了。”

    “谁要你带!”四皇子本能地顶了一句,可话出口之后,他见张寿似笑非笑地看他,想到自己原本和小花生萧成走访市井做调查,做计划,也算是颇有准备,可乍然被丢在这小乡村里,还是傻眼到寸步难行,他就最终小声说道,“我还有小花生和萧成呢!”

    萧成却没想那么多,直截了当地点点头道:“张公子这建议不错。我们总共就那么五个人,而且他们现在还都不太相信我们,要是你还和张公子打赌,那劲道分散,说不定一个月后什么结果都不会有……不过,张大哥,你觉得这白家村真的能选出人才吗?”

    “谁知道呢?”张寿随口说出了一句让人觉得云里雾里的话,可看到张琛和四皇子彼此互瞪,虽说那眼神简直如同刀枪交击一般,撞出了非同一般的火花,但最终却都没有否定暂停赌约,携手共赢,他不禁呵呵一笑。

    门外,很想靠近张寿多讨好几句的村长,在张寿几个随从的注视下望而却步,心里却实在是很好奇张寿到底在对人说什么。他本来以为这几天能轻而易举套出里头那两位公子哥的底细,结果那三个伴当一个大大咧咧却嘴很紧,另两个一个机灵,一个会武艺,也不好对付。

    最让他无从下手的,是那一大一小两个公子哥,两个人竟然真的一门心思想要在这白家村挑出几个可造之才……可别说他不太相信这就是两人的真实目的,那些庄户人家也都不相信,再加上叶氏在通州更有名,于是软磨硬泡想把自家孩子送去叶家当差的人更多。

    至于读书……那多费事,读成了难道还能考状元吗?

    于是,当张寿从屋子里出来时,一直都不畏寒风在那一边张望一边等的村长立刻一溜小跑地迎了上前。可他还没开口说什么,张寿就呵呵笑道:“看来里头那两个守口如瓶,你现在还不知道他们的来历是吧?”

    见村长满脸讪讪然,他就直截了当地说:“那个年纪和我差不多的,是秦国公长公子。”

    面对张寿揭开的这么一个谜底,村长那惊愕的表情一闪即逝,随即就满脸堆笑地连说怪不得,可心里却在想,大的既然是秦国公长子,那另外一个小孩儿姓郑,那难道是皇亲国戚?地处偏远,他听到那些关于张寿的传言已经很离谱了,所以压根没想到四皇子身上。

    而张寿直接把张琛的身份给揭了,顿了一顿,又含笑对那村长说:“接下来,他们几个如果有什么事要做,你全力帮忙。且不说他们这次是真心做事,就算只是下来玩玩,从指甲缝里漏出来的东西,也足够改变这个村子的将来。”

    “你不是对杨老倌说,很羡慕我那村子吗?现在就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别被那无谓的揣测和猜疑给冲昏了头。”

第七百八十三章 好有道理

    虽说叶氏曾经通过了皇子选妃的复选,但江都王却没单独见过她,毕竟,那次选妃全都是皇帝一力促成,暗箱操作,又不是他这个大宗正的事,连皇后都没法插手。别说叶氏还不是皇子妃,就算人真的成了皇子妃,他也不可能没事见侄儿媳妇。

    然而,自打知道叶氏也在这个偏僻的小村子里,他就决心非要见到人不可。

    所以,哪怕在那座并不算十分气派的小院厅堂中,堂堂江都王竟然等了足足好一会儿,他却依旧耐性十足,甚至连几个随从在那东张西望,也被他呵斥了,道是别没规矩。总算茶喝了半盏,里头终于传来了消息,说是叶氏愿意见他,他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虽说他是可以自恃身份强硬一点,但叶氏可是能把拦路调戏的恶少割掉一只耳朵,把狗腿子打得落花流水的强悍女子,他若是不想用自己的名声去碰钉子,那当然就只能客客气气求见。

    他是为女儿来的,又不是为了贪图人家的美色!

    为此,江都王甚至还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确保自己能够以大方得体的形象出现,这才昂首挺胸地出了厅堂。几个随从自然紧随在后,可在二门口,他们却被两个仆妇拦了下来,而理由却也让众人没办法反驳。堂堂叶氏小姐,见江都王也就算了,让他们跟着算怎么回事?

    随从被拦下,江都王却也没当一回事,可当见到叶氏的时候,见她一身劲装,右手还反手持一把长剑,神情清冷,他这心里就有些打鼓了,很担心对方是不是会错了他的来意,一会儿怒火上头就要给他来上一剑。

    可来都来了,见惯大风大浪,却没有亲身卷入过大风大浪的大宗正江都王,到底还是把心一横,吐露了自己的来意:“叶小姐大名,我在京城也是久仰了。小女昔日就对如今的张学士夫人,也就是朱大小姐异常崇拜,如今得知还有叶小姐这样的巾帼英豪,她……”

    说到这儿,江都王顿了一顿,再次组织了一下语句,这才用最诚恳的态度说:“她就更加动了习武的心思。得知叶小姐也要在女学授课,还是教习武艺,她在家里和我们争了个天翻地覆,一定要去女学,一定要向你学武。”

    一脸清冷的叶氏静静站在那里,直到江都王说海陵县主吵着要去女学,她才嘴角一勾笑了笑,继而就淡淡地说:“大王既然今天特意来找我,想来是反对县主这练武的决心?你是觉得女子无才便是德,安分守己做好内宅妇人就好,其他的都根本不用学?”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江都王没想到刚刚开口,这就被怼了,一时也有些羞怒,“小女是我们全家的掌上明珠,我们不怕她学了武艺争强斗狠,反正我们都会无条件帮她。我只怕习武太辛苦,一个不好,练武的时候还会损伤肢体!”

    “她是堂堂县主,要学这个干什么?她要多少护卫我就给她多少护卫,谁敢欺负了她?”

    虽然刚刚阿六来通风报信时,也大体说过江都王所为何事,更说过这位大宗正的性格为人,叶氏从前也了解一些,可此时真正面对面地见到江都王,听了人一席话,叶氏方才确定,这真的是一位无限度疼爱女儿的好父亲。

    相较于这年头很多把家中女孩子当成筹码的父亲以及长辈,江都王实在是强太多了。

    然而,面对江都王这听似强硬的宣言,她却仍然淡然一笑,随即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并不认识令嫒,原本大王所求之事和我并无关联,所以我是可以毫无负担地答应你。更何况,我连县主想要习武是否一时起意都不知道,更没道理因为县主的一时起意而开罪大王。”

    听到叶氏这么说,江都王却反而心里咯噔一下,因为他知道,叶氏既这么说,那后面肯定还会接上“但是”两个字。果然,就和他担心的一样,叶氏又开了口。

    “但是,大王刚刚所说的话,其中有一些我却不敢苟同。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固然是一点都没错,县主这样的身份,平时出入带上几十个护卫,那也确实足够保证她的安全了。但大王想必应该知道,天有不测风云,当初业庶人之乱赵国夫人和裕贵妃是如何逃生的?”

    江都王的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到了嘴边的那是她们瞎胡闹,他到底还是没有说出口。别说赵国公朱泾都没有因为当时的事怪罪妻子,皇帝也不是一样?相反,那两个男人反而还一直都深深地内疚……不过那两个女人包括张寡妇一同逃出来还真不仅仅是福大命大!

    这三个女人实在够凶悍的,事后那寺庙中的好几具尸体上,都验出了她们各自那兵器留下的致命伤痕。而事后,裕妃和赵国夫人身上据说也都是伤痕累累……

    见江都王没有说话,叶氏以为这位大宗正心中并不服气,当下就淡淡地说:“而我当初遇到的那件事,其他人固然不至于那么倒霉地也碰到,但是,既然有宋时真珠族姬那件事在民间广为流传,就说明即便是养在深闺的女子,依旧有遇到险境的可能。”

    “所以,县主若是因为崇拜张学士夫人,又或者觉得我打得那恶少和狗腿子落花流水,于是就想练武,这没有必要,但是,她若是想学防身术,那么去女学,我没有回绝的理由。”

    “我从来都没打算让女学中的女孩子全都变成武艺超绝的高手,我只是希望她们在遇到恶人的时候,能够有一定的自保之力。日后我在女学教授她们的时候,并不打算教很多,就如同程咬金的三板斧,她们只要能学会出其不意地克敌制胜,争取时间和机会,就够了。”

    “对于大多数女子来说,习武是为了防身,又不是为了争强斗狠。”

    江都王最初觉得意外,渐渐被叶氏说得有几分动容,到最后他竟是发现,自己打心眼里赞同叶氏这番话,觉得人说得好有道理!虽然有些恼火自己这耳根子软的毛病,可他不得不承认,叶氏这种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的表述,实在是击中了他的软肋。

    真珠族姬那故事,还是发生在太平盛世呢,就如同叶氏上回差点被劫一样,谁能担保他精心呵护的天真烂漫的女儿不会遇到某些凶徒?

    因此,犹豫了再犹豫,这位大宗正不禁扭扭捏捏地问道:“叶小姐的意思是说,并不是要把学生教成你和朱莹那样的高手?”

    “除非从小开始练,而且持续有足够的好食材好药材用下去,本身又有足够的恒心毅力,一般人想练成朱大小姐这样也不可能吧?”叶氏不由得被江都王那患得患失的样子给逗乐了,随口调侃了一句。而她一旁侍立的曹青青,则是完全忘乎所以地扑哧笑出声来。

    而笑过之后,小姑娘意识到面前这位不是可以任自己嘲笑的普通人,而是江都王,赶紧就咳嗽一声补救道:“大王,小姐的意思是,要练成她和朱大小姐那样的,不但得从小下苦功,打根基,还得吃好,天天好饭菜好药材养着,没有别的事分心。”

    “就比如我从前在镖局,也是从小练武,但那是为了日后保护人家大户人家的女眷,所以习练的很多功夫是为了关键时刻怎么给保镖的夫人小姐挡刀剑,学的弹弓,也是很适合女孩子的兵器……可因为没有足够的补药和肉类,我身上练得留下了很多暗伤。”

    “多亏跟了小姐,我调养了好久才补回了一点气血。”

    “今后女学的学生,怎么可能这么练!别说有些人没那条件,就算有那条件,小姐和朱大小姐也不肯答应!学好防身制胜三板斧,然后多多运动,强身健体,那就够了。对了,后头这八个字是张学士说的。他还说,女孩子若是成天守在家里不动,弱不禁风,寿命不长的!”

    见曹青青这心直口快的话一出口,江都王那张脸就立刻变了,叶氏只得立刻咳嗽了一声。结果,小丫头倒是立刻住嘴了,可看向自己的目光却显得很迷茫,仿佛不知道错在哪,她不禁又好气又好笑。

    “儒家讲养生,道家佛家都常讲守静,张学士倒好,常说生命在于运动,结果朱大小姐是听进去了,还告诉这小丫头,倒被她记了下来。”

    叶氏当然知道江都王这个麻烦是张寿带来的,所以不动声色就把事情往张寿身上一推——反正朱莹说,那话是张寿说的。张寿总不至于连这也要赖掉。

    而江都王听到这张氏名言,却是不怒反喜。这几天见不到女儿,他表面上固然还坚持着不肯放松,但心里已经快急坏了。如果真的像叶氏说得这样,女学也就只能教一点点粗浅的防身之术,而且张寿的话听起来不是倡导习武,那他也不是不能答应海陵县主……

    毕竟,王府固然也有几个会武的仆妇,说起来也能教一教海陵县主,但彼此身份迥异,年纪更是相差一大截,所以当初他提出过这么一个折衷的法子,她根本就不肯答应。

    现在他想想也是,女学里的姑娘倒是年纪都差不多,就连女夫子们,也不都是那些死板的寡妇。而且,在家里没有姊妹的女儿,到那说不定也能多几个朋友。这时候,他完全忘了,女儿已经定下了人家,而且按照一般人家嫁女儿的年纪,她其实已经该嫁了……

    于是,他摸了摸下巴,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我四个儿子,就这么一个女儿,不免关心则乱,说实话,那丫头在家里和我赌气好几天了,所以我听说叶小姐你在这里,方才不管不顾一定要见你一面……因为我知道,朱莹那丫头肯定是站在我那女儿一边的。”

    “说不定就连张寿带我上这儿,也不是为了探望张琛和四郎,而是为了说服我!”

    听江都王说这话时,竟是满脸的晦气,叶氏想到阿六来见自己时传话的光景,不禁莞尔一笑,随即就轻声说:“大王一片慈父爱女之心,我自然能体谅。只希望日后天下有幸如县主的女孩子能够多一些,如您这样的父亲也能多一些。”

    这话对于别人兴许不过是一句普通的恭维,但江都王听在耳中,那却只觉得是最贴切最打动人心的赞美。别的话他不敢当,可天底下最好的父亲,他肯定当仁不让!他压根没去想自己那四个臭小子听到这话是不是会敢怒不敢言,只觉得面前这冷艳的姑娘格外顺眼。

    “天下当父亲的,本来就应该如同我这样子。父慈才会子孝,做不到慈的父亲,凭什么要求子孝?”振振有词地标榜了自己一句,江都王就对叶氏说道,“今天听你一席话,我回去之后,总算是能和我宝贝女儿和解了。这个人情,算是我欠了叶小姐你的。”

    “今后你要是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哎,想嫁人,我给你做大媒,不想嫁人也无所谓,你家里的长辈要是啰啰嗦嗦,我也可以帮你挡着!”

    曹青青原本还以为江都王是宗室中的大人物,一定很难说话,此时见江都王竟然这么爽快地改变了态度,她顿时觉得这位大宗正怪不得能把宝贝女儿轻易嫁给一位穷举人——她完全不知道,宋举人其实一点都不穷——原来这是一个如此通情达理的人。

    而叶氏刚刚见识了江都王对父慈子孝四个字的深刻理解,此时反倒不觉得奇怪了。她含笑敛衽行礼,算是谢过了对方的这番承诺。等到她吩咐曹青青去送客,自己默立了一会儿,这才头也不回地开口问道:“六爷这应该满意了吧?”

    随着她这声音,阿六现身出来,但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却很直接:“我没在监视你。”

    而说完这话之后,他没说张寿担心叶氏和江都王两人一言不合冲突了起来,而是真心实意地说:“叶小姐劝江都王的话说得很好。”

    叶氏深知阿六是能够在借钱的时候都预先声明九出十三归的性子,说话压根不会顾忌你是不是女人,因此他突然这么赞同自己的话,她倒是觉得有些意外。可她一点都不觉得这么一个看似古怪的少年,确实是赞同江都王那位千金强身健体……

    据已经还了阿六两期欠款的曹青青私底下告诉他,阿六好像很推崇朱莹……但最大的理由不是因为她长得貌若天仙,而是因为朱莹很能打,关键时刻不但不会成为拖累,而且还能克敌制胜。所以,阿六赞同她的这话,应该是想让海陵县主将来保护丈夫?

    然而,下一刻,她就只听阿六开口说道:“宋笨笨太弱了,要是县主也太柔弱,将来对他们的孩子不好。任何世道都容不得柔弱。”

第七百八十四章 信之不疑

    这话幸亏江都王没听见……至于宋举人听不听见却也无所谓。

    当张寿从阿六口中听到人复述叶氏和江都王那番对谈,以及阿六自己对叶氏说的那句话时,他不禁啼笑皆非。别看宋举人当初和永平公主相争的时候好像显得很胆大很强硬,但那是因为,那涉及到这位看似随波逐流的年轻人平生最大的坚持。

    但如果是别的事,宋举人就没有那么多无谓的坚持了。自从知道海陵县主非常支持他把糖水铺子开遍京城,还说会将来嫁给他之后,愿意拿出所有嫁妆资助,于是,喜出望外的宋举人差点要举双手双脚表示,婚后其他的事情任凭贤妻大人做主……

    比如,对于未来的孩子,宋举人就曾经信誓旦旦地对海陵县主保证,任凭孩子自己选择,如果人愿意下科场考功名,他一定会竭尽全力支持,但如果人愿意轻轻松松走他那位岳父江都王的路子恩荫入仕,他也绝不会阻止。当然,儿子如果也想走他这条路……

    宋举人表示自己会欣喜后继有人,却也有些纠结儿子会不会被人笑话。所以,儿子能够身体强健,至少会武能防身,他肯定乐见其成。因为宋举人每次提到当初被宋会首绑回去挨了一顿打,就常常是满脸愤愤然,觉得自己若是能打就一定能突出重围。

    知道自己此时想得有些远了,张寿就冲着阿六一笑道:“好了,江都王这件事算是有结果了,四皇子和张琛也应该找到了头绪,我们走吧!”

    阿六轻轻点了点头,随即却又问了一句:“少爷你还要和江都王同车吗?”

    张寿闻言一愣,继而就呵呵一笑:“不同车了,他大概几天没睡好,这一路回去正好补眠。我是来的时候说得太多,刚刚又说了不少,口干舌燥,所以回去的路上想省点力。对了,今天有江都王的护卫在,你不用再担心路上的安全问题了吧?干脆和我同车回去。”

    阿六犹豫了一下,然而,想到那伙送去顺天府的小蟊贼,他的脸上还是流露出了几分阴霾。人是他吩咐朱宏等人送去顺天府衙的,而宋推官也非常重视,立刻就安排了审讯,结果问出的内容,却出乎他的意料。

    不是什么阴谋诡计,也不是什么事先预谋,仅仅是穷疯了所以才打算拦路抢劫,甚至连绑票后再撕票的主意都已经事先打好了。也就是说,那几个人已经是穷凶极恶到不要命了。

    可太平盛世,这种不要命的凶人如果是什么闻名已久的大盗凶贼也就罢了,可偏偏却不是。几个人里,有破产的机主,有妻子是织工却突然失去工作病亡,自己却游手好闲完全没有工作的昔日闲人,还有被主家赶出来的长工,还有则是家里出了病人后倾家荡产的……

    他还记得张寿对他说过,对于缺乏风险承担能力的小民百姓来说,一场事故就足以夺去他们安稳的生活,把他们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但是,阿六并不打算对张寿说这件事的后续。那一次因为张寿全程迷迷糊糊在打盹,事后又因为朱莹的出现,于是没怎么在意几个劫道的小蟊贼,因此,他甚至对宋推官都特意打过招呼,吩咐这件事按照律法处置就好,最好别让风声闹大。

    既然有因为之前那些机器而造成的破产乃至于失业的人,也许张寿会觉得自责内疚。可是,这种事又怎么能怪张寿?

    于是,心里转过了万千念头,阿六说出来的却只有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好。”

    而张寿看到阿六真的去交待了几句就陪着自己进了车厢,他在坐下之后就舒舒服服往后依靠,笑眯眯地说:“莹莹也嫁进来好些天了,你这个管家连他的人一块管,也已经好些天了。来,你和我说说,都有什么成就,又有什么困难?”

    这种日常训练阿六说话一般的闲聊,就是当初张寿在村子里病刚好那些日子,穷极无聊下的唯一娱乐。而也是从那时候开始,他就很喜欢拉上不善言辞的阿六说话,想当初人是真的顶多只说三四个字,而现在,只要需要,阿六的话是越来越多了。

    此时此刻也是如此,哪怕声音平板,没什么表情,但阿六还是认认真真地复述起了他那其实并不精彩的管家生活。可是,张寿听着朱宏等人努力融入张园,以及阿六和他们那贫乏却有趣的互动,他仍是觉得心情挺好。

    突然,他意识到了一件事,阿六这浓眉大眼的小子早早叛变了过去,早早和朱莹打好了关系,是不是就是想着哪怕朱莹带着一大堆人嫁过来,依旧动摇不了人那管家的位置?

    想到这里,张寿忍不住哑然失笑,手指点点阿六:“你小子真是看着老实,其实比鬼还精明!朱宏他们这些长在赵国公府的,看着精明,其实却比谁都老实,他们哪里斗得过你!”

    对于张寿这样的评价,阿六的表情却是异常平淡,但说出来的话却霸气十足:“他们打不过我,当然只能服我管。”

    要真是论谁能打,然后定地位高低的话,那还要手段干什么?张寿情知阿六的手段哪怕简单粗暴,却也往往直指人心,他不禁笑着摇了摇头,这才若无其事地问道:“朱宏这些懂事的姑且不提,但其他人呢?要知道我们刚搬到张园时,还从赵国公府借过人来帮忙,有没有人瞧不起家里那些没什么经验资历的小家伙?”

    “内院是大小姐掌管,已经有人多舌被逐回赵国公府去了。”没有解释具体情由,阿六只是简单提了一句,随即就突然意识到什么,又咳嗽一声道,“少夫人说,外院交给我,所以第一天你们去祭祀家庙的时候,我就让杨好郑当那些小家伙结阵和朱宏他们打了一场。”

    用自认为最自然的方式改了对朱莹的称呼,阿六嘴角就勾了勾:“然后很多人观战,小家伙们却赢了。”

    这一次,换成张寿诧异了。朱宏等等这些冠之以朱姓,而且排行都是统一辈数的护卫,在赵国公府朱家也算得上是顶尖的一群人,这是托大只出了朱宏一个还是两个人,竟然沦落到被一群小家伙围殴到当众输了?

    就算那些小家伙是花七教出来的……赵国公府的这些人应该也是吧?一方是顶多速成几个月,一方却可能是耳濡目染多年,这居然能打成这样的结果?

    张寿正在反省,自己是不是因为婚后沉浸于温柔乡,实在是太忽略了家里的人事,他就只听阿六在那幽幽说道:“我让朱宏他们出了六个人,杨好他们加上我之前挑选招揽来的,总共是十二个。他们动用了疯子传授给他们的绝学……”

    见张寿抬头愕然看着自己,阿六自己也禁不住额头青筋跳了跳,却极力让自己显得若无其事:“他们十二个人一张钢丝网把朱宏他们都裹了个严严实实。”

    哪怕张寿在心里已经猜到了,杨好郑当那一群人能够赢下朱宏等人,肯定是另辟蹊径,说不定还耍了花招。可是,这样的花招,仍旧着实出乎他的意料。

    他忍不住坐直了身体,随即却皱起了眉头:“钢丝网这种东西,不可能一人带一个,只可能是一个人携带,然后趁敌不备展开之后众人配合,这才能够把人裹住。杨好他们有十二个人,能够配合得这么好?朱宏他们应该带了刀剑吧,就不会破封而出?”

    “而且……这年头的钢丝网能够用多细的丝?”

    一不留神,张寿用上了这年头三个字当成形容词。这固然是他的疏忽,可是,确实是这年头的金铁冶炼工艺也就那水准,钢丝这种东西很难得,如果是一张能够裹住六个人的钢丝网,那展开来得多大,重量得多重,而且展开的难度又有多高?他实在是不得不觉着惊异。

    真要那么管用,那么便于操作,那就不至于没听说过出现在某些应用的场合了。

    而阿六知道张寿的性子,听他一口气问出这么多相关问题,他这才一本正经地说:“全都是钢丝当然不可能,只是当中掺杂了一部分。另外……既然是比试,朱宏他们主动提出用木剑木刀,所以被带头的杨好钻了空子。”

    这真是……一方想要发扬风格地容让一下,另外一方却真心想赢,怪不得最后落得个那样结果!

    心里这么想,张寿就哂然笑道:“那事后杨好那几个小家伙也觉得好意思吗?”

    “他们很得意。”阿六用五个字形容了一下得胜者的精神面貌,继而就顿了一顿,仿佛在倾听外间的动静,许久才轻描淡写地说,“然后我给了朱宏他们真刀真剑,让他们出手揍这些耍诡计的小家伙一顿,他们自然不肯,我就代劳了。”

    此话一出,张寿只觉得眼前豁然开朗。

    他就说嘛,就凭阿六这种性格,怎会把这种耍诡计赢得的胜利放在眼里,骂人一顿把得意忘形的小家伙们揍一顿,那才是更符合逻辑的。然而下一刻,阿六又补充了一句:“然后我赏了他们每人一条腊肉,奖励他们想出这个对敌的办法,又罚他们自己设法修补那张网。”

    打过之后再赏,赏过之后又再罚……要是换成别人,只怕会被这匪夷所思的处置整得茫然无措,好在张园上下早就习惯了。而且,为了耍帅拿出兜底的手段,这也确实该罚。

    当下他一面笑,一面却赞同地对自家这位少年管家竖起了大拇指:“不错不错,阿六你越来越像是一个好管家了。”

    对于这样的称赞,阿六显得一脸理所当然。哪怕很多人都觉得张园的这个人事安排简直儿戏,但他一直觉得,自己是很好的管家。因此,他嘴角一翘再次笑了笑,随即就认认真真地说:“少爷,家里现在大了,人也多了,我想把很多事情都分下去,我不用管那么多事。”

    “嗯,你看着办。”张寿想都不想就当了撒手掌柜,随即笑眯眯地说,“就和我把家里的天工坊和那些钱财产业包括整个张园都托付给了莹莹一样,家里上下这些人,我就都交给你了。我信得过你。”

    车外的朱宏当然能听到张寿和阿六这完全不避外人的谈话,既羡慕于阿六在张寿面前的无话不可说,却也更叹服张寿对人的信之不疑,全面放权。当然,听到张寿把家里的一切都交给了朱莹,他更是觉得朱莹这挑选丈夫的眼光果然出类拔萃。

    就连京城的富贵人家,不觊觎妻子那丰厚嫁妆的人已经算得上光明磊落了,更不要说把自己的财产一股脑儿都交到了妻子手上。

    张寿果然就如同成婚之前对朱莹的态度一样,老爷和大公子真的是枉做恶人……

    江都王睡了一路,张寿和阿六闲聊了一路,至于午饭……由于江都王在从白家村启程时表示,没心思吃饭,赶紧回程,张寿也就在马车上和阿六拿着食盒随便对付了几口点心。因此,当一行人最终抵达京城时,竟只是午后未初稍过一会儿。

    而江都王甚至一点都不耽搁,被人叫醒后匆匆打起窗帘和张寿交谈几句,就马不停蹄赶回了家去。为此,他甚至催促车夫把车赶得飞快,又严禁护卫提早回去报信。谁也没想到他会这么迅速地回程,江都王府几个门房甚至在马车疾驰而来停下时,还在那兴高采烈吹牛。

    直到有人看见突然停下的一辆马车,那窗帘一把被人掀起,露出了自家大王那张黑脸。

    被自家大王如此轻易地抓了个现行,几个好不容易偷闲懈怠下来的门房简直快要疯了。然而,还不等他们委委屈屈地上前请罪,江都王却是突然以少有的矫健钻出了车厢,压根不管他们,跳下车之后就一阵风似的往里冲。面对这一幕,匆匆出来的门房头头登时大惊失色。

    他劈头就冲着护卫们质问道:“大王怎么这么早回来了?你们也不提早派人回来报信!”

    一群王府护卫你眼看我眼,最后还是一个年长的站了出来:“大王跟着张学士去了通州附近一个村子,见着了四皇子和秦国公长公子张琛,还见到了那位叶小姐。我瞅着大王好像被那叶小姐说服,应该已经回心转意了。”这肯定是回来给县主服软的!

第七百八十五章 关心则乱,天子挑刺

    回心转意的江都王在以百米赛跑的速度冲进王府,又是如何哄的海陵县主,是不是还许下了一大堆不平等条约,这对张寿来说,并不是什么值得好奇的事……反正那位反二十四孝老爹原本就已经纠结到快崩溃了,现如今在宝贝女儿面前溃不成军才是正常现象。

    而帮了朱莹这样一个大忙,又顺带完成了探望四皇子和张琛的任务,张寿在一举两得的同时,回家之后自然也得到了爱妻莫大的奖励。只不过这奖励的后果,就是他第二天早上起来之后呵欠不断,等到了慈庆宫时,他不得不拜托楚宽给自己送来了最苦的浓茶。

    他甚至琢磨着,回头是不是让家里那位巧手婆子琢磨两道药膳,给他好好补一补……

    三皇子昨天就听父皇幸灾乐祸地提过江都王跟着张寿出了一趟门去通州,回来就向爱女低头的事,当然知道张寿带人也去见过四皇子和张琛。而他送去的罗三河那是一去就杳无音信,他和四皇子这一分开,转眼就已经个把月了,他明明心急如焚,此时却还觉得不好张口。

    他只觉得自己一张口,张寿就会认为他是在监视其行踪。然而,他竭尽全力忍住这询问四弟近况的冲动,认认真真地听完一堂课,等课间休息的时候,张寿却竟然主动开了口:“四皇子这些天瘦了一点,但人依旧劲头十足,太子殿下不用担心。”

    三皇子登时瞪大了眼睛,慌忙连珠炮似的问道:“他瘦了吗?难道是没有好好吃饭,没有好好睡觉?又或者是,太执著于想赢,于是……”

    话没说完,他就听到了楚宽轻轻一声咳嗽。意识到自己关心则乱,一口气把心里闷了好些天的话都吐了出来,他顿时有些赧颜,但想到这是张寿,并不是其他那些他无法交心更不敢交心的老师,他还是低声说道:“我就是……就是很想他。”

    张寿顿时笑了。这样一个爱护弟弟的好哥哥,他不确定三皇子是否能够永远如此,但至少从现在来看,他无疑乐见其成。因而,他微微点了点头,轻声说道:“四皇子应该也很想你,但是,他离宫的时候放过大话,却又不想回来服软,所以估计还要再和你分别一段时间。”

    “至于太子殿下上次送去四皇子身边的那个罗三河……”他顿了一顿,没有去看楚宽,而是若无其事地把四皇子一番话忽悠了人的事情说了一遍。果然,他就只见自己说罗三河去了另一个村子时,三皇子先是露出了茫然的表情,随即却又惊怒了起来。

    “怎会如此!他怎么能这样自作主张!”然而,恼火地骂过罗三河之后,他又垂下了眼睑,却是想到了四皇子的性格。从小就是如此,他那四弟不喜欢的人,又或者发现他不喜欢的人,那么人想尽办法也要忽悠走,甚至不惜在父皇面前撒娇耍赖。

    然而,如果四皇子喜欢的人,那么人就会千方百计将人留下!这就和四皇子先前曾经因为没考上九章堂却负气而走,可之后照旧追在张寿身后,口口声声老师长老师短一样。

    话虽如此,小小的太子殿下对罗三河的自作主张固然很不高兴,然而,他也不希望三弟身边留一个事事顺其心意的人。思来想去,他仍然觉得自己把人送去还是对的。

    就好比楚宽虽然很多时候行事说话都让他很舒服,可他却总对人保持几分距离一样,他深知在身边应该留一个常常会看不惯你,会口出诤言的人。

    于是,三皇子最终改口说道:“罗三河固然有错,但四弟确实太不让人省心了……等他回来之后,我一定让他好好收一收这太过恣意的性子!”

    张寿却呵呵一笑,随即摇了摇头说:“太子殿下,恕我直言,四皇子的性格,只能引导,不宜矫枉过正。因为他的锋芒是他最可贵的东西,矫枉过正的话,那么他绝不会像太子殿下你这样温润如玉,而是很可能会反而变得偏激。”

    “我们能做的,只不过是让他明白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然后由着他的性子,让他去做那些他认为是对的,而不是因为困难重重又或者别的顾忌去阻拦他。至于太子殿下不放心,所以想让人呆在他身边这种想法,我觉得没什么问题。”

    “这次我去看了张琛和四皇子,却没有去见罗三河,不是因为我觉得他不会碰到问题,而是我觉得从司礼监内书堂出来,实际上也脱离民间太久了的他,不见得比三皇子和张琛做得好,那么,何妨让现实来矫正一下他那偏激的性格?”

    “他之前在我面前自以为是指斥楚公公,这次见了四皇子又出言不逊,这样太过自我中心的人,太子殿下指望他在四皇子身边做一个铮臣,其实他现在还不能胜任。只有让他明白,不是怀揣一股勇气和正义就能做好事情,那么,他才有将来可言。”

    “别看朝中御史似乎是成天只管挑刺,可是,如果真的只要会挑刺就能当好御史的话,那就不至于放眼古今,赫赫有名的谏臣言官只有这么几个了。那小子是想做铮臣,却选错了人,选错了方法。”

    楚宽知道张寿这个选错人,那是一语双关,既指的是三皇子和四皇子兄弟,也指的是他和张寿自己。哪怕知道张寿这并非完全是对自己示好,但他还是向人含笑点头。

    然后,他就轻声对三皇子说:“太子殿下,虽说四皇子或许真的因为这一阵子的奔忙而累了瘦了,但相比在宫中日日读书消磨,现在这生活也许更适合他。您不是说,喜欢当贤王还是闲王,全凭他自己喜好吗?”

    张寿这么说,楚宽也这么说,三皇子只好点了点头,可他犹豫再三,心里最大的担心却还是没有说出来,因为他怕说出来之后,反而引起张寿和楚宽的异样关切。

    四皇子不在宫里,他并不担心这个弟弟因此而和他疏远,他却担心自己因为繁重的课业,各种各样的杂事,渐渐忘记了他们往日彼此扶助的欢快时光,忘记了那曾经深厚到好似永远都不会变的兄弟之情。

    哪怕仅仅是现在,他回首看一年多前刚刚到半山堂听张寿授课时的自己,只觉得那羞涩腼腆的孩子实在是有些幼稚……那么,再过几天、几个月、甚至几年,他会不会觉得他和四弟的那点点滴滴的相处也很幼稚?

    父皇曾经对他感慨说,时光会改变一个人,能够让人曾经觉得最重要的东西丝毫没什么所谓。就好比,父皇时隔多年再翻出儿时记下的那些文字和物品,结果却丝毫找不到当初那感动一样。

    父皇甚至对他说,已经记不清庐王的脸,而哪怕再努力地回忆儿时兄弟俩相处的点点滴滴,也只能想到几个非常贫乏的画面。每次想到父皇说那番话时的惘然,三皇子就觉得分外惶恐,甚至有些忧惧。

    因为成为太子而不得不尽力显得早熟的三皇子,他心里甚至隐隐有一个不能告诉任何人的念头。他不太想长大,甚至希望父皇长命百岁继续这么下去,他只要做一个小太子就好。

    三皇子很惶惑,张寿和楚宽都看得出来。然而,两人谁都没有针对这一点给出什么建议。张寿是希望三皇子这样的赤子之心能够多保持几年,而不要立刻就变得世故而敏感,至于楚宽……他却有自己另外的想法。

    不论如何,张寿带着江都王去探望四皇子和张琛这一点小事,只在相关人士那里激起了小小的波澜。受到更大关注的,是公学连续五场讲学结束之后,葛雍再次请了五位名士过府,然后,精彩的戏码来了,一群宗室竟然突然齐齐登门,然后群起诘难。

    虽说本朝宗室的地位和历史上大明中后期养猪似的宗藩制度不同,更多的是类似于唐时的宗室制度,但是却加入了宗室子弟可以科举这一条。除却不能跻身内阁,不能出掌军权,其他的官儿都可以出任。反倒是凭借出身就能一辈子被朝廷养猪,这种幸福生活是没有了。

    所以,这一次聚集在葛府的都不是那些饱食终日的宗室子弟,而是曾经出任过地方官又或者六部司官,属于太祖皇帝的直系子孙,学识和能力全都颇为出众的一群人。

    于是,起初名士们还有人自恃学问和名声不以为然,可应付了一会儿就已经提起了十万分精神。但是,谁都没想到,这宗室诘难的一幕压根就只是个障眼法,皇帝竟然悄然隐身其间。毕竟,无论阎禹锡还是陈献章,全都没见过这位刚过中年的天子。

    而皇帝私底下对这些宗室许下只要谁能驳倒一个人,就给这些等缺的宗室选最好的美缺这一承诺,这更是让几个宗室都如同打了鸡血似的。毕竟,就算是进士出身的宗室,面对文官们的默契打压,想要最终跻身上流,依旧是只有少数极具才能者方才有幸。

    在这些慷慨激昂的宗室掩盖下,收敛全部锋芒,不怎么出声的皇帝,那自然是毫不起眼。然而,要是这位天子就这样安分守己听完全程,然后在事后再根据观察到的情况筛选出合适的东宫讲读官,那么……那也就不是以任性著称的当今天子了!

    最初仿佛只带耳朵不带嘴巴的天子,在旁观了好一阵子之后,终于开口问道:“敢问各位先生在张学士婚礼时刚刚好好云集京城,是真的这么巧,还是因为之前召明书院岳山长等四位山长应召上京,如今三个都成了东宫的老师,各位也想效仿一下?”

    此话一出,五个名士当中,至少有四个遽然色变,其中便包括陈献章,最后一个阎禹锡则是面沉如水。而瞧见其他宗室都一时闭嘴,仿佛是唯这个刚刚一直都不显山不露水的中年人马首是瞻,此时众人虽见此人笑吟吟的仿佛很随和,心情却都糟糕得很。

    而在别人斟酌之际,陈献章却第一个开口说道:“我是应前国子监大司成的举荐上京的,正好一个学生应试明年会试,于是便一起启程了。在我动身之前,召明书院岳山长早已应召启程,要说我心中并无想法,那自然是虚言,但要说有我可取而代之的念头,却也不切实际。”

    “岳山长精于农科,我也曾经去召明书院请教过,所以我知道,他能教授太子殿下的,我绝不可能胜任。至于儒学经史,我虽有自信,但这是听凭上择之事,未曾听说有毛遂自荐的。对我来说,昔日我在国子监时,大司成是我的老师,如今他举荐我,我不能推辞。”

    “毕竟,我也曾经领过廪生和监生的钱粮,也考中过举人,家中如今总共有百亩田地可以免赋税,出外往往能因此得到驿站和官廨的优待,总不能因为只图自己清闲,亏欠了朝廷的多年贴补,总该做一点事。毕竟,我能在乡间教书育人,也多亏了功名的荫庇。”

    皇帝见其他人听着面色各异,他就饶有兴致地继续问道:“那么白沙先生的所谓做一点事,想必也不是说,哪怕朝廷不重用你,而只是用你做一个小吏,你也愿意一辈子沉沦下僚?”

    这个宗室怎么说话那么尖刻?这是阎禹锡以及其他三位名士此时心中最大的念头,当然也很庆幸不是自己先开口,当然也有人更庆幸的是陈献章既然把话说满,那么这位学问精深的名儒,跻身慈庆宫的可能性应该就很低了。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陈献章接下来的应对。然而,下一刻陈献章的回答一出口,哪怕最初被那位中年宗室诘难时也没怎么变色的阎禹锡,那张脸也情不自禁变了。

    “所谓做一点事,那自然是偿还朝廷在我这个书生身上的投入,等偿还完了之后,自然是我归乡讲读之时。”陈献章说得极其坦然,隐隐之中甚至流露出一股说不出的锐意。

    而皇帝仿佛从人这话中听出了《孟子》中被大多数天子深恶痛绝的一层意思,那就是……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虽说陈献章还没有引申到最后一句,但中间那一句的意味,已经很明显了。可是,这样的大实话,素来特立独行的皇帝却不但不恼,反而饶有兴味地又追问了一句:“那如果白沙先生要为此事设一个期限,那么应该是几年呢?”

    “也就是说,朝廷发给廪生监生的那点粮米,以及你身为举人免去的那点赋税,你觉得应该值你为朝廷效力多久?”说这话时,皇帝的表情依旧是笑眯眯的,然而,周遭那些宗室却都忍不住暗自凛然,全都很担心这位刚刚实在是太敢说话的白沙先生又语不惊人死不休。

    而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陈献章竟然真的凝眉思索了一会儿,继而就笑着说道:“我十六岁中秀才,二十岁乡试中举,如今三十七岁,算一算也拿了朝廷四年廪米,而后又是十七年百亩田地免了赋税。如此算下来,哪怕此次真的只是做一个小吏,我也应该兢兢业业五年。”

第七百八十六章 醉翁之意不在酒

    换成自己,敢在葛老太师和一群虽说绝不算位高权重,但至少能够有一定机会和皇帝说得上话的皇室宗亲面前,明明白白地表示,如果朝廷不重用自己,只打算将自己当成是一介无足轻重的小吏,那么,自己为朝廷做事也是有期限的,而这期限只有区区五年吗?

    阎禹锡在内,每个人都在悄悄问自己同样的问题,而最终,显然众人的观点就有分歧了。阎禹锡摇了摇头,沉声说道:“白沙先生能五年兢兢业业,但若是换成我,我只怕要说,哪怕曾经吃过廪生的廪米,也享受过身为举人的免赋税田,可与其做小吏,我不如归乡教学。”

    “因为,我做小吏也许会对朝廷有些微的贡献,但相比我教书育人来说,那却实在是相差太远,谁说教授学生就不是为国出力?更何况,上官若是德行上佳,才能卓绝,那么我自然心服口服,但若是上官大腹便便,尸位素餐,却还要横挑鼻子竖挑眼,我却不能忍。”

    “昔日陶五柳曾说,不为五斗米折腰。我虽远不如五柳先生高洁,却也不愿屈就区区小吏,因为我若是去小吏,势必不如那些世代操刀笔吏营生的吏员之家来得娴熟。而日日埋首于案牍,荒疏了学业,无疑得不偿失。”

    对于阎禹锡这同样言辞锋利的表态,皇帝微微眯了眯眼睛,却同样没有做任何评判,而是看向了另外三人。结果,三人的表态和陈献章阎禹锡又有细微不同。

    一个人表示,朝廷廪米也好,免一部分赋役也好,那是为了养士。既然是养士,而不是让天下生员去和文书小吏争夺饭碗,那么既然有重臣的举荐,朝中皇帝和重臣却不愿意重视人才,却只让人做一个区区文书小吏,那就只能拂袖而去了。

    另一个人则是表示,就算是满腹经纶的名士,但在实际事务上既然没有经验,那么,贸贸然要求过高的官职,以及上官的信任,那有些不切实际。昔日诸葛武侯的隆中对固然名扬千古,但事实证明,天下更多的是自诩诸葛武侯却没有诸葛武侯之才的人。

    应该脚踏实地,熟悉了实际事务之后,再展望更高的官职和施政空间。

    最后一个人的态度一样很强硬,称地方上县尉县丞通判府丞之类的佐贰官,朝廷中枢六部中那些照磨,检校,全都是留给那些不入流吏员熬资格后入仕的,如若真正的读书人被人举荐之后还要屈就这样的位子,那么说出去不但是与吏争位,更是把自己下降到了吏的层面。

    而皇帝一个个听完五个人一一表态,最终就瞥了一直老神在在的自家老师葛雍一眼,随即因笑道:“老师看人的眼光果然是不同凡响。这五位曾经在公学讲学的先生虽说性子不同,学问也不同,但都是敢言之人,更是敢说实言之人。”

    面前这个问题尖刻的中年人,竟是突然直接叫葛雍老师,众人登时货真价实地大吃一惊。可是,还没等这些终于意识到皇帝真实身份的名士有什么反应,皇帝就笑呵呵地说:“今日此来着实不虚,朕也从各位的话里有所收获。惊扰了老师的客人,朕在此赔礼了。”

    施施然抱拳拱了拱手,皇帝不慌不忙转身就走,而那些最初充当马前卒的宗室们,则是赶紧纷纷跟上——不然留下被人问东问西吗?

    而他们这一走,目瞪口呆的名士们这才终于恢复了正常思维能力,自然是齐刷刷地扭头去看葛雍。这时候,刚刚一直都没开口的葛雍方才破口大骂道:“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丢下烂摊子给我收拾,天底下有你这么不肖的学生吗?”

    虽说皇帝已经出了门,但阎禹锡很确定,就葛老太师这极大的嗓门,皇帝肯定能够清清楚楚地听见。

    哪怕不至于觉得皇帝会因此怪罪葛雍,但他还是捏了一把汗,结果,他没等到皇帝去而复返,反而等到了外头一个小厮诚惶诚恐的声音。

    “老太爷,皇上说了,今天搅扰了您这里的一场盛会,您骂他两句也是应该的。作为弥补,他回头命人从古今通集库里挑五套新印本赐给今日应邀而来的诸位,只当是赔礼。”

    说到这里,那小厮顿了一顿,随即又小声说道:“皇上说,听老太爷您这骂声中气十足,回头就送一匣子罗汉果来,让您好好泡茶润润嗓子。还说,广东布政司那边刚刚献来了一批海外来的算学书,回头不如先送来给您看看?要是觉得好,就让通译翻译出来?”

    听到皇帝送罗汉果“败火”,葛雍自然为之大怒。然而,当听到有算学书,他这才脸色终于转好,却是哼了一声,不再继续刚刚那个话题,而是没好气地甩了一句下去吧,继而就和颜悦色地看向了今天自己请来的五位。

    “皇上为人素来有些想着一出是一出,所以今日之事虽说定是他特意安排,你们却也不必思虑过多。在我看来,你们都表现得很不错,不枉我请你们第一批去公学讲学。要知道,皇上不怕你语不惊人死不休,怕的却是你附和他人,投其所好。”

    原来刚刚自己决定说实话,却原来是做对了?

    阎禹锡和陈献章同时苦笑了一声,面色恢复了平淡。而另外三人当中,那表情却截然不同,有人喜形于色,有人强忍惧意,也有人惋惜错过了一个在皇帝面前畅谈的机会。

    然而,和这些名士不同,在出了葛府之后,皇帝就转过身来,自己带来的一大帮子宗室微微点了点头:“今日辛苦各位了,刚刚他们说的这些话,想来你们都不会记错,那就散布出去,朕希望外头那些举子也好,其他名士也好,全都能知道这么一件事。”

    这种任务自然谈不上什么难度。然而,七八个宗室你眼看我眼,却都有些摸不清楚皇帝的用意。人刚刚还在葛雍面前称赞这五位名士坦坦荡荡,实话实说,现在转头来又要他们去外头宣扬这些话,这是明着不在意,实际上却不然?

    “朕今天问的这个问题,并不仅仅是问他们的,也想想问问天下读书人,所以当然希望听一听其他人怎么讨论。”

    皇帝非常清楚宗室们的顾虑,索性就解释得清清楚楚:“所以,朕刚刚说的话,你们也不妨一块宣扬宣扬,以免让人觉得,朕对他们有什么不满。”

    有了天子这样的话,这些宗室中最聪明的老老少少,自然是明白了,因而送别了天子,他们自是慌忙各忙各的,赶紧去散布今天葛府的这件事。

    于是,如皇帝所愿,五位名士面对皇帝那尖刻的问题,各自有所坚持的不同态度,一时间以最快的速度散布了开来。以至于陈献章回去之后轻描淡写,梁储没得知多少实质性消息,可上外头转了一圈吃午饭,各种版本的消息他却听说了一大堆。

    可那些消息就算众说纷纭,其中有一点却是相同的,那就是都在议论陈献章在皇帝面前那匪夷所思的态度。有功名的读书人,从朝廷那儿得到的廪米以及免一部分赋役等等特权,这不是应该的吗?哪里需要为吏报效?自宋以来,国家养士,不就是一贯如此优厚吗?

    真正说起来,本朝进士的录取额度,比起宋朝来已经少很多了!

    匆匆回来的梁储本来打算好好问一问老师此事,可当在门口张头探脑之后,却发现陈献章竟然还能够专心致志地看书,他思来想去,最终还是觉得自己就算进去,也只会被自家老师轻而易举三言两语给打发了走。

    于是,这位如今也因为老师陈献章而在京城小有名气的少年神童,竟是悄悄退了出去,随即溜出了客栈,直奔张园投帖求见。然而,张寿这个忙人白天当然不在家,而朱莹也去忙着女学第一批学生招生事宜了,他竟是扑了个空。

    毫不气馁的梁氏少年问清楚门房,张寿上午去慈庆宫讲学了,下午应当是在公学,他就马不停蹄又径直出了城去,可到了公学之后,却又扑了个空。中午慈庆宫中多半会留饭,而且张寿饭后往往还要陪太子说一会话才会离开,至少要未初甚至未正时刻才会到公学。

    这一次,梁少年却决心在这耐心等,既然张寿要上课,那至少绝不可能不回来。然而,就在这里百无聊赖地空等,这位在乡间早就扬名的神童却也不愿意。反正公学又不是国子监,并不禁人参观,因此他就索性在门房那边登记了名姓籍贯,随即大摇大摆地进去。

    他上次随着讲学的陈献章来过一次,但那时候只顾着紧张了,再加上老师讲得太艰深,哪怕有他在旁边解说,三皇子走的时候依旧满脸迷茫,所以他压根没注意到公学之中其他的景象,而今天他却决定好好看一看。

    于是,四书五经倒背如流的梁储,并没有嫌弃公学中初中高三级班中教授的东西对于他来说简单直白得简直不忍听,而是每间课室都流连了一会儿。

    他甚至还特意去看了保存校服的更衣室,得知是陆绾和刘志沅出去争取的资助,张寿想出的校服和更衣室这名头,他不禁百感交集。

    明明只是一群只比目不识丁者稍好一点的学生,就连高级班教授的内容,也只是童生试中最粗浅的知识,可是,如今那些学生和国子监监生一样,穿上了属于公学自己的整齐划一的衣裳行头,走出来那精气神立刻就显得不一样了。

    当然,梁储最想看的绝不仅仅是这些实在太过于普通的学生到底是怎么上课的,他更感兴趣的是张寿的九章堂,以及半山堂。尤其是今天张寿不在的情况下,这两个地方是会继续上课,还是挂羊头卖狗肉,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于是,他悄悄先闪去了贵介子弟云集的半山堂。这才刚在门外张望了一下,他却发现台上讲课的中年人竟是极其眼尖地看到了他,甚至更是直截了当地喝道:“门外谁鬼鬼祟祟?”

    瞧见一大堆人齐刷刷扭头看他,梁储不禁心里咯噔一下,甚至有一种下一刻人就会一涌而出,和坊间恶少那般口出恶言,甚至挥拳相向的感觉,可是,他下一刻就意识到,自己那种浅薄的认识是错误的。

    因为回过头来看了一眼的人中,竟是有人非常利眼地认出了他来。那是一个很大块头,年纪比他稍大的少年,人竟是直截了当地叫道:“先生,那是之前到公学来讲学的白沙先生门下高足,今科广东乡试的举人梁相公,不是什么到这里来找我们玩乐的狐朋狗友!”

    “林先生,他大概是来参观公学的。”

    台上讲课的中年人发现说话的是张大块头这个斋长,不禁有些恼火地瞪了人一眼,却没有张口就骂。毕竟,在京城也算是宋史学界小有名气的他,其实并不怎么情愿到公学来教一群赫赫有名的纨绔子弟,奈何公学如今的名气如日中天,这帮小子的名气也与日俱增。

    随随便便拒绝的话,回头他被这些人的长辈惦记在心里,那就真的是自讨没趣了。

    此时让他颇感欣慰的是,那位据说连太子都亲自去听讲的白沙先生高足,竟然也会对自己的讲学感兴趣,这也让他接下来打足精神,使出了浑身解数,将宋徽宗对待国政的轻佻和在书法绘画等艺术上的卓绝天赋一一道来,却是迥异于一般史家批驳玩物丧志的态度。

    而梁储发现自己的身份暴露之后,里头的师生反而都不理他了,讲课的讲课,听课的听课,他反而觉得自在,站在门口那是听得津津有味。

    可是,当听到人声称宋徽宗若是不当皇帝,那么势必会是青史留名的一代贤王,而宋哲宗如若继续在位,却也未必不会有海上之盟时,他就终于忍不住在门外插了一句嘴。

    “宋哲宗虽说未必就称得上一代英主,而女真强大之后,宋朝君臣也未必就能够抵抗得了收回燕云的诱惑,宋金海上之盟未必就不会重演,我对先生这判断深以为然。但是,宋徽宗如果只是宗室,就凭他蹴鞠踢得好,书法画画也能算是一代宗师……”

    “但仅仅是这些,了不起也就是个会顽的宗室,称不上什么贤王吧?”

    他这话音刚落,身后就传来了一个声音:“对于宋朝的宗室来说,只要能安分守己,只要不管事,不论是把女人,还是把书画蹴鞠金石等等玩出花来,那都是贤王。从这种意义上来说,林先生刚刚的解说,极其精到。”

第七百八十七章 荒谬推演

    梁储飞快地扭过头去,当看见身后站着的恰是笑眯眯的张寿,他想到自己刚刚听讲听得入了神,竟然没注意到人站在自己身后,这下登时大为不好意思。

    而在讲台上讲课的那位林先生,却是因为视线的关系,最初就注意到了张寿的悄然来临,此时听到人夸自己讲学精到,虽说他还不至于露出喜形于色的表情,但实质上却是心花怒放。毕竟,张寿这是支持自己那不同其他史家的观点,和一般的恭维自然不一样。

    张寿原本是不打算出声的,但刚刚梁储说话,他突然心有所感,最终就开口了。

    此时,见梁储和那位林先生全都在看他,满堂学生也全都兴致勃勃地回过头来,仿佛都很好奇他会怎么继续说,他就真的煞有介事继续了。

    “宋太祖是从后周孤儿寡妇的手中夺得了天下,宋太宗更是有烛影斧声的传说,所以太宗对宗室的防范,其实也和防贼差不多。结果,初唐盛唐时,宗室可以根据才能出任地方刺史乃至于各级官制这种好的宗室制度没学到,宋朝却把晚唐十六王宅养猪这一套学了。”

    “宋时宗室王位传承,不是父子相继,而是兄弟相承,宗室又不能科举,又不能经商,当然不是当闲人,就是当‘贤人’。两汉之交,有光武中兴,两宋之间,宋高宗虽说是宋徽宗嫡亲儿子,可于国于民,别说明君贤主,甚至在元人的《宋史》都被大加挞伐。”

    “可是,他在被人拥立为帝之前,年轻时难道不也是当成‘贤王’培养的?”

    “今人之中,大多数都只知道风波亭,又有几个人知道宋高宗赵构的《瀚墨志》?虽说他及不上他的父亲道君皇帝宋徽宗书画双绝,可纵观南宋,在书法一道上超越他这位天子的,还真是挑不出来几个。此父子若只是宗室,那当时人绝不会说他们昏聩,而只会称之为贤。”

    “宋徽宗绝顶聪明,书画乐器,花鸟鱼虫,蹴鞠博戏,从艺术到玩乐,他无一不精,当时宋哲宗怎会不觉得这样的弟弟是很让人放心的贤王?而宋高宗不但醉心书法,而且大敌当前时,曾经慷慨激昂主动请赴金营为人质,如果事情到此为止,怎么就不是贤王?”

    “可坏就坏在他们最终却成了天子,那本该放在书画雅事的绝顶聪明却放在了权谋争斗上,那慷慨激昂被权位消磨殆尽,在位时间又长。于是当父亲的将北宋大好河山葬送了一半,当儿子的把本来有可能恢复的大好局面也完全葬送,由此留下了千古骂名。”

    “既然一个葬送半壁江山,一个葬送自家大将,谁还在乎他们在其他方面贤不贤?”

    “可天下败坏至此,也不完全是他们这父子两任天子的责任。宋时的军制是因为吸取残唐五代藩镇作乱,兵马动辄逐走主将拥立新主的教训而设定的,国家养兵虽多,能战的却少。到了宋徽宗的时候,就连西北兵马也已经远不如从前,所谓的将门也是烂了根子。”

    “而自宋神宗之后,新旧党争就是朝中主旋律,神宗时如此,哲宗时如此,到了徽宗时,其实还是如此。哪怕向太后选择了哲宗皇帝一母同胞的另一个宗室,那也好不到哪去。哪怕宋哲宗在世,一旦看到金国崛起,图谋辽国,他又会如何?”

    “绝对的利益面前,朝中纵有有识之士觉得唇亡齿寒,可哪一代皇帝真的能够放下宋辽几代世仇,燕云十六州的诱惑?没有海上之盟,也会有这里那里之盟。就算看穿了,不去发兵助金国,可金国破辽,真的缺了宋军之力就不行了吗?不打了吗?”

    “只要不能在金国破辽期间厉兵秣马,随时备战,金国打下辽国之后,迟早会轮到宋。而一个沉疴已深的宋,就犹如步履蹒跚的老者,哪里是说励精图治就能励精图治的?上上下下多少盘根错节的关系?”

    “所以,也许宋金大战能拖延一下,但胜负如何,却也很难说。毕竟,金国新生猛虎,锐意进取,而宋朝呢?别看金太祖阿骨打死了之后,吴乞买在位后期金国内斗……”

    “就算再内斗,那些金国兵马也足够把北宋那些所谓的名门强将和精兵虐一遍又一遍。最重要的是岳武穆这种将军,宋朝的那些皇帝和文官容得下一时,容不下一世,哪怕换成宋高宗和秦桧之外的其他君臣也不行。这是体制,是上百年以来的传统,除非……”

    张寿说到这里,却是笑呵呵地手指往一个个学生头上点了点:“除非你们觉得,就在宋徽宗末期,金国灭辽,而后率军南侵之际,你们自己突然附身在了宋徽宗,又或者后来的宋高宗身上,提早知道金国厉害的你们,能够竭尽全力把局面扳了回来。”

    这最后一个话题,张寿干脆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了自己内心深处的恶趣味。而他这么一说,就只见这一大堆贵介子弟先是惊愕,随即人人都露出了兴趣盎然的表情。张大块头更是拍着桌子说道:“这倒有趣!如果换成我,那时候不管三七二十一,重用岳武穆就完了!”

    只有讲台上的林先生有些呆若木鸡。张寿前头这番话,他至少赞同七八分——世人多叹徽钦二帝如何如何,好像换了谁谁,北宋那局面就一定能扳过来似的,但他却完全不以为然。

    可张寿最后这番话是什么鬼?

    假设自己重回徽宗末年,化身为那位道君皇帝,然后在金兵南侵之际力挽狂澜?

    这简直是痴心妄想吧,兵马远远不如,朝中还一大堆奸臣当道,更重要的是,据他这些年来研究考证,北宋和南宋之交,那些武将其实也真心不怎么样!

    一个个都是缺点比优点多,能打的更是个个一大堆毛病!除却赫赫有名的岳武穆……可岳武穆仍然是有毛病的,而且人在某些方面固执得简直如同一块顽石,功高盖主的同时,更是犯了宋高宗的两个绝大忌讳。自古以来,身为皇帝的无不自私,怎么容得下?

    不对不对,最重要的是,张寿怎么能够让学生这样假设,这实在是太荒谬了!这不是颠覆了君臣之道吗?还有这学生,那个大块头斋长还真敢说,你以为你重用岳武穆就能天下大吉吗?你当那时候的其他文臣武将都是木头不成,能由得皇帝单单重用岳武穆?

    林先生正觉得惊怒,但隐隐之中甚至有一种冲动,那就是自己也回去推演推演的时候,却不防张寿竟是笑眯眯地说:“林先生刚刚这堂课非常精到,而你们既然挺感兴趣的,那不如这样,嗯,不说玩笑话了,这就当成是半山堂一道集体作业。”

    “你们可以分成四组,一组研究宋徽宗,一组研究宋高宗,至于另外两组,那自然是从金国入手,就照着徽宗和高宗时期,当时宋金的军力人力。如此两两捉对厮杀,谁要是想尽办法赢倒了对方,那么就是胜者。”

    “条件很宽松,自由组队,人数多寡不限。这要是谁赢了……嗯,回头把这推演辩论的过程写出来,我请陆三郎结集出书,请老师亲自去写个序!”

    说到这里,张寿又笑眯眯地看向了不知所措的林先生:“林先生精研宋史,不妨来当一个评判,如何?”

    “呃……”

    林先生顿时大为纠结。这竟然是把荒谬的假设变成货真价实的推演辩论!按照他素来的性格,那是绝对不肯答应的。可科场也是考到举人就仿佛到顶,却特别酷爱宋史,所以最终答应下来到半山堂教史的他,却隐隐之中觉得,答应做这个评判仿佛会很有意思。

    而他还没有做出决定,却只见张寿身旁那个来看热闹的白沙先生高足竟是突然开口说道:“张学士,我从前看史书,别的史家写到两宋之交,都是或扼腕叹息,或愤然指责,仿佛只要宋徽宗宋高宗振作,就能力挽狂澜。难道不是如此吗?”

    “当然不是。要知道,后人重看前史的时候,嘴上放马后炮当然很容易。就如同如今很多人指点江山时,常常大骂朝中谁谁谁是奸佞,谁谁谁庸碌无能,仿佛换了他们在位,就能解决所有问题。可事实上,他们如果在骂无能贪婪的人那位子上坐着,只会更贪更无能。”

    张寿说着就耸了耸肩:“其实我小时候也是这样,看史书时难免把自己代入,然后大骂某某是祸国殃民之辈。俗话说,旁观者清当局者迷,但旁观者有时候也是自以为清。等到大了,我才知道,很多时候自己挺想当然的。”

    你现在好像也没多大吧?就比我大那么一丁点。梁储心下嘀咕,连忙又问道:“回头要是他们推演辩论的时候,我能不能也来听听?两宋的那段历史,我也一向很感兴趣。”

    “与其旁听,你何妨随便选一方加入,也来推演推演?”

    张寿呵呵一笑,没等梁储答应或拒绝,他却看向了林先生:“这就是我为什么要林先生来做评判的原因了。半山堂这些人没有读过足够的史料,做过足够的研究,对于那些人物的了解,不过是道听途说和戏文里的那点故事,回头最大的可能是推演出一个四不像的结果。”

    “别说他们,就连编撰史书的某些人,感慨其人忠奸,却往往春秋笔法,又或者为尊者讳,甚至为自己喜欢的人物遮掩,以至于很多人都不知道,某些看似铁骨板荡的忠臣,很可能在武略上完全无能,某些陷害忠良的奸臣,年轻时却也曾铁骨铮铮。”

    “所以,回头他们这推演和辩论中,关于那个时期的各种人物,那自然是林先生你来把握,德行优劣才能高低,这都得靠你。否则,就靠他们这些人对宋史那点贫乏的认识,怕不是除了皇帝之外,只知道就岳武穆和韩世忠两个能打的。”

    “上次我给他们说史的时候,曾经和他们推演过前秦的胜机,结果这帮家伙,倒是知道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但东晋和前秦这段,他们也就知道谢安谢玄,知道前秦苻坚,余下的人物完全一抹黑,还要靠我画图表列人物给他们解说,到最后却是推演不下去了。”

    “他们倒好,还振振有词地说在半山堂这段日子只修习过两宋史,却不包括两晋史,如果是宋史,他们绝对能把握好。既如此,今天我就借林先生看看他们是不是说大话。”

    此话一出,张大块头等人顿时全都讪笑,而林先生也是暗自凛然。就算是他确实研究过宋时各种名人,可要说不带任何感**彩……那怎么可能!

    于是,他想了想就开口试探道:“这评判我一个人来当,恐怕有些不公平。我也有几个好友,能否让他们也来听一听?”

    “那敢情好。”张寿虽说只是旁听了一阵子后,发现梁储这小子对宋史挺感兴趣的,再加上有人在他面前告状,说是如今半山堂这帮小子们闲极无聊常常出幺蛾子,他就心中一动,抛出了一个课题,意图是让半山堂这些的学生们有事可做,不至于闲着。

    但林先生打算拉其他人参与,他自然乐见其成。虽然这年头做战局推演,大概率做不出什么结果,就算有结果也不可能准确,就如同他从前写些自娱自乐的短篇段子,也就是自我满足一下而已。就当这是闲人说史也好,总比游手好闲强!

    至于陆三郎出书的花费……那无利不起早的小胖子如果在得知这么一件事后,恐怕立刻会举双手双脚全力支持,然后派一大堆人去满大街地宣扬造势,趁机把自己的书坊给推介一波,然后再替公学吸引一波关注。

    梁储已经完全忘了自己来公学参观,那是为了老师在葛府遇到当今天子说的那番话,见林先生的提议被张寿答应,他就毫不迟疑地也答应了下来。可他委实不客气地进了半山堂坐下,却是做出了一个别人都惊异的选择。

    梁小举人竟然打算从金国的立场来推演!

    张寿从慈庆宫出来时,已经从毫不掩饰消息灵通的楚宽那儿,得知了皇帝去葛雍那儿闹出来的那件事,所以回到公学门口得知梁储来找自己,他就猜到了人的来意。此时见人竟是完全忘却了正事,他当然没有去提醒人的意思,而是悄然转身去了九章堂。

    进去随手板书了几块黑板,他拍拍手把新题目布置下去,就把陆三郎给叫了出来,继而将刚刚自己那临时起意的课题说了。见陆三郎那小眼睛眯瞪着,显然在迅速盘算,他就笑呵呵地说:“从古至今,宋朝以养士著称,所以常有人说我朝太祖以来就对士人太苛刻。皇上挑了那么一个话题,那我们不妨借势开一个话题。宋到底亡于什么?”

第七百八十八章 武人之心

    一石激起千层浪,皇帝在葛府问出的那个问题,一传十十传百,不但此番应试的举子人尽皆知,就连街头坊间小民,却也同样传得沸沸扬扬。而五位名士各自相异的回答,也同样不胫而走,一时各自都有了自己的拥趸,当然也少不了激烈抨击的反对者。

    而在这个时候,林先生为了张寿抛出的那个课题,思量再三后,竟是真的去邀请自己几个颇为知心的友人。这其中有人欣然应允参与,也有人觉得儿戏而婉拒。但是,感兴趣的那几个私史学家无不觉得这一话题值得深入剖析,倒是不嫌弃半山堂的学生们不专业。

    而半山堂中的这些贵介子弟们,那却是离开公学回去之后,就把自家下人差遣得鸡飞狗跳……因为他们需要恶补各种史料!

    于是乎,整个京城各大书坊当中,各种和宋史有关的史书,那是几乎被一抢而空——当然,如宋史这种高达将近五百卷的大部头,半山堂中的贵介子弟是不会去买的,更何况陆绾友情赞助的图书馆据说已经采购了一套,他们自然是死皮赖脸通过陆三郎敲定了借阅事宜。

    虽说他们各自家里挺有钱的,对于这种正经的读书开销,家里长辈大多很大方,可买书向来是最贵的,这么一套《宋史》,那得多少钱……他们又不是钱多了烧手!有这钱,他们还不如去买别的书呢!

    但诸如两宋的那些稗官野史,文人笔记,诸如《东京梦华录》、《北狩见闻录》、《建炎笔录》、《靖康传信录》、《靖康纪闻》……能搜罗的,这些公子哥全都派人搜罗了。当然,光是凭他们自己那点贫乏的见识,以及豪门家奴的那点能耐,开不出来这样详细的书单。

    这书单是梁小举人竭尽全力回忆所学所闻,给人开列出的。因为他的见识广博,公子哥们对于这样一个突然横插一脚的外人倒也不排斥。毕竟,除了此人之外,金国这一方需要两组,竟是没有别人愿意担纲,以至于整个半山堂竟是不得不抽签决定。

    而那支除却梁储之外的下下签,竟是落在了悲愤至极的张大块头手里。

    结果,人回去还想瞒着他爹,可襄阳伯张琼却不知道打哪儿知道,自家儿子竟然要站在金国的立场上推演宋金之战,这下真是气得够呛。他也不用什么家法,直接抄起连鞘的刀就追在了自家大块头儿子后面,把人骇得那是鬼哭狼嚎。

    “这怎么能怪我!总共四十多根签子,总共就一根短的,我怎么知道会这么倒霉!再说了,那个姓梁的小子,他还是白沙先生的高足呢,要说最懂什么大义,可他还不是主动说,要从金国南侵开始推演……哎哟!”

    终于追上张大块头的襄阳伯张琼,压根不管张大块头的哭诉,那是一把揪住人的衣领,挥舞带鞘的钢刀对着人那肥厚的臀腿就是啪啪两下,随即气不打一处来地破口大骂。

    “这些文人惯不要脸!从前就有人口口声声说,南宋末年那些武将吃朝廷的拿朝廷的,最后一抹嘴就降了蒙人,反倒是读书人出身的文丞相英勇就义,陆秀夫背着小皇帝蹈海,数万普通军民相从……我呸,他们当自己遇到危难就是文丞相?”

    “我看他们遇到危局就当张邦昌那个该死的宰相还差不多!”

    张大块头被自家老爹揍得嗷嗷直叫,还待申辩几句,总算他老爹就停下了那在他屁股上肆虐的连鞘刀,甚至又松开了手,任凭他在地上跌了个四脚朝天。

    “你给我听好,从古至今,不论什么朝代,但凡皇帝还在的时候,纵使被人骂两句昏君,但大多数黑锅,那总得是奸臣来背的。但所谓的奸臣又哪里肯一个人背黑锅?少不得也要拉人垫背,这时候,打了败仗的败军之将,自然而然就该死了。”

    “所以,从古至今,败军之将有战死的,有自尽的,有脱逃的,有逃回去之后却被追责乃至于处死的,当然也就绝对少不了屈膝事敌的……但是,屈膝事敌的那些人,其中既有被断绝了援军的李陵,也有守襄阳六年不见援兵的吕文焕!”

    “所以南宋会有那样的结局,都是之前种下的因!两宋之交,活该那一堆君臣北狩……屁的北狩,打了败仗凄凄惨惨被敌国掳去做了奴才,真要有志气,在半路上直接一头撞死,也能好歹留个不屈之名。居然还有人在那感慨什么千古艰难惟一死,倒好像还挺委屈似的!”

    尖酸刻薄地骂了好一会儿,襄阳伯张琼这才瞥了一眼地上呆若木鸡的儿子,随即一字一句地说:“总而言之,既然你抽到了下下签,要我说,若只有你一个人,哪怕拿着金国那满手好牌,说不定也会被人阴死。去找那个梁小举人,你们两个搭配一下。”

    “张学士那分组实在是浪费,既然都是金国,还要两组干什么,你们两个人一组就够了!军略上,我给你出主意,至于庙算权谋,让梁小子开动脑筋。对了,你再去问问张寿,他家里不是还有姓宋的他们好几个举人吗?要是愿意,全都拉过来和你一块参详。”

    老爹你原来不是因为我不得不选了金国站边而气急败坏的吗?你都一度这样,那些举人怎么会愿意站在金国这一边?张大块头呆滞而茫然地看着自己的父亲,直到发觉襄阳伯张琼那眼神中又流露出了恨铁不成钢的恼火,他才惊叫一声慌忙跳了起来。

    他也顾不上去揣测老爹到底是什么意思,却是点头如捣蒜道:“爹,我知道了,知道了,我这就去找人!您且放心,我肯定把那帮家伙打得落花流水!”

    眼见张大块头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张琼这才没好气地呸了一声。刚刚那确实都是他的心里话,很久以前,他亲率一支偏师作为策应北征时,也曾经误打误撞地一头遇到敌军主力。那一仗打得昏天黑地,甚至连身边的亲兵都快拼光了。

    那时候,劝降的使者就是拿着李陵和吕文焕的例子来劝他,他也不是没有生出过犹豫——可最终还是死咬着牙顶住了。

    可那并不是因为,睿宗皇帝的恩遇如何如何……睿宗皇帝对他确实很器重,但他跟着对方夺取了天下,身上创伤处处,拼死拼活,几度险死还生,并不觉得自己就对不起人,更何况他也已经历经了三天三夜的拼死厮杀,已经足够偿还了。

    他如果投降了,也许还有一条活路,可他这支偏师已经失期,哪怕他奋战之后逃出生天,回朝军法处置,却是死路一条。

    可是……他绝对不能投降。李陵投降后尚且被株连父母兄弟妻儿,他那时候虽说没有儿子,却还有一脉相连的兄弟,他怎么能为自己的活命而屈膝降敌,然后连累一大堆人?

    想到当年往事,想到在拼到几乎粮绝水尽,兵疲马乏之际,援兵竟然从天而降,张琼不禁轻轻舒了一口气。他这支偏师被阻绝,而睿宗皇帝的主力兵马却是正巧没有任何阻挡地直捣黄龙,而得知敌军主力去向之后,那位天子便亲自挑选精锐三千来援。

    虽然那完全不是一个明君英主应该做的,因为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更何况天子。然而,便是那一次,他终于真正认识到,大哥带着他们兄弟去追随的主君是什么样的人。所以,哪怕后来睿宗皇帝英年早逝,他要扶助孤儿寡母,他当然依旧心甘情愿。

    若是换成那等薄情寡义的昏君,那等口蜜腹剑的文臣,他可不像某些忠心耿耿的家伙能忍……他肯定是直接提剑反他娘的,大不了玉石俱焚!

    张大块头不知道老爹这是发了什么失心疯,但既然是人愿意给自己当参谋,他当然是直奔张园,可到了门口看到那两个刚刚亮起来的大红灯笼,他抬头看了看天色,这才意识到,眼下这已经到了什么时辰。

    在这种已经天黑的时候跑来找张寿……他会不会被朱莹揍死?正当张大块头想打退堂鼓的时候,门房上却已经眼尖地看到了他。杨好就一溜烟奔了过来,见了他笑嘻嘻打了个躬:“少夫人这还没回来呢,您这要是想见公子,那是来得刚好。”

    听说朱莹竟然还没回,张大块头登时精神就来了。他一点架子也没有地拍了拍杨好的肩膀,完全没有责怪对方甚至对自己连个称呼都没有——毕竟,这京城姓张的人实在是太多了,这要是人人都叫一声张公子,估计谁都不知道那是叫谁。

    果然,随着他进去,他就隐隐听到有人在那叫嚷,说什么是半山堂的张斋长来了。对于这样一个称呼,他觉得非常满意,等最终见到张寿时,他就发现并不是书房,而是在演武场。

    当然,这绝对不是张寿突然一时兴起,要和谁谁谁练武强身,而是人正站在那悬挂了一盏盏灯笼的演武场边上,专心致志地看着内中两条人影正厮打在一起。

    作为武门世家子弟,张大块头虽说自己武艺不咋的,但好歹还有那么一点眼光,因此当他看到两人那快如鬼魅一般的动作时,却是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甚至非常不孝地拿时常吹嘘宝刀未老的老爹来对比。

    最后他得出了一个可能会让老爹暴跳如雷的结论,如果这会儿场中任何一个人遇到他爹,估计他爹没打几招就会狼狈而逃了。

    不过,这会儿张大块头也已经认出了正在对打的两方,一个是张寿身边最得力的阿六,就连他也往往会满脸堆笑叫一声六哥,另外一个,却是如今在宫中行走,曾经据说是赵国公府得力家将的花七。当然,他还听说过,两人好像是师徒!

    对于这样一场师徒较量,他驻足看了一会儿,发现一时半会出不了结果,就连忙绕到了张寿身后,没有顾得上寒暄,就把之前襄阳伯张琼的意思转达了一下。

    当然,张琼某些很明显犯忌讳的话,他却隐瞒了下来。虽说他很相信张寿的操守,可他并不希望父亲那不为人知的一面暴露在外人面前。

    而张寿也有些没想到,襄阳伯张琼这么一个长辈级别的军界大佬,竟然愿意在这种讨论中充当幕后智囊。可既然张大块头表示,张琼只是提供参谋,并不打算参与台前的讨论,他就不由得笑了。

    “襄阳伯这是用心良苦,他要是亲自上阵,这就不是公学里半山堂一群学生的儿戏了,只怕朝中有无数人捋起袖子要参与进来,到时候不是借古讽今,那也是借古讽今。”

    而笑过之后,他就若无其事地说:“还有,你说梁叔厚和你算作一方,这事容易,我一会派人送你去见他一趟,你自己和他说就行。他这个人年少得志,为人颇有些真性情,所以和他直说是最好的,你父亲当参谋,你也不妨告诉他,毕竟你们是一方的。”

    “至于你说宋举人他们那几个……”张寿想了想,最后笑着摸了摸下巴,“宋举人那性子,他喜欢的东西绝不会放手,但我想他对这种史实争议恐怕没有多大兴趣,可邹明那三个是正经打算在科场有所建树的举人,还有方青,他们应该会很感兴趣。”

    张大块头听到张寿明明白白地建议他放弃宋举人,虽说这和父亲的建议不一样,但对他来说,把父亲的话瞒着一半不告诉张寿是一回事,而在父亲和张寿之间更应该相信哪一个,那又是另外一回事!

    他爹有好几个儿子,张寿也有很多学生,但他爹从前对他这个儿子,却远不如张寿对他这个学生!张寿说得准没错,他就不用指望宋举人了。

    再说,这又不是什么原则性的大事,因此张大块头一口答应了下来,等张寿招手叫来人带他去后头客院,他就瞅了一眼还在打的那师徒俩,最终却是按捺住好奇心,径直先去办自己的正事了。

    而眼看张大块头一走,花七和阿六却依旧打个没完,张寿就忍不住打了个呵欠,随即开口叫道:“阿六,杨好他们以弱胜强,那是耍了小聪明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你还是别那么死心眼了,花七爷到底比你要强一点的。”

    话音刚落,花七就禁不住觉得面前的少年给自己带来的压力瞬间剧增。说时迟那时快,他哪里不知道张寿这是遣将不如激将?他几乎想都不想就一甩袖子退出战阵,随即一阵风似的来到张寿跟前:“不打了,我这是来说正事的,谁知道会被这小子缠住!姑爷,你心里有个数,大皇子是被人灌药,而不是服毒自尽!”

第七百八十九章 谁干的?

    明明就要赢了,却被花七这么一句不打了突然一打岔,阿六当然完全不高兴。可是,当花七说出这么一句话之后,饶是他知道这疯子分明是为了岔开话题,可他却没办法当成耳旁风。大皇子是张寿的仇人不假,也不是什么好人不假,可皇帝之外,谁敢这么弄死他?

    见阿六直勾勾地看向自己,花七先是一愣,随即就醒悟了过来,立刻怒瞪了回去:“看我干什么,又不是我干的!”

    张寿听到阿六非常没诚意地哦了一声,而花七则是有一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气恼,哪怕他知道这事情绝对不可能是花七干的,却也忍不住随着阿六调侃道:“是是,花七爷你不要和阿六这小子一般见识,我当然知道不是你干的。”

    “你们……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花七终于恢复了常态,没好气地呵呵一笑后,他就抱着双手淡淡地说,“之所以知道是灌药鸩杀而不是仰药自尽,是因为大皇子的嘴唇有咬伤,双手的手腕也有反绑的痕迹。想来人就算想要装成被人害了,也不可能反绑自己再服药。”

    “是自尽死了之后再被人绑了手,还是活着就绑了手而后被人强行灌药,在淤痕上有一定差别,而且毕竟有挣扎的痕迹。”说到这里,花七就瞥了阿六一眼,“这事我回宫禀报之后,看得出来,皇上很震怒。他允准了之后,我就特地来告诉你们一声。”

    “不论干这件事的人是谁,不论皇上是不是真的很痛恨这个儿子,可并不代表有人能够抢在他前面做这种匪夷所思之事。”他说着顿了一顿,随即自嘲地笑道,“幸亏皇上觉得我是有这个神出鬼没的本事,但没有这个时间。”

    “而且要是我出手,怎么也不至于做出灌药还要绑人手的事情来。当然,也可能是做此事的人故意用此手段,混淆视听。”

    花七说着就斜睨了阿六一眼,却是呵呵笑道,“要不是你天天跟着你家少爷形影不离,没有离开京城的时间,说不定就连你也要被疑上。而赵国公府的人在那段时间也没有离开过京城。总而言之,但凡和大皇子有仇的人,总归有嫌疑。当然,最倒霉的是皇上。”

    张寿想想皇帝在得知这件事时的心情,确实也觉得人心情肯定糟糕透顶。废后逐子,结果这还没过多久呢,人就一个个都死了,哪怕皇帝心知肚明不是自己做的,可这种事能够对外人说吗?只怕日后青史留名时,在废后逐子外,皇帝还要再多一个杀妻杀子不逾岁的名声。

    后人可不管是不是真的,反正隔了几十年几百年根本考证不出来,只要史家言之凿凿地说你不满一年杀妻杀子,那你就是杀妻杀子。

    果然,他正这么想着,花七就又叹了一口气:“皇上的性子素来不在乎流言蜚语,所以就连废后也是本打算亲自下旨,可谁知道太后那会儿却主动揽了过去。说实话,我其实不担心别的,毕竟赵国公也好,你们也好,不会去干这种事。我只担心……”

    见花七犹豫了一下,却又闭了嘴,张寿登时心中敞亮。

    毫无疑问,花七是想说,怕就怕是太后如今打算弥补当年执意立后的错误,于是将那母子三人斩草除根。而退一万步说,人更担心的恐怕是,事情并不是太后干的,但太后以为是皇帝干的,于是主动揽责上身……

    以他对太后和皇帝这对母子的贫乏了解都知道,这种非常拗口的扯淡误解很可能发生。而这种平常人家很好解释的事情,放在这种天下第一富贵家,那简直是特别容易拧上。

    而阿六一向对这些复杂的事情不太感兴趣,从刚刚开始就一直默默站在旁边,可此时突然开口说道:“疯子你好像说过,当年赐死业王和庐王,都是太后的旨意?”

    花七登时倒吸一口凉气。他这个从来都只对打打杀杀感兴趣的徒弟,竟然会记得他说过这个?他好像就顺口提过那么一嘴吧?不容易啊,张寿这得是平日如何熏陶,这才能让人在这方面生出足够的认识!

    他心里这么想,也没在意阿六对那两位的称呼,而是给出了非常语重心长的回应。

    “不错,当初皇上被那同一天三个产妇生了三个孩子的事情搞得焦头烂额,再加上要收拾平乱,所以当业庶人那两个被生擒活捉之后,太后就先下手为强,直接先赐死了业庶人,然后亲自去看了庐王。她出来的时候,庐王就死了。为了这事儿,皇上和太后大吵一架。”

    “结果,你们应该也能猜到,因为皇上特意吩咐禁口,外头都只说庐王是畏罪自尽。而皇上怜惜弟弟,就连庐王的王位其实都没有褫夺,更不像大皇子和二皇子似的,连宗籍都一块除了。说到底……如果不是太后果断,大概张园现在的主人,还是那一位。”

    张寿想想皇帝对三皇子和四皇子那一贯的教育,虽说觉得花七的话未必全都是实情,但他也知道,其中至少九真一假。

    但要说太后心硬,他是相信的,因为他第一次随朱莹去见这位天下最尊贵的女子时,看到她和朱莹谈笑,那表情和眼神似乎都流露着慈祥关爱,但看他的时候却带着深深的审视和警惕。当然,对于曾经垂帘听政,却也曾经坦然放权的太后来说,那样的态度应该只是寻常。

    所以,他在看到阿六似乎还想开口说什么时,就重重咳嗽一声,继而就岔开话题道:“这都已经很晚了,莹莹今天和永平公主她们一块面试女学的新生,难道是人太多了,所以迟迟没办法结束?”

    阿六果然立刻被张寿的这个话题吸引了过去,当即完全忘了什么太后,什么皇帝,什么大皇子,立刻跃跃欲试地建议道:“少爷,不如我们一块去接人?”

    纵使朱莹是自己看着长大的,也很高兴看到她嫁得好,但此时发现就连阿六也更关心朱莹,花七仍是不禁心情复杂。尤其是看到张寿几乎不假思索地点头答应时,他就忍不住提醒道:“喂喂,大小姐出去哪次不是前呼后拥人手带足,更何况她自己就是高手?”

    “你们这一出去,说不定她正好回来,一来一去刚巧错过,那才叫冤枉!”

    “那也比在这浪费时间好。”

    听到阿六明明听意思应该是嘀咕,却偏偏极大的声音,花七差点没被噎死。到底是谁在浪费时间。他来了之后,那个一言不合出手就打,好像有什么深仇大恨的家伙是谁?难道不是你这小子吗?亏我送来了这样的第一手消息,你这不识好人心的小子!

    阿六只当没发现花七这怨气,眼睛只看着张寿。而他这样简单直接,本来就打算结束这个话题的张寿便笑眯眯地说:“京城的路横平竖直,再加上莹莹都喜欢走同一条路,怎么可能错过?至于她是不是带够了人,是不是能打,那是一回事……”

    “而我是不是带阿六去接她,那是另一回事。”

    花七虽说不知道什么叫做秀恩爱,什么叫做撒狗粮,但对于单身惯了的他来说,此时还是觉得这张园简直是没法呆了。他虎着脸迸出了一句告辞,随即扭头就走,这一次却懒得像来的时候那般飞檐走壁检视那些小家伙们的警惕性,而是走了正经的门户。

    结果,他阴沉着一张脸刚出了二门口时,却和迎面而来的一行人撞了个正着。发觉那匆匆走在最前头的人竟然是朱莹,大感意外的他想都不想就迅速一拍脸,随即迅速揉了揉,把自己挂在面上的那恼火表情全都揉散了,这才笑呵呵地迎了上前。

    “哟,大小姐这是回来了?刚刚咱们那位姑爷可是和阿六说,你怎么还没回来,还说要去接你。我打趣说路上别错过,人家还一定要去接。啧啧,看你们这么恩爱,大概很快我就能抱上小少爷又或者小小姐了。”

    “花叔叔你胡说八道什么!”

    朱莹虽说不怕人调侃,可此时花七连她和张寿未来的儿女都调侃上了,她还是忍不住大发娇嗔,但骂过一句之后,她却犹豫了一下,这才闷闷不乐地说:“之前我和明月准备走的时候,清宁宫来人召我入宫,可我和她到了北安门时,却又被拦住,说是皇上让我明天再来。”

    “花叔叔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本来笑脸相对的花七,面色顿时一凝。这才刚和张寿阿六说到此节,难道这是已经闹开了吗?

    而他虽说瞬间就恢复了镇定,但朱莹对他何等熟悉?一看他这表情就知道事情不对,立刻想都不想就上前抓住了他的手腕:“花叔叔,到底什么事?皇上从来不会拦我入宫的!”

    跟着朱莹出门的朱宏见朱莹和花七正大眼瞪小眼,虽说按理他应该上前去劝解劝解,但他犹豫片刻,却选择了拔腿就跑。张园不比其他深宅大院,除却张寿和朱莹以及吴氏之外,就没有其他女人,因此哪怕他是男子,在必要的时候却大可悍然直闯内院。

    而不消一会儿,通风报信的他就直接把身手迅速的阿六给带回来了。

    至于张寿……既然已经从花七口中得知了事情原委,知道自己就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也没用,那当然是对阿六和朱宏吩咐了几句后,让人先过来,自己则不慌不忙落在后头。

    就在朱宏去搬救兵这么一会,花七已经是把朱莹给拖到了一边,言简意赅地低声把事情原委大致说了。而朱莹知道大皇子竟然不是自尽,而是被人鸩杀,那脸上的表情顿时就冻结住了,等听到花七委婉暗示了某种可能,呆滞的她足足好一会儿才反应了过来。

    “这……这简直太荒谬了!”又惊又怒地嚷嚷了一句之后,她看到朱宏带着阿六回来,立刻又说道,“不行,我得入宫去看看!朱宏,你跟我走,阿六,你在家守着阿寿!”

    朱宏还没来得及答应,却只见眼前一闪,再一看时,却只见阿六已经毫不迟疑地张开双手拦在了朱莹面前。只知道朱莹在北安门被拦的他虽说不明情由,可看到这情况,那就算再迟钝,也知道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

    于是,他思量片刻,最终静悄悄地没出声。结果,下一刻他就看见花七轻轻巧巧从朱莹手中脱身出来,继而就深深叹了一口气道:“大小姐,这事不是别的事,就算是你也最好别掺和。我这会儿就回宫去,你就好好在家和姑爷一块呆着,别瞎操心。”

    见花七撂下这话扭头就走,刚刚一个不备却被人挣脱的朱莹顿时大急。可她一跺脚闪过阿六正想再次揪住对方的时候,冷不防旁边却再次伸出了一只手。侧头瞧见又是阿六,一贯很喜欢逗这个少年的她却破天荒冷脸吼了一声:“阿六,让开!”

    然而,她那吼声换来的却是对方的纹丝不动。勃然大怒的她登时下意识地伸手一个擒拿,结果竟是轻轻巧巧就锁住了阿六的肩窝。见如此容易得手,她来不及惊愕,一松手就慌忙要追,可眼前倏忽间一花,再一看,刚刚明明已经中招的阿六竟是又拦在了她的面前。

    “你……”朱莹面对那丝毫不移的坚定眼神,她又知道越不过阿六这十指关,登时气急了。当然,她知道阿六绝对不会对她出手,可难道她就能因为这一点肆无忌惮地把人打倒然后追上花七?更何况,这小家伙简直就是个死硬的木头人!

    拿人完全没辙的朱莹只能在那团团转,最后方才气急败坏地叫道:“不和你说了,我去找阿寿!”

    “哟,找我呢?我这不是来了!”姗姗来迟的张寿远远看到这边的光景,就大略猜到了到底什么个状况,因此过来的同时,还少不得冲着朱宏打了个手势。然后,身为朱莹身边第一护卫的朱宏,甚至连自家大小姐都没有请示,不但自己悄悄闪了,还冲其他人使了个眼色。

    于是,顷刻之间,这二门前偌大的一块空地上,就只剩下了三个人。而朱莹的注意力集中在张寿身上,当人过来后自然而然地抓住了她的手时,她这才如梦初醒,左右一看便发现自己成了光杆司令。可随着耳畔传来了张寿的话,她终于冷静了些许。

    “莹莹,清官难断家务事,更何况太后和皇上。这时候,一动不如一静。”

第七百九十章 意难平,过不去

    当花七匆匆回宫后直奔乾清宫,发觉皇帝果然不在,病急乱投医地打算到后头昭仁殿中找三皇子这位太子,以防真的出现那种天翻地覆的状况时,也好有个人能去清宁宫劝解时,他却在昭仁殿外,通向东六宫方向的龙光门那边,看到了一个不该出现在这的人。

    那恰是一身便服的皇帝正负手慢悠悠地前行,身边……那却是一个人都没跟着。面对这简直令人目瞪口呆的一幕,发觉皇帝第一时间发现自己,还笑眯眯望了过来,自忖纵使身手再好却也没办法躲开,他只能无可奈何地迎上前去,

    行礼之后,花七就索性实话实说道:“皇上您让人拦着大小姐入宫,差点没把她给急死!我好不容易让姑爷和阿六拦住她赶了回来,还以为您到清宁宫去了。”

    “朕去过了。”皇帝吐出了四个字,随即就淡淡地说,“太后本来打算下旨说是她赐死的废后和大皇子,但朕说了,她要是敢,朕从今往后就封了清宁宫。”

    这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花七却听得忍不住很想抹冷汗。太后的态度是可以预见的,而皇帝的强硬也是可以预见的,但这母子两人碰在一起,那却真的是铁锤碰钢刀,火星四溅到让人难以预见!就算是胆大头铁如他,却也不敢问皇帝说了这话之后如何,干脆闭嘴装了哑巴。

    而皇帝也不在意花七装聋作哑,不紧不慢地一面继续往前走,一面头也不回地说:“朕这会儿去永和宫看裕妃,你也一块来吧。”

    这当然完全不合规矩,但这种时候,花七已经顾不得什么规矩不规矩了,只要能够脱离这种就他们君臣两人的尴尬处境,就算让他陪着皇帝出宫去逛某些难以言说之地寻欢作乐,他也绝对不会说一个不字。只不过,悄然举步跟上去的时候,他却还忍不住瞄了一眼身后。

    然而,皇帝却像是身后长了眼睛似的,气定神闲地说:“三郎大概是有人通风报信,所以察觉到了事情不对,亲自去了清宁宫劝解,朕就把他留在了那里,让他这个孝顺的孙子代替朕这个不孝的儿子好好陪太后一晚上。”

    这一次,花七别说心思错乱,差点连步伐都错乱了。好在他反应极快,立时愕然接口道:“太子殿下没有这么快的耳报神吧?呃……难不成是楚宽通风报信?”

    “除了他还有谁,腿快嘴也快,真多事!”皇帝恼火地骂了一句,随即竟是突然一个急停,恰是和花七来了个近距离面对面。见这个也算是自小相熟的人满脸无辜地看着自己,他就沉着脸说,“他和你一样,惯会装蒜,而且最能摸透人心,你说三郎会不会为他所制?”

    这就是一个很严重的指控了。虽说花七和楚宽那谈不上多深厚的交情,但他还是立刻义正词严地说道:“太子殿下虽年少,却很有自己的主见和坚持,别说楚公公,恐怕就连张学士,也只能在某些方面劝解他,要说挟制又或者别的,那却绝不可能。”

    他说着还想继续补充:“太子殿下应该纯粹是一片孝心……”

    “好了好了,说来说去都是老套,不用说了。”皇帝不耐烦地打断了花七,继而就轻哼了一声,“朕本来正想让外头那些所谓贤达之类的人,以及正盯着他们的那些家伙好好思量朕提出的问题,张寿也极其知机地顺势推出了他的课题,哪知道竟然你竟然查出这结果。”

    “你把皇庄里的人全都梳理筛选了一遍,恩威并济地讯问了一通,却没有查到可疑的,足可见那个下手的不是逃了,就是藏得很深,所以,把人都圈在那是对的。”

    “大郎虽说可恶,虽说咎由自取,但他就算死,也不该死得这样不明不白!太后她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只想把事情收拾下去就算完,以为如此朕的名声就能保住,可她应该知道,朕从来就不在乎这个!什么名声,朕死了管人家怎么说!”

    “将来只要朕选的继承大宝的三郎足够出色,他又怎会任由某些人颠倒黑白!而只要他将来选的人也足够有能力,一样能压服胡说八道的人。至于再将来……只要大明能长久,朕的名声就至少能过得去。日后如果大明都没了,朕的名声这玩意还有任何意义吗?”

    摆明了对生前身后名不在意,皇帝就指着花七说:“人手你自己挑,朕一定要结果。不是糊弄别人的结果,是能够让朕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的结果。不只如此,废后的死你也去查一查,如果不是自尽又或者病故,那朕也要一个答案。”

    “如果真的和母后有关,朕至少要看到证据。否则,她就是想认,朕也不答应!”

    好吧,这还真是预料到的结果……

    花七在心中想,皇家的这碗饭果然比赵国公府的饭要难吃,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麻烦棘手的事,然而,这也容不得他开口推脱,因此他索性非常爽快地答应了下来,只不过也顺带向皇帝提出了一个要求。

    “借楚宽?”皇帝只是微微错愕了片刻,随即就哑然失笑道:“他现在是万安宫管事牌子,你要么去找皇贵妃,要么去找三郎这个太子,总之,借他不用找朕。当然,他这个素来最会趋利避害的人愿不愿意跟你去,那又是另一回事。”

    “皇上这么说,我就放心了。”花七咧了咧嘴,露出了一口保养极好的小白牙,“我就是绑,也会绑了他跟我一块去查。这种棘手的案子,怎么也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是?”

    皇帝并不在乎花七这话,更不在乎两人为了这件事是不是会打上一场——如果真的打,他大概也会兴致勃勃地搬一张椅子在旁边观战,然后丝毫不带任何偏向性地鼓掌叫好。

    因为没有事先派人给裕妃传过话,当君臣二人来到了永和宫的时候,宫门已经关了。虽说按照常理总应该敲门,但花七冷眼旁观,却压根没有上前代劳的意思,因为他很确定,照皇帝今天这脾气,说不定会出幺蛾子。

    果然,皇帝抬头看了看那不高的宫墙,随即伸手在墙上拍了拍,继而突然退后几步,身手利落地纵身一跃一蹬,竟是轻轻巧巧翻上了墙头。花七见状,也只能依样画葫芦跟上。

    结果,在这寒冬腊月的天气里,君臣二人竟是就这么蹲在了墙头上,谁也没有后续动作。花七自己当然是不会随随便便往下跳,跟着皇帝来对他来说是个好理由,但私自往人家堂堂贵妃的院子里跳那是怎么回事?

    别看宫中大多数人如今都按照旧日称呼叫裕妃,这位大腹便便的贵妃却是真正管宫务的,不像现在的皇贵妃从前的和妃似的就是一尊菩萨,哪怕很多事都谦让了,他可不敢随便乱来!

    然而,瞧见皇帝专注地看着那空无一人的院子,以及亮着灯的正殿,他终于忍不住小声问道:“皇上,来都来了,难道您准备就这么在墙头上呆一晚上?”

    “朕都来了,裕妃竟然没察觉吗?从前她很耳聪目明的。”皇帝若有所思地轻轻摇着头,没有搭理花七,而是自顾自地说,“莫非是腹中孩子又在闹她?”

    这种问题你问我一个从来没有过孩子的人干嘛!我能知道才有鬼啊!

    之前在张园被人糊了一脸恩爱,现如今又被皇帝当头砸了一棒子,从来都没有妻室之念,而是更乐于在某些地方找些漂亮却没脑子的女人解决生理需要的花七,不由得平生第一次考虑,自己是不是也要娶一个媳妇。

    至少,在外头受气的时候,也有个对人吐露的地方。

    而皇帝那一点点纠结,总算只是持续了一小会儿,他就从高高的墙头上一跃而落。随着他向前了两步,刚刚安静的屋子里终于传来了一阵响动,很快,厚厚的门帘就被人挑起,却是几个宫人急急忙忙迎了出来,当然,其中并没有裕妃。

    产期将近,又是这种天寒地冻的日子,别说平日皇帝就不怎么和爱妃讲礼,就算别人要讲,都会被这位天子骂回去。此时此刻,他没有理会这些宫人的惶恐行礼,摆了摆手就径直往里走去,那模样就仿佛是堂堂正正走大门来的,而不是在这入夜时分翻墙而入。

    至于陪着皇帝一同来的花七,他想了想,最终还是蹲在了墙上。见那些宫人极力装作一副看不见他的样子,他忍不住拉了拉身上那厚实的披风,心中却不由得祈祷了起来。

    只希望皇帝千万不要在这流连太久,否则……否则他就先溜了!这也太冷了!

    可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明明已经进了正殿的皇帝,竟是突然又折返了回来,而且还不耐烦地叫道:“来都来了,你还在那愣着干嘛?快进来,有些事情当然要你来说,”

    花七很想指着自己的鼻子反问皇帝,您确定这话不是在玩笑?可是,在天子那一本正经的眼神注视下,他还是无可奈何地下了墙头,随即在几个宫人畏惧却又好奇的目光中,不情不愿地跟着皇帝进了正殿。

    结果,一进屋子,他就被那扑面而来的热气熏得打了个喷嚏,毫无疑问地收获了好几道责备的视线。他知道待产的妇人最忌讳生病,一时大为不好意思,但随之就听到了一声轻笑。

    “别那么大惊小怪,我又不是没生过。花七也不是外人。”

    裕妃一点都没有吉凶要听天由命的忐忑。大概因为这段日子保养得当,又时常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活动身体,虽然整个人丰腴了很多,但她的气色看上去却非常好。

    而哪怕皇帝不走正门而是翻墙,甚至还在墙头和人议论她的耳力是否一如从前这种话题,她也只当没这么一回事,更没有在意皇帝并不是一个人来,而是带了花七这样一个外人。她微微颔首,见宫人们忙着给皇帝奉茶安座,原本已经洗漱后换了一身常服的她就再次笑了。

    “大晚上皇上就只带了花七一个人在宫里走动,不怕吓死一堆人吗?”

    “朕反正从小就干吓死一堆人的事。”皇帝耸了耸肩,不以为意地呵呵一笑,继而就努努嘴示意几个明显有些准备不足的宫人给花七也奉上热茶,再搬个锦墩。等她们都忙活完了,他却摆摆手吩咐她们姑且退下。

    等闲杂人等都没了,他这才淡淡地说:“花七查出来,说大郎不是自尽,是被人灌药。他在那一查就是十天,线索抹得干干净净,人更是一个比一个无辜,所以他只能把人圈在皇庄,然后回来禀告给朕。”

    裕妃没有问皇帝为什么告诉自己此事这种愚蠢的问题。从前的时候,皇帝就不止一次拿外朝的事在她面前说,大多数情况下,她只要做一个安静的听众,但如果仅仅是倾听,那么,整个宫里能做到这一点的嫔妃多的是。她胜过她们的,是因为她愿意想,也愿意说。

    “皇上这是因此和太后吵了一架?”

    虽然花七竖起一只耳朵聆听外头的动静,以防有人靠近偷听,但他也没忽略皇帝和裕妃。因而,听到裕妃如此单刀直入,他还是忍不住隐蔽地竖起大拇指摇了摇,本以为裕妃看不见,却没想到人竟是看见了,还冲着他微微一笑。

    “应该是太后娘娘又揽在了自己身上,对不对?”见皇帝没吭声,裕妃顿时又笑了笑,随即就神态自若地说,“对于太后娘娘来说,先帝和皇上是最重要的人,所以她愿意倾力维护,其他的一切都无所谓。而皇上却素来只要真相,无所谓名声。”

    “都被你说中了。”皇帝有些懊恼地摸了摸下巴,继而就烦躁地说,“朕和太后大吵一架,连三郎都扔在那陪她了,也说出了很过分,但朕不想收回的话。虽说这些案子会继续追查下去,但最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真相,朕也没把握。”

    “可恨的是,明年会试在即,正好又有一大堆人为了三郎这个太子而云集京城,所以朕本来有很多事情要做。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却绊住了朕的手脚!”

    见皇帝满脸愠怒,裕妃踌躇了片刻,最终哂然笑道:“绑手鸩杀,欲盖弥彰。要说不是混淆视听,我却不信。皇上要真相,可以让花七楚宽他们去查,但是,其他人不需要什么真相。皇上只要秘而不宣就好。为了那么三个人,和自己和太后甚至和太子过不去,何必?”

第七百九十一章 谁善解人意?

    三皇子平生第一次在清宁宫过夜。

    对于他来说,这个地方一直是陌生的,遥远的,甚至就连他理应叫做皇祖母的太后,也从来没有祖母的实感。可是,今天当听到楚宽的报信的而匆匆赶到这里时,他却发现,无论是祖母还是父皇,吵起架来也和常人没什么不同……

    当然,就连这种常人的吵架,他也是在当初到了半山堂之后才第一次得见,因为他和大皇子二皇子根本不是一个层面上,吵不起来,而母亲和妃更是最安静的人。而等到了九章堂之后,他常常被陆三郎拉着,那种面红耳赤的争执,也就见得更多了些。

    等他入主了慈庆宫,陆三郎毫不避讳地让他看到各种东宫侍读之间的明争暗斗,久而久之,他就更习惯了。

    所以,最初上前去劝解的时候,他虽说有些不安,但因为楚宽含含糊糊没有说清楚具体原委,于是他还没有太担心,直到父皇说出那一句让他简直觉得如同掉落在冰窟窿里的话。他完全没有想到,素来敬重太后的父皇,竟然会露出如此的一面。

    三皇子呆呆地躺在地铺上,想到自己在大惊失色之下扑上去抱住父皇大腿苦苦恳求的一幕,想到太后那张冷冽到仿佛连血色都没有的脸,想到父皇掰开他的手,让他留在清宁宫陪伴太后,想到自己浑浑噩噩地跟着玉泉服侍了太后洗漱,又送人上床安寝……

    可就在那时候,玉泉对他说,要他在床前地平上打地铺陪伴太后一夜。他当然知道,在这暖意融融的清宁宫中,哪怕床前地平,那也是很暖和的,而且作为孙子,这样也是尽孝,但他嘴里答应,心中却觉得难以置信,不可思议。直到此时,睁着眼睛的他依旧毫无睡意。

    而即便如此,三皇子也不敢出声。因为惊扰了床上心情本来就不好的太后,他还不知道说什么话来劝解,那岂不是遭殃?就在他心情郁郁的时候,突然听到了一声轻轻的叹息,紧跟着就是一个比往日柔和许多的声音。

    “三郎,睡着了吗?”

    三皇子顿时愣住了。虽说他知道应该立刻答应,可鬼使神差的,他就是偏偏觉得喉咙口好似被堵住了似的,竟是就出不了声。结果下一刻,刚刚的问话声就再次变成了一声笑。

    “果然还是个孩子,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情景,最后还是能睡着……也难怪,从小跟着你父皇,总该学会了一点他的满不在乎。说起来,这又算什么大事?再大,能大过你父皇即位之初就看不惯那几个执政老臣,当着他们的面说迟早把他们赶出朝去,根本不怕他们听见?”

    “再大,能大过他亲政之初贸贸然地开始高层人事更迭,恰逢业王之乱,被人打出了废黜他另立庐王的旗号?再大,能大过我在绞死了业王之后,立刻就亲自去鸩杀了庐王,让他失去了唯一的弟弟?”

    本想开口的三皇子当听到太后亲自鸩杀了庐王时,他忍不住死死捂住了嘴巴,那脸上不是深深的惊愕,而是深深的惊恐。都说庐王是被幽禁之后郁郁寡欢,没多久就病故的,谁能想到,竟然是太后下的手?而且人竟然是和业王同一日死的吗?

    据说,庐王也是从小在太后面前养大的,和父皇这个亲生儿子差不了太多……甚至他还听说,太后在有些时候甚至更宠庐王。不但这个王位是太后执意要给的,而且据说庐王死了之后,太后曾经一度生了一场重病,怎么会事实是这样……

    三皇子满脑子都是乱糟糟的,别说出声,连挪动的能力都暂时失去了。可是,当发现太后没有再自言自语之后,他意识到自己刚刚这相当于是在偷听自家祖母的秘密,这下子登时心如鹿撞,思前想后,他最终还是艰难地开了口。

    “祖母,我没睡着……我刚刚……刚刚……”

    结结巴巴了老半天,三皇子也没能把话说齐全,一时羞愧交加。可紧跟着,他就听到了一声轻叹,紧跟着,床沿边上竟是垂下了一只手,有些艰难也有些滞涩地摸了摸他的额头。觉察到那只手似乎很凉,他微微一犹豫,不由得就伸出双手紧紧握住了那只手。

    “你这孩子……”太后似乎是对三皇子这动作有些惊讶,笑了一声后,人就轻声说道,“玉泉是怕我想不开,这才让你在这打地铺陪我。其实她也不想想,孙子陪我,儿子却甩手就走,我要想不开早就被气死了!我要是真想不开,早三十年就想不开随着先帝去了。”

    三皇子顿时心里咯噔一下,可还没等他开口说什么,就发现床上的太后窸窸窣窣似乎要坐起来。他慌忙跳起身去搀扶,又去帮忙拿一旁的大引枕,可因为人矮小再加上慌乱,他竟是一不小心脚下一绊,结果就这么跌倒,整个人就横趴在了太后的身上。

    吓了一跳的他赶紧就想爬起来,却不想太后竟是非但没有恼,反而还轻轻摩挲着他的脑袋,还笑着说道:“看你这段日子一贯沉稳,没想到也会有这么冒失的时候。想当年你父皇像你这么小的时候,那可真是如同皮猴,哪里有你这么乖巧。”

    “就连庐王,也是和你四弟似的,整天满脑子乱七八糟的鬼主意,那简直是惹是生非的祖宗。再加上仗着有你父皇做靠山,天不怕地不怕,也不知道闯了多少祸。”

    三皇子没想到太后竟然拿庐王和四皇子相提并论,一时下意识地就想要跳起来。总算他自制力强,最终老老实实趴在那儿不敢乱动,但还是忍不住反驳道:“庐王从前做了很多荒唐的事,但四弟不一样,他虽然有时候冲动了一些,但他有分寸的。”

    “他是比庐王有分寸,但那是因为你这个哥哥比你父皇当哥哥的时候有分寸。”

    太后说出这话时,感觉到那个小小的人儿顿时整个人一僵,她便松手把人拉了起来。见三皇子不安地跪坐在床前地平上,脸上却涨得通红,她就淡淡地说:“你也不用太担心,你不是你父皇,你四弟更不是庐王。”

    “你性子没有你父皇那么飞扬跳脱,任性恣意,而你四弟也不像庐王那样肆无忌惮,自以为是。你父皇当初让你们去半山堂,认张寿做老师,我还不太同意,但现在看来,这个老师确实比我想象中好千百倍。但是……”

    太后突然词锋一转,一字一句地说:“你不要觉得张寿什么都好,于是就什么都听他的。就算你父皇对葛太师的敬重,也并非事事言听计从。毕竟,你今后要面对的很多事情,那都涉及到天下苍生,不能偏听偏信。”

    三皇子很想说自己并没有事事求助于张寿,而张寿也绝非事事都对自己指手画脚,但他想到今天太后正经历了一次最大的打击,因此犹豫片刻,他便干脆只是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而孙子这样的反应,太后禁不住想到了从小到大就事事都要和自己硬顶的儿子。对比起来,父子两人简直是截然不同的性格。

    因此,她也很容易明白,为什么皇帝明明对三皇子和四皇子一向都颇为喜爱,却并没有早早就在心里定下东宫人选。因为三皇子实在是和皇帝太不像了,反倒是四皇子有点皇帝那任性恣意的势头。只不过,皇帝想来自己也觉得,任性恣意并不适合一个天子。

    因此,太后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口气,随即冲着这个实在是太懂事的孙儿含笑说道:“我说这话,并不是让你怀疑又或者疏远张寿,他这个人非常明白自己的优点,也非常明白自己的缺点,所以主动抓大放小,把心思更多放在了学校和学生身上。”

    “你也是他的学生,所以他一定会尽心竭力。可是,他毕竟太年轻了,在算学上有绝顶天赋,并不代表他在治国理政上也有绝顶天赋。所以,其他的老师也许说的话是陈词滥调,你不爱听,你也要多听一听。”

    “古往今来,明君贤主为什么那么少?因为天子是这个天下最容易迷失的人,他的权力太大,如果执意要不顾群臣反对做什么,虽然困难,但只要强硬,却也大多能做到。所以,大多数所谓的明君贤主,晚年不是倦政,就是昏头。能够自始而终贤明的,几乎一个都没有。”

    “当初也有人劝过我不要放权,说你父皇性子轻佻任性,又说我如何英明神武,我也曾经差点被冲昏头,可我后来想清楚了,垂帘听政那些年我不过是勉力支撑,娘家的亲戚也没什么成器的,就一个赵国公鼎力支持,他又没有太大野心,我又何苦霸占这一摊子不放?”

    “如果我真是则天皇后那等雄才伟略,也就顺势一辈子揽权算了,可我又不是……对我来说,先帝不在了,你父皇就是我最大的牵挂,为了区区大权闹得母子失和,何必?”

    三皇子还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和太后相处,听她不知不觉又开始说心里话,他欲言又止,可最终还是没有阻止,只是跪坐在那里静静听着。

    “先帝,也就是你的祖父临终前对我说,这个江山是他硬抢过来的,就和当年英宗一样,可英宗没把儿子教好,以至于这江山被他抢了过去,我千万要帮着儿子把这江山守住,一代代稳妥地传下去。所以,为了他说的这稳妥两个字,我不得不压着自己的本心……”

    说到这里,太后顿时笑开了:“想当初,我也是飞扬跋扈的性子,否则和先帝睿宗怎么合得来?人善被人欺,这世道就是要比恶人更恶,这才能存活下来。我陪着先帝就藩的时候,那里的王府早就破败得不成样子,可当地最大地主却是坐拥上万顷地,佃户数千。”

    “从富绅到地方官,都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地方上的名门贵妇也都对我这个王妃嗤之以鼻。泾儿还小,但却比他那些饭桶的舅舅强,仗着年纪小,悄悄让人带他去不少名门饮宴厮混,为我们探听到了不少消息,这其中,就包括那家为富不仁的地主和某些龌龊勾当有关。”

    “然后,我和先帝设计,我借口赏花请了那人家中的老封君以及当地一大堆贵妇到王府赏花,让会武的王府侍女守在外围,先帝则是抓着证据要挟那位进士出身的知府,用剿匪的名义,带领王府护卫把那暗地里养着那一拨所谓悍匪的大户连根拔起,人赃俱获。”

    “事后,我在那些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贵妇人眼前,亲自把那个觉得不妙要强行离开的所谓老封君给拿下了。别看那样一个看似笑得慈眉善目的老妇人,手底下却有七八条女子的性命,后院井里就埋着几具枯骨。只因为她听信传言,说是妙龄女子的心肝可以延寿!”

    说起要挟知府,剿匪拿人,而后又用这些抄来的金银贿赂了英宗皇帝的左右内侍,而后那些内侍说动勃然大怒的英宗皇帝清洗朝中叫嚣的某些文官,然后他们则是借着这一波吃下去的红利暗中笼络志士,悄然埋头发展,又是如何把朱泾安插进卫所,太后顿时有些出神。

    那么久远的事情,如今想想简直像是上辈子的事,再不说她自己都要忘记了。在深宫的时间太长,她甚至都不记得,当丈夫最吃紧的时候,她也曾经率领妇孺打过仗。

    什么四平八稳,安定为先……要是当年她也这么保守,哪里会有今天?那样的话,她也不过是守着儿子和小小一个王府过一天算一天的老弱妇人!

    三皇子最开始听得简直瞪大了眼睛,因为睿宗皇帝夺位那一段,就算是父皇,也并没有对他们兄弟提起过——当然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因为父皇说起过睿宗皇帝如何如何打仗,但太后说的那一段,恐怕是父皇自己都没有出生时的事。

    甚至有可能太后和先帝都没有对父皇提过,所以父皇也不知道。那么,这是不是意味着他竟然是第一个知道的?

    有些惊喜的三皇子登时瞪大了眼睛。而既然打开了太后的话匣子,他想着与其相对无眠,还不如让人把话说下去,因此,见太后停顿下来,他立刻兴致盎然地追问后续。

    而显然被勾起谈兴的太后,就干脆把小小的孙子拉上床来,用被子把人裹严实,这才绘声绘色地开始说着从前那些事。

    而寝室门外,听着这一老一小开始说从前,玉泉不由得舒了一口大气,对皇帝之前那言行举动的满腹怨气也消解了许多。

    太后这一辈子也不知道吃过多少苦头,知她懂她的睿宗皇帝却早早故去。结果那可恶的儿子却是成天气她……幸好有个善解人意的孙子!

第七百九十二章 今夜不能眠

    可恶的儿子打了个喷嚏。

    没错,虽然顺顺利利翻墙进了永和宫,见到了裕妃,但是,皇帝并没有能够留在永和宫中过夜。不是因为待产的孕妇没有往日的柔美,也不是因为裕妃矫情不留他过夜,而是因为……一言指出他们母子实在没必要争执的裕妃,还责备了皇帝另一件事。

    “皇上说了那么过分的话,又把太子留在了清宁宫,自己竟然还在宫里晃悠,甚至留宿宫妃的宫中,那么对于太后来说,这难道不是几十年儿子白养了?如果是我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生下了这样的儿子,那么,我只会痛恨自己当初生下来的时候没把他掐死!”

    被骂了啊!皇帝摸了摸鼻子,心里又想到了从前。最初夫妻恩爱和谐的时候,皇后或喜或悲或怒,全都会流露在脸上,因此分外鲜活动人,而等到她暴躁易怒,疑神疑鬼之后,却常常阴阳怪气,有什么话不好好说,非要拐弯抹角地嘲讽,于是他就越来越疏远了她。

    而其余妃嫔在他面前或谨小慎微,或诚惶诚恐,而裕妃……她敢骂他!相比今天那听上去很严厉的责备,当初人指着鼻子骂他的时候,那可是比这次激烈多了。那时候,人好像是骂他……好色没胆的昏君?

    也就是那一次,他才知道,皇后竟然无故杖杀了一个曾经在西苑中回答过他一句话的宫人。天知道他压根没动过好色的心思,甚至连那宫人长什么样子都完全不记得,结果却是葬送了一条人命。哪怕身为天子,很多人头落地都是他朱笔一点的结果,可那次却不同。

    那是他绝难忍受之事!也就是那次之后,他和皇后大吵一架,真正决裂。

    跟在皇帝身后不远处的花七双手拢在袖子里,一袭黑色大氅把他裹得严严实实,仿佛要把整个人都掩映在夜色中。然而,他希望皇帝忘了和夜色融为一体的自己,却没想到皇帝压根没有忘记,反而还突然头也不回地问了一句:“你觉得朕应该去清宁宫向太后赔礼吗?”

    这日子没法过了,这种要命的事也要拿来问我,我还不如好好呆在赵国公府当我的闲人呢!花七恼火地哈了一口白气,却是不咸不淡地说:“皇上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

    这等于是什么都没说。然而,皇帝听在耳中,却也没发火,因为这是大实话。可他不想去……但其实又知道自己应该去。他听到远处传来了打更以及摇铃的声音,只不过,这些人仿佛千里眼顺风耳似的,默契地避开了他的行进路线。

    至少,他从乾清宫出来到永和宫,再从永和宫出来往清宁宫这一路上,愣是没有遇到半个人影。如果宫中的守备真的就这样松弛的话……那么,堂堂皇宫也就成了任由蟊贼横行的普通民宅。于是,他忍不住微微侧头问了一句:“你怎么做到的?”

    这样没头没脑的话,花七却没有任何理解上的问题。他甚至连眼皮子都没有眨动一下,就好整以暇地说:“我用脚步声给那些御前近侍传了信,让他们叫人避开皇上要去的地方。至于什么样的脚步声,这却不能告诉皇上。”

    皇帝顿时沉默了。虽说御前近侍那是宫中最利也是最后的一把刀,但他作为皇帝,只管用而不管练,问这么多确实没有必要。可历经那母子三人的离奇去世,他只觉得自己身为皇帝,却有太多太多不清楚的地方,不要说天下,就连皇宫中也不能应知尽知。

    因此,他突然停下了脚步,继而转过身来:“你去一趟清宁宫,让玉泉转告太后,就说朕知错了,朕去奉先殿向先帝请罪!”

    见皇帝撂下这话拔腿就走,花七倒是想追,可才跟上去两步,他就想到这位历来都是说是风就是雨的性格,真正做了决定之后七头牛都拉不回来。于是,他只能无奈地重重咳嗽了一声,等不远处阴影处果然有人闪了出来匆忙上前之后,他才没好气地吩咐了一句。

    “护送皇上去奉先殿。不对,不是护送,是远远跟着,千万别上去找死!”

    当不得不撇下皇帝的花七最终见到玉泉,转告了那句话时,他就只见这位清宁宫的首席女官那脸色阴得和暴风雨前夕似的。他不假思索疾退了一步,随即干咳一声道:“要骂尽管骂,反正皇上不在这,随便你怎么骂!他都已经到奉天殿去哭先帝了,还要怎么着?”

    “呸,什么哭先帝,他是没脸来见太后!”玉泉死板着一张脸,着实气不打一处来,“太后要见大小姐,他都要拦着,又对太后说那样过头的话,留下太子自己甩手就走,如今却还要去奉先殿……他这是想干什么?反过来向先帝哭诉太后不讲理?”

    “你问我,我问谁!”

    花七一摊手,绝口不提那是裕妃骂了皇帝,皇帝怏怏出来之后,这才选择去奉天殿。就算太后心里有气,玉泉这个身边人更是气不过,可得知这一遭时,那绝对不会觉得裕妃通情达理,而说不定会反过来觉得皇帝重色轻孝。

    于是,甩下这不负责任的六个字之后,花七那是拔腿就跑:“至于大小姐那里,我这就去送信,你告诉太后,不用担心她。”其实有张寿在,本来就不用担心朱莹,可他今天晚上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呆在宫里,这实在是太危险了,要折寿的!

    且不说花七如何以最快的速度逃出宫去,玉泉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家伙不走正路却翻墙,不由得死死盯着那高大的清宁门,忍不住在心里狠狠咒骂了这个和皇帝行径如出一辙的家伙,但终究是扭头就走。

    虽然她很不情愿去禀告太后这个消息,心里甚至希望里头那谈兴正浓,气氛很好的祖孙二人已经睡下了,但是很遗憾的是,当她重新来到那寝殿门前时,却依旧能听见太后那难得平和而又欣悦的声音,以及三皇子那丝毫没有困意的追问、附和以及惊叹。

    从前她怎么就没发现,这位小小的三皇子实在是一个很懂事的孩子呢?如果知道,她一定会对这小家伙更好一点……

    想着这些题外话,她最终上前一步,随即轻轻咳嗽了一声,发觉里头的对话稍稍停顿了一下,她就开口说道:“太后娘娘,太子殿下,皇上去奉先殿了。”

    太后身边,已经不知不觉整个人都钻进了被窝里的三皇子顿时愣了一愣,紧跟着,人就大惊失色地爬了起来。奉先殿是供奉祖宗的地方,他当然不会不知道,而父皇去那边干什么,他又怎会迟钝得猜不到?

    他下意识地掀开被子,连鞋子都顾不得穿就要往外冲,结果却被太后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领子。他才挣扎了两下,他身后的太后就笑着开口说道:“怎么,担心你父皇?他多大的人了,还用得着你这小家伙操心?”

    “他从前就是这样,没事就常常跑去奉先殿坐一晚上。我对大臣们都说,他是去对先帝好好反省,算是把他们哄走,可我自己知道,他哪里是反省,他根本就是觉得自己受了委屈,所以跑去对先帝诉苦!也难怪,先帝最喜欢他这个太子,比我更宠着他。”

    三皇子简直震惊到难以复加。原来,他父皇那样强硬厉害的性格,也是会去向人诉苦的吗?而且是去对已经死去的睿宗皇帝?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心目中素来伟岸如同神明的父皇形象,好像出现了一点点崩塌……

    如果皇帝知道,自己去奉先殿里枯坐一夜的举动,竟然无意中起到了某种反效果,那么……他也一定会去奉先殿里继续坐着。毕竟,立时三刻去清宁宫向太后赔礼,他实在是难以做得出来,反倒是儿子心目中的形象问题,那根本不算什么。

    而他更没有想到,花七竟是就这么不管不顾地偷偷溜了出宫,大半夜地再次造访了张园。

    这一次人非常光明正大地走了正门,于是门房一路通报进来之后,如今并不经常亲自守夜值夜的阿六,少不得立刻从温暖的被窝里钻了出来,等出现在人面前时,虽说不至于满面严霜,但至少绝对不会有什么好脸色:“你来干什么?”

    “当然来给大小姐通风报信!”

    大晚上被害得没法睡觉,此时前来打搅别人好眠,花七却显得满脸理直气壮:“你去代我禀告一声也行,我已经都快困死了,说完了我就回去睡觉了!”

    不管阿六是答应还是不答应,花七直截了当用最快的速度将宫中那些事的来龙去脉讲解了一遍,然后他更不管阿六到底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打了个呵欠就挥挥手道:“好了,我把话带到,我的任务也完成了。都交给你了,回见!”

    人来得快,去得更快,虽说阿六心中有气,很想出手把人拦下,但犹豫了再犹豫,他最终还是没有随随便便出手。

    不是因为张寿说的,花七还是比现在的他要强一点点,而是因为他知道这人有多卑劣无耻,回头他一拦,人若是一嗓子嚷嚷出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来,那就简直是给张寿和朱莹添上无穷无尽的麻烦……当然也可能给他招来不计其数的麻烦。

    于是,虽说很不情愿去打搅张寿和朱莹,但他还是悄然来到了他们的居室门外,却是没有敲门,也没有竖起耳朵倾听里头有什么动静,而是先有意咳嗽了一声,只想着如果没有动静,那他就别打扰他们了。

    可是,他这明明已经压得很低的咳嗽,却得到了里头朱莹的一声轻咦:“咦,是阿六在门外吗?是不是宫中有消息了?你等等,我这就出来……阿寿你干嘛拦着我!”

    意识到朱莹竟然真的大半夜依旧没有睡着,阿六不禁微微迟疑了一下,紧跟着却又听到了张寿的声音:“阿六,有话就进来说,莹莹是心里藏不住事的人,这要是再没有消息过来,哪怕有我安抚,她大概就要不管不顾冲去宫中了。”

    听到内中传来了朱莹那娇嗔以及张寿安抚的声音,阿六终究是轻轻推了推门,果然发现门根本就没有锁。明白这竟然是为了随时有消息就能进来通报,他终于跨过门槛进去,随即反手关上了房门,却只是前行了几步,在距离床前屏风还有老远处就停了下来。

    然后,他当然是逐字逐句地把刚刚花七通风报信的那些事一一道来。虽然期间好几次他都听到了朱莹的惊咦,但是,很明显一旁的张寿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没有让她打断了他的话,他也就干脆一口气说完。

    “原来如此,大半夜的,他也真是辛苦了。”屏风后传来了张寿的一声轻叹,旋即就呵呵一笑道,“虽说皇上没有去清宁宫,但能去奉先殿那里,已经表现出他的态度了。再者,有太子殿下在清宁宫,莹莹你也不用担心。”

    听到屏风后传来了朱莹的轻嗯声,阿六知道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当然再也不会多停留,当下就再次咳嗽一声道:“疯子撂下话就跑了,那我也告退了。”

    “早点休息,明天你这个大忙人还有的是事情要做。”

    张寿含笑吩咐了一句,听到外间阿六那故意放重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关门的同时,甚至还有门闩放下的声音,他就知道是那个心明的少年特意用了小手段。直到这一刻,他才放开了怀抱中的妻子,果不其然就得到了一声嗔骂。

    “阿寿,你是想闷死我吗!我又没打算说什么,我就是想问问花叔叔还在不在……”

    “如果在的话就把他叫进来再问个清清楚楚?他就是知道你这脾气,所以才让阿六转告,自己躲了个干净。他大概也是为了躲事才偷偷溜出宫的,绝不仅仅是单纯给你报信。”张寿虽说远不如朱莹了解花七,但今天这件事,他这个旁观者却反而看得更清楚。

    “不论大皇子之死是不是还会继续查下去,但这件事在明面上大概就到此为止了。就算孔大学士,回头知道之后,大概也希望大皇子是仰药自尽,而不是被人灌药鸩杀,否则他就不是疏失,而是罪责了。”说到这里,张寿便笑呵呵地揉了揉朱莹那紧皱的眉心。

    “他会拼尽全力让大皇子尽快盖棺论定的。当然,我更好奇的是另外一件事。”

第七百九十三章 戳人心

    张寿好奇的另外一件事是,孔大学士答应了朱廷芳的条件,却没有在陈献章的讲学上露头,而且是在三皇子这个太子亲自到场的情况下——十有**是觉得那时候姗姗来迟还不如不来,于是就硬着头皮装事忙躲懒了——他事后就不担心朱廷芳的报复吗?

    更何况,还在第一次讲学之前,张寿就让张大块头亲自去刺了这位阁老一句,结果品出了一点苗头,那就是孔大学士好像有所准备。

    于是就在次日,皇帝和太后闹翻,去奉先殿呆了一晚上的消息并没有传出,太子在清宁宫陪了太后一晚上的消息并没有传出,可孔大学士家隔壁,孔九老爷一病不起,最后一命呜呼的消息却不胫而走。

    可在京城生老病死最多,区区一个太常博士之死根本就不算什么,顶了天也就因为人是孔大学士的族弟,于是稍微能引起人几分注意,可这消息却实在是传得太快了。因为,人死之前留下遗书,深刻反省了此前那些年犯下的种种罪过,这就着实是大新闻了。

    而比大新闻更大的,就是孔九老爷把所有家产一股脑儿都拿了出来,号称要赔补之前的受害者,此时传出,简直是惊爆!

    孔家本来就是大族,家资丰厚,于是在京城这种房宅最贵的地方,也能够兄弟二人毗邻而居,屋宅数进,亭台楼阁,大气不失精致。所以,孔九老爷才能以区区太常博士之官,在京城长袖善舞,交连无数,日子过得可谓是比孔大学士还要张扬。

    而在这天下午,孔大学士人出现在内阁的时候,外人就只见人仿佛是凭空老了十岁,头上多了无数白发,虽还不至于形销骨立,可憔悴的脸上却是泪痕宛然。

    当然,堂堂阁老绝不会如同祥林嫂似的见谁就说弟弟那点事,别人也不敢随便上前探问,但吴阁老和张大学士身为地位相近的同僚,却不能装聋作哑,势必要上前慰问安抚。对于这两位面和心不合的同僚,孔大学士只是木然点头,到最后方才长叹了一声。

    “家门不幸,可他到底是临到末了幡然醒悟,到底兄弟一场,我怎么也不可能维护他一个劣迹斑斑的罪人。我之前在他府中让人治丧的时候,已经放出了话去,但凡他的家产若是不够赔补那些受害者的,我替他拿出来!”

    “都是我身为兄长一直失察,这次又管教不严,这才以至于他铸成大错!如今人都死了却幡然醒悟,可那也已经迟了!”

    孔大学士一面说一面重重捶着桌子,赫然是溢于言表的痛心疾首。而张大学士与其到底不那么熟悉,刚刚劝都劝过了,长叹一声后就摇了摇头,却是显然想不出自己还能说什么,只能回了自己的直房。然而,吴阁老却没有走,反而依旧笑眯眯地看着孔大学士。

    对于这个素来不倒翁和事佬似的同僚,孔大学士从来不敢小觑,此时见人这幅样子,他立刻提起了十万分精神,哪怕他脸色依旧憔悴,声音依旧低哑。

    “吴兄有何赐教?”

    “没什么,就是有些事不能和别人说,但不能不对孔大学士你说。毕竟,你虽说没有首辅之名,却有首辅之实。”吴阁老满脸的真诚,仿佛自己这话真的不带一点点嘲讽,也仿佛完全没看到孔大学士此刻那张比刚刚更黑的脸。

    他直接搬了一张椅子在孔大学士身边坐下,这才压低了声音说:“你今天早朝正好请假没来,所以早朝之后,皇上就把我召了过去。唉,皇上昨天在奉先殿待了一晚上……”

    孔大学士直接肩头微微颤抖了一下。这要是从前,他自己没有任何问题的时候,皇帝的问题他都能非常镇定地对待,可现在他是内忧外患,一点都不想再遇到什么幺蛾子。然而,听着吴阁老用那极轻的声音说起大皇子之死的传言,他就只觉得脑袋轰然一响,简直快炸了。

    大皇子竟然不是仰药自尽,而是被人灌药鸩杀?老天爷,如果这件事传扬开来,皇帝这个做父皇的也许有解不开的嫌疑,他岂不是要被人怀疑那个是负责下手的人?

    否则大皇子怎么会好端端在他去皇庄那边的时候死了?

    作为众所周知的天子应声虫,往来乾清宫次数最多的阁老,吴阁老压根就不在乎孔大学士那犹如针刺似的愤怒目光。他一向都很满足于自己的定位,而对于给天子传话的这种简单任务,哪怕他能够体会到背后暗藏的深意以及会招来的同僚怒火,他也完全不在乎。

    “孔大学士,之前你是主动请缨去皇庄的,后来出了这样的事情,你抱病归京,皇上却不但没有怪你,反而还一再命太医前去给你诊治,又是赐药,又是抚慰。如今有这样的传言流露出来,你可得仔细着。”

    这意味着,自己这一次竟是和天子绑在了一起吗?

    孔大学士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竭力用最冷峻的口气说:“是皇上一再宽仁,所以那兄弟二人被除宗籍之后,方才会得到如此宽仁的处置。二皇子翻船理应是海上意外,而大皇子心存怨尤,谋逆生事,罪不容赦,是他自己知道难以活命,这才仰药自尽,何来灌药鸩杀?”

    既然只是对吴阁老的表态,是要吴阁老去传话给天子,因此孔大学士虽说声音很轻,但却咬文嚼字,竭力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得清清楚楚。

    果然,吴阁老这个聪明人立时笑得眉眼弯弯,随即就若无其事地说:“孔大学士说得极是,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不过是有些居心叵测之人妄图生事,怎能让他们得逞?如今既然人都死了,那么日后若再有冒称他们兄弟名义者,那就必定是谋逆谋叛!”

    “这是自然。”孔大学士掷地有声地说,“别说他们已经被除宗籍,早就已经不是皇族,就是宗籍仍在,人也活着,也不过是有罪宗室,怎能和早已被官民称颂贤明的太子相提并论?居心叵测之人绝对不可恕!”

    你这个素来自诩板荡绝不盲从的家伙,也有说这种奉承话的时候,还不是在御前,而是说给我听……当然也是希望我转述给皇帝听!

    吴阁老心里呵呵,然而,身为天子应声虫,他的操守那自然是第一流的,绝不会做出当面点头,背后捅刀的事情。就好比他刚刚在孔大学士面前传话的时候,一点都没有自由发挥,而是仅仅透露了皇帝在奉先殿中哭先帝,以及大皇子是被鸩杀这两条。

    所以,当他傍晚时再到乾清宫时,那就是一字不漏地复述了孔大学士的原话,眼见皇帝没有什么进一步的吩咐之后,这才打算告退离去。可是,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原本一直都默然无语的皇帝竟是突然开口叫住了他。

    “吴卿,朕有件事想要和你这个元老说说。嗯,张寿给半山堂的那帮小家伙们布置了一个课题。”皇帝知道消息灵通的吴阁老必定知道,但还是少许解说了一下,随即才笑眯眯地说,“以朕之见,张寿这大概是想问一个问题。”

    “宋之亡,是亡于昏君?亡于军将无能?还是亡于奸相庸臣?又或者是亡于国势确实暗弱,难以抵挡金军兵锋?还是从开国时那重文轻武的制度就完全错了,又或者是其他?”

    见吴阁老微微色变,皇帝就轻描淡写地说:“这就和朕之前问那几位名士的问题一样。朝廷养士,而这些所谓的士又该以何回报?

    “是真的就因为多年来食君之禄,就勉强出仕屈就小吏?还是不得重用,就干脆在家乡教化学子,桃李满天下?又或者是征战科场,不胜不回?还是考出个差不多的功名,就万事大吉,然后自寻其志,如同江都王的那个未来乘龙佳婿?”

    吴阁老此刻从脸色到心情,已经完全平复了下来。别人面对这个问题会如何回答,他管不着,但自从接受了现在这个定位以来,他十几年如一日贯彻的都是一个思想。

    因此,他几乎想都不想就躬身答道:“皇上,宋养士数百年,因此崖山之变,有陆秀夫背负小皇子跳海自尽,有数万军民蹈海相从,但当时天下食君之禄的人不可计数,忠君之事的人又有几何?所以,如白沙先生这样的人,认为自己受了民脂民膏的供养,但是……”

    “也有些人,觉得这些民脂民膏供养他们是应该的!因为古语说得好,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他们觉得,既然大宋乃是和士大夫共治天下,大臣都能把唾沫喷到皇帝脸上去,那么这天下就不是天子一个人的,大宋亡国而已,可天下又没亡,他们才是天下。”

    “所以,这些人面临国难,会大义凛然地对自己说,也对别人说,他们屈膝投降,保留这有用之身,还能佑护一方子民,他们已经尽到了自己的职责。甚至他们主动投敌是弃暗投明……可所谓国贼国奸,全都是以这种自以为是的话来蒙骗百姓的!”

    “所以,皇上之前问那些名士的问题,是正本清源,问那些读书人什么是为国效力!至于张学士的那个课题,正是想让人明白……”

    吴阁老说到这里,突然打了个顿,似乎是想找一个合适的形容词,却一时被卡住了。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了一个幽幽的声音:“让人明白,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咦!”

    听出这清脆的女子声音赫然是朱莹,吴阁老立刻循声望去。见是一个火红衣裙的女子正信步而来,换做别的大臣,此时很可能会勃然色变——也就是立刻翻脸,但他非但连惊愕的表情都瞬间散去,反而还笑容可掬地连连点头。

    “说得好,说得好,可不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不愧是朱大小姐,比我本来想到的那句话更贴切,我本来是想说,天下又不仅仅是君王和士大夫的天下,也是天下人的天下。”

    朱莹对吴阁老的奉承却没有眉开眼笑,她有些怨气地扫了皇帝一眼,随即面无表情地上前行了礼,这才淡淡地说:“吴阁老客气了,这是阿寿说的,我就是照搬过来而已。阿寿还说,其实这道理根本就不用读书人去说,每逢打仗,冲杀在前的,不是匹夫匹妇,难道还是天子和平日慷慨激昂的士大夫吗?”

    皇帝当然看到了朱莹那张冷面孔,本来还打算装成没事人似的应付过去,可是,听到人竟是毫不客气地怼了吴阁老一句,他不得不喝止道:“莹莹,你随随便便闯进来也就算了,怎么这样对吴阁老说话?朕惹了你,他又没惹你!”

    吴阁老听着前头还觉得皇帝的责备总算有点气势,可听到后头,他差点没笑出声来。至于受到了冒犯……他可从来都不觉得“平日慷慨激昂的士大夫”指代的是他自己。要知道,他这个人几乎就没怎么慷慨激昂过,如果换成孔大学士在场,大概会气得七窍生烟。

    所以,没等朱莹说话,他就立刻满脸堆笑地说:“没事没事,朱大小姐这也是真性情,而且张学士这话确实是犀利入骨。任凭有些士大夫诗词文章写得再慷慨激昂,却掩盖不了真正打仗杀敌的不是他们这个事实!更何况,当初太祖皇帝也曾经这么说过!”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不是说的,而是做的,吴阁老说得对。”见朱莹这才终于转恼为喜,竟是盈盈行礼算是对他道歉,吴阁老顿时受宠若惊。然而,既然明白是皇帝“惹了”朱莹不高兴,他当然不会继续在这多留,反正皇帝的意思他领会了,自然立时提出了告退。

    他得赶紧出去,让皇帝希望的那大讨论更激烈一些才行!

    吴阁老告退之后飞快闪人,而朱莹瞅了一眼满脸无奈的皇帝,没有揪着昨天的话题不放,而是直截了当地说:“皇上,我昨天和明月组织了一下女学的面试,总共收了海陵县主在内二十个千金,全都一一面试过,剩下的学生一来贴出题目招生,然后收卷之后再面试。

    “当然,不再招五品以上的官宦千金了。”

    见皇帝一副你竟然和我说这个的出离惊愕表情,朱莹只当成没看见:“虽说腊月没几天了,就算开课也上不了几天,但招完生之后,我们还是想开几天课试一试。我打算请太后她老人家亲临观瞻,顺便请她出宫散散心,您就说同意不同意吧。”

第七百九十四章 皇帝的大礼

    要是觉得朱大小姐只会任性撒娇……呵呵,那绝对会被人坑惨。

    就比如皇帝,那就是在猝不及防之下被直接将了军。他倒不在乎花七会不会把他在清宁宫中的话转告张寿和朱莹,毕竟他自己也当着花七的面这么承认了,又不负责任地把清宁宫那烂摊子丢了出去,再加上对裕妃也吐露了实情。可他真没想到朱莹会这么“另辟蹊径”!

    面对那一双执拗而清澈的眼睛,皇帝哪里能说一个不字?要是他真觉得自己没错,就不会把三皇子这个太子丢在清宁宫陪伴太后一晚上,也不会在裕妃的劝谏下,让花七去清宁宫捎话说他去奉先殿呆一晚上了。

    于是,他只能苦笑着点了点头道:“好,好,朕准了你就是。说吧,你几时请母后出宫,朕事先吩咐好锐骑营,让他们沿途护卫警戒,以免有人惊扰了太后,惹她老人家生气。”

    除了你,这世上还有谁敢惹太后生气?朱莹迅速斜睨了皇帝一眼,可到底这句话她没有说出来,也没有拒绝皇帝的这番好意,只是却也额外补充了几句:“日子还没定,我祖母和娘回头也会去,秦国夫人还有江都王妃也会去,女眷多,女学附近本来就会派人清场……”

    朱莹井井有条地把清场和警戒等事情一一说清楚,见皇帝明显心不在焉,她这才气定神闲地说:“我这个督学御史本来打算亲自带队警戒巡查,以防有不长眼睛的人敢冲撞。皇上既然要派锐骑营,那么我得不客气地说一句,回头这队人马要交给我来管带指派。”

    “干脆就这样,就是上次我带去皇庄的那队人马,反正也熟了,比其他人用起来更得心应手。就这么说定了。”

    幸亏这是临时归你管,否则朕岂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咳咳,幸亏没说出来,否则他真得被气急败坏的小丫头狠狠咬上一口!

    皇帝心中庆幸,但脸上却从善如流似的连连点头,一副极其赞同的样子。直到朱莹一板一眼地屈膝行礼。说是要去清宁宫,就此告退,他赶紧答应下来,这才轻轻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可谁知道朱莹这才走出去没两步,竟是突然头也不回地轻吟了两句诗。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皇上,我娘从小一直都在寺中静修,我不是时时刻刻都能见到她,但这并没有丝毫减少我对她的孺慕,她回来之后,加倍对我好,我更是加倍孝顺她,哪怕出嫁之后,我也常常去看她陪她。而太后娘娘这么多年对您的付出比我娘更多,您不该那样说话,那也太过分了!”

    见朱莹说完就大步往外走去,皇帝不禁揉了揉鼻子,再次深深叹了一口气。又被骂了,昨天晚上一次,今天一次,真是自作孽,不可活!然而,高高在上的天子却并没有生气,因为他很明白一个道理,只要还有人敢骂他,那他就不至于独断专行到没人阻拦的地步。

    因此,等到朱莹的背影完全消失在视线之中,皇帝不禁伸手敲了敲旁边的铜罄。直到外间陈永寿忙不迭地闪了进来,他这才没好气地说:“莹莹闯进来你也好歹出个声,万一她遇到的不是老吴这种好脾气的,而是个暴脾气的,那岂不是要和这丫头硬碰硬吵个天翻地覆?”

    我就是看和您说话的是吴阁老,再加上朱大小姐一副你不放我进去我就闹事的架势,我才不得已放人的……

    虽然委屈极了,但陈永寿哪里敢置辩,少不得低头连声谢罪。而皇帝选中这么一个人留在乾清宫,就是看中人的老实本分,因而迁怒两句也就算了。毕竟,朱莹刚刚那悍然直闯明显也是要看人的,换成孔大学士在,她十有**不会这么放肆。

    别看朱莹横冲直撞,这丫头聪明着呢!想到这里,皇帝再次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这才又问道:“莹莹是先来的乾清宫,还是先去的清宁宫?”

    昨天清宁宫中的那一幕,陈永寿并不知情,但皇帝大半夜的不睡觉却在宫里乱逛,在永和宫小坐一会儿就径直去了奉先殿,而太子此前也留在了清宁宫,他当然还是知道的。

    哪怕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至少知道,这肯定是出事了。于是,他刚刚也故意稍微离远一点,避免听到什么不该听的,而此时他开口回答,那更是多添了几分谨慎。

    “回禀皇上,虽然奴婢没来得及问过,但看大小姐来时那言行举止,应该是直接来的乾清宫,然后这会儿再去清宁宫。”

    也是,如果真的见了太后,刚刚朱莹这丫头骂得估计会更狠。当然也未必,太后素来是很多事情都不愿意声张的性格,说不定会轻描淡写,太子那就更加是为尊者讳的性格,绝对不会在背后说父皇。想到这里,皇帝就揉了揉眉角,突然问了一句非常没头没脑的话。

    “朕记得莹莹虽说嫁给了张寿,但应该还没来得及封诰命吧?”

    五品以上授诰命,六品及以下授敕命,对于大多数朝官乃至于妻母来说,五品是一道极大的沟坎,一旦一跃而过,就代表仕途全面打开,等再跃过三品之后,那就更是一片通达。但这并不代表,你当上五品官就能立刻封妻荫子,光宗耀祖,你一旦加官,妻母就水涨船高。

    因为除却皇帝特别优待,诰命封赠往往都是批发式的,每年固定时日,一封一大批,一赠一大批,否则一次封一个,吏部专门管封爵和袭荫事宜的验封司,估计能忙到昏死过去……

    故而张寿这才刚刚娶妻,朱莹这个新婚妻子毫无疑问还没来得及封诰命。一来张寿还没来得及给妻子请封,二来在大多数人看来,一个五品宜人对从前在京城横压一时的朱大小姐来说,实在是太微不足道,还不如别提起惹人生气比较好。

    所以,皇帝这特地一提,陈永寿想起当初皇帝好像还赐过朱莹公主冠服,而朱莹却不怎么领情。于是,他只能小心翼翼地旁敲侧击。

    “皇上,大小姐是还没有诰封……不过,这事儿应该不急吧?”

    见皇帝手指轻轻敲着扶手,一脸不置可否的样子,陈永寿只能硬着头皮再次提醒道:“都说夫荣妻贵,大小姐这么看重张学士,肯定是希望夫唱妇随。诰封的事情其实不急,等日后张学士当到一品太师的时候,谁能不敬她这个一品夫人?”

    “你还真敢说!你怎么知道他能当到一品太师?”

    皇帝哑然失笑,伸手点点这个低头作鹌鹑状的管事牌子,这才淡淡地说:“朕又没说,要封莹莹什么出格的诰命。你这么说,五品宜人的诰命封轴要是特地送去张园,确实有点别扭,这样吧,朕再给张寿一个职司!”

    然而,陈永寿此时非但没有释然,反而更加吓了一跳。

    张寿这年纪轻轻已经是东宫讲读官了,而且并没有经历过科场,却堂而皇之地在翰林院挂了个侍讲学士的名义,朝堂中当然很多官员都有意见,但之所以这些反对没办法奏效,那是因为张寿曾经前后两次解读过谁都解读不出来的密码,但最重要的是……

    三皇子极度推崇张寿这个老师,而且京城那些曾经一度被人认为无可救药的纨绔子弟们,竟是都对人服服帖帖,不说一个个都非常有出息,但都洗心革面,改过自新了!

    虽说这些学生在家族中大多数都是边缘人物——张琛这种奇葩除外——但也禁不住一个一个数量太多,而且抱团在一起,竟然也形成了一股很大的力量。

    最重要的是,张寿还给张武和张陆找了两门世上顶尖的好亲事,怎不叫那些学生家里头心动甚至心折?

    于是乎,张寿就这么收获了一群分量不小的支持者,比方说襄阳伯张琼,人就在外头宣扬,张学士的事就是我的事,谁要是敢和他过不去,老子我打到你家里去。真是不知道楚国公那么持重到被人称之为胆小的人,怎么就有这样一个兄弟。

    陈永寿想着张寿那些不可小觑的支持者,却也不由得想到了张寿的那些政敌,因此哪怕刚刚已经拦住了一件事,他此时却不得不竭尽全力地试图再拦下皇帝的一时起意:“皇上,张学士管的事情已经真的很不少了,您之前不是还说,他一直抱怨实在太忙……”

    没等陈永寿把话说完,皇帝就呵呵笑了一声:“这家伙是惯会躲懒,如同算盘珠子似的,点一点拨一拨,这才会动一动。更准确地说,他只对自己感兴趣的事情尽心竭力,其他事情压根懒得管。”

    “也就是那些实在是眼睛瞎了心也瞎了的家伙,才会提防他想要揽权争权。他这家伙,不给你躲事就很好了,还觉得他会揽权?他连国子监都不愿意呆,干脆另起炉灶躲开那边的倾轧,难道他在朝中呆着不顺利,他还能另起炉灶弄出一个朝廷来?”

    见陈永寿面如土色,皇帝却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大不了的:“既然他是老师的弟子,又号称算学奇才,那么,之前朕答应赐给老师的那些算学典籍,难道他不应该好好帮一下忙?反正半山堂那讨论,他已经找好了评判,布置了下去,那他就不用操心了。”

    “那些通译懂海外文字,但未必就懂全部国家的文字,更何况这些家伙对算学那是一窍不通,之前老师从古今通集库里找出来的那一套什么大部头,事后就大骂说当时翻译得太烂。既如此,张寿带着九章堂那些学生,好好翻译一下送进京城的这些书,难道不是最合适的?”

    嘴里这么说,皇帝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个念头。等做成这件事,就和当年太祖皇帝让人编《四库全书》,等到太宗年间方才完成,但编书者却一个个都加官进爵一样,他给张寿提个一品两品的,那应该不过分吧?

    如今又不打仗,张寿又不是地方官,用别的借口来升官实在是不太方便……只能选取这种比较漫长,但也至少符合张寿路子的办法了。否则,他好心办坏事,朱莹说不定又会冲进宫来找他这个皇帝算账,这丫头真敢!

    于是,这天傍晚的时候,九章堂中刚准备宣布今天下课的张寿,就收到了皇帝打包送来的大礼——满满当当一车书!

    九章堂中这些一年级的学生可不是那些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甚至于就连半山堂中的纨绔子弟都已经明白了一个道理,书这玩意很贵重,价值不下于金银珠宝,因此张寿一出去,他们你眼看我眼,最后纪九带头,一群人一窝蜂似的跟着出去看热闹。

    而很快,二年级的前辈们也同样闻讯出来,然后,他们就只见正在翻书的张寿面沉如水,那张脸上看不见欢喜,反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表情。这要是换成陆三郎在,早就大剌剌地上前去翻书了,可他们却到底还相对有规矩,最后,还是一个外来者打破了僵局。

    “这是皇上赏给老师的算学书?哎呀,皇上真是太器重老师了!”

    嘴里说着这话,刚刚闻讯也带了半山堂众人来看热闹的张大块头就凑上前来,见张寿没反对,他就随手拿起一本翻了翻,紧跟着,他就化成了泥雕木塑。

    而他这样鲜明的表情变化,别人自然看在眼里,有人因为疑惑而没有动,却也有人实在是好奇到心痒痒,尤其是看到张寿竟然没有责备那个大块头,于是也悄悄溜了上前,学着张大块头那样拿起了一本书,然后,却也是和某人一模一样的表情。

    随着这些半山堂的学生们一个接一个地陷入僵化状态,九章堂的众人渐渐也忍不住了。出身富贵的纪九当然不至于认为这书上施展了什么魔法,只觉得这肯定是写着那帮家伙完全看不懂的艰深算学知识。

    毕竟,刚刚那位来自宫中的陈公公前来颁赐的时候,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说的是……算学典籍!就凭你们这些算学一窍不通的渣渣,看得懂这个?

    他轻轻哼了一声,昂首阔步地走上前去,随即一把从依旧还没解除石化状态的张大块头手中抢过了那本书。然而,只翻了第一页,他就觉得眼睛花了。虽说张寿教给了他们一大堆数字符号,所以这一页书上的大多数字符他都认识,可为什么合起来他就眼瞎了?

第七百九十五章 神坑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此时此刻,不但那些学生们一个个陷入了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在干什么的三重循环自我拷问中,就连张寿自己都有些怀疑人生。他这不是已经穿越了吗,怎么还会接触到外文?而且最坑爹的是,这还不是他熟悉的英语!

    也是,英语变成世界最通行的文字那还早着呢,毕竟不列颠人的日不落帝国已经是第二代了,他还记得第一代日不落帝国是借着各种联姻操作,让国王头衔前挂上长长一串国家名的十六世纪西班牙,而在两代日不落帝国中间,法国也曾经让法语在欧洲占据过主流地位。

    但是,如果要说在如今这个年代印制书籍的欧洲最主流语言,那大概是被称之为死去语言的拉丁语了……这简直是神坑啊,别说他了,后世就是那些精通多国文字的语言天才,那也有很多不认识拉丁语好吧!尤其是现在这是东方,谁会认识拉丁语才有鬼啊!

    张寿极力维持自己在学生们面前那处变不惊的形象,但那心里却不由得大骂皇帝突然出什么幺蛾子。然而,他却依旧淡定地翻阅着这通篇鬼画符他一个都不认得的“算学典籍”,最终才抬眼看向了亲自送来这些书的人。

    “陈公公,这些书是……”

    见张寿面色淡定,陈永寿心想到底是算学宗师葛雍最看重的奇才,果然是有真才实学,这等如同天书的异国之书也能够看懂。要知道,他之前随便翻了翻,结果现在脑袋都是昏的,再看看这些学生也是一样,一个个都快被这些书吓傻了。

    于是,他就笑容可掬地躬了躬身,随即非常恭敬地解释道:“张学士,皇上之前赐给葛老太师一些书,这是另外一部分,是一支船队正好从海外西洋带回来的。”

    他当然不会具体说明到底是哪支船队从海外带回来的——毕竟他还不清楚张寿是否知道皇家那庞大财产的内情——因此含含糊糊这么说了一句之后,他却把后面解释得很清楚。

    “但这些书都是外国文字,就算是葛老太师,之前把书原样送过去,他也抱怨没办法看。所以皇上答应了老太师,请几个通译好好把这些文字都翻译一遍。但是,这算学典籍不同于其他东西,那些通译很可能翻译得不成样子,所以这还得要靠张学士您和学生们了。”

    听到陈永寿这番话,纪九登时大惊失色。翻译这些鬼画符的文字?他们吗?他从小到大就只认识方块的汉字,怎么可能认识这些鬼画符似的东西!总不能还要去学这个吧,那样的话他绝对会死的!

    而原本还动心去考九章堂的张大块头,此时则是不由得在心中庆幸自己还没考上,这要是日后九章堂中还要学什么番邦文字,那他就算要错过张寿这样一个老师也没办法了……天知道他刚刚看上第一眼的时候,就觉得好似被人下了咒似的,脑袋都冻木了!

    张寿此时此刻也同样觉得皇帝是没有最坑,只有更坑,然而,骂娘的话可以私底下在心里说,可以对阿六说,甚至可以对朱莹说,但绝对不可能在这时候当着陈永寿的面说。

    于是,他眉头微微拧起,旋即用非常凝重的口气说:“虽说我确实研修算经也算是小有收获,但对于这些番邦文字,我实在是无能为力。而那些通译且不说对番邦文字到底掌握了几种,但是,他们的算经功底也极其薄弱,就算互相帮衬,要完成这项工作也很难。”

    见陈永寿似乎在斟酌该怎么向皇帝回报,他这才抛出了一个最重要的理由:“而且,这些番邦文字纯粹由通译来翻译,哪怕有我带着学生从旁辅助,因为我们不懂番文,也很容易出现错漏。最好的办法是,找几个通晓此等文字的番邦人士来作为辅助。”

    就现在那些所谓的通译,东南亚那一带小国的语言大概能够做到娴熟精通,法语西班牙语意大利语之类的他们能懂几成?就算能懂这些,拉丁语他们能懂?这年头精通拉丁文的,不是神棍就是大贵族,小贵族没那个财力,就算学了也多半磕磕绊绊。

    刚刚脸都快吓白了的纪九终于活了过来,毕竟陆三郎和齐良都不在,他好歹也算是个头头。想到自己要是不劝,回来陆三郎知道接了这么一桩烫手山芋似的差事,那绝对会埋怨死他,他赶紧咳嗽一声道:“老师说得对,总得有一些精通语言的番邦人士来帮手才行。”

    对于这样一个要求,陈永寿当然知道很合理,可他却不由得苦笑了起来:“张学士这话我也知道有理,可我不得不说,那些番邦和我朝截然不同。”

    陈永寿能当到乾清宫管事牌子,那绝对不是因为他老实本分——事实上,他也曾经是在广州替皇家——或者更准确地说,替皇帝打理船队事务的管事者之一,到乾清宫来当这个管事牌子,其实有点专业不对口。

    然而,楚宽曾经对皇帝提议,所有在边远地带为皇帝辛苦工作,却又要不可避免地接触到大量银钱的人,必须常常轮换,而且必须是轮换到天子眼皮子底下,以便皇帝有和人近距离接触以及加深了解的机会,于是,陈永寿这才有机会一步登天。

    所以,此时他对张寿和明显一头雾水的学生们解释时,那自然显得非常专业。

    “在咱们大明,文官实行的是科举,虽说也会有恩荫,会有举荐,会有张学士你这样的破格任用,但到底都很少,一般来说,要当官就得下科场,秀才举人进士这样一级一级考进来。至于勋贵,那也是有了军功方才能够世袭,而且若非大功,世袭就要降等。”

    “而不降等的爵位,往往也会在诰命铁券上写明白,三代之后降等。”

    见众人无不点头,陈永寿就叹了一口气道:“但是,南边那些小国姑且不提,西边那些乱七八糟的番邦,制度却不是这样的。他们的国王会因为军功而分封一大堆贵族,也是公侯伯子男,和我们差不多,但这却是授封地给实权,说到底,就和周朝的制度相仿……”

    张寿听到陈永寿在那用心地解释这年头西欧的种种制度,他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欧洲的封建领主制嘛,他当然也知道一点。他虽说不及太祖皇帝天赋异禀,连地图都能画得那么像模像样,但他还是对这时代有些了解的。就比如算算时间,现在这年头恰好是欧洲中世纪已经完全过去,文艺复兴的大幕正在全面拉开,牛人一个接一个往外头蹦……

    而陈永寿介绍了制度,这才词锋一转,非常无奈地说:“所以,不像我朝读书人遍布天下,单单生员数量就数以十万计,那些番邦小国,人口本来就不过一丁点,各个领地之间还要设关卡,税率也不同,所谓的王更是常常政令不出都城,但最重要的是……”

    “除却所谓的贵族之外,他们那边识字的人非常少,少到可怜!”

    见周遭一群学生们全都聚精会神地听自己说,陈永寿就干咳一声道:“这是真的,比方说他们一条船上几十个人,往往只有三四个会写字,但也只是粗浅地记述一些最基本的东西,会算一些账目,仅此而已。就这样,已经算是很大的进步了。要知道,就在一两百年前……”

    “这些番邦小国甚至都不会造纸,只会用羊皮鞣制成纸张,然后在上头抄写文字。因为羊皮贵,所以一本薄薄的诗集可能价值一座房子,而一本他们所信教派的经书,甚至可以价值一座庄园。就连世袭领地的小贵族,也不见得认识多少字,读过多少书,更何况普通人?”

    “所以在这些番邦小国,农民的儿子永远是农民,鞋匠的儿子永远是鞋匠,铁匠的儿子永远是铁匠,没有出头之日。而一个城市选拔官吏,也只看出身,藏书又或识字有什么用?”

    就在这时候,纪九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可若是这些书如此珍贵,那把它们千里迢迢运回来,那支船队的花费岂不是高昂?而要是那卖书的家伙糊弄人,这些书上不是什么西洋算经,而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歪诗,那岂不是白白花费?”

    张寿也记得这年头欧洲的书价虽说比之前的羊皮纸时代稍微便宜了点,但也很有限——毕竟,这年头就是大明的书价其实也非同小可,那么运回这些书的船队买书到底花了多少钱?

    “倒没花太多钱。”陈永寿呵呵一笑,若无其事地说,“这些书据说是一个富人珍藏的宝贝,但他的一个亲戚却一时心黑手狠,就串通了他家里的仆人,把书偷了出来。船长哪里知道这些,既然对方说要参加舞会,低价用书换丝绸,他就用了三匹云锦,把这些书换回来了。”

    听到这里,一大堆人顿时目瞪口呆。虽说云锦也很贵,但这不是换……这是抢吧!然而却也有人在交换眼色,比如说张大块头和纪九。作为巧取豪夺的祖宗,他们对于这种勾当天生就有兴趣。如今虽说被张寿教育得老实了一些,也知道民间富商大贾不能当成目标……

    但是,如果是海外那些不服王化的小国呢?将来是不是能好好抢一票?听这位陈公公的口气,那边好像是一团散沙。

    对了,记得之前张寿曾经给他们讲过元史,好像是当年拔都长子西征的时候,差点就把那一片小国给势如破竹地都打下来了。如果不是蒙哥死在钓鱼城下的话,说不定蒙古人现在就不仅仅是在北边,而是在西边还有老大一块地盘了!

    陈永寿并不知道自己的说法勾起了某些念头,更不知道一群骨子里就叛逆桀骜的贵介子弟,在得知海那头存在的某些小国时,他们心里盘算的是日后也去那边赚一票。

    但不论如何,讲故事能勾起众人的兴趣,陈公公也当然乐意继续往下讲。

    “商船抵达的那个城市非常盛行利息很高的高利贷,偷了书来卖给我们的那个家伙,就是从富人亲戚手中借了高利贷,还不出钱这才恶向胆边生。但是,纸里包不住火,那个富人终究是发现了。可他却不止想要回自己的书,还想要更多,于是就买通了一位贵族的私兵。”

    “他带着这些人冲到了港口,指责我们的商船是海盗船。要知道,在那个城市周边,海盗两个字是很严重的指控,抓住海盗的话,就可以把海盗的所有财产都收归己有。”

    “结果……”陈永寿拖了个长音,却是呵呵一笑道,“他们当然是被商船的护卫队打得落花流水。这些家伙不长眼睛,那又不是武装不够精良的普通商船,那是……京城某位大人物名下的商船,兵器精良,训练有素,打不过一群乌合之众才有鬼了!”

    幸好他改口得快,没说那是皇帝的船,上头还有多门火炮,攻击性和灵活性都极其出色……最重要的是,这次停靠港口的是一整支船队,又不是只有一条船!

    即便陈永寿略去了最重要的部分,一大群人依旧是满脸兴奋,与有荣焉。没办法,在如今的大明,陆战也许还能够有机会见识,可是船战……谁都没见过,甚至这儿很多人连真正的海船都没见过!哪怕听陈永寿的意思,未必开了炮,他们也都听得很兴奋。

    “船长坐镇指挥,护卫队不但打得他们落花流水,还顺便把那些乌合之众抓了一打。事后更是高高挂出了大明的龙旗,摆明身份,让对方按规矩出钱赎人。这样一闹,满城皆知。可最有意思的是,那个富人的私生子却先跑了来,愿意先用自己把那些贵族的私兵换出来!”

    这种豪门恩怨,九章堂的学生们也就算了,半山堂的这些学生们却听得津津有味,一时间甚至有人哄笑了起来。而这时候,张寿也饶有兴致地开口解释:“西方的私生子和我朝不同,他们那边的国王也好,贵族也罢,不能三妻四妾,只能有一个妻室,但可以养很多情妇。”

    “而这些情妇生的私生子,没有任何继承权,但国王可以给私生子封爵位,大贵族可以把私生子安插在优厚的位子上,而小贵族虽说没办法,却还可以把私生子养在家里……”

    张寿随口解释了几句,众人一时啧啧,而陈永寿就笑眯眯地说:“没错,那个私生子据说就是那个富人和一个农妇生的,从小就养在家里,很受宠爱,也颇有些才能。船长看他非常镇定,再说也不想事情闹得不可收场,就姑且答应了他,放走了那些私兵,让他爹赎人。”

    “可这小子却得寸进尺,压根没有做俘虏的觉悟,还提出想参观一下船。那船长觉得人有趣,就没有把他绑着,而是真的任由此人在船上转悠,只把火炮武器库等地方作为禁区,不许他去,谁知道等他被赎回去之后,竟是混在货箱里上了船,半道差点没被水手丢下海……”

    说到这里,陈永寿突然灵机一动:“说到这个,这小子很聪明,一路漂洋过海期间,竟是学会了说我们的话。虽然还说得非常生硬,但日常交流没有太大的问题。他好像认识字。”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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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龙佳婿介绍:
穿越三年,长在乡间,有母无父,不见大千。就在张寿安心种田教书的时候,有一天,一队车马造访,给他带来了一个未婚妻。当清俊闲雅的温厚乡下小郎君遭遇美艳任性的颜控千金大小姐,鸡飞狗跳的故事开始了。乘龙佳婿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乘龙佳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乘龙佳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