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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府天     乘龙佳婿txt下载     乘龙佳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百七十一章 蜂拥

    乾清宫中这一番君臣奏对,本来应该秘而不宣,毕竟泄漏禁中语从古至今都是极大的罪名。然而,遇到一个不走寻常路的皇帝,那就不一样了,在皇帝的授意下,要大规模派出官船远航的消息不胫而走,这立时就引来了京城上下的轰动。

    而紧跟着,又一个天大的消息,把所有人震动得七荤八素。这么大规模的远航,要耗费的钱粮人手是显而易见的,可皇帝竟然声称,不动用国库,而是动用一支从太祖皇帝开始草创,太宗皇帝年间正式成形,如今已经有十八条船的船队,以及所有船员来完成此事。

    船队的事,从前皇家秘而不宣,朝廷官员品级高的隐隐有所耳闻,品级低的却一无所知,民间也就是有好事者神神秘秘说说,但多数会被请去衙门喝茶,所以久而久之就成了默认的隐秘。所以,面对这绝大的手笔,一时间也不知道多少人在议论纷纷。

    不止寻常百姓,就连上层的官宦子弟也不约而同地八卦了起来。尤其是赚钱兴趣非同小可的陆三郎,那更是捶胸顿足,只觉得自己自豪不已的文化产业,相比当年太祖太宗那生意头脑,实在是小巫见大巫。

    当然,下一刻他就被朱莹捶了——本钱能相比,地位能相比?既然都比不了,那就别去羡慕那两位的未雨绸缪,更别惊叹当今皇帝的气魄。但想要建功立业的人,不如想一想自己有没有那绝大的勇气,甘冒葬身鱼腹的危险,在这支如今从私变公的船队中,谋一个差事。

    而朱莹这话在陆小胖子的蓄意宣扬下,顿时一传十十传百,成了人尽皆知的秘密,也不知道多少人在暗地盘算,悄悄思量。

    虽说官宦子弟有的是饱食终日,自得其乐的,但也有文不成武不就却自命缺乏机会的,更有野心勃勃希望,家族却素来不重视,自觉困在高墙生不如死,于是打算闯一闯的。

    这一天,楚国公张瑞去了乾清宫,受命设立海事司,同时听懂了皇帝暗示,知道自己恐怕要做好准备,随时接任赵国公朱泾这兵部尚书一职——这就说明皇帝对太夫人的状况很不看好。虽说他和赵国公朱泾那是真的有仇,可对那位太夫人却还是有几分敬重的。

    所以,他出宫的时候,没什么幸灾乐祸,反而觉得心里沉甸甸的。人生自古谁无死,纵使再英雄豪杰,临死还不是一杯黄土?就比如太祖皇帝,那般盖世英豪,临到老埋在哪里都不知道,也难怪一向仰慕太祖皇帝的当今天子,会做出那样的抉择。

    想着想着,他出宫的时候难免就有些出神,等听到动静不对,抬起头时,他就发现自己面前赫然是乌压压一大堆人。

    哪怕不觉得有人胆大包天,敢于在大庭广众之下围堵自己这个楚国公,张瑞还是微微皱眉,然后却不退反进,直接上前了两步。因为他看到了内中竟然有熟悉的人影,那就是自己的侄儿,襄阳伯张琼的儿子张无忌那绝大的块头!

    他往那一站,见其他人纷纷后退,他这才冷冷问道:“这是在干什么?”

    张大块头见了自己的父亲襄阳伯张琼,那都犹如老鼠见了猫似的畏畏缩缩,更不要说自己这位更加位高权重的大伯父了。可今天他不止是一个人,身后还有一大堆人,绝对不能怂,因此哪怕后背有些发凉,他依旧鼓起勇气嚷嚷了出来。

    “我们是来主动请缨的!”张大块头说着就用力挥舞了一下拳头,仿佛是想为自己鼓劲,从而能顺利一抒心头块垒,“与其让那些盯着皇家这些船,籍籍钻营的那些小官儿登船,败坏了朝廷的名声,还不如我们这些不怕死的上!”

    “我们不怕死!我们会把大明的声威扬遍五湖四海!”

    张瑞简直又好气又好笑,可是,当听到张大块头这一句话之后,一个个人都挥舞拳头纷纷嚷嚷了起来,他认出其中几个好像真的出自相熟的几家勋臣贵戚,但到底是老大老二,没有朱泾那过目不忘本事的他就记不得了,当下,他到了嘴边的呵斥不知不觉又吞了回去。

    淡然和这些人对视了好一会儿,见有些人畏怯地低头避开实现,却也有人鼓足勇气和他对视,他这才笑了一声:“主动请缨,承担这种艰险的任务,确实是好事,但是,我且问你们,你们中间有多少人真的坐过船?”

    “不是你们府邸里那些荷塘上的小舟,也不是什刹海上那些稳稳当当的船,更不是运河上平稳的漕船,乃至于大江大河上大多数时候都能平平稳稳的江船河船,而是大海上动辄就会遭遇风暴,技术再好的船工也只能听天由命,然后求老天保佑的海船!”

    “你们知不知道,有些人在陆地上,那是上马能马战,下马能步战,但是上了海船却吐得犹如一滩烂泥,没几天就消瘦得不成样子,只能病恹恹地被人抬下来?你们知不知道,从太祖年间开始,皇家那些船遭遇风暴或是其他事故,累计沉了多少条,死了多少人?”

    “又有多少人险死还生,逃出生天?”

    一番话把面前一群刚刚还雄赳赳气昂昂的人问得哑口无言,张瑞这才哂然笑道:“我不怕自揭其短,那个上了海船吐得一塌糊涂的人就是我。而且,上船要学的东西很多,你们与其在这时候堵着我表决心,不如回去好好打听打听,海船上到底是怎么回事。”

    “还有,看看人家张学士,你们都在那议论纷纷,他却已经建议开一座新学了——学一学异邦语言,学一学如何在海上辨识星象,学一学遇到紧急状况之下如何自救,包括新手在船上不要犯傻。他就料到,有的是人想要拼命一搏,但在赌博似的登船之前,该学的东西得先学好。”

    之前已经被自家大伯父震慑得够呛,此时听到是张寿的建议,张大块头立时闭上了嘴,而不止是他,其他人也一个个大气不敢吭一声。

    张瑞这个健硕善武的人到了海船上之后,都一度吐得形销骨立,他们是不是把海上的营生想得太简单了一点?建功立业确实很吸引人,可要是连海船上生存都成问题,那都用不着什么风暴,他们直接就死了!

    张大块头眼看着张瑞就这么拂袖而去,他站在那里犹犹豫豫好一会儿,有心追上去,可想了又想,最后却拔腿跑去一旁找到了自己的随从,上了马就直奔公学。

    作为张寿的正牌学生,这时候不去找老师指点迷津,难道还去找自己的老爹讨骂吗?

    而张大块头这么一走,其他人面面相觑了一阵子,最后有人嚷嚷了一句跟着去,一时间,一大堆人竟不是一哄而散,而是纷纷去找自己的车马,随即迅速追上了张大块头。

    虽说对于这些跟屁虫非常不满,可骂也骂不走,打……如今张大块头也没那么冲动易怒了,而京城的大道上更是严禁驰马,防止伤人,所以他在骂了两句之后,也只能扭过头当成没看见。而就这么紧赶慢赶地出了城门,匆匆骑马赶到公学,他恰是只见张寿出来。

    如此迎面相遇,对他来说却并不是什么好消息,因为他一点都不想带挈背后这些闲人,于是立刻想都不想就一跃下马奔上前去,随即殷勤得搀扶住了张寿的胳膊:“老师,您这是要到哪去,学生送您?”

    张寿莫名其妙地瞥了张大块头一眼,再看到其背后那乌泱泱一堆人,耳报神还没这么快的他压根没想到这是什么情况,可发现张大块头那分明是用大力气把他往里头拉,他就看出了人的心思,当下就调侃道:“你这是犯了什么事,被人追到这儿来了?”

    “我的老师耶,您不知道,您被我大伯父给卖了!”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张寿越听越觉得糊涂,结果,下一刻背后就传来了一个声音:“张学士,咱们之前去找楚国公,主动请缨为国分忧,可楚国公说您上了奏疏,您就指点指点我们吧!”

    这极其没头没脑的话,张寿却终于听懂了。他最近有且仅有一个奏疏,当然知道自己究竟谈了什么事情。此时此刻,他扫了一眼这起码二三十个人,当下就笑了:“原来张无忌不是因为打了人被你们这么多人追,然后到这来避风头,而是因为带你们来求主意?”

    他也不理会一旁百口莫辩,恨不得说老师你别理他们的张大块头,气定神闲地说:“楚国公那是个急脾气,应该把该说的话都说了,论理不用我再啰嗦,而你们若是要建议,我就只说一条。”

    “皇上虽说要动用船队,人手之类也都是现成的,但不会这么快就成行。过两个月就会有船从登州去高丽,这也是宋元以来很成熟的一条海路了,快的话没几天就能到,你们要真的有那样的决心,就不妨随船去体验一下。”

    话说到这里,那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可随之张大块头就率先开口问道:“可是,老师,就算要派船去高丽,咱们这些人,怎么可能上得去?”

    正打算回家去好好筹谋的众人这才一个激灵醒悟了过来。是啊,就算从张寿口中提前知道这么一个计划,可是……他们怎么才能去?

    幸亏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秘密,张寿摇头笑了笑,随即就直截了当地说:“派船当然不是为了去高丽打仗,也不是为了去做生意,而是为了两国友好交流。毕竟,高丽隔三差五就派王族子弟来大明国子监求学,那么,我朝派一些贵介子弟过去看看,不是很正常吗?”

    见面前刚刚那一张张兴奋不已的脸,此时却变得犹如见了鬼似的,他就笑得越发开心了:“怎么,不信?就是去游山玩水的,而且还会给你们带上一批最好的通译!虽说那是个穷地方,但他们前朝的前朝的前朝,也就是曾经的高句丽,也是打败过隋炀帝和唐太宗的。”

    张寿那前朝的前朝的前朝这个描述着实有些累赘,众人也就是听到后来人点明了高句丽,这才算是恍然大悟——当然,也有不学无术根本就对唐宋元没什么印象的家伙,此时依旧顶着一张非常茫然的脸。

    可这时候张大块头却没有使劲从深处去掰碎了琢磨张寿的话,因为就他对张寿的了解来看,人应该就是说的实话!

    这下子,心思简单的他登时喜形于色:“那老师的意思是说,这事儿很简单,只要咱们愿意,就一定能去?而且去了之后就是走走看看,没什么特别的差事?”

    “那当然。但是……”张寿突然来了个转折,却是煞有介事地说,“前提是你们不晕船!估摸着到时候到了登州,会让船载你们出海试一试。否则,这要是上了船吐得淅沥哗啦,还没到高丽就因为晕船而形销骨立,甚至一命呜呼,那可就完了。”

    “等去过高丽回来,估计你们也对海路行船有些真切的了解。若是日后真的有意从此建功立业,那么再去好好学一学相关的东西,你们也就算是人才了。”

    这却和刚刚楚国公张瑞的意思差不多,既然如此,一大帮人闹哄哄地行礼道谢,不多时就散得干干净净,却是都忙着回家去打听是否真有此事,有的话,又该如何筹谋。于是,最后只剩下了一个孤零零的张大块头。

    这下子,人反而高兴了,他还想殷勤地继续把张寿往里头搀扶,结果却听到了一声轻轻的咳嗽。等一抬头发现阿六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张寿身后,他方才赶紧缩回了手。

    被阿六瞪得又缩了缩脑袋之后,他这才小心翼翼地问道:“老师,您这是要往哪去?”

    “去女学接你小师娘,怎么,你要一块去?”张寿似笑非笑打趣了一句,见张大块头吓得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他这才轻声说道,“海路多艰险,别看这条是走熟的海路了,可却仍有不可测的风险,从前也不是没有淹死过高丽使节,否则他们也不会大多往陆路走。”

    知道张寿是在善意地提醒自己,张大块头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沉声说道:“我知道老师是为了我好,可我这个人读书其实只不过半吊子,又空有大块头却学不好武艺。与其人生就这么虚掷,我愿意拼一拼!”

第八百七十二章 大阵仗

    “什么,走海路?让我走海路回去?”

    说这话时,者山君那张脸简直是煞白煞白,别说血色,就连魂都快丢了。不只是他,就连一旁陪侍的礼曹参议,那也是魂飞魄散,就差没有跪下来恳求张寿去帮忙求情了。而得到张寿那确定的答复,者山君终于忍不住双腿一软,整个人往前就是一个踉跄。

    幸好张寿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这个瘦弱的未来高丽王,这才没有让人直接一头栽在地上。而等到看见礼曹参议颤抖得如同筛糠,他就清了清嗓子,随即语重心长地说:“当然,朝廷会派人护送你们回去,与你们同行的,还有众多勋臣贵戚子弟。”

    这一次,者山君的脸上终于恢复了一点点血色,而刚刚震惊到忘了在未来大王面前献殷勤的礼曹参议,也是终于醒觉了过来。他挤出了一丝笑容,小心翼翼地问道:“张学士,敢问这是怎么回事?”

    “你们高丽的使节,年年都会到大明来,相较之下,大明派人去高丽,往往只会是册封等等大事的时候,以至于朝中上上下下,多数人都说不清楚高丽到底是个什么状况,年轻一辈就更不用说了。所以,皇上打算遴选一批勋臣贵戚子弟,让他们到高丽好好看看。”

    听到这里,礼曹参议终于深深舒了一口气,但者山君虽然年纪小,此时想得反而比旁边这位高官更多,因此,他在满脸惶恐谢过张寿的搀扶之后,就小声问道:“老师,天朝派出这些勋臣贵戚子弟,他们是打算看什么?”

    “看民生,看风情,看官制,主要是好好磨一磨他们的骄娇二气。”张寿才不管这年头有没有骄娇二气这种说法,微微一笑后就反问道,“怎么,难道高丽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不能让这些公子哥们看看?”

    “那绝对没有!”这一次,赌咒发誓似的接过话茬的,是礼曹参议。他虽然心中气恼者山君太不会说话,但脸上还不敢带出来,只能赶紧对张寿赔笑道,“天朝能够派一些贵介子弟去我国看看,我国自然是不胜荣幸。只不过,我国不比天朝富庶,恐怕他们会失望。”

    “看一看别人家的江山和子民,对比大明的天下和子民,他们可以对这寰宇有一个更深刻的了解。当然,要是你们觉得是大明趁着这机会打算探听你们高丽虚实,那也可以上书对皇上提出异议。反正到时候所有人的名单会开列出来,你们可以看个清楚。”

    者山君顿时面色一变,而礼曹参议赶紧解释道:“断然不敢这么想,张学士您别误会!我国为大明藩属多年,一向恭谨守礼,而天朝使节也往来不绝,国中没有什么秘密不能给人看的!只不过,我朝毕竟不富庶,万一对诸位公子招待不周……”

    他稍稍停顿了一下,见张寿仿佛没听懂自己的意思,他就咬了咬牙,把话说得更透彻了一些:“如秦国公长公子那般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恐怕会有所不便。”

    说来说去,原来是担心张琛这个地位尊贵的喷子!

    如果不是要保持自己淡然若定的人设,这会儿张寿简直就要笑喷了。想想张琛也实在是够有牌面,喷过上任高丽王,又喷过即将登上高丽王位的者山君,也难怪高丽人对于这位心里发怵,唯恐人跟着去之后横挑鼻子竖挑眼睛。

    他呵呵一笑,随即就若无其事地说:“张琛当然不会去,他最近忙着呢,正在那拉着一大堆人,推演宋金大战和宋元大战是否可能因人和各种外力而产生变局。不过,带头去高丽的那个家伙也姓张,也是我的一个学生,正是襄阳伯之子。”

    张寿随口报出了几个人名,大多是朝中官员之子,礼曹参议一边听一边琢磨,但随即就陡然想到自己千方百计打听到的某些状况。

    传说这位张学士能够在京城立足,就是因为他给一大批原本郁郁不得志的贵介子弟提供了机会,而这些人大多不是家中嫡长子,甚至根本就是庶子。和自己的国家不同,大明的庶子也许在继承爵位上一样没份,但在其他地位上却高得多。

    也就是说,去往高丽的那一批人,哪怕出自贵幸之家,但很可能都是旁支庶子之类的角色,说不定还是能够被轻轻巧巧放弃,说不定还能利用这些人闹出什么事件,而后归罪于他们!想通了这一点,礼曹参议刚刚好转的脸色,此时瞬间又发白了。

    于是,他立刻开口问道:“那除却这些人之外,请问可还有其他人同去?”

    张寿一听就知道,礼曹参议心里还是怕得要死。可这年头海上风险绝大,就连二皇子那样的,尚且都会沉船之后落在一群不明根底之人的手中,更不用提别人了,所以这些个怕死的高丽贵人生怕被沉了海,那也可以理解。

    他也没打算藏着掖着,就这么气定神闲地说:“兹事体大,虽说之前已经去了信使送了问罪书,但皇上还是决定再派出使者。二皇子虽说被除宗籍,按理应该只是庶人,可我们上上下下尚且都还这么敬称一声,更可见皇上作为君父的心情。”

    “所以,此次同船而行的使团副使,自然不是什么无名之辈,而是渭南伯。”

    渭南伯是谁?者山君听张寿灌输了满脑子的华夏古代史,可反而对于大明如今得用的官员没有太多的了解,所以听到这个爵位,他只觉得满满当当都是陌生。

    而礼曹参议就不会像自家未来大王这样小白无知了。他轻轻吸了一口气,满脸不可思议地说:“渭南伯张康?掌管军器局的那位?”

    等张寿微微点了点头,他这才一下子惊醒了过来,慌忙赔笑道:“对不住对不住,我实在是一时吃惊,这才叫了渭南伯大人的名字……哎呀,听说渭南伯这几十年来一直都是宠臣,执掌军器局,深得天子信赖,想不到他此次会是副使……”

    说到这里,他陡然喉头一滞,恰是心头悚然。

    渭南伯张康这样的人都尚且只是副使,那么正使是谁?难不成皇帝会派出一部尚书这样的重臣前往高丽吗?要是那样的话实在是太隆重了,说实话他都觉得有些承担不起!

    而在礼曹参议那惊喜却同样惊吓的目光注视下,张寿就笑眯眯地说:“正使大人今天这才刚刚在讨论,有人建议内阁孔大学士去。”

    嘶——

    哪怕知道自己就不应该这么倒吸一口凉气,可礼曹参议还是忍不住,而同样忍不住的却还有者山君。纵使这位小小的高丽王族其实不怎么了解大明的高层人物,但内阁到底是什么意思,他还是明白的,而孔大学士就是有实无名的首辅,他也是知道的。

    就这样一位相当于李氏朝鲜领议政的顶尖高官,竟然要作为正使去他们那儿?这是打算干什么?示威吗?不不不,天朝根本就不用示威,就足以让他们噤若寒蝉,可这样的阵仗是不是太大了?

    “还没定呢,等定下来之后,我肯定会立刻先告诉你们。”说这话的时候,张寿仿佛是在安慰此时受惊过度的两个人,“这也表明,朝廷对此次你们回归高丽之行非常重视。”

    我宁可不要这样的重视啊!

    无论礼曹参议还是者山君,此时都忍不住在心中发出了这样的悲鸣。从前老是觉得大明派来的使节无足轻重,大多数时候也就是行人司的一个行人,再加上六部的一个主事,六品官员而已。可如今大明这边一个超品的伯爵作为副使,还很可能派一个大学士作为正使……

    这种强龙就压地头蛇的架势,怎不叫人心惊肉跳?甚至最擅长打听各种八卦消息的礼曹参议,甚至还生出了一个最最阴谋论的想法。

    莫不是皇帝用一个最信任的渭南伯张康,兑掉一个不喜欢的孔大学士吗?

    也难怪礼曹参议会生出这种无稽的想法,就连孔大学士自己,今日从乾清宫出来时,他都有一种恍惚的感觉,甚至平生第一次认认真真地考虑了一下,自己是不是应该一怒之下挂冠而去,以免遭受到同僚们那种极度诡异的凝视。

    好在他还没来得及回到内阁去面对更多下属那诡异的目光,就直接被皇帝又派人匆匆请了回去。而因为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他身上,因此也没有人注意到,还有另外一个人也悄然回转了乾清宫。以至于当孔大学士发现人时,一时惊讶得瞪大了眼睛。

    而大学士张钰从容自若地和孔大学士打了招呼,这才开门见山地说:“之前皇上不过是在部阁大臣中间这么说一说,观一观风色,实则怎么会让孔大学士您亲自出马?”

    “之前皇上已经打算好了,由我领衔,渭南伯为副。”

    尽管刚刚恼火得几乎想要辞官,可此时真的听见张钰这么直截了当地把真意透露出来,孔大学士还是觉得心里极其不舒服——那是一种自己被排斥的感觉,如果是别人排斥自己,他可以不当一回事,可排斥自己的人是皇帝,那意义就非同寻常了。

    因此,刚刚就脸黑的他,此时此刻非但没有恢复正常,反而显得更难看了。好在他迅速调整了过来,尤其是见皇帝施施然走出来之后,他就疾步上前行了礼。

    “皇上,之前这是……”

    “孔卿,之前吓着你了吧?朕当然不会把你派去高丽,那样的话,坊间那些津津乐道于某些阴谋的家伙,岂不是更加能够大放厥词了?朕想看一看,到底是谁想要看到君相失和,还有就是,想当初废后和那两个小子是自己胡闹,还是有人也在背后煽风点火。”

    “所以,委屈你一下,回头就装成火冒三丈和朕置气的样子,在你们出发之前,朕自然会把人选改过来。而此行高丽,当然不在于问罪,也为同时派人去日本做准备。昔日蒙元那么强势都不曾征服日本,朕自然不会自高自大,但是,访查日本却势在必行。”

    “除了日本,还有琉球,包括南洋诸国,甚至西洋诸国,这些年那些商船更多的都是去做生意了,和诸国朝廷的接触很少,在很多时候,那里流传的都是太祖和太宗初年,官船远洋的场景,这一次,朕打算好好了解一下天下诸国,当然说不定还要打仗。”

    孔大学士见皇帝说着就露出了一丝笑容,若是平常的他一定会抗争,劝谏,但今天他却知道自己不适合说话——因为他很怀疑,如果他此时说什么,那么除非走出这扇门时辞官,否则,皇帝很可能就会把去高丽那件事弄成既成事实!

    至于天子此时说去的是大学士张钰……还有其他人听见吗?

    皇帝当然没有恐吓的意思,事实上,他觉得自己是在好好说话,摆事实讲道理。他已经从皇家回来的那些船上,知道了西方如今的局势,更知道西面某个大国有许多大船游弋在海上,把持商路,甚至还打算向自己那些船收税。这很显然是一种危险的苗头。

    所以,接下来他就从开销、人手以及将来的收益等方方面面,摆出了自己的态度——虽说如今对孔大学士谈不上特别满意,但一而再再而三地按照自己的心意换首辅,用太后的话来说,如此任性的行径,必定会遭到士林相当的反弹,所以他还是决定耐心一点。

    而认清现实的孔大学士也渐渐淡定了下来。因此,他不动声色地等待皇帝说完,最后确定这些海外的事务和国内以及自己的权责谈不上什么关系,只要皇帝不是失心疯到派船派兵四处打仗,那就不用瞎操心,他就完全放弃了。

    摊上这个当初年纪还小就能把大臣气到吐血的天子,他还能说什么?

    于是,他用自己都觉得淡定过头的口气说:“皇上的吩咐臣明白了,总之就这样吧。无论引蛇出洞也好,别的也好,臣都会尽力配合。”那一刻,他终于明白,什么叫做破罐子破摔!

第八百七十三章 纷纷乱乱

    派一个实为首辅的大学士,外加一位伯爵送高丽者山君回国继位?还要再搭上一群号称去海上历练,顺便去高丽看看,将来预备随船出海去往寰宇其他诸国的贵介子弟?

    如果说前些天那些年轻人围堵楚国公张瑞,以及呼啦啦一群人跑去公学求教张寿,而后又把自己家闹得鸡飞狗跳,这还仅仅是传出了相应风声的话,那么,现在这就犹如石破天惊,简直把朝臣们都给震懵了。

    而孔大学士重新被请回乾清宫之后,再出来时却也没去内阁,而是一言不发地回到家中,只送去了一张告假的条子,随即就开始闭门谢客。这种明显在闹情绪,或者说表明抗议的态度,顿时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也不知道激起多少小圈子的震荡。

    毕竟,这不但事涉一个内阁的位子,还在于一整条线上上下下无数位子——虽说这年头还不至于真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可孔大学士若是真的倒了,门生故旧乡党,自然非同小可。于是,就在当日,便有人弹劾孔大学士擅权……结果,奏疏却如同石沉大海,留中不发。

    这种暧昧的态度顿时引来了更多的试探者。当然,绝对不是一窝蜂上来弹劾孔大学士,而是还有义正词严指斥皇帝此举过分的——什么高丽小国,纵使问罪也不用文官之首和勋臣一块前往,纵使册封国王也不过区区小事之类的……

    而随着越来越多的奏疏被留中不发,试图揣摩上意,然后脱颖而出的也好,试图攻谮孔大学士,然后把自己这一党的头头保送内阁的也好,试图保住孔大学士的也好……顺便提一句,孔大学士固然闭门谢客,但自己那些心腹却都让人去特意知会过,嘱咐他们克制及安静。

    于是,群魔乱舞的调子固然愈演愈烈,但上窜下跳的主要是一些低阶官员,中高阶的大佬们或作壁上观,或淡定做事,总之就是一副不参与的态度,这固然使得朝廷一边犹如热油锅,一边却似乎是一潭死水。

    而张寿这个只挂着一个翰林侍讲学士名头的闲人,最终却也没能置身事外。有人直接把矛头指向了他之前的那份奏疏,言辞激烈地指责,他那所谓再建新学的主意纯粹是邀宠邀名,居心叵测,居上位者岂能学舟夫船工之术?

    接着,抨击九章堂教授的算学涉及了钦天监的专属领域,这样的奏疏也接踵而来。再接着,有民间人士投书,声称天上星象大变,乃人主为奸佞蒙蔽之像……

    接受过现代化的思想科学教育,张寿对所谓天人感应非常不以为然,再加上天文观测这玩意,直到他那个时代都有技术的局限,就别提现在了。他对什么测算日食月食的算法又完全不在行,所以从来没教这方面的东西,更对星象对兴衰政务之类的嗤之以鼻。

    所以,此时被人喷了,他真觉得有些人脑袋有坑,直到这把火直接烧到了他家里正要参加会试的几个举人身上,他就意识到,这场针对他的风波竟然还有别的名堂。

    很明显,这一场会试很多人志在必得,所以觉得他家里那几个近水楼台先得月——可这些家伙也不想想,宋举人哪怕考不中进士,和江都王府的婚约也不会作废。方青倒是势在必得,可人出身微寒,要看运气,至于落水的邹明以及两个同伴,对前程的态度都很豁达。

    不豁达也没办法啊,因为科举这玩意从唐朝时的肆意作弊,糊名只是一层遮羞布,再到宋朝的誊录,哪怕也总有考生或者考官想尽办法互通关节,可真的不像某些电视剧里拍的那样,动不动就在科举当中动手脚。

    因为这就和高考作弊一样,动辄就会杀一个血流成河!否则历史上明初朱元璋造成南北榜事件的那次,怎么直到现代还被人津津乐道?洪武年间会试一度都停了十几年!

    所以,张寿一点都不觉得,自家这张园里能走出几个新科进士,能出一个都要烧高香了,而且他对今科被点为主考和副主考的那两位,那是连面熟都没有,压根就属于同在翰林院,老死不相识。如今突遭无妄之灾,他那股火气就别提了。

    可弹劾他的又不止一个,皇帝统统留中不发,而且还在朝会上制止有人拿那些奏疏的事出来说话,他就是想找一个当面喷回去的机会也暂时没办法,而且他又不用常常上朝。想了又想之后,他就直接让阿六请来了正在备战会试的宋举人和方青。

    因为从早些日子开始就不出门了,所以两人压根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事。只不过,出现在张寿面前时,他们的精气神却截然不同。

    宋举人那是满面红光,眉飞色舞,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天天和江都王那位海陵县主在谈情说爱,而不是在家苦心备考。然而,方青就不一样了,人面色苍白,眼圈发青,一看就是在那苦苦读书读到精神恍惚,恐怕吃饭睡觉都不怎么样。

    因此,张寿到了嘴边的话忍不住变成了一句责问:“我说小方,会试在即,你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子?”

    方青尴尬地笑了笑,紧跟着就听到了宋举人那大惊小怪的声音:“就是就是,小方你怎么搞的!我是天天变着法子给自己做好吃的,毕竟考试在即,怎么也不能委屈了自个……”

    张寿这才明白,宋举人这好气色是怎么来的——因为这小子精通厨艺,能做一手好糖水的关系,他特意在人的院子里给人准备了厨房,结果就算在这备考前夕,人竟然还有心情做好吃的减压,这吃货两个字真是比他还要名副其实!

    因此,他见方青用极其古怪的目光斜睨了宋举人一眼,他就咳嗽一声道:“总而言之,劳逸结合,小方你得学学小宋。对了,今天请你们来,是有件事得和你们通个气。”

    张寿没有卖关子,当下就语气轻松地将这些天发生的事直截了当说了。被阿六常常戏称为宋笨笨的宋举人挠了挠头,还没有特别明白这其中的奥妙,只觉得是朝中某些人吃饱了撑着,但是,方青就不一样了。

    出身贫寒的他自尊和自卑同在,又特别敏感,此时下意识地想到了即将到来的会试,一时又惊又怒:“这些家伙难道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磨刀霍霍,剑指会试?”

    宋举人足足愣了好一会儿,这才有些牙疼似的说:“你还会不会好好说话了?”

    方青没想到连一句话都要被宋举人挑刺,此时却来不及理会这家伙。他满脸凝重地对张寿拱了拱手,沉声说道:“张学士想要我们怎么做?”

    “呵呵,也没什么,就是打算请你们两位姑且放下温书和功课,替我捉笔写几篇文章。我这人其实并不常常上书,因此也没个代笔的幕僚,让我和这些人当面吵一吵还成,让我拿圣贤文章和人对战,那就不太行了。”

    张寿说到这里,脸上就笑开了:“不过,我刚刚想到,也不用捉笔,不如就用你们两个的名字,我直接帮你们送上去,一般的举人上书当然到不了御前,但现在却情况不一样。与其整天在那练习八股,还不如换个思路,写写其他文章,让你们的脑子松乏一下。”

    方青还在微微犹豫,宋举人却是不假思索,立刻喜上眉梢地叫道:“这敢情好,张学士你指点指点,我们都该写什么?啊,对了,要不要把邹明他们也请过来?”

    “还有,这不是有人拿着天文星象说事吗?我记得那一次张学士你已经驳斥过这事了,陆高远甚至还当众把叶孟秋差点给难哭了,可人家现在迷途知返,这不是都快成你半个学生了吗?不如把叶孟秋他们师兄弟几个一块拉上,人多力量大!”

    方青简直是出离震惊了。这么大的事情,宋举人竟然这么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态度?可是,当他看到张寿非但不反对,不提醒,反而还认认真真地思量了起来,他顿时有些无力。

    可下一刻,他就明白了宋举人……又或者说张寿为何会这么有恃无恐。

    因为宋举人竟是在那喜气洋洋地说:“海陵告诉我,皇上从小就最讨厌那些成天死抠着祖制和传统的老大人,最喜欢推陈出新,所以才会支持张学士重开九章堂。如今不过是派人送一个高丽王子回国即位,芝麻大的事,就被人突然这么闹了起来,肯定气坏了。”

    “这所谓的留中当然不是因为想把事情压下去,而是想看着都有哪些牛鬼蛇神跳出来!”

    宋举人竟然因为海陵县主的话而有这样的判断,张寿都有些佩服这个有些时候很迟钝,有些时候却相当敏锐的小子。只不过,他固然察觉到这风头有些问题,却也不知道皇帝和某些老大人到底是什么打算,因此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让你们两个琢磨文章反击,那是因为皇上知道你们,但邹明他们毕竟不是那么一回事,他们只不过是遭了无妄之灾才在我这暂住的,所以,就别牵累他们了。”

    “至于叶孟秋那师兄弟几个,他们算学在行,但和人吵架不在行。”

    见宋举人满脸遗憾,张寿就轻描淡写地说:“其实,如今这档子事,未必就不是因为宫中太后和诸位娘娘送出来那些金子惹的祸,别人认为我占了先机,心生嫉恨。所以,负责那事的陆三郎会和你们一块参详。他这人鬼主意多,而文章则是你们写得好,正好相辅相成。”

    相辅相成这四个字不是用在这种地方的吧!

    纵使方青心里吐槽,可是,当被宋举人兴冲冲拉出去商量的时候,这些天来温书温到昏天黑地,各种模拟的八股文做到想吐的他,突然觉得心头一阵轻松。那种势在必得的气一松,取而代之的却是眼前豁然开朗。

    而当陆三郎赶了过来时,那真是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小胖子文章做得不行,但一二三四五却拎得门清,用张寿的话来说,人属于各种逻辑特别分明的人。

    于是,一夜之间,这三个人炮制出的竟然不是一篇文章,而是……十篇文章,而且是从各个角度反驳连日以来关于张寿的那些弹劾。

    而小胖子犹嫌不够,一拍脑袋又去九章堂找来几个算学天赋极佳,逻辑也不错的同学,然后从纯粹的算学角度,仿照九章算术那种一般人绝对看不懂的术语模式,又花了一天时间,炮制出了八篇文章。

    宋举人到底还是没忍住,去找了邹明那三个,然后以捉刀代笔为名,把三人请来帮忙写文章反驳,然后陆小胖子拍胸脯承诺,请了张大块头等一些半山堂的学生来认领这些文章。于是,到了第四天,本来就已经应接不暇的通政司,迎来了四十一份奏疏。

    而刚刚送到,内阁就派人来取,然后转送了御前,第二天朝会上,之前一直对各种奏疏留中不发的皇帝,就挑了两个嗓门最大的鸿胪寺官员当众朗读。这一天偏偏还特别冷,也不知道多少人被这冗长的朝会冻得直哆嗦,尤其是那些匪夷所思的文章他们根本就听不懂!

    或者说,每个字每个词都大概能听懂,可组成句子就变得极其诡异,他们绝对不相信那纯粹是宋举人和方青两个应试举子,以及半山堂那些纨绔子弟写的!

    然而,当接下来一天他们蓄意反击的奏疏再次石沉大海,而紧跟着再一天的朝会,皇帝却又派人当众读了半山堂的又一批抗辩文章时,一群偏转矛头攻谮张寿时本来有投石问路,或者说投机之意,以及那些真正自命耿直敢言之辈,终于发现了一个令人绝望的事实。

    天子竟是在公然偏袒!

    直到这一刻,方才有人急急忙忙偃旗息鼓,装成什么都没发生过。然而,大多数人固然是没有被追究,但却也有几个突然遭人捕拿,罪名是清一色的结党营私,图谋不轨。

    这含含糊糊的八个字,一向是历朝历代皇帝清理宰相之类重臣时的不二法宝,联想到孔大学士之前据说要被打发去出使高丽,人人都觉得这位不是首辅的首辅恐怕要落马了,却没想到不数日就传来了大学士张钰为正使,孔大学士依旧留任内阁的消息。

    而与此同时,却是吏部林尚书突然暴病,皇帝这才刚刚派了御医,还没来得及进门,人就一命呜呼了!

第八百七十四章 老乡遇老乡?

    吏部林尚书?我好像见过没几次吧?就这么一位绝对称得上大佬的家伙,是最近这些事情的幕后黑手?

    当听到这个相对陌生的官职和人名,虽然明知道这是堂堂天官,六部尚书中实质上的第一人,张寿还是觉得匪夷所思。在他那少之又少的印象中,林尚书可不是孔大学士那种出挑的人,一点都不引人注目,常常低调地笑眯眯站在一旁,似乎很和善。

    别说张寿有些不可思议,就连这一天从女学回来,身后还有一个亦步亦趋跟屁虫的朱莹,在见到张寿之后,竟也忍不住嚷嚷道:“简直见鬼了,林尚书是那些个老头儿里头见了我唯一一个会笑的,怎么会是他?更何况要查到他身上还早着呢,说不定他就是单纯病死了呢?”

    张寿忍不住先瞥了一眼朱莹背后那个一团稚气的小女孩,这才呵呵一笑道:“这种事情就只有天知道了,当然也可能是别人借着林尚书的暴病而亡,把脏水全都泼在他身上,谁让他病死的不是时候?但总而言之,这反正不关我们的事。”

    没等朱莹继续这个话题,他就指了指那个小女孩问道:“话说你这是从哪里拐带回来的小丫头?当着她的面说这些事,不要紧吗?”

    朱莹却没当一回事,转过头招手示意人过来,见人乖乖地小步来到她身边,她这才没好气地说:“这丫头叫尹玉儿,虽说父亲还算有些地位,但已经死了,所以她说家里还是挺穷的。这次因为高丽贡女,他们的大王给一笔丰厚的犒赏,所以她家里就把她送了来。”

    说到这里,朱莹拍了拍人那白皙光润的面颊,见刚刚还在偷瞧张寿的小丫头赶紧深深低下了头,她这才叹了口气道:“也多亏了这个话痨小丫头,我才知道那些高丽贡来的所谓贵族小姐,有目不识丁的,有识字却不会写的,反正,知书达理就是一句空话!”

    张寿早就听朱莹说过这个,此时便笑道:“这也正常,就和这年头朝中官宦以及地方缙绅之中,也偶尔会有女眷不识字一样。不过,我更好奇的是,你把她带回来干什么?”

    “这丫头太小了,却还比她那些同伴多认识一些字,结果,别人大概是气她揭破了她们的根底,所以除却那年纪最大的倒是还护着她一点,另一个之前捂过她嘴的丫头则是作壁上观,另外三个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把人欺负哭了好几次。”

    虽然这才是朱莹印象中,小时候见过各家千金小姐往来时常常发生的事,可这次就发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的女学,她还是觉得有些恼火。

    她固然已经严厉申饬过,甚至撂下了再有此事全都滚蛋的警告,可还是因为一时心软,再加上对这小丫头的第一印象,最终就把人给拎了回来。

    “正好梁公公不是在教那个吴大维吗?我就想着教一个也是教,教两个也是教。吴大维虽说聪明伶俐,但学汉字不见得会比这小丫头快。说起来,高丽虽说有自己的语言,但自己的文字也就是这几十年才有的,从前一直都是写汉字。否则,说不定这丫头还能学会写汉字。”

    张寿只知道在历史上高丽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国中贵族和官员都是写汉字,讲韩语,但具体时间节点却不太了然,当然他也没打算去深究。只不过,当听到朱莹强调,两个年纪相仿的人一块学,而且还是男女不同,彼此也能有个竞争,他还是险些笑疯了。

    这简直是神思路啊!

    让一个朝鲜小丫头和一个佛罗伦萨少年一块去学汉字,这真的是突破天际的脑洞。因此,之前还觉得家里多这么一个外人多有不便,此时他一点反对都没了,直接爽快答应了下来。

    当他和朱莹把尹玉儿带到了梁九城和吴大维那个小院时,就听到里头传来了金发少年的惨叫声,那音调绝对堪称是声声断肠,而就那传来的话语看,很显然是……活该。

    “老师我不敢了啊,我真不敢了!哎哟,您饶了我这一回,我真的不是故意偷懒少抄书,我就是想着两支毛笔并排写字,和两支鹅毛笔的效果肯定也是一样的!我真的没想到您会看见,哎哟……下次就是您不看见的时候,我也不敢偷懒了!”

    两支笔一同抄书这种事,张寿少年的时候被老师罚抄几遍那会儿,也同样干过,此时乍一听见,确实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和熟悉感,当然更多的是又好气又好笑。

    水笔圆珠笔这种东西,那当然很适合绑一块抄,尤其是抄字母排列的文章,只要腕力足够,其实不怎么吃力,可是,毛笔……你小子想过那四处墨团团的后果吗?

    屋子里的吴大维却不知道这黄昏时分,突然会有这么几个人过来他这边的小院,因此当然不会顾得上丢脸不丢脸的问题。他还算乖巧伶俐,再加上接受能力又强,因此这还是第一次体会到竹笋烤肉的滋味。

    当然他更没有料到的是,看似年纪一大把的梁九城,竟然能够像老鹰捉小鸡那样,轻轻松松就把他提溜到了一张春凳上,然后把他的所有挣扎和反抗全都压制住了,将他手脚绑得严严实实,继而就小竹板子狠狠敲了下来。

    哪怕从前在船上也不是没挨过,但隔了这么久再次挨打,他还是觉得痛彻心扉。

    因此,嗓子嘶哑的他又是哭喊又是告饶,万般方法用尽,最后却还是结结实实挨了二十下,只觉得自己日后绝对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等到绑住手脚的绳子终于被解开,他甚至顾不得那使劲挣扎而留下的勒痕,因为他整个人都快疼到虚脱了。

    直到他被梁九城再次拎了起来,这才听到了一句话:“二位怎么有功夫到这来?难不成是我教训这小子动静太大了?”

    吴大维几乎是本能地扭头,等看到张寿和朱莹都在,旁边还有个怯生生的小丫头,此时几乎大半个人都躲在朱莹身后,他顿时觉得头皮发麻。

    像他这个年纪的少年,那当然是最要面子的,一想到刚刚挨打的惨样以及那绝对不堪回首的痛呼全都被人看去听去了,他就恨不得想找一条地缝钻进去。可问题是被梁九城拎着领子,此时他又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使劲耷拉着脑袋。

    而张寿只看了一眼那犹如咸鱼一般了无生趣的吴大维,就若无其事地说:“无事不登三宝殿,莹莹她觉得给梁公公你找了一个学生还不够,这不,又给你送了一个。”

    尹玉儿此时已经吓得瑟瑟发抖了。这竟然是如此可怕凶狠的先生!她见过伯母叔母责打两个堂兄,拿着荆条抽打得他们小腿血淋淋的,可她真没见过那样粗的竹板子打在人臀腿上!而因为这样的惊吓,她甚至都没注意到,梁九城手里拎着的少年和普通人形貌大不相同。

    而梁九城也同样因为惊愕而下意识地松开了吴大维,随即上下打量了一番朱莹身后那个噤若寒蝉的小丫头,若有所思地问道:“是高丽来的?”

    朱莹笑意盈盈地点点头:“是高丽来的,其他人都留在女学当了女史,但她年纪最小,学东西的进度却又比她们来得快,我想着这小子一个人读书,没个对比,所以就把她带回了家来。”

    说到这里,她就顿了一顿,却是又不紧不慢地说:“当然,她和吴大维一样,不能白吃白喝白学却不做事,所以上午她自然是跟着我去女学做各种杂事,下午我再让人送她回来,让她和家里那些小家伙一起,还有吴大维一块听梁公公你讲课。”

    “至于晚上,梁公公你打算怎么教她和吴大维一块温书,那自然是听你的。”

    梁九城见那小丫头总算是从朱莹背后挪了出来,却是小心翼翼地对他行了个礼——总算不是高丽那边的礼节,而是大明这边的通行礼节。

    当下他就呵呵一笑,态度温和地用韩语问了一句话。这种突然切换语言频道的本事使出来,他身旁的吴大维一个激灵就反应了过来,而张寿则是忍不住轻轻吸了一口气。

    而尹玉儿听到那一句熟悉的乡音,听到那一句远来大明可习惯吗,那真是险些掉下眼泪来。年纪幼小的她生平第一次离家就是前来大明,从此和母亲永远不可能相见,怎么可能真的没心没肺?她本能地认为自己在异乡遇到了同乡,当即就扑了上去。

    时隔多年,张寿第一次遭到了各种思密达的洗礼,一时只觉得耳朵痒极了。好在小丫头大概是憋得太狠,语速快得如同机关枪,因此和韩剧里头那种慢悠悠的节奏截然不同,所以听着倒也不算特别难受。

    然而,和英语以及几种西方语言的日常用语相比,他的韩语能力无限趋向于零,甚至还比不上看日漫学的那两句日语,因而当然半个字都听不懂小丫头在哭诉什么。可是,对于梁九城这个人,他却非常信赖。

    就算人真的出自李氏朝鲜当年送来的火者,在大明这么多年,甚至是古今通集库的大管家,那也绝对不会心向故国……当然凭梁九城的语言天才,更大概率的是,这位梁公公是根正苗红的明人,只不过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语而已。

    果然,等到跪坐在地的尹玉儿一番哭诉之后,一直没接话的梁九城随手掏出一块帕子递了过去,轻声吩咐了她好好擦擦眼泪后,就施施然地站起身来。

    “她说自己是判奉常寺事尹某某的女儿,嗯,是家中独女,虽说是官宦之家,但因为父亲去得太早,她又没有其他兄弟,所以母亲带着她过得很苦,叔伯也因为人口多,不过偶尔接济,至于汉语,是因为她父亲说得不错,所以她母亲也会说,最后就教给了她。”

    “这一次高丽贡女,本来是应该她伯父的女儿过来,但她母亲病了。为了母亲得到救治,将来也能够得到最好的赡养,她主动顶替她伯父的女儿,前来大明。她希望我这个同乡能够替她送一封家书回去,让她的母亲能够不再牵挂她。”

    说到这里,梁九城低头看了一眼泣不成声的尹玉儿,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可惜,我要让她失望了,我并不是高丽人,只不过曾经跟着使节去过几次高丽而已,从册封王妃和世子,再到册封先前那位大王,我也算是见过了不少。”

    他这话虽说是用汉语说的,但无论是如今口语水平大进的吴大维,还是本来就能说一口流利汉语的尹玉儿,当然全都能大致听得懂。

    吴大维只是在那使劲琢磨高丽是个什么地方,某些晦涩的名词是什么意思,而尹玉儿则是面色煞白,一下子意识到自己刚刚的哭诉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她慌忙正跪了下来,正打算说都是自己的罪过,结果就听到今天才跟着朱莹第一次见的那位好看年轻公子笑了一声:“梁公公既然去过高丽,那就想办法替这丫头送一封家书吧。”

    “我也正这么想,还打算请张学士你替我做个证,毕竟,有孝心的丫头,总应该成全一下。”梁九城欣然应允张寿这建议,见地上那个正打算磕头恳求的小丫头倏然抬起头来,那脸上绽放着欣喜若狂的光芒,他就笑眯眯地说,“你自己写就行了。”

    “是是是,我一定自己写,好好写!”尹玉儿哪里还顾得上对方并不是同乡之类的小事,心里满满当当都是数不尽的欢喜,恨不得蹦起来转几个圈儿来发泄一下。结果,直到这一刻,她才猛然瞥见一旁那个正用诡异视线看她的金发少年。

    而这一次,她终于吓得惊呼一声,继而蹬蹬蹬跑到了梁九城身后,紧张得牙齿都恨不得打起架来。直到梁九城轻描淡写地说人不是妖怪,而是来自西方一个偏远的小国,她这才如释重负,嘀咕了一句原来是小国之民,结果立时就听到那长相奇怪的少年哼了一声。

    “大惊小怪什么,不知道天下有无数国家,也有无数长相不同的人吗?你那个国家不是也偏远得很,说不定比佛罗伦萨还小呢!”

    被外头那些事搅得头疼的张寿,此时终于被两个小孩子之间这幼稚的话题逗得哈哈大笑了起来。后世意大利倒是比韩国和朝鲜加一块要大,而这年头的佛罗伦萨共和国,把它在托斯卡纳占领的各大城市全都加一块,和李氏朝鲜谁大谁小就不知道了,总之不过大明一省!

第八百七十五章 图穷

    当赵国公朱泾来到林府的时候,就只见这里已经是一片缟素,放眼看去,进进出出的客人不多,而林府自己的下人则是在悲伤之外,还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凄惶。尤其是当林家长子匆匆迎出来的时候,那更是整个人颤抖到犹如筛糠,一副扛不住大梁的模样。

    朱泾素来就讨厌畏怯懦弱的人,但就算是他,此时也没办法过分苛责这位林大少爷,因为年富力强的顶梁柱父亲突然暴死,然后死因又和最近那风波暗暗契合,换成他家中三个儿女遇到这种事,朱廷芳和朱莹一个志坚一个心大,大概还不要紧,可朱二从前也好不到哪去!

    因此,他没有像平常那样冷淡,而是语气温和地说:“我来给林尚书上一炷香。”

    父亲突然急病故去之后,门生故旧亲朋好友几乎都避如蛇蝎,只有几个关系实在是太亲密的登门吊唁,而外间议论风潮赫然越来越急,原本几乎是在绝望边缘的林大少爷,只当今天朱泾前来是奉旨查问,因此心下甚至做了最悲壮的准备。

    可此时朱泾竟然委婉表示是来吊唁的,他微微一愣之后,心中那块千钧巨石仿佛瞬间炸裂了开来,堂堂男子汉大丈夫,眼泪竟是夺眶而出。好在身为丧父的孝子,这般哭哭啼啼却也不算过分,因此,他连忙一边低头擦拭眼泪,一边恭恭敬敬把朱泾往里头请。

    而把人带到灵堂之后,眼见朱泾灵前拈香吊唁行礼,继而默立了一会儿,却是没有多说什么就要转身往外走,答完礼的林大少爷终于忍不住了,爬起身就一步冲上前去,鼓足勇气拦住了这位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天子信臣。

    “赵国公,我父亲的事……朝廷到底是个什么说法?”

    见林大少爷那悲愤之色溢于言表,朱泾低头再瞥一眼那些跪在旁边的孝子贤孙,见年纪小的不过三四岁,跪在那儿满脸懵懂,其他人或低头不语,或仰头期盼,或和林大少爷一样义愤填膺,恰是和外间众生相如出一辙,他就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

    “不要听那些人云亦云。”

    一句话落地,他当然能看见,整个灵堂里里外外众多人的精气神都瞬间不一样了。可是,他并不是想单纯安慰,当下就淡淡地说:“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再说死者为大,你们身为子孙,林尚书这一家之主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性格做派,自己应该最有数才对。”

    这一次,林大少爷那张脸再次变得惨白。自己的父亲在外那确实是低调到不像是一个吏部天官,但在家里尤其是在他这个长子面前,那却是本性毕露,而且他知道往来自家的那些官员其实很不少,就前些天上窜下跳,投石问路的人,不少都是他家中座上客。

    “我们是心中有数。”他竭尽全力才挤出了这么几个字,见朱泾沉默不语,便不得不硬着头皮说,“可外间风头全都对准我家,家母本来就因为丧夫之痛而卧病在床,如今更饱受惊吓,弟妹儿女们更是还小。赵国公,此事总该有个说法吧?”如果朝廷能赐葬祭就好了!

    朱泾盯着林大少爷看了好一会儿,直到把人看得惶然低头,他这才一字一句地说:“扶灵回乡吧,京城这种是非之地,你们一家病的病,小的小,不适合再待下去。当然,若是觉得寄籍京城,科举更容易,那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

    林大少爷登时哑口无言。因为他就是在顺天府考中的秀才,然后在北直隶考中的举人,却是比江南容易得多。本来今科他还打算趁着父亲掌管吏部,看看能不能通过会试,然后在殿试中取得一个好名次。可现在,随着父亲的撒手人寰,以及现在这苗头,一切都完了。

    不止是功名,甚至很有可能影响他以及弟弟们,甚至再下头几代人的前途!

    因而,他眼睁睁地看着朱泾出了门去,有心想要去追,可脚下却偏偏如同灌了铅一般,到最后只能扭过头来恶狠狠地瞪向那灵位。

    都是你,都是你贪得无厌,都已经是吏部尚书还不知足!要是你没有在背后捣腾出这些事情来,我还是安安稳稳的尚书公子!

    而出了林府的赵国公朱泾,却没有像往常一样上马疾驰离去,而是上了护卫们簇拥在当中的一辆马车。这对于他来说相对少见,但对于发现他此行的有心人来说,却觉得这位兵部尚书固然光明正大地来吊唁,但稍稍遮掩一下行迹,那么如此阵仗却也不足为奇。

    而也正因为侍卫前呼后拥,旁人无法靠近,也就没法注意到这些护卫随从的端倪。所以,当然也就没人发现,朱泾在一个随从打起车帘之后,先是愣了一愣,随即才虎着脸上了车。

    马车后部那昏暗的角落中,此时还坐着一个人。等到厚厚的门帘落下,窗帘纹丝不动透不出半点光线,上车的朱泾才冷冷问道:“我还在想,太后怎会突然授意我来林府吊唁,原来是你的撺掇。可林尚书在位的时候,太后早就撤帘了,而且林尚书对宫中内侍不假辞色。”

    “太后和你都应该对他都谈不上什么好感,你为什么还要撺掇太后,让我走这一趟?现在又特地到这来候着我?”朱泾目光倏然转厉,甚至连口气都变得肃杀了起来,“他林尚书确实不是什么好人,这次外头的风声其实也并不冤枉他,可你怎么敢!”

    车上人若无其事:“还没开棺验尸,赵国公你就把事情栽在我头上,这是不是太武断了?”

    朱泾哂然冷笑:“我只不过在灵前行了个礼,那浓重的药味就扑鼻而来,除非我嗅觉失灵了,否则断然不可能忽略那样的气味。那几味药和在一块,能够让本来就有心疾的人突然病情加重,而后暴病而亡,想当初你就曾经用过这一招。”

    “从那一次开始,药方我就记下了,那种合在一起有些特殊的味道,我也记下了。而现在,一晃都快三十年了,你又用这一招,是以为我会忘记你当年那桩奇功吗?”

    车厢后部隐藏在阴影中的人终于微微坐直了身子,随即气定神闲地说:“赵国公记性之好,我自然无可匹敌,所以当然不敢不把您放在眼里。这不是我故意露出这样的破绽,而是因为,要让一个吏部天官堂堂正正地暴病而亡,能用的手段很少。”

    “我总不能把人吊到房梁上去!”

    听到如此露骨的说法,朱泾那张脸顿时就更黑了。尤其是眼见得对方陡然身体前倾,他就厉声喝道:“你这是承认了?指量我真的不会去禀告皇上?”

    “赵国公你是一等一的忠臣,所以绝对不会随随便便就去禀告皇上的。”说这话时,人终于完全露出了头脸,恰是楚宽。面对朱泾那如同针刺一般的视线,他依旧不慌不忙,一字一句地说,“有些人能够用国法制裁,有些人却不能。既然如此,何妨我来替皇上分忧?”

    “你这是越俎代庖……不,简直是无法无天!”朱泾顿时怒容满面。此时,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今天太后派了一行御前近侍跟着他过来,原来不是为了防止某些人偷窥以及刺探林府,而是为了防着此时这一幕被外人看见。

    他明明记得这些年楚宽很少出入清宁宫,和太后昔日情谊仿佛淡了很多,如今看来,他那位姨母依旧如同当年一样,将其视同腹心。

    然而,越是如此,朱泾越是不理解,楚宽为什么将这样一个把柄直接送到自己手里。就算这是太后知道也默许的——这不是没有可能——但他深信皇帝不会赞同更深恶痛绝这样的手段,因此对楚宽的目的不由得更加警惕。

    而紧跟着,他就听到了一番几乎惊得他撞破车厢的话:“而且,废后也好,大皇子二皇子也好,虽说是死于叛贼之手,却也和我多多少少有那么一点关系。”

    “当然,你不用疑心太后,她老人家绝不知情。我在宫里呆得时间太长了,这些御前近侍虽说如今由花七接手,但之前那些年,我在他们身上花费了太多太多时间,所以他们和我一样,一切以大明为重。”

    这最后一句话,赵国公朱泾非但没能产生一种稍稍有些心安的感觉,反而更加警惕了起来。他算是阅历极其丰富的人了,自然知道世上有些人根本听不进去某些道理,一心一意把自己这一套奉为金科玉律,而且绝不悔改。

    皇帝就有点类似的性格,但相较之下,这些年这位至尊天子已经比少年时代好多了,可楚宽分明比皇帝更加严重,人竟然敢对废后母子三人以及林尚书下黑手!

    兴许还不止这四个,这些年很可能有更多的人受害!

    朱泾在脑海中迅速过了一遍这些年来非正常死亡的名单,而以他的记性,这个名单从废后、大皇子、二皇子、林尚书,一路拉到了之前的某行人司行人、某侍郎……就这么粗粗一算,他竟是发现至少有不下一二十人,这下登时暗自倒吸一口凉气。

    他一时再不迟疑,直接探身就要去掀开面前的门帘,谁料转瞬间就觉得有一样东西紧紧贴在了自己的后背,仿佛只要他一动,就会毫不留情地直搠而入。

    哪怕前年北征时并不像昔日随同睿宗皇帝北征时那样,有生死边缘搏杀挣命的经历,毕竟最危险的任务被他的长子朱廷芳担负去了,可朱泾的反应却依旧极其敏锐。然而,还不待他放手一搏,就听到了楚宽那淡定的声音。

    “如果我是赵国公,就不会这么轻举妄动。你应该知道,我既然说出了这么多,那就是把生死置之度外。你和我不是第一天相识,应该知道一旦我下了拼死之心,那就绝对不会退缩,更不会手软。”

    “没错,你若是不说,天下只怕没有人知道你做了这些,但你既然说了,那么就表示,相对于之前那些事,接下来你想做的事,你觉得比这些事情更大,所以才会将其丢在一边。”

    哪怕腰间顶着利刃,而在这小小的马车中,他很可能不是更擅长小巧腾挪功夫的楚宽那对手,但朱泾在最初的惊疑以及愤怒之后,还是迅速冷静了下来。他缓缓坐了回去,见楚宽不动声色地将手中利刃拢回了袖中,他这才问出了一句话。

    “你到底想要如何?”

    “很简单,把赵国公你的乘龙佳婿请出来。”

    见朱泾一时眉头倒竖,赫然是为之气结,楚宽就嘿然笑道:“太后乃是我的救命恩人,更是我侍奉多年的女主人,我对她老人家敬若神明,自然不会对她的外甥如何。而你也不用担心我对你的乘龙佳婿如何,如果不是因为他对我敬而远之,戒心太重,我也不会出此下策。”

    朱泾简直觉得楚宽不可理喻。人竟然觉得张寿比他更加重要,这无可厚非,毕竟纵使是他,也理解不了张寿那一套艰深至极的东西。

    然而,楚宽这说法竟是隐隐表示,与其之前下手暗害过的废后和大皇子二皇子相比,竟然更看重张寿?而且,什么叫做张寿对人敬而远之,戒心太重?难不成张寿早就洞悉了楚宽的某些事情,却一直秘而不宣?

    尽管朱泾是武人,但楚宽很清楚,人素来心思缜密,不下文官,所以此时一看人这样子,他就知道对方想多了。可此时此刻,他不在意朱泾是不是想太多,反而很担心对方不管不顾直接拒绝,他又不可能真的对人如何,那时候就只有用最激烈的手段。

    因此,趁着朱泾在那皱眉沉思,他就循循善诱地说:“赵国公,张寿是你安排养在那个小村子里的,那个小村子里应该遍地都是你的眼线。所以,皇上和葛老太师认为,是有来自海外的博学人士给他启蒙,教导了他现在教别人的这些东西。”

    “可你应该能够体会到,这不可能!既然如此,这些东西他是从什么地方学来的?是不是和太祖皇帝一样,能够梦到天帝,所以才能够能人之所不能?”

    朱泾清清楚楚地看到,楚宽越说脸上越是狰狞,又或者说是狂热,到最后甚至在手中转起了刚刚那把利刃,眼神也变得比刚刚更加危险。在心中斟酌了许久,他就冷冷反问道:“梁九城奉旨单独试过他,却没什么结果,我看你是失心疯了!”

第八百七十六章 匕见

    “白云观?你是说,岳父派人捎口信来,约我去城外白云观,还说有要事相商?”对于这么一个熟悉但又陌生的地名,公学中的张寿只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熟悉是因为白云观在后世也算是个挺有名的道家之地,当然这个名是好恶都有。而陌生是因为他到了京城之后还没到那地方去过,毕竟他闲着的时候实在是太少了。当然最重要的不是熟悉又或者陌生,而是……

    赵国公府一大堆人,太夫人和九娘素来坚定站在他这一边,朱二也早就被他收拾得服服帖帖,而如今进门的朱莹那两位嫂子,也都对他相当亲切,和他最不对付的,也就是朱泾和朱廷芳父子了。朱泾一般不会特别指名要见他,而且见他可以在赵国公府,去什么白云观?

    见张寿明显在踌躇,好像在质疑这件事是否有名堂,得到外间门房通报,于是亲自进来送口信的阿六就主动问道:“少爷,要不要我先去一趟赵国公府问问?”

    要是平时,岳父约见,张寿怎也不至于推辞,可现在情况不同,他总觉得最近这些事情来势汹汹,却别有一番诡异。思来想去,他最终就点了点头。而少年去得快回来得也挺快,当张寿在九章堂上完又一堂课之后,阿六就再次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赵国公不在家里,大少奶奶告诉我,他派人送了口信回家,这两天有要事处理,暂时不回来。”说这话的时候,阿六脸上也有些狐疑,“我又去兵部衙门问过,说是今天上午早朝之后,赵国公先进了宫,后来就去林尚书府上吊唁,然后就出城去了,只捎了个告假的信。”

    “然后我又去了一趟林府,因为吊唁的人不少,我就悄悄潜了进去,听到人议论赵国公来过,才有那么多人跟着来,全都是趋炎附势之辈。还有人说,赵国公今天坐车而不是骑马来的,带的随从很多。”

    一口气说到这里,阿六见张寿翘起大拇指,似乎在夸奖自己的缜密,他却并没有因此高兴起来,反而更肃然了一些:“然后我去打听了赵国公一行人的行踪,有人看到他们一行人确实出城了。但是,赵国公在林府门前上车之后,在那条街上停留了一会儿才走的。”

    张寿对朱泾虽说谈不上十分熟悉,但就阿六所言的这些,他却已经觉得,这明显迥异于朱泾那往日的作风。上马车却不走……岂不是因为那马车上还有别人?

    所以,当他听到阿六说,人又特地进宫一趟,确证朱泾今日是从清宁宫出来方才去了林府吊唁,而后又去了赵国公府二度求证,打探到朱泾今日出门只带了八个随从,而区区八个人明显摆不出林府下人所言,那护卫前呼后拥的架势,他沉吟片刻,最终就立刻做出了决定。

    “你跟我去一趟女学见莹莹,事有蹊跷,我要和她商量一下。”

    因为女学中从上到下用的都是女子,张寿虽说来接过朱莹几回,但从来都是在大门口。此时他带着阿六匆匆赶到,让人通报一声后就在门前等,没想到不多时,却正好迎面遇上永平公主出来。

    他和这位金枝玉叶也算是很早就相识了,但个性不合,所以也没有太多交集,此时不过侧身一让,拱手行礼而已。可永平公主并没有像平常那样,就和对普通官员一样微微颔首答礼,而是在他身边停留了下来:“张学士是来接朱监学的?”

    虽说朱莹常常戏称自己是女学的督学御史,但实际上,皇帝当初让人刻了两方印,永平公主才是督学山长,朱莹则是监学巡查,可这名头张寿压根没有刻意去记,所以永平公主这么正儿八经地用朱监学三个字来指代朱莹,他不由得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

    而紧跟着,张寿就没有在乎这样一个称呼,而是沉声问道:“怎么,莹莹也不在?”

    永平公主见张寿这短短一句话里,竟流露出几分焦躁的情绪,她不禁有些纳闷,随即就开口说道:“宫中太后娘娘派人来传见莹莹,因为人来得突然,又是在侧门接走的他,所以这正门的门房不知道,这才通报进去,我正好回宫,就告诉张学士你一声。”

    “又是太后?”下意识地迸出这四个字,张寿也顾不得永平公主此时那微妙的表情,立时转身对阿六说道,“走,我们先去南城兵马司!”

    意识到张寿这竟然是打算去见朱廷芳,永平公主一下子醒悟了过来,这恐怕有事情发生。她本想开口询问,可眼见张寿带着阿六走得飞快,她再转念一想,最终决定与其追上去讨没趣,还不如立刻回宫,去清宁宫太后那儿打探一下事情原委。

    一个也字,一个又字,莫不是又出什么事了?

    然而,张寿却根本没有寄希望于永平公主那边有什么样的收获。尤其是当他来到南城兵马司,最终却得知,朱廷芳在大约一个多时辰之前因事外出时,之前就已经隐隐怀疑的他终于彻底确定,自己这一趟白云观之行大概非去不可。

    因为之前阿六捎来的白云观约见口信并未定下时间,因此他并没有立刻就出外城,而是先带着阿六赶回了张园一趟,取了一个匣子之后,主仆两人这才马不停蹄地出了西便门,往西直奔白云观。

    之前张寿带阿六去女学时就已经黄昏,此时到了白云观,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在张园匆匆塞了两块点心垫饥,又灌了一通水,此时张寿腹中并不饥饿,但心头那股怒火却相当炽烈。

    此时的白云观静悄悄,高大的门楼巍峨矗立,仿佛犹如一座寻常的方外道观,可听到身后阿六提醒的声音,他却知道那只不过是个假象。因为耳力和目力一样敏锐的阿六正轻声告诉他,什么地方隐藏着人,什么地方有人窥伺,就如同他的另一双眼睛和耳朵。

    虽说这地方就犹如龙潭虎穴一般,正等着人去自投罗网,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大步走过门楼入内。随着一个年轻的知客道人犹如鬼魅一般现身,态度非常恭敬地深深行了一礼,他就沉声问道:“我家岳父呢?”

    张寿没有问朱莹和朱廷芳是否也在这里,而那知客道人显然也没有问一答二的意思,人甚至一言不发,只是再次弯腰行礼,继而就转身在前头带路。

    紧随其后的张寿努力使自己心平气和,很快,他就在这无比静谧的环境中,捕捉到了前头这个带路人那若有若无的呼吸声,然而,他自己身后阿六的呼吸声和脚步声,却仿佛完全消失了一般,以至于他禁不住突然转头往后看去,继而立时瞳孔一缩。

    身后竟是连个鬼影子都没有,阿六不见了!

    然而,只是瞬间的惊诧,张寿就扭回头来,镇定自若地继续紧紧跟上了前头的知客道人。阿六跟了他这么多年,这天底下想要无声无息将少年放倒的人绝对不存在,所以更大的可能是,这小子趁人不备,悄然潜入了黑夜之中的某处。

    虽说这同样很危险,但他来之前已经做了相应的准备,不论永平公主在回宫之后是否有所作为,其他人却也能把相应布置执行到底,所以他心中固然有忐忑,可绝对谈不上有太大的畏惧。

    毕竟,他进京之后固然结下了不少仇人,但要置他于死地而后快的仇人,那无疑是废后和大皇子二皇子母子三人,如今他们都已经死得干干净净,至于剩下的如江阁老之类,要报复他也使不出这样的手段。

    所以,此时这样的局面,他就算用排除法,也能大致把嫌疑人缩小到一个最小的范围。

    当前头那知客道人仿佛不知道带来的两个人已经少了一个,在一处偏殿门口站定,轻轻敲门后又悄无声息地退到一旁的暗影中,他就毫不客气地开了口:“楚公公,你借用我岳父的名义约见我,到底想干什么?”

    不过须臾,内中就传来了一个声音:“赵国公,我对你说的没错吧?令婿对我深怀戒心,你那时候不信,可现在你听听,他一开口就说是我在背后搅动风云。”

    “你都已经把事情做到了这不能回头的地步上,他若是再算不到是你,那也就不是莹莹会在千万人中挑中的夫君了。”那另一个声音顿了一顿之后,当即就喝道,“张寿,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可不像是你!”

    “岳父大人,莹莹被人以太后相召为名请走,朱大哥也不在南城兵马司,我虽说对永平公主露了点口风,也布置了相关人士去做他们该做的事,但却也不得不亲自来走这一趟。”

    如此回答过后,张寿就直截了当地进了偏殿,眼见一瞬间四周灯火犹如有人控制似的一盏盏亮起,他却依旧面不改色心不跳,甚至连眼睛都没眨动一下。

    他从前看多了华灯璀璨,烟花绚烂,看多了各种神奇魔术大变活人,甚至连一座摩天大楼都能给你变没……这么一点小小的伎俩又算什么?因此,在火光乍现那第一刻就微微眯起眼睛适应明暗变化的他,第一时间就看见了空无一人的正位,以及右下首的朱泾。

    至于楚宽,人恰是站在正位旁边稍后一点的地方,一如他曾经去乾清宫时,见到人站立在皇帝身后的那个位置。

    “张学士,你号称自幼长在乡野,因葛老太师的教授方才有如今的才学。但这是葛老太师替你扛下了外间可能有的质疑,他在那小村中固然住了一阵子,却根本没有能够教你。而在皇上和他看来,你和某些精通海外蕃学的贤士有所关联,甚至他们教了你。”

    “但是,京郊不是那些海边的渔村,常有大船小船从海上来,于是常人不以为意。尤其是那座小村,四处都是你岳父安插的人,若有陌生人,一定会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纵使你用那座竹林以及竹屋作为遮掩,却也瞒不了一辈子。”

    “所以,没有什么精通海外蕃学的贤士,也没有什么竹林隐贤,更没有什么大病之后开窍……有的只是和当初太祖皇帝梦天帝一样,生而知之的奇迹!”

    饶是张寿算到楚宽这一系列动作背后,恐怕是要拿着某些事情逼自己,可此时那一层窗户纸被人捅破,他还是禁不住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人家穿越之后从书呆子、傻子、瞎子、废柴变成天才,人人都觉得毫无问题,理所当然,可轮到他的时候,他好歹还在融水村中悄悄铺垫了三年,可却依旧被有心人盯上。

    说来说去,全都是当年那位太祖皇帝干出来的事情太绝了!梦天帝制球仪画地图……要不是在海上失踪,人真的有可能征服四海,到时候就不是梦天帝,而是天帝转世了!

    楚宽咄咄逼人的灵魂拷问在前,张寿却有余暇考虑这种完全无关的事,自然不是因为他镇定又或者破罐子破摔,而是这种完全从心的事,只要他抵死不认,楚宽还能拿他去切片吗?

    因此,他哂然一笑,没好气地说:“生而知之,楚公公你未免把学习二字,看得太过简单了。我也懒得反驳你,你既然咬定了我是生而知之,那你扣下我岳父,约我到这儿来,到底想干什么?”

    楚宽直接从那正位之后走了下来:“古今通集库里的那些书,梁九城既然试过你却没什么发现,我也没那个自信能超过他,再拿那些手札试你也没用。而太祖皇帝以及那些部属的下落,皇上既然派人扬帆出海寻找,十年二十年,百八十年坚持不懈,总能发现相应的线索。”

    “毕竟,如今不是球仪在军器局里束之高阁,朝臣们压根不在乎海东还有一块广袤大陆的时候了,有海东那些与大明截然不同的农作物当作证据,他们没办法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但是,太祖皇帝早年间南征北战,屡战屡胜,不止是因为他练兵得法,将帅归心,也是因为他招募能工巧匠,根据他画出的图纸做出了一批所向披靡的武器,所以从大明立国之初,军器局就是重中之重。”

    “而这些图纸,因为渭南伯张康之前某一个蠢货的关系,几年没有拿出来晾晒摹写,以至于损毁到几乎难以辨识。又因工匠每人只通一样或者两样部件,装配的人又死了……这么多年,军器局拼尽全力,还有一小半无法制造。张学士你如果生而知之,不觉得责无旁贷吗?”

第八百七十七章 出人意料

    责无旁贷你个鬼啊……我又不是理工科的!不对,就算我是理工科的,我又不像那位太祖皇帝似的,毕业论文就是武器系统,而且还是真身穿越,不但带着弓箭,玩得一手好速射,甚至连参考书都带着!

    张寿简直是一肚子的槽想吐,尤其是楚宽此时那狂热的样子,简直和某些钻牛角尖的中二少年如出一辙,可要说这家伙怀疑错了吧……那还真的没有怀疑错,他顿时再次深深叹了一口气,紧跟着却又笑了一声。

    “原来楚公公不惜折腾出眼下这场面,只是为了这个。”

    这一次,楚宽还没说话,赵国公朱泾却直接沉下了脸:“军器局的事,我怎么没有听说过?而且,张寿,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什么叫只是?军器局如果有问题,那些使得我朝能够凌驾于北虏之上,甚至乱过几次都没有酿成大祸的神兵利器再也做不出来了,那……”

    没有等赵国公朱泾把话说完,张寿就气定神闲地打断道:“岳父大人,容我反驳一句,做不出来又如何?所谓神兵利器,从来就不重要,重要的是人。”

    “就比如打仗,再好的精兵,如果让一个只看过几本兵书,只会耍嘴皮子功夫的文弱书生去带,那么就是丧师辱国。然而,哪怕是一群从来没有上过战阵的农人又或者矿工,由一个精通带兵之道的名将去带,那么甚至不用三五年,也许三五个月就能肃然成军。”

    “神兵利器也一样,如今就是因为没有真正懂得其中原理的人,所以图纸没了,会装配的人没了,于是就有失传的危险。可要是有人懂得如何才能画出这样的图纸,每个构件都有什么样的作用,装配的时候,怎样才能把误差做到最小,神兵利器岂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而且因为有人不断钻研琢磨,最初的那些神兵利器很快就能更新到第二代,第三代,甚至于第n代。”张寿也懒得理会面前这两位是否能听得懂所谓的n是什么意思,嘿然一笑就一字一句地说,“否则,固守老祖宗的东西,只会一不留神就失传。”

    这一次,朱泾虽说被抢白得面色有些不好看,但却不得不承认张寿所言确实有理。然而,楚宽却非但没有被挤兑的恼火,面上的某种神色反而更浓烈了。

    “我就知道,能解开太祖皇帝那个密匣的人,自然不会像那些庸碌的凡夫俗子一般。怪不得你这两年一心一意都扑在各种学校上,果然是早就能明白太祖皇帝的心意。”

    “天下人都以为太祖皇帝平生最得意的是那驱除鞑虏,定鼎天下的不世功业,都以为是军器局里的那些神兵利器,却不知道……”

    “太祖皇帝最得意的是当年那国子监中百花齐放的各大学堂。可现如今,九章堂倒是重开了,那些杂科却湮没无踪了。太祖皇帝甚至连木匠铁匠都想要开学校来培训,却因为反对太烈而不得不暂时偃旗息鼓。就连他当初退位之后扬帆出海,也有另外一种说法。”

    “传说他是痛恨某些人食古不化,冥顽不灵,他又不可能大刀阔斧一路把那些读书人全都杀得干干净净,然后推行自己这一套,于是一气之下传位太宗皇帝,带着一大批拥趸,打算在海东寻找一片净土,在异域他乡开疆拓土,重新开创基业!”

    醒醒,那是徐福的剧本,不是本朝那位太祖!除非失心疯的人才会这么干!

    虽说知道太祖皇帝在某些人,甚至包括皇帝和朱莹的心目中,那都等同于神明,但张寿此时此刻还是忍不住哂然笑道:“庸人只知道陆上开疆拓土,却不知道海外尚有无主的肥美之地无数,所以太祖皇帝扬帆出海,探索宇内之举,当然是旷古烁今,但是……”

    “但是,昔年秦始皇帝年间,徐福扬帆出海,借口寻找不死药而消失无踪的时候,带去了三千童男童女。如今的日本,号称便是当年他留下的后人。但那也只是传说,毕竟秦朝时那个孤悬海外的岛屿到底是个什么光景,并没有人知道。”

    “可有一个道理却很明白,那就是人口繁衍。徐福当初带去了三千童男童女,去除一定的死亡率之后,彼此婚配,那么至少能生下不少孩子,然后一代一代繁衍下来,至今一千余年,确实能够积攒下相当可观的人口。当然前提是在海上不曾损失过太多船只和人口。”

    “而海东大陆相比日本,距离之远何止十倍,有多少船,多少人能够安然抵达?抵达之后,如果真的想要繁衍生息,在海外开疆拓土,奠定邦国的话……那么,随船跟去了多少女子?最重要的话,这么多年下来,大明各地可有大规模人口流出的迹象?”

    “如果没有不断补充人口,在遥远的异域他乡建邦立国这种事,除非一口气出去二十万大军,就犹如我曾经说过的商末攸侯喜那二十万大军失踪故事,那么还有可能在异域建立一个有些规模的邦国,因为有休养生息的基础。否则,纵使是圣君明主,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故而,太祖皇帝若是真的有准备而行,当年振臂一呼,不说百万军民愿意随同他出海,至少十万二十万总有的吧?可是,这么大的事,怎么会到现在才有所谓太祖后裔现身?”

    楚宽眼神意味难明地看着张寿,心情简直是复杂到乱糟糟的。

    而和他相比,朱泾的反应相对冷静而克制,毕竟,他算得上是被人挟持到此的,哪怕他也向来推崇太祖,可他对海东建国之说其实嗤之以鼻,而且此时张寿所言确实有理。

    有哪位开国天子会愿意丢下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然后到异域不毛之地去继续开地图打仗?太祖皇帝当年退位的时候固然还算年富力强,可要知道,那也和他现在这年纪差不了太多,半生戎马带来的损伤,那是从表面看不出来的!

    因此,朱泾当机立断地说道:“楚宽,张寿该说的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你现在还想如何?他算学固然精通,杂学也有所涉猎,但就如同他丝毫不懂天文星象,二十八宿之类的星星都认不出来,甚至连帝星紫微都有些懵懂一样,他对火炮火铳之类的东西也一窍不通。”

    “你难道还要把刀架在他脖子上,逼着他给你当场梦天帝吗?想当年王荆公也曾经有过一篇《伤仲永》,那也不是神童生在寻常民家?只不过区别是一个因为父亲愚鲁而最终泯然众人,张寿却因为自身好学,再加上又有葛老太师言传身教,当然能大放光彩。”

    张寿很少听见朱泾对人夸他,尤其此时还是在楚宽面前,因此他不禁笑吟吟地站在那里,等朱泾说完之后,他还非常真挚地说:“多谢岳父大人夸奖。”

    我不是夸奖你,我这是在暗示楚宽悬崖勒马!

    朱泾为之气结,可偏偏还不能这么说出口。他虽说自负武艺,可如今这白云观中里里外外全都是楚宽带来的御前近侍,他也不是没试图以大义相责,可这些人就好似耳聋一般选择性无视他的话,所以他当然不会指望能够带着张寿冲杀出去。

    哪怕知道张寿应该把阿六带来了,他也不敢更不能冒这样的风险。否则张寿要是出现任何损伤,他怎么对得起宝贝女儿!更何况,按照张寿的说法,朱莹和朱廷芳说不定也被楚宽算计在内!

    因此,见楚宽面上更加阴晴不定,他心下一急,又厉声喝道:“更何况,我当年让吴氏带着张寿在融水村,确实调了旧部过去就近照看,却也只是让那些昔日老兵能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并不曾让人时时刻刻盯着他,他母子二人又不是囚犯!”

    “说不定就真的有海外贤士探知了他的身份,于是觉得有可趁之机,所以才特意教导他呢?你应该知道,太祖皇帝固然退位之后飘洋出海,而当后来他失踪,太宗皇帝为他发丧之后,又有曾经在国子监治学的贤士也坐船远洋海外!这么多年了,他们未必就没有学生弟子!”

    这就是背后有人的好处了……

    张寿轻轻吸了一口气,心想自己也就是在乡下那三年吃了点苦——甚至都称不上苦,因为那只不过是勤俭节约小地主的生活——自从有了老师,多了婚约,固然多了些风刀霜剑,有时候也莫名其妙被人针对,可却也时时刻刻有了大树撑腰。

    因此,他也就无辜地回望着楚宽,直到看见对方轻轻一翻手腕,亮出了一柄尖刀,他这才面色渐冷。下一刻,他就听到背后传来了朱泾的声音。

    “张寿,到我身后来!这家伙疯了!”

    几乎是在朱泾这头两个字话音刚落之际,张寿就想都不想地往地上猛然一扑,压根不顾形象地往旁边一个翻滚,果然接下来就是砰砰连声炸响。他并没有因为朱泾的话而贸贸然去靠近自家这位岳父,直接就瞅准了一旁那根顶天立地的柱子。

    直到后背撞上柱子,整个人也随之停下,耳边听到正中央那分明正在激烈交手的声音,张寿这才在心里苦笑了一声。

    朱泾都看出楚宽是疯了,更不要说阿六这个眼明手利的人了。只不过,这么一打起来,白云观中其他那些家伙还不是瞬息就到,双拳难敌四手,这小子难道还能把一堆御前近侍全都扛下来不成?

    就连花七赶到,估计也拦不住那样一批人!果然,下一刻,他就听到了楚宽那游刃有余的笑声。

    “张学士,刚刚赵国公说你不懂得火炮火铳,说你不懂得天文形象,就差说你只是个懂得算学的书呆子了。可刚刚那一声声犹如火铳炸响,火光四溅的东西是什么玩意?你敢说你那天工坊中,就只做什么座钟纺机之类的吗?就没有做过这样精妙的火器?”

    知道楚宽是想要分阿六之心,然后伺机靠近自己,耳听得炸响依旧在不断响起,这偏殿中依旧烟雾弥漫,刚刚在翻滚之间已经用随身玉葫芦中浸湿丝巾捂住口鼻的张寿,却依旧没有说话。

    然而,一贯沉默的阿六却开口说道:“少爷要说那是毒火弹,你相信吗?”

    已经退到大殿一角,正打算靠近张寿所在的赵国公朱泾不禁微微一凛。可他正在手忙脚乱撕下衣袖捂住口鼻,随之阿六说出来的下一句话,就让他差点为之气结。

    “骗你的,那是过年的时候给小孩子玩的摔炮,扔在地上就能炸开,还能发出烟雾,声音还挺响。少爷也就弄了一点火药,让人做了一盒子,生怕做太多把地下的天工坊给炸了!”

    朱泾平时对阿六倒是谈不上什么好感恶感,这么个小子做护卫是最够格的,但做管家……张寿胡闹,朱莹却也跟着一块任性,他就懒得说什么了。可现在人还没占到完全的先机,就竟然直接捅破了刚刚那炸响的玄虚,接下来还怎么打?

    然而,楚宽的动作却禁不住稍稍一顿,一个失神之下,肩头竟是挨了一下,随即却是怒斥道:“摔炮?张寿,你那天工坊中做出来的东西或是新奇巧妙,或是能有益民生,你居然不去琢磨更有用的东西,而是做这等无用之物?”

    觉察到身边脚步急促,已经半坐起来的张寿侧头一看,恰是发现朱泾已经赶到了他的身边,他就摆手阻止岳父拉他起身,而是坐在那儿呵呵笑了笑。

    “怎么,楚公公认为阿六捧着的那个匣子里是什么?一打开就迸出无数暗器的神奇匣子,能够飞出飞刀取人首级的神秘机关,又或者可以扬手一击取人性命的神兵利器?”

    没好气地丢出一连串嘲讽之后,他就懒洋洋地笑道:“我的能力就止于此,顶多只能惠及民生而已,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的学生当中,将来也许有人能胜过我,然后在神兵利器的领域有所突破,就算他们不能,他们的学生,学生的学生,一定有人可以做到。”

    “学无止境,只要学校一直在,传承就一直在,不断代的结果就是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换旧人,将来总有人能够根据存留的实物把那些神兵利器复原,然后再更新迭代,造出更好的。楚公公,阴谋有时尽,学海无止境,你还没老,有那动脑子耍阴谋的功夫……”

    “不如学一学那些更有用的东西,别太钻牛角尖了!”

第八百七十八章 好时代和坏时代

    楚宽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如此挫败的滋味了。而这种挫败并不是所谓的打不过,斗不过,毕竟按照现在的情势来看,哪怕阿六再能打也不过是一个人,外头的御前近侍也是因为没有得到他的指令,于是没贸贸然闯进来而已。

    可是,张寿从刚刚的说到现在的做,种种言行举止全都出乎意料,再加上赵国公朱泾又在旁边说一些动摇他的话,哪怕他只是生出一点点对自己这破釜沉舟之举的质疑,那也是这难缠的翁婿俩最大的成功。

    然而,既然已经不惜把某些事对赵国公朱泾剖析得明明白白,楚宽当然不会就此退缩。朱泾这样的人,说话做事稳重到犹如文官,他不用担心人会大嘴巴满世界宣扬。如果没有他强行要见张寿这一遭,也许朱泾就连对皇帝也要斟酌许久之后才会选择性透露一些他的话。

    可做都做了,他从来不会为做过的事情后悔。再加上如今各种心愿一一了却,最大的祸害也一个个铲除,他已经谈不上多大的牵挂了,生死既然都置之度外,大逆不道,罪该万死都无所谓了,他还有什么好迟疑的?

    因此,楚宽稍稍退后了两步,见阿六也退到了张寿身前,他就淡淡地说:“张学士说得也许没错,我确实应该学一学。可是,一个九章堂便那般艰难,一座公学更是引来攻谮无数,你那新学的倡议一说就引起那么绝大的反弹,你觉得学海无涯,可天下腐儒却能淹死你!”

    “传说太祖初年,天下有官营的药局和医士,保证无钱的贫民能够得到医治;天下有数不清的官学和义学,能够让贫儿能够读书;天下还有不计其数的官营善堂,能够让民间再无冻饿而死的弃儿,而且但凡生而不举,或溺死或活埋的残忍父母,全都会得到严惩……”

    “而所有的这些,全都是因为驱除鞑虏后,官府囤积了大量无主田地分发贫民,又收拢无数财富作为后备,方才能够做到。如今,天下承平已久,纵使由外而内的大位更迭发生过两次,但清洗掉的不过一批曾经的高官权臣,那些盘踞在各地的缙绅地主却依旧越来越富。”

    张寿虽说被阿六扶了起来,但此时听着楚宽这些话,他却禁不住有些牙疼。看来楚宽的病比预想中更重啊,这是扳不回来了?

    而正当他想要开口反驳的时候,却听到了自家岳父那低沉的声音。

    “太祖皇帝驱除鞑虏,恢复天下衣冠,确实是古今少有的明君贤主,但你怎么就确定,当时那所谓天下百姓安居乐业的景象,就真的如你现在所说?史家的春秋笔法,古往今来都是一样的,尤其是粉饰圣君明主的时候,更是无所不用其极!”

    “就如同《旧唐书》中还好歹略提一提唐太宗的不是,到了《新唐书》,就连他诛凶杀弟的恶行都不提。这还是宋人写唐史,那唐人写唐史,甚至写隋史,岂不是更加荒谬?”

    楚宽没想到,平时也算是太祖皇帝推崇者的朱泾,竟会突然如此反驳自己,愣了一愣之后顿时勃然大怒:“什么叫粉饰圣君明主,朱泾,你竟敢如此大逆不道!我朝太祖岂是自矜功劳,口口声声自己献计解了雁门之围的唐太宗能相提并论的?”

    朱泾却一点都没有因为楚宽的发怒而退缩,反而不慌不忙地笑了一声。

    “从宋末到元末,百余年先是天下战乱,随后又是蒙元一再内乱,盘剥地方,最后又是元末天下战乱,你知道损失了多少人口,你知道多少人流离失所?天下无主田地那么多,你知道有多少是荒地,而要把这些荒地开垦出来,国朝之初,要花费多少人力,迁移多少人口,而因此又有多少人死在路上?”

    张寿听到朱泾说战乱,说人口,说迁移,他不禁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很多人说起哪朝哪代开国,都会赞颂生机勃勃,斗志昂扬,仿佛只凭一股斗志就会有后来的繁华富庶,却压根忘了,无论汉隋,无论宋明,建国初年其实根本就没有那么多歌舞升平,因为天下初定,吃饱饭都不容易,仓廪的日益丰实,那是很多人的牺牲换来的。

    就比如朱泾所说的大迁徙,就时下平民百姓骨子里的故土难离情绪来说,有几个人愿意迁徙,尤其是从北到南,从南到北,这种跨地域的大量流动根本就是不可能的。而行政强制性迁徙,一旦在物资补给以及调度上出现问题,路上会死多少人?

    最重要的是,明初的百姓,有什么信仰,有什么斗志?

    大字不识一个的他们,有几个愿意为朝廷的大政方略牺牲?也不能说是太祖皇帝学朱元璋,在面对天下十室九空的情况下,甭管哪个朝代,不进行大规模人口迁徙,怎么搞建设?

    南北人口一旦剧烈失衡,那么科举的及第人数就会持续性失衡,所以就如同后世的大学录取各省分名额一样,在如今这个年头,乡试的解额,也就是举人的数量,同样是个各省规定额度,而在最终会试和殿试录取的时候,也会均衡考虑南北。

    须臾,张寿就意识到自己想得远了,却忍不住轻声说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张寿和朱泾竟然如此一唱一和,楚宽那脸色不可避免地变得狰狞:“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岂能因愚夫愚妇的抱怨而诋毁明君令主?”

    朱泾却并没有理会楚宽,他甚至没有给张寿再次抢过话头的机会,淡淡地继续往下说。

    “至于你说的医士和药局,那时候天下初定,百废俱兴,好大夫本来就少,而且所谓杏林的习俗就是敝帚自珍,就算勒令他们收徒教授,很多人也是做个样子。所以很多所谓的医士,不过是认得几个字的书生拿着本医书,装模作样地给人把脉,其实根本不会看病。”

    “连脉息都感觉不到,治病当然也就是庸医,至于开方子,那就更是依样画葫芦照抄。但如果这样的话,好歹还能撞大运,几十个人里头治好几个人。但是,你用你自己的脑子好好想一想,天下初定,赋税都还没来得及收上几个钱,朝廷哪里有钱囤积药材?”

    “你知道那时候天下有多少生药铺因为这医士和药局制度而破家灭门,你知道那时候天下有多少曾经舍粥放米,少收佃租的良善之家因为要被逼乐输药材,于是家破人亡?天下缙绅不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刚刚躲过战乱再被某些官吏这么一倾轧,他们的活路呢?”

    “还有,你知道那些学校中,有多少教的是太祖皇帝钦定的教材,而不是换汤不换药的之乎者也,圣人学说?因为天下没有足够读懂那些教材的老师!你知道所谓善堂中,又有多少其实是藏污纳垢,甚至买卖婴儿?好的制度也要有人来执行!”

    “你知道为了对付所谓生儿不举的禁令,有多少养不起孩子的父母,直接就在自家宅子里挖坑,把孩子活活就这么埋下去?你又知道有多少本该发给家有五个子女以上家庭的朝廷补贴,扣在某些贪官污吏之手?”

    “太祖皇帝为此大开杀戒,杀了很多很多人,可都说天下人畏威而不畏德,然则你又可知道,纵使威刑再肃,可十倍百倍的利在前,却有的是人不怕死!而那些心目中自认为是对的儒生,又有多少人愿意为了维护所谓的圣贤学说,打击所谓的异端而去死!”

    “太祖皇帝最终是醒悟到不能急功近利,这才黯然退位的!你醒醒吧,无论是太祖年间也好,现在史书上赞颂夸奖的年代也好,全都不过是溢美之词!有多少光,就有多少暗!”

    “而像你这般,用阴谋诡计杀戮,用这些鬼鬼祟祟的伎俩,想要让一个时代变好,那更是绝不可能!”

    “我不想说什么治大国如烹小鲜之类的空话套话,我只想说,从古至今历朝历代,全都是开国时锐意进取,而后积弊渐深。等到了王朝末期,那从不是什么昏君奸臣一手遮天,而是缙绅醉生梦死,百姓生死不问。”

    “但如今还没到那时候。观风天下,不止是宫中那少之又少的内侍在做,我也在奉命而为,更多的人也在悄悄留心,只要上能知下,就不至于落到那样的结果。而如今,皇上册立了三皇子为太子,那又是个好学却又不失坚毅的储君,无论从哪一点来看,都无需你操空心!”

    “若是你还想说,军器局中那些武器图纸保管不当,乃至于神兵利器有失传的危险,这是谁在背后耍什么阴谋诡计,为的是让朝廷少打仗,少开疆拓土,武臣能够安分守己,文臣能够手握大权,那我想说的是,你把所谓阴谋诡计的作用放得太大了。”

    “军器局里就算真的没了图纸,其他地方很可能还有底稿。而精通装配的工匠,也不会因为少了一个就真的束手无策。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就如同张寿能够用一个年纪轻轻的未出师工匠就做出那么多东西,甚至使人得到了大匠之名,天下难道就没有更多这样的巧匠?”

    “你是皇上的心腹,可皇上不是只有你一个心腹!就如同我固然是不错的领兵大将,但天下却有的是比我更强的将帅一样,从前有,今后更不会少。天下从来就不缺能人!”

    该说的话,全都被朱泾这个岳父抢着说去了,张寿觉得很满意,而就因为这一瞬间的心情放松,他忍不住轻声嘟囔道:“无论少了哪个人,地球都还是照样转。”

    可就是话刚出口的这么一瞬间,他就陡然觉得一阵寒意扑面而来,可紧跟着,他眼前一花,再定睛一看,竟是阿六直接挡在了自己的身前,少年针锋相对地拳脚并用,把扑过来的楚宽给挡了回去。

    然而,后者非但没有任何被挫败的低落,反而大笑道:“果然,张学士你也知道脚下这大地是圆的,你还敢说不是生而知之?”

    “怎么,太祖皇帝还曾经留下了地圆说?”张寿早就已经破罐子破摔了,这会儿非但没有露出半点惧色,反而还哂然一笑道,“我对学生们早就说过大地是圆的,也曾经说过天上星辰会转动……这不是什么生而知之,这只不过是从实践观察中总结出来的真理。”

    “而这些看似和实际情况毫不相关的真理,却是改进织机纺车之类东西的基石,也就是所谓的知其然,而后知其所以然。所以,楚公公,你锲而不舍地追寻什么天下是否有第二个生而知之的太祖皇帝,这完全没有必要。”

    “英明神武的太祖皇帝尚且在现实面前碰壁过,更何况其他大不如他的人?”

    “你是指望我脑筋一动,给你画出一堆神兵利器的图纸?我要是有这本事,我找一个偏僻小国做出这些东西称王称霸不好吗?还费神费力地带着这么多学生?”

    楚宽冷冷看着近在咫尺,触手可及,却因隔着一个阿六而没办法对其如何的张寿,眼睛眯了眯,最终笑了一声:“看来,张学士你终究是那种被逼到绝路也不肯露出破绽的人。虽说你是太子殿下的老师,也是皇上很看重的人,更可能是皇上的女婿,但是……”

    “既然你不承认和太祖皇帝一样是生而知之的人,又不肯翻译古今通集库里那些太祖手札,更不肯复原军器局中那些很可能就此断代失传的神兵利器,那么,你这样一个人留在世上,也许如同刚刚阿六使出来的摔炮一样,温和无害,但是……”

    “却也可能成为世间巨恶,遗患无穷!”

    话音刚落,他就厉声喝道:“全都给我听好了,放火箭!”

    朱泾登时面色遽变,尤其是眼见阿六几乎顷刻之间冲上去和人打成一团,他就忍不住怒喝道:“你疯了,在这种狭窄的地方用火箭,你自己也跑不了!”

    “赵国公,我都对你说了那么多的事,我就没想过能活。”尽管眼前是最难缠的对手,但是,楚宽竟然还在笑,说出来的话固然断断续续,可却依旧吐字清晰,“你们都是一言九鼎的人,所以刚刚只要答应,我可以当场自绝谢罪,可惜,你们翁婿俩为人处事太君子。”

    “甚至都不屑于虚与委蛇,骗我一骗。既然如此,那便一起死好了。那些已经烂掉的疮,我或是剜掉,或是用火灼烫,让其重新显现,然后可以从容疗治。而张学士这不知道是好是坏的疮,若是就这样轻轻放过,那实在是有违我这辈子的宗旨。”

    “既然赵国公你一力维护,那我只好说对不起了!”

第八百七十九章 意外的援兵

    这简直是真正的疯子!

    阿六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么急躁。平时被人夸奖的什么冰雪一般冷静,又或者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之类的特质,此时早就从他身上消失了,这会儿那个和楚宽厮打在一起的少年,恰是拳打脚踢头槌膝撞肩顶,仿佛全身上下无一不是武器,只想先把楚宽拿下再论其他。

    尤其是在屋外已经先后几支火箭射进来,眼看火苗倏然升起,烟雾亦是升腾而起,他就更是状若疯虎,雷霆大怒。

    然而,面对这样一个拼命的对手,身上已经好几处受伤的楚宽,却是仿佛丝毫不在乎自己的伤痛,尤其是看到朱泾二话不说把张寿往背后一甩,随即竟是打算背着人强行突围时,他甚至还笑了一声。虽说因为阿六紧逼不放,他的声音有些断断续续,吐字却依旧清晰。

    “赵国公你是沙场勇将,可在这种狭窄的地方拼命,你比不上死士!”

    “我早已经布置好,拦住了所有人,不管是朱大公子还是大小姐,还有花七,又或者你们赵国公府以及其他那些勋贵的家丁家将,还有锐骑营,全都来不了。除了他们,没有人能突破外间那些御前近侍……”

    还没等他说完,外间就已经传来了叱喝和高呼声,以及刀剑交击的声音。而这时候,伏在自家岳父背上,眼见得人不管不顾疾步往外冲去,张寿却忍不住开口说道:“阿六,别被他吓住,救兵已经来了!我这儿有岳父大人,你拿下他,那就是天字第一号大功!”

    刚刚还打出了真火的少年一瞬间眼神变得无比明亮。他没有问张寿哪来的援兵,也没有回答,只是挑衅似的瞪了面色难看的楚宽一眼,随即毫不犹豫地将原本就很快的攻势再增加了三分。

    然而,刚刚他打得疯却失去了几分章法,此时虽雷霆万钧,招式却越发刁钻狠毒,以至于楚宽最后不得不高喝道:“别被调虎离山之计骗了,堵住门窗,别让他们出去!”

    可高喝出声的他眼睁睁看着朱泾背了张寿破门而出,外间却竟是没有应和回答自己的声音,但刀剑交击声却不绝,分明无心他顾。那一刻,他登时一颗心往下一沉。

    他早就开始准备今天的这件事,而且也算准了张寿可能咬死不认的反应,做了最坏的打算,所以在方方面面下了最大的功夫,甚至连张寿得到消息后避而不来,他也一样算在了其中,而那时候少不得就要动用朱莹这张暗牌。

    至于张寿可能有的,向陆三郎张琛等学生求助借人的举动,他也一一算了在内,所以此时此刻各家应该都正处于忙乱之中自顾不暇。当然,最重要的是,无论是张寿还是阿六,甚至朱廷芳朱莹,这一天都根本进不了宫,更接触不到皇帝太子这些能够一锤定音的人。

    而比如花七这种神出鬼没,很可能带来变数的人,也早就被他用计支走,此时绝对不可能出现。既然如此,哪来的救兵,天上掉下来的吗?

    而在冲出屋子的一刹那,张寿没有提醒赵国公朱泾什么。和这位久经战阵的岳父比起来,在生死搏杀这种事上,他的经验无限等同于零,当初和朱莹张琛陆小胖子一道在竹屋里面对的那场厮杀,简直是犹如小孩子过家家,压根不值得拿出来说。

    而且,要是那时候他就知道阿六这么厉害,恐怕不会做出那种行险一般的布置。

    所以,这会儿他也同样屏气息声,甚至不去看四面那一团乱的战局,以免因为慌乱出声而搅乱了朱泾的判断。可随着一个声音传到他的耳中,他那点强行做出来的镇定立刻就飞到爪哇国去了。而不仅仅是他,就连朱泾也同样如此。

    “爹,阿寿!”

    刚刚义无反顾地把张寿甩到背上背了出来,此时听到朱莹这一声爹,朱泾这才觉得心中一松,紧跟着竟是微微有些腿软。不是因为力竭,而是刚刚紧紧提起的一口气终于落下,他这才终于生出了丝丝后怕,当然,这一切全都因为朱莹刚刚先叫了一声爹而冲淡了。

    都说有了媳妇忘了娘,可他这女儿是有了佳婿就忘了爹……总算今天还惦记着他这个父亲,否则他刚刚这女婿真的是白背了!

    而张寿趁着朱泾刚刚失神之际一松手,也从他背上滑落了下来。站定之后,他见朱莹一阵风似的冲了过来,先是丢开手中长剑,紧紧抓住朱泾的臂膀,上上下下打量了人好一阵子,他就站在旁边轻轻咳嗽一声道:“莹莹,今天多亏了岳父,否则你就见不着我了。”

    四面依旧还在厮杀,可当听到张寿这句话的时候,本来就是一身劲装的朱莹登时面色大变。想起刚刚看到朱泾背着张寿出来的这一幕,她顿时下意识地扑上去抱住了自己的父亲,声音也一下子变得哽咽了起来:“爹,谢谢……谢谢你!”

    朱泾刚刚还想摆一下身为父亲的威严架子,可被张寿这么一说,女儿又是如此真情流露,他顿时有些手足无措。好在他还算反应极快,此时发觉那些御前近侍赫然被人分割成了开来,战况竟是自己这一方占优,他连忙拍了拍朱莹的背,随即把人推给了张寿。

    他也顾不得这些援兵是什么来路,当即厉喝道:“我是赵国公朱泾,尔等因楚宽之言困我翁婿二人,如今还负隅顽抗,冥顽不灵,难道是想背着叛逆之罪下九幽黄泉吗?”

    他这一声喝去,虽说没有能让楚宽带着的那些御前近侍立刻住手,但却也有几个人出手明显沉滞犹豫了许多。

    而朱莹则是拉着张寿又仔仔细细审视了好一番,确定人无事,她正想开口说话,却只见张寿突然面露焦急之色,却是转头朝着后头那着火的偏殿叫道:“阿六,别打了,快出来!”

    见偏殿里头依旧能听到动手的声音,噼里啪啦燃烧的声音,却偏偏没有阿六回应自己的声音,张寿顿时心头大急。

    刚刚让阿六把楚宽拿下,便算是一桩大功什么的,这根本就是他用来给楚宽施压的伎俩,毕竟那时候他并不确定外间是什么情形,可如今这光景至少是己方占优,绝对可以支撑一段时间,他怎会愿意承担阿六在里头和楚宽打出个好歹的风险?

    他当即提高声音叫道:“阿六,别打了,先出来!就算他真的跑了一时,也跑不了一世!”

    话音刚落,两个人影终于几乎不分先后地同时冲了出来。相比落地之后先看四面战局的楚宽,阿六却是心无旁骛,直接又朝对方狂攻了上去。而楚宽一不留神就肩头再次中了重重一下,踉跄后退一步后,他却腰间一抹,手上已经是多了一把明晃晃的软剑。

    看到这一幕,朱莹顿时顾不得其他,立刻高声叫道:“阿六,退回来,我有东西带给你!”

    见刚刚自己叫了好几次,才最终冲出那着火偏殿的阿六,此时却真的乖乖退到了自己面前,张寿顿时为之气结。然而下一刻,却有一个人从刚刚纷纷乱乱的战团中退出冲了过来,将背上的东西解下交到了朱莹手中,又一溜烟跑了回去再战。

    而朱莹立刻笑吟吟地把东西交给了阿六,却是阿六备用的弓以及一袋箭!

    弓箭在手,阿六的那股精气神就完全不同了。之前他和张寿一同来时,本来是想带上惯用的弓箭,但张寿顾虑万一今天真的有诈,那则是敌暗我明,带了反而更麻烦,所以最终他只能空手而来。此时他随手将箭袋往身上一挂,左手握弓,右手一拈,却是三箭在手。

    哪怕只是蓄而不发,但楚宽依旧感觉后背汗毛一根根全都竖了起来。花七虽说号称所有武器精通,但那只能用来对付寻常高手,箭术也就是一般好手的级别,可阿六这小弓明明不是什么神兵利器,可却能够让他感觉到巨大威胁!

    他随眼一瞥四周战场,到底还是忍不住沉声问道:“张学士,你这些救兵哪来的?”

    “家里来的。”张寿笑得眼睛眯起,口气闲淡,“我那张园的人手也挺不少的,楚公公你不知道吗?”

    “就算赵国公府有家丁家将跟着大小姐陪嫁过去,也没这么多人!”楚宽话一出口,就猛然想起,花七号称曾经去张园,教导过一阵子那边的家丁。

    然而,因为时间极短,张园的人既有融水村出身的乡下小子,又有阿六从市井上发掘出来的不少家伙,所以他没放在心上。可现如今,这些家伙并不是靠着三五成群结为战阵,于是死死缠住了那些御前近侍,而是根本就是以死战对死战,分明一群死士!

    楚宽一下子神情冷冽了下来:“还没到两年,张学士你就能养出这些能够生死搏杀的死士,看来我还是小看了你!”

    “楚公公你别给人乱栽罪名,我可承担不起。”张寿这次却没有继续保持沉默了。他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这才淡淡地说,“我家里那些小孩子们功夫还太差,虽说有阿六时时刻刻操练,但拿出来和你这些人硬碰硬,却还是不可能的。但是……”

    这但是后面的话,他突然有些不太想说,然而,很快就有人为他代劳了:“但是,阿六收人,只看才能,品行不拘,平常驱使纯凭他的武力,虽说莹莹嫁过来之后,好歹有赵国公府的人压着,但天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心怀不轨之徒。所以,朕只好花点功夫代劳了。”

    当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楚宽登时面色猛地一变,而朱泾则是这才真正如释重负。从外间院门进来的皇帝并没有特别去看楚宽,而是对迎上前行礼的朱泾轻轻摆了摆手。

    然后,这位天子这才不紧不慢地说:“所以,都不用特别安插,朕就在阿六当初闲来无事挑遍外城的时候放了点人在那儿,他就主动把人都收进去了。”

    仿佛是因为这个话题涉及到自己,此时依旧持弓戒备的阿六忍不住开口辩解道:“少爷说过,反正咱们家里没有秘密,所以用人随便一点没关系。反正也没出过事!”

    张寿顿时笑了。他是说过用人随便一点没关系,家里丢什么东西甚至都无所谓,只要人没事就好。而且,不是他自高自大,就他这样突然横空出世,身边怎会没安插几个人?

    见阿六这分明是有些不服气,皇帝当然不会责备少年这个管家用人粗疏,毕竟若非如此,张园里那一个个所谓的市井之徒,也不至于被他掺进去这么多沙子。因此,他抬头看了一眼此时竟是有些失神的楚宽,最后又笑了一声:“所以,张寿确实没有秘密。”

    楚宽轻轻吸了一口气,面对皇帝突然驾临的这一幕,此时他方才终于真正体会到朱泾刚刚那最重要的一句话是什么意思——天下不止只有朱泾一个名将,而天子当然也不止有他楚宽一个心腹。可即便如此,他仍是一字一句地说出了一句话。

    “皇上,那是因为秘密全都在他的心里。”

    见皇帝眉头紧皱,分明不以为然,想到此时外间也许已经有无数锐骑营将此地围了起来,楚宽不由得握紧了手中软剑,继而沉声说道:“皇上大概觉得臣这是因莫须有的罪名而动了杀机,但此刻就是当着皇上的面,臣依旧是这么以为。”

    “除非,张学士能把那几位教授过你的贤士全都光明正大地请来。”

    说到这里,楚宽微微一顿,继而就若无其事地笑道:“当然,臣之前的那番举动,论罪当死,绝无饶恕之理。臣就在此给赵国公和张学士一个交待。”

    几乎就在那最后两个字话音刚落之际,张寿就立时脱口而出叫了一声阿六。而少年的动作比张寿的声音甚至还更快一线,他几乎根本没有任何瞄准,抬手就是一箭,恰是在楚宽刚刚抬手的刹那准确击中了剑柄。

    然而,这使其武器脱手的一箭,却丝毫没有挡住楚宽的下一个动作。就只见其空余的左手恰是一翻一刺,一柄匕首瞬间没入胸口,大片殷红的血染红胸襟。

第八百八十章 劫后

    眼见阿六那第二箭恰是错过了楚宽那自裁的匕首,皇帝一时面色遽变,疾掠上去时却已经来不及了。他一把抓住楚宽,怒喝了一声混账。然而,哪怕他怒气勃发,那个大多数时候都会面容沉静说一些认罪之语的童年玩伴,此时却只是空留一丝莫名微笑,竟是已然气绝,

    除了之前那些话,竟是没有任何其他可以当成遗言的只言片语。

    皇帝之前得到宫中钦天监观星台上的人禀报,声称张园之人莫名其妙在大白天放焰火,于是他觉得有些诡异,一时思忖无事,索性就微服匆匆出宫打算去看个究竟,谁知道在北安门遇上马车坏了,修车借车换车之后耽误许久方才得以回宫的永平公主。

    听永平公主急急忙忙解释,说朱莹被清宁宫太后召见,张寿却表现异常,好似出了什么事,他干脆带上这女儿直奔张园,却发现这儿人竟是少了一大半。从一群懵懵懂懂只知道听命行事,于是大白天放焰火的小家伙那儿问明,朱泾约了张寿去白云观,他就觉得不对劲了。

    自家女婿,在哪里说事情不方便,却偏偏要去什么白云观?于是,皇帝立时派了人去,召了一队锐骑营赶来了白云观。

    而刚刚进来时,虽说只来得及赶上最后这场厮杀,但他已经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因此皇帝甚至在心里发狠,定要严惩楚宽,以儆效尤,给朱泾和张寿翁婿一个交待……而由此想到一桩桩前事,他甚至想好,哪怕抛开旧情不顾,也要仔细对楚宽问个明白。

    但此时此刻,他的脑袋却一片空白,眼前仿佛走马灯似的转过了一幕又一幕。

    而下一刻,刚刚哪怕皇帝现身时却依旧没有停手的众多御前近侍,恰是齐齐束手就缚。可是,他们这停手实在是来得太快太突然,以至于对手们大多数收势不及,刀剑之下,一时间竟是有死有伤。可即便那些死伤之人,也只是发出低低的闷哼,却没有一个人求饶认罪。

    足足好一会儿,皇帝方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满手鲜血的他徐徐松开手,任由手中尸体滑落在地,随即抬头看向朱泾和张寿,一字一句地问道:“他到底都对你们说了些什么?”

    张寿也没想到楚宽竟然如此决绝,然而更让他难以置信的是,阿六只拦住了那一剑,却没有挡住那一刀,因而此时他正在侧头看那面露懊丧的少年,竟没能第一时间回答皇帝的问题。然而,他会一时失神以至于忽视了天子,但赵国公朱泾却不会。

    “莹莹,你把张寿带出去。”说完这话之后,朱泾也不管朱莹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又径直吩咐道,“其他人把楚宽带来的那些御前近侍也都带走,我有事单独禀告皇上。”

    朱莹本来还想坚持,可见父亲那眼神中流露出了不容置疑的坚决,再加上看到张寿明显有些神思不属,她最终直接上前拖着张寿就往外走,可走了几步,她回过头瞧见阿六也在那发呆,当下就嗔道:“阿六,愣在这干什么,快来背着阿寿,你看他被吓得!”

    阿六只微微一愣就赶忙过来,二话不说就把张寿背在了背上。可是,当他头也不回地跟着朱莹往外走时,却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耳朵被人狠狠揪了一下。虽说他从来都对疼痛很有抵抗力,可此时却禁不住嘶的一声倒吸一口凉气,继而就听到身后呵呵一声冷笑。

    “你也知道疼?可你也不知道怕!”

    知道是张寿已经恢复了清醒,阿六见朱莹仿佛没听见似的径直走在前头,他就小声说道:“少爷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还装傻?而且还是和我装?阿六,我和你一块相处那么多年了,你这点心思瞒得过我?你要是想拦住人,哪怕那是楚宽,他哪只手自裁,哪只手就绝对会中箭,你怎么可能失手!你以为皇上是傻子吗?”

    阿六小声嘟囔道:“可他身上肯定还有毒药……嘴里肯定也有!”

    “那你等到他服毒不就好了,用得着装什么失手?”张寿低低喝了一声,见前头的朱莹依旧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似的,他不禁恼火地又拍了一记少年的脑袋,待想再训时,他就听到了少年那低低的声音,“就算要给他偿命,我也要杀了他!”

    “谁让他想要杀你!”

    张寿顿时被噎得无语,紧跟着,他就只见前头的朱莹竟是突然回转了过来,先是狠狠瞪了他一眼,随即就对着阿六问道:“小阿六,你老实告诉我,之前楚宽到底都说了些什么?”

    “都是些疯话。”张寿实在没兴趣再提刚刚那些对话,尤其是知道阿六能够一字不漏复述对话过程的情况下。因此,他没有给阿六说话的机会,只是言简意赅地大致提了提,把重点落在楚宽怀疑自己生而知之这一点上。结果,他就只听朱莹恨恨骂了一声。

    “简直荒谬!生而知之怎么了,这世上不是常有些志怪玄奇,说是某某转世到了某某身上,于是一个小孩子老气横秋地当人家老祖宗?读书人尚且会津津乐道记录这些东西,足可见这又不是什么特别稀奇的事,楚宽他吃饱了撑着吗?居然闲着没事干纠缠这些!”

    而见朱莹压根不以为然,张寿不禁苦笑了一声,继而就岔开话题问道:“永平公主之前说你是被太后宣召入宫,看你这样子,是半路上就识破了?”

    “最近乱七八糟的事情多,于是祖母和娘都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千万小心,所以我就和玉泉姑姑事先约定了口信,宣召我入宫的时候一定要带上那几个字。那真的是清宁宫的内侍,编的理由也似模似样,可他说的宣召却没有那口信,我就动了疑心。”

    “我还以为那是单纯有人想对我图谋不轨呢,所以悄悄让人给大哥送了口信,然后对那个家伙说,我要买东西带进宫献给太后,然后大哥守株待兔,直接设伏把人拿下了。那家伙难缠得很,一见不对就求死,真是什么将带什么兵,和楚宽一模一样!”

    说到这里,朱莹忍不住恨恨地又骂了两句,随即却又微微扬了扬眉:“不过还是大哥厉害,他动作快,把那个求死的家伙给拦下了。后来他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问了话出来。”

    说着她还特意瞥了一眼阿六,仿佛是安慰似的说:“不过阿六你放了楚宽自尽,这事没做错。好在你没有气急败坏一箭封喉。杀他别自己动手,否则皇上会记你一辈子……”

    虽说现在也还是说不定会被记一辈子……这话朱莹也就是心里想想,却不至于拿出来说。毕竟,她非常理解阿六刚刚那放水似的举动。

    “你已经算是很收敛了,要是换成我,弓箭在手,我管他呢,肯定抬手一箭把他射死算完!敢对爹和阿寿动手的人,当然必须死!”

    刚刚还夸奖阿六收敛,可随之朱莹就本性毕露了。她甚至有些咬牙切齿,心里极其懊恼张园那帮人化整为零匆匆赶来的时候,竟然只带上了阿六的弓箭,没有带上自己的,以至于她刚刚缺乏远程攻击手段,又不能随手把长剑扔出去泄愤。

    而张寿则是从阿六背上再次下来,揉了揉此时微微胀痛的太阳穴,心里却在想,经过这么一次事情,皇帝的心里到底扎下了多深的一根刺,他是不是应该趁着接下来大规模船队扬帆海外的机会,干脆去海外祸害一下别人?

    可是,这年头陆路有盗贼山匪,海路更是危险极大,连太祖皇帝那种气运逆天的人都挡不住,他这年纪轻轻的,还没活够呢!

    他正在思量未来的路何去何从,可紧跟着就觉得一双温软的手从背后紧紧抱住了自己。感觉到那两团丰盈紧紧贴着自己的背脊,他哪里还不知道那是朱莹,当下就笑着说道:“没事,岳父之前背着我出来,那是因为丈人翁对女婿的关爱,不是因为我真的走不动路。”

    “阿六背我,那也是因为你希望他避开皇上……”

    他还没继续说下去,背后就传来了朱莹那轻轻的声音:“从前我就觉着阿寿你懂得很多,对人对事都和一般人不一样,就连解决事情用的法子也和一般人不一样。大概这也是陆小胖子他们服你的原因,因为你从来都没把他们当成需要畏惧的浪荡纨绔子。”

    “从第一天我见你时开始,你就不像一个乡野农家子,不是因为你长得好看,而是因为你说话做事,都有那么一种泰然自若,仿佛我们这些真正在京城长大的权贵子女,才是乡下人!我还记得你没事就躲我远远的,好像我是洪水猛兽似的!”

    张寿没想到朱莹竟然会在这时候翻旧帐,当即咳嗽了一声:“往事不堪回首,莹莹你就别提这个了……”

    “什么往事,就不到两年前的事,怎么不能提?”朱莹的个头并不比张寿矮,此时脑袋几乎能靠着他的肩膀,声音却透着掩不住的喜悦,“你知道我之前看到那偏殿着火的时候,恨不得插上翅膀飞进去吗?你知道我看到爹把你背出来的时候,有多高兴吗!”

    “所以,那时候我真的恨不得抱着爹爹,就和他小时候抱我那样打个旋儿,只可惜我抱不动他!”

    这种极其孩子气的话,张寿听在耳中,却觉得有些笑不出来。

    刚刚他和朱泾联手怼楚宽的时候,看似两个人都相当从容淡定,其实他自己至少是捏着一把汗的,因为他并不确定张园里的那批人一如他预料那般行动,也不确定楚宽到底会采取何等激烈举动……

    因为他那时候完全是在拖延时间!庆幸的是,朱泾也在拖延时间,而且他那位平时并不喜欢多说话的岳父大人,面对楚宽那会儿竟是摆事实讲道理,话尤其多!

    因此,张寿忍不住轻轻按着朱莹的手,却没有复述朱泾那些慷慨激昂的话。他不知道近处远处还有多少双眼睛和耳朵,但他其实不在乎这些,他只是本能地不想那些东西揭开妻子心目中那个美好时代的真相而已。

    他不知道朱泾是从哪儿知道那些事情的,也不知道皇帝是否知道,但他很确定一点,那就是在朱莹心目中,那位和他相隔了不止一个时代的同胞,是一个大英雄。

    那么,就让人继续做一个大英雄好了,因为那也确实是一位大英雄!

    因此,夫妻俩谁都没有说话,自然也谁都没有注意到,阿六早已经蹑手蹑脚悄然溜了。而少年却并没有避到无人之处,而是沉默地悄然潜回了之前那座熊熊燃烧的偏殿。可除却火烧木头那听着就碜人的声音,他并没有听到别的说话声,等一探头时,他就发现压根没人。

    这下子,阿六顿时懊恼了起来。正当他眉头微皱,随即打算换个地方好好找一找时,他就捕捉到衣袂飘飞的声音。这下子,人登时浑身汗毛一根根全部竖起,几乎下意识地紧贴墙根,继而猛然一窜而起,却是和围墙上那个飞掠而至的人来了个面对面,大眼瞪小眼。

    师父见徒弟,此时满是错愕,而徒弟见师父,此时也满是嫌弃。

    于是,当看到阿六二话不说回头就走的时候,花七下意识伸手一抓,结果手指才一触及对方肩膀,就只见人猛地肩膀一沉,轻轻巧巧地就要挣脱。要是平时也就算了,可他刚刚心急火燎地赶来,正想要找个知情者好好问问事情原委,哪能就让阿六这么走了。

    他瞬间加快了出招的速度,而阿六哪有功夫陪着他耗,少年还想着去找不知道在哪说话的皇帝和赵国公朱泾呢!

    这下子,师徒俩自然是谁都不肯让,你来我往打得热闹非凡,奈何一个经验老到,一个年少力强,到最后打得起了真火时,正要来一场真正的火拼,两人就几乎同时听到了一个声音:“花叔叔?你和阿六两个人在干什么?你们打什么打?”

    阿六是看到朱莹就服服帖帖,而花七此时也连忙纵身一跃落在了朱莹跟前,正要问外头那些御前近侍是怎么回事,他就被朱莹直截了当丢过来的那个消息给砸懵了:“花叔叔,楚宽调了那些御前近侍想要杀了阿寿,连我爹都不肯放过,现在人已经死了!”

第八百八十一章 事后

    当花七跟着张寿和朱莹,以及后面不情不愿跟着的阿六,再次见到皇帝和赵国公朱泾的时候,他就知道,这对表兄弟刚刚应该把什么话都说透了。此时,两人之间隔着颇远一段距离,皇帝面色沉静,但眼神中能看得出茫然,反而朱泾那边根本看不出什么劫后余生的情绪。

    “白云观有叛贼突入,意图行刺在此打醮的赵国公翁婿,事败后不惜放火,所幸随从卫士忠勇,最终全数被擒。朕已经让人传令下去,就这么对天下人说。”

    皇帝说话很慢,一字一句都仿佛是从牙齿缝里迸出来的。而发现面前张寿和朱莹沉默不语,阿六像个木头人,却还多了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花七,他就扯动嘴角笑了笑说:“事情落到如今的境地,都是朕多年以来优柔寡断,失察到几乎失明的地步,怪不得别人。”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落在张寿和朱莹那此刻依旧交握在一起的双手上,而目光再上移时,他就只见两人的脸上看不见惶惑和惊惧,只有沉静,饶是他从来就知道朱莹是最心大的人,张寿则更是妖孽,此时也不禁有些羡慕这年轻的一对。

    “莹莹,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朕说的?你就不担心朕追究张寿的事吗?”

    “皇上您要是也和某些学民间愚夫愚妇的人那样,那我就和阿寿远走高飞好了。”说这话的时候,朱莹仿佛在说一件踏青出游的小事那样轻松写意,甚至脸色都没变一下。

    她没有在乎自己的父亲那瞬间犹如针刺似的怒目相视,也没有惧怕皇帝那张拉长的冷脸,自顾自地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更何况是这种莫须有的猜测?阿寿不揽权,不管事,不结党,不营私,结果就因为别人那点怀疑险些连命都没了,他不冤枉吗?”

    “最重要的是,他真的有藏私吗?真的有和那些杏林名医,有名工匠似的,悄悄藏一手当成自己的杀手锏,然后觉得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吗?没有!我只看到他努力地想要把自己知道的东西一点一点拿出来教授别人,我只看到他在用心地对待每一个学生!”

    “如果连他这种温和无害性子的人都容不下的话,那我这个口无遮拦,脾气暴躁,一点就爆的,岂不是更加死无葬身之地?”

    “莹莹你胡说八道什么!”这一次,就连朱泾都忍不住开口喝止,但接下来的一句话,却充分表达出了他这个当父亲的糟糕心情,“太不像话了,哪有这样诅咒自己的!”

    知道朱泾从来都把这个女儿当成掌上明珠,再加上自己也一直都把朱莹当成女儿一般看待,皇帝自忖能够体会自家表兄这种急怒的心情。尤其是知道刚刚人亲自把张寿从火场背出来,他那心情就更加微妙而复杂了。

    因此,见朱莹气势汹汹地瞪视着自己,一旁的张寿却没有说什么,而是依旧气度从容地站在那儿,仿佛并不惧怕他是一言可决人生死荣辱的天子,也没有什么待罪听天命的自觉,他不禁想到了刚刚朱泾对自己复述的楚宽那些话。

    乡野少年,幼无名师,哪怕葛雍确实教过人一段日子,但他那个老师的行踪他还是有数的,绝不可能常常在那种偏僻的乡村逗留,因此,张寿要经历怎样的教导和磨砺,这才能够如同水中被激流冲刷的圆润卵石,滑不留手,却屹然不动?

    而这些教导和磨砺,却偏偏都藏在水面之下。

    于是,在如今这种只要和别人不同就会被认为是不同寻常的时代,这个少年就犹如黑暗中的火炬那般醒目。楚宽以为他是真的被葛雍那番言辞蒙蔽,所以忽略了张寿的那些不凡之处,可是,他怎么可能忽略?

    他自己就是最离经叛道的天子,又怎会忽视一个比他更加离经叛道的人?

    要知道,他早就看出来了,张寿打心眼里就从来都没有敬畏过他这个皇帝,至于朝中那些位高权重的老大人们,他也从来都没有任何惧怕。

    不是蔑视轻视,而是完完全全的视若平等。在森严的礼法之下,任何老夫子都不可能教出这样的学生,葛雍也不行!

    楚宽的以命相谏虽说如同一根刺似的梗在皇帝心头,而朱莹这话更是刺人刺心,但他最终还是笑了起来。虽然那笑声不如往日那般明澈爽朗,可他脸上的阴霾却渐渐散去。

    “好了,莹莹你不用这么一副美人护英雄的样子,朕没打算对张寿怎么样。就如你爹对楚宽说的,天下能打仗的名将不止他一个,而朕身边的心腹也不止楚宽一个。朕是很推崇太祖皇帝,但朕从来都没有寄希望于一堆故纸。”

    他没有提什么军器局那些所谓要失传的火器,也没提古今通集库中那些兴许他今生今世,甚至今后几代皇帝也未必能翻译出来的太祖手札,而是背手而立,一字一句地说:“朕当年刚登基的时候,年纪还小,又好大言,喜弓马,常常和大臣冲突,那时候曾经有人背后说……”

    “朕活不长,如果活得长的话,一定是祸国昏君!”

    他说到这呵呵笑了笑,随即若无其事地说:“其实永辰十年那一次,朕差点就没命了,后来也有两次病得七死八活,几乎一命呜呼。好在朕性子渐渐收敛了不少,也没有任凭喜好用人,朝野风评总算是好了许多。但真正了解朕的人都知道,朕其实根本就不在乎这些。”

    “皇家那些一直以来维持着宫廷开销的船队,在朕手上,其实好几年之前就不再只是忙着通商赚钱,而是正在重新勘定四海,绘制地图和海图,顺便也从海外买点书回来。只可惜,实在是看不懂,那些文字都和鬼画符似的。并不是去年底才第一次送回来。”

    “军器局里明暗两本账,一半的火枪火炮都送上了那些船,这笔帐甚至瞒过了楚宽,渭南伯张康又是个最谨慎不过的人,以至于楚宽竟然真的以为某些火炮已经失传了。实则那只是因为草原上没有坚城,北征携带火炮不便,根本用不上而已。”

    “当然也不是没有问题,皇家那些船上的船长和水手培养,一向是父子师徒传帮带,确实不如张寿你上书说的新学制度。朕只是没想到,居然有那么一些官宦子弟肯去冒那样的风险,竟然愿意冒着葬身鱼腹的危险去海外看看。哪怕其中不少人身怀功利之心……”

    “但朕很欣赏这样的功利。”

    他突然回头瞥了一眼朱泾,见自己这番话之后,对方脸上固然把惊愕掩藏得很好,但眼神中却到底流露出了一些意外的情绪,他这才心满意足地重新回头,随即瞅了瞅同样瞪大的朱莹,目光却又落在了仿佛正在思量什么的张寿身上。

    可紧跟着,他却突然开口问道:“楚宽把你支到什么地方去了?你又怎么赶回来的?”

    虽说皇帝不曾指名道姓,但花七怎么可能会错意?刚刚遭遇阿六莫名其妙交手一阵子,等听朱莹说出那番话时,他其实已经想溜,是斟酌再三方才留了下来。此时此刻,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终究还是实话实说。

    “楚宽说,天津临海大营那边又出了事,说是雄指挥使遇刺,皇上让我赶过去看看。”他刚说到这,就听到背后传来了一声嗤笑,不用看他都知道,那是阿六的声音。要是平常被徒弟这么讥讽,他肯定要找这小子算账,此时却不得不忍气吞声。

    毕竟,终日打雁却被雁啄,这实在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所以,他压根懒得提楚宽伪造出的信使,令牌以及某些其他证物让他不得不确信,直截了当地说:“但是,我赶到半路无巧不巧坐骑失蹄,找驿站换马的时候,我随口问了一句驿丞,人却说根本就没见过紧急信使。”

    这样的巧合,皇帝听了不禁一阵无语。然而,这样的巧合却实在是合情合理。朝廷严格规定了动用四百里和六百里加急,也就是驿道驰马的速度和等级,所以是否紧急信使,对于天天迎来送往的驿丞来说,那真的是只要一眼就能看出来。

    毕竟,马匹在这年头也算是需要爱惜的东西,如果不是有十万火急的大事,谁会不顾一切在大道上打马飞驰?废掉一匹马要多少钱?就算达官显贵豪富之家,也不愿意轻易负担这样没必要的损耗。

    “那你就立刻赶回来了?”

    “我对那驿丞出示了调动驿站的令牌,调了一个驿兵去临海大营送信,一个驿兵跟在后头。”至于为什么这么做,花七知道眼前这些都是聪明人,根本就不用他再多费唇舌——至于那个一脸木讷的笨徒弟,如今也恐怕是脸笨心明,再小觑他,倒霉的只会是他自己。

    既然大多数事情都已经真相大白,皇帝终于意兴阑珊地摇了摇头,随即做出了决定。

    “事情就到此为止吧。张寿,不论你的老师是谁,你到底是不是生而知之,你又到底懂得多少这世上其他人不懂得的东西,朕都不在乎。身为天子,忌惮这个,不容那个,到头来只不过是庸碌的独夫!你想做什么尽管放手去做,要说什么尽管开口说,不用有所顾忌!”

    见张寿身旁的朱莹赫然比谁都要高兴,那种雀跃的样子就和从前一样鲜活真切,皇帝只觉得此时明明沉郁难言的心情突然好转了不少。

    因此,他那原本有些生硬的语气,不知不觉也变得柔和了下来。

    “朕一直都把莹莹当成女儿,奈何她是个倔强硬气的丫头,从来都不肯接受什么其他的名分,就连朕曾经赐过公主冠服,她也直接给压在箱底。但是,张寿,朕希望你记住一点……”皇帝顿了一顿,有意无意地瞥了朱泾一眼,最后重重咳嗽了一声。

    “如果刚刚换成是朕,也一定会把你从火场背出来!”

    张寿正在气定神闲地思量自己是不是应该多少表示一下感谢,毕竟,皇帝慷慨表示自己日后说话处事都能拥有相应自由,在楚宽那番不成功的逼凌之后,也算是一个好消息。可这最后一句话还是把他给镇住了,以至于他情不自禁地抬头朝皇帝身后的朱泾看去。

    果不其然,一贯脸黑的岳父大人,这会儿那张脸简直和锅底盔似的。尤其是当皇帝似乎尤嫌不足地又补充了一句,朕也把你当成女婿之后,他就只见朱泾终于忍不住眉头大皱,沉声反对道:“皇上慎言!”

    然而,皇帝是什么人,怎么会在意这种程度的抗议?他嘿然一笑,若无其事地说:“有什么好慎言的,这儿都是自己人,朕和你也和亲兄弟差不多。朕一向视太夫人为半母,你家大郎二郎朕也一样当成半子,朕那些不争气的儿子女儿,也是你的晚辈!”

    听到这里,张寿忍不住在心里吐槽——幸好皇帝没说,你母亲是我母亲,你儿女是我儿女,你媳妇也是我媳妇……否则朱泾肯定会和皇帝拼命!

    虽说刚刚才在鬼门关上转了一圈,可他此时却完全没办法生出什么悲凉颓唐的情绪,甚至嘴角还露出了一丝微笑,竟是笑吟吟地开口说道:“这么说,我一个人,却能有两位岳父大人,倒是世间少有的奇遇。不过既然说是半子,朱二哥已经成婚了,皇上可千万别忘了他。”

    “忘不了!”皇帝哑然失笑道,“那小子一向文不成武不就,如今也能有出息,朕这个表叔的,怎么能没个表示?放心吧,朕会给他一个官职!”

    放什么心,你如果真的给我才头痛!朱泾刚刚反对无效,心里就已经够无语了,此时他更是觉得一个头两个大。他甚至忍不住狠狠瞪了张寿一眼,第一次想刚刚要是把人扔在火场是不是更好——反正有阿六缠住楚宽,这个鬼机灵的小子也肯定不会死!

    当一行人从白云观出来之后,偏殿中的那场火却也已经被扑灭了。所幸楚宽之前不知道用了什么借口把这里的所有道士和香客全都清空,这场突如其来的火却也没有造成太严重的后果,至于重修要多少钱,那已经是小问题了。

    而落在最后的花七瞅了一眼那盖着白布被搬上马车的尸体,却忍不住轻轻按了按胸口。楚宽早早托他向太后转交一封信,还是等他查验之后再说,不然就当成没这回事好了!

第八百八十二章 余韵

    “楚宽,把父皇送的那块新墨拿来。”

    当这句话久久没有引来回音之后,三皇子这才抬起头来,随即深深叹了一口气。每天在慈庆宫里读书,时间越是长,越是能感受到楚宽的妥帖和好处。人常常只是默默站在这里,就能把你的所有需要全部满足,所以但凡是像现在这样人突然不在,他反而就不习惯了。

    “果然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小小的太子殿下迸出了这么一句并不怎么适合此情此景的话,继而就忍不住思量,楚宽这又是上哪去了。前一次人出远门,他还记得,那是去营救被那群叛贼挟持为人质的二皇子,虽说后来没能救成,却也杀光所有叛贼做了陪祭。

    而楚宽名为万安宫管事牌子,可母亲从来都没要求楚宽呆在万安宫,反而殷切嘱咐楚宽好好照应他,如今人不在慈庆宫,却也绝对不在万安宫,必定是又出宫办什么事去了。

    说起来,自从那次二皇子的事情之后,父皇对人看似疏远了许多,他是不是要劝一劝?

    当三皇子在心里盘算着这件事时,他突然听到外间传来了一阵喧哗,然后随着一声三哥,四皇子就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可是,人前脚刚进门,却又拨开门帘对外头大声嚷嚷道:“我和三哥说话,你们全都给我滚远远的,不许靠近!”

    三皇子顿时心里一阵纳闷。今天的课已经都结束了,侍读们也都回去了。鉴于之前某些老大人们希望不要在这里用识文断字的内侍,而楚宽又常常在这里执役,这慈庆宫也就是外头有一些洒扫的人,绝对不敢进来又或者偷听,他这四弟的吩咐不是多此一举吗?

    四皇子当然不知道自家三哥竟然想的是这个。他一溜烟冲上前来,一把拉起三皇子,东张西望了一会儿,就立刻压低声音说:“三哥,楚宽死了!”

    “什么死了?”三皇子第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问了一句之后,他这才终于醒悟到四皇子到底说了什么,脸色遽变,“他怎么可能死的!是谁行刺他,还是……”

    还是两个字之后的话,到了嘴边之后,三皇子却硬生生给掐断了。如果不是行刺,那么能杀死楚宽的人,就只可能是父皇。可父皇为什么要这样做?楚宽不是从小和父皇一块长大的人吗?据说,在那个最危险的时期,人曾经救过父皇和太后好几次!

    四皇子见三皇子面色变幻不定,低头再看见人拳头捏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握紧,分明是情绪激动,虽说他不怎么明白三哥什么时候和楚宽关系这么好了,但他还是聪明地没有追问下去,而是小声说道:“是陈永寿特地告诉我的,还吩咐让我告诉三哥,今后别再提他。”

    在三皇子看来,这就等同于确证父皇因为什么事杀了楚宽。他原本苍白的脸一下子变得更白了一些,待要说些什么,可嘴唇哆嗦了好一阵子,他却愣是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足足好一会儿,他才恢复了语言能力。

    “四弟,你让我想一想……”

    四皇子看出三皇子此时一颗心已经乱了,他犹豫了一下,最后就小声问道:“这事儿挺突然的,而且陈公公既然这么提醒,背后肯定有名堂……要不,我去请教一下老师?他是父皇很信任的人,而且消息也灵通。这会儿太阳还没落山,我抓紧的话应该来得及跑一趟。”

    虽然理智告诉自己,不应该因为这种事去打扰张寿,而且三皇子扪心自问,自己毕竟还没到离不开楚宽的地步,更谈不上多深厚的情分,毕竟,他又不是父皇那样,和人从小一块长大,几十年的朝夕相处。

    因此,斟酌了好一会儿,他最终小声说道:“四弟你去见老师的时候,话说得缓和一些,就说楚宽如果死了,父皇会不会因此情绪低落,我这个身为儿子的又该如何。其他的话你不要多问,陈公公既然单独提醒你,这事情最好还是谨慎一些。”

    “三哥你就看我的吧!”

    四皇子信心满满,却是也顾不得安抚三皇子的情绪了,转身拔腿就跑。他这一走,刚刚勉强维持住太子兄长样子的三皇子,这才完全没有继续假装的力气了,脑海中满满当当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这恐惧不是因为楚宽的死,而是他想到这两年父皇身边已经没了的人。

    废后母子三人,再加上楚宽,也许还得算上柳枫这个曾经的管事牌子……这都算得上是父皇曾经最亲近的人了。虽然后两个和前三个的地位天差地别,但在亲近程度上却差不了多少,在历经这样一次次的严重打击之后,父皇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三皇子竭力不去想自己的事,想楚宽的事,而是设身处地试图去站在父皇的立场上思量这一桩桩一件件,一个人枯坐在那里,不知不觉就有些痴了。而外间人没有吩咐却也不敢进来,他也不知道就这么坐了多久,甚至忘了嘴中口渴,腹中饥饿。

    直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去而复返,他才一下子惊醒了过来。抬头看到叫嚷着三哥的四皇子风风火火进来,背后却没有跟着张寿,他虽说因为四周环境而意识到夜晚降临,宫门将闭,老师没可能在这种时候入宫,但心里却还到底有些失落和遗憾。

    但下一刻,这些情绪就被四皇子挨着他坐下的那番耳语给完全冲散了:“三哥,幸好我去问老师,原来楚宽今天是在白云观约见老师,后来就自尽的!”

    感觉到一旁的兄长已经完全僵在了那儿,想到自己之前在张寿那儿听到事情原委时也是这样发懵到几乎失语的情景,四皇子就觉得这完全在情理之中。

    虽说张寿没有对他说得太详细,但他还是绘声绘色地把张寿告诉他的故事再次加工了一番,然后转述给了三皇子。哪怕没有朱泾和楚宽一来一往多番言语交锋的细节,可具体事由却很清楚了。

    可是,当他说得告一段落,深深吸了一口气打算骂人两句时,就听到了一个幽幽的声音:“这种事居然舍近求远去问张寿,你怎么不知道来亲自问朕?”

    兄弟俩同时抬头,当发现来的是自家父皇,四皇子几乎下意识地直接闪到了三皇子背后。见父皇脸色有些青白,眼睛里甚至有些血丝,熊孩子也不知道是哪来的冲动,竟是鼓起勇气叫道:“父皇你别伤心,为楚宽那种家伙,不值得……”

    可他这话还没说完,就发现自家父皇那表情异常吓人,这顿时直接就给镇住了。他有些畏怯地缩了缩脑袋,有心表现得一下自己的勇气,可到头来还是闭上了嘴。结果,皇帝下一刻说出来的话,就把他再次吓着了。于是,熊孩子一千个一万个庆幸自己没继续说下去。

    “为他伤心确实不值得。你们的那两个不成器的兄长,都是他杀的,废后也是他杀的,朕现在想想,这母子三人固然做过很多蠢事错事,死了也确实不冤枉,但有些事情,只怕是楚宽栽赃在他们头上的。朕之所以废后逐子,其实有很大一部分都是他促成的。”

    三皇子只觉得后背心发凉,想要劝慰,舌头却犹如僵住了似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因为他已然意识到,父皇废后逐子,这其中最大的受益者就是自己,而自己又因为楚宽的死而陷入彷徨,一旦父皇疑心他又或者母亲,那就真的是天大的祸事了。

    小小的太子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惊怖之中,直到后背传来了四皇子不停戳戳戳的温软触感,他这才惊醒了过来,可说话的声音却已然有些沙哑:“父皇,这些是老师说的吗?”

    “你老师没那么饶舌,他在鬼门关上转了一圈,却几乎什么都没说,话都是他岳父,也就是赵国公说的。当然,赵国公又不是无事不知的阎罗王,这些是楚宽亲口告诉他的。朕想了想,大概是楚宽这次早就做了最坏的打算,要么同归于尽,要么他事败身死。”

    “按照他的性格,如果死了,一定不愿意让朕还念着他昔日的好处,所以会把话说清楚,让朕对他恨之入骨才好。”

    说到这里,皇帝哂然一笑,随即突然伸出手指,在三皇子背后那呆若木鸡四皇子的额头上猛地一弹,见熊孩子赶紧捂住了额头,他就淡淡地说,“陈永寿怕你们兄弟俩在朕这儿触霉头,所以特意提醒你,你倒好……”

    “竟然还特意出宫去找张寿求教?他听到楚宽两个字没对你翻脸,没把你赶出去,就已经算是很有气度了!”

    见四皇子噤若寒蝉,三皇子欲言又止,站直身子的皇帝这才淡淡地说:“这段日子,朕伤心难过的次数太多,多到已经快麻木了,这次也不例外。尤其是之前困扰朕很久的某些疑惑也算是有了答案,所以其实也没什么可难过的。”

    皇帝虽然如此说,但三皇子却敏锐地看到,自家父皇嘴角下垂,拳头还紧紧握着,分明心情绝不平静。哪怕他并不知道其中很多细节,可是,单单四皇子和皇帝所说的这些,就已经足够让他震动了。于是,刚刚生出的那一点惊悸,顿时变成了另一种冲动。

    小小的东宫太子下意识地伸出手去,直接抱住了面前的父皇。然而,他却一个字都没说,只是死死抱着,仿佛要用尽自己的全身力气。

    而这种抱大腿哭就完了的招数,张寿确实传授过,但刚刚四皇子风风火火进来后对三皇子说的话,皇帝自忖都听得清清楚楚,绝对没有再教这一招。这也从此刻四皇子那目瞪口呆的样子也能看得出来。

    因此,在最初的微微一愣过后,皇帝忍不住就笑了起来。虽说那笑声中满是苦涩,但紧绷的情绪却渐渐放开,直到他听见了一声嚷嚷。

    “三哥你好狡猾,也不叫我一声!”四皇子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也扑了上去抱住了皇帝的一条大腿,随即也同样不开口说话,就这么紧紧抱着不放。

    眼见小的依样画葫芦学大的,而之前去看五皇子时,那个什么事都不明白的小婴儿,却还冲着他张牙舞爪,最后却咯咯笑了起来,皇帝怔忡良久,最终终究是一手一个,轻轻揉了揉他们的脑袋。

    三皇子已然加冠,四皇子却不愿意这么早,所以兄弟俩的装束差别很明显。一个金冠硌手,一个则是依旧总角打扮。所以,只凭这手感,皇帝揉了揉之后,就忍不住笑了。

    同样是从小一块长大,二皇子就一心想着和大皇子争,从衣服饮食的精美程度,别院大小,随从多寡,赏赐多少,再到东宫的位子。而三皇子和四皇子却好得抵足而眠,同进同出,甚至小的会为了大的入主东宫而高兴,会为了大的而去故意犯错显拙……

    楚宽也许确实做错了很多很多事情,然而,至少有一件事,人却并没有做错,那就是让他痛定思痛,选了当时并不算特别合适的三皇子为太子。

    想到这里,皇帝终于摇了摇头,试图把这些遐思都从脑海中驱赶出去,随即就松开手说:“好了好了,这么大的人了,还撒娇……时候不早了,跟朕去一趟清宁宫,陪着太后好好吃一顿晚饭。”

    四皇子长舒一口气,为父皇放下了那些事而如释重负。但三皇子却猛地想到,楚宽从前固然曾经掌管司礼监,是父皇的心腹,又曾经在他身边跟了一段时间,可在最初,那是太后身边随侍长大的。这样一个人突然就这么死了,太后会这么想?

    然而,就在他竭尽全力思量届时应该如何劝慰,如何安抚,就这么到了清宁宫,见到太后之后,却只见人依旧淡淡地坐在那里,一整顿晚饭,压根没有提起楚宽半个字,以至于他感觉自己有劲没处使,最后跟着父皇离开时,心情竟是更加乱糟糟的。

    而目送了皇帝父子三人离开,太后这才微微侧头对玉泉吩咐道:“花七送来的楚宽那封信……烧了吧,不要留着。”

    等玉泉应命而去之后,太后才怔怔出神。那个长相平庸,却能力极佳,更知恩图报的孩子,终究还是因为偏执走到了这一步。他没有寄希望于纸永远包住火,而是把做过的事情一一揭破,然后自寻死路……如果不是她当年为皇帝选后的时候一念之差,会不会就没有今天?

尾声1 兄弟

    “姐姐,姐姐,等等我,等等我和二弟!”

    “不等,你们两个跟屁虫,干嘛我走到哪你们就要跟到哪!我是去女学,听到没有,那是女学,里头没有男孩子的!”

    “可我和二弟也可以扮成女孩子啊!”

    气势汹汹走在前头的女孩子倏然转身,恰是眉眼如画,但此时却横眉怒目。而他身后两个粉妆玉琢的小童一看到她这冷脸,两张一模一样的脸上赫然是泫然欲涕的表情。面对这般情景,她登时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不得不在心里念了好几遍爹娘一再教导她的那四个字。

    长姊如母,不能生气,不能生气……都是因为娘从前在娘家的时候是家里最小的那个,于是先生下她这个女儿之后,那是恨不得让全天下知道她是长姊,于是等到小她四岁的这对双胞胎弟弟张洵和张泽出生之后,人竟然就把两个弟弟甩给她带!

    还号称是让她这个姐姐早点体会做母亲的感觉,于是,她得管着他们不乱跑,得管着他们读书识字,还得负责打骂教训,反正她这个长姊就是半个娘!天知道她早就想甩掉这两个跟屁虫了,总算现在到了年纪可以去女学,名正言顺!

    而且,就连管着上下仆从下人的事情她也可以甩掉了!都是娘看她能写会算,这个懒人竟然连管家的事情都让她学起来,哪怕爹说这是压榨儿童,娘也依旧不管不顾。

    于是,挎着一个书包的张洛只能叉腰训道:“我已经说过了,我这是去女学念书!你们两个日后要去的是爹的公学,男扮女装的傻话再也别提了,这可不是小时候,娘一时兴起打扮你们,于是家里自己人笑一会儿的事了,这要在京城传开,你们日后就别想娶媳妇了!”

    见面前两张脸异常懵懂,明显有听没有懂,估计连媳妇两个字是什么意思都不明白,张洛只能板着脸训斥道:“男子汉大丈夫,就要有气概,别哭哭啼啼的,现在给我老实滚回花园里去找阿六叔叔练武!”

    一听到练武,一模一样的兄弟俩登时更加苦了个脸。就和他们的爹那点只能勉强自保的武艺一样,他们兄弟俩也一样,每逢练武就叫苦连天,而一旦偷懒,不是被那位阿六叔叔狠狠教训,就是被天分卓绝的长姊狠狠责备,一来二去简直有了心理阴影。

    所以,兄弟俩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姐姐扬长而去。站在原地大眼瞪小眼好一会儿,做哥哥的张洵终于开口说道:“姐姐一个人上学去了,爹和娘都去当他们的老师,我们俩却被留下看家,这太不公平了!”

    见弟弟张泽没吭声,张洵就看了看四周,随即就把人揽过来,低声说道:“阿六叔叔这个老师太严苛了,不如我们离家出走?”

    张泽登时眼睛瞪得老大,第一反应就是反对,可他眼珠子骨碌一转,却生出了一个更好的主意。于是,小家伙搂着自家兄长的肩头,小声叨咕了几句,当他说完之后,见张洵喜形于色地连声叫好主意,他这才腼腆地笑了笑。

    从小到大,他都是那个负责给哥哥那些不成功坏主意拾遗补缺的人……当然,最后挨打最厉害的,总归是首先提议的哥哥,至于他,哭着认错之后,娘总会网开一面,虽说很快就会被父亲拆穿,然后和哥哥一块挨罚,但好歹能少挨点。

    今天也是,要是按照哥哥的话真的离家出走,且别说是不是会遇到拍花党什么的,就是平平安安什么事也没出,回头被爹娘抓回来,也铁定逃不过一顿痛打!可要是按照他的主意,顶了天也就是虚惊一场,出不了大事,挨打总能少点……他真是聪明!

    于是,当练武场中一板一眼操练完一群小家伙——哪怕这些人如今都已经成婚,但在阿六眼中,他们仍然是青涩的小家伙——阿六发现张洵和张泽兄弟迟迟不至,他就知道,这一对惫懒的兄弟俩又躲走了。

    这对于他来说,已经是再习惯不过的日常,所以见前来禀报的杨好那满脸苦色,他就毫不在意地说:“我去找找,你们继续。”

    见阿六说完这话就走,练武场上满头大汗的年轻人们长长舒了一口气后,就不由得三三两两议论起两位小少爷这次又出了什么幺蛾子。

    和武艺天分完美继承自母亲的大小姐张洛不同,被众人盼望许久方才降生的这对双胞胎小少爷,除了容貌确实糅合了父母的优点,其他那是真不咋的。练武叫累,算数常错,读书认字磕磕绊绊,但偷懒耍滑却是第一流的。

    明明母亲是武学天才,父亲是算学天才,这一对双胞胎可是含着金汤匙出身的,总不能日后这张园由大小姐招赘来继承吧?

    阿六却没有在意其他人怎么想,他如履平地走在墙头,目光如同鹰隼一般落在各处死角,而他这种居高临下的巡视在张园由来已久,因此也没有人敢于躲在犄角旮旯里做什么作奸犯科的事情。每个抬头看见他的人,全都在心里为两位小少爷捏了一把汗。

    当消息传到吴氏耳中时,她在屋子里团团转了一会儿,随即就忍不住骂了两句:“这两个调皮捣蛋的小东西,怎么就不能像他们的姐姐那样省心懂事呢?千呼万唤始出来,想当初他们落地的时候,赵国太夫人亲自瞧过之后这才含笑去了,幸好没看到他们这没用样子!”

    骂归骂,但吴氏还是对金妈妈吩咐道:“赶紧去公学给阿寿送个信,就说小洵和小泽又不见了,阿六这会儿正四下里找他们。他别一门心思教学生,自己的两个儿子就扔一边去了!”

    金妈妈顿时忍俊不禁,口中连声答应,心里却想,这两兄弟也就是在张寿那儿能找到一点安全感,至于朱莹和张洛母女……那真是镇压起他们时毫不手软。孩子两三岁的时候,朱莹倒是常把人打扮成女孩子玩,可大了却就嫌弃了,张洛更是常常凶巴巴训人。

    当然这家里教训兄弟俩最不留情的,那就是阿六了。人得到张寿和朱莹夫妻俩的特许,从小就对两个小少爷直呼其名,该打就打,仿佛压根不在意他们是张园的未来主人。

    今天张洵和张洛兄弟俩突然不见,回头被阿六抓出来铁定是一顿好打,吴氏这个当祖母的也没法拦阻,可人到底心疼孙子!

    然而,金妈妈的信固然是送出去了,但往日能够很快拎出两人的阿六,今天却是在整个家里都巡视了一圈之后,依旧没发现兄弟俩的踪影。鉴于家里屋子多,他寻思了一下,又抽冷子去各间屋子里找了一回,最终却毫无线索。

    直到最后,少年沿着各处围墙巡视了一圈,这才在围墙的某个角落找到了端端正正用树枝划出来的几个字:“别找我们。”

    抬头看了一眼那高高的内院围墙,阿六轻轻松松跃上了最高处,仔仔细细查看了各种痕迹之后,他的嘴边就露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两个小家伙竟然学会疑兵之计了,只不过,想要做出翻过这堵墙溜到外头去的假象,不是在这儿爬墙,然后到墙头趴一会就够了的。

    这两个偷懒的小家伙,甚至连跳下地做个溜走的样子也不愿意,而是辛辛苦苦爬上墙头后就这么原路返回……这是觉得翻过墙下地,再爬回来,实在是太麻烦了吗?说起来,就这一点来说,和少爷真的是太像了,一样懒,他该说不愧是少爷的儿子吗?

    哪怕张寿年纪渐长,又是成婚有儿女的人了,即便再不愿意,在这家里也不再被人称之为少爷,也就是阿六依旧没改旧称呼,而家里这两个被称之为小少爷的兄弟俩,在他这儿却和其他小家伙没太多不同,以至于张寿强力坚持把他摁在家里管带孩子,他也最终无奈从了。

    “呵,和我捉迷藏吗……”

    于是,张园上下的仆人们,很快就遭遇了一场狂风暴雨一般的洗礼。平日私藏的酒、骰子乃至于各种富有情趣的小玩意儿,全都在阿六单枪匹马的大搜捡中现了形,以至于不少人在捶胸顿足的同时,却也立刻摩拳擦掌地加入了帮忙的行列,打算把兄弟俩揪出来。

    不让人在阿六手中挨一顿好打,对得起他们这无妄之灾吗?

    然而,张园到底太大,而相对于这面积,用的仆从却到底要比同规格的宅邸要少得多,而张洵张泽兄弟俩别的本事没有,从小就在这偌大的家里乱窜,再加上就那么一丁点大,躲人视线本来就有天生的优势。

    所以,一大群人组合在一块,好一阵子才梳理清楚了目击轨迹。而阿六随手在地上勾出了地图之后,他的脸立刻就黑了。而不仅仅是他,其他围过来凑热闹的人,却也是如鸟兽散。很简单,他们很确信,接下来只要两位小少爷被逮住,那绝对是一顿狠狠的竹笋烤肉!

    当阿六来到某处看似不太起眼的院子,随即启动暗门,看到那清清楚楚的台阶时,他就知道,那两个小家伙确实是到这儿来了。

    毕竟,这又不是天工坊的正门,而是一处紧急用的逃生通道,在家里固然不是特别大的秘密——因为前几年实验某些东西,隔三差五地下的天工坊就要紧急疏散一回,于是根本就保密不了。所以,这里不是为了防止外敌的,纯粹是留个逃生门……

    至于天工坊那条从前通向府外,在皇帝那儿也有备案过,后来还被人从府外入侵过的暗门,早就再次完全封堵上了。为了不再出现从前那样的事,张寿连土法水泥都用上了。

    所以,因为需要特定的钥匙才能启动暗门机关,平时不会有人从这走,于是台阶不可避免地会有灰尘。可眼下,那连续不断的小脚印简直是明明白白告诉他,那兄弟俩到这来了!

    而这道暗门是后来设的,开启机关的石质钥匙,他自己和朱莹张寿各一块,备用的那一块则是被吴氏锁在箱子里。他很难想像兄弟俩能从朱莹和张寿那里弄到钥匙,而吴氏向来宠溺他们,说不定是被他们从箱底把这钥匙翻了出来,至于这里有暗门……

    说不定也是家里有谁嘴碎!而兄弟俩又乐于这里摸摸,那里敲敲,所以才被他们发现了端倪。只不过,这处暗门可不是溜进去就完了!

    想到这里,阿六却没有立刻进去,而是直接默默在外头关闭了暗门,然后又落下了另一处机关闭锁。这一处暗门虽说不是秘密,但通往天工坊的那条路却漆黑一片岔路重重犹如迷宫——当然,不会有任何危险,全都是平地,反而从里头逃生出来,启动机关后就一条路。

    正好让这一对胆大包天的兄弟俩吃个教训!

    虽说收到了吴氏让人紧急送来的口信,但张寿还是气定神闲地一直到上完课,这才比平时稍微提早了一点回家。自己的两个儿子自己知道,他实在是不觉得人能够在阿六眼皮子底下折腾出什么大不了的名堂来。

    至于说离家出走……内院围墙好过,外院围墙难过,真当花七布置的外院围墙上各处警铃机关是唬人用的吗?

    而藏在什么车马行李当中往外溜,那就更加不可能了,车马厩这种地方,这一对一模一样的兄弟,根本就混不进去!

    于是,优哉游哉到家的他,就只见阿六黑着脸迎上前来,直截了当地说道:“张洵和张洛悄悄跑去天工坊了!”

    这是一个有点出乎张寿意料的答案,尤其是得知人从逃生暗门进去。可是,当他笑问两人是否有在那漆黑的迷宫中迷路时,阿六却压根不回答,还是一旁的杨好小心翼翼地说:“他们准备充分,竟然还带了一盏明瓦灯,然后还不知道从哪找了十几个线团带着。”

    “两位小少爷说,带灯是因为听您说过,如果一旦灯火渐小甚至灭了,就说明可供呼吸的阳气不足,那么应该立刻原路返回,而线团是用来标识路途的。”

    虽说杨好把氧气说成了阳气,但张寿还是大略明白了,阿六此时这黑着脸到底是为了什么——敢情人本来打算给两兄弟一个教训,没想到人真的摸到天工坊那正地方去了!

    越想越有趣的他顿时笑开了,对杨好点了点头后,他就对阿六勾了勾手示意人跟上。等进了大门后,问清楚兄弟俩这会儿还赖在天工坊里,他就直接找了过去。

    当从天工坊那同样是通往地下的正门入内,才下了几级台阶,张寿就听到了一个清脆的声音:“吴哥哥,这蒸汽机好厉害,用它来拉车,真的比马车还能装吗?”

    “铁轨是什么东西?你刚刚说要用铁轨铺路,中间还要再铺上像枕头一样的木头,那得多少钱?”

    “关叔叔,这真的是钢铁做的船?为什么不会沉在水里?”

    听着这一声吴哥哥,关叔叔,张寿忍不住轻轻摩挲着下巴,心想自己这两个儿子别的不行,但这十万个为什么的本事却倒是还不弱。只可惜数理文字天赋全都废柴了一点,他们的姐姐这个年纪心算能力已经非常强大,可轮到他们却是磕磕绊绊。

    反正就和练武一样,两人瞧不出什么天赋。

    因此,他直到悄然出现在两人身后时,这才冷不丁揪住了其中一个的领子。而那小子慌慌张张叫了两声六叔饶我之后,瞥见是他,那张脸顿时变得极其老实憨厚,他就知道,这是从娘胎里晚出来一点点的张泽。

    就是那个什么事都把兄长拱在前头的弟弟。

    而一看到父亲那意味深长的笑容,张泽就知道事情不好,等张寿一松手,他赶紧跪下直接抱住了老爹的大腿:“爹,您好久都没带我和哥哥来过天工坊了,我们就想来看看!”

    绝对不是因为怕练武而逃课!

    这后半截张泽没有说出来的话,张洵却是直接一嗓子嚷嚷了出来,结果,张寿没回答,阿六就把大的那个拎到一边竹笋烤肉了。而张泽同样也没能逃过一劫,等到哭爹喊娘的兄长被揍完丢回来,他也被阿六给拎了起来,尊臀上挨了不多不少十巴掌。

    而等他揉着屁股可怜巴巴回来之后,却只见张寿正在和刚刚他刚刚攀谈过的两个人说话。作为张园未来的主人,天工坊对于他们来说却是好奇却几乎进不来的地方,所以,无论和自己一样黑发黑眼的关秋,还是长相奇特的吴大维,他们这次才是第一次近距离接触。

    从前也就是远远看到过,哪怕跟着父母来参观的寥寥两三回,也轮不到他们开口说话。

    所以,既然已经挨了打,张泽少不得小声扯动哥哥的衣角,让这个不会说话的兄长少说话,然后竖起耳朵在旁边倾听。当听到张寿询问进度,而后说了一堆自己完全听不懂的话之后,他就瞅了个空子开口叫道:“爹,我想跟着关叔叔和吴哥哥学东西!”

    什么铁轨,什么蒸汽机,还有改建高炉炼钢……这可比练武和算学有趣多了!

    张洵瞪大了眼睛,但出于凡事和弟弟一致的心思,他也赶紧鹦鹉学舌了一遍。然而,随之而来的并不是父亲的反对又或者讥笑,也不是单纯的赞成和支持。

    “学东西?你们是觉得这天工坊里的东西有趣,这才想要学的吧?可你们知不知道,要做出某些东西,需要学你们最讨厌的算学?更要学比算学更艰深的物理?”

    “知道灯灭了就是没有氧气,人无法生存,知道拿着线团一路放线,这至少能在迷宫中寻找出路,但这都只是小聪明。而小聪明和大智慧不一样,大智慧不但是先天的天赋,也是后天的学习。就连是我,其实也不过是只学了一点皮毛中的皮毛,”

    张泽一张嘴顿时张得老大,他怎么都没想到,这些看上去如此有趣的东西,居然也仍然要学习!他瞥了一眼旁边同样满脸发懵的哥哥,却是小声嘟囔道:“爹你可别哄我们……”

    张寿没有直接训斥,而是招招手示意如今已经从金发少年蜕变成金发青年的吴大维过来,这才慢悠悠地说道:“来,你这个吴哥哥对你两个小师弟说一说,都学了什么?”

    如果是在佛罗伦萨,吴大维确信现在的自己一定会是各种舞会和聚会上最闪亮的那颗晨星。因为良好的饮食,良好的教育,以及被逼进行的各种武术训练,个头极高的他现在举手投足之间,既有骑士的干练,也有知性的优雅。

    然而此时他最高兴的,却还是张寿说,这一对双胞胎亲生儿子是他的小师弟,也就是说,很晚才入门正式追随张寿学算学的他,确确实实被对方当成是嫡传弟子。

    因此,面对这两个第一次近距离接触他时,看到他那和明人截然不同的容貌,就没露出过半点惧怕和敬畏的小家伙,他的嘴角渐渐上浮,露出了一个非常温和的笑容,这才语重心长地说:“两位小师弟,要制造你们刚刚看到的这些东西,确实需要学习很多。”

    “除了刚刚老师说的算学和物理,还有气动力学、流体力学、材料学、冶金学……”

    忽悠功夫同样完美师承了张寿的吴大维一张嘴就是一大串让人眼花缭乱的名字,结果成功地让这一对一模一样的兄弟俩满眼都是小星星。当最终这种报菜名似的报学科告一段落之后,他就和蔼可亲地说:“两位小师弟确定,真的想学吗?”

    “不想!”

    “想!”

    这两个截然不同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别说吴大维,就连张寿也不禁愣了一愣。结果,他就只见两个儿子竟然也在倏忽间瞪着彼此,足足好一会儿,他就发现小的那个气急败坏地叫道:“哥,你怎么这么没出息!”

    “太累了,我才不要学这么多东西!”张洵理直气壮地反驳了一句,见弟弟用一种大人一般痛心疾首的目光看着自己,他顿时又有些心虚,但犹豫再三,还是挺直胸膛说,“爹曾经说过,这世上,有些人就是学霸,有些人就是学渣,再努力也没用的!”

    “而我就是学渣!”

    此时此刻,想到自己确实在朱莹面前用这样的话安慰过恨铁不成钢的妻子,张寿忍不住想捂脸。他还真的第一次见到如此理直气壮的学渣……偏偏这学渣还是他的儿子!真是造孽啊,他这一世拯救了很多学渣,现在看来,很可能还要拯救自己的儿子!

    因此,他盯着张洵看了好一会儿,直到把小家伙看得心虚低头,他这才无奈地说:“人贵有自知之明,你能知道自己是学渣,总比以为自己天赋无敌来得好。条条大道通京城,这天下也有很多别的选择,就算你打算坐着躺着厮混一辈子……”

    “真的可以吗?”张洵一下子喜出望外,甚至忘乎所以地打断了张寿的话。可当听到背后传来了响亮的一声咳嗽,意识到是孪生弟弟在提醒自己,他微微一怔,脸色就渐渐白了。

    他居然对老爹透露了自己打算好逸恶劳一辈子!

    张洵下意识地一个转身撒腿就跑,结果他忘记自己刚刚被狠狠揍过一顿屁股,这才没跑出去两步就直接一脑袋撞在了一个人身上。抬起头发觉那是阿六,他立刻就如同一颗蔫了的白菜,直接抱头往地下一蹲,连声叫道:“我错了!爹,阿六叔叔,我错了!”

    阿六直接把小家伙拎了起来,但随之就觉得有人抱住了自己的大腿,低头一看是满脸恳求的张泽,他微微一愣之后,却没理会,抬起头看向了张寿,眼神一如既往地认真。

    张寿相信,只要自己稍微有点表示,阿六就能把双胞胎中那个当哥哥的再次狠狠揍一顿。于是,他明白无误地摇了摇头:“人各有志,不能强求,小泽愿意去学这些,那吴大维,你来带一带你小师弟,看看他到底有哪方面的天赋,没天赋的话,就只能靠努力。”

    “至于小洵,混吃等死一辈子是可以,但是,我当初和你娘定下了这家里的规矩。有多大的能力,做多大的事情,分多大的家产。要是阿泽将来有能耐和他姐姐一块继承天工坊,你却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那这一样就没你的份。”

    “而你不读书,不做官,京城这大宅院给你也守不住,那就只能把你娘的庄子分给你一个,你去乡下老老实实当个小地主,好好领着佃户种地……”

    外头刚刚回来的朱莹拉着女儿张洛,起初眉头大皱的她,此时此刻已经是笑得花枝乱颤,却还强忍着没出声。至于她背后的张洛,那则是捂住了眼睛,仿佛觉得弟弟被父亲这么教导的一幕简直惨不忍睹。

    果然,听到日后要离开京城,要老老实实窝在家里,以免被人挑刺,连累姐姐和弟弟,听到日后要好的朋友——其实也就是自己的表兄弟表姐妹之类,顶了天加上陆师兄家里两个他可以称之为侄儿的小家伙——也会渐渐疏远,只因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张洵那张脸终于变了。

    张洛还忍不住在那嘀咕自家爹爹竟然这样忽悠人,可一扭头,她就发现,刚刚还笑得几乎快要忍不住的娘,此时却渐渐怔忡了起来。她微微愣了一愣,随即就难以置信地小声问道:“娘,难道爹不是在哄骗小洵,他是说真的?”

    刚刚已经把眼泪都笑出来的朱莹轻轻擦了擦眼睛,随即却没有回答张洛的话,而是现身往前走去,当张洵终于发现她的到来时,她就只见这个双胞胎中的哥哥哭丧着一张脸,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仿佛祈求她能够推翻张寿之前那些话。

    一贯对两个儿子都相当简单粗暴,可这一次朱莹却轻轻摩挲了一下小家伙的头,随即才微微笑道:“我其实还有叔叔伯伯,你们外祖父其实也还有两个舅舅,但如今,他们都不在京城,而是在很远的地方当着无足轻重的小官。”

    “就算是这样的小官,也有人时刻监察他们是否犯错,是否贪赃,因为背负外戚的身份,却没有多少才能,那么,为了避免人生出不切实际的野心,就只能如此。祖母临终前告诉我,他们恨她,恨太后,其实大概也恨父亲和我以及所有在京城享受荣华富贵的人。”

    “阿洵,如果你没有才能,也不愿意努力,那么今后,你也只能和那些你也许永远都不会见到的长辈一样。”

    尽管年纪幼小的张洵根本听不懂朱莹的这些话,但是,母亲确认了父亲刚刚那番话不是吓唬,这一点他却还是听得懂的!于是,当哥哥的终于被那一股绝大的求生欲刺激得一骨碌爬了起来,忙不迭地叫道:“二弟学什么我就学什么,我之前就是偷懒不用功而已!”

    “我不过是想着,要是我什么都学不会,爹娘和姐姐就不会逼我这么紧了!”

    “哥哥你这个大笨蛋!”

    听到哥哥张洵口不择言说出来的一句话,以及接下来弟弟张泽大骂之后扑上去死死捂住了人的嘴,张寿一愣过后就哂然一笑。再一瞥朱莹,就只见孩子他娘这会儿已经气得柳眉倒竖,仿佛下一秒就要原地爆炸了!

    虽说作为当爹的,这会儿他应该劝解两句,可是,眼见朱莹二话不说一手一个把人拎走,他看了一眼呆愣在原地的长女,这才闲闲地补充了一句:“洛洛,你这两个弟弟是属猴子的,日后你可千万多长一个心眼,别被他们骗了。”

    “我实在是没想到,我和你娘生出来的这么一对活宝,竟然会为了偷懒而装傻!”

    吴大维已经笑得蹲在那儿捶地,而较为厚道的关秋,此时也背转身去掩藏脸上那笑意。而阿六那张原本就死板的脸,此时却显得更加黑了起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犹如军令状似的,一字一句地说:“没有今后了。”

    这简直会引起歧义的五个字,张寿听在耳中,却忍不住为他那两个儿子的将来默哀,同时也舒了一口气。幸好幸好,否则一对学渣儿子这种设定,实在是能让人吐血啊!

尾声2 父子君臣

    又是新年了。

    站在慈庆宫正殿门前,看着外间昨夜大雪纷飞后留下的雪地,三皇子想到明日那正旦大朝,想到京城街道积雪,想到可能有民宅房顶被这大雪压塌,面色不禁渐渐凝重,一时忘了裹紧身上大氅。直到突然打了个一个喷嚏,他这才醒悟过来,连忙拢了拢衣服。

    而这时候,庭前一群杂役正在弯腰扫雪,听到这一声喷嚏无不抬头,有人也想劝说一两句话,也好表现一下自己,却不想这位太子殿下竟是转身就立刻进去了,压根没有给他们献殷勤的机会。而太子不在,众人这心情不免有些低落,可随之一阵靴子踏雪声就传了过来。

    他们扭头望去,就只见一个颀长英武的年轻人兴冲冲而来,手中还提着一个包袱,身后几个随从都远远吊在后头,竟是没有一个帮忙的。然而,这等情形,所有杂役司空见惯,也没人敢上前抖机灵,纷纷低头该干啥干啥。

    果然,来人在经过他们身侧的时候根本没有多看一眼,而是大步冲进了正殿。至于那些远远跟来的随从们,则是非常知情识趣地在距离大门很远处就止步。当然,他们不会站在这风地里,慈庆宫两侧的庑殿廊下,可以供他们暂时休憩。

    进了正殿的四皇子兴高采烈地嚷嚷道:“三哥,三哥,老师的最新著作印出来啦!”

    本待说弟弟两句,可一听到这个消息,三皇子立时喜形于色,不假思索地吩咐道:“快拿来我看看!”

    四皇子就知道三皇子肯定会这么说,当下乐陶陶地将手中那沉重的包袱往书桌上一搁,打开那平平无奇的包袱皮之后,就只见里头恰是几本崭新的书。见三皇子拿起书兴致盎然地翻阅起来,随即那张脸就渐渐变得凝重,眼神渐渐发直,他终于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

    饶是兄弟俩素来关系密切,可这一次,三皇子却着实气得不轻,直接恨得拿着手中的书就往四皇子头上敲:“你这是一人头疼还不够,还要带挈我一块头疼是不是!你就知道这书我看不懂,所以拿来为难我!”

    “是是是,三哥你别生气,我就是和你开个玩笑嘛!”四皇子开始还不躲,被请轻轻敲了几下之后,见三皇子不依不饶,他就赶紧撒腿绕圈跑,一边跑一边讨饶道,“这是陆师兄说的,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毕竟这天书直接让九章堂里傻了一堆人!”

    三皇子这才悻悻住手。然而,他重新低头翻开书,再次仔仔细细翻了几页,可随即就头昏眼花地放下了书,揉着眉心苦笑道:“老师这是觉得九章堂现在那些人自以为能耐,所以特地写这种书来为难大家的吗?这什么《线性代数》,也未免太难了吧!”

    “要我说,也就和高等算学里头,曲面积分曲线积分之类的东西差不多……”

    四皇子小声嘀咕了一句,随即就叹了口气道:“我还以为三角函数之类的东西已经是天书了,没想到老师还能弄出更天书的东西,果然是一山更有一山高!”

    “应该说是学无止境。”三皇子有些敬畏地放下了手中的书,随即突然想起了更重要的一个问题,立刻好奇地问道,“对了,老师这书,每卷印了多少本?”

    见四皇子伸出了一根手指头,三皇子就微微瞪大了眼睛问道:“一百本?九章堂上下那么多年级,包括已经修业完成出去或做官,或经商,或继续做学问的,不够分吧?”

    知道自己的哥哥绝对没想到那个数字,四皇子就深深叹了一口气道:“三哥,你错了,不是一百本,而是每卷一千本。陆师兄说,最近这些年,老师每一次写书,甭管内容是否平易近人,浅显易懂,反正都会有无数人买回去看,然后看不懂就束之高阁。”

    “既然如此,这次的书虽说艰深,可反正也不会是例外,那印一百本肯定不够分的,索性就印一千本好了。果然,就我这会儿送书进来的功夫,几家书坊就已经排起了长队。按照陆师兄的意思,只怕还要增印……毕竟,今年是会试大比之年。”

    “会试又不考老师这些东西……”三皇子话一出口,他就醒悟了过来。会试确实不考这些东西,退一万步说,接下来决定一二三甲名次的殿试,其实也不考这些东西。但是,当今天子却在三年前亲自定下了殿试之后,一二甲一一引见考问的规矩。

    哪怕三甲进士暂时被排除在外,但一二甲加在一块,就快七八十人了,整体引见的话,对于皇帝来说是一个巨大的负担。然而,皇帝愿意,进士们更是群情激奋,朝廷那些老大人们当然不敢拦。毕竟,日后有资格这么面见天子的,说不定还有他们的门生弟子!

    哪怕分到每个人头上的时间甚至不到一刻钟,这仍旧是至高无上的荣耀。否则,要当到多大的官,才能在皇帝面前混个脸熟?

    可三年前的那次殿试之后,皇帝的考问着实把很多意气风发的天子门生给问抑郁了!

    因为皇帝根本不按照常理出牌,他根本不问什么圣贤书,或问家乡田亩丁口,或问各级官员是谁,或问舟桥沟渠如何,或问仓廪存粮是否丰足,或问百姓生计如何……但最可怕的是,皇帝往往会当场考问一道算学题。

    当然这些算学题问的都不难,可那是实际运用——赋税、损耗、行船、军期,但对于很多为了出仕而十年寒窗苦读圣贤书的进士们而言,那仍然是如同天堑一般的存在。这么说吧,某些极端偏科的进士,甚至连九九歌都背不全,你问他赋税怎么计算……这不是挖的深坑吗?

    三皇子想起自家那从来不拘一格的父皇,嘴角也忍不住露出了笑容,但脸上却不以为然地说:“可父皇就算考问进士,也绝对不止于考问到线性代数这么深奥的东西。”

    “可架不住有些人功利心强,想着父皇肯定会去看,于是先买一本书回去好好琢磨琢磨,然后去父皇面前卖弄呗?他们却不知道,父皇其实很厉害的,学起这些东西来简直飞快,他们这是班门弄斧!”

    四皇子一语道破天机,继而就呵呵笑道:“高丽那个者山君回国继承王位,不就派了一堆人来国子监吗?听说他也在拼命琢磨老师送给他的那些算学书。”

    “就连高丽王也为了逢迎父皇的喜好,亲自学算经,在国内成均馆都开了算科,更何况是那些期冀于出人头地的进士?三哥你不知道,从前三甲同进士被人当成是如夫人,但那也就是背后说说,毕竟同进士出身的名臣比比皆是,可现在……”

    “现在某些人当面就敢嘲讽同进士是小妇养的了!呵呵,还不是知道父皇怎么也没空一一考问整整三百个一二三甲进士?”

    面对自家四弟这极其刻薄的评价,三皇子忍不住皱了皱眉,但终究还是没有申饬提醒,而是突然屈指在人脑袋上一弹。这是往日皇帝常做的动作,如今他和四皇子明明都大了,他却把这一招学来,当作了警告,果然这一弹之后,他就看到了四皇子夸张呼痛。

    “三哥,你也太狠了吧!”

    “这是给你的教训!”

    三皇子也不说是教训人出言刻薄,还是教训人拿着线性代数故意坑他,轻哼一声就转身回到了座位上。然而,四皇子哪里是这么好打发的。他笑嘻嘻地绕到了三皇子身侧,随即就小声说道:“三哥,听说父皇又打算给你选妃了,你就真的一点都不在乎吗?”

    怎么都没料到人会突然说这个,三皇子顿时微微一愣,随即脸上竟是有些怅然。而见他如此,四皇子反而着了慌,当下就小声说道:“之前那位是没福气,和三哥你没关系的。我们兄弟俩长到这么大都无病无灾,平安喜乐,你可别听人胡说八道。”

    “我知道,你不用劝我。”三皇子伸出手去,一如小时候那般拍了拍弟弟的臂膀,这才微笑道,“老师一直都说,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没有什么道理可讲,反而日落星沉,此乃自然轨迹,虽有变化,却也有运行的道理。”

    “之前那位姑娘和我没有缘分,就在已经选中择日成婚之后突然急病去世,那自然是我的遗憾,也是她的遗憾。”毕竟,他和那位姑娘还曾经见过几面,也还算谈得来。

    然而,毕竟斯人已逝,而那情分又不可能如同夫妇爱侣一般深厚长远,所以,三皇子并不会拒绝父皇为他继续选太子妃。因为身为东宫储君,他不可能永远都单着。再说,如果他不立太子妃,四皇子封王纳妃的日子也会一天天拖着。

    这可不能和朱莹比她二哥更早成婚相提并论,毕竟男女有别,偶尔越过长幼之序,也是能够理解的。

    所以,三皇子对四皇子展颜一笑,轻描淡写地说:“反正有父皇掌眼,能让他看过满意之后,再由我亲自见几次,彼此畅谈之后,总不至于选错人。再者,你忘了,六哥答应我们,会去帮忙探访对方的性情喜好?”

    听三皇子说到阿六,四皇子顿时眉飞色舞了起来,他连连点头,刚刚那担心飞到了九霄云外,但随即就唉声叹气地反过来替阿六操心起了终身大事问题,又开始说张寿和朱莹新得了一对双生子,说那个来自佛罗伦萨的金发小子,竟是娶了那个高丽女史……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兄弟俩之间这天马行空的对话,方才被外间一个声音打断了:“朕还打算等你们两个说完再进来,你们倒好,竟然这么能闲侃!这除夕夜宴的时辰,你们难不成都忘了?”

    此话一出,别说四皇子连忙蹦了起来,随即一溜烟冲去了门口,殷勤打起门帘请了皇帝进来,就连三皇子也起身诚惶诚恐地快步来到门口,可还来不及行礼,就已经看到了皇帝一步跨进了门槛,于是只来得及叫出一声父皇。

    “你们兄弟俩还是和从前一样,无话不谈。”

    打趣了一句之后,皇帝就词锋一转道:“明日正旦大朝,之前随船出海的明使,有一十八人已经返回,他们也会在朝贺之列。这其中,有些带来了海外方物,也有人带来了海外诸国的使节,但也有人遭遇风暴,仅以身免,好不容易才跟随商船得以归国。”

    “你们兄弟说说,应该如何定赏罚?”

    这个问题实在是有些突兀。毕竟,那些人固然回来了,但相对于这几年高丽日本的内战,揪出了一大堆从海盗到流亡之徒在内的众多异己分子来说,而且证明了所谓太祖后裔完全是某些人为了给自己一个大义名分,于是瞎掰的之外,终究只是一件小事。

    兄弟俩原本还以为,这次大朝的议题之一,是日本那边派来了大队使节进贡!要知道,那个孤悬海外的小国,曾经让元朝都曾经为之马失前蹄。

    就连如今对政务日渐娴熟的三皇子,都不由得陷入了沉思,就更别说平素尽量不去理会那些政务的四皇子了。但是,小的那个仿佛是年轻气盛,竟是率先开口说道:“当然是赏罚分明,带回使节的重赏,带回方物的小赏,而损失船只人手的罚!”

    “不妥!”三皇子几乎想都不想就迸出了两个字,继而就歉意地对自家四弟微微颔首,但却非常坚决地说,“海路之险不同于陆路,能够不顾烟波浩渺,葬身鱼腹的危险出使他国,就已经是勇士中的勇士,岂能因为他只身回来就加以怪罪?”

    “若是想让更多人前赴后继地扬帆出海,彻彻底底地了解这个天下,而不是固步自封,坐井观天,就不但不应该罚,而且还应该赏!这不是千金买马骨,而是表明朝廷的态度!顶多就是在赏的时候稍稍加以区别而已,却不能寒人之心!”

    “好!”皇帝终于忍不住点了点头,见四皇子竟是比自己得到夸奖还高兴,他也很欣慰兄弟俩如今年岁渐长却依旧亲密无间,少不得就调侃道,“倒是四郎,你也快到成婚的年纪了,朕不问你想娶哪家姑娘,朕只问你,想过没有,将来你怎么封王?”

    这话放在别的太子和普通皇子身上,绝对不是什么好话题。毕竟,本朝的皇族极其苦逼,封王要等成年,还要看功劳和才能——这其中包括并不限于读书读得好,种地种得好,就连射术高超也算,但总体来说一句话,没能耐没本事没功劳的就窝着吧。

    想当初睿宗皇帝就是凭着一手骑射,这才封了个王出居外地,却是雪藏的那种。

    而四皇子面对这种形同钓鱼的问题,他却理所当然地反问道:“封什么王?我不想去外地,也不想封王,我就在京城陪着三哥,挺好的。嗯,等海路打探明白了,我又有了儿女不至于无后,我也上海外给三哥开疆拓土去!”

    三皇子脸色一变,正打算赶紧喝止这胡说八道,皇帝就猛然大笑了起来。等笑过之后,这位大明天子却是语气轻松地说:“你这话朕记住了。既然如此,朕得给你找个厉害一点的媳妇,免得你一个不留神就跑得无影无踪了。这样吧,三郎,你替你弟弟来掌眼。”

    见自己的两个儿子瞬间全都傻了眼,皇帝却是直接不管不顾地转身往外走,等到了门边上,他这才头也不回地说:“好好选一选,只有她们妯娌也能如你们两个这般和睦,那朕才能放心。如果自己觉得眼光不好,那就去找你们的老师和莹莹!”

    “以为朕不知道,你们托了阿六替人打听日后的媳妇品性德行?”

    四皇子笑得顿时极其尴尬。谁让他刚刚说的话全都被自家父皇听到了呢?

    而等到皇帝一走,四皇子立刻喜笑颜开地缠着自家三哥,死皮赖脸要人负责给自己挑一个好看又贤惠的媳妇——那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直让三皇子想到了张琛。那位眼高于顶的秦国公长公子,现如今也是有妇之夫,不再是别人成双成对,自己形单影只的单身汉了。

    这一晚的除夕夜宴,皇帝照旧去奉先殿里祭祀先帝——不知不觉之间,这已经成了这些年皇帝的老习惯,无论太后还是其他嫔妃乃至于皇子公主,竟是全都习以为常了。而如今已经能够满地乱走的五皇子,却也成了三皇子这个太子主持除夕宴之外的另一个开心果。

    小胖墩竟是懂得拿着酒壶为太后和诸位妃嫔斟酒!

    哪怕年方六岁的小家伙不过是跟在四皇子身后,却也已经是很有趣的场面了。虽说人不像四皇子那样小小年纪就跟着在慈庆宫读书,但宫中这些最最利眼的人全都看得明明白白,大了小胖墩快要十岁的兄弟俩,对这个弟弟相当爱护。

    别人以为这是因为这几年宫中再也没有新的皇子公主降生,所以两个做哥哥的,尤其是三皇子这个太子要彰显一下东宫长兄的德行,但实际上……仅仅是因为兄弟俩都很喜欢小胖子那呆萌。

    不同于腹黑的陆小胖子,他们的弟弟确实是有点呆憨,而且傻乎乎地很听话,支使起来,他们很有当哥哥的感觉,当然也就自然护着这个最小的弟弟。

    夜宴上没了皇帝,众星拱月的情形既然不可能发生,嫔妃们当然也就没有兴趣争奇斗艳,而是一团和气,乍一眼看去,反而是孀居多年,曾经临朝称制的太后打扮最最喜庆,可即便如此,依旧难以盖过她那越来越重的暮气。

    因此,当这一场缺了最重要角色的除夕宴结束之后,三皇子亲自搀扶了太后送人回清宁宫——因为这一场家宴设在了如今无主的坤宁宫,所以走回清宁宫去其实还有一段距离。然而,太后却执意不肯坐暖轿,三皇子少不得在旁边帮忙哄骗,最后还是自己送人一同登轿。

    这是足以两个人一同乘坐的八抬大轿,晃晃悠悠,自然也就谈不上四平八稳,也不是说话的好地方。然而,等到了清宁宫,他正想告退,太后却直接不由分说拉着他进去了。

    等站在烧了地龙的正殿里,三皇子顿时给憋出了一身汗,好在玉泉跟上来为他脱了外头大衣裳,他这才感觉松快了不少,等眼看太后也脱了外头氅袄,他正要说话时,却只听太后开口说道:“明日正旦大朝的事,有你父皇,我不过问。”

    “我只想和你说一件事。你要时时刻刻盯着你父皇,他那性格,素来想到一出是一出,万一什么时候想着仿效太祖皇帝扬帆出海,那也是可能的!”

    见三皇子满脸难以置信,太后就语重心长地说:“你不要觉得是你父皇放手栽培你熟悉政务,说不定他就是想着撂挑子。这种事情别的皇帝做不出来,但是,他不一样!这么多年来了,你父皇从来都是旧习不改。”

    这一次,三皇子终于悚然动容,然后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接下了看好自家父皇的任务。

    次日那场看似盛大,实际上却乏善可陈的正旦大朝上,皇帝虽说分赏了诸多前往海外的使节,但对于诸国使臣,那态度却是相对克制,既没有大手笔赏赐,也没有不切实际地威吓,反而主开商路,留人在国子监学习。然后,当朝会过后,三皇子就发现,自家父皇消失了!

    他嘱咐皇帝拨给自己的御前近侍四处去找,结果宫里哪都没有,再去四处宫门打探,得到的竟是皇帝没出宫的回报!

    这下子,三皇子简直觉得魂飞魄散,只以为太后真的是一语成谶。年轻的太子殿下直接拉来了自己视同半身的弟弟,把太后那番话一说,结果,比他更沉不住气的四皇子简直跳了起来。然后,已经不是熊孩子而是熊少年的他就当机立断地给出了建议。

    “这样,三哥,我们去找老师!我们从张园后门进去,阿六这几年又开始梳理京城三教九流了,他人面熟,肯定能有蛛丝马迹!”

    虽说贵为太子和皇子,但如今毕竟不再是当年的小萝卜头,因而三皇子和四皇子带上足够的随从近侍,出宫倒是不难。等到了张园专供他们俩走的后门,四皇子从怀里拿出一把钥匙往锁孔里一插一拧,继而就推开门,就犹如回了自己家。

    然而,两个人留了其他人在后门外看着,然后熟门熟路地直奔张寿内书房,结果从后花园穿过,匆匆经过一条回廊时,只见阿六正倚靠在廊柱上发呆。

    这下子,四皇子登时如释重负,赶紧一溜小跑冲了上去,急不可待地叫道:“六哥,不好了,你赶紧帮忙,父皇不见啦!他很可能离家出走啦!”

    三皇子见阿六那张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脸竟是刹那间凝滞,他知道四皇子这没头没脑的话恐怕是把人给吓着了,赶紧上前去咳嗽一声道:“四弟没把话说清楚,是这样的,父皇大朝之后就突然不见了,宫里哪都找不着,偏偏又说没有出宫。”

    “而昨天夜里,祖母提醒了我一句话,说是父皇素来敬慕太祖皇帝,说不定会撂挑子……”

    尽管三皇子把话说得要比四皇子委婉得多,但是,阿六就算再木讷,在京城这种地方浸淫久了,又怎么可能还犹如一张白纸,一根木头?所以他看了一眼两兄弟,最终丢下随我来三个字,竟是扭头就走。于是,四皇子赶紧拉了兄长追上。

    而当看到那熟悉的书房门口时,他突然就只见阿六转过身来,手指放在嘴唇上,对他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虽说不知道这到底是为了什么,但四皇子还是第一时间闭嘴,而三皇子就更加谨慎了。兄弟俩蹑手蹑脚跟着人来到了门口,结果就只听到内中一个熟悉的声音。

    “所以,按照你的计算,季风和洋流,以及突如其来的风暴,很难保证东行的安全性?所以,老咸鱼领航去海东大陆的那条船才至今没有回音?说的也是,不止是他,至今从海东回来的只有一条船,足可见东行危险……”

    接下来,三皇子和四皇子就听到里头张寿在那解说什么洋流,什么台风,什么季风……饶是他们如今觉得比那些只读圣贤书的腐儒要知识面宽广太多,此时也都听得一愣一愣,就犹如听到张寿从前对人论证港口郁积的问题时一样!

    可听着听着,四皇子就猛地瞪大了眼睛,随即不管不顾地推开门直接闯了进去,嘴里大声嚷嚷道:“好啊,原来父皇你不止打算一个人离家出走,还打算拐带了老师一起!”

    屋子里的皇帝早就发现外头好像有人,然而,既然花七没有示警,这张园也算得上是最安全的地方,他只以为是张寿的长女张洛,又或者是阿六有意放重了脚步,可怎么都没想到会这么巧。

    等看到四皇子背后,恰是面色有些不太好看的三皇子进来,再想到这离家出走四个字,如今已经不再年轻的天子竟有些哭笑不得:“朕怎么就离家出走了?”

    跟进来的三皇子幽幽说道:“祖母昨天晚上刚说要我防着父皇你撂挑子,结果你今天就突然不见了。我们刚刚还在外头听到你们说海路去海东大陆的事……”

    父皇你要是不想扬帆出海,那是几个意思?

    三皇子难得会这么当面直接来,张寿听着这言下之意都忍不住笑了,而四皇子更是没好气地在那嘀咕道:“发现父皇不在宫里,我们差点就把皇宫翻了个底朝天,然后才来找老师拿主意的,结果父皇你倒好……幸亏我们来得及时!”

    这一副我们要是不来,父皇你就真跑了的表情,皇帝越瞧越有趣,最后就哈哈大笑了起来,等笑过之后,他就一本正经地说:“朕确实打算和你们的老师出海游历天下,但是,如果是现在,他答应,莹莹也不可能答应。太后大概品出了苗头,但没猜准时间。”

    “现在就撂挑子,那是不负责任,等个十年,你已经成婚生子,太子当到不耐烦了,朕让位正好。”

    见三皇子先是目瞪口呆,随即那张脸渐渐涨得通红,明显就要爆了,张寿顿时忍俊不禁,当下就干咳一声道:“皇上慎言,这种玩笑开不得,三皇子该伤心了!”

    皇帝其实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因此下一刻就尴尬地叹了一口气道:“张寿提醒的是,朕确实失言了。但是,朕这个皇帝已经当得时间太长。十年之后,怎么都是在位四十多年的天子,够本了,一直恋栈不去,到时候临到死却自叹老来昏聩,何苦?”

    “古往今来,就没有老来不昏聩的皇帝,朕不觉得自己会是例外!至于你们的老师,用得着朕拐带?你们不知道他那天工坊里的家伙,研究出了多少海上逃生装置,这家伙怕死得很,他就算真的要扬帆出海,不享受够了也绝对不会走!”

    “皇上慎言。”张寿黑着脸再次重复了一遍之前说过的话,随即脸色不善地说,“皇上要是希望臣再对三皇子四皇子说什么,那就请自便。”

    如此大不敬的威胁,换个人皇帝当然忍不了,但张寿确实捏着他最近出宫的某些小把柄,因此皇帝只能悻悻地哼了一声,这才语重心长地对两个儿子说:“你们看着朕没用,得看着你们老师。朕就算再不牢靠,总不至于连个仪式都没有就人间蒸发?”

    蒸发和蒸馏之类的名词,随着张寿那物理化学教材的面世,三皇子和四皇子已经不陌生了,此时细细想一想,还真是这样。就算学太祖,太祖至少是退位之后再往海外去的!

    于是,四皇子使劲瞅了张寿两眼,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那好,回头我搬到张园来,盯紧老师!”

    “滚你的蛋!”

    眼看张寿怒瞪四皇子,后者却上去嬉皮笑脸地死缠烂打,皇帝想到刚刚很严肃正经的那些话题,只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下来,直到看见三皇子依旧死盯着自己不放。

    他只微微一愣,继而就嘴角渐渐上挑,再次笑了起来。儿子已经大了,不能再如同儿时那般可以放在膝上逗弄,又或者背着人在乾清宫转圈,把他们当成最好的解闷玩具,他虽则有些小小的遗憾,但此时却也有一种说不出的欣慰。

    但下一刻,正在盘算十年是不是太长的皇帝,就被三皇子几句话给噎得差点没背过气去:“父皇日后出宫,还请在各门留下出入记录,不要再这样给宫门禁卫添麻烦。否则,儿臣也只能像您这样,没事去奉先殿里对着死去的祖父睿宗皇帝哭一哭了!”

第七百九十三章 戳人心

    张寿好奇的另外一件事是,孔大学士答应了朱廷芳的条件,却没有在陈献章的讲学上露头,而且是在三皇子这个太子亲自到场的情况下——十有**是觉得那时候姗姗来迟还不如不来,于是就硬着头皮装事忙躲懒了——他事后就不担心朱廷芳的报复吗?

    更何况,还在第一次讲学之前,张寿就让张大块头亲自去刺了这位阁老一句,结果品出了一点苗头,那就是孔大学士好像有所准备。

    于是就在次日,皇帝和太后闹翻,去奉先殿呆了一晚上的消息并没有传出,太子在清宁宫陪了太后一晚上的消息并没有传出,可孔大学士家隔壁,孔九老爷一病不起,最后一命呜呼的消息却不胫而走。

    可在京城生老病死最多,区区一个太常博士之死根本就不算什么,顶了天也就因为人是孔大学士的族弟,于是稍微能引起人几分注意,可这消息却实在是传得太快了。因为,人死之前留下遗书,深刻反省了此前那些年犯下的种种罪过,这就着实是大新闻了。

    而比大新闻更大的,就是孔九老爷把所有家产一股脑儿都拿了出来,号称要赔补之前的受害者,此时传出,简直是惊爆!

    孔家本来就是大族,家资丰厚,于是在京城这种房宅最贵的地方,也能够兄弟二人毗邻而居,屋宅数进,亭台楼阁,大气不失精致。所以,孔九老爷才能以区区太常博士之官,在京城长袖善舞,交连无数,日子过得可谓是比孔大学士还要张扬。

    而在这天下午,孔大学士人出现在内阁的时候,外人就只见人仿佛是凭空老了十岁,头上多了无数白发,虽还不至于形销骨立,可憔悴的脸上却是泪痕宛然。

    当然,堂堂阁老绝不会如同祥林嫂似的见谁就说弟弟那点事,别人也不敢随便上前探问,但吴阁老和张大学士身为地位相近的同僚,却不能装聋作哑,势必要上前慰问安抚。对于这两位面和心不合的同僚,孔大学士只是木然点头,到最后方才长叹了一声。

    “家门不幸,可他到底是临到末了幡然醒悟,到底兄弟一场,我怎么也不可能维护他一个劣迹斑斑的罪人。我之前在他府中让人治丧的时候,已经放出了话去,但凡他的家产若是不够赔补那些受害者的,我替他拿出来!”

    “都是我身为兄长一直失察,这次又管教不严,这才以至于他铸成大错!如今人都死了却幡然醒悟,可那也已经迟了!”

    孔大学士一面说一面重重捶着桌子,赫然是溢于言表的痛心疾首。而张大学士与其到底不那么熟悉,刚刚劝都劝过了,长叹一声后就摇了摇头,却是显然想不出自己还能说什么,只能回了自己的直房。然而,吴阁老却没有走,反而依旧笑眯眯地看着孔大学士。

    对于这个素来不倒翁和事佬似的同僚,孔大学士从来不敢小觑,此时见人这幅样子,他立刻提起了十万分精神,哪怕他脸色依旧憔悴,声音依旧低哑。

    “吴兄有何赐教?”

    “没什么,就是有些事不能和别人说,但不能不对孔大学士你说。毕竟,你虽说没有首辅之名,却有首辅之实。”吴阁老满脸的真诚,仿佛自己这话真的不带一点点嘲讽,也仿佛完全没看到孔大学士此刻那张比刚刚更黑的脸。

    他直接搬了一张椅子在孔大学士身边坐下,这才压低了声音说:“你今天早朝正好请假没来,所以早朝之后,皇上就把我召了过去。唉,皇上昨天在奉先殿待了一晚上……”

    孔大学士直接肩头微微颤抖了一下。这要是从前,他自己没有任何问题的时候,皇帝的问题他都能非常镇定地对待,可现在他是内忧外患,一点都不想再遇到什么幺蛾子。然而,听着吴阁老用那极轻的声音说起大皇子之死的传言,他就只觉得脑袋轰然一响,简直快炸了。

    大皇子竟然不是仰药自尽,而是被人灌药鸩杀?老天爷,如果这件事传扬开来,皇帝这个做父皇的也许有解不开的嫌疑,他岂不是要被人怀疑那个是负责下手的人?

    否则大皇子怎么会好端端在他去皇庄那边的时候死了?

    作为众所周知的天子应声虫,往来乾清宫次数最多的阁老,吴阁老压根就不在乎孔大学士那犹如针刺似的愤怒目光。他一向都很满足于自己的定位,而对于给天子传话的这种简单任务,哪怕他能够体会到背后暗藏的深意以及会招来的同僚怒火,他也完全不在乎。

    “孔大学士,之前你是主动请缨去皇庄的,后来出了这样的事情,你抱病归京,皇上却不但没有怪你,反而还一再命太医前去给你诊治,又是赐药,又是抚慰。如今有这样的传言流露出来,你可得仔细着。”

    这意味着,自己这一次竟是和天子绑在了一起吗?

    孔大学士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竭力用最冷峻的口气说:“是皇上一再宽仁,所以那兄弟二人被除宗籍之后,方才会得到如此宽仁的处置。二皇子翻船理应是海上意外,而大皇子心存怨尤,谋逆生事,罪不容赦,是他自己知道难以活命,这才仰药自尽,何来灌药鸩杀?”

    既然只是对吴阁老的表态,是要吴阁老去传话给天子,因此孔大学士虽说声音很轻,但却咬文嚼字,竭力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得清清楚楚。

    果然,吴阁老这个聪明人立时笑得眉眼弯弯,随即就若无其事地说:“孔大学士说得极是,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不过是有些居心叵测之人妄图生事,怎能让他们得逞?如今既然人都死了,那么日后若再有冒称他们兄弟名义者,那就必定是谋逆谋叛!”

    “这是自然。”孔大学士掷地有声地说,“别说他们已经被除宗籍,早就已经不是皇族,就是宗籍仍在,人也活着,也不过是有罪宗室,怎能和早已被官民称颂贤明的太子相提并论?居心叵测之人绝对不可恕!”

    你这个素来自诩板荡绝不盲从的家伙,也有说这种奉承话的时候,还不是在御前,而是说给我听……当然也是希望我转述给皇帝听!

    吴阁老心里呵呵,然而,身为天子应声虫,他的操守那自然是第一流的,绝不会做出当面点头,背后捅刀的事情。就好比他刚刚在孔大学士面前传话的时候,一点都没有自由发挥,而是仅仅透露了皇帝在奉先殿中哭先帝,以及大皇子是被鸩杀这两条。

    所以,当他傍晚时再到乾清宫时,那就是一字不漏地复述了孔大学士的原话,眼见皇帝没有什么进一步的吩咐之后,这才打算告退离去。可是,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原本一直都默然无语的皇帝竟是突然开口叫住了他。

    “吴卿,朕有件事想要和你这个元老说说。嗯,张寿给半山堂的那帮小家伙们布置了一个课题。”皇帝知道消息灵通的吴阁老必定知道,但还是少许解说了一下,随即才笑眯眯地说,“以朕之见,张寿这大概是想问一个问题。”

    “宋之亡,是亡于昏君?亡于军将无能?还是亡于奸相庸臣?又或者是亡于国势确实暗弱,难以抵挡金军兵锋?还是从开国时那重文轻武的制度就完全错了,又或者是其他?”

    见吴阁老微微色变,皇帝就轻描淡写地说:“这就和朕之前问那几位名士的问题一样。朝廷养士,而这些所谓的士又该以何回报?

    “是真的就因为多年来食君之禄,就勉强出仕屈就小吏?还是不得重用,就干脆在家乡教化学子,桃李满天下?又或者是征战科场,不胜不回?还是考出个差不多的功名,就万事大吉,然后自寻其志,如同江都王的那个未来乘龙佳婿?”

    吴阁老此刻从脸色到心情,已经完全平复了下来。别人面对这个问题会如何回答,他管不着,但自从接受了现在这个定位以来,他十几年如一日贯彻的都是一个思想。

    因此,他几乎想都不想就躬身答道:“皇上,宋养士数百年,因此崖山之变,有陆秀夫背负小皇子跳海自尽,有数万军民蹈海相从,但当时天下食君之禄的人不可计数,忠君之事的人又有几何?所以,如白沙先生这样的人,认为自己受了民脂民膏的供养,但是……”

    “也有些人,觉得这些民脂民膏供养他们是应该的!因为古语说得好,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他们觉得,既然大宋乃是和士大夫共治天下,大臣都能把唾沫喷到皇帝脸上去,那么这天下就不是天子一个人的,大宋亡国而已,可天下又没亡,他们才是天下。”

    “所以,这些人面临国难,会大义凛然地对自己说,也对别人说,他们屈膝投降,保留这有用之身,还能佑护一方子民,他们已经尽到了自己的职责。甚至他们主动投敌是弃暗投明……可所谓国贼国奸,全都是以这种自以为是的话来蒙骗百姓的!”

    “所以,皇上之前问那些名士的问题,是正本清源,问那些读书人什么是为国效力!至于张学士的那个课题,正是想让人明白……”

    吴阁老说到这里,突然打了个顿,似乎是想找一个合适的形容词,却一时被卡住了。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了一个幽幽的声音:“让人明白,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咦!”

    听出这清脆的女子声音赫然是朱莹,吴阁老立刻循声望去。见是一个火红衣裙的女子正信步而来,换做别的大臣,此时很可能会勃然色变——也就是立刻翻脸,但他非但连惊愕的表情都瞬间散去,反而还笑容可掬地连连点头。

    “说得好,说得好,可不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不愧是朱大小姐,比我本来想到的那句话更贴切,我本来是想说,天下又不仅仅是君王和士大夫的天下,也是天下人的天下。”

    朱莹对吴阁老的奉承却没有眉开眼笑,她有些怨气地扫了皇帝一眼,随即面无表情地上前行了礼,这才淡淡地说:“吴阁老客气了,这是阿寿说的,我就是照搬过来而已。阿寿还说,其实这道理根本就不用读书人去说,每逢打仗,冲杀在前的,不是匹夫匹妇,难道还是天子和平日慷慨激昂的士大夫吗?”

    皇帝当然看到了朱莹那张冷面孔,本来还打算装成没事人似的应付过去,可是,听到人竟是毫不客气地怼了吴阁老一句,他不得不喝止道:“莹莹,你随随便便闯进来也就算了,怎么这样对吴阁老说话?朕惹了你,他又没惹你!”

    吴阁老听着前头还觉得皇帝的责备总算有点气势,可听到后头,他差点没笑出声来。至于受到了冒犯……他可从来都不觉得“平日慷慨激昂的士大夫”指代的是他自己。要知道,他这个人几乎就没怎么慷慨激昂过,如果换成孔大学士在场,大概会气得七窍生烟。

    所以,没等朱莹说话,他就立刻满脸堆笑地说:“没事没事,朱大小姐这也是真性情,而且张学士这话确实是犀利入骨。任凭有些士大夫诗词文章写得再慷慨激昂,却掩盖不了真正打仗杀敌的不是他们这个事实!更何况,当初太祖皇帝也曾经这么说过!”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不是说的,而是做的,吴阁老说得对。”见朱莹这才终于转恼为喜,竟是盈盈行礼算是对他道歉,吴阁老顿时受宠若惊。然而,既然明白是皇帝“惹了”朱莹不高兴,他当然不会继续在这多留,反正皇帝的意思他领会了,自然立时提出了告退。

    他得赶紧出去,让皇帝希望的那大讨论更激烈一些才行!

    吴阁老告退之后飞快闪人,而朱莹瞅了一眼满脸无奈的皇帝,没有揪着昨天的话题不放,而是直截了当地说:“皇上,我昨天和明月组织了一下女学的面试,总共收了海陵县主在内二十个千金,全都一一面试过,剩下的学生一来贴出题目招生,然后收卷之后再面试。

    “当然,不再招五品以上的官宦千金了。”

    见皇帝一副你竟然和我说这个的出离惊愕表情,朱莹只当成没看见:“虽说腊月没几天了,就算开课也上不了几天,但招完生之后,我们还是想开几天课试一试。我打算请太后她老人家亲临观瞻,顺便请她出宫散散心,您就说同意不同意吧。”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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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三年,长在乡间,有母无父,不见大千。就在张寿安心种田教书的时候,有一天,一队车马造访,给他带来了一个未婚妻。当清俊闲雅的温厚乡下小郎君遭遇美艳任性的颜控千金大小姐,鸡飞狗跳的故事开始了。乘龙佳婿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乘龙佳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乘龙佳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