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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府天     乘龙佳婿txt下载     乘龙佳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百六十六章 心有灵犀

    “不能!”

    这就是朱莹斩钉截铁一般给张寿的回答。而大小姐说这话时,态度也非常理直气壮。而她接下来说出的话,则是让张寿那冰冷的身体都忍不住渐渐有些热了起来:“咱们这才新婚没几天,你就要在外头过夜,我能放心才怪!”

    “莹莹,这可是你的陪嫁庄子,你难道还怕有人胆大包天给我来一场夜袭吗?”张寿简直是哭笑不得,调侃了一句之后,他突然注意到朱莹那两个侍女湛金和流银一面缩手缩脚,一面在那窃笑,至于自己这边,不知道什么时候,阿六已经把带路的那个庄头给拎走了。

    当下他没等朱莹开口说话,就直接握住了她的手,因笑道:“早知道你会过来,我还不如和你一块送人下去呢,也省得我去的路上听张琛和郑锳两个家伙一搭一档说相声,耳边想要清静都不得消停,回来的路上却只能无聊到一个人蒙头大睡。”

    朱莹被张寿这话说得眉开眼笑。她立时反握住了张寿的手,一时变成了她拉着张寿快步往前走,一面走一面嗔道:“这天寒地冻的天,我们回房去说!要不是今天我正好去见明月那丫头还有其他女夫子,我当然要跟你一块去!不过,阿寿,你说的相声是什么意思?”

    张寿笑着把张琛和四皇子之前在车上竭力劝自己不用亲自送的话说了,朱莹哪里不知道那两个是害怕她找麻烦,到底还是嘀咕了一声,算他们识相。而她却没忘了自己刚刚追问,张寿却没回答的相声,于是,张寿不得已,只能信口胡诌说那是街头艺人的一种卖艺形式。

    奈何朱莹仍不死心,硬是要追根究底,无奈之下,张寿不得不随口照搬了那个打油诗的经典单口段子。

    然而,那是一个挺长的段子,他当然不可能全说,因此只说了最前头那一段,朱莹听到老大一句出门上雕鞍,老二一句上马手接鞭,老三一句此去谁得中,正琢磨张寿口中那个忠厚老实的老四会对出怎样的最后一句,她就在猝不及防之下听到了一个简单直接的“咱”字。

    结果,大小姐先是一愣,等细细一品,她险些笑岔了气,结果被冷风一吹,就呛得咳嗽了几声,结果非常不幸得打起嗝来。好在湛金流银反应得快,赶紧把两人带进了烧着热炕的屋子,又张罗了热水,朱莹猛喝了两大口,这才缓过神来。

    “什么街头艺人最新的花样,你以为我是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千金吗?如听雨小筑那种地方,我都能去,什么酒楼饭庄乃至于街头卖艺的花样我没见过?”

    “你又自己胡诌一个名目,然后推在别人身上!”

    朱莹嗔怒地瞪张寿,见人恰是笑而不语,可说完之后,她又回想了一下刚刚那个段子,忍不住又笑得花枝乱颤,当即逼着张寿把这段说完。然而,张寿就算再好的记性,那也不可能把那极长的段子背得滚瓜烂熟,因此只能拣自己能记住的四兄弟那打油诗说了几段。

    结果,朱莹果然越发笑得乐不可支,到最后直接忍不住伏在了他的肩头,笑得肩膀抽动,一只手按着肚子,直嚷嚷肚子都要抽筋了。

    夫妻之间本来就最愁无话可说,哪怕他们俩还是未婚夫妻,或者说,在婚约那一层关系还没有彻底敲定之前,便亲密无间,无话不谈,可朱莹却知道,婚前和婚后是不同的。

    所以,她哪怕是一晚都不愿意和张寿分开,宁可在这冷夜匆匆离京,在这里提早等候,就好似张寿见了她之后,也愿意用心逗她欢笑一样。

    这一夜……准确地说,应该只剩下后半夜,张寿自然是过得非常完美,非常圆满。而折腾了半宿的阿六和其他护卫们,也总算在暖烘烘的屋子里,在铺盖厚实的床上睡了个好觉。然而,次日清早,真正因为补眠而晚起的人,那却是一个都没有。

    朱莹一贯有早起练剑的习惯,哪怕如今初为人妇,也已经好几天起得迟了耽误了这场早课了,但住在自己的陪嫁庄子上,她却不愿意被那些庄丁下人在背后乱嚼舌头。

    至于张寿……他之前在马车上那一觉,睡得也还算不错,而后半夜阴阳调和,早起那就更加神清气爽了。更何况,从这里回京还有一段路,他与其在这里睡懒觉,还不如早点起床早点回京,到张园再去好好吃一顿午饭,剩下的时间去午休小憩一场来得好。

    什么,是独自小憩,还是鸳鸯嬉戏……那还用得着特意说吗?

    而昨夜张寿到时,天色实在是太晚,灯笼下头看人也只能看一个大概,当张寿和朱莹洗漱更衣用了早饭,预备出发时,匆匆召集了所有人前来相送的庄头看见相携而出的张寿和朱莹,竟是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从前那一次看到自家大小姐时,他就觉得那简直是天上的仙女下凡,一直都在想,会是什么样的男人才能把她娶回家去。那会儿京城传来一个个消息时,他还有些不相信,只可惜他不过是个庄头,再加上年关将近,佃租催收要紧,他也没时间去赵国公府瞅一眼姑爷。

    而昨夜见到时,他就觉得人长得好,今天他终于看清楚了……那真是和朱莹再登对不过的人!现在他知道了,什么才是真正的美男子!那竟是比什么美女都来得更引人注目!

    而前来相送的都是庄子上有职司的人,其中自然也有几个仆妇。平日朱莹去海淀赵园去得多,她们都很少见朱莹,如今这庄子被赵国公府当成嫁妆给了朱莹,她们更是恨不得上前说上一箩筐恭维奉承的话。

    奈何她们要是那样伶牙俐齿,也不至于只能在庄子上做事,因而哪怕绞尽脑汁,颠来倒去就是那么几句。就连那个每年也会往赵国公府走几趟的庄头,满脸褶子都仿佛要笑得舒展开来了,却也是反反复复就念叨天作之合,百年好合……就和人家新婚时去贺喜似的。

    而难得心情很好的朱莹也没有太放在心上,哪怕上了年纪的庄头和仆妇们絮絮叨叨都说着类似的恭维,她也始终含笑相对,直到拉着张寿上了自己那马车,她才直接往人怀里一靠,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要是从前我早就不耐烦了,可今天有你在,我想想就忍了。否则,要是当着你的面把他们训一顿,人家背后还要委屈,觉得说好话还被训。可你听听他们的话,在那胡说八道什么世代公侯,什么文曲星下凡,什么必然中状元……你稀罕什么公侯,什么状元吗?”

    张寿顿时笑出了声,拦着她就温声说道:“其实是稀罕的。只不过,状元我考不上。至于公侯,我这个没有战功的也当不了,既然如此,听听他们这些好话也不坏。”

    所以我才气啊!偏偏这些不着边际的恭维,你居然还听得笑眯眯的,我要是开口训人,岂不是回头会被人说姑爷和善,小姐太厉害?朱莹心里实在是气得够呛,可张寿偏偏又轻轻抱着她,犹如哄小孩似的拍打着她的脊背,她一时又羞又怒,突然很想咬上这男人一口。

    相处这么久了,她就几乎都被人牵着鼻子走!张寿就是惯会哄人!

    恼归恼,但毕竟是半宿没睡,等着张寿回来,再加上车厢中暖和,到底不比一路骑马似的寒风扑面,而渐渐出来的日头晒在车厢上,一时暖意更甚,因此朱莹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当她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叫自己时,却还有些不太愿意睁开眼睛。

    结果,下一刻,她就感觉自己一下子腾空而起,这下子登时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竟是裹着一袭厚厚的大氅,被张寿抱在了怀里。

    吓了一跳的她正想要挣扎下地,冷不防耳畔传来了张寿那低低的声音。

    “莹莹,你可别乱动,我力气小,手劲更小,要是一下子手一松把你摔了,那我们两个的脸可就都丢尽了!”张寿吓唬了朱莹之后,见人果然乖乖抱着自己的脖子不敢动了,他就一副勉力支撑的样子抱着人走了几步,随即方才弯腰把她放上了停在不远处的一辆清油车。

    等朱莹慌忙坐好,他才捶了捶自己的肩膀和腰背,笑着对那跟车的车夫点了点头,见人立刻退到了一边,站在车厢前的他就一手打着车帘,笑意盈盈地看着内中那明显还呆愣没回过神的妻子,和颜悦色地说:“本来我还想在家好好歇一天的,没想到临时有事。”

    “老师和陆祭酒刘老大人他们捎话,说是为了讲学的事情要找我商量,我不得不过去。”

    说这话的时候,张寿明显加重了几分语气,见朱莹登时气恼地瞪大了眼睛,他就索性又凑近了一些,一字一句地说:“所以,我这会儿去葛府。莹莹你用不着等我回来。”

    而说到这里,他又顿了一顿,冲着人轻轻眨了眨眼睛:“如果你非要等的话,记住,那就算好时辰。”

    当车帘放下的时候,朱莹简直气得七窍生烟,这真是让不让人过日子了,婚假只有三天也就算了,竟然还一桩事情接着一桩事情!

    就算我还想好好享受一下夫妻二人世界,并不急着生儿育女,甚至张寿还传授了很多让她面红耳赤的避子偏方——纯物理的,而且她自己也有事情要忙,可她还是觉得搅局者可恨极了。尤其是借着他们的婚礼拼命折腾出一场群贤会,于是很可能让张寿变得更忙的人!

    哪怕是葛爷爷,那也不行!不过张寿刚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非要等的话,就算好时辰?朱莹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听见外头传来声音,说是已经到了,裹着厚实大氅的她阴着脸下车,脑门被冷风一吹,昏昏沉沉的她才一下子有了体悟。

    张寿既然已经表达了不得不去的意思,那么,就是叫她算好时辰想办法去搅局,让他能够早点得以脱身?

    如果是别的男子,朱莹还不会这么确信,但是,张寿那脾气却和她见过的大多数人不同,甚至可以说南辕北辙。这种号称群贤荟萃,很多人都希望尽量得到认可和好评的场合,她却知道张寿未必感兴趣,

    这就和之前葛雍找张寿去接待那些应召而来的天文术数人才,讨论编修历法以及星象那些事时,张寿明显很敷衍一样。至于她怎么知道的……当然是张寿告诉她的。张寿明确告诉她,他只懂得算学,一点都不懂天文,距离精通更是还差十万八千里。

    张寿还说,如果有愿意探讨算学的,他很欢迎,但如果是非得找他讨论星象二十八宿,什么时候日食,那他恨不得有多远躲多远。尤其是那些拿着一把算筹,苦口婆心对他说太祖皇帝推行的数字背弃了周易和九章算术等典籍的人,他更是完全不想搭理。

    想到这里,之前还有些迷糊的朱莹一下子就清醒了。她随手丢下外头那件大氅,一把拉住了正忙着铺床,打算让她补眠的湛金。

    “我不睡了!你去看看阿寿是不是已经走了,如果没有,你就给我给阿六捎两句话。”

    看看姑爷有没有走,但要捎话的对象却是阿六……如果不是湛金非常了解朱莹的行事作风,此时绝对会想歪了。果然,在她点了点头之后,朱莹就对她耳语吩咐了一番。

    哪怕受到了莫大惊吓,可湛金见流银对她露出了爱莫能助的表情,随即就溜之大吉了,她仍然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了下来,赶紧匆匆出去。这时候,她唯有在心中默默祷祝张寿还没走,自己能找到阿六,否则……她很担心自己会被大小姐直接打发去葛府送信!

    好在老天爷终究还是听到了她的祷祝。当她得知张寿尚未出发,阿六则是在马厩亲自喂马时,她立时找了过去。虽然这里哪怕日日洗刷,也不免有一股不那么好闻的味道,但她还是忍住这一点点不适,一阵风似的在里头找了一遍,最终找到了捋起袖子在角落饮马的阿六。

    论好看,阿六较之张寿相差甚远,可在此时的湛金看来,露出结实小臂,面上正带着愉悦笑容的少年,那真是天底下最可爱的人——一想到只要把小姐的话传到,她就可以完成这桩任务了,她就想欢呼!于是,她快步走上前去,直截了当地叫了一声六哥。

    而趁着阿六转头看她,她迅速一看四周,继而就三下五除二地把朱莹的吩咐说了。当她把话传达完毕之后,她就只见阿六眼神中露出笑意,随即就简简单单地说:“好,我知道了!”

第七百六十七章 会客,师生

    张寿很佩服那些回到古代就能通晓经史,博古通今,然后开创学派,永垂不朽的人。

    就他那点在后世积累起来的学识,看懂古文还算勉强凑合,毕竟他也是古文阅读题都能拿高分的优等生,因为记性的缘故,他也能背出不少诗词文章,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记忆力甚至又得到了加强。然而,这远远不够他应付这年头那才子满地,大儒如林的学术环境。

    最重要的是,在他这具身体生长发育的最佳时间,并没有一个相应的老师来教他这些!如果说,有人能轻轻松松就自学四书五经,然后还能和什么名士大儒谈论其中的道理,那绝对不包括他。

    毕竟,他老师葛雍固然是货真价实的大儒不错,可他和葛雍的关系那真是一言难尽。真正说起来,葛老师的著作他还是回京之后才真正开始看的,而之前葛雍留在翠筠间那座竹屋中的算学典籍……因为保存不善早就化成灰灰了。

    但多亏这个美丽的误会,他方才成了葛雍的学生,然后方才能够像现在这样招摇撞骗……可正因为葛老师也没来得及教他经史之类的东西,所以他在引经据典这方面,当然跟不上那些真正博览群书,而且说话还喜欢旁征博引的老学究。

    所以,此时张寿呆在葛府正堂,面对葛雍引介给他的那几位据说德高望重,名声显赫的名士高人,他看似举止风雅,谦逊有礼,谈笑自若,但心里却着实是无聊极了,也无奈极了。

    他也知道,这年头士人的认可乃是在官场立身的基础,否则,别看你昔日权势赫赫,可死后盖棺论定的时候,一群执掌春秋史笔的人,却能把一大堆脏水泼在你身上。于是,你明明颇有文采,著作等身,却可能被人说成不学无术,为人粗鄙,至于你的著作……

    呵呵,如果没人印书,没人买书,那些著作失传之后,你难道还能从坟墓里跳出来和人打嘴仗吗?毕竟,被这么盖棺论定的家伙,一般都已经后继无人了,但凡有人继承衣钵,依旧握有权势,那这种士林的反弹,又或者说反击,就会不断被推后。

    所以,他当然明白葛雍是好意,是真心想要把他这个关门弟子推介给其他人。而陆绾和刘志沅也同样是好意,因为他们是顺着他最初的理念,希望把公学做大做强,那么就势必把之前很多被排挤在朝堂核心权力圈子范围之外的士人拉进来。

    然而,没有共同语言,甚至基本三观都相差很远的人,却硬是要坐在一起谈天论地,那实在不是什么好感受。在张寿看来,这些人和自己的老师葛雍还截然不同。

    葛雍年纪大,却有一颗童心,这童心并不是指葛老太师童心未泯,为老不尊,而是说,葛雍从来都不觉得自己在学术上已经攀到了顶峰,于是排斥接受新鲜事物,就连从前一直都不愿意接受的阿拉伯数字,现如今也在他这个学生的影响下用得得心应手。

    更不要说,葛雍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他硬栽了《葛氏算学新编》那一座书山,最初为了推广,老人家不得不默认,后来却索性爽快地当众承认那是他这个学生写的。

    而且,葛雍还有最大的一个特质,那就是从来不喜欢吹嘘从前,吹嘘旧功,从来都致力于看今后。喜欢忆往昔峥嵘岁月,那是老人家;而喜欢不断钻研新问题,接受新事物,那不管年纪多大,心里却是永不言老的年轻人。

    所以,哪怕眼前这些人在谈论学问之余,也不动声色地对葛雍夸赞着他这个学生,夸耀着他的成就,带出来的那些学生……但更多的时候,大多数人却都在忿忿不平地谈及往日朝中谁谁的打压,家乡那些父母官以及地方官民百姓对自己的尊重,自己的门生弟子如何如何。

    当然,今天统共八位来客,也并非人人都是这种满腹怨尤牢骚,至少,张寿就只见敬陪末座两位,一直都是听得多,说得少,那些经史之类的学术问题还偶尔会插插嘴,但只要是牢骚这些话题,两人就果断不掺和了。

    一个是约摸四十上下的瘦削中年人,葛雍介绍说是来自广东的名士陈石斋,早年乡试中举,只可惜会试屡试不第,随即葛雍就一口一个石斋来称呼对方。张寿按照常理就能推断出,石斋二字肯定不是表字,多半就是自己起的号。

    然而,别说如今的大明迥异于历史上的明朝,就说历史上的明朝,他或许还记得一些人的表字,那号却是一窍不通,再说这一年多来他也没碰到什么历史名人,因而没有过分深思。只是觉得相比那些倚老卖老的家伙,此人不卑不亢,着实看着顺眼,应该是个真儒。

    而坐在其人下首,据说乃是其入室弟子的那个表字叔厚的梁姓少年,则是忍耐力明显差很多,出于同样的敷衍者角度,张寿看得清清楚楚,人一直在悄悄调整坐姿,大概是这少年人觉得既然坐在末位,别人都忙着和葛雍攀谈还来不及,当然也就不可能注意到他。

    但张寿既然看见了,不禁觉得有些意思。于是,当有葛府小厮送上茶来时,他就借着礼敬师长的名义,亲自起身给葛雍送了一盏,随即又一一递给了其他的宾客。

    对于张寿这样尊师敬老的举动,那几位上了年纪的老人少不得称赞了几句,随即又顺势对葛雍推介起自家的学生和晚辈——毫无疑问,其中大抵是明年参加会试的。

    而说话间,他们却都在不动声色地悄悄瞥看末位那师生二人。

    葛雍下帖子相邀他们过府论文,说还请了别的人,地方有限,所以下次有机会再请他们带上门生子侄,可这两位明显是师生的却破了例。要说对方有名,他们却没怎么听说过广东陈石斋的名声,而且听口气,人会试几次落第,年岁又轻,距离创建一个学派想必还早得很。

    而陈石斋带着的这个梁叔厚瞧着不过十五六,顶了天是一个少年得志的秀才,哪里有值得葛雍注意的地方?

    张寿注意到了那师生二人的特别,也注意到了其他几个老头儿对人的隐隐敌视和孤立,不过他当然也不在乎他们的态度,继续笑容可掬地送上茶水,到最后两位时,那陈石斋抢先起身还礼道是不敢有劳,而那梁叔厚则跟着起身,竟是抢了他端过去的茶,送给了自家老师。

    紧跟着,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年就嘿嘿笑道:“今日我能够有幸踏入葛府,也不知道走了什么运,论理应该是我来给大家端茶递水的,怎么敢劳动张学士您?”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这才又有些尴尬似的咳嗽了一声:“可我来之前紧张得有些口干,喝了一肚子茶水,这会儿已经有些坐不住了,张学士能不能好心给我指个路?”

    见人居然能把出恭方便说得如此直接,张寿简直哭笑不得。再看到做老师的那位陈石斋也是一脸不忍直视的模样,他没听到自己背后主位上的葛雍反对,也就顺势笑道:“我正好茶水喝得不少,也打算去净房一趟,你跟我来吧。”

    带着弟子……其实也是因缘巧合收下的学生一块上京城,陈石斋觉得自己真的是一个不注意,这太年轻的小子就会有无数幺蛾子涌现出来。此时此刻,他不用想都知道,自己这个学生对年纪只大那么一丁点的张寿很感兴趣,所以才借出恭为借口打算和人说说话。

    可问题是,张寿年纪是不大,资历也不深,架不住这样一个人却娶了赵国公的女儿,如今正当着东宫太子的老师,而且还很得皇帝的信赖,这样的人能够用等闲少年的心思来衡量吗?他固然愿意出仕,愿意竭尽所能为国为民做一点事,但他的愿望是和权贵拉开距离。

    对于他们这种在京城在朝中毫无根基的人来说,贸贸然踏入政争的漩涡,那是不明智的!

    然而,陈石斋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只见张寿已经笑着带人出去了。饶是他很不赞同自家学生这贸贸然的举动,可怎么也不可能自己追出去——难道他也说自己茶水喝多了于是要去净房吗?可他不得不留下的结果就是,已经有人不咸不淡地刺了一句。

    “石斋的这个学生,还真是够随便的。”

    随便这种词,不但在眼下这种场合,在任何一种场合都不是好话。饶是陈石斋素来与人为善,不喜和人争,但此时也不禁心头火起。

    然而,还不等他反击,就听到上头的葛雍突然笑了一声:“咱们这些年纪大的应该宽容一点儿,要知道,叔厚小友他不过和九章年纪相仿。”

    口中亲切地叫着叔厚小友,葛雍又若无其事地说:“自古英雄出少年,九章小小年纪就能在很多我都没头绪的问题上提出新见解,别的少年英才当然也不见得输给他。就比如石斋你的这个学生,真是年少高才,雄姿英发,不但小小年纪便得了院试案首,而且……”

    他顿了一顿,见其他几人那眼神赫然有异,他这才不紧不慢地说:“而且,这八月桂榜,他赫然题名其上,而且名列前茅,结果最终也不知道跌落了多少眼珠子,我没说错吧?”

    此话一出,那才真的叫满堂哗然。刚刚那姓梁的少年这才几岁,他们之前还忿然于葛雍明言让他们不要带学生,却分明默许……甚至很可能是明许了这陈石斋带了一个学生来。结果,现在葛雍竟然说,这小毛孩子已经是举人了?

    他们这几个一大把年纪的,有人是进士,有人是举人——毕竟,这年头周游京城的名士,最低门槛,就至少得是个举人,否则你一个落魄不第的秀才,哪来的脸来往权门?

    毕竟,所谓的名士和高士,那是有很大区别的。

    那些甘于清贫,开山教书育人的高士,根本就是屡征屡辞,根本不愿意做官,根本不愿意来京城,一心一意在乡间刻苦钻研,教授学问。而这么一批人,无心科场,连个功名都不愿意去考,却自有无数地方官乃至于朝中高官举荐,可人家就是不乐意到京城折腰为官。

    至于名士,终南捷径的典故,那就已经把很多人的嘴脸刻画得很清楚了。

    所以,此时此刻,陈石斋见在场其他人有人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尤其是那个率先开口质疑的老者,此时那脸色简直是阴沉得犹如雷暴雨前夕,他虽说知道葛雍那番说法是一片好心,可还是不禁心情有些糟糕。毕竟,年少成名在很多时候,未必就是一件好事。

    一旦成了众矢之的,今科又落榜,之后再蹉跎几科,光是流言蜚语,就很容易让一个本来志向远大的少年挫败到死……

    外间的梁叔厚却并不知道自己的一时兴起,竟然在里头惹来了小小的风波。他跟着张寿出了葛雍的书房,就忍不住轻轻舒了一口气,眼见张寿没注意到他这放肆的举动,他就忍不住跟上前两步,缩短了和张寿之间的距离。

    “张学士,你刚刚是不是觉得那种场合特别沉闷无趣?”

    微微一愣之后,张寿就头也不回地笑道:“你不也是吗?我看你坐在那儿变换了不下五六种姿势,很显然是坐不住了,这才来了一招尿遁。”

    尿遁这两个字乍一听自然极其粗鄙,然而,被葛雍称赞为雄姿英发的梁叔厚却只觉得贴切至极,竟是连连点头道:“没错没错,我就是觉得,既然葛老太师是请大家来谈论学问的,要么就辩理,要么就讲经,尽在那引经据典地拉关系,岂不是有些本末倒置?”

    引经据典地拉关系……这小子还真敢说!这形容词真是绝妙!

    张寿差点没笑出声来,好在他一时忍住了,保持了他那风雅公子的形象。等绕到了后头净房,他本待想说要不要装个样子,谁知道这年纪轻轻的梁叔厚甚至连装样子都不愿意,东张西望了一会儿,这才挺起胸膛正视张寿。

    “刚刚葛老太师对张学士你和其他人介绍我和老师的时候,有些语焉不详。我姓梁,单名一个储字,表字叔厚,家里排行第三。我的老师姓陈,讳献章,表字公甫,号石斋。但在我们广东,全都称呼他为白沙先生。张学士你从前不知道,以后你一定会记住我们师生的!”

    白沙先生?白沙先生陈献章?明代四个陪祀孔庙的名儒之一?王阳明心学的发端?这种人竟没有被蝴蝶的翅膀扇没了?这一刻,张寿第一次觉得,绕了一个弯道的历史,好像竟是又回来了。

第七百六十八章 宗师,求救

    当张寿笑吟吟地带着自称梁储的少年回来时,一进书房,他就发现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了他二人身上。而他下一刻就分辨出,与其说人们是在看他,还不如说是在看他背后这只比他小两岁的少年。这下子,他顿时有些迷惑了。

    难道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

    没错,就刚刚在净房前头的对话——虽然这谈话的地点他想想也觉得很诡异——他已经从梁储口中套出了很多情况,包括人家中有四兄弟,等到过了腊月也就是明年正月时才十六岁,师从陈献章不过一年,因为这位赫赫有名的白沙先生回乡也就这点时间……

    可就梁储所言的这些话,却似乎并没有让眼前这些倚老卖老的老头子都关注这少年的理由。想到这里,他心念一转,很快就意识到了一点,那就是这看似多话且性格有些跳脱,耐性不够好的少年,其实并不是丝毫没有城府,刚刚看似无话不说,其实还是隐瞒了一些东西。

    果然,下一刻,他就只听葛雍笑着招呼道:“叔厚小友这是回来了?我刚刚才对众人说,你少年中举,雄姿英发,足可见长江后浪推前浪,一山更有一山高。只可惜你老师今年不打算应试,否则这师生应试,却也是一番佳话!”

    张寿可知道,这年头的科场有多困难,别看他家里住着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举人,那是因为他如今的地位加成,这才能够往来无白丁,不然,你看看公学那一群学生,看看四皇子和小花生萧成认识的那个同学的大哥,那可比梁储要大得多,结果却还刚刚打算去考县试……

    别说秀才了,没有通过县试考核的读书人,那根本就连个童生都谈不上……

    因此,他也忍不住转身多打量了梁储两眼,随即笑了一声:“梁贤弟刚刚说了不少,却唯独忘了告诉我,你是今科的应试举人,这也实在是太谦逊了吧?”

    “兴许不是谦逊,而是他怕在张学士面前谈及功名,到时候徒惹不快。”一旁某个老夫子突然插了一句嘴,而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了自己这话直接把张寿和梁储一块得罪了进去。然而,他正想要补救一二,张寿却已经慢悠悠地开了口。

    “我从小开蒙晚,经史甚至连粗通都谈不上,所以从前在半山堂给学生讲史的时候,也不能按照朝代变迁连着讲下来,只能挑一些我很熟悉的片段拿来讲。故而这功名二字,我这辈子是不指望了,可是,对于梁贤弟这样少年得志的英才俊杰,我还是很佩服的。”

    说到这里,张寿就笑看着粱储,微微点了点头道:“梁贤弟刚刚和我结识,之前在外头始终避而不谈自己,却在大谈特谈自家师长如何博学谦逊,孝顺亲睦,精擅琴艺,听得我都不禁对白沙先生更加心生敬仰。”

    陈献章刚刚心情几度起落,此时听张寿借着梁储所言称赞自己,他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从前就算有些名声,那也不过是一隅之名,结果,葛雍知道,张寿也知道?

    要知道,他此次来到京城,是因为在朝廷颇有名望的那位前国子监祭酒向朝廷举荐了他,他感念对方一再写信相邀,于是不得不来。

    哪怕对于那样一份举荐,朝廷日后给他的,或许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吏,可看在那位前辈一片真心实意的份上,他也会好好尽一份自己的心力,至少做满三年之后再回乡。

    可谁曾想,七八月间只不过如试水一般参加乡试的梁储,竟然真的桂榜题名,于是就以见识一下会试,以及送他这个老师上京为由,坚持送了他来。而他刚刚抵达,就收到了张寿的婚宴请柬,而且还是陆绾和刘志沅双双背书的,于是不得已带着梁储往张园走了一遭。

    结果,他今天又携着弟子糊里糊涂地成了葛府的座上嘉宾。这一切,都远远出乎他的预料。就为了他权衡再三,终究还是去了张寿的婚宴,哪怕他还未答应在公学讲学,可原本定下的国子监讲学之事,就被国子监那位现任的周祭酒给推了。

    哪怕周祭酒明面上的理由仿佛很充分,但陈献章更明白,这定然是源于张寿和国子监之间的宿怨。他对此没有什么怨言,反正真正钻研学问的读书人也不在京城。可今天的事若被眼前这些人传出去,流言蜚语就更多了。于是,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随即就欠了欠身。

    “我只是一介书生,不敢当张学士这敬仰二字,今日葛老太师相请,我也是诚惶诚恐。叔厚他年少,今科也只是长长见识,没有多大念想。只不过……”他突然词锋一转,却是泰然自若地说,“只不过就算科场一辈子蹉跎,也未必就代表一事无成。”

    “我的老师,开创崇仁学派的康斋先生,便是平生从未下过科场。而我也是昔日第一次会试下第之后,方才慕名前去拜入其门下。论功名,他不过白身,我却是举人,可莫要说是我,多少进士在他面前执弟子之礼,又有多少人能凭借功名,凭借官位,睨视于他?”

    说到这里,陈献章便目视此番送自己上京的得意弟子,语重心长地说:“叔厚,致知格物,会于一本,京城繁华,你莫要就此迷了眼!”

    张寿听得出来,这番话明显语带双关,既是告诫了梁储,也同样是告诉其他人,他志不在功名,甚至不在扬名,所以如若师生俩在京城遭遇什么手段,大不了拂袖而去,淡然归乡,今生今世不下科场,也未必就会弱了名头。

    果然,他就只见刚刚咄咄逼人那位老人家,面色突然变得很难看。而其他人这会儿也在三三两两打眼色。

    他本以为这是因为陈献章那暗藏机锋的话,却没想到葛雍突然呵呵笑了起来:“石斋说到吴康斋,他可真是名扬宇内。我早年去崇仁时,还特地去见过他。这些年他闭门不出,专心教授弟子,不但是师道楷模,而且……”

    仿佛是寻找一个合适的形容词,葛雍足足想了好一会儿,这才一字一句地说:“而且是儒林宗师。这宗师两个字,现在我不说,日后也会有人送给他。石斋你也是,广东白沙先生之名,我也闻名已久了。”

    其余几个老者,此刻大多数看向那位挑衅者的眼神都有些微妙,甚至还有人幸灾乐祸地轻哼了一声。

    这下子傻眼了吧,你本来只以为是个年纪轻轻的末学晚辈,结果却一脚踹到了铁板上,这简直是咎由自取的典型了。

    好端端的非要惹这位乍一看性格很平和的陈石斋干什么,没想到人出自崇仁学派吧?真以为崇仁学派那一批人是吃素的吗?

    陈献章那位老师康斋先生一手开创了崇仁学派,号称桃李芬芳,但一群弟子大多数都不下科场,绝意不出仕,所以乍一眼看去,那仿佛就是个民间学派,在官场上毫无影响力。可问题是,人家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徒子徒孙已经一大堆了,说是第一学派也不为过。

    而且,在如今这年头,能够一心学问,无所谓功名前途的,那都是什么人?首先,资质绝对顶尖,这才能够去做这样的选择。其次,家里得至少是殷实,别看外头常常说谁谁刻苦读书几十年,清贫自给,死的时候都没有好衣服,买不起体面的棺木收殓,唏嘘不已……

    你看到有几个所谓清贫的书生能够清贫到自己种地,而不用一个佃户或长工的?

    至于什么死的时候都找不出好衣服收殓,买不起体面的棺木……那很正常,因为在这个年代,生病到病死这段时间,本来就和后世人晚年病倒一样,是最花钱的!殷实小康之家都可能因为一场病而倾家荡产,一个学者病死的时候耗光家财不也很正常?

    难道还真用得着担心下葬吗?昔日那么多学生弟子白教的?那么多同学都是白结识的?就一场群贤荟萃的丧礼,也许都足够惠及子侄后人很久了。

    所以,这样一个学派,由葛雍亲口认定是儒学宗师的吴康斋带头,一群家境殷实,学问顶尖的中坚弟子学成在各处继续收弟子,而这些第三代的弟子不少都是顶尖资质,不少都是家学渊源……最重要的是从上到下大多数人在品德操守上都无可挑剔,这能惹吗?

    只可惜他们之前被葛雍那介绍给带歪了,毕竟陈石斋三个字没那么有名……可陈白沙三个字,那却赫赫有名!

    见那个挑事的老者在其他人的目光注视下如坐针毡,满脸不自然,仿佛正在努力找理由试图先闪人溜之大吉,张寿不禁在心里叹息,任何时代都这样,一大堆人在一起,有人就是喜欢柿子挑软的捏,一旦发现踢到了铁板,却又立刻怂了。

    他本来觉得陈梁这师生二人很有意思,但如今发现人家赫然是一对牛人,他却没有什么锦上添花的意思了——难不成他还班门弄斧,去人家面前瞎扯两句王阳明的学说?开什么玩笑,他就算背出王阳明全集,他也扮不了那位被很多人称颂的圣人。

    而且,他又没打算笼络陈献章师生二人……小的就好好考会试,日后好好当官走正路,大的就回去继续好好教书桃李满天下,心学这种玩意挑资质挑心性,公学那些真正草根出身的学生,除非真的运气好撞上一两个出身贫寒的出类拔萃神童,其他的就算了吧。

    因而,眼见气氛不对,张寿这一次却装死没出声。而同样乖巧犹如鹌鹑的,还有刚刚尿遁用得理直气壮的梁储。他这回非常明白是自己的言行举止引来了这场纷争,情知回去肯定会惹来老师一番教训,他哪里还敢冒头。

    他不说话,陈献章面对葛雍的溢美之词,却不得不苦笑再谦逊推辞一番。而就在那个如坐针毡的老人家大概在琢磨着是不是要装体力不支告退的时候,外间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

    “葛老太师,我家少爷眼下能抽出空吗?赵国公府二公子身边的人紧急来报,说是二公子和人打起来了。他们不敢去禀告赵国公和大公子,也不敢去找大小姐,思前想后,就只能来葛府找少爷了。”

    别人听这话时,只听字面意思,此时只以为是赵国公府那位出名的纨绔子弟朱二,也就是张寿的二舅哥惹出事需要张寿去收场。然而,葛雍又怎会不知道也勉强算是自己徒孙的朱二现如今是什么状况?

    这都要成婚的人了,怎么可能这么不理智不冷静?最重要的是……阿六什么时候这么饶舌,一开口就说这么一大堆?这绝对有问题!

    本着没事找事,顺便也让朱二别无缘无故在眼前那些老人家这儿败了名声的心思,葛雍不紧不慢地问道:“朱二郎如今不是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吗?他怎么会无缘无故和人动手?”

    面对葛老太师的质询,外间阿六答得不紧不慢。但熟悉他的张寿却能听出来,人正在紧急组织语句:“二公子正好寻访到两位曾经写过农书的士林前辈,没想到找过去之后,却发现两位是五十开外的老举人,正被几个年轻气盛的后辈七嘴八舌奚落,一怒之下就动了手。”

    说到这里,阿六顿了一顿,这才声音沉重地说:“结果如何,来找少爷的人没来得及看到,但大抵事情不小,所以人说还请少爷前去救急。”

    内中的张寿忍不住伸手扶额,心里第一感觉就是朱莹理解了自己的意思,于是设计了这么一出,好让他脱身。第二感觉就是——这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真的话实在是太巧,而且闹得太大,可如果是假的……朱二回头怎么圆?

    心里暗自希望这事儿是真的,张寿顺势站起身来,对着葛雍拱了拱手:“老师,朱二郎那边的事情我不能坐视,能否容我先告退?”

    当我不知道你那花花肠子……这事儿没鬼,我这个葛字倒过来写!葛雍没好气地瞪了张寿一眼,但面对关门弟子那特别诚恳的眼神,他还是不得不没好气地说:“那也是我徒孙,你去就去,见了人记得替我好好骂他一句,君子动口不动手,他也太忍不住了!”

    可说到这里,葛老太师突然话锋一转:“新举人瞧不起老前辈,这都什么见鬼的风气!”

    话音刚落,刚刚还很乖巧的梁储立刻蹭得跳了起来:“居然有这种事,张学士,我也去!”

第七百六十九章 偏袒

    这姓梁的小子似乎很喜欢管闲事啊?怎么就和四皇子有点像呢?刚送走一个甩不掉的跟屁虫,现在又来了一个,陈献章这个当老师的虽说拦了一下,可梁储坚持要去竟然就偃旗息鼓了。这是不是太放纵了一些?葛雍也竟然没有帮着说话,于是他就没办法甩掉这小子!

    当离开葛府的时候,张寿只觉得特别头疼。然而,梁储此时却变成了特别安静老实的模样,哪怕跟着他上车之后,也没有东拉西扯,迥异于无时不刻不话多的四皇子。

    于是,张寿只能姑且就当这小子不存在,一路上死板着一张脸,就好似真是被二舅哥拖下水非常无奈的姑爷。而外间和车夫对调,再次亲自驾车的阿六也没有半个字废话,一路驱车紧赶慢赶,大约至少两刻钟后,他就停下马车,随即跳下车夫的位子,打开了车厢门。

    “少爷,到了。”

    听到阿六这声音,率先钻出车厢跳下车的是梁储,刚到京城没几天的他既然听说过张寿的名声,对阿六当然也不陌生。然而,他却只是瞟了阿六一眼,没有贸贸然探问,而是好奇地看向了车旁号称是赵国公府二公子身边来报信的那个护卫。

    而张寿跟在梁储身后下车,发现面前一栋二层临街小楼,那牌匾上赫然写着四个大字,苏州会馆。这下子,他的脸色顿时微妙了起来。要知道,他还带着阿六来这里品尝过大厨的手艺,而且,苏州会馆的华会首算是他的老相识了。

    就连苏州首富华家的华四爷,也因为他的牵线搭桥,而与顺和镖局的曹五联了手,如今正在运营海上镖船的业务。虽说才刚起步,但据说两边相谈甚欢,两人之前还谈妥和他的股份,并打算在原本说好他投资占的股份之外,额外送他一成干股。

    张寿倒是很想义正词严地回绝……可转念一想,到底还是笑眯眯收了。

    但在婚事前夕,他就转手送了皇帝,皇帝打算在临海大营和镇海大营中做文章,毕竟,某些利益是要平衡的。而皇帝的回礼也很大方,给朱莹的添箱是一条,私底下又慷慨大方给了他一家天津的商行。由此,华曹两家还不知道自家背后,多了一个简直是硬得扎手的靠山。

    张寿正在心里这么想,朱宜就轻咳一声,低眉顺眼地说:“二公子就是在这和几个举子吵起来之后又打起来的,我看到苏州会馆的华会首出来做和事佬,但二公子还不依不饶,甚至一定要强压人道歉,两边剑拔弩张,这才赶紧前来给姑爷报信。”

    张寿四下里扫了一眼,发现并不见朱莹的踪影,他心下稍稍有些狐疑。待听到这苏州会馆中仍然传来了有些嘈杂的声音,他不由得眉头紧皱了起来。

    如果真的是朱宜从这里过来给他报信,来回半个时辰,也就是一个小时……整整闹了一个小时,这风波却依旧没平息的话,那么,事情肯定是真不是假,但这也着实闹得够大!

    果然,当他沉着一张脸走进去,听到的就是朱二那招牌式的嚷嚷:“我就是打你,怎么着?狗眼看人低,觉得人家一次次落榜下第,觉得人家也就写过几本农书,不像你们一本本诗文集子在外流传?我呸,能让那些什么楼什么院的姐儿们唱,就很长脸是不是?”

    “有本事你让人家听雨小筑的十二雨也唱唱你们那词,我好歹也说一个服字!”

    说这话时,朱二一脚踩在凳子上,一只手把一旁的高几拍得砰砰响,那种做派,像极了街头欺男霸女的纨绔子弟。张寿很久没见过人这幅模样,此时恍惚间又想起了自己拜访赵国公府的那一次,朱二冲进来要找自己谈谈的那一幕。

    那一次因为有阿六,于是朱二那是盛气而来,铩羽而归。

    而这一次,对面显然没人能治住桀骜不驯的朱二。就只见其中一个年轻人半边脸又红又肿,似乎是之前被甩过一巴掌,而另外两个恰也是满脸激愤。然而,张寿就只见四周围那些人看他们的眼神没有半点同情,反而还指指戳戳……这下子,他就立刻心里有数。

    很显然,朱二帮的是不是这苏州会馆的人姑且不提,至少这三个,那绝对是外人。

    果然,正如他所料,朱二仿佛还嫌弃刚刚自己说的话还不够刻薄,嘿然一笑之后,他就放下脚,随手一弹袍服下摆,又继续开起了腔:“有道是文人相轻,可你千不该万不该轻到我敬重的人身上来了!”

    “骂人家经史不通,诗文不精,这么多年就写了两本没人看的农书,一辈子就考不上进士?嘿,你难道不知道农乃国本,难道不知道你们吃的是地里种出来的,穿的棉花也是地上种出来的,那丝绸衣裳用的蚕丝,是桑叶柞树叶子等等喂了蚕之后结茧才有的?”

    “你难不成觉得你能抱着你引以为傲的诗词,没吃没穿活下去?就是因为这天下一堆堆都是你这样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却还瞎叨叨的书生,所以这天下农田的产量才上不去,天下才会有那么多人辛辛苦苦却填不饱肚子!因为你这种货色根本不懂得这些!”

    虽然朱二这话很糙,如果细究的话,那绝对能挑出一堆错处,但是,在苏州会馆这种地方,怒骂三个籍贯是南京应天府的举子,在这年头绝对是政治正确。

    苏州乃是丝织重镇,朝廷的织染局就在那边,每年税赋乃是南直隶之最,富户无数,读书人更是无数。但是,南京应天府却是南直隶的首府,乃是天下唯二两座可以称作京的城池。就连每次院试取中秀才,南京也能取六十个人,而苏州却只得四十人。

    然而,真正等到每次南直隶乡试的时候,那就不一样了。南直隶乡试取解的名额从建国之初的八十人增加到现在的一百三十五人,而在每年乡试各府举人的名额上,如果做一个统计,却是苏州和常州常年霸占第一第二,应天府顶多也就轮到个第三。

    至于富庶仅次于苏州的松江府……苏州人表示根本就不放在眼里!谁让你们的举人数量在整个南直隶顶了天也大多排在第四?偶尔一次超前,也是超过应天府而已……

    所以,哪怕朱二维护的那两位老举人压根就不是自家苏州人,此时会馆中也正好没有其他苏州籍的举人在,但既然是怼应天人,这自然不妨碍那些住在此时会馆中那些人坚定地站在朱二这一边。尤其是这一句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时,也不知道是谁带头起哄叫了一声好。

    这么一声好之后,那恰是彩声雷动。而张寿看朱二那兴高采烈,眉飞色舞的样子,再看到人团团拱手谢过众人的配合,他就觉得自己仿佛是在看卖艺的感激那些打赏的衣食父母。然而,他正打算继续在旁边看一看,却没想到身后已然响起了一个绝对无法忽视的声音。

    “没错,若是说农书不如经史,那还能说得过去,但农书怎会不如诗词小道!家师的老师康斋先生,曾经和弟子亲自下地务农,一面做事,一面讲学,一面悟道,学生也都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别说你们如今不过区区一个举人,就算今科中了进士,选了庶常,那又如何?”

    “心性歪了,就是读书的路歪了,读书的路歪了,今后当官怎么可能不歪!如果,今天赵国公府这位二公子打人,那是十分错,那么你们这就是一百分错!”

    “科场先后固然无关紧要,但至少你们要懂得敬老爱幼,更要懂得农事艰辛!”

    张寿不禁轻轻嘬了嘬牙。

    他就知道身后这位跟出来,那绝对不会乖乖地呆在原地看个结果就好,果然,人简直就是个一点就炸的炮仗……看这样的情形,人这一科还是落榜为好。否则不论是选了庶吉士,还是外放地方官,又或者授了国子博士之类的清贵之职,那估计都会四面开炮,得罪人到死。

    怪不得大多数时候,这年头别说考进士,就连乡试主考官选举人,也往往会把太年轻却又才华横溢的人压一届甚至两届,因为官场这种地方,年轻气盛的家伙——尤其是不满二十那种人——就犹如看似温吞的油锅中进了一滴水,很容易就炸得油星四溅,伤及旁人。

    所以赏识人才的主考官,才会让人花三年时间把性子磨稳重再出来考试做官。虽然这样的结果,往往是把锋芒毕露的锐意少年磨成滑不留手的油腻青年……

    想到这时,张寿完全没考虑过,他自己也不满二十,等发现不少人朝这边看来,他这才笑呵呵地叫道:“都说纨绔轻浮子往往是冲冠一怒为红颜,所以我还以为今天朱二哥你这是故态复萌,没想到却是冲冠一怒为贤者,和过往截然不同了。可不论如何,打人是不对的。”

    那三个南京籍的举人情况不同,捂着脸的始作俑者此时面色涨得通红,另外两个却后悔为了同伴义气,好端端地就陪着同伴到这苏州会馆讨回昔日被辱的公道,结果却遇到了一个根本就不在乎后果,偏偏背景又硬得不能在硬的赵国公府二公子!

    同伴被打了这还不算,苏州会馆这些家伙竟然还清一色起哄帮腔,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竟然也跳出来说了一番风凉话,这会儿还出来一个管朱二叫朱二哥的家伙!

    然而,张寿到底说了一句公道话——打人是不对的,因而那个捂着脸的年轻举人只觉得自己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时就义愤填膺地大叫道:“没错,你当街殴我,这是逃不过的罪过。凭你是赵国公府二公子还是谁,告到顺天府衙去也是我有理!”

    华四爷虽说参加完张寿的婚礼就离开了京城,但华会首却在,刚刚他就是当过和事佬却无功而返,此时见张寿也来了,随行的那个少年竟然还唯恐天下不乱地帮着起哄数落人,他自然是一个头两个大。

    好在张寿刚刚那番话末尾到底是责备了朱二一句,他正打算趁机再圆个场,却没想到某个家伙恼羞成怒,竟是说出了那样的狠话。

    心道糟糕的他突然瞥见张寿流露出一丝笑意,这下子猛然想起了对方那性格——毫无疑问,和看似不问世事天上谪仙人一般的外貌不同,张寿这人其实是睚眦必报的狠人。他会帮理不帮亲?才怪!张寿从来都是最维护亲友学生的人!

    顷刻之间,华会首就下定了决心,他立时一个箭步出来,却是皮笑肉不笑地说:“这位应天府来的举人老爷,你刚刚说朱二公子痛殴于你,除却你这两位友人,还有其他人证吗?”

    张寿刚刚一出声,苏州会馆不少人就已经认出他来了——而就算是不认得的,问问旁边人,又或者猜一猜,也能大略猜个**不离十。毕竟,能叫朱二一声朱二哥,而且还这般容貌的人,整个京城只可能找出这一个。

    于是,当听到华会首这明显是偏袒到没了边的话之后,人们彼此你眼看我眼,立时就有人哄笑道:“没错,明明是你自己被骂得情急之下甩了自己一个嘴巴子,怎么就赖上了二公子?这碰瓷也没有这样碰的!”

    朱二发现张寿竟然来了,一时就有些着慌,可发现张寿一来就先褒奖了自己几句,继而才轻飘飘地来了一句打人是不对的,他哪里不知道张寿是在维护自己,登时喜形于色,哪怕自己打过的那家伙叫嚣,他也完全没放在心上。

    果然,下一刻他就喜出望外地发现,随着华会首那露骨的偏袒之词,这苏州会馆其他的人都跟着起哄了。不但如此,甚至还有人大声叫道:“咱们苏州那几位才子正好出去会友了,等他们回来,请他们写上几篇妙笔文章散布出去,这可真是好大一桩奇闻!”

    “对对,也请他们出去会文的时候,请其他各府的举人老爷们评评理!”

    随着这七嘴八舌的声音,刚刚义愤填膺的那三个年轻举子登时面色铁青。他们并不是今科同一届的,那个挨打的方才是今年的新科举人,其他两个是三年前中举的,不过是陪着同伴来找回场子,据说,人当年被这两个倚老卖老的老举人骂过,心下郁结多年。

    谁知道会遇到现在这种棘手的局面!

    眼看这已经把三人架在了火堆上烤,张寿这才看了一眼朱二身旁那两位满脸呆滞的老者,寻思着开口打个招呼。然而,他这到了嘴边的话,却再次被身后某个举人少年给抢了。

    “两位老前辈真的写过农书吗?晚辈广东梁储,也是应试举人,请教两位老前辈姓氏名讳,如今暂居何处?回头我想奉家师一块登门拜访。家师白沙先生素来敬重身体力行的人。”

第七百七十章 公道在人心?

    意识到张寿便是那位如今名满京城的东宫讲读张学士,写了《种艺杂历》的金文权以及写了《岁时种植》的郭晟,心里就已经很百味杂陈了。毕竟,自家孙子也就比张寿小点儿,人家却不但已经是官,还是东宫太子的老师,可他们还在奔波科场,试图考出一个进士。

    他们唯一能安慰自己的,也就是张寿并不是通过科场拼杀出来的士子,而是皇帝因偏爱而用,并不符合一直以来的规矩。然而,眼前却跳出来一个比张寿更小的少年,而且还用特别诚挚恳切的语气告诉他们,自己也是个举人!

    这简直让他们觉得,三十多岁中举,而后六七科会试全都折戟而归,却也不甘心用一个举人去求官,他们这一大把年纪简直是活到狗身上去了……

    于是,面对梁储这特别恳切的请教,两人都觉得实在是有些话说不出口。而朱二见张寿看向了自己,他则是立刻就抢着介绍道:“妹夫,他们俩就是《种艺杂历》和《岁时种植》的作者。这两本农书虽说字数不多,但我让人念给藏海下院那些个擅长种植的大师傅听过。”

    “他们都说,书里很多东西写得确实是很有用,尤其某些增产之法,有尝试的价值。而且,那些种植诀窍,显然都是没有实际经验的人写不出来的。”

    听了朱二这话,张寿此时压根看也不看那三个倒霉催的举人,笑眯眯地对金万权和郭晟说:“我这二舅哥素来好农,之前去沧州时,就曾经遍历民间,寻访那些高产的棉种,为此曾宿于民宅,还和不少经验丰富的农人攀谈过,所以之前寻访二位,想来也是因为这缘故。”

    先帮朱二把人设立住之后,他见没得到答复的梁储正在那尴尬,他就笑容可掬地继续说道:“梁贤弟之前与其师白沙先生一同应邀造访家师葛老太师,听说这儿有事,就自告奋勇与我一同出来。就连家师听闻此事时也愤然怒斥,新科举人看不起老前辈,这是什么风气!”

    这事儿居然葛雍也知道了?当听说此间发生的事情竟是坏事传千里的时候,三个出身应天府的举人这才真正着了慌。某人急怒于自己很可能被人打了却白打也就罢了,可另外两个意识到要陪绑,本来就已经后悔不迭的他们那就不乐意了。

    如果将来传开这风声的不仅仅是苏州人,还有那位在京城被誉为最最德高望重的老太师也推波助澜,他们明年会试岂不是泡汤?

    而最坏的结果是,不仅明年泡汤,而且他们的名字被有心人牢牢记住,日后每次会试怕不是全都要铩羽而归!能在不到三十岁的时候考上举人,他们可不愿意大好前途毁于一旦!

    于是,那两个本来就觉得自己只是陪同伴来的年轻举人当机立断,双双上前对着金万权和郭晟就作大揖道歉。一个说自己不明就里,只因同伴闲言碎语就错帮了人,得罪之处请多多包涵;另一个说自己绝没有不尊重前辈的心思,刚刚自己进来之后就没来得及说话……

    反正,两人态度诚恳,语气谦卑,以至于压根没来得及回答梁储和张寿的金万权和郭晟二人彼此对视了一眼,这一次却是终于开了尊口。毕竟,人家已经把姿态放到了最低点,他们也不希望再卷入这种不知所谓的无关人等。

    “二位不用这样,刚刚……不过是一场误会。”郭晟年纪更大两岁,此时开口定下了基调,见朱二撇了撇嘴却没反对,周围的其余人也没见起哄,他接下来说出来的话就顺溜多了,“毕竟,二位也是陪着友人过来,不免就觉得他有理。”

    然而,对于刚刚那位硬是跑过来叫嚣的家伙,他就没有这般宽容了,自嘲似的一笑后,又叹了一口气:“要说我和老金多年相交,志趣相投,所以常常一块去乡里走走。数年前,我们春日去应天附近一处村庄时,却见某位年轻相公带歌姬赏花,踏坏农人青苗却不肯赔。”

    人这么一说,在场刚刚那些只是纯粹偏帮的围观群众顿时就爆了。春天农人正播种育苗的时候,就是刚刚这个嘴巴不干净辱人却被打的家伙,居然带着歌姬招摇,踩坏青苗还不肯赔?这简直太人品卑劣了!

    见众人反应激烈,郭晟就淡淡地说道:“我们那时候一时气不过,不免责了他两句,可那位年轻公子却不服,我们就忍不住端出了科场前辈的架子,把话说得重了一些,没想到他就这么记住了我们,也记恨了我们。”

    “你……你胡说八道!”那原本就捂着半边脸叫嚣要去顺天府衙举告的年轻举人登时又惊又怒,尤其是看见自己那两个同伴满脸鄙视地看了过来,意识到自己这下子孤立无援,他就更急了,“你有什么凭据,莫要血口喷人!”

    “当时的农人曾经说过,你就是化成灰也认得你。而且,郭兄所言若是有一个字虚言,叫我二人日后会试再无机会,你敢发这样的毒誓吗?”金万权忍不住插话,见对方登时面色涨得通红,他就冷笑道,“拿自己的科场前途来发誓,如何,你敢不敢?”

    “有什么……不敢!”

    张寿就只见那个死鸭子嘴硬的年轻人在迸出这么一句话之后,嘴唇蠕动了好一会儿,那毒誓却是死活没能发出来。想来这年头的读书人,大多数都不可避免地信奉天地鬼神,牙疼咒似的发誓,到底不可能像坊间那些闲汉似的随口就来。

    见这家伙眼神闪烁,他就不紧不慢地开口说道:“既如此,看来孰是孰非已经很明显了。虽说我不是苏州会馆的人,但我要越俎代庖说一句,不愿道歉,也不愿发誓,那尊驾再留在此处,不嫌臊得慌吗?”

    他此话一出,朱二立时紧追不放地叫道:“没错,不肯承认更不肯道歉,那就快滚!”

    “没来由污了咱们苏州会馆的地方!斯文扫地啊,做错事情还要来倒打一耙,要不是朱二公子仗义,就被你得逞了!”说这话的,赫然是一个苏州商人,一面说一面还故意对朱二微微颔首,分明是有意攀附这位赵国公府的二公子。

    “作孽啊,踩坏青苗是要遭天谴的!《三国演义》里头,就连曹操为了纵军踩坏青苗,似乎都割发代首的吧?”说这话的是一个老者,人摇头叹息的同时,却又对华会首正色说道,“日后这苏州会馆也得好好管住门户,不能放这种人进来!”

    “还说是举人,我看还不如那白脸儿奸臣呢!”这是顺着那老者的话继续损人的好事者。

    在这七嘴八舌的声音中,那两个在关键时刻“回头是岸”的举人就只见自家那个年轻气盛的同伴面色一阵青一阵白,最后竟是掩面夺路而逃。可人固然是走了,他们心里却知道,只要事情传扬出去,那就算朱二这位赵国公二公子要担一点打人的罪责,那同伴却也完了。

    怪不得人之前语焉不详,只说是当初未中举之前,被两个迂腐老举人给面唾辱骂了一番,所以如今桂榜题名之后,要在会试前找回这个场子,原来是因为本就不占理!

    至于为什么不是会试之后杏榜提名时再来找回这个场子,原因很简单——就算是解元,谁能担保自己一科就能中?多少解元郎也曾经一次甚至数次兵败会试?这又不是唐朝,只要是长安京兆府的解头,那就绝对能考中进士,如今不是当年那种可以走人脉通关节的时候了!

    因此,眼睁睁看着曾经的同伴踉跄逃走,两人虽不至于立刻落井下石,但不免再次诚挚道歉,等到金万权和郭晟再次表示了谅解,他们方才赶紧告退走人。

    否则他们留在这,难不成和别人那样声讨曾经的同伴吗?

    而他们这一走,朱二登时就觉得腰杆更加笔直了。对张寿他如今自然是服气的,而且现如今看张寿带来的梁储,却也格外顺眼——要换在往日,他是最讨厌这种小小年纪就已经考出功名的所谓才子,尤其是这小少年还是个举人。

    可人既然说了公道话,他就热情地把自己其实也只是第一次见,压根就不熟的金万权和郭晟介绍给张寿的同时,也介绍给了这位举人少年。

    而两位到现在还没完全摸清楚状况的老举人面对这位自来熟的赵国公府二公子,那是压根连推却的机会都没有,只能无可奈何地与张寿和梁储一一相见。而他们很快就被张寿接下来的几句话给砸懵了。

    “既然这事情已经被老师知道了,想来他也牵挂到底是怎么回事。如若二位愿意的话,能否陪着朱二哥一块去一趟葛府?毕竟,朱二哥其实也算是老师门下徒孙,若是我回去帮他说话,老师还未必相信,两位当事者若是同去,那就不一样了。”

    说到这里,不等金万权和郭晟有所表示,张寿就笑眯眯地看向华会首道:“事已至此,华会首也不如和我同去?不过华家和我有些交情,为免被人当作偏袒,还有谁愿意作证吗?”

    听到竟然要去当朝第一人葛老太师家里去给朱二作证,这偌大的地方中原本只是看热闹的二三十个人顿时轰动了。一时间,那可真是争先恐后,若不是华会首亲自上前维持秩序,那简直差点要打起来。

    而金万权和郭晟这两个老举人说起来也算是饱经世事了,哪怕知道为自己主持公道是假,替朱二洗脱污名才是真——当然那些希望同去的家伙恐怕全都是冲着想在葛老太师面前露一下脸,他们也不得不在心里承认,张寿真不像那闲雅的外表一般好惹。

    明明一件挺严重的事件,如今却是完全一边倒了。说不定,等到他们去见了葛雍,这事儿用不着一日就能传遍全城。

    而刚刚一直都没得到正面回应的梁储,此时也在旁边一个劲帮腔:“是啊是啊,家师白沙先生肯定也在葛府等着,他也很关心这边到底是什么情况,二位不如同去如何?”

    这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了,其实是少年怕回去受责。然而,两位老举人也都听说过崇仁学派那几位得意传人的名声,其中,广东陈白沙便是佼佼者。既然人也在葛府,两人对视一眼,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而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华会首已经选好了五个所谓“人证”。

    虽然人是很明显多了一点儿,可华会首已经是竭尽全力压缩了再压缩,否则在场的人恨不得都跟着去。而面对这庞大的人数,苏州会馆自然是由华会首额外派了几辆车,这一次,张寿把自己的马车让给了梁储和金万权以及郭晟,自己却和朱二坐了一辆车。

    当马车起行时,他就皮笑肉不笑地问道:“我说朱二哥,今天就真的这么巧吗?”

    朱二在别人面前那是满嘴瞎话张口就来,但在张寿面前,他却知道没法糊弄,此时干笑一声就小声解释道:“是六哥亲自来找我,说是和莹莹说好,要我想办法做点什么事出来帮你脱身。可这平白无故的,我怎么帮你?这不是可巧朱宜正好找到了那两位吗……”

    他说着就顿了一顿,随即声音更轻了:“他们去苏州会馆访友却扑了个空,我匆匆赶到,原本打算是去见他们的时候,雇两个闲汉来闹点事情,然后我从天而降仗义相助,可我哪能想到,这人手都已经准备好了,竟然刚刚好好杀出来那么三个人!”

    张寿顿时满心狐疑。阿六因为朱莹的吩咐去找朱二出马,这很正常,因为之前阿六送了他到葛府书房之前,对他说过,朱莹有话让他去传,所以要离开片刻……然而,朱二的安排还没用上,就遇上了真正的炮灰,这不免太巧了一点。

    他姑且放下这么一个问题,细细又询问了朱二之前的经过,包括所谓的打人和冲突始末,得知阿六根本就是在发生冲突之后带着朱宜一块跑去葛府报信的,他不禁啼笑皆非,当下就一把扯开窗帘,四下一看就发现,朱宜倒是好好的在外头跟着,阿六却不见踪影了。

    他无可奈何地放下窗帘,这才没好气地对朱二说:“到了葛府别那么浮夸,说不定还有几个老夫子留在那。即便就算别人都走了,梁储梁叔厚的老师陈白沙也肯定在。那是老师亲口说的儒林宗师的得意弟子,你别乱说话。”

    “妹夫你放心,诚恳认错,宽大处理,桀骜不驯,屁股打烂,这道理我早就懂了。”朱二那曾经被父兄千锤百炼后方才痛定思痛的觉悟,此时就充分显现了出来,“再说,这两位是我好不容易才寻访到的,还指望他们一块编农政全书呢,我当然要在他们面前好好表现。”

    张寿无奈伸手扶额。你都已经仗义出手打人了,难不成觉得这就算是表现吗?

第七百七十一章 陪衬人

    当张寿带着浩浩荡荡一群人杀了回来时,葛府的客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了陈献章。而这位白沙先生也不是不想走,而是自己的学生还没回来,于是只能陪着葛雍谈天说地。好在葛雍学识渊博谈吐风趣,他倒也珍惜这样的交流,可当一行人回来时,他就不这么想了。

    怎么会这么一大堆人一块回来?这是出什么事了?

    陈献章刚刚生出疑惑,梁储就已经冲了过来。他对葛雍行过礼后,随即就站在自己老师旁边,噼里啪啦大爆嘴速,把事情原委始末一口气说了出来,自己看到的部分他当然事无巨细,而即便是自己没看到的那部分……他也根据之前得到的信息,补充得**不离十。

    结果,张寿发现自己又省事了,因而干脆来到葛雍身边侍立,什么都不解释。而本来准备说一大堆的朱二,此时也不禁在那有些苦恼地挠了挠头。

    因为他能说的话都被人家说完了,剩下的都是不能说的——否则难道他去对葛雍说,最初那都是自己接到阿六那番联络后的谋划,结果雇来做戏的人根本没上场,反派的角色就已经被人抢了?这要是敢说出来,都不用他父兄,这位葛爷爷就能捶死他!

    可别以为葛爷爷年迈体弱,这位年轻的时候据说也是文武双全,路遇刺客不改色的主儿,如今看似走路都要人扶,可一旦火冒三丈的时候,说不定会露出真面目。

    于是,朱二就陪着笑脸道:“葛爷爷,我确实那时候是一时气急,所以冲动了。我认错,可看在我把这两位老前辈带来的份上,您就宽宥我这一次吧!”

    葛雍瞅了一眼刚刚见礼时颇有些束手束脚的金万权和郭晟,看也不看朱二一眼,却是和颜悦色地对两人说:“二位写的农书,我也有所耳闻,虽说这不是我擅长的东西,但农乃国本,太祖皇帝也说过,在没能解决温饱问题之前,其他的都是空话。所以,二位很了不起。”

    这了不起三个字的评价从葛老太师口中说出来,那自然分量不同。

    饶是金万权和郭晟从前听说过这位老太师一向性格诙谐,平易近人,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此刻不禁大为折服,连忙双双谦逊,连道不敢。

    葛雍却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却是又朝陈献章笑道:“昔日我去拜访吴康斋时,他正在亲自带着学生一起耕种,真正做到了身体力行,躬耕不辍,所以,我很佩服他。他说不下科场就不下科场,说不做官就不做官,真正把教化二字贯彻到底,这才是大儒,纯儒。”

    “石斋你也算是继承了吴康斋的衣钵,清明方正,日后说不定还能再开创一个学派。如今你也有了学生,叔厚小友的心性虽说跳脱了一点,但这急公好义的性子却不坏。就是叔厚小友日后要稳重些,毕竟朝中都是些四平八稳的人,最看不得有人与众不同。”

    “而金、郭二位,虽说会试几次挫败,可就凭着你们写了这两本农书,却也能说是不负此生了。不过,农书是写给农人看的,农人却大多不识字,你记得写得更浅显一些,否则,就和曲高和寡一样,你这本该写给农人看的书,他们却不懂,日久天长,书岂不是就失传了?”

    “要知道,天下士人大多如之前折辱你们那年轻举人似的,重经史,重诗词,却轻实务,想来也没什么人去推广你们这些农书,所以方才有人把你们辛苦的成果当成了笑话。”

    “从古至今,虽说农田产量渐有提高,可到底历经了几千年,这点进展实在是微不足道。为何?不就是因为钻研学问的读书人多,致力于这种实务的读书人太少吗?”

    “所以,我有这么多学生,为什么最欣赏的却是九章这样一个关门弟子?不是因为他年轻,当然更不是因为他长得俊,而是因为……他小小年纪就知道教化的要紧,就知道农事乃国本,就知道若是有高产的粮食,百姓都能温饱,这天下就能太平。”

    一口气说了这么一堆,葛雍没等张寿插话,他就没好气地说:“九章你也用不着在那假谦虚,你小子确实会折腾,但好歹折腾的东西也有点意思。不说别的,朱家二郎当年多混账一个人,现在居然也知道好农了,总算是好苗头!”

    而葛老太师长长一番话,把在场众人全都带了进去,一时间谁都不知道说什么是好。足足好一会儿,陈献章才开口说道:“家师康斋先生曾经说过,葛老太师身居高位却虚怀若谷,今日晚辈方才真正见识。家师淡泊名利,对于做官的人往往评价苛刻,却很敬仰葛老太师。”

    “什么敬仰,他是真淡泊,我却是跳不出这个名利圈子。老了不管事了,只能瞎折腾,顶多是为年轻人撑撑腰而已。”

    葛雍脸上笑意更深了一些,却是若无其事地对华会首和几个证人点点头道:“今天也多亏各位急公好义,也算是间接为金、郭二位主持了公道。”

    华会首和几个所谓证人都是第一次见葛雍这种层面的人物,饶是华会首也算是见惯官场人物的都有些战战兢兢,更不要说其他人了。

    可从进来到现在,他们就只见葛雍谈笑风生,待人接物的态度口吻都使人如沐春风,那种畏惧自然而然就变成了敬仰。

    此时,几个人那自然是争先恐后表示是应该的,但肚子里打点好的那些阿谀奉承却都不敢倒出来,总觉得说出口反而辱没了这位当朝帝师。

    只不过,葛雍竟然真的一个一个询问了他们的名字以及所做的行业,这却也让每个人都觉得很高兴。毕竟,葛老太师的记性之好,那是天下都知名的。

    于是,等到每个人都被问过一遍,葛雍又问了问苏州这些年士农工商的近况,众人再次争先恐后地一一答过之后,就赶紧知情识趣地先行告退了,就连华会首也不例外。毕竟,他们都不觉得自己和葛老太师会存在什么共同话题,等到别人下逐客令就没意思了。

    而继续攀谈了一阵,接下来告辞的则是金万权和郭晟。虽然和大名鼎鼎的帝师攀上关系确实是天上掉馅饼,可两人毕竟不是年纪轻轻的毛头小子,总不至于因为被张寿请了来,就真的把自己当成一号人物了。然而,当葛雍命人送出一张名帖时,他们仍然有些受宠若惊。

    可是,等到朱二满脸堆笑地说是要送他们出门,两个年纪加在一块都要突破一百岁的老者仍然有些发懵。什么时候能写农书的人真的变成香饽饽了?

    这也实在是太稀奇了吧?还是说,难不成堂堂赵国公府二公子,现如今真的不好美色而朱公好农了?

    而接下来提出告辞的则是陈献章。瞧见梁储在那眼珠子乱转,盯着去送人的朱二看个不停,那位来自广东的白沙先生唯恐这个弟子再说出什么话,惹出点什么事,那当然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毕竟,要不是等这个太过跳脱的少年,他早就在之前和其他客人一块离开了。

    今天自己请来的客人全都走了,不速之客也走了,葛雍见朱二送客还没回来,面前就只有一个张寿,他顿时嘿然一笑,随即没好气地叫道:“莹莹,还不出来?”

    见张寿赫然满脸诧异,老人家就一拍扶手瞪了刚刚在人前尽力维护的关门弟子一眼。

    “装,你还装!你敢说不是和你家媳妇早就商量好的?你前脚刚带着那梁小子走,莹莹就后脚登门了,还让小厮给我送口信说我哪个相熟的晚辈应邀来给我整理园子……”

    张寿这才知道,之所以没有在朱二那边碰到朱莹,原来是人早就直接杀到葛府来了。他正觉得哭笑不得,葛雍已经是骂开了。

    “大冬天的,我这园子里的花草树木都已经一片萧瑟了,整理个屁的园子!就算莹莹你在这上头眼光再独到,这宅子是先皇临终赏赐的,你敢随随便便就改动?”

    应声飘然出来的朱莹听到葛雍竟然吐字粗俗,她却也不在意,吐了吐舌头就悻悻说道:“谁让葛爷爷你请的这些家伙名不副实,我可是悄悄绕到后头看过听过,他们说的话甭提多无聊了。也就是那陈白沙明显没什么所求,所言反而常常有精到的地方,其他人真没劲。”

    “你当人人都是你吗?落地等于就有双份的爹娘,还是全天下最顶尖的那种。从小不愁吃不愁穿的,等到了要嫁人的时候,还有九章这么一个天上地下独一个的人和你配。就你这头一份运气,你让那些辛辛苦苦读书的家伙怎么比?”

    “你一出生就比人强太多了!还嫌人无聊,你这辈子对谁陪过笑脸吗?”

    见朱莹这一次终于乖乖不作声了,而张寿就更是一脸无辜的模样,葛雍虽说很想再耳提面命教训几句,可想想这小两口又没有当众给那些所谓贤达脸色看,他就轻哼一声住了口。

    “这些家伙一个一个都是老油子,好在九章总算比莹莹你会装,否则他们当面在我面前奉承他这关门弟子如何如何,背后就敢编排一大堆不是,你们小两口信不信?”

    “信,我当然信!”朱莹赶紧连连点头,随即则是斜睨一眼张寿,因笑道:“我当然知道阿寿比我沉得住气,要不他怎么能游刃有余?当然,也是多亏了葛爷爷你。”

    见小丫头犹如当年那样窜到自己背后,一下一下地替自己揉捏着肩膀,饶是葛雍有一千一万的教诲,此时也就只能在那傲娇似的轻哼哼。而张寿也少不得顺口拍了老师几句马屁,于是,葛雍终于心气顺了。

    “十个所谓贤达里头,五个是追逐名利的,剩下五个里,三个是假装淡泊,实则投机,一个是没那做官的本事,但那剩下的一个,却很可能是真儒。但这种人,等闲是请不出来的。比如这一次,如果不是那陈白沙正好应人举荐到京城,根本就不可能来。”

    “你们当我请这一堆人干什么?那还不为了他请来的!”

    张寿顿时做恍然大悟状:“原来老师请其他人都是当陪衬人的!”

    “没错,就是当陪衬人……等等,陪衬人是什么鬼!”葛雍只觉得一口气堵在喉咙口,忍不住瞪着张寿骂道,“这陪衬人是哪个意思,你难不成又要给我说,出自什么典故?”

    见朱莹笑吟吟地看葛雍吹胡子瞪眼,却等人骂完之后再帮忙顺气安抚,张寿见她那会说话的眼睛朝自己瞟了过来,他就淡定地说:“老师,这陪衬人出自一个外国故事。姑且,我们将发生故事的那个城市,称之为巴黎。”

    “在巴黎,一切都能出卖:愚笨的姑娘和伶俐的女郎,谎言和真理,泪水和微笑……”

    张寿看过一大堆外国长篇短篇各种小说,而左拉的《陪衬人》并没有什么精巧的剧情,当初吸引他的,恰恰是里头那几幅其实说不上多美的插画以及那个出卖丑怪之人的创意。此时此刻,他把这个充满讽刺感的故事娓娓道来,而说完之后,他就只见葛雍的脸色更黑了。

    “你小子这是讽刺我不厚道是不是?觉得我是以某些家伙跳梁小丑似的嘴脸,来烘托陈白沙的人高洁和豁达?”

    说这个故事的时候,张寿就知道这必定会引来葛雍一通训斥,此时既然意料中事发生了,他就笑着说道:“老师,我怎么会讽刺你?写这个故事的人,那自然是为了讽刺在物欲横流的城市,什么都可以用钱来衡量,而我用这个词的意思却是……”

    “不自量力却又自视极高之辈,以为自己才是那个千娇百媚的贵族小姐,而那些低调不起眼的家伙才是丑怪的陪衬人,其实,真实的情况却反过来了。就比如今天,那些老夫子让老师和我看到的,不过是他们那不合时宜,而陈白沙师生让我们看到的,却是初心和大志。”

    “那不是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而是退则教化一方,进则竭尽所能。白沙先生他是被人举荐来的吧?可他有过不切实际的希望,觉得自己能跃过龙门轻易为官吗?没有。可今天那些老夫子呢?仍然念念不忘从前的打压,希望自家学派青云直上,繁荣昌盛。”

    “老师,你不觉得这些人里,答应要去公学讲学的人太多了吗?可听讲举子总是有眼光的,到时候,有些人发现沦为另一些人的陪衬人,你说他们会不会反过来恨上你这个发起者!”

第七百七十二章 好老师

    当朱二一直把自己想要笼络的两位农书作者送到葛府大门,随即问出了他们的住处(虽然他早就打探到了),又约定了下一次拜访的时日,神采飞扬地回到书房时,恰是看到正在发呆的葛雍,以及正在眉目传情的朱莹和张寿。

    如果张寿知道二舅哥心里在想什么,他一定会直接一巴掌拍在人后脑勺上。

    眉目传情个鬼啊,他是希望朱莹能够想个办法,把刚刚听了他的话之后,明显神游天外的老师给拉回来,可朱莹却仿佛不明白似的,依旧在帮葛雍轻轻按摩肩背,仿佛想让人再多发呆一会儿。

    因此,看见朱二进来的他自然而然就重重咳嗽了一声,结果,刚刚一直都发呆到犹如泥雕木塑的葛老师终于回过神了,这次却是毫不犹豫地直接摆了摆手。

    “好了,都回家去吧,省得说我把你们一对新婚燕尔的夫妻,还有一个马上就要娶媳妇的家伙留着不放!”

    见张寿还要再说什么,葛雍就不耐烦地说:“放心,你这意思我都明白了,别以为你老师我连这点人心都不懂。还有,你也别以为那些不下科场,不求功名,更不求前程的高士大儒就真的无欲无求。无欲无求的话,他们还教什么学生,著什么书立什么说?”

    “这些人那是看似云淡风轻,可一旦真的把人逼急了,就犹如今天陈白沙似的,他能把你直接拍墙角上去!不满当陪衬人……呵呵,要的就是某些人不满。想当初太祖皇帝就对我家老祖宗说过,自汉之后,独尊儒术固然是使得这天下治理更容易了,但学术之争从无止境。”

    “儒家自己就窝里斗个没完!争的是什么,是在朝堂里的话语权,是在士林之中的话语权!从汉时的古文经学和今文经学,到宋时的新学和旧学,再到后来的理学……太祖皇帝是希望百家争鸣,可太宗皇帝却定了程朱理学为官学。”

    “太宗皇帝固然是受了一些身边人的影响,但既然朝中没了威望卓著的太祖皇帝镇压,朝中那些本来安分守己的文官,早就分了派系,太宗末年差点把狗脑子掐出来!太祖皇帝的初衷是以学校来遴选人才,但此后既是全凭科举,以什么为题,那不是重中之重?”

    说了两句极其粗鄙的话之后,葛雍这才面无表情地说:“我之前说吴康斋是儒学宗师,那是我的心里话,因为我哪怕七元及第,却只是家学渊源,祖宗荫庇,我又正好有那么一点才能和名气,所以要说我是什么文坛泰斗宗师之类的,我自认还是不够格。但是……”

    “算学宗师我却是当仁不让的!可这么多年,算学为什么就始终不过是零零落落几个人才?朝廷从前对天文术数的禁令是一回事,士林瞧不起天文术数,所以后继无人,那更是另外一回事。之前借着你的婚事闹那么一出,你以为我为什么会答应陆绾和刘志沅?”

    老人家淡淡看了张寿一眼,面上带出了更深沉的笑容。

    “接下来这公学讲学固然看似是扬你的名气,长你的威风,但有心人看得出来,那是一群被压制太久的家伙去和朝中那批舒服太久的老家伙斗!而且,九章,知道我为什么眼看皇上如此给你加官和恩遇,使你成了众矢之的,却没有丝毫劝阻吗?”

    “我不怕揠苗助长?我不怕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当然怕!但你这个标杆立起来,你看京城乃至于天下有多少人眼睛盯着你那九章堂!”

    “只要人才纷至沓来,何愁算学不兴!你要时间,算学也要时间,不让其他人斗一场,烘托出公学这个中心,你哪怕是太子的老师,又哪来的机会?我还是皇上的老师呢,还有褚瑛齐景山这样的老朋友,而且皇上自己也对复兴九章堂很感兴趣,结果呢?”

    “结果是等到你横空出世,我这才找到了一个机会!结果是陆三郎在你教导下浪子回头变天才,我这才有向天下展示算学也能飞黄腾达的机会!”

    葛老师明白无误地承认了自己的某些心思之后,这才再次下逐客令。

    “好了好了,赶紧回去,省得你们小两口在我面前晃着碍眼,刺激我这个没了媳妇的老人家。朱二郎你也是,别拿那种眼神看我,谁让你是九章的妹夫,是莹莹的二哥!”

    难不成我这出身居然也变成罪过了吗?朱二简直觉得自己倒霉极了,这也能遭了池鱼之殃。要知道,他还没怎么听懂葛雍这些话呢!

    然而,被朱莹直接拖出去之后,他看到张寿竟是不时转头回望书房,他这才想起了葛雍刚刚那番话,顿时有些不安地问道:“妹夫,刚刚葛老太师说的这些……”

    “烂在肚子里。”没等张寿开口,朱莹就直接打断了朱二,随即又补充了一句,“就是爹娘大哥和祖母那儿也别说。”

    这下子,朱二立刻笃定了。拥有了和妹妹妹夫一模一样的秘密,这说明什么?说明他朱二确实就像是葛雍之前说的那样,今非昔比,已经不再是家中被边缘化的纨绔轻浮子了。于是,他眉飞色舞地点了点头,声称要去筹划拜访金郭两位的事宜,恰是闪人得飞快。

    而和张寿一块出门,看到丈夫在上了马车后,却也是一脸怔忡的模样,朱莹顿时有些担心,禁不住就开口说道:“阿寿,你不要觉得葛爷爷从前那是把你架在火堆上烤,他其实……”

    朱莹一开口,张寿终于从恍惚中清醒了过来,他静静地听着朱莹说话,可没等人把话说完,他就把她揽入怀中,拍了拍她的脊背后,随即泰然自若地笑了笑。

    “你想岔了,我要是就因为老师那点话就心生怨恨,那岂不是太狼心狗肺了?”

    “要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出人头地,夺目耀眼,只有那条看似幸进的路子可以走。而要在短时间之内拥有可以迎娶你的地位,也只有那条路可以走。我之前也说了,考状元这辈子不可能,下辈子也许有指望,封爵大概再下辈子都未必可能,难不成我要以一个白身来娶你?”

    “老师说,都是他利用我来吸引人学算学,可对我来说,何尝不是用他的名望来吸引学生学习这‘葛氏算经’?”

    “所以,我刚刚提醒老师,是希望他和刘老大人陆祭酒别玩得太过,回头把自己陷进去。可老师既然自己早有打算,那就行了。至于老师那一通肺腑之言,我们记在心里就行。我只希望在老师的有生之日,让他能够看到后继有人的胜景。”

    虽说已经是夫妻了,这些天也没少一晌贪欢,可被张寿这么一抱,朱莹还是觉得面颊微微发烫。然而,听到张寿开口说出了那一番话,她就知道张寿这会儿并不需要温情旖旎,而是需要一个很好的聆听者。因此,她就静静地把头放在他的肩膀上,听着他把话说完。

    “不是我一个,也不是陆三郎一个,更不是九章堂这区区两届不到百人。而是成百上千,成千上万人……我泱泱华夏,从来都不缺人才的土壤,只是很多人从来没有这个机会,这才会埋没在污泥之中,没有绽放就凋零。算学是新事物,那更是如此。”

    直到最后听见张寿说,很多人缺少机会便泯然一世,朱莹不禁为之动容。她这样出身富贵的暂且不提,可天下千千万万的人,有多少人确实需要一个机遇方才有腾跃的机会?

    如果那时候因为二哥硬是要把她嫁给陆三郎,她没有因为祖母的安排而下乡,没有遇到张寿……那眼下两人琴瑟和谐的一幕,岂不是再不可能发生了?而张寿,会不会困顿于那座宁静却没有任何变化的小村子,然后变得平庸无人知?

    张寿如此人才都尚且如此,那天下其他人呢?就如同今日陈白沙那样的儒者,尚且都在会试中折戟,更何况那些根本就不擅长四书五经,却在别的地方拥有非凡天赋的人才?

    想到这里,朱莹就轻轻摇了摇头,随即离开了张寿那怀抱,理了理头发就嫣然笑道:“既然阿寿你已经下了决心,那若有什么事要我做,你就尽管说。民间妇人都知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自然是与君为妇,与君同路。”

    见张寿愣在了那儿,仿佛是难以置信自己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朱莹不禁大嗔道:“干嘛,你难道觉得我就俗到不会说这些话吗?还是你不愿意和我同路而行?”

    张寿没想到朱莹竟会一时这般大嗔,一愣之后,他顿时大笑了起来。如果不是在马车中,他恨不得把妻子抱起来打个旋儿,宣泄心中那满腔喜悦。

    他们小两口正柔情蜜意的时候,从葛雍府中离开的这好几拨人,却是以最快的速度将今日这些事情散布到了城中各地。

    这其中,那些名士贤达们显然并不在意什么老举人被新举人挑衅这种小事,否则也不会在张寿回来之前就纷纷告辞。

    他们在意的,是如陈献章这样的崇仁学派出师弟子竟然也到了京城,是崇仁学派第三代竟然有人考出了举人,即将迈入会试场。所以,他们几乎是甫一回到临时的住处,就立刻派出子侄和学生四下送信,颇有一种狼来了似的担忧。

    而苏州会馆包括华会首在内的那一拨商人富户,则是在帮朱二渲染那仗义出手之事。在他们的描述中,金万权和郭晟昔日怒斥人踏坏青苗的言行举动被无限拔高,于是,朱二那急怒之下含恨出手的一巴掌,也就变得理所当然了。

    至于张寿……华会首非常明白在这整件事情中,没有太大张寿出场的必要,所以在嘱咐自家会馆里那些人时,他有意提醒,少提张寿,甚至不提张寿,极力弱化他的存在。

    于是,就在傍晚,乾清宫里的皇帝也好,三皇子这个太子也好,全都得知了此事。对于张寿婚宴上那场群贤会,亲自带三皇子去过张园的皇帝当然知道。然而,他那时候并没有乔装打扮去前边喜宴上转一圈,因为他对于私底下见见那些贤达本来没有太大兴趣。

    他当皇帝已经很多年,没事就微服出宫,见过林林总总各种各样的人,早已经不是听闻什么贤达就慕名前去拜访的少年了。

    可葛雍这已经是邀约了第二批人到府上了,中间却蹦出来一对听着有些意思的师生,皇帝自然觉得颇感兴趣。要知道,他不如太宗皇帝那般强势,太宗皇帝是要你做官你却不应召,那就满门禁锢,从子侄后代到学生,那就都不用出仕了,而他素来是一种非常随兴的态度。

    下头举荐某某有贤名,他就下诏召入京城,但两次下诏之后,如果对方推脱,那他就算了,绝不会第三次下诏。做官这种事,合则来不合则去,天下有的是人才,他何必强求?

    所以陈献章的那位老师,他召过两次,人家推脱,他就把这个人丢在脑后了,哪怕这些年也听说过崇仁学派在天下好大的名声,也有官员上书举荐,他却只当耳边风。

    此时此刻,面对自家一手扶持的太子,皇帝少不得对人灌输着自己那番理念。然而,三皇子静静听着,到最后却突然开口问道:“父皇,那位陈白沙今科明显是不打算和学生一同下场应试,而他又是周祭酒的前任举荐的,也来了京城,那么父皇打算让他做官吗?”

    “如果做官,父皇打算让他当什么官?”

    这是一个很实际,很直接的问题,但三皇子既是坦然问了出来,皇帝也就大大方方地说:“他是举人,而且如今还不到四十岁,又谈不上对朝廷有功,若是以鸿儒启用的标准,任他为翰林,哪怕只是区区一个检讨,恐怕也会招来攻谮无数。”

    三皇子如今已经能跟上皇帝的思路,此时微微一怔后就点了点头,随即就小声说:“那么,和当初老师一样,让他去国子监教化,这应该很对他的路子……不,周祭酒既然因为他去参加老师的婚宴,就停了他的讲学,那么显然很排斥他。难道父皇打算让他去公学?

    “哈哈,知父莫若子,你答对了,只可惜没有奖励。”皇帝笑着摸了摸爱子那圆滚滚的脑袋,只觉得手感很好,唯独发冠硌手。仿佛是看出了三皇子的疑惑,他微微笑道:“公学已经有刘志沅和张寿两个官,为什么不能再多一个?而且,你想不想再多一个老师?”

第七百七十三章 雪上加霜

    孔大学士自请去皇庄安抚,本来是打算在朱莹那一趟皇庄之行失败之后“力挽狂澜”,当然更重要的是挽回自己在皇帝心目中的形象。在他看来,大皇子已经被除去宗籍,朱莹遇到的那一场骚乱不过是乡间腐儒带着一群不明真相的百姓,只要自己露面,肯定很好处理。

    可他怎会想到,大皇子竟然无声无息地在房里仰药自尽了!而且,人完全没有留下遗言!

    于是,但求有功的他此行却仿佛变成了只求有过。哪怕竭尽全力,好歹是安抚了那些不明就里被人忽悠来的百姓,可是,当皇帝派了御前近侍的新任头子花七来查访大皇子的死因时,孔大学士还是不可避免地“病倒”了。

    毕竟,在主动请缨来做这件安抚的大事之前,他本来就是躺在床上哼哼的病人,这种时候不病,还能怎么着?打叠精神和花七一块去追查大皇子到底是怎么死的吗?

    正如孔大学士所料,花七倒是礼节不缺地前来拜会他,可当看到他那说不出是蜡黄还是苍白的脸色,听到他那有气无力的话语之后,人就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安慰他好生宽心养病,然后就自行去查探这桩疑案了,一点都没有要求他的协助,也没有再质询过他什么细节。

    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自己在某天夜里好端端合眼睡的,可等睁开眼睛时……他看到的竟是自家妻子顾氏那张又惊又喜的脸!

    这下子,本来还有些迷糊的孔大学士登时受到了莫大的惊吓,打了个激灵之后,他就以一个病人不可能达到的速度猛然弹了起来,竟是失声惊呼道:“你怎么来的?谁让你来的?”

    顾氏没想到丈夫见了自己竟然和见了鬼似的,哪怕人正病着,说不定这是一觉醒来人在犯迷糊,她仍然觉得大不是滋味。然而,她也知道孔大学士不但是家里的顶梁柱,还是整个孔氏一族的支柱,只得陪着笑脸解释道:“老爷,我没出过门,您这是在咱们家里。”

    “家里?”如果说孔大学士刚刚仅仅是惊吓,那么他此时此刻就完全是惊怒了,“胡说八道,我昨夜入睡的时候还在皇庄,怎么就回到了京城家里?”

    然而,话一出口,他就猛地想起自己这一觉睡得相当香甜……换言之就是睡得相当死!仿佛合上眼睛时还在皇庄,而眼下睁开眼睛时却如同顾氏号称的一般已经在自己家里!他不由得掐了一把大腿,借着那刺痛感确定了自己眼下并不是在做梦,这才死死盯着顾氏。

    “我什么时候被送回来的?现在是什么日子,什么时辰?”

    哪怕顾氏再迟钝,此时也知道孔大学士恐怕并不是知情状况下被送回来的,当下就慌忙开口解释:“如今是腊月初一,眼下快到午时了,老爷刚被送到家里不到一个时辰。是一队锐骑营兵马护送回来的。为首的人说,老爷这些天劳心劳力,累病了,还请在家里好好调养。”

    见孔大学士那张脸比黑炭还要黑,顾氏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又添了两句:“而且,他们把您送到这里之后,宫中又派太医来过了,还给您把了脉,留下了药方。”

    这下子,孔大学士顿时气怒攻心,差点没气晕过去。他之前在皇庄时,身边还有不少亲信随从,不论是请大夫,还是抓药,这些都能够由他们去完成,所谓病情如何也完全在掌握之中。可他哪里能想到,有人竟然能在他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无声无息把他送回来。

    还趁着他昏睡不醒的时候,把宫中的太医都请来把脉开了方子……这他还怎么装病?

    几乎真气出病来的孔大学士强忍着喉头腥甜,气急败坏地问道:“那个太医说我是什么病,他都开了什么药?”

    顾氏之前因为太医说孔大学士没什么大碍,于是就开了非常中正平和的养身方子,她还一度如释重负,可如今孔大学士突然这个样子,她就意识到事情不妙了。莫非丈夫是装病却被人识破,不但在不知情时被送了回来,而且还有太医和药方作为铁证?

    她慌忙把太医的诊断以及药方上用的药大致说了说,下一刻,她就只见孔大学士一下子瘫软在了床上。她赶紧扑上去扶住了人,随即使劲在其背后塞了个大引枕,这才小心翼翼地安慰说:“如若皇上真的恼了你要降罪,那也不至于派兵护送你回来,再请太医过来。”

    “你错了,皇上其实早就恼了我。”孔大学士苦笑一声,心想自从江阁老去位,自己却摆出了不偏不倚的态度,而且在很多皇帝坚持的事情上唱对台戏时,皇帝就已经恼了他,否则也不至于至今都不按照惯例定首辅。

    然而,对他不满,并不是皇帝会轻易再动他这样一个阁臣的理由——连续对内阁下手,这是会引起朝廷乃至于士林反弹的,如今不是二十年前,不再是毛头小子的皇帝当然会谨慎行事。而且,就他之前的那些错处,也并不足以把他拿下去。

    就算是这次大皇子之死也是一样,毕竟,从严格意义上来说,被除宗籍的大皇子已经是一个庶人,尊称皇子不过是大家的习惯。而且,那是一个在京城以及在地方煽动百姓,雇请亡命图谋不轨的罪人,他只不过是没看好人以至于人畏罪自尽,也就是个疏失的罪过。

    皇帝真要追究下来,有的是人替他鸣不平。可是,没病装病这种事,往小了说那是矫情,往大了说,那却是欺瞒君上。最重要的是,这和他之前与张寿针锋相对,以及犯的某些小错误乃至于笑话不同,这涉及到个人操守问题。

    阁臣最讨厌的就是被人揪着操守问题不放,而那是御史最喜欢攻击的点!

    孔大学士蠕动着嘴唇,最终还是心烦意乱地点醒了自己的妻子。而顾氏之前只是关心则乱,丈夫一点破这关节,她立刻就完全醒悟了过来,这下子登时大为惊恐。好在她也算是见惯风浪,很快就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却是挤出了一丝笑容。

    “我知道了,老爷放心,我会放出消息,就说您是因为疲累操心过度,这才病了,休整两天就能重新回内阁办事。”

    妻子既然明白这一点,孔大学士也就不再啰嗦,毕竟,责备之前的事情于事无补。然而,接下来他询问离京这些天里发生的事,不出意料地听到张寿和朱莹终于成婚时,他还有心情嗤笑了一声,可听到折腾出来的那巨大阵仗,他的脸色就再次变了。

    毕竟,在大皇子突然死了这件事之后,他为了避嫌,立刻停止了和京城的所有消息往来,所以竟还是第一次知道那群贤荟萃的场面。

    “张寿没有这么大能耐,必定是葛雍……还有陆绾和刘志沅!”

    说出这三个名字的时候,孔大学士只觉得一颗心沉甸甸的。陆绾和刘志沅昔日就是兵部的同僚,毕竟尚书和侍郎不能完全按照上司和下属这种定义,可从来就没听说过有多好的交情,反而因为性格不合,起龃龉的时候居多,可现在倒好,两个人完全搅和到一块去了。

    至于葛老太师,那完全不是孔大学士能动得了的人。因此,他也唯有在心里恨恨地骂了两声,直到……妻子顾氏又吞吞吐吐说出了一个他始料不及的消息。

    “你是说,崇仁学派吴康斋的学生,广东陈白沙,这次突然带着学生到了京城?他不但去了张寿的婚宴,而且还带着学生赴了葛雍的邀约,那个小小年纪的学生还是举人,这次要参加会试?消息是那些名士传出来的?”

    得到了妻子再次确定的答复,孔大学士一张脸已经阴得如同雷暴雨前夕的天空。别看整个崇仁学派看上去就没出什么做官的,但是,很多地方官都对他们极其推崇,举荐自始至终就没断过,如果不是吴康斋并不打算到京城来当个官,此刻早就在翰林院占据一席之地了。

    而他不担心别的,就担心吴康斋那身体力行的一套入了皇帝的法眼,于是不用则已,一旦皇帝真的起意,那一大堆徒子徒孙顷刻之间就会得到巨大的机会。

    心情郁结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好半晌才蹦出了几句气话:“乳臭未干的少年居然也能中举,广东乡试的主考官也实在是太儿戏,此番会试就没有那么侥幸了。”

    虽然论理不该刺激自己的丈夫,但顾氏不得不给孔大学士提个醒,免得人日后知道了又要生闷气:“老爷,明年会试不是刚好点了吴阁老当主考?”

    这一次,孔大学士顿时怔住了。原本会试主考官未必要阁老来担当,是吴阁老主动请缨,说是太子册封之后的第一次会试,总要选一些更富朝气的人才……什么叫更富朝气,难道不是要选一些年轻的人吗?

    照这么说来,陈献章带来的那个年轻学生,岂不是大有希望?

    孔大学士越想越是不安,越想越是烦乱。偏偏就在这时候,外间突然又是一阵哭天抢地的吵闹,紧跟着,他就听到了一个丫头慌慌张张的声音:“夫人,隔壁九太太来了!她说五城兵马司的人突然登门,说是要缉拿九老爷归案……”

    只叫夫人,这自然是还不知道里头孔大学士已经醒了。而顾氏知道孔大学士这会儿心烦意乱,哪能让孔九老爷这狗屁倒灶的事情来惊扰了他?当下她急匆匆地就想出去,可人才刚到门边,她就听到了赵氏那极大的嚷嚷。

    “嫂子,那些兵马凶神恶煞,根本就不听人说话,我家老爷本来就病得七荤八素,这要是被他们带走,还有命能回来吗?我求求你行行好,救救我家老爷吧!”

    又是朱廷芳!又是五城兵马司!孔大学士心里邪火直冒,可上次朱廷芳就敢直接冲到他家里来发难,而且还偏偏自家长子夫妇闹出了那样天大的笑话,他这个堂堂首辅大人被气得告病在家,却又因为秦国公张川一席话而揽下了大皇子这件事,结果又惹得一身骚。

    现在,朱廷芳再次登门,这却是直接就要冲着他的族弟下手,是可忍孰不可忍!孔大学士按着胸口,随即一字一句地对回首相望的顾氏说:“你带上几个人,跟着去隔壁看一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朱廷芳有没有亲自来。如果亲自来,你就请人来见我。”

    见顾氏明显有些犹疑,似乎是觉得不应该在眼下这种情势下插手管孔九老爷的事,孔大学士就加重了语气说:“如果被人觉得,我连自家族弟的事情都没办法管,那么本来在四周围虎视眈眈的群狼就会一拥而上,到了那时候,就真的是无力回天了!”

    直到这一刻,顾氏方才真正意识到局势险恶,她慌忙重重点了点头,慌忙快步出了门。听到门外传来了顾氏和赵氏说话的声音,孔大学士软软往后一靠,只觉得一颗心跳得飞快。哪怕之前他断定皇帝不会轻易再搬开他这个阁老,可朱廷芳的举动却依旧让他心生惶惑。

    赵国公朱泾本来就是皇帝手中一把最锋利的刀,现如今这把刀至少是藏进了鞘中,可朱廷芳这把新的刀,却比当父亲的更加犀利,如果真的是不见血就不肯收,那便麻烦了!

    虽然状似闭目养神,但一大堆的事情都没有解决,孔大学士心里乱糟糟的,别说睡着了,甚至两边太阳穴都隐隐胀痛了起来。

    然而,妻子顾氏被他打发去隔壁看情况,而其他人又似乎是因为顾氏的吩咐没有进来,他哪怕口干舌燥,可竟是连一个端茶递水的人都没有。他几次张口想要叫人,最终都强行忍住了。如此也不知道等了多久,他终于听到外头传来了动静。

    “我听说孔大学士因病被护送了回来,原来这都已经可以见客了。看来这病还算轻。”

    听到朱廷芳这刻薄的话语,孔大学士忍不住额头青筋跳了跳,随即一把拉下了床边上的帘子,仿佛只要待会不看见对方的人,那就能隔绝一下自己的怒火。

    在一阵脚步声之后,他终于听到了朱廷芳那闲适的声音:“孔大学士安好。”

    安好个屁!孔大学士很想这般回击,可最终却还是憋下了这口气:“朱大公子既然知道我是回京养病,我一回来你就在隔壁要缉拿我族弟,这难道不是在逼我快死吗?”

    “孔大学士言重了。”朱廷芳施施然在床边锦墩坐了下来,好整以暇地说,“好教孔阁老得知,多年以来,令弟雇凶杀人、争产、伤人……劣迹累累,即便说是恶贯满盈也不为过!”

第七百七十四章 威胁?妥协?

    恶贯满盈这种形容词,那是不能随便用的。至少就孔大学士所知,除了叛臣、谋逆以及不少杀人越货的罪犯,绝对不会有人轻易把这个词用在一个太常博士身上。至少,朱廷芳这个人人赞是文武双全的赵国公长子,不可能连这种忌讳都不知道。

    虽说觉得脑袋挨了重重一棒,但他还是打起精神冷笑道:“朱大公子说他是恶贯满盈,我倒是很好奇,他到底犯了些什么罪过,能够当得起这四个字?”

    见孔大学士这一次直接用他来指代孔九老爷,隐约有些划清界限的意思,朱廷芳就淡淡地一笑,随即轻描淡写把人当初雇凶暗害同僚那个幼子的事说了,又一一罗列出了孔九老爷这些年来和人争产、争地、关说人情,甚至还关乎到人命等等斑斑劣迹。

    直到说得孔大学士整张脸都抽搐在了一起,他这才慢悠悠地说道:“所以,令弟媳哭诉说五城兵马司不管孔大学士您那族弟的死活,硬是要把人带回衙门去,我却不得不说一句,他自己伤天害理的时候,可有考虑过别人的死活?”

    孔大学士是真心不知道,自己那个一向看似精明强干的族弟,竟然会在私底下背着自己做出这么离谱的事情。争产这还好说,要知道京城那么多达官显贵,有几家能够人品高洁到私底下从来不与民争利?但打着他的旗号关说人情,其中甚至涉及到人命官司,这就恶劣了。

    但是,最让他难以忍受的,是他那个族弟为了自己的利益,竟然连同僚的幼子也能下手暗害……这简直是心如蛇蝎,罪该万死了!

    一口气死死堵着喉咙口,孔大学士只觉得整个人的呼吸都有些不顺畅。他当然希望朱廷芳这是血口喷人,这是欲加之罪……可问题在于,他非常了解朱廷芳这个人,深知其绝对不可能在没有调查清楚,甚至没有人证物证的情况下来拿人。

    可是,他又不可能就这么无可奈何地直接放任朱廷芳抓走自己的族弟,当下就阴着脸说:“朱大公子一张口就是一连串案子,敢问从前怎么就没人爆出来这许多?莫非从不怕事王大头在的时候,他那铁面无私,还比不上你和秦国公一人坐镇顺天府,一人坐镇五城兵马司?”

    要是换成别的年轻人,面对这样的质疑和挑拨,很可能暴跳如雷,但朱廷芳那是静如处子,动如脱兔的性格,闻听此言,他却连眉头都没动一下。

    “王大头确实是是最有担当,铁面无私的性子,但如果连苦主自己都以为遇到的是事故,压根就没有去官府举告,那么他就算有天大的能耐,可除非夜审阴间,否则也不可能顺藤摸瓜查到正主儿身上。所以,这些当初王大头都没有发现的案子,我只是运气好而已。”

    朱廷芳说着嘴角一翘:“谁让我那妹夫有个样样全能的管家?有人想不开非要半路截杀他这个怪物,结果生生葬送了一个非常善于帮这些达官显贵之家干脏活的黑手?这家伙招认了一些事情,当然,孔大学士你也可以觉得他是信口开河,但是……”

    他顿了一顿,若无其事地说:“但是,不久之前你隔壁那位族弟家里闹鬼的事儿,你应该听说了。他派了心腹下人,去好几座寺观给一个无亲无故,小小年纪就夭折了的同僚幼子做法事,光是供品和香烛就开销出去两三千贯,孔大学士你可听说过?”

    孔大学士本以为朱廷芳那些线索全都是从某个落网的家伙那儿得来的,原本打算揪着这一点来做文章,可当听到朱廷芳说,孔九老爷竟然因为区区一次闹鬼,就花了这么大本钱,给一个夭折的小孩子做法事,他就不由得心里咯噔一下了。

    就凭他那族弟无利不起早的性情,这绝对不正常!

    话虽如此,但他还是哂然一笑道:“虽说我不知道他突然花大钱去做法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若是仅仅因此就要定他的罪名,朱大公子不觉得这实在是太牵强了吗?”

    “牵不牵强,这就是天知道了。至少,当我之前带人出现在令弟跟前时,他惊恐交加,口口声声说冤有头债有主,让我去找下手的那个人索命,他说,都是那家伙干的!”

    朱廷芳说着就笑了笑,但那笑容却显得有些狰狞:“忘了告诉孔大学士,我那个先进去的护卫一身判官行头,本来就魂不守舍的他大概是被吓得不轻。”

    扮成恶鬼吓人这种完全上不得台面的伎俩,朱廷芳却说得气定神闲,仿佛完全不怕孔大学士一气之下指使人弹劾,又或者是用其他手段来施压。

    可孔大学士只在最初的时候想过质疑朱廷芳这下三滥的手段,可这念头转瞬即逝。因为就算事情传开了,朱廷芳顶多被皇帝骂一句胡闹——二十出头的他也确实有胡闹的借口,可孔九老爷却不一样。

    最应该懂礼的太常博士却畏惧鬼神?你不做亏心事,怕什么鬼敲门!知道敬畏鬼神,想当初就根本别动那种伤天害理的念头!

    孔大学士那藏在被子底下的手已经紧握成拳,指甲甚至都深深刺入了掌心,却是用这种刺痛来提醒自己千万不要被朱廷芳轻易激怒了。要知道,上一次朱廷芳堵门,如果不是因为他被激怒,而家里子媳则是被吓坏了铸成大错,也不至于把他逼到了这么被动的境地。

    足足沉默了好一会儿,他这才声音沙哑地问道:“那么,今天朱大公子是一定要把人带走了?”

    他本以为会听到一个肯定的回答,可没想到首先迎来的,却是朱廷芳的一声笑:“那倒不一定,令弟现如今神情恍惚,魂不守舍,仿佛真的撞到鬼了似的,我就是强行把他带回去,到时候话没问出来,他有个好歹,我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但是,孔大学士你得拿出态度来。”

    尽管朱廷芳流露出了万事好商量的语气,但孔大学士非但没有如释重负,反而更加警惕了起来。他也懒得来回试探,索性直截了当地问道:“什么态度?”

    “那当然是……诚意。”

    向来油盐不进的朱廷芳突然摆出了这仿佛是索贿似的姿态,他也知道孔大学士只要没有蠢到家就不可能相信,当下就索性一把撩开了刚刚孔大学士放下的帐子,和人来了个面对面。

    见孔大学士面色清白,眼神愠怒,面庞比上一次见时竟瘦削了一大圈,仿佛真的病了,他就不禁呵呵一笑:“令弟的案子如果闹大了,孔大学士你这个阁老恐怕免不了要学当初的江阁老。而家族出了这样的败类,只怕要牵连到不少后辈的前途。”

    如此露骨的威胁,孔大学士自然不能忍。他深知在官场上,面对胁迫或者讹诈,后退一步的结果就是可能被人逼得步步后退,到最后更可能落入万丈深渊。所以,他想都不想就冷笑道:“如果真是那样,孔家大不了封门读书,三代不出!”

    这当然是一句仿佛破罐子破摔的气话,三代不出仕的代价,对于任何一个致力于传承家名的书香门第来说,都是毁灭性的。更何况,这还不是因为得罪皇帝又或者权臣之类的事情而被迫隐居家中,而是因为出了个败坏家名的不肖子弟。

    可眼下孔大学士只能用这样**的态度来对付朱廷芳,因为他深知朱廷芳性格和朱泾一脉相承,深得孙子兵法之要。所谓“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霆”,说的就是这种人。

    所以,他只能摆出鱼死网破的决心,以此表明决不妥协。

    果然,在自己的怒瞪下,孔大学士就只见朱廷芳呵呵一笑,却是又优哉游哉地坐了回去:“所以,孔大学士不觉得,你身为兄长,身为阁臣,应该代令弟好好安抚受害者家属吗?令弟那位无辜丧子的同僚,自己如今也已经过世了,但他还有女儿在世。”

    “而那些被无辜夺产的人,如今有人生活很艰辛,也有人已经挣扎着重振家业,但都是艰难求存,你是不是该好好帮扶他们一把,又或者用某个始作俑者的家产作为赔补?”

    “再比如那些木已成舟的官司,是不是应该重新翻出来,给原本占理的一方一个公道?”

    孔大学士一下子就听明白了,朱廷芳的意思是,自己那个族弟最严重的一桩罪过,也就是雇凶杀害同僚之子,可以在别人毫不知情的状况下抹平,而代价则是需要“补偿对方”,但这个补偿相比后头那些事件,是可以在私底下静悄悄进行的。

    当然,孔九老爷仍然会被追责,可那就只是夺产和关说人情这两桩了,至少不会给孔家背上难以磨灭的恶名。

    对于朱廷芳如此明显的让步,孔大学士却没办法心安理得地接受,因为他知道朱廷芳不好说话。他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即声音低沉地问道:“你说了这么多,那么,交换条件呢?”

    “交换条件……很简单。”朱廷芳笑了笑,随即若无其事地说,“前天葛老太师邀了不少人云集府上,对广东陈白沙赞不绝口,听说他是前国子监钱祭酒推荐来京城的,可原定的国子监讲学却被人搅和了,所以就打算请他到公学讲一讲。”

    见孔大学士那张脸果然就变得相当精彩,似乎是料到了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朱廷芳就笑眯眯地说:“葛老太师欣赏的人,家父当然打算去看一看听一听,秦国公也是如此。孔大学士身为德高望重的阁臣,希望也能出席。”

    这无疑就是朱廷芳的交换条件。乍一听来,仿佛比自己意料中的要简单,也没那么苛刻,但孔大学士之前就因为这件事而心烦意乱,此时哪里就愿意这样去给人助阵?

    张寿看似风光八面,甚至成了太子的老师,可是,葛雍在士林中确实受到无数人敬重,但这种敬重并不会传到张寿的身上,因为张寿传承的并不是葛雍七元及第的文名,并不是期文章诗词无一不精的才能,而仅仅是算学。

    更何况,葛雍收弟子也收得很随性,甚至如果对算学不感兴趣就不收,所以当朝重臣当中,除却户部陈尚书,还有大理寺的李少卿,剩下的几个葛门弟子都在地方上。看这样的格局,日后葛氏一系,应该也没有人会入阁。张寿就更不用说了,哪怕当到帝师也是表面风光。

    但是,崇仁学派就不一样了。那是一个相当庞大的团体!一旦有了葛雍的支持,那意义就不同了。本来就有很多英杰慕名去求学的状况,转瞬间就会变成天下景从。

    孔大学士蠕动了一下嘴唇,干脆利落的拒绝已经到了嘴边,可他最终却只是哂然一笑道:“葛老太师既然想要这般替公学扬名,那我若是拒绝,岂不是实在太矜持?可以,陈献章在公学讲学的时候,我一定会去捧场。”

    而他却在心里又暗自补充道:不止是陈献章,回头那么多去公学讲学的名士贤达,我少说也挑个几人全都去捧场,甚至有些人讲学时,我还会邀请更多人去助阵,如此一来,你们想要的目的就无法达成了!

    虽说这也意味着替公学扬名,但反正公学只是作为一个讲学的地点,那些学生别说一年半载,就是十年八载甚至更长时间也未必见得能脱颖而出一个,他又有什么担心的?

    难不成他还要担心那些泥腿子的儿子读了书之后,就能鱼跃龙门考进士?就凭公学那种不拘一格招生的模式,十年后公学能出两个秀才,那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门外的顾氏拦着泪流满面的弟媳妇赵氏,足足老半天才看到了朱廷芳施施然地从屋子里出来。这下子,两个全都很担心自家丈夫的女人登时再也忍不住了,慌忙齐齐迎上前去。

    她们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朱廷芳就轻描淡写地说:“既然有孔大学士说情,孔九老爷又病得形销骨立,今日我就不带他回去了。但是,希望人老老实实呆在家里,毕竟,很多官司都涉及到他。回头这些案子全都会移交顺天府,自有秦国公来主持公道。”

    见朱廷芳撂下这话就扬长而去,赵氏登时双腿一软,如果不是身边丫头搀扶及时,她差点就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等醒觉过来之后,她少不得对着顾氏千恩万谢,却不知道这位一贯敬重的嫂子此时却心里发苦。这很明显是达成了妥协,也不知道自家老爷付出了多大代价!

第七百七十五章 捧场,头铁

    公学开第一场讲学的时候,恰是一个大晴天。和之前张寿的讲学不一样,因为群贤会这个名称已经被传扬了出去,再加上因为岳山长等人的示范效应,此番上京的名士贤达确实很多,而各地的举子对本地的这些名人也很熟悉,于是一传十十传百,那真是应者云集。

    第一期包括陈献章在内,总共是五个讲学者,讲五天,一千五百张入场券一抢而空,以至于就连葛雍最初承诺留给公学那些学生站着旁听的名额,却也有不少举子心怀不忿。

    毕竟,程门立雪的名头能够成为一个成语流传至今,他们也很希望自己有这样一个立雪听讲的名头。然而,陆绾和刘志沅却没有放开这一条底线,而天公很不作美,明明已经腊月了,天空的颜色却非常通透,丝毫没有任何即将下雪的迹象。

    而举子们打听下来,钦天监也说最近不会下雪,这下子也就没有那么多人愿意在露天站着听讲了。毕竟,吹风受冻还要承担听不清楚这种风险,又不能好好表现自己的求知若渴,那有什么意思?极少部分一心向学的倒是还在设法争取,但大多数人都放弃了。

    之前已经有过大规模讲学的经验,因此,张寿这一次并没有动用九章堂和半山堂的学生维持秩序,而是用了之前在已经学习了一段时间,待人接物已大有长进的其他公学学生们。而这些身穿整齐校服,虽说青涩,但却朝气蓬勃的少年,却也让人见识到了公学的形象。

    可相比这些学生,抢到入场券前来听讲的举子最关心的,是太子会不会如之前张寿讲学那样大驾光临,是会有多少达官显贵前来捧场……而谁也没有想到,第一场试水一般的讲学开始时,之前低调返京,据说是累病了的孔大学士竟然也突然来了!

    哪怕这位当朝阁老一身便服,容貌清癯,乍一眼看去就仿佛是哪家屡试不第的老举人,然而,他并不是单身过来的,而是带着四名亲随。而在这种每个举人都要凭之前签发的入场券入场的时候,有随从跟着自然稀罕。而这么多举人当中,有人见过他,那就更正常不过了。

    于是,随着第一个人认出他来,一传十十传百,孔大学士亲自来听讲了,这消息就如同旋风似的,在整个公学里犁地似的卷了一遍,就连在开始之前还在抽空给半山堂的学生们讲史的张寿,也听说了。

    “孔老头他来干什么?”

    半山堂中,张大块头是对孔大学士这种阁臣最不感冒的,所以一张口就是孔老头——哪怕孔大学士一贯自认为年富力强,一点都不老。

    而附和张大块头的人,那也不在少数,甚至有人叫嚣孔大学士此来不怀好意,又或者是为了图一个礼贤下士的名声。

    面对这乱糟糟的一幕,张寿想起朱莹告诉他,朱廷芳和孔大学士达成了妥协,让人去支持陈献章的讲学,可孔大学士眼下却来了这一出,他不禁哑然失笑。

    孔大学士此举,大概会让今天那第一位讲学的名士感激涕零。而且那人怎么都不会想到,孔大学士只不过是为了绕开和朱廷芳达成的口头协议,在给陈献章助阵之外,也给其余讲学者助阵。不过,大概那也是挑人的,否则个个讲学他都到场,堂堂阁老也未免太闲了。

    那时候他听朱莹提起就觉得奇怪——虽说他不觉得朱廷芳这样出身显贵的会坚持王大头那种秉公无私的作风,但人也并不是随随便便就会放孔大学士一马的性格。

    所以,朱廷芳会没想到孔大学士赖账?不,他这位大舅哥哪怕不是算无遗策,但这点料敌机先的判断还是有的。也就是说,人也许根本就不在乎孔大学士是否会耍花招。又或者……人根本就期待孔大学士耍花招!

    说不定站在朱廷芳背后的不仅仅是他那位岳父赵国公朱泾,而是皇帝。所以,朱廷芳才能按下那一桩明明很恶劣的人命官司。

    其实也谈不上是按下,因为只是口头协议,既然孔大学士今天过来,已经等同于扭曲了交易,那么朱廷芳回头就去把孔九老爷弄走,那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怕只怕……

    想到这里,张寿微微眯了眯眼睛,轻轻敲了敲讲台示意众人安静,这才笑眯眯地说:“今天这讲学我提前征询过你们,你们都说没兴趣,所以我才没有让那边留你们的座位。当然,就算是我自己,去了大概也听不懂,所以这会儿才在这里。”

    张寿和众人年纪相仿,但却是师生,除却从前种种事情建下的威信之外,就是他如非必要,并不喜欢摆老师的架子。此时这一句我去了也听不懂,底下张大块头等人顿时全都乐了。

    张大块头就头一个起哄道:“老师讲史,要么简明扼要,要么娓娓道来,就好似在讲故事。可这些老夫子讲史,那是恨不得照着史书念,之乎者也,要解释的时候还给你拽文,听得头也疼了。所以,什么锅配什么盖,老师你就认命吧,除了我们这些,别的学生不适合你!”

    张寿简直被张大块头这话气乐了,此时勾勾手示意人过来,等到张大块头一副皮实不怕打的样子真的站起身上前之后,他就一把拽着人出去了。

    而面对这一幕,半山堂中的学生非但没有惊愕,反而幸灾乐祸地齐齐起哄,甚至还有人开赌局,赌张大块头会受到什么样的教训。

    虽说张寿从来都不是武力值出众的人,然而,人毕竟有老师的名分,又不会如同一般严师似的,戒尺挥舞得威风凛凛,自打到了公学,对他们之中那些刺头还想出了很多新鲜的责罚,所以他们对人都是又服气又发怵。

    抄书做题这种惩罚,张寿如今已经不太用了,而罚背书尤其是倒背,那真是让他们叫苦连天,这其中甚至还有学习番语……甚至还有罚唱歌跳舞的!而有一次,一大堆人趁着不是张寿讲课而集体跷课的那一次,最后那蹲马步的滋味实在是让他们毕生难忘。

    事后他们的腰腿简直酸疼得欲仙欲死,很多人都在背后哀叹,那还不如挨一顿打呢!

    而这会儿张大块头被揪出课室之后,他想到张寿那层出不穷的体罚,讪讪地正要替自己辩解几句,却不防张寿突然松了手,随即说出了一句让他完全没料到的话。

    “你去一趟讲学那座大讲堂,找到孔大学士,然后低声问他一句,令弟眼下如何了。”

    见张大块头满脸诧异,张寿就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随即非常坦然地说:“孔大学士的族弟,太常寺孔博士,你听说过吧?人犯了很大的罪过,其中甚至有人命重案,现如今几桩案子还压在顺天府那儿。这话问上去,不免会让孔大学士觉得这是挑衅,你自己看着办吧。”

    张大块头先是一愣,等回过神,见张寿竟是转身进门去了,他立刻大声叫嚣道:“我爹本来就和孔老头不对付,我还怕他?我这就去,说不定回去之后我爹知道我竟敢当面挤兑孔老头,一高兴还从手指缝里再赏我点好东西!”

    “老师你这就等着吧!”

    张大块头雄赳赳气昂昂地拔腿就走,而他最后一句这声音极大,传到里头,很多学生不免交头接耳。于是,当张寿回来时,有人就禁不住开口问道:“老师这是派给了咱们斋长一个什么任务?他走得这么欢脱?”

    “就是啊,天知道是什么任务。要知道,斋长这次月考马失前蹄,丢了东宫侍读,差点没被襄阳伯揍死。”

    说话的是张大块头一个冤家对头,刚刚竖起耳朵听得认真,此时满脸幸灾乐祸,“刚刚他突然说要去挤兑孔大学士,襄阳伯还会赏他什么,莫非是真打算去硬杠孔大学士?”

    “你们说呢?”张寿似笑非笑地打量着这些远比九章堂那些学生更有性格,也更滑头的学生,随即好整以暇地说,“他是去特意替我传话,挑衅孔大学士的,你们要是敢,也可以去把人追回来,把这桩任务抢过来。”

    听说竟然真的是去挑衅孔大学士,刚刚还在那叽叽喳喳的学生们一下子安静了片刻。

    虽说他们大多非富即贵,而孔大学士近来似乎是有走下坡路的迹象,这阁老还不知道能当多久,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就能随随便便去杠上这位不是首辅的首辅。

    而在别人面前,他们当然是死不承认自己就这么怂了,可在张寿面前,他们却无所谓丢脸与否,当下就有人讪讪地说:“还是斋长头铁,这种事要是我干了,回头非得被我爹揍死!”

    头铁之类的俗语,这些半山堂的学生跟着张寿,早就已经很熟悉了。而第一个人这么自嘲了两句,其他人也纷纷七嘴八舌地附和。

    总而言之,除却头铁的张大块头,其他人虽说在外头也曾经横行霸道,却不太敢去杠孔大学士。就是嘴硬说自己也敢这么干的,众人也都看得出来,那不过是说说而已,如果现在撺掇这家伙去,肯定立刻就怂了。

    而末了,却也有人突然补充了一句:“这要是张琛又或者朱二郎在,他们和张大块头一样,大概也是敢的。”

    此话一出,登时有人悻悻叫道:“他们两个当然敢,张琛这些年来谁没惹过,除却上次因为小师娘去司礼监外衙堵门,他被秦国公打了一顿,其他时候他什么时候吃过亏!至于朱二郎……他是从小被父兄打,还偏打不怕,现在有咱们老师撑腰,那就更不怕了!”

    张大块头却不知道,自己那举动竟然会引来半山堂中的热议——当然如果他知道了,也一定会昂首挺胸,因为他确信老爹襄阳伯张琼会支持他。倘若说他是如今半山堂中最头铁的那个,那么,他的父亲襄阳伯张琼,就是勋贵当中最头铁的那个。

    就连张武和张陆的父亲南阳侯和怀庆侯,遭到御史的弹劾之后,不是上书自辩,就是上书请罪,总归会有相应的反应。可如果换成襄阳伯张琼……御史的弹劾?那是什么?没听说过,不理他,爷只管自己高兴,你弹劾关我什么事!

    而张琼和孔大学士的过节,也在于将近二十年前被还是给事中的孔大学士给弹劾过一遭。别的勋贵未必记仇,或者记仇都记在心里,尤其是在孔大学士青云直上,一路入阁的情况下。然而,襄阳伯张琼却是记仇记了二十年,常常背后嘲讽不说,甚至还当众骂过孔大学士。

    基于这些缘由,张大块头才敢放狂言接下这么一个任务,否则他也不敢。他又不是身为独子,在京城骄横惯了的张琛,没事硬杠阁老,那是疯了吗?

    尽管有父亲做后盾,还有张寿这个老师在,当张大块头来到孔大学士面前的时候,依旧心里有些打鼓。其实今天也不知道多少举子想要和孔大学士打个照面拉近关系,但公学里初中高三个班的那些学生们,经过老师一次次的反复教导和提醒,如今至少能做到令行禁止。

    于是,除却奉张寿之命而来的张大块头,其他想要套近乎的举子都早就被拦住了。

    而打足了精神预备在今天应对可能反击的孔大学士,则是一直都在警惕地提防四周围的情况,所以张大块头一出现他就发现了。此时见人果然来到了自己跟前,他自然是提起了十分精神。果然,下一刻他就只听张大块头开口说道:“孔大学士,老师有一句话托我问你。”

    张大块头却瞧不出孔大学士这会儿到底心情是好是坏,开了个头就尽量用最稳定的声调问道:“敢问令弟眼下如何?”

    孔大学士只觉得心中一块石头倏然落地,当下他哂然一笑之后,就淡淡地说道:“有劳张学士差你过问了。他这几天病得时好时坏,我出来的时候,他还昏睡不醒。”

    因为张寿说孔九老爷涉及到好几桩大案子,所以孔大学士这个避重就轻的回答,张大块头当然不可能满意。于是,虽说他这会儿可以把这个回答带回去转达给张寿,这就算是完成任务了,但鬼使神差之下,他却突然单刀直入地问了一句。

    “照孔大学士这么说,无论是犯下多少罪过,只要人病了就一了百了?”

第七百七十六章 姜太公钓鱼

    如果张寿在这里,面对张大块头这实在是缺乏经验的质问,他一定会无奈地提醒,你小子不要没事强行给自己加戏……然而,他既然打发了张大块头来问这句话,那就是压根没有指望结果。无论是孔大学士真被问得拂袖而去也好,还是反唇相讥也罢,都无关紧要。

    于是,张大块头立时就遭到了孔大学士的凌厉反击:“什么叫做无论犯下多少罪过,只要病了就一了百了?孔九犯了什么罪过,你明明白白说出来,我现在就回去令人去衙门投案!我孔家门楣清白,如果真的出败类,我绝不姑息放过!”

    这和老师说的不一样啊!

    如果此时的张大块头换成他的老爹襄阳伯张琼,那绝对是大堆的嘲讽立时三刻就跟上来了,压根就不会在意孔大学士这听上去义正词严的话。然而,张大块头毕竟不是他那个曾经建功沙场的老爹,被孔大学士这一喝,他顿时有些畏怯。

    好在人性格里头也有一股蛮横的因素在,因此只是片刻的呆愣过后,他就立刻**地说:“我爹常说,这世上那些慷慨激昂义正词严的人,自己却往往禁不起深究,说一套做一套的实在是多了,还动不动就撂挑子,孔大学士可不要学这些口是心非的人。”

    说完这话,他生怕孔大学士再度反击,正色拱了拱手后立刻溜之大吉。果然,他才转身走出去没几步,就听到了孔大学士那愤怒的声音:“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幸亏我走得快,光是这句话,被我爹听到非但不会发怒,反而还会夸我几句。张大块头一边在心里这么想,一边赶紧加快了脚步,压根没理会四周围投过来的那些惊异目光。

    来听讲的举子们实在是没办法不惊异。这要是搁在地方,哪怕是豪族缙绅,往往也不会过分开罪地方父母官,别说知府,就连县令也往往会敬上三分,以免遇到强硬且不怕死的人,到时候破家灭门。所以在他们看来,当朝阁老,那简直是通天人物。

    现如今孔大学士这样的人竟然会被一个年轻人当面硬撼了一番?

    而认识张大块头的孔大学士,本来还打算当众和人来一场激烈的辩论,甚至已经准备好了很多激烈的说辞,然后在关键时刻再设法爆出某些消息,借此把孔九老爷那些案子对自己以及对家族的影响降到最低点。

    可他哪曾想到,明显就有些愣头青的张大块头竟然撂下一番话就跑了!刚刚听到人在转达了张寿那个问题后又不服气地和他争辩,他还以为这家伙好对付呢,现在看来,但凡张寿的学生,那简直就没有一个好对付的,竟然如此滑头!

    而今天因为张寿的吩咐而在这揽总的齐良见孔大学士那张脸一连数变,最后却沉着一张脸坐着没动,他不禁有些佩服这位阁老的城府,但心里也忍不住奇怪,这种带话的事,张寿干什么要找张大块头这样一块爆炭。

    换成他的话,不是就不会引起这么大的骚动吗?一会儿消息传出去,今天来讲课的那位,说不定还以为张寿故意和人做对,所以想办法把孔大学士气跑呢……

    而心有余悸的张大块头,一出大讲堂,那是一路小跑,几乎是用最快的速度赶回了半山堂。当一溜烟进去的他最终支撑着双腿站直身体时,却是发现四周围鸦雀无声,直起腰之后,他就看到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着他。

    “看来你是完成任务回来了?”刚刚对其他学生揭示了张大块头此去的任务,这会儿见人回来,张寿不禁心情很好地调侃了一句,看到这个膀大腰圆的少年有些发懵,他就笑着说道,“大家知道你去干什么,看你这样子,难不成是被孔大学士反诘得哑口无言,败战而归?”

    “我会败战而归!我说得他哑口无言才对!”

    张大块头立刻来了精神,添油加醋地把自己刚刚在孔大学士面前的光辉战绩说了。即便如此,对于他能够在孔大学士面前这样坦坦荡荡地说话,大多数纨绔子弟都表示羡慕嫉妒恨。毕竟,能在小人物面前耍横是一回事,而在大人物面前胆大包天又是另外一回事。

    而张寿虽说有些好笑张大块头的多此一举,可既然没有什么太大的冲突,也达到了预想目的,他也就没有多说什么,而是示意张大块头坐下,随即就笑眯眯地说:“好了,被耽误了这么一小会儿,现在我们继续讲课,还是淝水之战,我们来复盘,说说前秦的胜机……”

    第一个来公学讲课的名士,是中了举人之后就没有继续考进士,而是直接入仕为儒学训导,此后又在国子监当过几任大大小小的学官,但却始终没能更上一步的阎禹锡。

    据说人是很有名望的河东学派薛瑄的得意弟子,但作为张寿来说……那是谁?师生两个他都不认识,不知道,不了解。

    于是,虽说那并不是上次他在葛府遇到过的名士贤达之一,但他还是果断地缺了席,优哉游哉地在半山堂中继续自己那和学生互动多多的讲史。让他这种哲学稀烂的家伙去听什么理……还不如杀了他痛快。要知道,此理并非彼理,那是纯文科的理学!

    张寿没来,孔大学士暗自得意,因为他不但自己来了,还叫了几个门生前来助阵,想来只要那位讲课的河东学派第二代杰出人物发现自己来了张寿却没来,自然会心里有数。

    而他今天来,另一个原因却是,他与阎禹锡的老师,开创河东学派,这些年在北方大名鼎鼎的薛河东薛瑄有点交情。对方是理学正宗,从前也是阁老,相较于崇仁学派,他当然更愿意表示亲近。

    于是,这一番听讲下来,见阎禹锡讲的那些受到了不少举子的赞同,反响显得相当不错,选择了今日第一天就前来助阵的孔大学士心中也松了一口气。他欣然站起身来,抚掌称赞道:“都说薛河东乃是朱学传宗,今天听了阎子与这讲学,果然是深得乃师之风。”

    阎禹锡早就发现孔大学士来了,然而,他素来清贫乐道,对于权贵不说敬而远之,却也不愿意走得太近,因此孔大学士不出声,他本来打算讲完就静悄悄走人,谁知道孔大学士竟然当众表示称赞。

    虽说始料不及,但这位中年人还是从容笑道:“孔大学士谬赞了,我岂能和老师相提并论?刚刚所言,顶多只能及理之一二,只憾不能为诸位讲解得更深入一些。”

    一众举子哪敢在当朝阁老面前插话,此时自然不敢吭声,只能在旁边殷羡地看着孔大学士在那大赞阎禹锡的才德。有机灵的人便隐隐意识到,只怕是这位阁老有意提携今天讲学的这位名士,一时大为庆幸来听了今天的课。

    果然,孔大学士竟是当众开口说道:“子与从前曾经在国子监多年,惜乎却沉沦下僚,否则国子监想来也不至于如同现在一般沉疴难解。不过如今的国子监困局,其实在于底下的县学府学,我意举荐你为御史,督学北直隶,也改一改现如今生员懈怠堕落的风气!”

    阎禹锡简直觉得自己出现了幻听。要知道,他对科场浅尝辄止,少年乡试中举后就一度做了个小小的学官,而等到母丧之后,他守丧三年,就去拜了薛瑄为师,等学成归来后,还是孔大学士前任的前任推荐他去国子监担任学正,只是他没多久就得罪了正当红的江阁老。

    于是此后,他磕磕绊绊一直在**品的小官任上转悠,前两年干脆就辞官在家乡教书。

    哪怕就在三年前,自己的老师也曾经一度被召入京城入阁,那时候整个河东学派的学生全都振奋至极,可事实证明,薛瑄教弟子固然在行,但和皇帝的性子却格格不入。

    最重要的是,江阁老排挤人的手段简直是出神入化。不到一年,老师便告老还乡致仕了。

    此次来到京城,他也是受其他师兄弟之托,希望了解一下当今那位太子,也就是未来的天子脾性究竟如何,日后河东学派到底该致力于出仕还是教化,至于其他的问题则还没想好。

    所以,此时孔大学士抛出这么一个巨大的诱饵,他着实不敢吞下去,也不愿吞下去。北直隶督学御史这种位子,轮得到他一个连进士都没考过的举人?

    如果孔大学士知道阎禹锡此时的想法,那么,他一定会大骂没出息。

    同样连进士都没考过的,甚至连个秀才都不是的家伙,现如今还大剌剌地给太子当老师呢,你堂堂河东学派第二代弟子,当个督学御史还觉得愧不敢当,这不是笑话吗?

    于是,当阎禹锡露出了几分惶恐的表情,诚恳表示兹事体大,需要好好考虑的时候,孔大学士只以为是谦逊,而底下的其他举子们,大多数人那就是货真价实地羡慕了。

    之前张大块头质疑孔大学士的一幕虽说也有很多人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但等到这众多师生散去之后,外间流传的风声却清一色的都是今天讲学的名士阎禹锡即将提学北直隶!

    一时间剩下的四个讲学者中,陈献章固然对结果如何并没有什么强求,其他三人却无不是伏案大做准备,只希望能够一举扬名——同时也寄希望于孔大学士又或者其他达官显贵能够光临为自己造势,又或者想方设法把别人压下去。

    而东宫太子并没有亲自过来聆听第一日的讲学,这也让他们觉得希望颇大。

    他们哪里知道,在得知孔大学士去了公学,还当众承诺出去一个北直隶督学御史的举荐之后,皇帝对自己的小太子说出了几句让人听见绝对会跌落一地眼珠子的话。

    “可惜了,朕本来还觉得这个阎禹锡孝行可嘉,学问也不错,打算请到宫里来给你试讲一下,如果好就留着给你当老师的。既然孔大学士觉得人适合用来督学北直隶,那回头朕拖一阵子,就准了他好了。”

    三皇子简直都不知道怎么评价自己的父皇。之前才问自己想不想多陈献章这么一个老师,这事儿还没尘埃落定呢,却又对自己说,其实本来打算把阎禹锡也弄来做他的老师?

    要知道,他现在的东宫讲读官,已经超过十二个了,这要是再加,他根本就要分不清楚每个人讲的课了——虽然是每个人讲一门课,但不同于张寿,很多讲读官都会不自觉地在内容当中掺杂个人的释读,所以他有些头大。

    可就算父皇一贯对自己关心备至,可这种讲读官的配置问题,三皇子想了又想,还是没有立时三刻就提出异议,而是在这天下午张寿过来讲课时,他连楚宽都屏退了,然后当着张寿和陆三郎的面诚恳请教,他觉得东宫讲读有点多,这样是不是容易混淆听讲的内容。

    对于这样一个棘手的问题,唯一不用担心是否不能连任东宫侍读问题的陆三郎忍不住觉得一阵头大。

    这要是别人问,他早就搪塞过去了,但问题是,不耻下问的人是三皇子这个太子。于是,他绞尽脑汁地想了老半天,这才不太确定地说:“太子殿下如果不想再增加人了,又或者觉得现有这些讲读官有什么缺陷,不如对皇上明说,这些东宫讲读,好就留下,不好就放归?”

    “这样是不是会让人觉得不受尊重?”三皇子眉头拧成了一个结,“尤其是有人非常自信他的讲学,而且世人也都评价很高,可我却觉得不适合我,把人请来一阵子却又礼送出宫,那传扬出去的话……”

    他这后半截话没有直说,但张寿和陆三郎全都明白是什么意思。眼见陆三郎已经是满脸的纠结,显然想不出好主意,张寿就轻声说道:“太子殿下不妨直接问皇上,东宫留下那么多讲读官,一来讲课内容易混淆,二来彼此理念有冲突,三来也是最重要的……”

    “难以显现东宫讲读的重要。所以,皇上但凡遇到有真才实学的就想放进东宫做讲读,这是为了人尽其用,还是为了太子读书?如果是人尽其用,如孔大学士这样把人举荐去督学北直隶就很合适。如果是为了太子读书,东宫讲读不如也学学东宫侍读这般,按月轮换?”

    当皇帝听了三皇子转述的张寿这番话之后,他顿时哈哈大笑,随即在三皇子那迷惑的眼神注视下,弹了一下爱子的额头:“朕确实在一个个试人。但那又怎么样?朕的太子要请老师,难道不该整个天下的名师都来试讲一遍,然后择优录取?朕也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第七百七十七章 揠苗助长,一呼百应

    皇帝这私底下的话话,当然不至于被三皇子贸贸然传出去,即便是张寿这个老师也不知道——但是,从三皇子之前那纠结的态度,他就能看出这位东宫太子对于那数量实在是太庞大的老师团是什么感受了。

    虽说后世的学生们从小到大,教过他们的老师数量,少的二三十,多的百八十——这真的不是夸张,因为主课副课的数量实在是很不少,再加上什么体育老师音乐老师美术老师,老师团就庞大了。但在如今这年头,一个士人在同一时期的老师数量,绝不会超过一巴掌。

    可三皇子作为堂堂太子,那老师团却与众不同。除却张寿和岳山长等人教授的内容没有什么重叠,都是专业性非常强的,其他的如众多朝廷重臣举荐的讲读官,虽说每个人讲授一门经义,但在经义的释读以及理解上,却不可避免地有重合,甚至有冲突。

    在后世,语文老师和历史老师的讲课内容,也许在很小一部分上存在重合,但释读的时候有冲突,那可能性却很小。而且,一个学生也不可能有五个语文老师兼政治老师,再加上三个历史老师兼地理老师这么夸张。但是,现在三皇子的文科老师就是有这么多!

    “照皇上这看着个顺眼的就要给太子留着的心思,今后恐怕是真的要轮换上岗吧!”

    这一天在给九章堂上课时,张寿写完板书顺利布置了随堂考核下去之后,心里就忍不住生出了这么一个念头。可就算是轮换上岗,他也不觉得自己和岳山长等人的地位会受到什么冲击。退一万步说,就算有人挑战岳山长等人的杂学,也不可能挑战他的算学。

    比方说他现在教的现代数学这一套,换个人来教教试试?就算是传教士,他也自信没他教得好!这是现代教材和现代教学体系的优势,和个人素质无关。当然,等到将来,他相信九章堂的学生们肯定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如果他们不能胜过他,那才是咄咄怪事!

    真当陆三郎那种天赋是假的不成?真当有陆三郎天赋的就这么一个不成?

    然而,三皇子这个太子其他的那些文科老师,就算竞争上岗,也估计有人争。大多数人会因此摩拳擦掌,他那位葛老师也会乐见其成。毕竟,死水一潭,那怎么行?

    要知道,本朝百年以降,像当今皇帝这样,在未成年受业时期,居然就葛雍一个老师这种情况,向来是很少见的,皇帝也好,太子也好,老师一大堆轮换,竞争激烈,那才是常理。

    所以,瞅见下头学生正在冥思苦想面对这随堂考,哪怕陆三郎这个月大半时间都在慈庆宫当他的东宫侍读,纪九也在大讲堂那边作为第二次讲学日的督察官,齐良则是被秦国公张川请去顺天府衙敲山震虎了,这会儿九章堂中没个揽总的,张寿依旧优哉游哉地悄然出去了。

    什么,这种随堂考也许有人会作弊?

    呵呵,如果这些家伙记不住教训,隔壁还有比他们大一级的学长前辈在自习呢,说不定就会偷偷杀过来请教,请教的时候一旦发现有人作弊,那就有的是乐子好看了。

    而且,数学题这种玩意,解题思路很重要,如果真的有人不是抄,而是被人提点一个解题思路就顺理成章做下来,那他也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因此,张寿施施然出了九章堂,来到公学那座大讲堂的门口,见门前垂着厚厚的棉帘子,四个看守的学生冻得缩手缩脚,眼神却很警惕地注视着四周,仿佛随时随地揪出擅闯者,他不禁轻声称赞了四人几句。

    这些学生都出身贫寒,家中长辈整日里忙着做工务农忙生计还来不及,谁会没事去夸奖称赞自家孩子?没有因为在外头受了气,就在儿女小辈身上发火出气,那就已经是很体贴的长辈了。这年头大多数父母和儿女的相处之道,温情居次,生存第一。

    而在公学当中,这些基础本来就太差的学生们哪怕刻苦攻读,用心读书,得到老师的夸奖也不是很容易的事。就算是高级班中,为了举业而拼命读书,甚至目标只是一个秀才的学生们,也很难得到他们那些饱学夫子们的褒奖。

    诸如在场的四个学生,他们当然见过,公学中这个长得如同年画中天上仙人似的,而且还是太子老师的张学士,往往会走着走着却在半道上突然招手叫停某个人,仿佛漫不经心似的问几句功课之后,如果答得上来,往往就会点点头称赞一番。

    这种待遇,他们往日偶尔有看到自己的同学经历过,那时候就非常羡慕,而今天却轮到他们了。一时间,四个人恰是喜不自胜,都站得更加笔直。

    张寿做事素来很随性,就算是陆三郎,该做对的题目做错了,他也会张口骂两句,而如果是九章堂里一贯驽钝的人,却突然开窍做出了某道难题,他也不吝惜夸奖。曾经当过优等生,也曾经沉沦中游,更曾经放荡不羁荒废了一阵子的他很清楚,怎样的老师才是好老师。

    记下每一个学生的优缺点,把关注分到每个学生身上去,而不是仅仅关注优等生又或者差生,这才是好老师。

    虽然单单九章堂和半山堂就占去了他绝大多数的精力,但在公学中常常见到这些带着憧憬和希望来读书的贫家子,他别的忙帮不上,但至少能够多鼓励他们几句。

    因为相对于那些被无数赞美宠坏的大家子弟,这些穷人家的孩子需要夸奖。就他所知,讲学开始到现在,已经半个时辰了。就比如在这种天寒地冻的天气里守着大讲堂的门户,那些养尊处优的公子有几个能做到?

    因此,笑着又勉励了四人两句,嘱咐他们别忘了喝姜汤御寒,张寿这才悄然闪进了大讲堂。今天讲学的是一个慷慨激昂的中年人,哪怕是他站在最后,他仍然觉得此人那中气十足的声音好像在耳边回荡。

    “仁义何物?仁,乃是……”

    而张寿从门口进去之后,没有继续站在那个最显眼的位置,而是悄然闪到了角落里,略站了一站,他就发现底下赫然坐了不少官员,却没见孔大学士,他就不禁在肚子里呵呵一笑,心想孔大学士果然不至于闲得每一次讲学都过来。

    可即便如此,有这么些官员来助阵,也怪不得台上那位如此精神十足。也许,一个督学御史大概还不足以成为那么大的激励,但恐怕很有些人希望成为东宫太子的老师。

    只不过,听到人从仁义延伸到物质,开始用这个年代朴素而玄乎的物质观开始探讨宇宙洪荒,对于这种把道德和认知统一在一起,形而上学的古代哲学,他实在是听得云里雾里,因此悄悄来,悄悄走,只不过是旁听了一小会儿,他就继续回九章堂上自己的课。

    而大讲堂中,除了那几百个座位之外,所有站位也都被公学的孩子们占满了,在维持秩序的同时,他们也静静地在那儿旁听,但绝大多数人都听得懵懵懂懂。

    当讲学结束之后,陆绾和刘志沅亲自出面,一个个询问听讲的学生有何观后感,结果,十个学生里头,八个的回答是干巴巴的两个字,很好,还有一个讪讪地说没怎没听懂。

    至于剩下的一个,那也绝对不会朗声说先生讲得很好,而是犹犹豫豫地说,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可这最后一个,也往往会引来陆绾和刘志沅的继续追问,却是怎么个好法,听懂了什么,没听懂什么。

    虽说张寿心里觉得这实在是有点揠苗助长,毕竟,这就好比让小学生去听哲学,还要人写读后感,可陆绾和刘志沅那种急切地想要做出一点真实成绩来证明公学存在意义的做法,他没办法去质疑,更没有任何资格去鄙薄,因为最初的星星之火是他点的。

    虽说张寿觉得公学至少现在还没有神童和天才,但陆绾和刘志沅还是在听完两次课后的学生中,筛选出了七八个少许有所得的学生,打算进一步观察。

    要知道,往日他们面对的至少都是生员甚至举人,要不就是地方上的才子,如今为了几个贫家子这么费心,他们自己都想不到有朝一日会这么做。

    很快,公学中就迎来了第三位讲学的名士,广东陈白沙。对于葛雍亲自定下的这个次序,陆绾和刘志沅之前觉得有些诡异,但两天下来,两人已经相当佩服这排兵布阵。

    第一日河东学派的第二代弟子阎禹锡出马,孔大学士亲自带了几个官员助阵;第二日南阳学派的名士,有几位给事中和几位六部主事助阵;第三日方才轮到了陈白沙。相较之下,阎禹锡有个当过阁老的老师,作为先锋也确实比陈献章更合适。

    只是,听说过葛雍对于陈白沙师生的赏识,也听说过外头闹出的风声,两人却很担心,陈白沙的那位师长比起阎禹锡的老师,官场经历几乎就没有,虽说几百张入场券倒是和其他人一样被一抢而空,可如果助阵的官员却一个都没,那声势上就要差得多了。

    到了第三天讲学的一大早,听讲的举子们照例是天光大亮就堵住了公学的大门。

    这是这两天来常常发生的事,担心出岔子,干脆就双双宿在公学的陆刘二人还觉得不太奇怪。然而,当陈献章带着弟子梁储竟然也早早赶到了之后,却不见什么朝中官员前来助阵,两人就不禁意识到了其中的猫腻。

    看来,是葛雍的过分赏识,让某些人同仇敌忾了吗?

    陈献章却并没有想那么多,或者说,自从一心求学之后,某些事情他就不那么在意了。相较于那些讲学之外的争斗,他不愿意去想,更不想将这个放在第一位。故而虽说按照素来讲学的习惯早早到了,但他只是闭目养神,并没有刻意准备,也没有去和那些举子深谈。

    如若真的有志同道合的,听完之后自然会有人发问,攀谈,乃至于相交,而在讲学之前,他必须把足够的精力留给这一次难得的讲学。

    虽说他当日在张园喝喜酒的时候,并不在那些附和的名士贤达当中,可被葛雍请去当了葛府的座上客,葛老太师亲自相邀,又有国子监的拒绝在前,他实在是找不出再婉拒的理由。

    “老师,你说今天会有谁来给你助阵?第一天那位阎先生好大的排场,当朝首辅大人都来了。”梁储心直口快地说了这么一句,见自家老师投来了责备的一睹,他顿时想起孔大学士其实不是首辅,顿时讪讪地咳嗽了两声,但很快又恢复了活跃。

    “照那天葛老太师对老师你的敬重,今天至少他肯定会来的吧?只要他来,那就比孔大学士分量大多了。只要再来那么一个或者两个,今天就是一场盛事了。”

    梁储满脸雀跃地说到这里,却不想陈献章只是笑了笑:“一场讲学是否是盛事,不是因为都有何方贵人来听讲,而是要看讲学者是否名副其实,所讲的内容是否能打动人心,听讲的人有没有所得,怎可纯粹以功利之心来评判?”

    见梁储吐了吐舌头,却依旧是那副跃跃欲试的表情,陈献章很不忍心告诉他,今天葛雍绝对不会来。

    毕竟,据说阎禹锡也是受邀去过葛府的,如果是葛雍真的助阵,那么,也会不偏不倚,从第一个开始,就笑眯眯地前来旁听。而既然阎禹锡的讲学都没来,那么葛雍很显然就不会来了。这位当朝帝师固然是一个很平易近人的老者,却不会露出那么大的破绽给人指摘。

    果然,直到讲学的时辰一点一滴接近,梁储也没有等到葛老太师的大驾光临。少年的失望之色溢于言表,昨晚一宿没睡以及早起之后依旧精神十足的兴头全都没了。

    他替老师觉得委屈和不甘心,甚至于隐隐替那位连葛雍都称一声儒林宗师的祖师爷不甘心。就是因为人一辈子都在精研学问没有出仕,于是就不像河东学派曾经当过阁老的那位薛河东似的,在官场一呼百应吗?

    然而,当他打叠精神跟随神态如常的陈献章从休息的小屋中出去时,他突然就听到外头传来了一阵不小的动静,继而就有人嚷嚷:“赵国公和秦国公来了!”

第七百七十八章 曲高和寡

    赵国公和秦国公?

    梁储有些茫然,再看自己那天上地下无所不知的老师,他却发现陈献章同样有些始料不及,但那惊诧的表情一闪即逝,随即又化作了镇定。想到老师刚刚教导自己的那番话,少年得志的他不禁有些羞愧,但隐隐又有些欣喜。

    虽说赵国公那是典型的武夫,可秦国公却是父子两代都有文名,哪怕不如那些进士及第的阁老尚书们,但老师今天也很风光了。

    然而,赵国公和秦国公的光临,仿佛只是一个前兆,不一会儿,匆匆赶到的就又有两位侍郎,一位大理寺卿。而且人来了之后,还首先热情地过来和陈献章攀谈几句,梁储最初还觉得兴奋,喜悦,高兴,可等一个两个三个之后竟然又有人来,他就有些忙不过来了。

    之前还担心老师会在没有朝官旁听的情况下独自登台讲学,现在看来……老师这阵仗根本就是远超同侪!这简直是排场大极了!

    而陈献章纵然宠辱不惊,但眼看一拨拨仿佛是踩点抵达的贵客就要耽搁了最初定下的时辰,他只能和刚刚抵达的两位朝官打了个招呼,随即歉意地表示,自己打算开讲了。然而,他还根本没有来得及把这打算付诸实施,外间就又传来了一阵更大的动静。

    那是马蹄声和车轱辘声,却没有一点一滴的喧哗。随着这些声响停在了门外,不过须臾,他就看到几个年轻人簇拥着一个俊秀的童子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虽然心里已经有所猜测,可是,当那个年纪不大的孩子走到了自己面前,随即非常郑重地拱手作揖时,他还是生出了深深的惶惑。

    因为对方非常坦然地报出了自己的身份:“白沙先生,欣闻今日你讲学于此,孤特意请示父皇,前来旁听,还请不要嫌弃孤冒昧。”

    年少的太子就这么真真切切出现在面前,口中说着谦逊得体的话,而那举手投足之间,既有天家长久以来熏陶的气势,却也带着小儿的稚嫩和青涩。那一瞬间,陈献章不禁有些恍惚,忍不住想到了自己出师时,老师的感慨。

    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有那样的真正盛世。

    当今皇帝也好,之前的睿宗英宗也好,乃至于再往前,追溯到开国的太祖和太宗那两位皇帝,大明的历代天子中,哪怕有好几位被大臣吹嘘推崇的圣君明主,但在士林们看来,却大多有非常严重的缺陷,这其中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无疑就是骄横独断。

    这一点,太祖、太宗、英宗、睿宗和当今皇帝的骄横独断最严重。而如今的太子,贤能与否他不知道,但至少谦逊温和。虽然高宗和世宗也有人称之为谦逊温和,但民间流传的说法却完全不一样。那两位倦政怠政,甚至还卖官鬻爵,做出的某些事情非常不堪。

    因此,遇见一位竟然看似拥有如此可遇而不可求特质的太子,在最初的愣神过后,陈献章慌忙行礼道:“太子殿下莅临,臣不胜欢欣,自当尽心讲学,以求能为殿下解惑。”

    人在学厅的张寿,得知赵国公秦国公之后,七八位官员接踵而至,而后又是三皇子这个东宫太子亲自莅临,他忍不住想到了和朱廷芳达成妥协之后却又耍花招的孔大学士。

    想到人不知道是打算拖到讲学中途再来,还是原本打算姗姗来迟,众所瞩目,可得知了太子以及这么多人来助阵的消息之后,那进退两难的光景,他就很想笑。

    只怕这个时候,孔大学士一定顾虑重重。来了,肯定要被人当作趋炎附势,不来则被人当成厚此薄彼,正在那拼命纠结吧?朱廷芳还真是恶劣,那个所谓的妥协,所谓的需要孔大学士支持,是不是早就洞悉了这位阁老的性格,所以挖好了一个坑让人跳?

    想到这里,张寿今天早就从三皇子口中确定人会来,因此就取消了原定给太子上课这一日程,他便站起身弹了弹衣角,自顾自地走出了学厅。虽然前两位的讲学,他只是站着听了一会儿就走了,但今天他不妨去露个脸。反正他不是孔大学士,不怕被人说趋炎附势。

    作为太子的老师……之一,太子出现的地方,他也跟着现身,那是理所当然。

    当张寿悄然进入大讲堂的时候,就只见这里仍然是阵阵骚动。很显然,对于太子殿下的驾临,不少举子都显得非常兴奋。这其中,有曾经来听过张寿讲学而有幸目睹过太子殿下的,也有侥幸抢到一张入场券,压根没想过那么多的,更有仰慕崇仁学派那些大儒的。

    总而言之,哪怕今天陆三郎和纪九齐良都来了,三个人带着众多公学的学生在那弹压秩序,仍然没能让人群恢复平静。

    尤其是当张寿气定神闲地来到前头,在和三皇子见过礼后,稍稍错后地坐在人侧后方时,那就更是如此。毕竟,张寿之前两次讲学,一次没来,一次是中途悄悄过来,没有听完就悄悄离开,这是有人亲眼看到的。

    张寿却仿若没看到那些视线,见三皇子高兴地回头对他说了一句老师你来了,他就冲着小小的太子殿下点了点头,随即轻声说道:“白沙先生虽说是崇仁学派的弟子,但学成之后,好像又有继承和发扬,他的老师吴康斋说的是理,而他重的是心,太子殿下不妨好好听听。”

    至于人会说得晦涩难懂,还是会说得简单易学,他就没办法担保了。毕竟,这些名士大儒讲学的习惯和态度,张寿并不太了解。然而,他并不介意再送上另外一个顺手人情。

    “不过,今天跟随白沙先生一块过来的,还有他的得意弟子,明年要参加会试的梁储粱叔厚。他既然是这样的少年英才,那么应该对老师的学说相对了解,不如我请他过来,也好随时给太子殿下做一些讲解,如何?”

    三皇子登时大喜过望。张寿这个建议简直是解了他的燃眉之急。要知道,他比很多公学的学生还要年纪小,哪怕在皇帝的启蒙之下早早就认字写字,也听过不少古今典故,如今已经正式开始读四书,然而……年纪小,读书时间短,毕竟是硬伤!

    因此,他不假思索地重重点头道:“老师所言极是,还请将那位梁公子请来!”

    梁储此时此刻正站在台下一角,兴奋地扫视着今天的宾客。如果说前两天那两位讲学者都算是得到了很热烈的反响,那么,今天老师讲学还没开始,这声势就已经空前绝后了。而且,太子殿下都说了是请示皇帝之后赶过来的,那老师真是名动天听啊!

    正想得眉飞色舞时,他就听到了一个声音:“叔厚,叔厚!”谁在叫我?正出神的梁储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来。

    今天来的也有不少广东士子,虽说他们大多都曾经听过陈献章的讲学,但这是在京城,很多人都担心在广东名声赫赫的白沙先生,那名声在京城不够大,到时候万一来听讲的人不多不好看,所以抢到了最早的那些入场券。

    可此时梁储循声望去,却发现那并不是同乡。那竟然是坐在太子侧后方的张寿在朝自己招手!这是要他过去吗?可那边坐着太子殿下,这难不成是要把他介绍给太子?

    少年人总有一番扬名立万的心思,哪怕觉得这是天上掉馅饼,梁储犹豫片刻,可当看见那个小小的太子殿下正朝着自己微笑颔首时,他的心里就不禁滚烫了起来,一时立刻就打算赶上前去。可他才刚走出第一步,就听到了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

    “叔厚,谨言慎行,不要被外物迷惑了心。”

    梁储打了个激灵,猛然间想起陈献章往日教的那些点点滴滴,整个人立刻清醒了过来。然而,他还是快步上了前去,等行过礼后,他就只见张寿竟是朝旁边挪了一个位子,随即对他点头笑道:“叔厚,太子年少,你坐到这边,一会儿白沙先生讲的那些,你来做个解说。”

    此话一出,梁储登时恍然大悟。虽说老师讲学的时候大多力求浅显易懂,可终究是有门槛的。而以太子这般年纪,别说全部听懂,能领悟一星半点那就很了不起了。想到太子这么敬重自家老师,亲自前来听讲,他立刻觉得肩头责任重大。

    所以,他连忙肃然拱手应道:“臣一定尽力而为!”

    陪同过来的几个侍读你眼望我眼,有人殷羡,有人嫉妒,也有人不以为然。毕竟,他们都觉得自己也能胜任这个释读者的工作。

    然而,等到陈献章在简短的开场白之后,逐渐上了正题,他们最初还在心里默默想着如果换成自己,那该怎么对三皇子一一释读,但很快,他们就发现自己没有这个余裕了。

    从自得之道,到天地吾三者的论证,再到论证理和心的区别和统一……不只是他们,不少平日更多地致力于举业,很少去思考,又或者只对文章诗词感兴趣,而不会去思考这些复杂事物的举子们,听着听着都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而不仅仅是他们,就连端端正正坐在最前端的三皇子这个太子,听着梁储那极力求简的解说,他依旧难以避免地露出了茫然无措的表情。

    这都是说得什么?为什么梁储解释了一番之后,他每一个句子都大概能听懂,合在一起就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张寿一看三皇子那表情,就知道这位太子殿下现在是什么样的心情。如果只是听过就当耳边风,只当听个趣味,那也就算了,偏偏三皇子是认认真真去听,而且还大概在努力思考。然而,一个世界观都尚未健全的孩子听大牛讲和道德联系在一起的哲学,想想也令人心塞。

    而且,他能感觉到,陈献章那是故意的,因为在他的印象中,枯燥的哲学也能被某些名师讲得生动有趣,绝不至于这么艰深。而之前岳山长和徐山长的讲学也曾经很吸引人。当然,也可能这年头的哲学就是这么晦涩,毕竟想当初他讲学的方式曾经引起过不小的质疑。

    而在太子身后尽力解释的梁储,一面讲一面震惊,到最后竟是不知不觉停了下来。老师这讲得太深了吧?按照老师从前的**,吾和心是要在最后才涉及到的,现在从一开始就把天地和吾的关系剖析成这样,别说太子殿下,底下的举子们有多少能听明白,会思考?

    虽说在科场上能千军万马杀出来考中举人的,确实有很多都是一代人杰,可也有不少人是靠背出无数制艺时文的范文,然后幸运突出重围的。等到这些人听完之后却毫无所得,会不会出去说,老师名不副实?

    见梁储自己都已经有些迷惑了,张寿不得不思考了一下,然后在旁边低声说道:“太子殿下,理也好,心也罢,其实归根结底,都是一个怎样看世界,怎样看自身的问题。如果说,算学和物理这样的学问,是从实际操作出发,从一个领域来审视世界,那么……”

    他组织了一下自己的语言,希望能够尽量让三皇子听懂:“那么,白沙先生所说的这些,就是从整体一个世界,也就是天地为出发,加以概括和理解……”

    竭尽全力地解释了一下哲学和一般科学的关系,尽量避免用方法论之类的形容方式,张寿见三皇子有些为难地点了点头,他就继续说道:“白沙先生应该不知道太子殿下今日要来,所以说的这些,是针对那些曾经思考过天地人,思考过理和心这些基本概念的举子。”

    毕竟台上陈献章仍然在讲学,张寿的声音并不算很大,但他讲的话,后三排的人依旧是能够听清楚的。少数正听得如痴如醉,眉飞色舞,茅塞顿开的那些人且不提,比三皇子好不了太多,又或者本来就只是带着功利心刷个存在感的举子们,却不禁面面相觑。

    虽说在这种场合不可能一传十十传百,但还是有那些听不懂的人悄悄把张寿的话往后传。至于有幸和三皇子坐得距离近的那些人,甚至都顾不得台上陈献章在讲什么,而是竖起耳朵偷听张寿和三皇子的谈话。而不但是他们,就连赵国公和秦国公也不禁分心二用了起来。

    “怪不得父皇说,有些读书人会做事,有些读书人会做人,有些读书人却会思考。”三皇子一面说一面回忆父皇的话,渐渐展颜笑道,“会做事能思考的,才是真正的读书人。”

第七百七十九章 父教子,妻说夫

    没听懂。这就是三皇子回宫之后,在乾清宫见到皇帝之后,老老实实给出的回答。而对于这样一个厚道的孩子,皇帝在最初的一愣过后,却是哈哈大笑到眼泪都差点出来了。作为一个时不时戏弄自家儿子的恶劣父亲,他当然算到了陈献章可能不因太子到来而调整内容。

    只不过,自己这个诚实且好学的儿子如此吃力,那些举人们就真的好到哪里去吗?

    于是,笑过之后的皇帝冲着三皇子轻轻勾了勾手,等人愧疚地上前侍立在他身边之后,他就事无巨细地询问了一番今天去公学的情况。得知张寿非常体贴地介绍了陈献章的弟子梁储来给三皇子做讲解,自己又说出了一番很有见地的话,皇帝不禁饶有兴味。

    他揪了揪自己的小胡子,再次笑了一声。

    “张寿小小年纪,懂得真不少。而陈献章就如同朕那老师说得那样,确实有所坚持。毕竟,去了那么多人,若单单为了让你能听懂就改掉既定的讲学,只怕他也对不起自己的那份坚持了。只不过……他真觉得那些举子是冲着讲学去的,不是为了有个对别人炫耀的机会?”

    三皇子也很赞同父皇的话,忍不住就小声说道:“所以,我觉得老师和我说得那些话,好像不仅仅是说给我听的,也是说给别人听的。是不是老师这样一说,别人就不会在外头乱评价一通,说那位白沙先生讲的东西晦涩难懂了?”

    “没错,既然你亲口说白沙先生是会思考的人,那么,这些举人在往外传的时候,当然就会好好斟酌,因为深奥是一回事,对外头人承认自己听不懂,则是另一回事,那很丢脸。”

    “只不过,陈献章如果想要借此来筛选合适的学生来传授他的学问,朕觉得恐怕有点难。你不是也说了,事后的提问环节,真正问到讲学内容的举子不多,更多的人都是自报家门,然后问一些不着边际的东西?”

    三皇子今天从听讲时就开始忍,听到别人提问时也在忍,此时在父皇面前,本来也想忍住这个疑问,可这时候他终于忍不住了。

    “没错,父皇,儿臣觉得,那些举人们都是全天下的英才,儿臣听不懂那位白沙先生的讲学,这是因为儿臣年纪小,可他们也听不懂,难道他们没有真才实学吗?”

    “还是说他们考出了举人,这是主考官看走了眼?可如果一地乡试主考官看走了眼,这还很正常,总不至于各地那些乡试主考官都看走眼了吧?而如果说乡试有猫腻,这就更匪夷所思了……”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此言实在是有些臆测,可想想那时候听得满心迷茫时突然回头看了一眼,却只见很多举子和自己似的满脸迷茫,但随着有人发现了他的注视,顷刻之间,那些犹如迷途孩子似的小眼神,清一色都变成了认真专心。

    如果张寿知道三皇子的疑惑,那么他一定会语重心长告诉小家伙,这种情况和课堂上老师刷刷刷奋力板书,一回头却发现学生们一堆都在云游……不,神游天外,可一瞪眼之后却人人聚精会神是同等道理。虽说他如今在九章堂很少发现这种情形,但从前实在是见多了。

    而皇帝同样被三皇子这话逗得乐不可支。但这一次笑过之后,他的表情却冷了下来。

    “郑鎔,你要知道一件事,不论是科举,还是其他什么形式的考核,固然能够筛选出一部分天赋才情能力全都相当卓著的人才,但不可避免地会选拔出另外一种人,那就是没有什么本事和能力,但唯独却很擅长应付这种考试的人才。”

    “姑且也称之为人才吧,因为会考试,也是能力。而这种人,他的所有精力全都投入在考试上,投入在分析那些考官群体的性格、为人、文风等等因素上,投入在各种范文的模仿,各种时文大家的揣摩和学习上,投入在自己和本地以及天下各种才子的比较上。”

    “这种人的文章也许很漂亮,文风甚至会很惊艳,但是,那篇应试文章的核心又或者说灵魂观点,并不是他的,因为他并不会去思考。但这样的人,真的就一点用都没了吗?”

    见三皇子认认真真地思量着自己的话,皇帝就淡淡地说:“就如同都察院中有一批人,他只负责挑刺,不负责解决,因为他有挑刺的能力,而没有解决的能力。但是,能够说这些人全然无用吗?确实,有些御史是如同烦人的苍蝇,但他们是不可或缺的。”

    “如果朝廷里的这些言官成了立仗马,只会唯唯诺诺,那么就是万马齐喑。简而言之,只要每一届考中进士的举人当中,能有十分之一的真正人才,那么这样的考试就是行之有效的筛选手段。因为如今的科举至少是相对公平的,比论家世,靠举荐之类的都要公平。”

    三皇子沉默了一下,突然不服气地说道:“但那些并不擅长科举的人才呢?”

    皇帝终于再次笑了。能够想到这样的问题,他自然感到欣慰。早年叛逆的他想到这个问题时,是已经微服在民间混迹了两三年之后,是他十五岁时候的事了。而现在,他选择的太子却还不到十岁,就已经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他曾经认为这个小小的孩子腼腆、羞涩、不善表达,可现在再定睛一看,人却如同一粒蒙尘的明珠,正被越擦越亮。他欣然点了点头,这才气定神闲地继续往下说。

    “历朝历代以来,往往是开国天子英明神武,而后几十年以降,天子越来越平庸,最后不是操之于妇人之手……就是操之于大臣之手!”

    “但这些平庸天子,也有人试图振作,摆脱陈规陋矩,奈何皇朝沉疴已深,自己不过中人之姿,却想要力挽狂澜,最终落得个笑话收场。为什么和你说这个,就是因为当一件事成了制度,那么,要想从其他方面推翻他,甚至加一个特例,哪怕天子出手,那都极其困难。”

    “你以为你的祖父睿宗皇帝,之前的英宗皇帝,他们不想从别的渠道多收纳一些人才?举荐、寻访、征辟……他们其实用了不少人,但这些人中的绝大多数,都没能适应朝廷这口大染缸,再加上别人的排挤、疏远甚至于陷害,立足艰难,索性就挂冠求去的占了绝大多数。”

    “就比如陈白沙的那个老师吴康斋,一来因为你的祖父睿宗皇帝行事激烈了一些,而等到大位更迭的时候,朕还小,太后临朝称制,却不得不在某些地方和那些大臣虚与委蛇,中间颇有曲折,所以吴康斋这种名士,当然宁可躲在家乡不沾惹是非。”

    “郑鎔,你需得明白,那些并非科场出身的人才,不是没人肯用,而是他们要花费更多的精力才能在朝中立足,即便有人荫庇,但很多事情都要靠自己。而且,特例不是制度,可一可二不可再,所以这样的人才既是零零落落进来的,就很难和科场同年同乡似的抱团。”

    父皇一次又一次直呼他的名字,而不是叫自己三郎,三皇子当然非常警醒。然而,当听到父皇最后这话,他隐隐感觉到自己好似抓住了一点什么,不禁皱着小眉头冥思苦想了起来。

    好一会儿,他终于恍然大悟,一时大声叫道:“我知道了,所以父皇才会这么看重老师,因为老师虽说也常常有事请葛老太师乃至于其他人帮忙,但很多事情他都能独立扛过去!而且,老师的九章堂就不是特例,而是制度!”

    “只要九章堂能够好好运转下去,日后就会有源源不断的有别于科场的人才可用!”

    “没错,没错,孺子可教!”

    自己的苦心和用意完全被儿子察觉和理解,皇帝只觉得心情极好,一时忍不住抚摸着三皇子刚刚皱成一团的眉心,随即含笑说道:“而且,你的老师能够带出更多的可造之才,单单一个陆三郎,就已经值回了朕对他的支持,因为他把陆绾拉下了水。”

    “所以,你无需质疑那些举人,因为良莠不齐才是正常,如若个个都是空前绝后的人才,你驾驭得住吗?至于他们的人品德行,那更不必苛求。虽然昔日曹孟德的唯才是举令饱受诟病,但是,科场考德行吗?不,考的只是经史,只要德行一般的人知道怎么装成好人就够了。”

    “能够约束人的,从来都是律法!”

    从一个陈献章起头,皇帝给自己的儿子上了一堂非常浅显的帝王学教育。而同样从陈献章起头,张寿在公学这一天课结束之后回到家里,对朱莹说的却是另外一番话。

    “这种讲学其实本来就不适合太子来听,可太子既然说请示皇上,皇上答应了,我就知道多半会有问题。果然,陈白沙作为老师,太认真,而太子作为学生,也太认真,这两个认真到顶真的人碰在一起,不像是张琛陆三郎碰在一起时会负负得正,他们两个……”

    “那是要正正得负的!”

    张寿见朱莹笑得花枝乱颤,明显是因为近朱者赤的关系,对于一些浅显的数学知识已经能够接受并了解,他自然大感欣慰,随即就说出了自己的预言。

    “我估摸着,陈白沙的那个学生梁叔厚,如果明年会试杏榜提名,那么他说不定会被留京,但陈白沙本人,也许会进入慈庆宫讲几堂课,但十有**会回去继续当他的白沙先生。我觉得,五年之后他再来,比现在留下好。”

    朱莹虽说今天没有去公学听讲学,但张寿娓娓道来,她就仿佛是到了现场,因此托着下巴的她听得聚精会神,直到张寿做出了这样一个判断,她才忍不住笑了一声。

    “皇上是但凡遇到厉害的人,都想留给自己的儿子,想当初他其实也希望葛爷爷当大皇子和二皇子的老师,只不过被葛爷爷给一口回绝了。后来他又找到了几个有本事的先生,可惜废后一个都看不上,一来二去他也就不管了。”

    “现在皇贵妃那是只要皇上喜欢就好的那类人,太子又根本就不知道拒绝,就算你这么说,人也肯定会在慈庆宫至少待到明年会试之后。而且,皇上会把人塞到公学,你信不信?”

    张寿愕然回望朱莹,随即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才恐怕是对的。他是从合理性去判断这样一件事,至于朱莹……最了解皇帝的她,很显然是从皇帝的性格入手做出的判断。

    夫妻俩你眼望我眼,最后同时笑出了声。而笑过之后,朱莹就突然拖了个长音叫道:“对了,阿寿,帮我一个忙行不行?”

    “娘子大人有命,我自然无所不从。”张寿不假思索地一口答应,却是连个条件都没提。

    而对于这样的答复,朱莹自然是高兴得不得了,当下就立时把自己的那件事扔了出来:“海陵县主打算到女学来当一阵子学生,但她爹娘和四个哥哥不肯,她希望宋笨笨去求他爹娘,结果宋笨笨差点没被她的未来岳父和舅兄们打出来。”

    见张寿顿时露出了不妙的表情,她就笑吟吟地说:“女婿出马都没办法,所以她就来求我了。她是觉得自己什么都不会,总不能未来全都靠着丰厚的嫁妆饱食终日,所以打算先来学学,日后也在女学当个女夫子。打算把糖水铺子开遍京城的宋笨笨很支持她的想法。”

    听到朱莹口口声声的宋笨笨,张寿忍不住替宋举人掬了一把同情之泪。

    然而,想想也就是海陵县主这种天之娇女,那才适合喜欢折腾的宋举人,他又不禁觉得这一对挺般配,因此他犹豫了一下,这才干咳一声问道:“话说江都王一家人为什么不同意?女学那也是太后资助的,那些女夫子也都是很正经的人啊。”

    朱莹吐了吐舌头,随即一本正经地说:“因为海陵那丫头说……什么针黹女红他不感兴趣,看帐算账她也不感兴趣,管家用人,她从小耳濡目染都会了,她要向我和叶氏学武艺。她就是觉得他们一家人都没有一个武艺好的,这样日后她的儿女实在是没个好榜样。”

    张寿顿时陷入了呆滞状态,好半晌才满脸头痛地问道:“她就不知道,现在学已经太晚了吗?而且,宋举人支持她是什么鬼?他就不怕日后万一吵起架来,他被打得抱头鼠窜?”

    话音刚落,他就看到了朱莹那略有些幽怨的目光,顿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当即无缝衔接地继续说道:“不过身为夫君,也是该有让妻子得偿心愿的觉悟,更何况满门文弱,这样确实是不好……算了算了,好吧,这事情交给我,我回头去找江都王试一试。”

第七百八十章 请君入瓮

    虽然按照身为大宗正的立场,以及葛雍的面子,和张寿的交情,公学的那三场讲学,江都王确实应该至少挑选一个去好好听一听,然而,在皇帝面前都颇受敬重的大宗正阁下,却没有那个心情。因为他的宝贝女儿正在和他闹别扭,人已经三天没下那二层楼的闺阁了!

    所以,已经连续三天,江都王甚至压根就没有去宗正寺,而是整日在王府中长吁短叹。他这么叹息不要紧,江都王妃开始还劝解安慰,烦了之后就干脆躲去别人家做客了。而他四个儿子知道妹妹劝不回来,老父亲更是劝不回来,于是也都躲了个干干净净。

    这下子,江都王只觉得自己变成了独守空房的孤寡老人,越想越觉得委屈。

    虽说这年头有些规矩深重的人家,家里的女儿不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甚至连楼都不下,但是,江都王府却不一样,他那王妃连生四个儿子才有了这么一个女儿,他是把唯一的闺女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但凡女儿想做的事,那是一定会尽力促成。

    就比如海陵县主和宋举人的这段“一见钟情的孽缘”,哪怕最开始恨不得把那臭小子给打死,但随着头铁的宋举人一次次登门,摆出了诚意,江都王最终还是心软认了。

    可现在海陵县主坚持的这件事,他无论如何也没办法答应。让他那个天真无邪的女儿去学武?哪怕不是和那些粗鲁的男人学,是和朱莹以及叶氏学,那也绝对不行!一想到女儿会因为严酷的训练而汗湿重衣,甚至遭到一星半点损伤,他就绝对无法忍受!

    所以,江都王下定决心,哪怕是和海陵县主继续僵持下去,也绝不心软,虽然三天没能看到女儿的他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去女儿那二层小楼上,打躬作揖把人给请下来,可一直都对女儿各种没办法的他,此次却硬生生忍住了。

    偏偏朱莹还天天派人给海陵县主送东西。

    他倒想拦着,可女儿人不下楼,消息却灵通,早早就派了两个丫头在门口守着,但凡朱莹送东西,她们就立刻接下,大箱子小匣子地捧进去,他倒是亲自拦过一回,两个丫头就苦口婆心地劝他,说是县主百无聊赖之下恐怕会如何如何,他也只能无奈放任。

    天知道他非常担心里头会不会有传奇话本里那些勾索飞刀之类的危险小玩意!以朱莹的性格,鼓动他的宝贝女儿离家出走,那也是可能的!要不是朱莹惹不起,赵国公父子他也惹不起,至于张寿……那个笑眯眯的温文少年也不好惹,他早就登门理论去了。

    你们折腾什么我不管,我甚至可以举双手支持,可你们别打我女儿主意行不行?

    因此,这一天当他在书房里第无数次叹气的时候,他就听到外间传来了一个声音:“大王,张学士送了帖子来,说是……邀请您去通州。”

    “不去!”江都王不耐烦地迸出了两个字,就犹如他之前面对有人请他去宗正寺做什么主时的反应一样。然而,他接下来那“叫他们看着办”几个字刚刚到了嘴边,整个人却陡然之间清醒了过来。他突然起身快步冲到了门口,一把打起门帘就厉喝了一声。

    “你刚刚说谁送来的帖子?”

    外头那小厮深知这几日江都王何等暴躁,因此说话时自然赔了几分小心:“回禀大王,是张学士啊,张学士下帖子邀约您一块去游通州!”

    “游个屁,我哪来的这闲情逸致!他这个太子的老师整日里忙成那样,哪来的空闲?”质疑归质疑,但江都王的动作却显得很直接。他劈手夺过那小厮手中的帖子,迅速浏览了一遍之后,发现上头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话,只是简短地邀约他去通州游玩散心。

    黑着脸的他正要屏退那小厮,随即却突然想起什么,立刻抬头问道:“送信的人是谁,走了没走?没走就给我请进来,我有话问他!”

    这个请字,对这几日心情极坏动辄发火的江都王来说,那自然是难得至极。然而,他对面的小厮闻言却是心底一万个叫苦,可还不得不硬着头皮照实说,人送来帖子后就走了。好在江都王虽说再次阴了脸,却竟然没有开口骂娘,而是冷哼了一声。

    “派人去送个口信,就说我知道了,回头准去。”

    江都王终于答应了张寿的邀约,这对于江都王府来说,无疑是一个非常好的消息。毕竟,谁都不愿意家中主人成日里死板着一张脸,却还守着家里不挪窝,天天借着火气各种挑刺。

    就连内心偏向女儿其实已经答应了,却还碍于丈夫这死脑筋的江都王妃,出门做(躲)客(事)回来之后也不由得连念了几声佛。至于海陵县主的四个哥哥,那就更是欢欣鼓舞了。每个人想到的都是……自家这黑脸阎王似的老爹终于能消失几天了!

    等到次日一大清早,江都王早早洗漱完毕,只不过胡乱吃了几口早饭填肚子,就立时匆匆往门外走去。知道他不是急着想见张寿,而是希望通过张寿让海陵县主打消主意,因此,江都王妃压根就没想着拦人,只是赶紧派了个妈妈去嘱咐今天跟着的人。

    自家老爷现如今被是满腹牢骚和委屈,万一这要是把脾气发在张寿身上,这不是要惹大麻烦吗?千万看着点拉着点,她可不想爱夫心切的朱莹打上门来!

    江都王本以为自己已经够早了,还打算直接借着张寿的邀约去一趟张园,可让他没想到的是,他这才刚刚走到二门,之前差遣去马厩预备车马的亲随就匆匆赶了过来,禀告了一个让他始料不及的消息,说是张寿已经到了。

    “张学士已经在门外等我了?”难以置信的江都王甚至反问了一句,眼见得那亲随拼命点头,他这才悻悻冷哼道,“年纪轻轻竟然就知道赴约要早,还真够尊老的……可我还没老呢,用得着他这么献殷勤吗!”

    张寿这样一个人品容貌才能全都顶尖的女婿,竟然被赵国公朱泾早早定下了,江都王也曾经后悔过没有早下手,可想想早下手的话,张寿也就是个乡间少年,他也知道这是马后炮。

    可是,这会儿出了大门,看到那个身穿白色狐裘,正站在马车边上,光是一看就非常顺眼的郎朗少年,他依旧再次生出了这么一个念头。只不过如今张君有妇,他这念头也就是一闪即逝,沉着一张脸正要上前嘲讽两句,他却没想到张寿行过礼后,直接握住了他的手。

    “今日天气正好,大王既然来了,何妨同车?”

    江都王本来就憋了一肚子话想说,此时张寿这提议自然是正中下怀。可是,他到底还有几分矜持,下巴微微一扬后,他轻哼一声就径直上了车,等到张寿也上车坐定,车帘放下,车门一关,他就咳嗽了一声想要打开天窗说亮话,却没想到张寿竟是递上来一个食盒。

    “大清早就启程赶路,大王大概没时间好好吃一顿早饭吧?这是宋兄大清早特意为您这个未来岳父新鲜做的,您尝尝他的手艺?”

    虽说在老妻以及儿子们甚至女儿面前会抱怨宋举人这个未来女婿,但在张寿面前,江都王为了脸面,当然不会这么干。恰恰相反,张寿着重点出这是宋举人早起替他做的早点,他还少不得含笑夸了宋举人几句,只是在心里小声嘀咕了一句君子远庖厨。

    平日里宋举人孝敬他的次数很不少,所以什么萝卜糕之类的他其实早就尝过,可这会儿在天寒地冻的天气,温暖的马车中品尝那因为炭火煨着,口味稍有变化,但吃在嘴里却依旧很可口的点心,江都王那心情还是不知不觉转好了起来。女婿孝敬岳父,那自然是好的。

    而且,张寿实在是一个很好的同伴,因为人妙语连珠说着之前公学讲学的趣闻,讲着孔大学士遇到张大块头,那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的窘境,讲到讲学的名士们竭力争取关注的表现,饶是他最初只想着怎么开口说海陵县主的事,不知不觉也被张寿带了进去。

    当然,也带到了沟里去……

    于是,接下来的一路上,完全掌握了节奏的张寿充分发挥天花乱坠的本领,一个话题接一个话题,总之是充分调动了江都王的注意力,不让他想到最初的目的——又或者想到了也找不到空档打断插话。虽说付出了口干舌燥的代价,但他成功办到了。

    如果江都王妃和四个儿子在这里,此时一定会扶额哀叹江都王的老毛病又犯了。这位大宗正从前素来是脾气来得快也去得快,又或者说想着一出是一出的性格,所以这次为了海陵县主这个女儿的事能憋这好几天的气,算得上是很难得了。

    所以,当马车经历漫长的行程,江都王听着张寿那些故事,中间还打了个瞌睡,最终听到外间通报说,已经抵达通州时,他打了个呵欠后掀开窗帘,随即才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他刚刚一路上都在搞什么?怎么好像忘了问张寿海陵县主的那件事?

    江都王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随即方才突然发现,这里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通州城内,而是……一处荒郊野地!那一瞬间,江都王心里甚至不由自主地胡思乱想,张寿是不是把他骗出来,然后打算用什么手段逼他就范……

    可下一刻,他就只听张寿笑了笑说:“接下来我们不太适合这么招摇过市地过去,所以如果江都王不介意的话,能否在这马车上换一件衣服?虽说那白家村的村长认识我,但寻常的村人却不明就里。”

    这一次,江都王终于不可能轻轻松松答应了,他眉头一皱,大为光火地质问道:“张学士你这究竟是带我到哪来了?什么村长,什么不明就里……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回事?不是请大王和我一同来探视之前和张琛打赌,在外寻访人才的四皇子吗?”见江都王简直快要把眼珠子瞪了出来,张寿就故作诧异地问道,“难不成大王没看清楚我那张帖子吗?我是邀您一块来看四皇子和张琛的。”

    我明明看得很清楚,哪里有这么一回事!江都王气得额头青筋都爆了起来,随即就冷笑连连,伸手去怀中拿那张帖子,可等到他一脸盛气地在张寿面前展开,想要揭穿人这不知所谓的谎话时,他自己只瞅了一眼,却完全呆住了。

    那帖子上原本语焉不详的邀约最后,竟分明写着,请他同去通州探视四皇子……

    江都王死死盯着那一行之前根本就绝对没有看到过的字,随即突然抬起头怒瞪张寿,仿佛要把这个耍花招的小子给吞下去。然而,他看到的却只是张寿那非常无辜的眼神。可是,他怎么都不至于觉得这是因为自己关心则乱于是看花了眼……他还没老到那份上呢!

    他强忍住即将爆炸的怒气,一字一句地说:“好,好!我就跟你换衣服,去看看郑锳那小子。”如果发现这小子其实是打着一个光明正大的名义,实际上却在玩,那我就跟你没完!我管他是不是太子最疼爱的弟弟,老子现在是个为了女儿正没地儿出邪火的父亲!

    当江都王在马车上脱下外头锦袍,重新换了一件皮袍子,又戴了一顶皮帽子下车之后,不多时,他就看到张寿也下了车,却只是脱了之前那狐裘,而是换上了一件半旧不新的大袄,头上则是换了一顶儒巾。

    眼看人上前之后,虽说没照镜子看过自己眼下的形象,但江都王还是幽幽说道:“张学士这是打算和我假扮成什么?我可说好,为了那小子我大冷天奔波这么远,已经仁至义尽了,若是还要做什么强人所难的事,那我可没办法奉陪。”

    “不用假扮,大王只要说自己是郑锳的叔父就行了。至于我呢,当然就是郑锳的老师。”

    张寿呵呵一笑,随即轻描淡写地说,“他在这里,是个和家人闹别扭,于是出来想做点事让家人瞧瞧的离家出走孩子,张琛则是他表哥……哦,叶小姐是评判,她是通州本地人,名气挺大,再加上拥有白家村那大片土地的某位大地主和她叶家是亲戚,所以并不奇怪。”

    听到那位小有名气的叶氏竟然也在这,之前并没有听说过具体内情的江都王方才微微色变,随即就不禁生出了几分希望……朱莹那边没办法,也许他回头可以和叶氏攀谈一下,然后让她去出面告知他家里那个小丫头,学武并不适合她?哎呀,这一趟真是跑得值!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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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龙佳婿介绍:
穿越三年,长在乡间,有母无父,不见大千。就在张寿安心种田教书的时候,有一天,一队车马造访,给他带来了一个未婚妻。当清俊闲雅的温厚乡下小郎君遭遇美艳任性的颜控千金大小姐,鸡飞狗跳的故事开始了。乘龙佳婿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乘龙佳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乘龙佳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