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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府天     乘龙佳婿txt下载     乘龙佳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百五十六章 一家亲

    一出深宫,四皇子顿时就成了一个活泼好动的调皮孩子。上次来赵国公府探望太夫人,他和三皇子没停留多久就被撵走了,后来还险些遭到了有心人士的围追堵截,当然谈不上好好逛一逛,而此时没有这种正事作为负担,他出了庆安堂就可怜巴巴地摸起了肚子。

    “老师,莹莹姐姐,我饿了。”

    三皇子简直不忍直视,虽说宫里的除夕宴你没怎么吃,可好歹出来之前,太后还是先用点心给你垫了肚子的吧,哪有这样毫不客气的?然而,他还没来得及说等太后出来的话,他就只见张寿轻轻用手指弹了弹四皇子的脑门。

    “你还真是不把自己当外人!说吧,想吃什么?火锅炒菜点心蒸食……全都没有!”最后四个字吐出来,见四皇子顿时傻了眼,他就笑着说道,“那不是很正常吗?这赵国公府里的除夕宴早就结束了,连下人们的赏钱都已经发了。你要饿了,只有一样是不缺的,汤圆。”

    见四皇子顿时转恼为喜,随即嚷嚷着自己要吃什么馅料,继而和张寿讨价还价,三皇子只觉得这些天因为乱七八糟的事情而乱七八糟的心情,不知不觉就平复了下来。而这时候,他就觉得自己的脑袋也被人摸了摸,抬头一看,却只见那是朱莹。

    “你呀,有时候就该学学那小子。他是需要的时候就昂首挺胸装皇子,不需要的时候就撒娇卖痴把自己当成小孩子,这样最不吃亏。”

    朱莹说着,嘴角就渐渐弯了起来:“阿寿虽说老抱怨那小子是惹是生非的熊孩子,可看得出来,他还是很喜欢四皇子的。不过小孩子都长得快,也不知道多久之后,他就会变成那些一本正经的无趣大人,没事就在心里算计。”

    三皇子沉默了一会儿,随即鼓足勇气低声说道:“莹莹姐姐,以后没有那些挑刺人的时候,你也能叫我郑镕吗?老师也是,他私底下一直都叫四弟郑锳,只是很少叫我的名字了。”

    朱莹微微一愣,继而就笑意盈盈地说:“好啊,这有什么难的!要是按照我的习惯,连名带姓叫郑镕还太见外了,还是叫你阿镕又或者镕镕更亲近!”

    三皇子本意是因为身为太子除了寥寥数人之外,没人敢叫他的名字,于是有些寂寞,可是,当朱莹真的玩笑一般迸出了那些字眼时,他还是立刻显得极其狼狈。还没等他答应又或者拒绝,就只见四皇子突然扑了过来。

    “三哥,老师说赵国公府的汤圆馅料竟然不是甜的!有猪肉羊肉的,有香菇鸡肉馅的,有鱼香肉丝馅的……居然还有汤圆炸了之后再炒着吃的!”

    三皇子正听得目瞪口呆,后头不紧不慢过来的张寿就笑眯眯地说:“成天吃一模一样的东西有什么趣味?就和学问要推陈出新一样,做菜也一样要与时俱进。别说汤圆咸甜均可,豆花、粽子、端午的青团,全都可以照此办理……”

    见张寿和朱莹就这么忽悠着两个全天下最尊贵的小孩子往后头抱厦去了,朱二忍不住小声说道:“他们俩这对付小孩子的本事还真是一等一,也亏那两个小的好骗!”

    “你倒去骗了试试?”朱廷芳毫不客气地嘲讽了一句,见人顿时不敢吭声了,他这才淡淡地说,“他们兄弟俩因为旧日境遇,别看小小年纪,却是心里最明白的人。莹莹和张寿打从一开始就把他们当成普通人,自始至终用心如一,这才能得到真心倚赖和信任。”

    “换成别人,哪怕是我们,东宫有主之后,还能和从前一样对他们吗?”

    朱二一时更加讪讪然。三皇子成了太子,他当然要敬上七分,就连对四皇子也要多敬三分,和从前一样那是万万不能的。而他看看自己那永远严肃的父亲,却只见人竟然也没有反驳朱廷芳这话。而此时,继母九娘竟也笑了笑。

    “莹莹是对谁都永远一个样,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而阿寿也能和她一样,足可见两人般配。不过大冷天,别在这儿吹风说话,大家也去吃碗汤圆暖一暖。”

    朱二答应一声,随即就突然发现,因为张寿养母吴氏这会儿躲开没来,前头已经过去了的张寿和朱莹是一对,三皇子和四皇子兄弟勉强也算是有伴,再加上他的老爹和继母,兄长和嫂子,竟是就只剩下自己孤零零一个。就连守寡多年的太夫人,今天都还有太后相伴呢!

    因此,当他来到抱厦时,最后终于忍不住低声嘀咕道:“我这媳妇什么时候才能娶进门啊!”

    尽管只是小小的抱怨,但这屋子里耳聪目明的人实在是太多,因此朱二倏忽间就感觉到一道道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想要掩饰都来不及,只能一脸我什么都没说若无其事的表情。随之而来的,却是朱莹的一声轻笑。

    “我那未来二嫂之前被王大头接去过年了,过了年后就回来,二哥你不用急,等过了二月,就轮到你娶媳妇了!”

    见朱二站在那只会傻笑,四皇子顿时轻哼了一声,只可惜嘴里塞了个汤圆鼓鼓囊囊的说不出话来,好容易吞咽下去,他才低声说道:“又不是自己亲眼挑的媳妇,有什么好高兴的。父皇拉郎配而已,万一回头你被从头管到脚,哭都来不及!”

    他这嘀嘀咕咕,三皇子当然听到了,当下就没好气地告诫道:“将来你也得找个能管住你的女人,否则我真担心你不是祸从口出,就是祸从手出。”

    四皇子目瞪口呆地看着一贯相亲相爱的三哥,继而慌忙求饶道:“三哥我错了,错了还不行吗?好容易父皇才答应我日后让我自己挑的,你可千万别塞个厉害女人给我。尤其是莹莹姐姐这样的……”

    “你,说,什,么?”

    当耳畔突然传来了这个并不大的声音时,四皇子顿时如同受惊的小鹿一般猛然窜了起来。等看到旁边是笑得春光明媚的朱莹,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慌忙闪躲到三皇子背后,随即却觉得还是不保险,赶紧又加了一句解释。

    “因为莹莹姐姐你这么漂亮又这么厉害的人,当今世上也只有老师赔得起,别人就和土鸡瓦狗似的,绝不会放在你眼里!”

    朱莹本来已经打算好好给这小子一点教训,可听到这解释,她方才转怒为喜,丢了人一个算你识相的表情,随即又坐了回去。而好容易逃过一劫的四皇子,这才摸着胸口长长吐了一口气,继而又一个汤圆塞进嘴里,含含糊糊地说道:“这冬笋蘑菇馅的汤圆好吃!”

    “吃你的吧,少说话!”

    三皇子白了人一眼,可算算时间,见太后迟迟没有从太夫人那儿出来,他却又禁不住有些担心。只不过,坐在这儿,没有那么多语重心长提醒他要如何如何的老先生们,言行举止也没有那么多束缚,他自然而然就顺口说起了宫中那个小小的五皇子。

    而朱泾和九娘见四皇子也不时插上一句,甚至还给那个尚未满月的孩子起了个小胖墩的绰号,他们也不禁莞尔。当然,裕妃那种敞开大门任凭兄弟俩去探望弟弟的举动,他们心里也赞同得很。

    几个人热热闹闹说话吃汤圆,当四皇子八个汤圆下肚却被禁止再添,于是在那死皮赖脸要求再带两盒回去时,太后终于出现在这小抱厦中,面上虽说有些疲惫,但精神却还算不错。而张氏则是悄悄对朱廷芳言语了一声,第一时间悄悄离去。

    庆安堂中的太夫人身边总要有个人去照料,这种时候,万一太后有什么事吩咐,也就是她不在不要紧,其余人却是不能少的。

    而太后摆摆手让众人无需多礼,自己坐下之后,她就欣然说道:“除夕夜我还带着两个小家伙来搅扰了你们一家团圆,说来也是不速之客,你们也不用太把我们当一回事。姐姐这一病,我牵挂却只能送医送药,今天亲眼来看看,心里也放心。”

    说到这里,她就渐渐收起笑脸,随即沉声说道:“过了年之后,朝廷大约要在造船之事上花费不少心力,就算有再多人反对也顾不得了。朱家虽说从来都没出过水军将领,也不懂造船的事,但你们也算是见多识广的人,还需多多留心。”

    张寿一下子就明白了这话的弦外之音,无非是让朱家留心人举荐。看见三皇子和四皇子这兄弟俩满脸的疑惑和茫然,朱泾和朱廷芳父子则是立刻警醒了过来,他就随口笑了一声。

    “这种事不精通也可以学。我看京城贵介官宦子弟当中,也应该挑选几个人去好好学一学,日后才能后继有人。”

    此话一出,朱二就只见屋子里一堆人齐刷刷把目光投到了自己身上,先是受宠若惊,随即却立刻吓得魂飞魄散,赶紧解释道:“我这人怕水,上船了就会晕……”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就挨了朱莹一个老大的白眼:“二哥,没人指望你能去率领水军!大家的意思是,你要是能监督造个船什么的,也许学个一二十年后没准能行。”

    朱二这才尴尬地干笑了两声,但心里完全不以为然。朱公好农就已经够苦了,这要是再和什么百工打交道,他岂不是要去死?营造法式这种东西,那可是难如登天,根本不是一般人能弄懂的,而且造房子和造舟桥、园子、海船,那都截然不同!

    而太后没有因为朱莹的调侃而忽略了张寿的话,她微微颔首,随即就看向了四皇子,继而语重心长地说:“四郎,你是个聪明孩子,一直都向着你三哥,帮着你三哥,这件事不能没有皇家的人主持,如今恰好名士云集京城,中间必然有兼通海运海船的。”

    “你可以去学一学,日后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四皇子张了张嘴,随即下意识地看向张寿,见自己这位老师笑眯眯地轻轻点头,他想到自己其实至今仍然觉得非常没底的将来,最终点了点头:“只要能够帮上父皇和三哥,不过是学点儿东西而已,我当然愿意。”

    而看到四皇子点了头,太后那表情分明很欣慰,张寿就笑道:“四皇子带头,满京城自然有的是人肯去学。不过,这样的师长若是打算在国子监安身立业,臣无话可说,否则如果他愿意的话,能不能在公学单独开设一门课?或者不只是开课,专门招生都不成问题。”

    这不过是太后刚刚提出的一层意思,张寿竟是迅速想到了接下来的计划和安排,饶是朱泾早知道自己这个女婿不是凡人,他也禁不住多看了人两眼。而朱廷芳则是不假思索地立刻附和道:“太后娘娘,国子监中六堂都是有名目的,单独设别的课程,只怕……”

    他顿了一顿,这才意味深长地说:“只怕那些一心一意读圣贤书的监生们,会把那门课当成是进身之阶,到时候成了只会嘴上说说,真正上手却抓瞎的窝囊废。”

    “所以,如果真的打算重新打造大船,扬帆四海,那么,遴选的标准决不可以学问为先,更不能以区区策论为先,海运关系到天文地理水文,还有营造的图纸等等,这方方面面的人才都得兼顾。而且,就算是因为先前之事,不难说服朝臣,但耗费巨大,仍是不得不虑。”

    大舅哥如此务实,张寿自然深感知己,自然当仁不让地说:“没错,别看朝中某些老大人平时一口一个圣人言,祖宗家法,三代圣王之时如何如何,但真正碰到大事,他们拿出来最大的理由却往往是,耗费巨大,入不敷出。如果大船远洋,完全没有收获,那结果……”

    “那结果肯定是他们的口水把人喷死!”四皇子抢着接了一句话,随即就眼神闪闪发光地问道,“老师,你的意思是,如果朝廷真的造好大船去往海东,就要考虑到收支平衡是吗?”

    三皇子见太后那张脸顿时僵了僵,他赶紧帮腔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是自然的。可如果海东根本就是蛮荒之地,那么商贸自然不可能。既如此,那么弄清楚其上有什么出产,一趟来回走下来,是否能充实国库,那是不是更能服人?”

第八百五十七章 动若雷霆

    芦台马驿位于山海卫南下的那条通衢官道上,乃是辽东南下的必经之路。然而,在大过年的这种时节,辽东天寒地冻,路上自然不会有人,而南方更不会有人从这条官道去往北方,所以这条往日上任官员不少,也常常有举子路过的官道冷冷清清,驿站自然也应该清闲。

    可如今这座马驿之中,那却是层层守备,如临大敌。原本的驿丞和驿卒们,早就被驱赶到最偏的一座院子里软禁了起来,而他们自己也恨不得抱头装鹌鹑,求爷爷告奶奶希望外头那些兵马们把他们给忘了。

    谁能想到大冷天接待一群北边的使臣而已,那竟然是……一群裹挟着二皇子的叛党?

    这下可好,一群叛党带着二皇子占据了最好的屋子,京城来号称是锐骑营的兵马和山海路参将则是在附近扎下营帐,这赫然是准备打仗!这要是真的打起来,他们还有命吗?

    外围的营帐之中,山海卫的人归山海卫,锐骑营的人归锐骑营,然而,两边带兵的主将,却全都拱手把指挥权交给了边角处营帐中的那位太监。哪怕人只是皇贵妃万安宫的管事牌子,名不正言不顺,但谁都知道,这位前司礼监掌印是如假包换的天子心腹。

    这种时候,不把责任甩给这位去承担,难道还要他们去承担吗?开什么玩笑,里头可是号称挟持了二皇子,如果那是真的,强攻上去让人死了伤了,他们脖子上的脑袋还要不要?

    于是,这会儿山海路参将就悄然来到了锐骑营那位都指挥使的营帐,掏心掏肺地叹了一番苦经,无非是说自己当初在山海卫时没有将人就地拿下的理由——当然,他也根本就不认识二皇子,人混在当中,就算认识他也根本就认不出来。

    而那位都指挥使,也少不得安慰八竿子打不着的同僚,毕竟,他们此时都是一条绳子上系着的蚂蚱。这正对坐叹气的时候,两人突然就听到外间一阵动静,对视一眼后,他们瞬间就蹦了起来。果然,下一刻门口就传来了一个声音:“将军,楚公公来了。”

    早就知道是楚宽来了,两位放在下属眼中也算是一等一武将的老兵油子全都站得笔直。不同于文官看到太监时那种常常会毫不掩饰的嫌恶,他们一点都不忌讳在对方面前卑躬屈膝一点,尤其是人还能帮自己扛去大半责任的情况下。

    而楚宽当然不是什么挑礼的人,更没有寒暄的兴致,此时进来他直截了当这么一站,继而就一字一句地说:“皇上口谕。”

    山海路参将和锐骑营都指挥使几乎下意识地摒止了呼吸。若非本朝没有动不动就下跪的习惯,他们此时怕就要凛然下跪应命了。可即便如此,当听清楚楚宽的后半截话,两人还是忍不住膝盖一软,差点就没有瘫跪在地。

    “立时强攻,不用顾忌,死伤勿论。”

    见楚宽说这话时,一张脸**的,看不出任何喜怒,山海路参将只能硬着头皮说:“之前楚公公带程都帅过来时,是有圣命说即刻拿下,可这不是因为二皇子在其中,我等投鼠忌器,这才不得不……”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楚宽就嗤笑一声道:“皇上的话里,死伤勿论中的人,就包括二皇子。你们不用多说了,皇上既然有明话,哪怕朝中回头一片哗然也好,民间议论纷纷也罢,所有的责任,我来担,二位只不过是听我的!”

    眼见得楚宽说完就走,山海路参将和锐骑营都指挥使你眼看我眼,最后忍不住几乎同时抹了一把额头上不知道是热出来还是吓出来的臭汗,随即横下一条心跟了出去。这种时候,去想皇帝只是下口谕,而楚宽所谓担责也只是嘴上说说,那都已经无济于事了。

    他们当然能指挥麾下兵马不听楚宽的,可眼下这情形,确实已经不能继续拖下去了!

    两个人披挂整齐,随即用最快速度集合了麾下兵马,等到再次见到楚宽时,就只见人也已经换了一身劲装,只是并不见披甲,手上却是两把明晃晃的剑,一长一短,乍一看去仿佛朴实无华,可再一细看,却仿佛和此时渐渐昏暗下来的天色相得益彰。

    只一瞬间,山海路参将心里就窜出来一个大胆的念头——这种兵器在战场上自然是施展不开,可如果是在这种地方用于强攻,那简直是太合适不过了!不,更准确地说,这玩意好像更适合于用来黑夜行刺吧?

    他慌忙暗自呸呸两声,强迫自己赶紧丢掉这种诡异的念头。再偷眼去看一旁那位锐骑营都指挥使时,他就发现对方气定神闲,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他哪里知道,自己心目中那位见多识广的都指挥使,此时也在心里拼命敲着一面小鼓。

    楚公公这是打算亲自带队强攻?人是高手吗?好像听说当年靖难之役的时候人还护过太后,应该武艺不差,可这都多少年了,难道他的武艺一直都没放下过?

    可这武艺练着派什么用场,难不成真的是为了去做各种隐秘之事?可好像没听说过朝中哪位大臣暴毙,也没听说过谁家被偷了机密文书……

    如果楚宽知道自己此时这么一副装扮出来,会让别人的思路歪到没有边,那么……他依旧会装成什么都不知道,继续去走这一趟。此时他淡淡看了一眼众人,见山海路参将和锐骑营都指挥使一脸悉听吩咐的表情,他却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出了一句话。

    “临战指挥,你们自己斟酌,我先进去了。”

    见人二话不说就一马当先疾冲了过去,两位也算是颇有资历的战将,这才终于完全傻了眼,随即也不敢多想,慌忙招呼了众人跟上。至于什么策略,什么先后……他们在这驿站周围部署驻扎也不是一天两天,所有图纸和方位都早就烂熟于心,计划做了无数遍。

    要不是顾忌那位二皇子,他们早就攻进去了!

    驿站的围墙不过五尺来高,对于一般人来说,那自然是犹如天堑,但对楚宽而言,就犹如一条可以一跃而过的小水沟,根本不在话下。他犹如一道闪电似的瞬间落在院子中,而就在他再次前掠的刹那,原本守在围墙下的两个人方才捂着喉咙倒在地上。

    虽然这动作已经极快极轻,但这院子里的人每一个都知道自己是脑袋别在裤腰上,因此做出反应的速度那竟是极快。就在楚宽露面,还不知道围墙下那两个人被杀的时候,尖利的呼哨声就已经响起,紧跟着,屋子里一片骚动,而紧跟着各色箭支从窗口门口倾泻而出。

    那角度乍一看胡乱无章,可要是仔细辨认,就会发现涵盖了前后左右的各个方向,几乎是无死角地覆盖了人的所有进退腾挪之路。

    然而,楚宽是什么人?想当初他还是少年时,就曾经在刺客面前千钧一发之际救过太后,这些年也曾经遇到过形形色色不为人知的危机,如今很多年没在人前亮出的长短剑握持在手,他又何惧什么危险?

    或磕或挑或劈或刺或砍,当他从一片箭雨中从容突破,来到屋门前的时候,趁着箭雨上前拦截他的四个人,已经变成了死尸。紧跟着,他右手长剑一划拉,那厚厚的门帘颓然坠下,但紧随而来的却是星星点点的寒星。

    这寒星不止将门前那一块区域一股脑儿包裹了进去,甚至还如同将左右上下一大片区域全都覆盖在内。可内中举着一个钢筒的汉子根本还来不及松一口气,就发现外间一片空空荡荡,哪里来半个人影。下一刻,他却只听到屋顶传来了连声惨叫。

    长短剑直接干掉了屋顶上的两个人之后,楚宽却没有再度返回从门口悍然闯入,而是势大力沉的一脚下蹬。这犹如千斤坠似的一击之后,他整个人夹杂着大量碎瓦等物从天而降。那些本该是障碍物的东西,却全都成了他攻击的手段。

    然而,对于屋子里的人来说,那些碎砖烂瓦只是讨厌,而夹杂在其中的恶毒暗器,那就完全是催命阎罗了。当楚宽落地之际,就只见满屋子还能站着面对他的人只剩下了寥寥六个,剩下的全都在地上,有的还能哀嚎,有的却连一点动静都没有。

    楚宽很清楚,这其中或许真的有死的伤的,却也很有可能存在浑水摸鱼,只等着趁他不备给他狠狠一击的。可即便如此,他只是淡淡扫了四周围一眼,随即目光就落在了那六个如临大敌的人身上。

    就只见他们背对墙而立,两个在前,两个则是死死挟持着此时面色煞白的二皇子,至于剩下的那两个则是背对他,正在警惕那面墙的动静。

    显然因为他从天而降,他们也很担心那一面看似坚实的墙壁,是否会被一柄大锤又或者什么东西直接破开。

    对此,他冷冷一笑,随即就轻描淡写地说:“你们背后的墙很安全,毕竟,你们选了这地方,不就是因为它背靠着后头一个小土坡,除非把这个小土坡给炸了,否则就不可能由此杀进来吗?”

    而楚宽的气定神闲顿时激怒了为首那个手握环首刀的男子。他恶狠狠地瞪着楚宽,仿佛是恨不得把人吞下去,所以,他的声音自然而然也就如同咆哮。

    “为什么?我们所求不过是大明一个正儿八经的名分,二皇子也愿意跟着我们归国为华国之王,你们为什么还要如此咄咄逼人,辣手无情?”

    见二皇子在人的挟持之下双腿颤抖得如同筛糠,蠕动着嘴唇好一会儿却没有能够说出一句囫囵完整的话来,楚宽顿时哂然一笑:“华国之王?求一个名分?呵呵,二皇子这样身份的人,确实很适合拉回去当一个傀儡……”

    这一次,刚刚还骇得双股战栗的二皇子终于彻底忍不住了。愤怒完全盖过了惊惧,尤其是在楚宽这样一个昔日皇室家奴面前,他更是完全压制不住心头那股早已熊熊燃烧的怒火。

    “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儿能够入主东宫,我们母子兄弟落得这么个下场,我甚至不得不漂洋过海去别国,你还想怎样!父皇都已经当众对人说我这个儿子已经死了,难道我要人不人鬼不鬼地继续呆在大明吗!你不顾我的性命强攻进来,就不怕父皇怪罪……”

    “皇上说了,死生勿论。”

    不紧不慢地打断了二皇子的话,见这位曾经的龙子凤孙也好,后头那几个所谓海东华国的家伙也罢,赫然是人人面如土色,他就笑呵呵地说:“主意打得不错,救了二皇子,又打着太祖皇帝的名义号称来自海东华国,按照常理来说,皇上确实应该给你们几分脸面。”

    “但你们错就错在,这海盗的本性难改!”

    随着这一声厉喝,他整个人瞬间前冲,而刚刚已经突破院门和围墙到了屋子门口的两员大将却也不敢再看热闹了。再看下去,这一拨所谓使团就全都被楚公公给解决了,那他们来干什么了,特地在这冰天雪地里来了一回打酱油吗?

    然而,两人一前一后冲进了屋子,随即还生怕遭了暗器,一个滚地葫芦往旁边躲开,等站直身子等待后头人冲进来帮忙时,竟是恰好看到二皇子软软倒地,而人周围横七竖八倒着好几个人。意识到就这么短短一会儿功夫,人家楚公公竟是一举功成,他们都不禁骇然。

    当然更惊骇的是二皇子那情况很不好!

    正当他们有些不知所措的时候,却只听到楚宽头也不回地厉声喝道:“把这些死伤的家伙全都拖出去,动作快,二皇子有遗言要交待!”

    乍然听到此言,无论山海卫还是锐骑营的将士,那都是魂飞魄散。几乎不用他们的主官有任何交待,刚刚冲进来的将士几乎是冲上前去拖着人就走——当然固有的谨慎他们还是有的,拖走人之前少不得再对着人猛地补一下。

    而等他们纷纷退走之后,楚宽这才看着出气多进气少的二皇子:“您还有什么话说?”

第八百五十八章 善后

    遗言……年纪轻轻竟然就到交待遗言的地步,别说一年前半年前,哪怕就在半个月前,二皇子也绝对不会想到这两个字。然而,此时此刻,他确实觉得整个人都难受极了,而那种可能会死的恐慌又压倒了一切,以至于他藏在背后的手固然握住了什么,却依旧呼吸困难。

    “楚……宽,你真的敢……你就这么不留一丝一毫的余地?”

    蹲在二皇子的面前,楚宽哂然一笑,不以为意地说:“余地?你们兄弟,还有你们的母亲,给别人留过余地吗?她占着中宫的位子,你们两个占着皇长子和皇次子的名分,都做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还居然想继承江山社稷,登临大宝?”

    二皇子原本就煞白的脸色,终于更加失去了仅存的一点血色。他虽然狂妄骄纵,嚣张大胆,大多数时候也确实不动脑子,但如今身处绝境,他却只觉得自己的脑子转动得飞快,许多曾经没有想通,不知道是谁往他们母子兄弟三人身上泼的脏水,此时他只觉得有了答案。

    然而,他张了张嘴想要呼喝出声,至少要让外头的人听到自己的声音,可他张开嘴使尽了力气,却没能有一丝一毫的声音从嘴里露出来,而他越是大口吸气,就觉得胸口越是呼呼作响,甚至连眼前那张可恶的脸仿佛都有些模模糊糊。

    最终,他竟是一句话都没能说出来,就这么瞪着两只死鱼眼睛,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然而,楚宽竟仍然静静站在那里,足足等了好一会儿,这才伸出手去,轻轻揉按着那两只眼睛,随即轻声说道:“好好去吧,尘归尘,土归土,让往生者安宁,让在世者重归解脱。”

    如果张寿在这儿,听到这么一句话,哪怕他从来就不是哪个教派的信徒,那也一定会大吃一惊。而下一刻,楚宽方才一振袍袖站起身来,旋即一字一句地说道:“虽说是奉命而为,但这件事的责任,自然我一肩揽下,和别人无关。”

    “二皇子你若是到了九泉之下要找阎罗王告状,记得只告我楚宽,不要牵累别人。”

    说完这话,他才在心里哂然一笑。太祖皇帝说过,反派死于话多,这话二皇子大概没有听说过。被人临死一击刺破了肺,却还想说话,还想质问他是不是那一连串事件的幕后黑手,实在是活得不耐烦了。

    现如今,那母子兄弟三人中的最后一个也永远闭上了眼,终于没人再能够追究旧事了。而就凭他刚刚说的那简简单单两句犹如真心流露的气话,谁也不会想到那些方面去。

    因此,当楚宽走出屋子的时候,他的脸上阴霾密布,他的心中却如释重负。沉声吩咐了众人去给二皇子收尸,见锐骑营都指挥使和山海路参将那简直是战战兢兢,他就不以为意地说:“皇上早已公开过二皇子的死讯,如今不过是找回了尸首,和你们无关。”

    刚刚楚宽对二皇子说的话,这两个耳力极好的武将都大致听到了,所以这会儿唯有硬着头皮应是。然而,山海路参将却还小心翼翼地额外问道:“刚刚拖出来的人当中还有两个活口,楚公公是不是要亲自问?”

    “没错。”楚宽轻轻点了点头,继而又吩咐道,“再叫上四个记性好,彼此没有关联,最好识字的人过来。我之前下手的时候没有太容情,一会儿问过之后,未必能留着活口到京城。问出来的口供一一记录下来,他们也能做个人证。”

    说到这里,他就又是一笑:“当然,两位如果愿意亲自来听,那也可以。”

    锐骑营都指挥使和山海路参将哪里愿意掺和这样的浑水,此时自然连道不敢,随即就赶紧去筛选倒霉鬼了。话虽如此,他们也不至于真的去选那些和自己不和又或者往日看不顺眼的人——楚宽刚刚都这么说了,包括他们和底下那些小兵,自然都不会被灭口了。

    否则这所谓的人证和口供岂不是笑话?

    两个人既然尽心竭力,仅仅是片刻功夫,楚宽就带着四个看似威武雄壮的汉子进了驿站的一间厢房。只不过,那四个雄赳赳气昂昂的锐卒,看着前面那拢袖慢行,脚步悠然的宫中太监,心里却都直冒寒气。

    刚刚那院子里屋子里的死尸,几乎都是这位楚公公一个人下的手!可以说,之前要不是顾忌二皇子,这位一个人手持长短剑,就能把那二十多个家伙全都收拾了!更吓人的是,二皇子都死了,这位楚公公却依旧没事人似的,竟然不怕皇帝怪罪!

    于是,四个噤若寒蝉的锐卒一句话都不敢多说,眼睁睁看着楚宽把两个活口弄醒一个,随即就微微笑着开始盘问,然而,那张脸固然在笑,那嘴里的声音固然也很温和,却和那毫不留情的刑讯手段,以及犀利入骨的话毫不相称,哪怕问的不是他们,他们也都觉得发冷。

    他们这些旁观者都尚且如此,虽说被抓住的活口也觉得自己算得上死士了,可面对那么一个平静而手段凌厉的讯问者,他们仍旧从一开始的死扛到渐渐陷入惶恐甚至绝望,一前一后都恨不得连上顿饭吃什么都倒出来。

    “没错,我们占了高丽那座济州岛,高丽号称大国,那边前些年动荡,从上到下一大串官员被我们买通了,但如今新王登基,株连了好多人,济州岛那边眼看就瞒不过去了,所以我们才想到冒充海东华国使臣回来,希望能够弄一个宗室过去。”

    “出主意的人说,高丽国王也不过是大明册封的郡王,只要有一个正儿八经的宗室甚至皇子,我们就能名正言顺地在高丽打出旗号。”

    “到时候我们就不是海盗,而是将来的两班了!”

    “高丽那边百姓愚蠢,尤其是贱民更是被踩在脚底下,举国最多的就是奴婢,造反的更是和小孩子过家家似的,如果我们起事,一定能够席卷全境。”

    “正好二皇子被皇上宗谱除名,又从海路被撵去琼州府,我们就一路打听消息截下了这条船。算着时间是不是能赶上过年朝贡大礼,这才在秦皇岛那边靠岸。”

    这是其中一个人的证词,而另外一个更是信誓旦旦地声称,还听说另外一支海盗在日本占据了一隅之地,真正的大名反而如同傀儡。这下子,四个锐卒简直觉得叹为观止。

    海盗啊……那可是海盗!竟然堂而皇之地在旁边两个小国混到了几乎列土封疆的地步?这还打算从大明拐带宗室回去拉起虎皮做大旗?是可忍孰不可忍,当然该杀!

    而楚宽从两个人口中问出这些,眼见两人都已经奄奄一息,他却又突然开口问道:“那么,让那几个高丽人到了京城之后不要吃米饭蔬菜之类的东西,然后是在山海卫边上的秦皇岛停泊登岸,这总不至于是你们这些盘踞高丽的海盗自己想出来的吧?”

    这样一个问题也同样是两个山海卫的锐卒最想知道的,因此自然而然就竖起了耳朵,至于说那些真正的高丽人到了京城吃什么这种问题,他们反倒没有太在意,而这却是锐骑营那两个锐卒很感兴趣的。

    于是,四个人全都提起了十分精神,而楚宽手里烂成软面条似的两个人,此时虽说已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但眼看那传说中的分筋错骨手落在自己身上,那当然是不想再忍受一遍。其中一个就赶紧说道:“是有人来见我家朱爷,是那人这么教的!”

    “他信誓旦旦地说,这么一来,人家就会当我们是真正海东华国来的人!”

    “我们就是因为那家伙的进言才被派出来的!我们是犯了事的人,妻儿老小全都在那边!”

    说出这话时,他仿佛是发现了周遭人看他那鄙视的目光,却是悲从心来。他也很重视妻儿家人,可碰到楚宽这种下手狠辣不容情的刽子手,他实在是熬不住啊!否则就算是死了,他也不敢把那位在高丽占据一方呼风唤雨的朱爷给供出来!

    然而,当楚宽继续追问,人到底是何方来历,从何处来,往何处去,甚至详细到哪里口音,什么打扮的时候,他就完全两眼一抹黑了。他一个被人当成死士派出来的小喽啰,哪里会知道这么多。

    接下来,四个锐卒就见证了真正简单粗暴的一面,就只见楚宽一手一个,直接把两个奄奄一息的活口给扼死在了当场,随即方才若无其事地站起身,甚至都没用戏文中常见的雪白丝帕擦手,就这么非常随便地揉了揉手腕。

    可这一刻,也曾经杀过人的他们都情不自禁地齐齐后退了一步。紧跟着,其中一个胆大的连忙开口问道:“楚公公,人就这么杀了,虽说有咱们四个人作证,但万一您回到京城,别人不相信,那时候……”

    “这事儿也就只需要对皇上禀报,至于其他人……一句海盗裹挟,就足以解释一切了。”楚宽呵呵一笑,态度显得和煦而亲切,一点都没有刚刚折腾人时那冷酷无情的做派,虽然他刚刚那会儿也在笑,但前后给人的印象却截然不同。

    “记得是从汉时开始,就有一条规矩,但凡强盗匪徒挟持人质的,无需顾忌,更不许谈判,直接强攻进去,杀无赦!汉时某位名臣都有不惜儿子性命这样的心胸,更何况皇上?至于朝中某些老大人,别看他们平时很喜欢嚷嚷,这一次不会多嘴的。”

    “好了,我找人把刚刚问到的话笔录下来,然后你们看过之后没问题,就画押吧。”

    这一趟差事轻松到不可思议,四人老老实实跟着楚宽,眼见得人全盘复述了刚刚那两个人的口供,虽说和自己听到的一致,可他们直到这时候方才突然想起一个问题,那就是——为什么刚刚楚宽不叫他们之中的某个人来笔录?

    可他们这才刚想起,就只听楚宽慢悠悠地说:“刚刚那两个家伙离死也就是一口气,叫人记录的话,就算手笔再快,要记下那些断断续续语无伦次的话,却也力有未逮。反正你们四个人可以彼此拾遗补缺,我又很自信自己的记性,就这么着吧。”

    楚宽都这么说,四个人哪里还会再不识趣?当下仔仔细细读过口供,却又彼此再三互相印证确认,他们方才郑重其事地签字画押,当然,也免不了要摁下自己的手印。

    而等做完这一切,楚宽却把收拾善后的事情一股脑儿全都扔了,直截了当地策马扬鞭回京,甚至连二皇子的尸首怎么处置,都没特意吩咐半句。等到锐骑营都指挥使和山海路参将双双反应过来时,这位天子心腹已经走得连影子都看不到了。

    楚宽确实并不在乎二皇子的尸首如何处置。这天寒地冻的时节,其他人就地安葬,然后给二皇子寻一副棺木收殓了,然后再运送到京城,这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而就算是那两位胆子贼大,直接把二皇子就地埋了下去,他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毕竟,别说二皇子被人挟持之后做出的这些事情,被逐出宗谱的人早就不配称之为皇子。

    日夜兼程驰驿赶路,在冬日酷寒时节那自然是非同小可的折磨。然而,楚宽紧紧裹着身上那件黑色大氅,每天只睡两个时辰,其他时间全都在马上,却硬生生靠着过硬的骑术,以及还算帮忙的天气,总算是在正月初五这一天抵达了京城。

    他当然知道自己将太后口谕说成了皇帝口谕,由此直接强攻而造成二皇子殒命,此事性质何等严重,但既然做了,皇帝之前也有类似的气话吩咐过,因此他丝毫没有半点发怵。

    而对于张寿之前给陈永寿出的把某个佛罗伦萨少年带去看看是否能沟通的馊主意,他当然也一无所知。当风尘仆仆的他出现在乾清宫时,甚至就连匆匆赶出来迎接的陈永寿都吃了一惊。他上去拱了拱手,随即就干笑道:“楚公公,您这一路可真是够快的。”

    听到陈永寿把张寿那个敷衍似的主意给说了出来,还道是人本来已经要出发了,却被太后下懿旨拦住,楚宽就点了点头,随即从怀中取出那书证口供,直接递给了陈永寿。

    “劳烦陈公公进去呈上此物,然后告诉皇上,就说楚宽此去,斩杀叛党二十一人,幸不辱命。然则二皇子为人挟持所害,未能救回,皆是楚宽之过。”

第八百五十九章 心大的熊孩子

    虽然这个年开局不利,但对于张寿来说,既然公学那个临时作为会同馆的使臣接待任务算是结束了,那么接下来的几天他自然过得轻松愉快。如果二舅哥不要没事就跑来串门兼汇报工作,那就更好不过了。

    然而,因为之前来的那一拨六个自称是高丽译官以及贡品船上的人,原本朱二只不过是打探一下此番高丽贡女到底是怎么个情况,如今却又多了一个任务,所以在那位者山君参加完了正旦大朝之后,他和张武张陆是天天带着人满京城乱跑,最后……

    自然是成功把这位先天不足的高丽贵胄给折腾病了。

    所以,在这大过年的时节,朱二惨兮兮地又登门求教了。他也知道自家妹妹估计恨不得赶紧把他撵走,可这差事越办越没头绪,又或者说,越办牵扯越多,现在他是觉得浑身发毛,看那位体弱多病的者山君,简直觉得那是身份不明的高丽刺客,就连几个高丽女人都如此。

    他也知道这都是因为自己知道得太多,比如张武和张陆还不知道那海东华国之事就无所谓,可他既然知道了,难道还能强迫自己忘记?

    于是,当二舅哥的他就涎着脸在那给张寿剥着温室里种出来的某种果子,然后吹了口气给张寿送了过去,见人不吃,这才讪讪放进了自己嘴里:“妹夫,我是觉得,皇上对那位者山君实在是太客气了。要知道,高丽都捅出来这么两个篓子,把人下狱然后让高丽王来请罪,那不是更简单明了?”

    “简单明了?那是简单粗暴。”张寿没好气地哂然一笑,“再说,某个去传旨的行人,现在已经死了,要是人家把当初圣旨原件找出来,然后又发现济州岛那边是咱们大明海盗占据一隅,你说到底是谁有理?当然,国与国之间,从来都不是谁有理,而是谁强大,但是……”

    “还没弄清楚之前,犯得着对人家一个王族少年喊打喊杀?就是不喊打喊杀,他不已经在朝廷掌握之中?”

    朱二顿时讪讪然。可几乎是下一刻,他就听到门外传来了一个大呼小叫老师的声音。分辨出那是四皇子,他只觉得这熊孩子来的实在太不是时候了,自己这才刚刚起了个头,还没真正讨到主意呢,被这小子一搅和,回头再提就更难了。

    他虎着脸站起来,正打算到门边上不动声色地伸出脚去绊人一跟头出出气,可还没走到门边呢,他就直接被一阵风一般冲进来的四皇子撞了个满怀。他这骂声刚刚出口,摸着脑袋的四皇子就嚷嚷了起来。

    “老师,老师,我二哥死啦,据说被人撕票啦!”

    难得从四皇子口中听到二哥这两个字,张寿忍不住呆了一呆,而撕票这两个字,他又再次呆了一呆——实在是这非常口语化的两个字,是他教给二皇子的,源于日常生活中没事给这小家伙以及三皇子讲的通俗小故事。

    所以,直到过了一刻,张寿这才算是真正领会了四皇子这番话的意思。这是已经强攻了进去,然后原本挟持着二皇子当成谈判筹码的家伙,就直接把这个天下最值钱的肉票给杀了?不到最后地步,人都不会这么决绝的,莫非是所有人都已经被一网打尽了?

    张寿想得挺长远,唯独没有去想纯粹二皇子死了这件事,毕竟,他和人没交情却有仇,掉几滴鳄鱼的眼泪,甚至叹一口气,那都显得矫情。他定了定神,见四皇子已经跑到了自己面前,双手撑着他的膝盖正等着他的反应,他也就如愿给出了反应:“然后呢?”

    “然后……”四皇子不由得愣住了,旋即就气急败坏地说,“这么大的消息,老师你反应也太平淡了吧!就连父皇也失手没拿稳,摔了茶盏!听到楚公公说二哥和其他人全都死了,剩下的只有一份口供,他甭提多火大了!结果……”

    说到结果两个字时,他有些心虚地咳嗽了一声,这才嗫嚅道:“结果我一个不留神没说好话,就差点被父皇砸了一盖子,还被三哥撵了出来。”

    这所谓的盖子,那自然一定是茶盏的盖子,也就是说,皇帝失手摔了茶盏之后,听完楚宽的汇报,然后这熊孩子又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于是剩下的一个盖子差点就砸到这熊孩子了。这对于往日的皇帝来说,简直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认清楚这个现实之后,张寿就忍不住摸了摸四皇子那光洁的额头:“皇上是追着你砸的,还是一盖子直接砸在你脚边?”

    四皇子非常诧异地挑了挑眉,却一点都没有往后退,躲过张寿这动作的意思,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声嘀咕道:“父皇那会儿大概气狠了,一盖子差点直接砸我脑门上,然后三哥一嗓子小受大走,我就跑了。我好像看见三哥都要吓哭了。”

    张寿简直是目瞪口呆,再见朱二那也是一脸瞠目结舌的蠢样,他忍不住感慨眼前这熊孩子实在是心大。这真要是砸中了,就凭皇帝那手劲,说不定都要出人命了。亏得熊孩子进来嚷嚷时还能有条有理,甚至也没有什么心有余悸的恐惧。

    这简直是心大到转眼就忘了那一瞬间的危险!

    饶是张寿平日都觉得四皇子太熊,可此时人真的一句话差点惹来大祸,他还是忍不住又摸了摸四皇子的头,这才语重心长地说:“你之前到底说错了什么话?”

    在朱二那同样好奇的目光下,四皇子挺了挺胸,这才一本正经地说:“之前楚公公到的时候,我和三哥正好在父皇跟前,所以陈公公拿来口供,又小心翼翼转述了楚公公说杀了二十一个,二哥没保住之后,我脱口而出就是一句……”

    “可算是死了!”

    “……”

    那一刻,张寿和朱二全都打心眼里觉着。就这么个口无遮拦的熊孩子,被皇帝老子打死了算数!说这是往人伤口上撒盐都是轻的,这根本就是往人胸口捅刀子!

    而在张寿那冷冽的目光注视下,四皇子这才老老实实垂首而立,随即就小声说道:“我知道错了啊。所以我这不是已经叫二哥了吗?”

    小鬼,你现在叫二哥有点晚了好不好!这得亏皇帝向来对你们兄弟还算是不错,否则之前你都别想跑出宫来,就是跑出宫来,也要把你拎回去暴揍一顿!作为家里三兄妹中最不受待见的那个,朱二此时那是满肚子的吐槽。可仿佛是一语成谶,他下一刻就听到了一个声音。

    “郑锳,你打算在这躲到几时?”

    朱二一下子浑身僵直,再看张寿,那也同样是满脸诧异。而反应最大的是四皇子,熊孩子几乎是下意识地四下里一看,然后,就动作利索地钻到书桌底下去了。面对这样一副平日他看了绝对会喷饭的场面,此时此刻他却一点都笑不出来。

    这张园里头的人可是阿六一手挑选的,而且阿六本人那也是厉害到极点,就这么居然能被皇帝直接来到门外却没人出声?难不成皇帝是真的气急了,所以提剑直接杀到了这里来,所以其他人才不敢拦吗?

    朱二尚且这么想,张寿那自然是想得更多。但此时此刻,他看了一眼桌子底下抱头蹲着的熊孩子,到底还是没有把人直接拖出来,而是大步走出了门,见皇帝就这么一个人站在外头,也没见持剑,随身三千兵马,三皇子也不见踪影,他就从容躬身行了礼。

    “皇上是来找四皇子的?他正吓得躲在书桌底下反省,恐怕不能出来见您。”

    皇帝冷冷看着张寿,见人面色丝毫不变,一点都没有让开道请自己进门的意思,而人身后的屋子里,那恰是一片静悄悄,仿佛连呼吸的声音都暂且摒止了,他这才一字一句地说:“你身为老师,从前因为其他事情还教训过三郎和四郎,这次是要包庇他?”

    “你知道他之前说了什么?”

    “臣知道。”见皇帝眼神倏然转厉,张寿就满脸无辜地说,“四皇子说,他说的是总算死了,难不成他那时候还带了前缀,指名是某某某死了不成?他难道不应该是说,那些冒充使臣的海盗总算是死了吗?”

    张寿这某某某三个字,屋子里屏气息声听着的朱二差点没笑出声。总算他知道外头的那是当朝至尊,所以强行捂住了自己的嘴,继而就扭头去看书桌底下的四皇子。却只见熊孩子正在那轻轻抹着眼泪,竟好似在哭。

    而皇帝被张寿这胡搅蛮缠一说,禁不住面上一怔,等醒悟过来后,他下意识地就要怒斥狡辩,谁知道张寿却气定神闲地说:“孟子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君臣如此,何况兄弟?皇上平时都能理解四皇子,今日乍闻惊讯,为何却又如此苛责于他?要知道,他对臣说险些被皇上砸到脑袋时,臣第一反应就是他险些没命。”

    皇帝一张脸顿时阴得和此时那阴沉沉的天气似的。三皇子被他强行留在宫里,他平生第一次见人哭成那个样子;而楚宽也被他撂在乾清宫前的院子里,大冷天任凭风尘仆仆的人在那吹冷风;随行那寥寥几个卫士被他留在张园外面,而他闯进来时那表情,就连正好在门上的阿六都没敢丢下他,只能一路陪着他来到这里。

    这无名火仍在心头高高烧着,仿佛随时随地就能连眼前的张寿一同吞没下去。可是,面对那样一双坦然直率的眼睛,皇帝又觉得仿佛一盆盆凉水当头浇来,以至于那怒火仿佛在不断地消减,最后只剩下了少许一星半点。

    直到这时候,皇帝方才意识到,与其说他是因为二皇子的死而愤怒到几乎丧失理智,还不如说是因为楚宽带回来的那份口供,知道有来历不明的人在高丽和日本占据了一角,而后搅动风云,甚至胆大包天地把手伸到了这边,还把主意打到了二皇子的身上!

    而二皇子那个愚蠢透顶的人,竟然还真的会因为在大明无处存身,而打算到海外去当一个所谓的王……他真的后悔之前把人养成了那样一个废物!

    当然他最恨的是,天津的营啸和动乱,他只是浮于表面地查了查,没有端倪也就暂且丢下了,却不知道把目光投向一海之隔的高丽以及孤悬海外的日本。

    几次深呼吸之后,皇帝终于彻底冷静了下来,随即竟是径直往张寿走去。可到人面前时,他却肩膀微微一晃,脚下一个漂亮的平移,竟是越过张寿径直闯进了书房,结果一眼就看到那泥雕木塑一般的朱二。他也不理会这小子,大步来到了书桌旁边。

    结果,他就只见四皇子正在那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得极其伤心,整张脸都花了。以至于他忍不住微微犹豫了一下,随即才伸出手去把人拎了出来,继而从张寿桌子上那盒子里抽出来好几张细纸,在人那脸上使劲擦抹了几下,眼见人抽噎更厉害了,这才将其丢下。

    “好了,男子汉大丈夫,流血流汗不流泪!这是太祖皇帝说的,你别忘了!”

    见四皇子这才使劲擦着眼睛鼻子,抬起头来,皇帝就一字一句地说:“明天你带着朱二他们给朕去会同南馆,直接拿这件事问问那个者山君,然后把高丽贡女的事情问清楚。要是这件事能够办好,你今天说话不谨慎的过错,那就一笔勾销了。”

    没等四皇子答应或拒绝,皇帝就**地说:“别指望着带张寿去,他是你的老师,不是你的保母!遇事就躲在人书桌底下,没出息。朕差点伤了你,你平日那气势哪里去了,难道不知道和朕顶一顶,然后跑去清宁宫找太后来压着朕?”

    四皇子被皇帝说得简直哑口无言,足足好一会儿,他才嗫嚅道:“我哪敢和父皇回嘴……清宁宫我是想去的,但我这小短腿跑不过父皇,说不定还没到那儿就被父皇拎回去了。出宫到老师这儿路远一点,父皇您的气也能消一点,要在宫里,您和太后肯定吵得天翻地覆。”

第八百六十章 威吓

    敢情你小子还觉得自己很有成算?

    屋子里的朱二心里只觉得荒谬极了,却只恨皇帝就在面前,于是敢怒不敢言。但下一刻,他这满腹牢骚就已经有张寿代为发表了出来:“你还敢说?你年纪不小了,也该懂事了,怎么就不能学一学你三哥的稳重?既然知道不能去清宁宫,你说话的时候就不能过一过脑子?”

    “要是我和三哥一样好,那当太子的不就是我不是他了?”话一出口,四皇子就知道自己又冲动了。他索性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地说道,“反正我就是这样有话就说,不管是不是得罪人,也不管是不是讨父皇喜欢的性子,老师你别为我说话了,省得连累你。”

    “你还知道连累人!”皇帝气不打一处来,真是恨不得把人拖过来狠狠揍一顿,“从前你虽说也喜欢胡闹,可也不是这样肆无忌惮的性子!”

    “谁要现在我没了天敌,也没了心事。所以从前那些年我忍着不敢说的话,忍着不敢做的事,现在就都不忍了。”说到这里,熊孩子才稍稍抬头看了张寿一眼,见人那赫然也是一脸气得要命的表情,他这才干咳一声道,“但今天我那说错的话,真的是老师解释那意思。”

    “一群来历不明,又行事不知所谓的人,折腾得大家连个年都没过好,总算是死了!二哥的事情确实让人心里不舒服,可是之前沉船的消息传来的时候……”他不是已经死了?

    总算四皇子还知道自己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此时终于闭上了嘴,可那耷拉的嘴角却比耷拉的脑袋显得更醒目。而仿佛是斟酌了老半天终于下定了决心,他就一字一句地说道:“父皇放心,今后我一定会对五弟好,一定会让他从小就平安喜乐,没人敢欺负他!”

    你不欺负他还有谁敢欺负他!张寿也好,朱二也好,这话也就是在心底转一转,谁也不会说出来。

    至于皇帝,此时此刻却并没有流露出什么太大的表情,只是眼睛微微眯起,若有所思地审视了一会从来不省心的小儿子——虽然如今人已经不是最小的那个了,可五皇子不会说话之前,他总难免把这当成是最小的那个。

    “回宫吧。”

    丢下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他转身就走。直到身后蹬蹬蹬的脚步声传来,随即衣角那边分明有人拖拽,一如小时候那个如同粉团子似的小家伙拽住自己后袍走路的情景。因为小时候的经历,他其实最不喜欢子女怕他,然而大皇子和二皇子却因为皇后和他不亲。

    而公主们除却永平公主,也大多有点儿怕他,也就是从小被他养在乾清宫,天天带着看着,所以一直有些娇憨的这兄弟俩,哪怕被他揍过骂过,从来都不怎么怕他。

    儿女越是多,越容易有偏向,越容易分三六九等,所以他也不确定日后五皇子怎样,自己是否会有更多的儿子,但他现在既然册立了东宫,那就不希望现在将来任何时候有人动摇那个位子。所以,四皇子刚刚能够说出那样的话来,他确实很高兴。

    所以,等人亦步亦趋跟着他走了好一会儿,眼看张园大门在即,他才突然头也不回地说:“回去之后,你自己去奉先殿呆一晚上。你三哥被朕撂在乾清宫里,指不定怎么担惊受怕,你倒好,出宫传了消息,还有你老师死死维护你,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嗯嗯嗯!”虽说是要受罚,但此时皇帝身后的四皇子眉飞色舞,哪里有半点不情愿又或者沮丧,他甚至还絮絮叨叨地说,“父皇不应该丢下三哥的,他心思重,这会儿肯定担心极了。还有楚公公,他也很冤枉,这么大冷天来回跑一趟,更何况他……”

    “没错,他们都是被朕迁怒的人,所以都很冤枉,唯一没冤枉的人是你!所以你给朕跪在奉先殿好好反省!都这么大的人了,一次又一次惹是生非,祸从口出,以后朕要是不在了,还有你三哥,可你三哥要是……”

    皇帝的话还没说完,就觉得后头似乎有人扑了过来,他下意识地绷紧双肩,可随之就意识到那不会是别人,只会是四皇子,他就再度放松了下来。果然,四皇子就如同八爪章鱼似的直接挂在了他的身上,一双手死死抱住他的脖子。

    虽说身为天子,但皇帝压根就对抱孙不抱子的规矩不屑一顾,仗着武艺精熟,他小时候也曾经抱过背过两个儿子,连墙都翻过,可此时大庭广众之下四皇子突然来这么一招,他还是禁不住想要怒喝,可随之先响起来的,却是四皇子的声音。

    “父皇你长命百岁,三哥他也长命百岁,你们谁都不会比我早死的!”

    哪怕知道四皇子这是某种意义上的奉承,是好话,可皇帝还是禁不住直接抓住人的胳膊,把熊孩子从背后硬生生地凌空拎了下来,随即就这么一手抱腰把人给拱了起来,对着那屁股就是狠狠两巴掌。听见嗷呜一声惨叫后,人就硬挺着没做声,他索性又甩了两巴掌。

    “你小子回头好好学礼仪,从前真是太放纵你了!”

    追出来的朱莹听到这两句话,再见四皇子在那凌空挣扎,手舞足蹈,却是还能够和皇帝讨价还价,她就干脆站在了原地,没好气地摇了摇头,心想这熊孩子就是欠揍。

    等到她眼看皇帝出门把人甩在马上,继而招呼了随行护卫,就这么呼啸而去,她就禁不住小声嘀咕道:“怪不得太后娘娘老是说,皇上都这么大了,遇到事情还是和当初年少的时候那样冲动暴躁,幸好太子不像他!”

    她倒是没埋怨皇帝这么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连自己都忘了就回宫。一想到刚刚张寿言简意赅告诉她的事,她就能意识到,接下来一段日子朝中会是怎样纷纷乱乱的场面。

    可是,这段日子发生的一切,有了一个明确的答案,甚至包括天津曾经的营啸也好,官兵冒充海盗劫杀商旅也罢,很多事都有了解释,可正因为这么顺利,她反而总觉得有那么一点点不协调,仿佛一切都太巧。

    不过朱莹又不是主管侦缉的捕头,更不是复核天下案卷的大理寺,又或者主管刑名的刑部尚书,也就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她就以天下有的是比自己更聪明更敏锐的人为借口,成功把这点思量给丢到了九霄云外。

    反正迄今为止该撵走的人撵走了,她痛恨讨厌的人也死了,那还想什么想?想着给他们报仇吗?吃饱了撑着!

    芦台马驿这一场乱战,参与的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但善后的时候,要埋尸体,还要把二皇子那具尸体拾掇干净运到京城——给锐骑营都指挥使和山海路参将一万个胆子,两人也绝对不敢把二皇子的尸体和一群海盗埋在一块,所以当然收殓好护送了过来。

    于是,这个本来就没有特意隐瞒的消息,那简直是大爆特爆,一时人尽皆知。

    对于朝廷官员来说,那自然还维持着微妙的分寸,大家尽可能少议论甚至不议论,可民间却演绎出了无数个版本,当中最劲爆的当然是二皇子落水之后遇到海盗,然后带着海盗冒充使臣打算混入京城,而后图谋不轨来一个天翻地覆……就和唱戏似的!

    然而,最最惶恐惊惧,而绝不是尴尬的,则是会同南馆的高丽使团。不同于年纪还小,此次只是送来大明国子监读书的者山君,此次的正使并不是什么官阶卑微,被选来充数的堂下官,而是正儿八经的正三品堂上官,官拜礼曹参议。

    只不过,和历史上那些敢于跨海而来从登州朝贡大明的使节比起来,他的胆子却非常小,当然他对外的借口是,者山君乃是大王亲侄,不可有失,所以自然是宁可舍近求远走陆路。

    而此时他很想用这同样的借口来对付面前那几个人,奈何那个为首的少年趾高气昂,根本连正眼都不看他一眼,可知道对方身份的他却非但不敢相争,甚至最后满头大汗的他干脆就直接把人送到了病都还没好的者山君床前。

    而看到朱二和张武张陆的一刹那,者山君就很想装晕过去。他实在是受不了这三位大明贵介子弟。大冷天的,这三个人不是带他去看祭天的天坛,就是带他去看杀人的西四牌楼,不是带他去看壮阔的勋贵园林,就是带他去看腥臭的马市羊市……

    反正,他在被这三个人弄得晕头转向时,期间是否一时昏头对人说了什么,他自己都没办法保证。所以,他此时简直是满脸苦色,直到那位礼曹参议大人对他拼命眨了眨眼睛,说出了一句话:“者山君,这位是天朝四皇子。”

    那一瞬间,者山君就坐直了身子,随即眼神忍不住往四皇子身上瞟了又瞟——哪怕对方比自己小一点儿,可那身份却比他尊贵得多。那不仅仅是大明皇族和高丽王族的差别,大明这个大国和高丽这个小国的差别,也是皇子以及他这个前世子之子,现大王侄儿的差别。

    而且,他在路上就听说,四皇子和当今太子的关系相当亲密。

    此时此刻,见对方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他就深深低下了头,低声说道:“四皇子殿下,恕小臣染疾在身,不能全礼。”

    这样正式的称呼和这样诚惶诚恐的语言,四皇子还是第一次听到,不免就觉得新鲜,于是就忍不住一个劲打量,而忘了回应对方。可他这一忘不要紧,别人却是苦了,者山君不敢抬头,那位礼曹参议觉得天朝皇族是不是因外间传言的那件事生恨,所以竟是全都战战兢兢。

    最后,还是朱二忍不住咳嗽了一声,这才算是把四皇子的魂给叫了回来。小小的熊孩子立刻微笑颔首道:“嗯,不用多礼,既然病了,你坐着就好。”

    他一屁股在那位礼曹参议亲自送来的锦墩上坐了下来,随即就轻咳一声道:“这几天刚刚在芦台马驿发生了一件震动朝野的事,者山君知道吗?”

    礼曹参议顿时满脸惊惧,他蠕动了一下嘴唇,见者山君赫然满脸尴尬,他最终还是低声说道:“因为者山君正病着,而且他年纪还小,按照我朝宗室不干政的规矩,小臣没有禀告。”

    “哦,是这样吗?”四皇子挑了挑眉,随即少有一本正经地说,“但父皇失而复得一个儿子,然后却又得而复失,兹事体大,纵使者山君身体病弱,往日不干政,却也不能不知道。朱二哥,你来对者山君好好说一说。”

    熊孩子在外人面前对自己也这么客气,朱二投桃报李,清了清嗓子之后就把事情来龙去脉好好解释了一遍。而他遗漏的地方,张武和张陆又少不得拾遗补缺了一番。等他们这详细的叙述说完,别说礼曹参议汗如雨下,就连者山君也已经额头冷汗涔涔。

    哪怕朱二并未有丝毫矫饰,对于占据济州岛的海盗,并未直接归之为高丽海盗,而是以来历不明的海盗这个短语作为指代,但这依旧足以让两位在高丽也算是顶尖的贵人恨不得晕过去。谁都知道大明开国时的那段历史,谁都知道,为什么李氏能够取代王氏。

    不就是因为王氏看不清楚天命和大势,所以要一力和那个北逐蒙元,奠定根基的天朝大国做对吗?就为了这个,大明挑刺使节,动辄将人处死,甚至威胁发兵,在王氏高丽最后那些年中,有一年那朝贡数字已经不仅仅是屈辱了,而是莫大的恐吓。

    马五千匹、金五百斤、银五万两、布五万匹,这所谓表示诚意的庞大数字,哪怕只是送了仅仅一年,却仍旧几乎耗干了国库,搜刮干净了民间,要是再持续一年,大概那个时候王氏高丽的末代大王就直接被逼下台了。所以,谁人不怕大明?

    如今这些年大明对使团已经不那么挑礼了,可仅仅在二十年前,还发生过使团失礼,于是鸿胪寺官要求使团随员在庭前演练三跪九叩之礼到一堆人晕厥的故事。

    而四皇子偏偏又在这时候好整以暇地问道:“敢问者山君,可知道济州岛之事?”

    下一刻,四皇子就只见床上刚刚自称染疾在身的那位高丽少年王族踉跄滚落下床,双膝着地,声音颤抖地说:“济州岛沦为海盗巢穴之事,小臣也是第一次听说。如若真有此事,定是上下官员沆瀣一气,京城政令已经无法通行!小臣愿意上禀大王,立时发兵征讨!”

第八百六十一章 不敢违

    什么叫态度端正,该跪就跪,朱二觉得,眼前这位者山君,还有那位立刻跟着跪伏于地的高丽使团正使某礼曹参议,这就是最好的范本。只不过,和那个年纪小小的高丽王族接触时间长了,他发现人敏感纤细,其实胆子很小,所以此时见人浑身颤抖,他就有些好笑。

    好在他下一刻就接到了四皇子甩过来的一个眼神,连忙上去把者山君强行扶了起来,随即塞到被子里——对于笨手笨脚没做过服侍人这种事的他来说,他那粗鲁的动作准确形容起来,确实就是塞。

    可就算他的动作简单而粗暴,礼曹参议仍旧感激涕零。毕竟,虽说者山君只是王族,在大王还年轻的情况下,甚至不可能继承王位,但要是真的在还没有进大明国子监之前出了什么问题,他回国依旧逃脱不了被追责。此时见张陆甚至还送上帕子,他更是赶紧长揖道谢。

    而眼见吓唬人的效果已经完全达成了,四皇子就努力用和自己年龄完全不相称的语重心长口气说:“其实父皇已经命人行文高丽王责问此事了,虽说如今是正月天寒,但信使已经日夜兼程出发,据说抵达开京也就是顶多三十日后。”

    紧急军情有日行四百里和日行六百里的分别,如今这虽说算不上紧急军情,再加上是在正月,从这儿北上辽东然后进入自己国境的路很不好走,但很显然,要在三十日赶到,信使不但赶得及,而且很可能要冒非常大的风险。

    者山君年纪小,不清楚这顶多三十日的时间代表什么,礼曹参议却不可能不懂。

    于是,他暗自倒吸一口凉气,随即就更加小心翼翼地说:“我朝大王若是得知,一定会尽心竭力侦办。不论是谁包庇那些海盗,届时都一定会遭到严惩!”

    者山君却在心里想,对于他那位叔父来说,这也是最好的清理异己的机会,也不知道朝中会有多少人头落地。然而,正在走神的他很快就听到了一声惊呼,这才赶紧回神。

    “什么,天朝之前给我国的旨意在我国被人动了手脚,并未要求贡女?也没有要过婢女和火者?”如果说刚刚就已经吓得魂不附体,那么此时此刻,礼曹参议觉得自己立刻就要死了,而且还是死无葬身之地!要知道,四皇子提到的那个行人司行人,当初就是他接待的!

    者山君已经发现了礼曹参议的摇摇欲坠,可他刚刚这一走神,恰好什么都没听到,因此只能用求救的目光看其他人。

    而四皇子已然发现他只是个空头王族,此时盯着礼曹参议还来不及,压根没注意到他,还是素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张陆好心,低声复述了一遍。

    而这一回,者山君面上惊惧的同时,心里却嗤笑了起来。贡女在大明之初很常见,高宗世宗皇帝还曾经纳过高丽妃嫔,但这些年渐渐少了,所以得到旨意之后,他那位叔父几乎是紧急召集了所有他那个派别的大臣,勒令选出最美丽的嫡女送来,指望中间能有人脱颖而出。

    毕竟,想当初高宗世宗年间岁贡数量减少,岁赐却非常丰厚,国中都认为是拜那位赐号德妃的贵女所赐。当今大明天子尚在盛年,虽说没人指望本国贵女入了大明宫中,能够有幸生出个未来继承人什么的,毕竟如今东宫有了主,但哪怕生个公主也好。

    所以,他竭尽全力低着头装紧张,但心里却在笑话自己那个叔父只不过是因命好登上王位,一面雄心勃勃,一面却顾不得昔日在大明京城受辱,还得貌似恭顺拼命示好。可是,瞥见礼曹参议那惶恐无比的表情,他那心情却很快就低落了下来。

    从前朝末代名臣郑梦周,到本朝太祖功臣,却被太宗所杀的郑道传,全都亲自来过大明担当使臣,而恭谨事大的原则也几乎是如同祖训一般一代一代传了下来,所以哪怕当初曾经有不谨慎之举的叔父,如今在位也不得不对大明恭恭敬敬。

    如果换成他是大王,他敢违抗天朝吗?不,违抗是不可能的,可他能做到阳奉阴违吗?

    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要知道,就因为大明选择性无视他们更改国号的国书,这么多年了,他们仍然是高丽使节,而不是朝鲜使节。

    者山君正在低头装鹌鹑,可礼曹参议却很明显不能。他只能竭尽全力说明本国什么情况都不知道,甚至都不敢试图把责任推到那位行人身上,因为他很担心大明会借着所谓济州岛海盗之事,直接派出船队扬帆过海杀过来。

    这不是不可能的,想当初前朝末帝想要襄助蒙元的时候,那时候还未登基的太祖就曾经有过海船直击的举动,直到国中几位眼睛雪亮的大臣拼命阻拦,这才使得前朝的国祚又延长了一阵子。

    正因为不敢推卸责任,他几乎是把自家大王贡女时,因什么缘由挑选了哪几家的嫡女,几家人在朝中是什么样的地位,这些女子的母家出自什么名门世族,恨不得把每一户人家的三代都说得清清楚楚。

    而虽说他记性极好,但问题是四皇子也好,朱二和张武张陆也好,谁都对高丽官制不了解,当然也没兴趣了解。所以,耐着性子听了一阵子,四皇子终于还是不耐烦了,当下没好气地打断道:“别报官职履历了,我又没问这个,话说你之前说,还有什么婢女和火者?”

    火者是什么东西?

    四皇子其实很想问的是这个,但他总算被皇帝狠狠敲打了一次,在奉先殿里跪的两条腿都快不属于自己了,因此这会儿非常聪明地改换了一个问题方式,还把婢女两个字给加上了。

    然后,那位礼曹参议的回答就让他顿时瞠目结舌。

    “此次送来的十名婢女绝非贱民出身,父祖也曾经是两班,只因得罪而被贬为官婢。她们礼仪娴熟,大明官话都说得很好,所以才能入选。至于那些火者,也都是父祖见罪之人,幼年阉割,而后调教礼仪,大明文字也能粗通。”

    阉割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如今的四皇子那还是懂的。但正因为懂,此时此刻他只觉得头皮发麻。就因为长辈获罪,儿子就要遭受宫刑,女儿就要沦为官婢?

    父皇对他说过,当初太祖皇帝曾经颁布律法,官员见罪,大逆谋叛之类的,该族诛就族诛,该流放就流放,但绝对不许籍没良人为奴。而无论贪腐还是其他,除非妻儿跟着贪腐,否则只罪一人,抄没家产即可。

    诸如前朝乃至于某些朝代那些皇帝似的,因为一己之私就将官宦乃至于寻常犯人的子女阉割为奴,乃至于没为宫婢的,不过是泄一己之私愤,坏律法之严明。

    辽代常有宫变乃至于动乱,就是因为常把犯官乃至儿女没入亲帐为奴,将仇者置于身侧,岂不是祸乱根源?

    当然,皇帝是太祖皇帝的疯狂崇拜者,而四皇子却还从张寿那儿听说过对自家那位老祖宗理念的另一种解释——非谋逆谋叛大罪,非不战而逃,战败而降,引敌入寇等极恶大罪,不株连家人,这是律法的进步。如果非大罪就要株连家人,这是开历史倒车。

    他还记得张寿说,汉时有动不动就族诛这个大杀器摆着,杀了一个人不解恨,那么整族诛灭就完了,天子犯不着把那些心存怨念的人留着为奴,觉得这么做不够利落。

    就连遭受腐刑后写了《史记》的司马迁,据说都在武帝末年被秘密处死,何况他人?

    而到了唐时,所谓重臣动辄得罪,处死之外,宫廷受杖而后流放的也比比皆是,但也常有阖家籍没为奴的,比如大名鼎鼎的上官婉儿,就是一朝从相门女沦落为宫中奴婢。

    直到宋时,优待士大夫,流放贬死的多,子孙累及不能出仕的也不少,而武将的待遇则是相对要严酷很多,但也少见沦为奴婢之事。

    只有辽金元这种夷人的朝廷,方才有这种动辄将官宦以及良家子贬为奴婢的恶习。

    张寿没有对四皇子说的是,历史上那最后两个王朝。明朝先是开历史倒车,把殉葬这种极其残酷的制度从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给重新拎了出来,直到英宗时期才废除,然后,一代代皇帝不但常因小事处死官员,甚至还累及家属籍没为奴。

    朱棣不提,被明代大臣热烈称颂为仁宣之治的朱瞻基,就曾经因为旧日老师告过状,做出过杀了老师,然后把老师叔父和族弟一家也给抄了,把人家幼子阉割为火者这种事。

    而到了清朝,那就更加变本加厉了,不但是汉官汉人动不动就与披甲人为奴,就是满人自己,那也是昔日金枝玉叶,一朝落魄为奴,满天下的主子奴才,那风气真是闻之恶臭。

    可即便只是张寿说的那些,也足以让四皇子非常反感这样的做法。他此时眉头紧紧皱起,哪怕知道这是别国的习俗,高丽只是大明藩属,高丽人也不是大明子民,他仍然没好气地冷笑道:“获罪的犯官之后就拿来为奴,高丽还真是好风气。”

    礼曹参议哪会想到四皇子竟然对此不满,愣了一愣后就连忙解释道:“四皇子殿下是怕这些人心存怨念,不服管束?那绝对不可能,他们都是自幼便没官为奴的,并没有经历过家族鼎盛的时光,所以早就能接受自己的身份,而且从小也学习各种……”

    没等他把话说完,朱二就不得不再次咳嗽了一声。他不像三皇子和四皇子那样从小受到皇帝某些熏陶,又因为张寿这个老师,而养成了某种洁癖,所以他觉得高丽贡女这件事还可以商榷商榷,但送来几个婢女和火者这种小事……那就不用计较了!

    所以,哪怕知道今天是四皇子为主,他依旧不得不开口岔开话题道:“既然知道此次高丽贡女之事是有人从中作祟,那么,依照正使你的意思,此事应当怎么办?”

    在国内朝中也算是有那么一点话语权的礼曹参议,此时却是汗如雨下。历来高丽贡女,父祖官职都不是特别高,正三品堂上官之女,那往往是后宫王后乃至于宗室正妻的不二人选,再加上还要在各家当中联姻,所以也就是在堂下官甚至更低品级的官宦中选。

    反正只要漂亮就够了,隔着这么远,天朝的皇帝哪里会在乎贡女的父祖是什么官职?

    但这一次,因为行人司的旨意上写明了要三品以上堂上官家中所出嫡女,所以这些女孩子不得不被紧急选出来,而在离京之前,那更是哭哭啼啼,凄凄惨惨戚戚。然而,真的要把她们就这么送回去,那简直会更加悲惨!

    谁会要被大明天朝退回去的女子?或者更准确地说,谁敢要?而这样本该作为联姻乃至于王后人选的千金却落得这样的境地,他们的家族势必要找人出气,到时候他这个礼曹参议岂不是千夫所指?

    所以,可怜的礼曹参议大人见四皇子小大人似的负手站在那儿不说话,他只能可怜巴巴地说:“四皇子殿下,三位公子,此番使团来京,万水千山,路途艰辛,几位千金甚至还有在路上病倒的,能抵达京城很不容易,如果就这么回去,别人只会觉得她们妇德有亏。”

    “我国习俗,女子一旦定亲,哪怕尚未真正归嫁,也往往要守望门寡,而她们这等情况,只怕回去之后连家门都进不了。还请天朝能够体恤一二,哪怕留在宫中洒扫,亦是她们的福分。还请四皇子殿下垂怜。”

    要我垂怜干什么,我可不想沾惹高丽女!

    四皇子眉头皱成了一个疙瘩,对高丽那风俗简直是反感到了极点。太祖皇帝一贯是非常鼓励失去丈夫却又没有子女的寡妇再醮,而有子女的寡妇,则听从自便,一度特别反感所谓贞妇二字。所以直到如今,大户人家的媳妇,如果丧夫之后没有子女,再嫁的很多。

    他正要痛斥这样的繁文缛节,却瞥见朱二在那频频对自己使眼色,最后只能没好气地说:“父皇曾经为大哥二哥选妃的那些女子,如今也有人定下婚约,更何况你们高丽贡女根本就是事有蹊跷,说什么垂怜不垂怜?实在不行,回头送去女学当女史好了!”

第八百六十二章 突如其来

    张寿今天正好轮值在慈庆宫担任讲读,正儿八经的课上完,侍读们非常知机地以休息喝茶之类各式各样的借口溜了个没影,从一见张寿开始,那欲言又止就几乎能被所有人看出来的小小太子殿下,这才终于不用再憋了。

    于是,就那一天四皇子一溜烟逃出宫去了张园,回来后又被皇帝提溜去奉先殿跪了一晚上这件事,他向张寿先打听了一个仔细,得知父皇和自家四弟并没有在张园闹得不可开交,他这才长舒了一口大气,按着胸口对张寿笑了笑。

    “四弟什么都不肯说,我实在是被他给急死了。那天父皇火气很大,四弟说话又不谨慎,差点就出了大事。”三皇子委婉地把那件事带了过去,这才低声说道,“我被撂在宫里的时候又惊又怕,只想着他应该是去的张园,有老师转圜一下,也许能劝住。”

    “可后来我去奉先殿想探望四弟的时候,还是被拦了下来,四弟从奉先殿回来,又什么都不肯说。这几天他又不住在昭仁殿,我实在是……”

    听到这里,张寿终于听懂了,敢情是向来爱护弟弟的好哥哥,如今找不到机会,所以心情复杂纠结,那种又怕弟弟想不通心情郁结,又怕人冲动惹是生非,如此患得患失的情绪,在如今日益沉稳大气的三皇子身上,真的非常少见。

    他当下就笑道:“那么,郑锳今天也没在慈庆宫一起听课,而是跑得没影子了,你是不是也觉得有些不安?”

    何止有些不安,我简直是担心极了!

    三皇子在心里大声嚷嚷,可好歹还要在老师面前维持仅剩的一点点东宫气度,因此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但那种游离的眼神却很好地诠释出了他的心思。于是,看出来的张寿就笑着摇了摇头,随即在一旁高几上拿了一盘干果,递到了三皇子面前。

    “你呀,含蓄得说是忧思过度,要是直白得说……你这个哥哥管得太宽!虽说郑锳还小,但身在皇家懂事早,他也到了独自出去做事的时节了,之前在白家村不就是好好上了一堂社会现实课?今天他不在,肯定是去完成皇上交待他的任务……”

    张寿这话还没说完呢,就听到了外间一个声音:“四皇子这是回来了?”

    随着这个声音,也没有任何回答,他就只见外头一个熟悉的小人影兴冲冲地跑了进来,正是四皇子。熊孩子没事人似的大叫了一声三哥,老师,继而就一溜烟来到了他的面前,随即满脸懊恼地大叫道;“那帮高丽人真是没用,动不动就在那哭哭啼啼的,不像男人!”

    张寿顿时觉得自己的眉毛微微抽搐了一下,突然想到当年自己偶尔瞄了一眼某韩剧的情景。一面大叫着娘娘,一面说感动得泪流满面……姑且不说那是不是中文配音的翻译问题,反正那会儿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赶紧换台!

    听四皇子在那津津乐道着爱哭的者山君,动不动往地上跪的礼曹参议,然后是两人拼命地解释,高丽那些所谓可怜的贵女,以及那些更加可怜的婢女和火者……三皇子只觉得自己刚刚那担心毫无必要,尤其是在四皇子说着说着还突然问一句三哥你怎么看的情况下。

    他的四弟……一直都是那个大大咧咧,毫无矫饰的四弟。

    而张寿一看三皇子那表情,就知道这位太子殿下那点小小的担心已经无影无踪。于是,他笑眯眯地听四皇子把话说完,抓了一把坚果给四皇子,这才好整以暇地问道:“那我问你,你从他们那儿问出的这些事情,对你父皇禀告过了吗?”

    “那当然,我是先去了乾清宫,这会儿才过来的!”四皇子昂首挺胸地解释了一句,随即才涎着脸对三皇子笑道,“三哥,之前不是我不告诉你,是因为父皇说我老是害你为我担心,所以罚我反省……我今天晚上就搬回昭仁殿去,我也很想你!”

    三皇子再次觉得,自己那些顾虑也好,操心也好,全都特别多余。他偷瞥了张寿一眼,见自家老师正在亲切地夸奖四弟如何懂事了云云,压根提也不提他刚刚的纠结,他终于走上前去,笑着拍了拍四皇子的脑袋,一副长兄的样子。

    而张寿见四皇子笑得灿烂而明媚,他就咳嗽了一声道:“好了,这件事既然告一段落了,你们就别放在心上,该干什么干什么……”

    他正打算给四皇子布置一堆作业,让熊孩子接下来能够安分一点,却没想到人突然使劲一拍脑袋,随即咳嗽一声道:“对了,高丽那个者山君似乎是被吓怕了,本来就没好的病更重了一些,我看他那小身板,过了年去国子监读书恐怕很不靠谱。”

    “别大老远跑过来,然后死……”

    这一次,同时挨了张寿和三皇子的怒瞪,四皇子总算没把那个死字之后的话给说出来,缩了缩脑袋之后,他却到底还是不大服气地说:“我不是危言耸听啊,他那身体真的不行,我回来的时候就对父皇说了,父皇连太医院的御医也派过去了。”

    见这一次四皇子总算不止会背地里说,而是至少安排了对策,三皇子总算欣慰了不少,可下一刻,他就被四皇子那一句嘀咕说得想把这刚刚生出来的欣慰给摁下去。

    “他要是在京城出什么问题,反而还成了咱们的不是,这种病秧子送回去不行吗?让他们换几个身体好的送过来!”

    “你以为这是大白菜啊,尽说孩子气的话!”哪怕自己也是孩子,甚至都没比四皇子大多少,三皇子还是忍不住在那使劲敲着四皇子的头,直到人在那抱头呼痛,他这才想起来,自家四弟如今这样不谨慎的言行举动,从另一种角度来说,何尝不是为了衬托自己?

    而张寿看到三皇子责备了一句之后,就突然发起呆来,他就轻描淡写地对四皇子说:“本朝高丽王族过来国子监读书的也不是一个两个,病死在京城的也不是没有,从来就没见高丽因此就心怀怨恨的,倒是回回都感激咱们派御医精心调治。”

    “就是之前还被张琛狠狠骂过的现在那位高丽王,他登上王位之后,难道还敢翻旧帐?朝中不因此翻他的旧账就很好了!入乡随俗,既然是藩属国的臣子,那么就至少应有臣子之礼。生了病就好好养,又没人逼他带着病就去国子监读书!”

    四皇子本来就是用这个话题来向自家三哥变相赔礼,此时讪讪地笑了笑,当然不会继续说下去,毕竟,一个高丽王族在大明京城怎么生活这种问题,关他什么事?

    只不过,当接下来短暂的课间休息时间结束,其他侍读们纷纷进来,然后张寿又开始了今天的下一半课程时,四皇子那张脸就变成了苦瓜。他这些天缺了不知道多少课,再加上本来就因为没考上九章堂而进度滞后三皇子不止一星半点,所以此时已经不仅仅是吃力了。

    那是茫然!

    好在东张张西望望,发现和自己一样的人比比皆是,四皇子也就安心了。他至少比那些出身半山堂以及国子监的侍读多点儿基础,因此至少还能狂翻课本,温习一下前头的课程,好容易捱到最后张寿授课结束时,他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可事实证明,他的如释重负来得有点早,因为下一刻张寿就开口说道:“物理课本,陆高远的三三书坊已经印了第一批,皇上说他要亲自看,所以头两卷已经送过去了。如果没问题的话,日后慈庆宫的课程,大概还要多一门物理。”

    “太好了!”

    “天哪!”

    这截然不同的两种声音,自然而然就分成了两大阵营。哀嚎一片的,自然是之前上算学课就已经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国子监以及半山堂出身的侍读,以及一个宗室;而说太好了这三个字的,毫无疑问,是九章堂的那些人,以及某个天赋异禀,好学不辍的太子殿下。

    至于四皇子,他直接在那儿傻笑。如今已经不再认为自己是天才的他,一点都不敢放狂言,只等着看到教材再决定回头是跟着三哥好好学呢,还是摸鱼。虽然跟不上三皇子这种体悟曾经让他觉得很沮丧,可久而久之也就看开了。

    天赋也许没有那么大区别,但是,他是真的做不到三皇子这样努力和用心!

    而丢下一颗重磅炸弹,张寿这才笑眯眯地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在自己那个年代,这阵风都已经过去了,理科生扎堆乃至于高考分数线高过文科生的时代成了历史,取而代之的是文科分数线年年比理科高一大截。

    然而,在他看来,理科也许是很多人心中永远的痛,但理科永远是筛选一小撮天才的试金石——也就是那一小撮人做出的成就,可以推动整个文明,尤其是现在处于先进和落后分界线上的大明。毕竟,太祖皇帝那些划时代武器带来的红利,迟早有吃尽的时候。

    一顿午饭,他照旧是被三皇子留下陪吃,对于这样特殊的待遇,他也没有什么战战兢兢,反而还饶有兴致地点评了一下皇帝特意拨给慈庆宫的那些御厨手艺好坏——常吃的他甚至能分辨出来,这是又换了人的结果。

    三皇子对吃不那么在意,四皇子却不一样,立刻叽叽喳喳也加入了讨论。至于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标准,早就被他丢到了九霄云外。虽说这声音足以传到隔壁侍读们用餐的地方,但他却毫不在意,直到有人突然风风火火闯了进来。

    “太子殿下,四皇子,哦,张学士您也在,那是正好。”

    再次亲自来充当传话人的陈永寿见此时三个人非常齐全,他顿时稍稍舒了一口气,再一瞥发现桌子上的碗碗盘盘都已经被扫了个干干净净,他情知这顿饭已经吃完了,就满脸肃然地说:“皇上召见阁臣议事,请太子殿下和四皇子一同去旁听。”

    这话说完,见三皇子立刻一把将四皇子拉了起来,他就笑眯眯地请了那兄弟俩先走一步,等一步三回头的那个小的总算被大的给强行拽走,他甚至还到门前看了一眼,确保四皇子不会再跑回来,这才匆匆又来到了张寿面前。

    “张学士,高丽刚刚派人来报信,只来得及说了两句话就昏死过去了。其中一句说是……高丽王薨了!”见张寿顿时愕然,陈永寿很想说自己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也觉得不可思议,皇帝更是一怒之下冷冷说了一句莫不是杀人灭口,他就赶紧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之前四皇子他们已经去过会同南馆了,高丽使团那几个人估计也吓得够呛,如今皇上要和内阁几位大学士商量出一个子丑寅卯来,却不仅仅因为人说高丽王死了,而是因为……”

    “而是因为那家伙另一句话,大王大妃摄政,请者山君回去入嗣先王……也就是说,要接那个本来应该入国子监的小子回国继位为王。可最离谱的是,那信使竟没有带正式的信。”

    居然这么转折的吗……

    张寿虽说没见过那位者山君,但从朱二以及四皇子先后透露的消息来看,那无疑算得上是一个倒霉的角色。父亲本来是正儿八经的世子,结果却早早故世,抛下母亲和他们那一对小小的兄弟,叔父本来是次子,却幸运地坐上了王位,直接把侄儿送到大明国子监深造。

    就这么一个苦情戏中的悲情男主角,竟是突然就要继承王位了?那就是那位礼曹参议都口口声声说大王年轻,而且还曾经和张琛当街大闹一场,足可见是个年轻气盛的家伙吧,怎么在这当口说死就死了?

    张寿心里这么想,但更知道陈永寿绝对不是因为和自己私交如何如何,就对自己透露这么多消息,因此他直截了当地问道:“怎么,是要我去会同南馆见一见那个者山君?”

    陈永寿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一字一句地说:“皇上说,不论高丽济州岛海盗的事如何处置,者山君不能这么快就送回去。请张学士多多费心,给他当一个月的老师。”

第八百六十三章 惶惑

    “太子殿下都能对您这么服气,未来这位高丽王想必也不在话下。”

    陈永寿转述了皇帝的原话之后,见张寿哑然失笑,一副很不以为然的样子,他心想我也知道一个月时间不可能在那位者山君身上打下多深的烙印,更别提人还比三皇子大一丁点,从前又和张寿没有任何交集,哪里可能因为一个月的师生之情就如何如何。

    可皇帝这么说,他只能这么来传话,当下就低声下气地说:“原本皇上是要立刻召张学士面授机宜的,但那位高丽信使今天嚷嚷这话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所以三位大学士都知道了,当即就赶到了乾清宫,一会儿大概几位尚书也要进宫,所以皇上来不及见您了。”

    “时间有限,皇上也知道要想把人教出个什么名堂,那都是有点强人所难,但哪怕张学士您能在一个月内,让那位者山君能够通晓利害,那也就行了。再加上张学士您不像那些一板一眼的老大人,也不像那些年轻气盛的官员,去通知这个消息更合适。”

    陈永寿顿了一顿,这才压低了声音说:“经此一事,皇上对高丽的情况非常不满,我之前过来时,乾清宫东暖阁里刚刚挂了一幅地图,济州岛的位置,画了一个圈。”

    地图上画了一个圈的形容,张寿忍不住一下子浮想联翩,但紧跟着就迅速收回,因为从当今皇帝那一贯强硬且随心所欲的行事方式,他觉得自己已经猜到人想干什么了。

    毫无疑问,天子恐怕是打算在那座高丽大岛上驻军!可是,别看李氏朝鲜好像只会求援,想当初壬辰倭乱时被打得向明朝求援,壬午兵变时也是清朝派兵,袁世凯一度几乎是朝鲜太上皇,后世太祖初年那点事更是只能让人一笑,但是,哪怕有驻军,也就是一时。

    至于某个南朝的美军基地那点事,那就不提了。

    但总而言之,纵观华夏上下五千年历史,攻打高句丽葬送过一个隋朝,一位御驾亲征然后战果寥寥染疾而亡的唐太宗,日本则是连忽必烈的大军都两次远征无果。甚至就连西南一隅之地的安南,大明初期那颇有战斗力的大军都打了一次又一次,胜利战果到最后都丢了。

    开疆拓土这点事,在华夏历史上大多都是前期占,后期丢,就连曾经一度打到欧洲腹地的蒙元都免不了退兵,分裂,再加上大多数百姓都是农民,除非活不下去,多数有故土难离的意识,所以张寿哪怕知道皇帝兴许没有占地的意思,只是警惕,他也并不太看好。

    除非是做好殖民的完全准备,除非是有良好的思想政治教育,否则这种驻军时间一长,不是将士思乡心切,就是迅速腐化。

    面对打躬作揖的陈永寿,张寿知道自己就算去乾清宫见皇帝,这么一个硬塞过来的包袱也未必能推掉,当下就没好气地说道:“既然陈公公这么说,那我就试一试好了。不过,若只是教导一个去国离家,满心惶惑的孩子,这很容易。但是……未来的高丽王不一样。”

    陈永寿当然知道这是皇帝强人所难,当下连连点头道:“是是是,皇上也知道如此,所以并没有打算长长久久留着者山君。毕竟,算算日子,派出去问罪的使节大概还没到高丽的京城呢!等得知了这个消息,估计他们也没心思催逼者山君上路,所以拖一个月没什么问题。”

    反正这一日慈庆宫的授课已经结束了,当张寿送走行色匆匆不知道还要亲自去哪走一趟的陈永寿之后,他就干脆出宫前往会同南馆了。

    当然,他可以随便叫个学生一块去,但朱二曾经是会同南馆的常客,陆三郎难得没有侍读任务在家陪媳妇,张琛把张武张陆叫走,而纪九说起那些高丽人就摇头说不爽利,张大块头倒是乐意,可他又不想让这个没心眼的去挡雷,所以思来想去,他也就索性自己去了。

    带着阿六到会同南馆门口,张寿都甚至还没来得及报名,在此坐镇的礼部主客司主事就匆匆迎了出来。人显然是事先得到了知会,一句话都没多说先把张寿请了进去,等到了高丽使团所住的那个地块,他这才开了口。

    “自从今天那高丽信使到了之后,我就赶到这里,再也没让一个人出去过,他们如今应该还不知道那个消息。”

    张寿很能理解这位主事的谨慎,毕竟,这才刚刚爆出二皇子死在一群冒充使节的海盗手上,高丽王就突然死了,换成谁都会脑补出一堆阴谋诡计。因此,他少不得称赞了一番主事的谨慎仔细,等人又回过来一堆奉承,他就对人笑了笑。

    然而,他却不知道,这位主客司主事那是有苦说不出,之前弹劾朱二带着纪九和张大块头来此闹事,那是犹如石沉大海,连一点后续消息都没有,甚至传出风声道是皇帝对他不满。尤其是等到那一桩石破天惊的消息出来之后,他简直是觉得脑袋都有些凉。

    如今他看这院子里的高丽使节,那根本就不像什么使节了,而是觉得他们像随时会一点就爆的炮仗!幸好正旦大朝稳稳当当度过了,否则他简直觉得自己可以辞官回家了!

    当张寿见到者山君的时候,就只见这位高丽王子正满面苍白地坐在床上,一边则是侍立着战战兢兢的正使——那位可怜的礼曹参议。想到这两位上午刚刚面对了四皇子带人质询,此时却又强打精神应对自己,他就觉得自己仿佛是恶客。

    可再转念一想,这里是大明会同南馆,人家才是客人,自己却是半个主人,他那一丝怜悯很快就烟消云散了。

    人家回去之后就是一国之主,哪怕是藩属国的一国之主,也好过之前形同质子似的呆在大明,这种翻身农奴把歌唱的心情,还用得着别人同情?

    因此,张寿毫不客气地在锦墩上坐下,随即就笑意盈盈地说:“上一次相见,是在城外就那么照了一面,今日再见,方才知道者山君是真的身体病弱。京城一到冬日就酷寒入骨,你还得好好调养才行。”

    之前初来乍到,还没来得及进城,就见识过张寿这一行人赶路时的肆无忌惮,尤其是还见识了那位曾经和叔父相争的秦国公长公子,因此这会儿再见张寿,无论者山君还是礼曹参议,全都觉得一颗心跳动极快,满满当当都是惶恐不安。

    因此,哪怕张寿俊秀娴雅,态度温和,两人却全都不敢有任何马虎,礼曹参议更是立刻抢着答话道:“多谢张学士您的关心体恤,您是太子殿下的老师,听说每日都忙得不可开交,却还亲自来探望我们,我们实在是感激涕零。”

    张寿见者山君嘴唇蠕动了一阵子,最后干脆没说话,他就淡淡地说:“我是很忙,所以今天四皇子既然已经来过,如若无事,我当然也不会来会同南馆。今天高丽那边来了一个信使,带来了一个消息。”

    高丽信使?

    哪怕平日礼曹参议和者山君不是一个派别的人,这会儿却忍不住对视了一眼——但要说交换眼色那却是不可能的,小小的者山君也难以领会那么复杂的东西。但此时此刻,却是者山君先主动问道:“请问张学士,信使带来了什么消息?”

    明知道张寿是卖关子却还发问,礼曹参议当然觉得这位年少的宗室有些幼稚,可他自己其实也很想知道具体情况,更盼望是国内先察觉到了济州岛那边有异样。可紧跟着,他就觉得自己的浑身血脉都仿佛冻结了一般。

    “高丽信使说,你们的大王因病薨逝了。”

    者山君只觉得整个人都弥漫在一股不可思议的情绪里。叔父虽说最初不是世子,但年长之后的种种表现却俨然是一个强硬派,若不是在天朝京城受到过申饬,而后国内一片责备和反对的声音,叔父也许还会直接表现出想要把高丽从藩属国的境地挣脱出来的野心。

    这次他为什么会那么轻易就被人送到大明国子监,还不是因为叔父刚刚即位,就大刀阔斧地把刀子砍向了那些在国内也算是权倾一时的名门贵族,所以接下来就拿他立威?

    可怜母亲守寡多年,兄长比他身体更糟糕,他为了他们的安全,根本不敢说一个不字,当然也轮不到说一个不字!这样一个年轻且野心勃勃的叔父,竟然就这么死了?

    者山君以为自己会狂喜,会轻松,会幸灾乐祸……可事实上,他最大的情绪却是浑身冰冷,只觉得有一股说不出的迷雾正笼罩着整个高丽,就连堂堂大王都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甚至连命都保不住。

    而礼曹参议却是惊得连牙齿都在打颤了。出使不是特别好的差事,也不是太坏的差事,毕竟陆路过来一趟,遭遇盗匪是不可能的,也不可能有性命之危,如今的大明也不像早些年似的动辄挑礼,然后把使者拉出去砍了,所以正因为如此,大王派系的他才被派了出来。

    还来不及有任何表现,大王这就竟然死了?

    那他怎么办?或者说,他的家族怎么办?会不会被动裹挟上谁的阵营,然后做出什么很可能抄家灭门的事?他早上才刚刚对四皇子解释过那几个婢女和火者的出身,难道他的子女日后也要沦为这样的下场吗?

    而已经吓够了两个人,张寿也就没有继续卖关子,而是笑眯眯地说:“那信使据说并没有带任何书信,但还带了另外一个口信,那就是,大王大妃想要迎回者山君入嗣先王,继承王位。”

    者山君的一张脸顿时僵在了那儿。叔父死了长子,但还有一个次子,可竟然还要他去入嗣,继承王位,这是为什么?国中文武两班能够同意吗?他陡然想到当年父亲去世的时候,明明有他和大哥两个儿子,祖父却根本没想过册立世孙,而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叔父。

    他曾经觉得不明白,尤其是看到母亲暗自掉过无数眼泪之后,更觉得这实在是欺负他们孤儿寡母,可现在,他终于隐隐有些理解了。

    祖父的王位本来就是从他的堂叔鲁山君的手上夺回来的——那位十一岁即位,从世孙一路当到世子的大王,尚且都坐不了王位,更何况他那个至今才两岁的堂弟?而现如今,祖父这一系出自祖母慈圣王后的子孙,最年长的就是兄长和他了!

    所以,所谓的大王大妃希望他入嗣先王,继承王位,不是因为其他,而是因为他年长,所以祖母慈圣王后才会选中他。她经历过癸酉靖难这种事,所以当然会极力避免幼主在位,权臣虎视眈眈的局面。毕竟,在朝鲜,被逼退位的王从来没有好下场!

    者山君在一瞬间想了很多很多,可又仿佛什么都没想,而比他反应更快更强烈的,毫无疑问便是那位想要努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礼曹参议。

    人到中年的他几乎想都不想地大声叫道:“大王大妃英明,者山君少年英才,必然能支撑江山社稷,忠于天朝。”

    这最后四个字明显是硬生生加上去的,但在场的两个人谁也不会反对。只不过,相比气定神闲的张寿,者山君此时却非常担心在刚刚闹出那样风波的情况下,大明会扣住自己,不放他归国。即便他对王位没有那么强的执著,可迟归一日,兴许就是天翻地覆。

    更可能殃及到母亲和大哥。

    所以,哪怕早上已经带病下床跪过一次,此时此刻的他依旧掀开被子摇摇晃晃想要下床,可这才刚刚挣扎起身,就被张寿一根手指头给按住了额头,当下不由自主地就跌坐了回去。

    “不用求我什么,因为信使是直接嚷嚷开来,而且还没有带书面的信,所以是真是假还要值得商榷,如今皇上已经召集内阁大学士们去商议了,我可没有权限决定这样的事情。”见者山君一下子露出了极其惶惑的表情,他就突然话锋一转道,“但是有一件事定了。”

    他瞅了一眼侍立一旁,眼睛和耳朵却分明正十分在线的礼曹参议,轻描淡写地说:“从今天或者最晚明天开始,我大概要给者山君你做几天老师。当然,我说的话,你可以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因为学习这种事,是勉强不来的。”

第八百六十四章 蛊惑

    学习这种事,是勉强不来的。

    这句话者山君确实没有从任何一个老师那儿听到过。自从前朝末代名臣郑梦周推崇理学,由此开始了理学成为国内儒学大宗的历史以来,历代大王也好,宗室也好,老师全都是理学家,而这些人成天宣扬的那些道理中,大抵总脱不了努力学习就能如何如何。

    从来没有人说,努力学习之后还会毫无所得。至于女性,之前礼曹参议口口声声说那些高丽贵女会说大明官话,还知书达理,者山君面上若无其事地听着,其实心里却嗤之以鼻。

    知书达理?这是在睁着眼睛说瞎话吧!大明怎么样他不知道,但在高丽,哪怕是那些顶尖的两班贵族,家里一多半的女子都是不认识字的,就如同他的祖母慈圣王后,字大概能认识一些,但要读懂那些艰深文章就力有未逮了,也就是他的母亲能够真正的知书达理。

    至于大明官话,那是大明太祖皇帝当年就一再要求的,派册封使以及其他使节来时,还会考问官员的官话说得如何,所以是名门贵族必须学的。

    但不论是真正的博学也好,无才也罢,当着外人的面,不论男女,却都要一口咬定自己是好学的,是愿意学习的。老师也都孜孜不倦地教诲学习的重要性,哪里像张寿这样,摆出一副你爱学不学的样子,似乎这个老师当得很不情愿。

    想到这里,者山君就在心里苦笑了一声,人家当然很不愿意,那本来就是当今太子,也就是异日天子的老师,而他区区一个小国之王,别人又怎么会在意给他当老师,难道说出去还比东宫师更风光吗?

    话虽如此,当他瞥见一旁礼曹参议已经急得在那拼命对他打眼色,可却没有别的小动作,知道人是顾忌他将来会继任大王,却希望他接受,他还是立刻打消了刚刚那些遐思,恭恭敬敬地低下了头:“张学士您言重了,能有您这样博学多才的人教导,是我求之不得的。”

    说到这里,他稍稍顿了一顿,这才小心翼翼地说:“只不过,您若是教我,不知道慈庆宫太子殿下那儿……”

    “我又不是日日去慈庆宫讲读。”张寿不以为意地呵呵一笑,继而轻描淡写地说,“我也就是每两三天才去讲读一个半天而已,而者山君你这儿,我也不可能整日整日地和你说那些你不爱听的大道理。所以,每天我抽空给你讲一个时辰,也就够了。”

    “对了,我很忙,公学那边的学生也不能丢下,所以我会禀告皇上,劳驾你多走几步去公学那边听课。当然,在你病还没好期间,我会到这里来讲课。”

    礼曹参议恨不得赶紧替者山君说,去公学上课没什么大不了的,从会同南馆去外城,这段路本来就很近,还可以顺带消解一下在会同南馆成天犹如被软禁的憋屈。而在他眼巴巴的注视下,总算者山君也知机地表示愿意去公学上课。

    然而下一刻,礼曹参议就发现,他实在是高兴地太早了。因为者山君竟是突然词锋一转道:“老师,我之前是被先王送入大明京城,要去国子监读书,如今若是跟着老师读书,国子监那边会不会因此……”

    虽然这因此之后的话,他说得欲言又止,可张寿哪里会听不懂?他微微一笑,随即就轻描淡写地说:“你要是愿意去国子监读书,那当然最好不过,我可以禀告皇上。”

    “不不不,是我会错了意思,都是我的错,还请老师恕罪。”

    者山君这才意识到自己那点小心眼用错了地方,赶紧连声否定,继而诚恳赔礼道歉。他以为张寿还会拿捏敲打他几句,然后再论其他,没想到张寿根本就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就气定神闲地说:“好了,时候不早,你要是精神尚可,那我们就开始上课吧。”

    者山君和礼曹参议全都愣在了当场。谁都没想到,张寿的第一堂课竟然会来得这么快,这么毫无准备,人甚至都没有带一本书来,更没有让他们准备书以及纸笔之类的。

    两人根本来不及反对,就只听张寿吩咐搬一张椅子过来。原本以为张寿是吩咐自己,可礼曹参议正想去找椅子,外头就传来了一阵动静,紧跟着,一个面容普通沉静的少年就搬了一把太师椅进来,看也不看他和者山君,直接把太师椅放在了床前,赫然是请张寿在此坐。

    而张寿撇下那前后左右都靠不着的锦墩,舒舒服服往上头一坐,就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慢悠悠地说:“你之前说我博学多才,那是谬赞了,我呢,只跟着葛老师学过一阵子算学,然后自学了一阵子经史,比起那些什么理学大家,经学大家,我的学问其实远远不足。”

    “我唯一的优势,大概就在于年轻,而且讲课也不拘一格,不循正路。所以者山君你不用担心我会讲什么晦涩难懂的东西,也不用担心我会考问你什么。毕竟咱们的这点师生缘分应该不长,我也没打算当一个不讨好的严师。”

    “今天第一堂课,我们来说一说,历史上那些最出名的质子。”

    礼曹参议那张脸狠狠抽动了两下,只觉得满脑门子都是汗,后背心也在疯狂出汗,结果却还不敢去擦,心里却在拼命地想,大明是不是真的不准备放回者山君——而那样一来,朝中又会由谁来执政,会不会和王氏高丽后期那些大王似的,闹出一场场重祚风波。

    虽然这次的决定看似应该是大王大妃做出的,但大王大妃从前并不干涉朝政,那一定是大王大妃背后的朝臣,大王派别的朝臣,一大堆人彼此妥协商议之后的结果。他努力寻找是否还会有足可媲美者山君的人选,而在脑海全部过了一遍之后,他终于放心了。

    应该没有……不对,就是没有!

    就是这么一走神,当礼曹参议回过神来,赶紧开始仔仔细细听张寿说的内容时,他已经错过了很多。张寿已经从一同为质的宣太后和秦昭襄王,说到了秦庄襄王子楚,而后又说到了在秦昭襄王为质期间生下的儿子嬴政,最后才是燕太子丹。

    而张寿不加评论,直接讲故事的方式,也渐渐平息了者山君心中的不安。对于雄踞东方的庞然大物,有很多朝鲜的大臣研究过,学习过,而他这个年纪的孩子,听到的都只是传言,怎么也不可能学习到多少别国的历史。

    光是本朝整理出来的新罗乃至于王氏高丽的史料,包括本朝开国那些年的历史,就足够任何一个宗室学到两眼发花了。所以,他暂且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听张寿侃侃而谈,从春秋战国的互质,说到汉朝的侍子,然后是魏晋南北朝的质任……当然也少不了元朝的留质。

    想到王氏高丽诸王几乎都入质大都,到了大明,反而只是入学国子监,大明朝廷其实并不太约束众人所学又或者其他,所以就连被申饬的叔父也能回国登基,者山君就叹了一口气。

    说起来,自己的国家开国比大明还要晚将近三十年,可禅让这种事已经发生了三次。

    当然大明更夸张,从英宗到睿宗,每次夺位都是杀得血流成河。可相比大明那些官员如今至少已经俯首帖耳,当今皇帝身为幼主,却能够安然在位二十七年。可在他的国家,祖父在位多年,清洗一次又一次,却依旧要提防着各式各样的谋逆和反叛。

    张寿说的这些故事,他是不是可以从中汲取到某些教训?

    者山君这才多大,他就算死命隐藏,那些表情变化,张寿又怎么会不看在眼里?陈永寿捎话时说,实在不行让他晓以利害就行了,但他却不觉得一个在宫廷斗争最复杂的地方成长起来的孩子,会不懂所谓利害,所以他干脆有选择性地给人讲史。

    而当历朝历代关于质子的这些故事暂且讲完,他却词锋一转,说起了汉时的推恩令。

    从推恩令,他又延续到诸子分产,嫡子守业等等传统在历朝历代的延续,然后就开始评论古代新罗那种在礼法上会被卫道士喷死的通婚。什么叔叔娶侄女,姑母嫁侄儿,最后说到庶孽禁锢……反正他曾经从杂七杂八资料上瞥一眼看到的东西,此时全都信手拈来。

    现代人的阅读量多大?知识面多广?最重要的是,天马行空乱侃一气的本事有多大?

    那绝对不是古人能够想象的,更不是偏居一隅之地,而且年纪还太小的者山君能够预料的。就连一旁陪侍的礼曹参议都听得目弛神摇,目瞪口呆,更何况是一个小孩子?

    再加上张寿头顶东宫师的光环,天生就自带光芒万丈的魅惑……蛊惑效应,日后也许会成为君臣的两个人,那简直是压根连插话的空隙都没有。只是,当张寿说到朝鲜那唯有两班嫡子才能参加的文武两科科举,庶子只能参加杂科时,礼曹参议才不服气地想要辩解。

    然而,他那种贵种的后代还是贵种,贱民的后代就该是贱民的辩解,又哪里比得上张寿那种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所以需得拔才于微贱草莽之中的见识?

    随口举出唐宋以来那些有名的出身寒微的名臣,以及庶子出身的宰相,然后将人家的庶孽禁锢法掰开来,说到阶层禁锢,通道堵死,民智不开……

    反正一个个这年头少有人提起的名词砸下去,张寿就看到,面前两人面色很不好看。

    任凭是谁,国内制度被人如此非议,哪里能受得了?礼曹参议颠来倒去只能想方设法用一个礼字希望稳住局面,却不想张寿轻描淡写几句话给打了回去。

    “历来华夏出名的理学经学大家,也有纳妾蓄婢的,但没听说过有生下庶子之后,就把人当牛做马的。不过是你们那位定下这规矩的大王忧虑两班数量日后太多,世世代代的承袭之下,朝中位子不够分,天下财富不够分,特权更不够分而已。”

    “对比之下,我朝太祖皇帝定下了功臣世袭降等,不降等也只能维持三代的原则,兼且文武并举,择才而用,选才于民,天下这才能够富庶安定,直到现在。”

    “你们早年就上呈了国号,朝廷为何迟迟不允高丽改为朝鲜?很简单,所谓王氏李氏,不过是一脉相承,那又何必改什么国号?文武分途,以文制武,哪怕你们那位开国的大王自己也是靠着兵变上来的,可到头来依旧是用了宋朝的这一套。”

    “可最推崇这一套的宋朝,最后如何?靖康之耻,崖山之变,号称历朝历代最富,最后却是疑兵疑将。可是,宋末既有曾经抗蒙慷慨激昂,血战不止,最后投降之后却依旧得高官厚禄的将领,也有血战到底,最终殉国的大将,更有崖山之后毅然蹈海的宰相和军民。”

    “可放到王氏高丽,重文轻武之风已经到了几乎没救的地步,殉国的文官倒是有,殉国的武将有没有?有几个?末年我听说倒是有武将秉国乱政!”

    “你那位老祖宗靠兵权取了高丽江山,可时至今日,举国还有多少可战之兵?”

    “隋唐时,高句丽一国可挡天朝倾国大军,如今高句丽、百济、新罗,号称三韩合为一国已久,缘何却远不及当年?”

    者山君面色发白,尤其是听到张寿那最后一句话时,他想到自己曾经听说过,王氏高丽太祖曾经有过祖训不可学中原制度,然则光宗却因为豪族和地方势力过强,不得不收权改制,而后虽说提振一时,却仍然一步步沦落了下去。

    而自己也一向都对藩属的地位耿耿于怀,是不是如他们这样的小国,真的不能学中原制度?是不是真的应该强兵为先?

    可这位张学士刚刚字里行间,又把太祖制度贬损了一通……太祖皇帝当时为了妥协而没能执行下去的很多策略,他日后是不是要试着做一做?

    而礼曹参议则是因为张寿的东拉西扯而晕头转向,甚至想到难不成大明打算兴兵从辽东打过去,又或者海路派水军扫荡……

    当张寿这一堂完全不正经的课结束,他带着刚刚一直站在旁边当桩子似的阿六出去时,就只见花七一脸微妙的表情迎上前来:“你这是想要这位者山君回国之后蛮干一场吗?”

第八百六十五章 服与不服

    刚刚登基一年的高丽王突然死了,这个消息因为某个高丽信使当众嚷嚷的那一嗓子,于是在京城不胫而走。尽管很多百姓在二皇子那件事情之前,也许连高丽在什么地方也没特别关注过,可现如今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一时间恨不得编两出戏来唱一唱。

    而等待今年科举的举子们,还有因为东宫册立而云集京城的名士们,那就比民间寻常百姓的反应要高一级了。

    有人觉得是高丽那边果然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贡船被劫,然后有人混入其中,甚至以救人为名挟持了二皇子。有人觉得事情本来就是高丽王指使,而事情出了之后,这位高丽王就被人杀了灭口。也有人认为,高丽那边的贼人神通广大,竟然能杀了高丽王嫁祸。

    但总体来说,如今明明在京城会同南馆好好住着的高丽使团和者山君,反而被人忽略了。哪怕那位高丽信使曾经说过,让者山君回去接王位,也没多少人将此太放在心上。

    一个宗藩小国的王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想想那个年纪很小的孩子也够可怜的,正值国家动荡之际,竟然还要回去接那个烂摊子——很有可能不是去背黑锅的,就是当傀儡的。

    于是,当后续消息传来,道是皇帝和内阁大学士以及尚书们商定,天气酷寒,等过了二月进了三月,再让者山君上路。而在此期间,为了符合人上京是为了进国子监读书的本意,将由东宫讲读张寿作为者山君的老师。

    这个消息一传出来,那简直是比区区高丽王死了还要来得劲爆!尤其是人家明明是送到国子监来读书,如今就算说是要符合本意,那送到国子监呗,干嘛非得要塞给张寿?

    塞这个字,之所以会成为别人的共识,自然是因为国子监周祭酒和罗司业在得知此事之后气不打一处来,再加上几个博士也都为之愤愤然,一日与外间几个名士是聚会时就流露了出来。结果话传了出去之后,国子监立时迎来了张寿的学生团反击。

    一群非富即贵的贵介子弟,直接包下了当日文人集会那同一座酒楼的同一个雅座包厢,学着那些酸溜溜的人说了些怪话,最后陆三郎陆小胖子干脆狠狠拍了桌子。

    “堂堂国子监,如今竟沦落到因为一个高丽人就发牢骚的地步?不过是读一个月的书而已,他们要是不服气,直接来把人领走,咱们老师还不稀罕呢!就他们这点心胸气度,也难怪国子监也就这么一副样子,公学都请了各方名士讲过好几次了,国子监一次都没有!”

    这话传出去之后,国子监的相关人士差点没被气吐血。国子监有相应的规章制度,请人讲学也不是祭酒和司业脑袋一拍就算数的,还得要上上下下都基本上同意之后,再行奏请,哪里像根本就没一个正经名头的公学这样随意?

    可他们这么想,寻常百姓却哪里管这个,甚至都没有人觉得陆三郎和几个贵介子弟是说大话。张寿都已经教过一个太子了,还在乎一个区区高丽王?

    民间到底是个什么想法,者山君并不知道,因为整个高丽使团都出不去会同南馆,形同于被软禁了。而且,当得知那个只带了口信的高丽信使,竟然不是来自朝廷,而是自己母亲粹嫔私底下派来的,他更是又气又怕。

    气的是那信使竟然如此不谨慎,如此重要的口信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宣扬开来;怕的是母亲这样急切,万一被朝中那些政敌知道了,那么一定会带来无数麻烦。这种大王立嗣的大事,母亲作为晚辈是没有多少权力的,得罪了祖母慈圣王后,说不定就会起到反效果。

    可不论情绪如何,者山君如今要做的最重要的事情,却还是拼命养病,然后在张寿例行过来上课时,和陪同听课的礼曹参议一起,仔仔细细地倾听张寿的课。

    两人原本还担心过,传言中精通算经的张寿会给他们讲那些天书,可张寿压根提都不提,每次也不带任何经史书籍,而是天马行空天花乱坠地就这么一通讲。

    礼曹参议只觉得这是乱讲,是为了敷衍大明天子交待下来的这桩任务;而者山君却试图从这乱讲中参悟出对方的目的。于是,几天听下来,本来就心智完全不成熟的者山君却发现,张寿说得确实都是历史当中各种各样的道理。

    而且还和那些著作国史的人最后面评述时那些之乎者也不一样,张寿往往会在讲到某些帝王将相某些言行举止的时候,突然从这个年代的士人避讳或不承认的角度加以表述。

    比如,李世民和魏征一搭一档演的虚怀纳谏好戏,唐高宗李治根本就不是迷恋武后乃至于被人独揽大局的懦弱昏君,长孙无忌外戚秉国,因而遭忌,高宗不过是借武后之刀杀人……

    张寿从前的时候,等闲不会指点三皇子关于治国理政的大道理,毕竟对东宫太子灌输异端邪说,那很容易被人抓住把柄,但面对者山君,他就一点都没有压力了。

    于是,借古讽今,借中讽朝,这都是轻的,他甚至直言不讳地指出,朝鲜那极度僵化的阶层禁锢,到头来是情况越来越糟。一面假惺惺设置科考,一面只让两班中人参加,其余人只能参加杂科,又没有糊名誊录等各种以示公平的策略,到头来只是挂羊头卖狗肉。

    而这一天,当张寿离开会同南馆的时候,却是丢给了者山君一句耸人听闻的话。

    “长此以往,高丽就真的废了。不是亡于民间揭竿而起,就是亡于外界坚船利炮。”

    张寿不用回头,就知道背后那两张是怎样难看的面孔。当着和尚骂秃驴,这本来就是大忌,而且,要是一番话骂醒人家的民族意识,回去之后真的重振旗鼓,大刀阔斧地改革,兴许回头那就是卧榻之侧的狮子醒了……

    当然,他很清楚,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纵使真的把弊病摆在未来这位大王面前,就算人再年长十岁,甚至换成就是李成桂本人,能够做的也很有限,因为李氏朝鲜就是在王氏高丽的腐殖土上生长起来的,没有经历一个完全打破重组的过程,自然就谈不上什么浴火重生。

    甚至要不是前有明朝后有清朝罩着,李氏朝鲜早就亡国了!

    如今,既然当今皇帝因为一时之气,打算在济州岛驻军,那总得有借口吧?虽说朝鲜那边派兵攻打济州岛可能存在的海盗,又或者说叛党,大概就足够这年头李氏朝鲜的军队喝一壶了,但万一那些海盗闻风而逃,济州岛平安收复,这却也不是不可能的。

    既然如此,何妨让这位小小的大王带着无数对的又或者不对的知识,回去好好折腾一番?那么一个甚至比王氏高丽都更**更僵化的国家,不折腾真是可惜了。

    尽管三皇子对张寿到底教给者山君什么非常好奇,但皇帝绝口不提,仿佛完完全全放心地交给张寿,他也就非常懂事地约束了跃跃欲试的四皇子,不许人出宫,然后努力克制好奇心不向来慈庆宫授课的张寿打探。

    然而,他能忍得住,四皇子被他强压了能忍得住,却不代表别的侍读也都能忍住。就比如那两个监生出身的侍读,便是忍了再忍,最后其中一个在某一天终于再也克制不住了。

    忽视了前途未来这种能够预期的东西,也决定不顾太子的反感,他就直截了当地问道:“敢问张学士,听说者山君这两天身体稍好,已经去公学听您授课了,而不是您到会同南馆给他讲课,敢问您给他讲的课程是什么?讲史,还是算经?”

    “算经这种东西,一个没有任何基础,大概也谈不上天赋的孩子学一两年都未必能有什么成果,更不要说一两个月,所以我当然不可能教他。”

    张寿阻止了四皇子的喝止,不慌不忙地说:“至于讲史,我是对他讲了不少古往今来的故事,但更多的,我是告诉他,他的母国沉疴缠身,若非如此,也不至于在济州岛上竟然藏有一大堆他们完全不知道的海盗。”

    话说到这个份上,本来就可以暂时停歇了,但那位监生出身的侍读本来就是腊月的时候新选进来的,此时执拗劲发作,忍不住又继续问道:“敢问张学士所说的沉疴是什么?”

    这一次,张寿却没有回答。他端详了对方两眼,随即好整以暇地问道:“你既然问我这个,那我问你,你知道者山君所在的高丽是什么样的国家?”

    这下子,别说那个监生出身的侍读卡了壳,就连三皇子也有些踌躇,反倒是因为自己之前那桩差事,从张寿那儿了解了不少的四皇子急不可待地叫道:“我知道我知道……”

    “我没问你。”张寿微微一笑,把四皇子的话直接给噎了回去,他这才不慌不忙地继续说道,“你知道高丽朝中是什么样的制度,科举制度又是如何选拔人才,王族之下分成哪些阶层,和我国的制度又有什么不同?”

    见对方又是不服气,又是不甘心,却紧闭一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张寿就嘿然笑道,“所以,者山君若是在大明呆上三五年,那么,在国子监太太平平读三五年的书,四平八稳学一下高丽最推崇的理学,然后归国,那么也就够了。”

    “可既然只有一个月,那么国子监给他讲什么?让他一个月内通晓四书五经之一?哪个博士有这样的本事?国子监的人除却知晓高丽这么一个就在辽东旁边的国家,是不是都如你这般,就算有大贤对高丽朝中制度一知半解,却不知道他们国中百姓是如何一个生存状况?”

    被张寿这一通话说得哑口无言,那监生挣扎了许久,最后还是禁不住开口反问道:“那难不成张学士学究天人,知道这些?”

    “老师当然知道!”四皇子这一次终于还是跳了出来,一句话顶回去之后就洋洋得意地说,“老师和我说过,高丽这国家只披着一层儒皮而已,他们国中竟然分着三六九等……”

    四皇子的话匣子既然打开了,三皇子知道再试图关上简直是痴心妄想,因此干脆也懒得阻止,而是一面摇头一面听,可听着听着,他就发现,四皇子说得竟然非常详细,从人家国中有哪几个阶层,说到科举制度是怎么回事,再说到两班贵族之后因罪贬为官奴婢。

    于是,当四皇子这唾沫星子乱飞的一番解说告一段落之后,三皇子这个太子立刻开口说道:“老师素来学通中外,于各国历史制度都颇有涉猎,所以父皇请老师去教导者山君,也算是全了对方千里迢迢的求学之旅,这是慧眼识珠,明察秋毫。”

    “至于高丽如何,那是他们自己的事,我朝已经派人问罪,先等他们有一个交待再说。”

    堂堂太子,当然不能和张寿信口开河一般评点人家的制度,但三皇子在皱了皱眉之后,还是忍不住低声说道:“残民虐民之国,焉能长久。”

    张寿却暗自摇头。太子殿下你错了,这要是历史上的李氏朝鲜,国祚还真抵得上明清加在一起,比华夏历史上任何一个大一统的王朝都要时间来得长!

    王氏高丽利用自甘藩属的事大策略在元朝的铁蹄下幸运生存了下来,李氏朝鲜则是把这一招用得更加完美,成功逃过了两次大劫。不过这一脉相承的两个朝代能够延续这么长时间,说到底除却一部分运气,还是因为他们所处的方位,外敌少得可怜。

    因此,张寿没有评点三皇子的这句话,打算结束这个本来就不该在慈庆宫说的话题。然而就在这时候,四皇子却突然脱口而出道:“老师,父皇今天下旨赐高丽儒经三十五种。”

    张寿陡然之间想起,宋朝那会儿,好像有很长一段时间禁止各种图书流出国境,进入西夏之类的国家,当然他已经不记得是否有高丽了。而今高丽号称儒学治国,甚至重儒抑佛,他甚至听说僧人也算是贱民……既然如此,儒学书扔个几车甚至几船过去,那也没什么。

    至于算学书,他是不是要禀报禁止流出国境?

    可再转念一想,他就呵呵一笑,从容点头道:“高丽既然号称重儒,皇上此举自然极好,算经也可以挑两本立体几何赐下去。”他有皇帝的支持,推广数理都如此艰难,更何况动不动就疯狂党争,什么国家法度都是废纸一张的李氏朝鲜?

第八百六十六章 知书达理?

    甭管皇帝是什么本意,按照张寿对朱莹说的话,他已经精辟总结出了自己给者山君当老师时要做的事,那就是……瞎扯淡!朱莹听到时,曾经笑得花枝乱颤,甚至还悄悄跑过去旁听了一次,结果差点想天天都去听个热闹。

    毕竟,想当初她不就是被张寿那不拘一格的谈吐吸引的?

    然而,她自己如今却也不是闲人一个,因为那六个高丽千金,直接被皇帝大手一划拉拨给了女学,于是,她少不得要好好熟悉这些女孩子,然后把人安排好。结果才刚刚一见面,她那熊熊的警惕之火,却立刻就被浇了一盆冰水。

    她是把人当成自己这年纪来预先做计划和准备的,结果……两个最大的比她小一点,但另外四个顶多不会超过十四岁!最小的那个怯生生的样子,让她简直觉得人才刚过十岁!

    而朱莹亲自问过之后,果然就发现自己的判断大致正确。六个高丽来的女孩子,最大的十六岁,比过年又大了一岁的她小两岁,最小的十一岁,那简直是稚嫩犹如幼童,就算她素来对高丽女没有任何好感,可被人那双委委屈屈的眼睛看着,她还是心软了。

    外头人道是嚣张跋扈的朱大小姐,其实从来都是面上骄横心里温柔,这话是张寿说的,可她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温柔,然而此时此刻,朱莹却终于体会到,明明是自己觉得应该讨厌反感……至少完全没关系的外人,她却没办法无视,这不是温柔是什么?

    嗯,她的心真的是太软了,而且高丽那边也不知道是怎么选的,一个个女孩子都显得娇软畏怯,最小的那个甚至还有点憨憨的,可此时甭管是谁,深深俯首的姿态却都一模一样。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板着脸说道:“全都把头抬起来,这儿是大明京城,不是你们那儿。我不管之前别人教导你们礼仪的时候是怎么说的,但在女学这种地方,我们教的第一件事就是昂首挺胸,双目平视。身为女子,不卑不亢,别老是显得卑微委屈的样子!”

    哪怕汉唐女子地位最高那会儿,都有班昭写什么《女诫》,更不要说自宋以后,理学盛行,女子桎梏越来越多,哪怕本朝太祖曾经厉斥裹足,并颁下祖训,民间却依旧有变态的人施行这一套。所以,女子低头垂目的姿态,在很多人家那更是天经地义。

    至于在女子地位更低的李氏朝鲜,那就更不用说了,礼仪都是从宋明的礼仪更改而来,甚至再特意添加某些更符合民族传统的部分,而且早婚这两个字更是贯彻得比明朝更加淋漓尽致。朱莹嫌弃这会儿被送来的女孩子们实在是太小了,一团稚气,可放在那边……

    这是王族乃至于贵族女子很正常的婚龄,十六岁的女孩子已经太大了,所以那两个还是因为家中有事耽搁了婚嫁,长相还算甜美,选人的内侍觉得能对大明天子的胃口,于是因为凑数才被塞进来的!

    朱莹当然不知道,因为当初世宗和高宗喜欢软萌幼女的缘故,所以李氏朝鲜那边依旧按照当年那两位天子的喜好,选出了此时这些乍一看一个比一个小的大家闺秀。而正因为年纪小,也没经验,更不经吓,所以朱莹板起面孔这么一训,她们立刻人人点头如捣蒜。

    可真正要抬头时,众人却又战战兢兢,直到朱莹再次呵斥了一回,这一只只受惊的小鹿方才慌慌张张站直身体,努力抬头和朱莹平视。可看到那张漂亮到无与伦比的脸,却又有人因为自惭形秽而低头又或者避开目光,最终,除却那个年纪最小的,却没一个敢继续看朱莹。

    面对这样的情景,哪怕心中能够理解,毕竟女学招收的第一批女孩子当中,也有人看到她就心生惧意,但朱莹还是不禁气不打一处来。

    好在大小姐一遍一遍告诫自己不能操之过急,最终按下了心头火气,但声音终究流露出了几分不满:“之前有人在诏书上动手脚,于是高丽王把你们送了过来,皇上本待把你们送回去,可你们那个正使却说什么,你们要是被送回去只会更惨。现在,我问你们……”

    “你们到底是想回去,还是想留下?”几乎是话音刚落的一刹那,朱莹就听到了一个响亮的声音:“想回去!”

    然而,她都甚至还来不及赞赏这个年纪最小的丫头,就只见旁边一只手猛然把人拉了过来,随即又有一个姑娘慌慌张张一手捂住了小丫头的嘴。紧跟着,那位年纪最大的女孩子,却是勇敢地张开双臂挡在了其他人前头。

    “她还小,不懂事,还请您恕罪。我们是不可能回去的。我们的家族都是国中一等一的大族,我们的姐妹不是联姻王族,就是嫁给其他门当户对的大族子弟。就算天朝的诏书真的被人动了手脚,但我们如果被送回去,没有人会说那是之前弄错了……”

    “而是只会说,天朝看不上我们!为了家族的声誉,就算我们的父母从前再怎么疼爱我们,也不会接受我们这些女儿。而我们的兄弟姊妹,也会因为仕途和婚姻不顺利而痛恨我们。所以,虽然我也很想回去,但却没办法回去。”

    朱莹并不觉得,同乡又或者同族就一定会天然地同仇敌忾,更不会因为落到相同的境地就能够有一致对外的心思。她固然读史不多,可大哥喜欢读书,张寿又是乱七八糟故事一大堆的人,所以她也听说过不少曾经亲近的姊妹朋友反目的故事。

    所以,此时此刻看到这一幕,又看到那个最年长的姑娘努力直视自己,她却是不怒反喜:“能大大方方抗辩,不错,总算还有点胆色。还有那个说自己想回去的小丫头也不错。捂嘴拉人的这两个也还行。”

    说到这里,她有些嫌弃地扫了一眼那边剩下两个仍在目瞪口呆的姑娘,却是淡淡地说道:“既然你们那位正使这么说,你们自己也这么认为,那你们就安心留在这里好了。宫中不缺人,而且让你们这些在家里被人伺候的姑娘去伺候别人,想来你们也不太会。”

    “而像分菜分肉那样,让朝中那些老大人们把你们领回去当成暖床的,想来你们也绝不希望如此。”

    见几个女孩子面色发白,那个年纪最大的紧咬嘴唇,轻轻点头,朱莹这才继续说道:“所以,皇上宅心仁厚,思前想后,就把你们送到了这里来。这里是新建的女学,主事的是当朝永平公主,然后是我,还有在慈庆宫教导画艺的才女洪娘子。”

    一大早被人送到了这里,连带所有行李,作为正使的礼曹参议却没有多吩咐半个字,更没有解释到底是怎么回事,六个女孩子原本都是惴惴不安。

    自从天朝二皇子的死讯传来之后,她们就觉得所谓的进宫做嫔御这条路完全不可能,只怕会被随便丢给那些官员去做小妾。

    而身为嫡女的她们从小就看着家中那些侍妾卑微的姿态,把庶出的兄弟姊妹当成下人那样使唤,谁能甘心落得这样的结局?因此,听到朱莹这最后半截话,年纪最大的两个长舒一口气,这才觉得腿有些软。

    然而,这一个没看好,刚刚那个一团稚气的年幼小丫头就突破了别人的捂嘴攻势,一张嘴就嚷嚷道:“那我们将来是要在女学念书吗?”

    朱莹一向不喜欢太循规蹈矩的人——毕竟,大小姐自己就不大喜欢那种规矩,再加上此时觉得这六个高丽女总算有那么一丁点意思,她就笑吟吟地走上前去,突然伸手在那犹带婴儿肥的右颊上轻轻掐了一下,随即才展颜一笑。

    “女学的第一批学生都招了。其中既有名门千金,也有小家碧玉,还有几个特别遴选的女孩子,你们一来没有经过考核,二来很多人也读过书,就在这里给女夫子们打个下手,做一做女史吧。”

    虽然对于女史这个名头非常陌生,而打下手也明显不会是什么值得重视的活计,但几个高丽女你眼望我眼,却都觉得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结果下一刻,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很让人头疼的小丫头,却再次开口说道:“我是读过书,但总共也没认识几个字,为什么不能读书?姐姐们,你们读过很多书吗?”

    朱莹见一个个女孩子恨不得把头垂到最低,一副恨不得钻到地缝的架势,她不由得微微一愣,随即却突然大笑了起来。

    她被人笑话不学无术,所以从来都和永平公主这样的才女合不来,之前还真的担心过,此次高丽贡女中,若是真的有什么才女,那会不会恃才傲物之类的,结果,又是这个实在是太口无遮拦的小丫头一嗓子戳破了高丽使节的谎言!

    她忍不住再次亲昵地揪了揪对方的面颊,口气非常随便地问道:“那你读过什么书,认识多少字?”

    “我读过《千字文》!认识里头大概四五百个字,但不太会写。”

    小丫头的回答很爽快,却也充分暴露出她的学识。然而,她却没看见其他人那惨不忍睹的表情,继续兴致勃勃地说,“我很想读书的,但我父亲说,女孩子不用读书也没关系,我兄长和弟弟读书就行了。”

    见朱莹并没有呵斥,其他几个高丽女你眼望我眼,索性也老老实实一个个说出了自己的所学。于是,那位礼曹参议口中知书达理,精挑细选出来的名门千金,也就本性毕露了。

    能读却不太会写的占了一半,至于另一半……也就是整整三个人,却是连汉字都不认得!

    如果张寿在这儿,面对此时这微妙的情景,他一定会哂然一笑,觉得非常正常。读书认字这种最基础的教育,也就是在他来的那个世界方才真正做到了普及,而历史上无论哪个朝代,哪怕宋明,都没好到哪去。就算是所谓的书香门第官宦之家,也不是女人都识字的。

    至于高丽半岛上那个贫穷的国家……所谓大族也不能让所有女孩子都能书善文?

    可朱莹虽说再一次调低了对这些高丽女的评价,但倒是觉得那最小的丫头毫无矫饰,颇有点意思,当下就口气闲淡地说道:“那这样吧,我先带你们去书斋,回头能认清楚那些书名的,就做整理书斋的女史,其他人……我再想想你们能做什么。”

    对于这样的安排,众人谁也不敢有异议。事实上,被那个最小的丫头揭破了大家所谓知书达理的真面目,她们就已经够无地自容了。

    只不过从前贡女都是进入宫中,识不识字都是次要,能否讨皇帝喜欢才是最要紧的,故而就算被揭破也没什么大不了,可这一次连番事变之下,她们却都害怕因为这一点被追究。

    如今放下了心头那块巨石,跟着朱莹往外走时,那个年纪最大的高丽女就小心翼翼地问道:“我们今后在女学执役,自然是唯上命是从,却不知道贵人您是……”

    朱莹如今已婚,自然梳起了妇人的发髻,所以此时听到这贵人两个字,她先是愣了好一会儿,随即却笑了起来。见除了那个最小的丫头,其他人都一时噤若寒蝉,她就停了下来,继而气定神闲地说:“贵人两个字可以收起来,我可不是宫里的人。”

    “皇上对我来说,就和半个父亲差不多,我是东宫讲读张九章的妻子,赵国公的女儿朱莹,所以日后见着我,可以叫我朱督学,也可以尊称一声宜人,当然不加敬称也无所谓,刚刚你们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

    最年长的女子慌忙应是,虽说她只是粗粗认字,但来大明之前,还是有人紧急教过她们一些最最必要的东西,比如国公是什么样的爵位,比如内外命妇有哪些级别——所以,出身国公府的朱莹竟然把明明官阶不高的丈夫排在前面,她实在有些意外。

    可这毕竟是人家的事,她也就是牢牢记在心中而已。等跟着朱莹到了那座所谓的书斋,一进门看到那四面靠墙几乎可以称得上顶天立地的高大书架,以及中间整整齐齐排列的低矮书架,她在叹为观止的同时,却也不免有些自惭形秽了起来。

    朱莹看一眼她们,随即就笑吟吟地说:“好了,自己去挑十本书,然后念书名!”

第八百六十七章 准女婿登门

    报书名的结果,直到这一天朱莹离开女学前往赵国公府探望太夫人时,那张脸上仍旧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恼火——虽然高丽女子和她八竿子打不着,可是,知书达理突然变成大字不识一箩筐这种情况,她自然气得够呛。

    可即便如此,她仍然是耳聪目明的朱莹,刚到门口,她就瞥见朱二鬼鬼祟祟往外溜,当下一个箭步窜上前去,猛地将人一把揪住,这才口气不善地问道:“二哥你这是去哪?”

    朱二哪曾想朱莹明明正在走神,可自己小心翼翼绕道走也会被瞅见。懊恼归懊恼,可看见朱莹那脸上不加掩饰的嗔意,他就知道今天人肯定是碰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要是他再支支吾吾,说不定这股火气就会落在他的头上,因此,他立刻满脸堆笑。

    “莹莹,这是祖母派我出去一趟,嗯,就是去王家……”

    还没等朱二把话说完,朱莹就立刻把之前那点恼火嗔怒丢到了九霄云外,非但没有松手,反而还抓得更紧了一些,甚至连眼睛都在发亮:“哪个王家?是我未来二嫂家吗?她和她母亲从宣府回来了?这大冷天的,王大头怎么就一点都不体恤人?”

    朱二一看朱莹这兴致勃勃的样子,就暗道不好,然而,还没等他想好怎么说话,就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大小姐这是来看太夫人?太夫人才刚刚歇下,今天状况很好,用饭也比前几日多。至于二少爷去王家,是太夫人交待的。”

    “听说是因为最近不下雪,路上还算好走,而且她们母女不放心家中老房子,所以才匆匆回来的。”江妈妈见朱二回过头来,目光幽怨地看着自己,她却只当成没看见,笑眯眯地对朱莹说,“其实,要我说,恐怕也是因为婚事在即,所以需得急忙回来准备。”

    “虽然之前王大头那边早就请了长辈帮忙准备,两边过了定礼等等,但毕竟不是真正的母亲。说起来,要不是王大头这个宣大总督职责在身,皇上原本打算召他回来的。如今看来,估计他是赶不回来了。”

    赶不回来最好,王大头要是回来,那我简直是在家里几座大山,娶了媳妇之后又多了岳家的一座大山!朱二心中如此吐槽,嘴上却万万不敢说出来,只能在旁边赔笑。而紧跟着,听到朱莹的表态,他就再次慌了神。

    “既然如此,那我和二哥一块去吧,等回头再来看祖母!”朱莹说着还瞧了一眼手忙脚乱的朱二,轻轻扬了扬下巴,“二哥你平日油嘴滑舌,但关键时刻却常常不牢靠,我跟着你去,好歹还能拾遗补缺。”

    朱二张了张嘴想要抗辩,可看到江妈妈在那赞同地连连点头,他知道自己再说什么也于事无补,只能垂头丧气地接受了妹妹跟着自己去见未来媳妇这样的现实。但是,出门上马之后,见朱莹竟是也上了马跟过来,他不禁就呆头呆脑地问了一句:“你不坐车?”

    “天气不冷,坐什么车,而且还不好和你说话!”朱莹没好气地看着自己傻乎乎的二哥,策马与人并排而行,这才压低了声音说,“越是婚事在即,别人越是可能挑你的刺。虽说阿寿常和我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但万一遇到苛刻的呢?”

    “反正一会儿看着办,人要是客气,我就恭顺,人要是刁钻,我也挑剔……”

    被朱莹这么说了一大堆,朱二本来其实不大慌的,可渐渐的心中却七上八下。他又不是没见过未来媳妇,可远远一眼啥都看不清楚,至于说话更是痴心妄想。至于未来岳母……在他印象中,那就是个没什么大印象的人,因为那会儿他早就心慌了。

    于是,等到从朱门绣户的赵国公府,来到了黑漆大门,陈旧院墙的王家,他一点都没有富女婿见穷亲戚的自觉,就连对门房说话也是细声慢气。而他这种态度,自然而然就让王家的下人充满了好感——尤其在王家下人远少于赵国公府的情况下,这种印象分自然很重要。

    而比朱二更受关注的,却是鲜衣怒马,从容自信的朱莹。大小姐走到哪儿都是最引人注目的人,哪怕今天的主角是朱二,那也一样。而和传说中的骄横相比,来迎接的管家偷眼瞥看,就只见朱莹始终面上含笑,既没有抢着说话,也没有任何评头论足。

    除了当妹妹的跟着哥哥突然跑到未来嫂子家来,这有点突然。

    可朱莹如今已经不仅仅是朱氏女,而是张门妇了,又不是未婚的大小姐,到王家来,那就是出嫁的姑奶奶来见还没过门的未来嫂子,也算是天经地义。而当朱莹笑意盈盈地见了自家二哥的未来岳母,见人慈眉善目,言语和气,她就真的作壁上观,纯粹只看热闹了。

    李夫人原本还有些担心女儿的未来小姑子为人厉害闻名京城,今日一见却发现是一个挺文静的姑娘,顿时如释重负。

    因此,哪怕朱二言谈举止略显刻板,和传闻中那位轻佻无能的赵国公府二公子截然不同,她却只当是浪子回头金不换,一点没有放在心上。

    而面对赵国公府送来的八色礼盒,她谢了又谢之后,却又立刻命人预备回礼,特意嘱咐让自家女儿亲自送出来。

    如此善解人意的丈母娘,朱二简直是喜得无可不可。而他和要求绝色的张琛不同,他受够了自家那些最最厉害的女人,唯一要求就是贤惠。

    所以,当外头门帘打起,一个衣着朴素,落落大方的少女进来时,他只看了第一眼,就觉得整个人都快飘了起来。

    虽然他没有去过江南水乡,可此时眼前却凭空浮现出了一幅画卷,那就是烟雨蒙蒙之中,一个聘聘婷婷的少女手撑着水墨伞,不慌不忙地走出来,眉似远山,不描而黛,唇若涂砂,不点而朱,那种温柔沉静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气质,简直让他七魂掉了六魂。

    好在朱二现如今自制力比从前强了不止一星半点,那种失神的状态总共才持续了一小会就强行被他压了下去。他特意稍稍侧过目光,等人上前行礼相见时,他也连忙唱了个大喏。

    而王氏虽然对站在一旁的朱莹也很感兴趣,但未来夫君既然就在那儿,当她将回礼送上之后,就大大方方地向朱二问道:“听说二公子回头要去沧州?”

    对啊,我差点忘了,我现在是好农的朱公,就算成了婚也不能一直都留在家里,我得去沧州啊!而且,祖母正病着,大嫂成天都在庆安堂里侍疾,我就算娶了媳妇,人恐怕也要常常在祖母面前尽孝的……

    想到这里,刚刚只觉得满心欢喜的朱二,不知不觉竟是有些沮丧和气馁,而紧跟着,他就听到一旁传来了朱莹那清脆悦耳的声音:“二哥成婚之后确实要去沧州。就要春耕了,很多之前与人商定好的海东物种,都要播种。毕竟农人们怕担风险,很容易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朱二终于完全醒觉了过来,连忙跟着使劲点头道:“没错,乡民毕竟没有那么多见识,万一一季种下去出了问题,影响的就是阖家生计,所以就怕他们只顾着眼前。虽说我之前答应对试种托底,几个被选出来的老农也都拿了钱,但就怕到时候有什么幺蛾子。”

    说到这里,他生怕未婚妻认为他是故意想要把人抛开,连忙又解释道:“沧州那边,最重要的是海东过来的棉花,而其他一些作物,京城这边就能种,所以我不会一直都呆在沧州不回来……”

    就在他险些要说出你放心这种话的时候,却只见王氏展颜一笑道:“二公子能够以获正事为重,这就很好。”

    李夫人也笑道:“没错,男人应当以正事为重,纵使二公子并不致力于仕途,可相比躺在赵国公府的荫庇上过日子,出去做这样力所能及的事,那也是一种担当。”

    突然得到如此赞扬,朱二登时只觉得连骨头都轻了三两。他眉飞色舞地连连点头,压根没看见朱莹那竭力忍笑的表情,继而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未来岳母和未婚妻面前说了什么。

    直到出了王家大门,之前一直都有些脑袋发烫的他这才如梦初醒,使劲回忆刚刚的言行举止,却是压根想不起多少,这下子登时面如土色。

    他赶紧求救似的对朱莹问道:“莹莹,我刚刚没有……”

    “有没有说错话?当然没有。”朱莹柳眉轻扬,见朱二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她就笑嘻嘻地说,“二哥你对着你那未来的岳母和媳妇说了一大堆海东的棉种和咱们的棉种在各方面的差别,随后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什么花生玉米,亏人家居然没有撵你走。”

    “我……我竟然说了这些?”

    朱二简直觉得自己的下巴都要掉了。虽说是定下婚约,即将过门的妻子,可是……他这也未免太不解风情了吧!他恨得简直想把自己掐死,可看到朱莹那戏谑的目光里唯独没有焦急,这会儿脑袋昏昏沉沉的他突然又清醒了起来。

    他当下试探似的说道:“莹莹,我刚刚简直是昏头了,自己都不记得说了什么,也不记得她们什么反应。你行行好,千万提点提点我。”

    “不用提点,二哥你今天做得很好。那种沉迷在自己的世界里,一心一意到有点傻傻呆呆的小子,在你那未来岳母,我那未来二嫂的眼里,比一个单纯的贵介子弟强太多了!”

    朱莹说着就笑得嘴角高高翘起:“你就放一万个心好了,真要是你犯了傻,我就站在旁边,至于一句话都不说,不提醒你?”

    正如朱莹所说,李夫人和王氏母女对于来访的朱家兄妹,那简直是说不出的满意。哪怕从前婚事初定,她们也远远见过朱二,赵国公府也不时派人来,口口声声自家二公子如今脾性大改如何如何,那都不如眼见为实。

    一个见了她们之后会表现出几分患得患失,而说起日后将来时,则会滔滔不绝于农事的男人,那自然比夸夸其谈的贵介子弟要强十倍!

    王家的嫁妆是早早就筹备好了,而朱家去年年底连办了两场婚事,那自然是驾轻就熟。而如果不是突然太夫人病倒在床,长孙媳妇张氏更多时候不得不在庆安堂侍疾,今天前来王家的就不是朱二而是她了。

    而李夫人和王氏母女打交道最多的,也是这位出身渭南伯府的朱家长媳。而今天再见了朱莹,别说王氏对于嫁入赵国公府之后的日子多了几分自信,就连李夫人也忍不住有一种想要去庙里还愿拜菩萨的念头。

    天知道自从天子做媒,王杰亲自征询她们母女的意见以来,她们其实都悬着一颗心——孤儿寡母的相依为命这么多年,拒绝这么一桩婚事兴许会影响王杰的前途,她们怎么可能这么自私?如今看来,朱家这门风教养,哪怕在京城也是足可数一数二的!

    至于什么为病重太夫人冲喜之类的说法,她们谁也没放在心上。人都有生老病死,不让老人家赶紧看着二孙子娶孙媳妇,难道还要让她留下终身遗憾吗?

    于是,就在张寿忙着忽悠者山君,朱莹忙着调教六个高丽女史,皇家悄然安葬二皇子的时候,赵国公府开年的又一桩婚事就进入了紧锣密鼓的进程中。转眼间就到了王家发妆的日子,好事的京城百姓照旧站满了沿街,结果就只见王家那嫁妆简简单单,总共只有三十二抬。

    而且,中间好几抬的嫁妆明显都能看出是充数的。

    别说对比朱莹出嫁的时候那十里红妆的场面,就是对比渭南伯府嫁女儿那排场,也实在是差得太远。而这些好事者说女方寒酸的评论,却丝毫没有影响赵国公府众人的心情。迎客的照旧满脸堆笑,门前迎接的赫然是朱廷芳这个长兄,两边交接礼数纹丝不乱。

    而等到把送妆奁的王杰之子,年少的亲家小舅子迎进门之后,朱廷芳就沉声说道:“太夫人今早传话下来,道是等二弟妹进门,就想把家分一分,所以劳烦令伯母能过府一叙。”

第八百六十八章 分家

    在如今这个年头,分家两个字,是大户人家最大的忌讳。就连和老爹以及两个兄长关系不好的陆三郎,那也是分户分居不分家,哪怕陆夫人悄悄补贴无数,明目张胆地偏袒幼子,可也终究不能把整个家当分得干干净净。

    父母在,不分家,大多数人家都当成金科玉律,所以当李夫人得到侄儿带回来的这个口信,那当然是大惊失色,不可置信,当天就立刻坐车赶了过来。等到被人客客气气地带到了庆安堂,她就发现这儿竟满满当当都是人。

    然而最醒目的,却是那一对容貌般配的金童玉女。之前李夫人才见过朱莹,一直在想是何等男子才能配得上这么光彩夺目的姑娘,如今一见张寿,她不由得生出就该如此的心情。

    等到朱莹亲自上前来,为她介绍了今日来人,她这才发现,除了赵国公朱泾的儿子女儿媳妇女婿之外,赵国公府的姻亲都到了。渭南伯张康到了,张寿的养母吴氏也到了,两人见了她都特别客气地打招呼,她自然也连忙还礼。

    见两人全都面色如常,李夫人这才隐隐觉得,赵国公府这所谓的分家,大概没什么太大不了的,并不像她以为的那样,日后兄弟姊妹各管各的,不顾他人。

    而很快,东次间里就有妈妈出来捎话,说是太夫人请她们进去。李夫人本想落在后面,却只见赵国公夫妇却先让了渭南伯,随即又请她在前,意识到这是依照朱家第三代长幼,她谦逊了两句也就依了。当进入这略显昏暗的房间,她就看到了床上倚靠着大引枕的太夫人。

    虽然人颇为消瘦,但此时精神却很不错,见到她时还和蔼地笑了笑,温声说道:“亲家母,孩子们这都要成亲了,却突然把你请过来,说来也实在是唐突。可是,有些话拖到日后再说,有些事拖到日后再办,我也怕彼此心下反而存下芥蒂。”

    如此开门见山毫不避讳的说话方式,李夫人还是第一次在相对陌生的人身上见到。因而,她微微一怔,连忙含笑说道:“二公子就算和我家清娘成婚,他们也是晚辈,自然应该凡事都听长辈们做主,哪能因为一点点事就心存芥蒂?”

    “话是这么说,但我却不能亏待了他们。”

    太夫人抬起头笑看了一眼朱二,随即就吩咐众人都坐,自己却又在江妈妈的伺候下喝了两口参汤,这才再次直起腰抬起头。

    “赵国公这个爵位,是泾儿自己真刀真枪拼下来的,所以他虽然还有其他不成器的兄弟,但如今都不在这里。”

    “我这个当娘的虽然还在,但早早就让他们分了家,别人说我狠心,但我知道,他们若是不放出去,那就更加没出息,一辈子只能在赵国公府的荫庇下混吃等死。从前我一度以为二郎也脱不了这样一个结果,没想到临到老,还是见证了奇迹。”

    自己居然被祖母形容为奇迹,朱二简直是恨不得找一条地缝钻进去。可是,太夫人下一半的话说出来,他那张脸就渐渐由红转为了正常。

    “二郎上有一个文才武略全都出色,自身从不怕苦,努力不辍的长兄,下有一个聪明绝顶,凡事一点就成,从来不在乎外人如何言说的妹妹,他这个夹在当中的显不出来,再加上交了一群也同样中不溜的朋友,从前自然是有些不好的名声。”

    “其实天底下最多的就是他这样的人,若是人人都惊才绝艳,那还要朝廷的选才何用?所以,我这孙女婿阿寿做的最好的一点,就是没有强求每个人都文武出众,而是让他们找到自己可以做的事。”

    “我知道二郎最初未必就喜欢面朝黄土背朝天,和一群老农打交道,但他能够真的这么做,而且不怕苦,那就已经远远超过他那些叔叔伯伯舅公之类的人了。”

    一口气说到这里,太夫人稍稍歇了一歇,这才笑着说道:“今天分家,祭田家庙不分,这是大郎的守业根基。而且泾儿他们夫妻尚在,其他的田庄产业,一分为四,一人一份。”

    此话一出,别说李夫人大吃一惊,就连渭南伯张康也吓了一跳,吴氏更是一脸不知所措地去看张寿和朱莹。结果,最先反对的也是渭南伯张康。

    “太夫人,您和赵国公以及夫人都还好好的,就给孙子孙女们分家,这就已经很出格了,可就算要分,也没有小辈和长辈一样的道理。哪怕是二一添作五,让三个小儿辈分走一半,谁还能说一句二话?听我一句劝,这样和和美美的岂不是好?”

    “渭南伯你这话在别家都行得通,但在我们家却不行。大郎已经是能够独当一面的人了,但每个月的俸禄,却还是都交到公中,然后去领他的那一份钱粮。虽说他父亲专门给他划了每年的用度,但他这种不贪更不在乎钱的,若是不够呢?虽然家里制度如此,但何其不便?”

    “你女儿如今是家里主持中馈的人,但就因为她当家,还不能处处都向着大郎,纵使不能因此驳了大郎的用度,却不能他要什么就给什么,得尽着那条所谓的界限才能给。你问问她,这当家主妇好不好当?”

    渭南伯登时哑口无言,甚至都不用看自己的女儿,他就知道,太夫人这番话算是说到了根子上。

    他家里是没有朱廷芳这种立得起来的得力儿子,如果立得起来,哪里能受得了这种事事还得尽着家中规矩的日子?他最瞧不起那些自己没用,却还只知道压制儿子的父亲!

    而太夫人见渭南伯已经明显被说服了,她就慢条斯理地说道:“你们别看二郎现在好似在这家里谁都能压他一头,可他也是个心高气傲的,日后一个成亲的男人,难道还要让他领着每月份例的那点钱,在父亲和兄长的羽翼之下过日子,每到用钱的时候,还要张口?”

    “分了家产下去,谁要是真的把持不住全都糟蹋光了,那是他的事,就算穷死饿死,也不能抱怨半个字。但不分家产的话,看着和和睦睦,其实那些私底下的怨言又有多少?”

    这时候,就连赶来的时候曾经在心里打定主意,一定要力劝太夫人收回之前那打算的李夫人,也不知不觉被说服了。毕竟,太夫人这分产的方案已经是公平到太过偏向于三个孙儿孙女了,至于什么出面力主朱莹这个出嫁的不该分,她是想都没想过。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却听到旁边传来了一个低低的声音:“太夫人想得很周到,我原本不该说什么。但莹莹嫁到我们家,说实话,我们家多了一个最得力的当家人。莹莹若是再得分产,回头还请诸位做个见证,把单子开列出来,日后也好留给她的儿女。”

    声音虽然低沉,但吴氏此话却是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坚决。今天看到朱家次媳的嫁妆,再看一看上一回朱家长媳那看似和朱莹差不多的嫁妆,对于张寿简直是娶回来比一尊小金人还要更有钱的媳妇,她那种体悟就更深了。

    虽然张寿婚后直接把自己的产业全都交给了朱莹,她也从不过问儿媳妇的嫁妆,可如今眼看太夫人还要再把家产分给朱莹一份,她哪能不惊疑?

    人家就算信任张寿,也信任她,可总得把话说清楚,把事情做在前头。否则日久天长之后,有个万一怎么办?

    太夫人对吴氏已经非常熟悉了,此时见一贯都不太发表意见的她竟是如此坚持,而朱莹已经立刻上前小声规劝,人却难得执拗,就是不肯听,而张寿则但笑不语,她就笑了起来。

    “也罢,事先说一个清楚明白,也没什么不好,就依照亲家说的办。”

    见太夫人特意用了这样的称呼把自己和李夫人区分开,吴氏自然感激,随即又因为自己抢先说话越过了李夫人而赔礼。

    李夫人也没有因为吴氏只是养母便心存轻视,连忙道了不妨,这才说出了自己的意见,那就是分家不分居。

    而对于这样的提议,赵国公朱泾就不假思索地点头道:“自当如此。赵国公府又不像那些几世同堂,儿孙分支众多的人家,住得太挤于是不得不分居。这里空房子多的是,若是二郎成婚之后搬出去,我们和大郎夫妇住这么大地方,又浪费又冷清。他又不是陆家那小胖子。”

    陆三郎这个时候被拎出来当反面教材,张寿忍不住有点想笑,再看到朱二已经是根本不忍了,直接侧头笑了起来,,他就咳嗽一声道:“岳父说的是,一家人自然住一块最好,莹莹的院子都还留着,她和我都不时回来住,更何况朱二哥?”

    李夫人听说过朱莹婚后还不时回娘家住,而且不是一个人,常常是连张寿也一块来,有时候甚至还带上吴氏这个婆婆,那架势只当是串门,此时真的确证了这一点,她不禁叹为观止。于是,她就笑着附和道:“亲家老爷这样说,那我就放心了。”

    既然分家这件事已经没有异议,太夫人趁着此时精神尚好,就让江妈妈拿来一式四样册子,交给了儿子儿媳以及两个孙媳和孙女婿的长辈,由着江妈妈一一说明其中价值。

    而江妈妈的记性和条理明显非常出色,哪些是因战功赐下来的,哪些是用赏赐的银钱买下来的,哪些是经营所得,哪些又是因为别家遇到什么事而转手……反正一处处田宅店铺,她都说得清楚分明。

    而等涉及到存在钱庄上的那些银钱时,渭南伯和李夫人刚刚想说要避嫌,却被太夫人发话止住了:“我家的钱全都来得清清白白,并不怕别人知道,你们只管看,否则哪里知道是否公允?”

    李夫人和渭南伯你眼看我眼,随即去看吴氏时,却发现吴氏也在看他们。三个人齐齐这么一愣之后,干脆就低头继续看了。而这一次,先开口说话的却不是他们当中任何一个,而是赵国公朱泾。

    “娘,之前莹莹陪嫁不少,你和九娘也都贴补了她,家里怎么还有这么多田宅和银钱?”

    低头看册子的朱泾一副被自家财产给吓了一跳的模样,此时那眉头甚至有些拧了起来。而当看到下头子、媳、女、婿,赫然没有一个人在乎这些,都在各自说各自的话,就连朱二也被朱莹和张寿拉到一边,他突然觉得自己这大惊小怪的样子有些失了父亲的威严。

    可还没等他咳嗽一声,重新摆出身为人父的架子,一旁的妻子九娘就若无其事地直接刺了他两句:“你是日理万机的大忙人,哪有功夫管家里置办了多少家业,哪有功夫去管得有多少银钱才供上上下下一大家子开销。要是没有母亲,这家里早就喝西北风了。”

    “哼!”

    朱泾终于再也维持不住那张脸了,重重冷哼了一声就没好气地将手头那份单子撂给了九娘,随即用一种说一不二的语气说:“这事儿你们定就行了,不过是一些田宅银钱之类的身外之物,给他们三家多分一些也无妨。”

    见朱泾说完这话就不耐烦地大步出去,渭南伯张康顿时笑出声来,随即就故意一本正经地说:“这要是放在外面,单单每个田庄每座房子值多少钱,那还有的吵,朱家倒是好,当家老爷直接就头也不回走人了。总之就如此吧,太夫人您说话,我们听着。”

    于是,朱二就耳听得某某田庄,某某屋宅,某某店铺分到了自己的头上,都是他从前压根没想过,更没奢望过会分到他头上的……而临到最后,分给他五万贯现钱,则是让他直接大惊失色,这才总算是明白,自家父亲为什么会出声质疑,而后更是恼羞成怒拂袖而去了。

    如果他分到的是一份,家里的总数就是四份,这就是整整二十万贯的现钱,说不定汇票在某个钱庄砸下去,直接就会把那家钱庄挤兑到破产。而下一刻太夫人说的话,朱二听了更是倒抽一口凉气,一个字都不敢再说。

    “至于那些金银首饰,我也没上册,回头两个孙媳妇和莹莹一人一份,大抵是一人一箱子,至于价值如何我也没细看,都是她们分的,料想一家也有个万儿八千的。”

第八百六十九章 将心比心,继续忽悠

    赵国公府突然分家的事,并没有特意隐瞒,但是,鉴于第二天就是新妇过门,却也没有第一时间引发波澜。然而,排场并不算小的这场婚事一过,分家的事就传出去了。主动宣扬的当然不会是朱家的人,而是渭南伯张康。

    而这位庶子庶女都不少的渭南伯,回去之后就把家里两个成亲的儿子分了出去,各给了一笔不菲的家财——鉴于人豪富也是有名的,而且说这是因为朱家的分家有感而为。虽说他没有泄漏那边的具体情形,但一分为四却是说明白的,这下子也不知道多少人家暗流涌动。

    尤其是那些当老子的,一个个简直对朱家这做法深恶痛绝。他们和儿子一块分家,而且还和儿子的分到的数额几乎相同?凭什么啊!

    不应该是我当老子的先享受过,然后剩下的才归底下儿子们去分的吗?

    于是,眼看赵国公朱泾若无其事地在兵部坐镇,仿佛丝毫不在意本该自己一人独占的财产,却被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占去了一多半,有看不下去——当然也怕这种风气会影响到自家的人,委婉地在这位面前提了一提,结果直接就被朱泾三两句话说得哑口无言。

    “家里多少产业钱粮,我从来都一概不管一概不知,钱不是够用就行了吗?”

    钱够用就行了?在大多数人心目中,钱什么时候才能够用?养姬妾仆婢要钱,穿绫罗绸缎要钱,住华屋美室要钱,出行车马扈从,去那些动辄要挥霍千金的地方吃喝玩乐……再加上那些动辄要投入巨大的爱好,比如藏书、古玩、兵器等等,哪一样不要钱?

    有心想说朱泾虚伪,可试探的人转念一想,立时又沮丧了起来。

    朱莹的奢侈,那是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然而赵国公朱泾这个人,出了名的立身持正,从前妻子常年在寺中清修,他竟然也没有养什么婢妾,也从来不会去买醉,穿衣不尚奢华,家中房宅也都够住了,甚至都谈不上什么特别的爱好,武器之类的也都是皇帝赏赐。

    这样的人,每年满打满算能有多少开销?还真能说钱够用就行了!

    而朱泾这样的话传开之后,那些议论纷纷的声音一下子就没了。而皇帝得知这是太夫人主持的分家,对这种子孙一视同仁,分家不分居的态度,却也觉得新奇有趣。当然,他和几个朝臣谈起时,却也特意提了一句,道是没事千万别学,因为朱家分家不是第一次了。

    早先朱泾的兄弟,太夫人也是一样早早就主持了分家,给了一笔不算少的钱,再加上一个合适却绝对不算高的职位,然后就分出去单过了,至今他们都不肯回京。而现如今的分家不分居虽然和早先那会儿不同,但实质上的意义却差不多。

    至于太后,得知此事之后,却特意吩咐召见了两个孙外甥媳妇,赏赐了几件东西之后,就嘱咐她们时时刻刻留心太夫人的身体状态,有什么事情可以随时派人禀告宫中。

    言下之意张氏和王氏全都听了出来,竟是太后担心太夫人这分家之后,是因为预感到大限将至。她们之前只是努力克制不往那个方向去想,此时听了不免心中沉甸甸的。

    妯娌两个一个新过门,另一个也才嫁了几个月,突然就天降横财,纵使她们都是一等一的聪明人,并没有想着如何给自己的小家积攒私房钱,但自然也对太夫人心存感激。可一想到是今后公中的开销,全都靠朱泾和朱廷芳的俸禄,王氏这个媳妇就更加过意不去了。

    因而,当出了清宁宫时,她就委婉对嫂子张氏提出了这有些不公平。然而,张氏在微微一愣之后,却是立刻就笑了:“弟妹,公公虽说身为国公,又是兵部尚书,俸禄很不少,而朱郎也是手握实权,本朝俸禄又几乎能和宋时比肩,但真要说家里的开销,其实还是不够的。”

    王氏也当过家,此时微微一愣就明白了过来。

    像王杰这样行事简朴,又从来不喜欢置办产业的清官,俸禄和开销也不过是堪堪持平,如赵国公府上上下下这偌大一家子,一个月光是吃喝用度就是一个非常庞大的数字,只靠着父子两个人的俸禄确实远远不够。那么,难道是谁在补贴?

    王氏正这么想,张氏就轻声说道:“很简单,全都是太夫人在掏钱补贴。”

    见人一下子愣在了当场,她就满脸感慨地说:“太夫人这样的长辈,放眼整个天下都是最难得的。她分家之后,却还给自己留了一笔体己,但并不是藏着掖着,打算百年之后再给哪个喜欢的,比如咱们小姑子,而是大大方方拿出来,吩咐我就用在家里。”

    这一次,王氏终于是彻彻底底无话可说了。想起婚后朱二也常常唠叨要好好孝顺祖母,弥补从前那些年的混账,她就轻声说道:“祖母确实可敬,然而她的病恐怕不是一天两天能好转。嫂子你要管家,如果可以,侍奉祖母的事情不如交给我。”

    “我小时候也曾经伺候过老人,虽不敢说什么医术,但药方、艾灸、药浴之类的都学过,术业有专攻,总比你分身乏术强。”

    如果太夫人如今还捏着一大笔财富,那么王氏这主动表态也许还可以曲解为邀宠逐利,可如今太夫人已经主持分了家,自己的体己也全都放在了公中供开销,张氏当然不可能这么想。而她也没有和弟妹假客气,沉吟片刻之后就点了点头。

    “你有这心意,祖母会很高兴的。不过也不能让你一个人辛苦,不如这样,家中的事情一分为二,我们一人一半,照顾祖母的事,我们也一人一半。”

    妯娌两个人商量这些并没有瞒着宫里带路的人,因此,清宁宫中太后很快就得到了禀报。对于她们这样坦坦荡荡的态度,太后自然相当满意。朱家除却太夫人如今的病,没有其他事情需要她操心,然而皇帝这里就不一样了。

    如果要说这天底下谁最让她不放心,那么,皇帝绝对位居头名!而偏偏这样一个不让人省心的皇帝,还遇到了大明立国以来比诸子夺嫡更加诡谲的风波,她只希望不要真的闹出什么水陆两军跨海而击的戏码。

    不是忌惮区区一个高丽,而是古往今来,东北面的那些小国,从高丽到日本,实在是让太多大国尝到失败的苦果了!

    没几日后,高丽正式报丧的信使终于姗姗来迟,果然也提出了接回者山君入嗣先王的请求,当然却是有盖着慈圣王妃之印的国书。算一算路程和时间,皇帝和朝臣们就知道,之前问罪的信使估计也到了高丽国都,只不过,人家的回应却还早着呢。

    然而,被送进会同南馆的那位信使,虽说不像之前那个紧赶慢赶以至于几乎累倒昏厥的信使那般疲累,但同样虚弱到了十分。可他依旧坚持要见身为正使的那位礼曹参议,等发现人竟然和者山君一块见了自己,这位官阶不高,却出身两班的信使立刻意识到了一件事。

    国中大王新丧的事,这边竟然已经知道了!但他此时也顾不得这么多,慌慌张张地说起半路上和天朝信使迎面遇上,对方那话里藏刀的态度之后,他就急忙问道:“莫非是天朝这边早知道了大王薨逝,于是不肯放者山君回国继位吗?”

    礼曹参议脸上表情一连数变,在者山君轻轻颔首之后,他才肃然将此前已经有国中信使抵达过的事说了出来,见此时面前那信使登时面色相当不好看,他却又词锋一转,把之前二皇子之死那场绝大的风波娓娓道来。

    这下子,那位并不太通晓汉语的信使终于完全面色煞白。他就想之前在国境边上某驿站碰到的那个天朝信使怎的态度那样蛮横,原来是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天知道家中为了这传信之功,想尽办法让他获得了这样一个差事,没想到却因为不通语言而错过了绝大信息!

    虽然已经疲累欲死,但他还是小心翼翼地问道:“那接下来……接下来怎么办!”

    “没有怎么办,我要继续去老师那儿上课。”者山君垂下眼睑,面上不见最初那些日子的彷徨之色,反而透露出几分坚毅,甚至在看到信使那慌乱的表情时,他又沉声说道,“不用担心,大明皇上已经答允,三月送我启程,而且还答应赐各色儒经三十五种。”

    他顿了一顿,又补充道:“除此之外,还有算经。”

    那信使不由得懵了一下,见者山君没有解释的意思,而是径直出了门去,他不禁把求救的目光投向了一旁的礼曹参议,期望对方能给自己好好解释一下。

    “说来话长,总之,你只要知道,咱们未来大王这位老师非同小可,那是天朝太子殿下的老师,那就够了。”

    信使本来以为者山君已经进了国子监,这所谓的老师也不过是国子监的老师,此时听说竟然是东宫太子的老师,他登时又惊又喜。可他刚刚觉得这是大明天子对者山君的看重,就陡然之间想起了刚刚得知的那件大事,心情一下子就再度惶急了起来。

    难不成又要恢复到当初元时,一代代大王全都和入质似的留在大都,从教导再到废立,全都任由元帝一封圣旨的情形吗?

    新的信使在想什么,者山君无暇理会,然而,归期一日日接近,大明朝廷到底想怎么做,他却还不得而知,于是就越发希望能够从张寿口中探听到一些端倪。人越是对他随便没架子,他就越是觉得,这样一个人相对那些提防警惕,又或者殷勤热络的人要可靠。

    所以,哪怕这一天张寿照样是借着上课卖私货,但者山君却丝毫不在意,听得聚精会神。尤其是当张寿谈及开元年间,宇文融清理隐户,触动朝中权贵和地方大户势力,因而由此引来剧烈反弹,以至于一朝罢相而后客死异乡时,他禁不住就有些面色发白。

    而听到汉时光武度田,同样遭遇的莫大反弹以及朝中动荡时,他就更加心情沉重。尤其是张寿把东汉末期的黄巾之乱,归结于初年光武度田的半途而废,以至于豪族势力越来越大,到最后不可收拾,以至于民不聊生时,他那表情就更加凝重了。

    身为王族,但因为父亲早逝,叔父年轻力壮而且有子,他并没有受过系统的王族教育,虽然知书达理的母亲也会教导他一些,但那都是零碎不成体系。而且,母亲对于王氏高丽和李氏朝鲜的历史都称不上应知尽知,更不要说他们西面的这个庞然大国了。

    所以,者山君听着听着,最终还是忍不住问道:“那老师的意思是,那位大汉光武帝难道就应该蛮干一场吗?”

    “后人也就是嘴皮子一动,说说前人的功过如何如何而已,其实哪来那么容易。”张寿哂然一笑,随即轻描淡写地说,“这种话我连在慈庆宫也不会说,因为是招忌的。要知道,如今虽然没有豪族世家,却也有乡绅,有宗族,抱起团来,就连官府都没辙。”

    “大明至少还有律法森严,官吏无数,可在高丽呢?那些出身两班的官员,能够因为大王一道政令,就反对他们出身的宗族?想也知道,这不可能吧!”

    见者山君一下子极其沮丧,张寿就若无其事地说:“归根结底,枪杆子……刀剑之中出权力,在你们那边,所谓的大王更多的时候不过是掌握在勋戚手中的傀儡而已,大多数时候,军队都不能如臂使指,那么哪来的真正话语权?”

    没等者山君抗辩,他就漫不经心地说:“旧军这种老兵油子,投入再多,也换不来什么成效,要想见成效,就应该在偏远之地,悄悄地遴选一批年少无知的孩子,从小开始抓起,编练新军,然后靠着这样的班底,逐渐掌握自己的话语权……”

    学厅门外,花七忍不住掏了掏自己的耳朵,随即指了指里头,对外头不动声色的阿六低声说道:“你就不管?”

    少爷轮得到我管吗?阿六有些莫名其妙地扫了花七一眼:“皇上前天还来了一次,对少爷说起济州岛驻军的事,他不是正愁大军如何驻扎高丽吗?”

    花七登时哑口无言。张寿这么忽悠人,竟然是为了驻军……他怎么觉得人是要鼓动者山君革自己高丽王室的命呢?

第八百七十章 舍弃

    张寿从来就没奢望过,这年头的统治阶级会出现叛逆——没有系统的学习和思想教育,在如今这种年头,就算有人同情黎民百姓之苦,也顶多只能济贫扶弱,又或者在做官时尽量清正廉明,再过线就很有可能做出一些蠢事。

    没有发生头脑风暴似的思想变革,纵使才子名士也不可能高屋建瓴地看问题。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这话可以完美用在普通人身上。指望从来没有受过教育的普通百姓有觉悟,那还是洗洗睡了吧。所以,他对者山君说了那么多,唯独只字不提教育两个字。当然,其实他提了,者山君也没有解决的办法,李氏朝鲜两班子弟都谈不上应学尽学呢!

    高丽报丧的正式信使到了,而接下来的那位信使到得却比皇帝以及群臣料想得要早。却原来是高丽上下被那道兴师问罪的奏疏给吓坏了,一面派人卑词请罪,一面号称要派大军前往济州岛清剿,只请天朝宽宥……总之就是一句话,他们自己会处理。

    对于这样的表态,皇帝直接呵呵一笑。这一日在召见几位部阁重臣时,随手把这封国书一扔,继而就没好气地说:“若不是北面港口大多封冻,而从南面那些港口出发,风向不利,事倍功半,朕早就派水军直击了,还费神劳力等他们回复?”

    但凡文官,尤其是高官,一心一意想着开疆拓土的人很少,多的是号称老成持重的,而此时此刻在御前的,一多半都是这样的人。于是,孔大学士就率先说道:“就算是风向有利,贸然劳师远征,也不是上策。由着高丽先查,这才是正理。”

    他话音刚落,朱泾就淡淡地说:“最近这日子,于我则风向不利,于高丽则风向有利,孔大学士就没有想过,海上劫掠高丽贡品船的,应该绝不止一艘船吗?而既然他们能够轻易到秦皇岛,则沿海各地都能轻易到达!”

    “所以,不是如今大明是不是派兵的问题,而是他们若是派船骚扰,则大明边境各地,无所不在战火之下!”

    “而且,这些打着太祖皇帝后裔幌子的贼子,未必就不是曾经肆虐高丽,打得他们苦不堪言的倭寇!”

    最初被朱泾驳斥的时候,孔大学士还死板着一张脸预备反唇相讥,然而,听着听着,他的脸色就渐渐变了,都最后更是暗自心惊。如若真是朱泾说得那样,可不是防不胜防?可要他立刻支持用大举进攻来代替被动防御,那却也是万万不能的。

    在他看来,怎么能够因为一时猜测,就担负那大军出动,钱粮耗费无数的后果?

    可是,吴阁老却抢在他前面,用不紧不慢的语调开口说道:“大司马所言极是,如今风向不利我朝水军,但高丽也好,日本也好,他们那边船队跨海而击,却是非常便利的。万一那些逆贼丧心病狂,岂不是战火直接烧到了我国?”

    孔大学士不自觉地抬起头来看天子,在他看来,这很可能是因为皇帝提前和朱泾以及吴阁老通过气,所以这两位方才说这样的话。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皇帝并没有趁势附和,而是露出了微微有些得意的表情,随即就目视朱泾,用一种兴致勃勃,或者说唯恐天下不乱的口气说:“朕早先就让兵部行文江南各地水军,开始临海水军演练,现在应该差不多开始了吧?”

    “这要是他们这些每年砸下去无数钱粮的水军大营,还会被区区叛贼占据上风,那还不如裁撤了!”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口气越发不容置疑,“如今三月都快到了,北边的港口也逐渐解冻,通告各地渔船,下海的时候小心些个,再有就是……带上朴刀之类的武器!”

    孔大学士不禁微微错愕,渔民也就算了,什么水军演练,他之前怎么不知道?他这才猛然想起,因为年底二皇子被杀,各种各样的善后以及相关方面的处理堆积如山,都是他领衔去做的,而至于那些牵连到问罪高丽以及相关问题,则是吴阁老担纲。

    所以,他这个不是首辅的首辅,方才居然都被蒙在鼓里!

    而皇帝见孔大学士面色阴沉,却也没有继续刺激人,而是收起了刚刚那姿态,语重心长地说:“太祖后裔四个字之所以能够轻易糊弄住人,也是因为这些年来,水军的船只也就是在近海游弋,查禁走私,却不再远洋四海,走得最远的反而是商人,是商船。”

    “朕无意像太宗年间那样,派出无数大船铺天盖地地满世界转悠,由此虚耗钱粮无数,毕竟,太宗皇帝末年也醒悟到了这种做法实在是有些不妥,于是就有了你们心里知道,嘴上不说的那些船。”

    听到这里,孔大学士也好,吴阁老张钰也好,甚至就连赵国公朱泾和几位尚书,那表情都有些尴尬和微妙。

    皇家那船队,看似是隐秘,而且一直都有明面上的东主,奉公守法,按时纳税,当然在外国是不是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幺蛾子,这谁也不知道,可总体来说,在场的这些人,哪怕其中有人不知道具体是哪个船队,但都影影绰绰听到过这生金蛋的母鸡。

    见其他人都不说话,孔大学士只能硬着头皮说:“皇上的意思是,不只是水军演练,还要派船出海?多少船?多少人?多少开销?对民间又怎么说……”

    还没等孔大学士把这些问题一一罗列完,皇帝就声音冷淡地说:“对民间就直截了当一点,传闻太祖皇帝于海东建国,因此有叛贼居心叵测,暗地筹谋,于是有之前芦台马驿那件事。为防再有此事重演,既然大明号称天朝,当重新绘制天下舆图,遍访天下风情!”

    “不是大明天下的疆域,而是这寰宇天下的疆域!不是大明天下的风情,而是这寰宇天下的风情。太祖皇帝当年梦天帝留下的球仪上,既然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标注了海东大陆,也有船到过,那么就去找找看!哪怕找不到太祖后裔,却也未必不可以在海外建立藩属!”

    “既然被属国称之为天朝上国,那么,就该有天朝大国的担当,固步自封,困于号称中央的球仪之一隅,算得上什么天朝上国!”

    如果张寿在这里,那么听到这样慷慨激昂的话,一定愿意脱口而出叫一个好字,当一个最合格的捧哏,然而,在场的部阁大臣们,此时却大多眉头紧锁,就连号称天子应声虫的吴阁老反应都慢了半拍,反而是朱泾率先开了口。

    然而,身为兵部尚书的他却没有颂圣,口气也非常冷静:“皇上想要将此事公诸于众,然后派船远洋四海,宣扬国威,自无不可。而海东大陆既然有许多高产作物,如若能适合大明土地,日后也可以盛世无饥馁。然则,单单如此,支出庞大,不知要从何处挤出这些开销?”

    孔大学士简直是又惊又喜,他从来都没有想到朱泾竟然有朝一日会站在自己这一边,而只不过是须臾之间,他就只听吴阁老慢慢吞吞地说:“皇上这蓝图着实让人心折,然而,臣想请教,那些远洋的大船和如今各地水军大营的船截然不同,是要新造吗?”

    再接着,大学士张钰和其他几位尚书,也各自提出了他们的顾虑——无非是,船从何来,钱从何来,人从何来。

    而面对这一系列质疑,皇帝却依旧和最开始一样,不慌不忙地抛下了石破天惊的话:“船自然就是当年皇家那些船,人就是这些年皇家用的那些人,至于钱,也不用从国库中走!”

    顷刻之间,在场这么多人,除却不动声色,其实却为皇帝当了一回托的赵国公朱泾,其他人个个倒吸一口凉气。这么多年了,那支船队素来是宫中禁脔,也不是没有强势的首辅想把手伸过去,然而,哪怕再懦弱再不管事的天子,在这一点上却是态度极其强硬。

    当然不强硬也就有鬼了!天子手头有钱,就不用看大臣们脸色,听那些御史们痛心疾首地劝谏,而宫中嫔妃不管贤德与否,在这一点上也极其一致,因为她们都得到了数额庞大的脂粉钱!

    而现在,皇帝竟然打算把这从来都是在台面下的东西拿到台面上?

    真的假的?要是真的,这件事当然做得!做成了,他们就名垂青史了,谁不想限制内库!

    孔大学士和其他同僚交换了一个眼色,随即深深一揖问道:“皇上此话当真?”

    就知道你们会上钩!皇帝得意一笑,若无其事地说:“君无戏言!”

    面对这样掷地有声的承诺,不用孔大学士带头,吴阁老就第一个附和道:“若真的如此,朝廷无需靡费就能威扬四海,而且船和人都是现成的,之前又是熟手,这自然是可行!而且,之前那支船队固然相当隐秘,但朝堂民间也不是没有议论,如今这样一来……”

    “天下臣民必然会赞颂皇上不爱虚华,正是我大明圣君!”

    孔大学士简直觉着自己酸得牙都快掉了,这种**裸的颂圣之词,当着这么多朝中顶尖大臣的面前说出来,却还能理直气壮不羞不愧的,也就是吴阁老了。

    然而,还不等他坚持一下自己的风骨,却发现紧跟着便是户部陈尚书以掌管朝廷钱袋子的大掌柜身份入手,也煞有介事地表达了自己的支持——陈尚书之后便是大学士张钰,张钰之后便是另两位尚书……最后他发现,只有自己和朱泾两人站着没动。

    他知道自己不能和朱泾这个勋戚相提并论,当下只能不情不愿地开口说道:“皇上有此心,便是我朝太祖太宗之后最英明的天子。然而,乍然从商船改成军用,只怕也不止一天两天能够成形……”

    这一次,他还是没能把话说完,因为刚刚没有吭声的赵国公朱泾便淡淡地说道:“掌管军器局的渭南伯张康,这些日子一直都在督造船用火炮、火铳以及撞角等各色接舷战的武器,如果需要,大概他那边提供的武器,足够装满二十条船。”虽然那些船本身就有武器……

    我怎么不知道!

    当孔大学士从乾清宫出来的时候,他那张脸简直黑得如同锅底盔。而不仅仅是他,好几个大臣都是如此,哪怕他们之前才盛赞过天子的高风亮节。可是,当各自回到自己的官衙时,其中大多数人的心气已经平了。

    说是君臣一心,天下大兴,可古往今来,君臣之间哪有真正其乐融融,一点博弈都没有的?董仲舒那天人感应,说是给皇帝脸上贴金,可也不是为了给人套上枷锁吗?否则,当天子的完全没了敬畏,那岂不是动辄就会造就昏君?

    从前的太祖皇帝便是那样,威望太高,所以很多制度历朝历代闻所未闻,很多事物历朝历代也从未得见,大臣瞠目结舌却无法制之。而到了太宗,更是凭借登基得早,有一批功臣拥护,于是捣腾出一个独立于户部府库之外的庞然大物来,内库供给一应自足。

    当朝臣们没有办法从源头卡住天子的开销,当天子不用横征暴敛也能维持奢华的生活,那么很多时候就没办法制衡了。之前英宗和睿宗那两次夺位看似水到渠成,可何尝不是宫里头那些完全疯狂的皇子忘记了敬畏之心,于是方才有大臣里应外合,迎立新君?

    可现在,皇帝愿意自断一臂,今天受气就受气吧!

    空空荡荡的乾清宫正殿中,皇帝却突然没头没脑地说:“这一次的风似乎刮得太猛烈了一些,好些人都直接晕了,大概所有人都觉得,朕是自斩臂膀,从此之后,就能把肆无忌惮的皇家关进铁笼子里,毕竟哪怕是天子,没了钱也不能为所欲为。”

    正殿中此时看似没有人,可在皇帝这话说完之后,屏风后却悄然转出了一人,正是传说中因为二皇子之死而触怒皇帝,于是不知所踪的楚宽。人在皇帝身后站定之后,就低声说道:“各位老大人们大概还会想着在船上安插官员,把所有人都收归朝廷管束。”

    “是啊,他们想这一天很久了。”皇帝若无其事地耸了耸肩,继而就一字一句地说,“你预备好随船出发。再有,告诉楚国公张瑞,朕又要用他了。回头还得在兵部之下设海事司,”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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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龙佳婿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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