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兵粮寸断!
当任弘步入堂中时,狼藉的杯盘已被撤下。
东西两席的所有人,都在注视着他。
有徐奉德、夏丁卯、苏延年的期许,有陈彭祖、奚充国的打量,有吴宗年的怀疑。
还有正面主座上,傅介子的审视!
迎着这些目光,任弘走到厅堂中央,一板一眼地朝傅介子作揖道:“悬泉置佐任弘,见过傅公,傅公让任弘招待诸吏士,眼下众人皆已饱食,正在传舍小憩。”
“听到音了,尤其是孙十万的呼噜声,这厮倒下便能睡着。”
傅介子此言惹得使团众人大笑,他又道:“非但招待吏士得当,这宴飨也安排得不错,我听说,不论是羊、鸡、馕,这些新颖的吃法,都是你想出来的?”
任弘看了一眼东席的上司和长辈,说道:
“是我与徐啬夫商议后,又由夏啬夫亲手所制,悬泉置的二三子,也卖了不少力。”
夏丁卯连忙道:“老朽无他才干,全凭任弘指点。”
“和下吏也没关系。”
缄默许久的徐奉德突然说话了,笑道:“敢告于傅公,全是任弘一人之策,这次接待,也是任弘在筹办。”
任弘有些惊讶,夏丁卯当然会尽全力协助自己,但他没想到,徐奉德让功这么彻底,心里记下了老啬夫的好。
吴宗年闻言道:“任弘,若真如徐啬夫、夏啬夫所言,我这些年经过的置所,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还从没见过你这样能干的佐吏。”
“这只是下吏的本分事。”
任弘敛手道:“过去悬泉置地处偏僻,食材短缺,未能招待好贵客,常被督邮斥责,下吏身为悬泉置的一员,受啬夫之命,协助东厨,自然是在其位谋其政,想着加以改善了,于是便有了这些吃法。”
吴宗年摸着胡须道:“使鸡司夜,令狸执鼠,使犬守户,皆用其能。不过你如此全能,倒是将三者的活都做了。这么干练的佐吏,为何还没升官呢?敦煌的功曹和督邮失察啊,难怪你投笔出言,不愿再久事笔砚间。”
整个过程里,傅介子没有说太多话,只默默听着,但任弘知道,他才是使团的主心骨,是影响自己仕途的人……
任弘遂道:“傅公,这些菜肴虽然好吃,但都是小道,满足一时口腹之欲,于国事没有大的裨益,唯独有一样例外!”
傅介子道:“你说的,莫非是这烤馕?”
“他看出来了?”
任弘微诧,立刻道:“不错,这馕饼看似寻常,可事实上,却事关兵家大事!关系到大汉在西域的未来!”
……
听闻此言,吴宗年皱起眉来:“你这孺子,此物怎么就和军国大事扯上干系了?”
任弘道:“请副使听弘细细道来,我听闻,西域去中原绝远,分南北道,出其北近胡,常有匈奴为寇,劫杀使者。出其南则乏水草。我听说,孝武皇帝时,汉使数百人去往大宛等国,竟因为乏食,死者过半……”
吴宗年微微颔首,对这一点,刚结束出使的使节团深有体会。
没办法啊,西域太大了,地广人稀,绿洲城邦之间,往往间隔数百里甚至千里!正所谓野云万里无城郭,雨雪纷纷连大漠,很多地方不具备做饭条件,就只能用干粮来充饥了……
使团西出玉门,食物起码要撑到跨越白龙堆,抵达楼兰国,才能得到补充。
但还不能将希望全寄托在对方身上,因为西域近匈奴,更有日逐王的僮仆校尉入驻,故西域诸国畏匈奴甚于汉,匈奴在西域入出入自家后院,更会勾结盗匪劫杀汉使!
所以使者的车后若不装足干粮,生死存亡,就得全看人脸色了。
任弘继续说道:“使者数十上百便如此窘迫,更勿论数千、上万的汉军西出,更加艰难。”
“下吏去效谷县时,听曾随贰师将军参加过大宛之战,最后留在敦煌的老卒说,太初元年(公元前104年)第一次伐宛,最难的不是作战,而是道路遥远,乏食,士卒不患战,而患饥!”
当时李广利奉汉武帝之命,带着六千骑及郡国数万恶少年西征,沿途的小国都很害怕,各自坚守城塞,不肯供给汉军食物。汉军攻下城来才能得到饮食,攻不下来来,几天内就得离开那里。
就这样一路损耗到了葱岭以西,大宛都城还没见着,汉军就已经丧失了战斗力,只跟上来几千人,饥饿不堪。李广利也怂,没有霍去病迷孤注一掷的勇略,就在大宛门口旅游一圈,空手回了。
第一次伐大宛,就这样悲催的失败了,李广利带着不足十分之三的军队灰溜溜回到敦煌,气得汉武帝勒令其不得东过玉门--那时候的玉门关还不在敦煌,而设在酒泉郡玉门县,也就是后来铁汉王进喜大显神威的地方。
而到了二次伐宛,汉军就吸取了教训。
作为参加了那场战争的老兵,傅介子最清楚不过了:经过一年准备,汉朝倾全国之力,发十八万戍卒开发河西走廊,修筑道路,玉门关也挪到了敦煌西边,列亭障至罗布泊。
接着,新征募的大军赶着十万头牛,三万多匹马,还有无数的驴、骆驼等物,驮着米粮,跟随李广利出征,一路埋釜造饭,吃完米粮吃牲畜。而西域诸邦见汉军强大,除了脑子没想清楚的轮台抵抗被灭国外,大多开城迎接,汉军顺利抵达大宛。
不过尴尬的是,一年后战争结束,回程时粮食又出问题了。西域诸国人少粮少,难以供应汉军,所以李广利不得不将军队分成几波,从西域南北道分开回国。但因为官吏贪污问题严重,还是饿死了不少人……
身为西征军中一什长,傅介子亲身经历了这些事,战死沙场是光荣的,憋屈的是活生生病饿死在黄沙间!
任弘道:“下吏听闻这些后,窃以为,这是因为当时汉军携带的干粮是糗(qiubèi),实在不足充饥。”
糗就是做熟后晒干的粟米,粟是中原的主粮,但吃过小米的人都知道,这玩意有一个巨大的缺点,便是不经吃。
体力消耗大的兵卒,一月所食之粟,动辄就是1石多,相当于后世的三十公斤。一天干掉一公斤米,实在有些夸张,但在副食品缺乏的古代,这只是寻常饭量。
近几十年来,随着关中、河西麦子面积增加,使团的干粮多了麦面,将麦子做熟后磨碎,类似后世藏族的糌粑(zānba),加水搅拌成糊状,或搓成团吃。
热量是比干饭团高不少,而且西域麦子比粟多,能随时购买制作,但味道实在一言难尽。
“所以下吏便参照西域胡饼的做法,与悬泉置众人试制了烤馕。”
任弘像一个推销员般,介绍起烤馕的利好来:
“此物不但易于制作、便于携带、存放十天半月也不会损坏。而且吃下去容易有饱腹之感,不容易饥饿,味道也比糗更佳……”
对馕,任弘是有信心的,西域省的人民花了两千年的时间,用嘴投票,证明了馕才是沙漠绿洲里最合适的主食。
“悬泉置今日献上此物,傅公日后再次出使西域时,或汉兵西出玉门时,少不了千里行军,便可以此作为军粮!可解乏粮大患!”
副使吴宗年已从最初的不以为然,到任弘说完后,面色肃穆,腾地站起身来,对傅介子道:“此物若真有如此利好,傅君……”
使团的处境,吴宗年再清楚不过,天马意外病死,主要任务失败,虽然在傅介子的独断下,他们在龟兹冒险斩了匈奴使,但能否将功补过犹未可知。
也是巧了,在悬泉置遇到了烤馕,简直是瞌睡来了枕头!
虽然吴宗年吃着这烤馕味道也一般,但的确比糗和一般的胡饼好,或许真的能作为军粮。
使节团需要功劳,需要一切能说服朝廷的功绩!
和任弘预料的一样,但奇怪的是,正使傅介子这会却不急躁,只微微笑着打量任弘,末了淡淡地说了一句:
“足食,足兵,这一点,我自然明白。”
“但还是先出去看看此物如何烤制,再下论断不迟!”
……
在任弘看来,和书生味十足的吴宗年不同,傅介子确实有大将风范,先前天马物故而不慌,眼下骤然听说有一份功绩,却也不表现出惊喜。
“难怪他能做正使。”
在专程走到悬泉置外的馕坑边,看了完整的烤馕过程,又详细查看所需材料后,傅介子若有所思。
“看上去确实很简便。“
但又话音一转:“不过,此物虽然可口简便,但究竟能不能如你所言,存放那么长时间,足以充当军粮,还有待验证!徐啬夫!”
“下吏在。”徐奉德拱手。
“我要带上一筐馕,回长安路途遥远,不亚于西至大宛,等到了长安汉阙之下,我就知道这烤馕能放多久,汝等是否立功来了!”
言罢,傅介子又回头孰视任弘,露出了笑:
“对了,你会骑马么?”
“会!”任弘应道:“身为河西子弟,常被胡患,岂敢不习车马?”
乖乖,幸好这半年里,任弘跟管着马厩的厩啬夫、厩佐学会了这两项技能。
傅介子点点头:“善,日头离落山还早,离开前,再让众人多休憩一会,你随我出去转转吧。”
“诺!”
骑吏奚充国请示道:“傅公,吾等是否也要同行?”
傅介子却笑道:“不必了,我有些话,要单独问问任弘。”
傅介子跨上他那匹高大的乌孙西极马,任弘则向厩啬夫借了匹普通驿马。
牵着马出马厩时,任弘不知傅介子目的,便道:
“敢问傅公,这是要去何处?”
傅介子望向西南方的火焰山方向:
“去看看当年,我差点埋骸骨的地方。”
“去贰师泉!”
第17章 可怜无定河边骨
“骑术还不错,只比我慢了半里。”
两刻后,在悬泉置东南边数里外的山谷里,傅介子已在此等候了一会,气定神闲地看着刚刚拍马赶到的任弘。
“普通驿马,比不得傅公的宝马。”
任弘半年功夫能有多高超的骑术啊,他已经尽力了,有些羡慕地看着傅介子坐下的高头大马,肩高至少七尺半,是品级仅次于汗血马的乌孙西极马。
再看左右景色,这一路来,虽然也有绿洲点缀,但仍是荒凉的戈壁占多数,可抵达这火焰山中时,绿色却占据了整个山谷,胡杨林红柳肆意生长。
原来,这儿竟有一条清澈的溪流,从火焰山悬崖上涌出,给死寂的戈壁荒山带来了生机。
这便是悬泉,也就是傅介子口中的“贰师泉”。
本地有传说,说太初四年时,汉武帝的小舅子李广利伐大宛功成后返回,士兵军马渴乏,但左右却无一滴水。贰师将军李广利仰天长叹,激愤之余,拔刀刺入石壁,而后山峰震而啜啜,泉水荡而潺潺,随刀势飞泉涌出,众将士得以开怀痛饮。
而且这泉水似乎有灵,人多水多,人少水少……
傅介子听罢却只笑道:“你觉得这传言是真的?”
任弘摇头:“虽然那时候悬泉置尚未设立,但依我看,贰师将军恐无此神通。至于泉水多寡,据我来此观察,全指望祁连山的雪化不化。”
“若是夏秋,雪化得多,便水大,能流到悬泉置去。可若在春冬,祁连山的雪凝固不化,那水流便几乎没有,流上一里,便湮没于黄沙戈壁中了。”
河西走廊上的不少河流,都是这种情况,所以大军若是选在春冬过境,光饮水都成大问题。
“看来你是明白河西水文的。”
傅介子道:“不错,吾等至此时,已有此泉。”
他走到泉水边,捧起一捧,直接送入口中,水质清冷味甘,一如当年!
“我当时遇暑患病,便是靠了此水,才得以活下来的,否则,便要如他们一样,葬身于此了。”
傅介子的目光投向溪水对面,那儿数十座微微隆起的黄土坟冢,便步行过去,对着它们恭恭敬敬地作揖。
一眨眼,二十多年过去了。
但他却发现,本该被风沙吹倒掩埋的胡杨木制墓碑被扶正,而且,墓前显然有人放置过祭祀用的东西,甚至用小石子堆积,仿佛神龛,又犹如祭坛。
傅介子诧异道:“这是当年病逝于此的西征军袍泽,当时只能匆匆掩埋,近日谁来此祭拜过?”
任弘拾起一颗石头,走到坟冢前单膝跪地,轻轻放到石堆顶上道:“徐啬夫一直让人得空过来就修缮祭拜,下吏常过来骑马取水,看见墓牌歪了,便扶一扶,每次到墓前放一颗石子。悬泉置穷,边塞也没有什么好物什,下吏只能以此作为祭奠诸士卒的心意了。”
做这件事时,任弘倒也什么深远心机,只是可怜这些葬身异乡的汉军将士。
看看胡杨木上的籍贯,有关中的,有河东的,最远甚至有会稽郡的……几乎遍布全国,他们来自五湖四海,为帝国的开拓付出了生命,却无人记得其名字,家人也远在千里之外,血食难继。
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汉朝能够掀翻压在身上的匈奴,一举崛起为老大帝国,靠的不止是汉武帝的雄才大略,也不止是卫霍的将兵之道,更有这千千万万个汉兵的前赴后继……
听苏延年说起任弘的豪言时,傅介子只是一笑,得任弘献上烤馕,说其妙处时,傅介子也只是微微颔首。
可这一次,面对这日积月累的小石堆,傅介子竟有些动容,长叹道:
“你年纪虽轻,却是有心了。”
沉吟片刻后,却忽然问任弘道:“任弘,你方才在堂上,口口声声说,大汉即将重返西域,是谁告诉你的?”
任弘笑道:“是傅公告诉我的啊。”
傅介子怫然不悦:“胡言乱语!”
也就傅介子出发前与大将军霍光密谈过,清楚帝国未来的计划。一般的边将军吏,如苏延年、陈彭祖等人是不知情的,任弘区区置所小吏,更何从得知?
任弘却振振有词:“我听过往的官吏说,当年,孝武皇帝第一次伐宛失败,又亡浞野侯赵破奴之兵二万人于匈奴。公卿及朝议都希望,能暂停攻大宛,专力对付匈奴。”
“但孝武皇帝却力排众议,认为只有先夺取西域,才能彻底断匈奴右臂,最终实现灭胡之业。若是连大宛都收复不了,则西域诸邦及乌孙、康居之属都会轻视大汉,归附匈奴!”
“果然,自贰师将军伐大宛,引天马归汉后,西域多遣使来贡献,再也不敢对汉不敬。只是后来朝廷罢了轮台屯田,使者渐稀,经营西域的事业,才功亏一篑。”
“如今朝廷时隔十一年,再度让傅公率众出使大宛,迎天马,我以为,这是将承绪孝武皇帝之策的讯号,这岂不是意味着,我大汉,要重新经营西域了!只要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可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出来,任弘啊任弘,你果然十分敏锐。”
傅介子承认了这点,不知是不是任弘祭祀战死袍泽的举动打动了他,接下来的话,不再拐弯抹角,而变得开门见山:
“既然如此,你也已打听到,使团奉命去大宛迎回的天马,半道就死了吧!”
“下吏确已听闻。”
傅介子苦笑道:“当年在贰师泉边,第一时间能饮水的,不是吾等这群饥渴的兵卒,而是来自大宛的天马。当时贰师驭下失当,不少官吏贪污,在他们看来,普通士卒死了几百上千无所谓,但大宛天马,却一匹都少不得!”
“可这次,我作为正使,却是连一匹活着的天马,都没带回来啊。”
傅介子看着任弘:“所以在你看来,我使命未完成,回朝后恐将受责,是不是应该同吴宗年一样,心中惊慌?”
“而又遇到你献烤馕,可以作为功劳补过,则犹如绝渡逢舟,应该大喜过望才对?”
方才在堂上,副使吴宗年听了任弘陈述后,的确很是惊喜,好似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但傅介子这厮,却安如磐石。
看来事情没有按任弘预想中“雪中送炭”的剧本走啊。
任弘只能道:“傅公是做大事的人,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岂会与副使一般失态?”
傅介子笑道:“那你说说看,我为何不慌?”
这是第二次考较么?
“因为傅公心中有底……”任弘其实在来贰师泉的路上,也在琢磨这件事。
他的目光,落在胡杨林里一些多年前被抛弃的枯骨上,那是牲畜的骨头,灵光一闪:“这次傅公虽未带回活的天马,却有死马骨!“
战国时,燕昭王的大臣郭隗,借用一则耗费千金只买来一副千里马骨的典故,向燕昭王表明:一两匹千里马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展示的态度。
任弘道:“这次也一样,朝中派遣傅公出使西域,虽然名义上是为了天马,可实际上,却是为了再探西域,拉拢亲近大汉的诸邦,敲打那些投靠匈奴的君主,看其是否还会归汉。”
想明白后,他越说越顺:“而傅公在龟兹斩杀匈奴使,已然表明了大汉的决心,也试探了龟兹等国的态度。故傅公虽亡两天马,但取得的成效,却远胜于天马带来的利好!”
傅介子外表粗犷勇武,心却很细,是个不好糊弄的聪明人,恐怕也早就吃透了这次出使的真正目的,知道朝中的霍光不会因此责罚,所以才一点不慌吧?
事到如今,任弘只能尽力展示自己的“智慧”:
“当年的博望侯张骞,他其实也未能完成联合大月氏的使命,但却保持了臣节,探访了西域,让孝武皇帝得以知道西域虚实,有了断匈奴右臂的计划,故而加官进爵。”
“如今的大将军是重实利而不重虚名的人,所以下吏以为,傅公定能得到朝廷表彰。”
傅介子反问:“哦?这倒是奇了,你从未去过长安,更未见过大将军,岂知他是重实利不重虚名之人?”
任弘笑道:“下吏听闻,前年,御史大夫桑弘羊下狱诛死,但其主持的盐铁之政,现在不还在使用么?”
始元六年,霍光发动贤良文学,借盐铁会议斗了桑弘羊。元凤元年,又一举诛灭了桑弘羊与上官桀、燕王、盖主的谋反,又让丞相田千秋名声扫地,将政敌一举清空。
贤良文学们顿时欢呼雀跃,满心期待着他们和郡国豪强们深恶痛绝的专卖制度,会一起被摧毁。
然而,大将军霍光却只是废除了酒类官卖一项而已,天下盐铁官、均输平准照旧运转。
由此可见,霍光,这是个极其务实的政治家,杀其人,用其政,虽然屯田轮台,是桑弘羊和丞相田千秋提出的,但只要符合霍光的利益,再度启用这方略,老霍绝不会有迟疑。
任弘道:“大将军既然能杀其人而用其政,足见胸襟!定知傅公有功而无过,届时,若再借机向朝廷献上烤馕,提出下一步进取西域的方略,更是大功一件!以后的西域之事,亦当由傅公来主持!”
傅介子看着任弘,他是如此年轻,比自己当年在西征军中做什长时还要年少,但这见识,以及对政事的敏感,却又如此惊人。
纵观整个使节团,哪怕是副使吴宗年,也不可能看得如此透彻,任弘作为局外人,要依靠有限的信息,能做到这点,殊为不易。
“任弘啊任弘。“傅介子点着他赞叹道:”我没看错,你果然是被戈壁埋没的一块璞玉。”
来了!
任弘立刻接话:“但再好的玉,深藏石中,也无人能知,需要卞和发现。”
他朝傅介子作揖道:“下吏愿附傅公骥尾,随君出使西域!”
傅介子却不置可否,只笑着道:“所以,你真正想向我献上的,不止是烤馕。”
“还有你本人?”
“任弘啊,你的见识和胆略倒是不错,性情言谈也合我口胃,但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可得如实回答。”
任弘拱手:“下吏将无所不答!”
傅介子肃然道:“西域绝远,凶险异常,一般人避之不及,你年不过弱冠,为何偏就想去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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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弱冠系虏请长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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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何想去西域……”
任弘想了想后,看向西方道:“下吏听说,自博望侯因开通往西域的道路而得封侯后,边地的官吏士卒争着上书孝武皇帝,陈述外邦珍品、怪事、利害,愿为使者。”
“而孝武皇帝认为西域遥远,并非人人愿去,故但凡上书者,就来者不拒,都充入使团,又广召能人异士,刑徒罪吏,不问其出身,赐予符节,派遣出使。”
“于是一年派出使者,多者十余批,少时五、六批,葱岭以东诸邦的,几年就可返回,去远地如安息、身毒的使者,则要八、九年才回。”
从张骞二次出使到汉武帝罢轮台诏,那是汉朝最开放的二十年,也是激荡的二十年。
通过一**使者的探索,那些《穆天子传》《山海经》里才存在的传说国度,一个个一一被发现,中亚、波斯、印度,乃至于西海之滨的罗马,一个广袤的世界,随着汉使的脚步,展现在汉人面前!
原来世界辣么大。
原来我们的文明,在这寰宇中,并不孤独!
这是属于汉朝的“地理大发现”,许许多多本土没有的物种传入,玉门以西,俨然成了咎待探索的“新大陆”!
探索和发现的大门,是短暂开放后就此关上?还是让它变大,成为路,成为带?
任弘想去西域,原因很多,有前世对那片热土的喜爱,有对历史的遗憾,也有今生困于禁锢的被逼无奈!
“傅公,我想去西域,当然也和孝武皇帝时的诸多使者一样,因为在那,有数不尽的功名富贵!”
任弘道:“也因为在西域,没有人会在意一个人的过去,只看重他的能力和勇略!”
“我麾下的吏士中,和你一样打算的人可不少啊。”
傅介子看着任弘,似乎已经看透了他的目的:
“说罢,你又是哪个罪官家的子弟?”
任宏的身世在籍贯上写的清清楚楚,敦煌区区一督邮都能查到,傅介子更不必说。
任弘知道,自己做的一切努力,成败,都在接下来的一句话!
他向傅介子拱手:“不敢隐瞒傅公,我乃孝武皇帝时,护北军使者任安之孙。”
傅介子恍然:“原来,是任少卿啊……”
“傅公认识大父?”
“当然认识。”
傅介子摸着胡须,看向远方道,笑道:”当年巫蛊事时,我亦在北军!”
……
任弘也打听过傅介子的履历,当然知道他曾在北军的“胡骑营”中做过官……
作为中央常备军,北军八校的营地遍布三辅,八屯校尉中,惟中垒、射声、虎贲、屯骑在城中,分驻四门,而兵校尉掌上林苑门之兵,越骑校尉掌越人内附之骑,长水校尉则掌胡骑之在长水宣曲者。
与其他七校尉不同,胡骑校尉在左冯翊池阳县,离长安隔着老远,所以幸运地避开了巫蛊之祸的大乱,甚至没赶上长安的血战,只在追捕卫太子余党中出了力。
傅介子当时只是一个两百石骑吏,跟监护北军的任安更没有直接关联。
但这并不妨碍傅介子在事后,将任安看做一个糊涂蛋……
“桴鼓立军门,使士大夫乐死战斗,任安作为护北军使者期间,确实很称职,但……”
但是当抉择来临时,任安却犯蠢了。
在傅介子看来,若是任安真的对孝武皇帝一片死忠,那就不要出营受卫太子符节。昔日周亚夫驻细柳营,汉文帝亲至,不见符节不开营门,卫太子和卫皇帝并无调兵之权,你任安身为卫青舍人,本就与卫霍有脱不开的关系,再出营拜受卫太子符节,几个意思?
而若是选择了卫太子,就不该持两端,坐观卫太子之败!逼得卫太子只能靠长安四市的数万百姓来作战。
任安的做法看似中立,实则既恶了汉武帝,又间接导致了卫太子的败亡,两头不讨好。
事后任安遭到清算,不是很正常的事么?
十多年前,走在血流如注的长安街头,傅介子心有余悸之余,也曾问过自己,若是自己,该如何选择?
“当然是收益最高的选择!“
傅介子平日里隐而不发,实则是一个喜欢冒险,喜欢赌博的人。该做抉择时,绝不犹豫!
所以傅介子才在看出朝廷将重开西域后,效仿昔日的终军、张骞,主动请缨,一番说辞让大将军霍光动了心,顺利拿下正使位置。
又能在天马意外物故,使命失败后,立刻冒险斩杀匈奴使者来为自己将功补过。
而现在,又一个选择摆在面前,任弘此人,是弃之不顾,还是收入麾下?
“任安是很愚蠢,不过他的孙儿任弘,倒是一个奋勇之人啊……“
傅介子看着任弘,他倒是不在意其过往,在西域混迹的人,有哪个家世是清白的?
巫蛊已经过去多年,傅介子虽然曾跟李广利西征,但并未因此与贰师系有什么大的瓜葛。他更不属于卫霍太子党,而是不靠天不靠地,只能靠自己本事奋斗的六郡良家子!
更何况,傅介子实在是喜欢此子,任弘说话做事很合自己口胃,能力见识也远超同龄人。
傅介子雄心勃勃,想要在西域干下比博望侯还要大的事业,手下就需要各式各样的人才,勇士、译者、骑从,乃至于亡命之徒,边塞和六郡多得是,征募就够了。
但能辨析大势,独当一面的人,可不多啊,这任弘或是可造之材……
左右掂量后,这笔买卖,收益远大于风险!
于是傅介子沉吟良久后道:
“任弘,你所献的烤馕,我先前也有类似的想法,西域麦多粟少,使者和军队入乡随俗,效仿西域诸邦以胡饼为干粮,是不错的法子,这构想,倒是被你完成了,若朝廷认可,也算一件功劳。”
“不过,即便那烤馕真如你所言,能保存半月,较粟黍更加饱人,但想要朝中接受此物,甚至将其作为塞北军粮大肆烤制,绝非一朝一夕!”
汉军有成熟的军粮制度,每一项的增减更换,都要经过朝廷的权衡利弊,考虑成本,再慢慢向军中推广,没个大半年,是绝不可能有结果的。
任弘听出傅介子的言外之意了:你献的烤馕即便能成,功劳落下来也算一年半载的事了,眼下你能指望的,只有我傅介子……
他立刻识趣地说道:“弘之所以献上烤馕,只因得到好物不敢隐瞒,同时希望,贰师西征时因干粮不足而饿杀汉军士卒的事,不要重演,绝非希望籍此物升官进爵!”
“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皂帻负此生?弘最希望的,还是能追随傅公,在西域用实打实的军功,洗刷任氏的不忠之名!”
傅介子笑道:“善,若真如你所言,我回到长安后能得到朝廷嘉奖,再度出使西域,你的名籍,当在使团名簿之中。但我此番回朝复命,再回来时,至少要到来年开春……”
任弘又听懂了,立刻表态:“我可以辞去悬泉小吏之职,为傅公私从!”
私从就是门客舍人,大官和豪强的专利,任安当年就是做卫青私从舍人起家的。
任弘想的却是,他作为小吏拿不到传符离开悬泉置,但作为私从,跟着傅介子就不一样了,若能溜到长安,说不定还能有其他际遇,鸡蛋也不必全放傅介子这……
“做我的私从?”
傅介子却摇了摇头,俯身拾起两根手臂长短胡杨木,一根抛给了任弘,指着他笑道:
“方才考了你的才识,而现在,该试试你的手搏本事了!”
第19章 古代键盘侠
敦煌郡的天空好蓝,比西域胡女的眼睛更蓝。
脑袋下的戈壁滩地面好烫,像是躺在热炕上。
耳畔本该是贰师泉潺潺流淌的声音,可此刻,却是嗡嗡作响,脑子里一片空白……
没错,这场手搏较量里,任弘只扛了七八个回合,就被傅介子毫不客气地撂倒在地。他胸口遭到了重重一击,差点把下午饭吐出来,至于手里的胡杨枝,早就被傅介子击飞出去老远。
任弘尽力了,真的不怪他。
他前世又不是警察,以一敌三这种事完全做不到。
只靠着这从小能吃饱饭的八尺之躯,以及“任弘”的身体记忆,会点耍剑的功夫,跟过往悬泉置的士卒学个三拳两脚。
原本任弘还对自己挺自信的,毕竟平日里,他起码能跟悬泉置里,那个身高马大的罗小狗打个不分胜负。
可万万没想到,面对傅介子时,连十个回合都没撑下来。
不愧是一顿饭能吃两只鸡的,傅介子的力气大得惊人,挥舞胡杨枝时虎虎生风,没有半点花哨,都是军队里搏命练出来的本事。
“若他手里拿着的是环首刀,我的下场,估计和龟兹那个匈奴使一样了吧……”
任弘记得孙十万说过,傅介子在龟兹时,可是能亲自斩杀匈奴使者的,而且是一刀毙命,刀身透胸而出!
这年头做汉使,可是要求能文能武的,因为去了外面,随时可能遇上危险,诸如卷入他国高层斗争,主导亲汉势力发动政变,跟沙漠里的匪徒胡虏火拼……都是寻常之事。
“汉使官属几十个人,不要求人人都能提起刀就是武士,但至少要不做累赘。”
傅介子走到任弘面前,笑着如是说。
任弘暗恨自己时间太少,在手足之术上没下够功夫,脸色有些燥红地起身,朝傅介子拱手:“下吏技不如人,让傅公见笑了!”
“倒也不算手无缚鸡之力。”
傅介子肯定了任弘在与他交手时的努力,任弘这个人心里想法多,也体现在了手里的招式上,手持胡杨木,虚虚实实地朝傅介子攻来,可在二十年老行伍的傅介子看来,这些招术煞是可笑。
他点评道:“都是轻侠恶少年私斗的招式,遇上真正的军中刀剑之术,必败无疑!对了,你今年几岁?”
任弘道:“刚满十八。”
傅介子有些惊讶:“十八,比终军请缨出使南越时,还要小些。”
他思索了一会后,走到胡杨林里,解开了坐骑,却丢给任弘一句话。
“看来,我不能让你做我私从,一同回长安了。”
任弘心里一惊,傅介子却已上了马,笑道:“先别急,回去的路上,我给你说一件往事吧,是关于孝武皇帝时,博士狄山的……”
……
日入时分(18点到19点30),日头开始朝西方的祁连雪山落去,使节团的吏士们已从小憩中醒来。
孙十万打着哈欠,扛着一个装满烤馕的筐放到方厢车上,却被傅介子安排了一个任务。
“孙十万,这烤馕好吃么?”
孙十万连连点头:“好吃,比西域胡饼好。”
傅介子笑道:“既然如此,让你天天吃可愿意?”
孙十万迟疑了一下,但傅介子的话语,已变成了命令:“就你了,从今日起直到长安,每天朝食,都要吃半块烤馕,记着每日口味如何,若是觉察到坏了臭了,立刻禀报我!”
安排孙十万做试吃员后,傅介子让副使吴宗年招呼众人动身:
“立刻启程,入夜前离开悬泉置,去到下一站再歇息!”
和他们来时一样,悬泉置众人也已全部出门相送。
“恭送傅公!”
任弘亦在人群中,傅介子临上车前看了此子一眼,想了想后,又唤来骑吏奚充国:“将我那匹色牝马牵来。”
傅介子在西域时,得到了胡王们不少赠马,除了他最爱骑的乌孙西极马外,其余几匹也不俗。
等马儿被牵了过来,却见浑身赤红,只是额头有一点白,肩高近七尺,个高腿长,有相马经验的人一看便知道是好马。
傅介子却做了一个让众人惊诧的决定:
“任弘,这匹马,便送给你了!”
此言一出,不论是苏延年、陈彭祖,还是吴宗年、奚充国,都有些惊讶,这任弘果然颇得傅公青睐啊,居然当场赠马!
即便河西本就是优良的马场,这儿的马价也并不便宜,差点的劣马三四千钱,好些的良马则**千,甚至上万。
而若是来自西域的马匹,更是动辄两三万钱,像任弘这种普通小吏,不吃不喝攒上几年才买得起。
傅介子送任弘一匹西域好马,就跟后世第一次见面,就送你一辆车差不多,这车还是性能不俗的进口好车……
使节团的吏士们看向任弘的眼色都变了,卢九舌更是啧啧称奇:“我送那任弘十几颗安息芹种子,就心疼到现在,傅公却直接赠马!“
这份礼,实在是够重了,重到任弘不得不再三推辞。
傅介子却定要他接受:“此马是敦煌郡中索氏所赠,齿岁尚小,和你一样,需在边塞风沙中磨砺,随我回中原,关在马厩里精心喂养反倒对其不利。”
任弘听懂了,肃然应诺道:“弘必不负傅公厚望,更不会忘了在贰师泉的约定!“
傅介子点了点头,便手持节杖上了轺车,与使节团众人一起,扬长而去!
“愿傅公早日归于汉阙之下!愿傅公来年开春,再度西行!”
任弘站在路边遥遥拱手,送傅介子等人离开,就像悬泉置过去二十多年里,送走的无数人一样……
等到傅介子行远了,徐奉德和夏丁卯便一左一右凑了上来,关切地问道:
“傅公为何要送你马?”
“你与傅公在贰师泉聊了何事?”
“约定了何事?”
任弘捡着能说的简略一讲,末了说道:“回置所的路上,傅公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关于博士狄山。”
他招呼两位长辈回悬泉置,回到坞壁的阴影下。
“当年孝武皇帝在位时,马邑之谋未发,期间匈奴又派人来请和亲,孝武皇帝让群臣议论,究竟是该继续和亲,还是应该与匈奴开战?”
“当时有博士狄山,认为和亲为便,他说兴兵动武会让中国空虚,人民困贫,为此,还与主战的御史大夫张汤当堂争论。”
“狄山善于狡辩,引经据典起来头头是道,还老是拿着孝文、孝景时的事说项,哪怕是张汤也难以驳倒狄山。”
这家伙,妥妥一个古代键盘侠啊!
“于是孝武皇帝问狄山:你说不动兵戈就能让匈奴降服,现在派你去治理边郡,可以让匈奴不进犯为盗么?”
任弘笑道:“狄山嘴上功夫不错,但哪里有什么治郡之能?当然是连连推辞。”
“孝武皇帝却不放过他,继续追问问:“那一县呢?”
“狄山还是说不能。”
“孝武皇帝又问:那一鄣呢?”
“狄山不敢再推脱,又觉得区区一障,应是能管下来的,便硬着头皮领命。”
“于是孝武皇帝派狄山去治理一个边塞上的烽燧,过了一个多月,匈奴来犯,竟斩狄山之头而去……”
这件事的结果是,朝中再也没人敢主和了。
嘴炮和仁义道德,对匈奴无用。
“真是个蠢人,还是孝武皇帝能治得了他。”
徐奉德听完这个故事后,哈哈大笑,他最讨厌那些身居安定的内郡,却对在边郡辛苦戍守的将士指手画脚的文吏。
任弘摇头:“傅公说,这世上偏偏就有很多这样自以为聪明的蠢人。”
“他们在长安时夸夸其谈,分析起大势来也头头是道,可得到使命,真正到了边塞后,就是另一回事。”
“无能、胆怯,当孤立无援,当陷入绝境时,先前被掩盖的一切,都一一显露,最后像狄山那样,不但丢了自己的区区性命,还有辱国威。”
任弘听完这个故事后,其实还是有些心虚的,甚至曾扪心自问:“我虽自视甚高,但究竟是不是这样的人呢?”
网上打几行字,远比身体力行来得容易,要是现在扔给他一个郡、一个县,任弘觉得,自己绝对是管不下来的。
而傅介子便抛出了那个提议。
“傅公说,我年纪尚轻,见识已远超同辈,但要在西域闯出名堂,光靠言辞和智谋可不够,还要能吃苦,修武艺。他认为,我需要在军中磨砺一番!”
“所以傅公便与我约定,在他回长安复命的这段时日里……”
任弘抬起手,指着悬泉置以北数十里外的长城烽燧,笑道:“我得去敦煌边塞,试任燧长!”
第20章 萝卜
“去军中试为燧长?”
夏丁卯有些惊讶:“君子年不过18,还未到服役的年纪啊。”
在秦朝,17岁就要入伍当兵,但汉朝将男子服徭役的年龄定在20岁。一来是因为战争并不频繁,二来是让男子有足够的时间娶妻、生子,毕竟远行服役,说不准遇上战争,“物故”,也就是意外去世的可能性不小。
前几年,新帝继位,为了贯彻孝武皇帝轮台诏书里“禁苛暴,止擅赋,力本农”的精神,大将军霍光更是将傅籍推迟到23岁,算是很宽容的善政了。
所以任弘除非走其他门路,否则找不到参军为吏的机会。
任弘道:“傅公与敦煌中部都尉相善,他会向其推荐我,由中部都尉征募。”
西汉的地方郡守、都尉有自行辟除官员的权力,甚至有人直接从白身被征辟为诸曹掾,尉史的……征募一个小吏做燧长这种事,甚至不需要都尉出面,候官就能拍板。
“我接下来,要试为边塞燧长数月,若傅公再度西行时我还活着,守燧不失,去西域的使团里,便有我一个名额,但若是我运气不好死了……”
任弘笑道:“这世上,便又多了个似狄山般夸夸其谈,却能不符实,最后一事无成的教训。”
“这便是我与傅公的约定。”
“君子已经答应下来了?”夏丁卯也服过役,担心地说道:“虽说烽燧离得不远,但那的辛苦,可不是悬泉置能比的啊。”
徐奉德却道:“年轻人吃吃苦,磨砺一下本领并无不妥。”他拍了拍瘸腿:“只是别像老朽一样,折了腿就行。”
任弘道:“徐啬夫说得没错,我对此其实是求之不得的,宰相必发于州郡,将军必起于行伍,这也是难得的历练。”
“更何况,燧长虽然也是少吏,秩禄却是比百石,与厨啬夫、厩啬夫等同,我若能当上,也算是升官了,俸禄比斗食佐吏高了一倍呢。”
任弘指着拴在马厩的那匹棕色母马自嘲道:“若非如此,我压根没办法养活这匹傅公所赠的马儿。”
三人走到马厩旁边,有相马经验的厩啬夫已经将这马上上下下检查了个遍,让任弘自己找来木牍,将这匹马的名籍登记一番。
厩啬夫捏着马儿的嘴,查看其齿岁,眯眼看了一会后道:
“七月己卯,骏马监傅公所赠任弘私马一匹,,牝,左剽,齿四岁,高六尺五寸,上足,调习……”
任弘知道,汉初时经过秦末楚汉之乱,民生凋敝,皇帝的车驾都凑不齐相同毛色的驷马,列侯卿相常乘牛车。
但经过汉初几代人的恢复,养马业大力推广,至武帝七十年间,民间已是每个里闾都有养马,阡陌之间成群,乘劣马、母马的都不好意思参加贵族聚会。
于是,相马就成了一项大学问,为了准确描述马匹的特征,居然发明了几十个专用的词,比如“”就是浑身赤红,“”则是额头发白。
至于左剽,则是马的左屁股上有烙印。
厩啬夫将这马评价为上足,不过因年岁比较小,只适合日常骑乘,不适合干重活、上战场。
“5岁到12为壮马,这匹母马还得再长一长。”厩啬夫对任弘道:“来给她取个名罢!”
因为官私用马太多,所以为了方便登记,马主人一般会给马取个名,比如悬泉厩中的马,有名“黄爵”者,因其为黑嘴黄马而得名,有名“仓波”者,因马的颜色为青黑色而得名。
徐奉德的私马则叫“完幸”,是为了求吉利。
任弘甚至见过叫“铁柱”的马……
他轻轻抚着这匹小母马,听傅介子说,这是敦煌大族索氏所送,经过两次转手相赠后,母马有些怕生,也不太肯吃草料,直到任弘递过来一根萝卜,这才大嚼起来。
任弘顿时大笑道:“就叫她‘萝卜’吧!”
“以后不管我的马如何更换,都叫萝卜了,我希望它们能一个口哨随叫随到,哪怕隔着千山万水也是如此。”
任弘喜欢给一些蔬果取新的名,比如雹突,任弘非得叫它萝卜。
厩啬夫和徐奉德面面相觑,倒也没深究,毕竟给马取什么怪名的都有。
不过,跟后世买得起车养不起车一样,养马也是需要一定财力的,以任弘现在的俸禄,刨除吃喝用度,估计全要砸在这匹马上。
马光吃牧草容易生病羸瘦,而吃粮食的话,它一个月的食量起码是人的五倍……
任弘一个本不富裕的青年人,恐怕要被这马拖得就此破产。
到太阳落山后,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萝卜没那么怕任弘了,但看着它不声不响已吃下肚的两斗麦豆,任弘也变得愁眉苦脸:
“只能指望早点去做燧长,多些俸禄,不然我可要养不起你了!”
……
日子一如往常,悬泉置等来了一波又一波的戍卒商贾,又送走了一批又一批。任弘依然勤勉地迎来送往,只有闲暇时才骑着他的萝卜,在丝路上绕两圈。
等待了数日后,苏延年和陈彭祖两人却再度来到了悬泉置,正要遇到任弘从外面遛马回来。
“苏君、张君!”
任弘下马拱手:“莫非是已将傅公送出郡了?”
“吾等只负责将傅公迎到中部都尉的治所。”任务圆满完成,苏延年脸上十分轻松:“正好中部都尉又派陈彭祖跑腿,我便一同来了,正好混顿吃食。”
才几日功夫,苏延年就又馋悬泉置东厨的好菜了,说是吃了这的食物,其他地方的,简直味如嚼蜡。
言罢他看向一旁有些不乐的陈彭祖,笑道:“任弘你可还记得,那一日在置所传舍里,陈彭祖大声喊过,若汉军真的要重返西域,他就送你一匹好马……”
“好马配好鞍!我当时话没说完,傅公不是已经赠马了么,我难道还要跟他争不成!”
陈彭祖涨红了脸,大声纠正,在中部都尉处,通过傅介子与都尉的谈话,他们终于确定,重返西域,恐怕真的是未来几年的朝廷政策……
打赌一时爽,但事到临头,陈彭祖却又舍不得了,他可没傅介子那么有钱,好马随便送,于是就改口成了马鞍……
说着,便不情不愿地将一副马鞍交到了任弘手里。
汉朝的确已经有软马鞍了,表面由皮革制成,中间填塞羊毛加厚鞍垫,周边用很细的皮线缝制,与其说是马鞍,不如说是坐垫。
从软马鞍到有鞍桥的硬马鞍,马具的进化,还有很长的时间要走,任弘宁可多花时间适应,却并不打算加速这一进程……
苏延年取笑陈彭祖言而无信,说好的送马,变成了马鞍,陈彭祖则辩驳说这马鞍用料极好,起码值几百钱。
任弘倒是没有深究,心里暗暗吐槽道:
“乖乖,一匹马就快将我吃破产了,再来一匹,是要我每日吃糠咽菜?”
“够了够了,还是快些说正事!”
陈彭祖让苏延年闭嘴,又慢吞吞地从怀中掏出一份文书,郑重交给任弘,这才是他二人今日要来悬泉置的原因。
“敦煌中部都尉,征募悬泉佐吏任弘,为吞胡候官之下,破虏燧燧长!”
第21章 等待
从任弘接到赴任文书起,,就像送自家娃儿去读书工作的家长一样,将任弘拉扯大的夏丁卯,便一直在为他准备了各种吃食:
主要是盐腌制后晒干的羊肉脯,以及这些天里,任弘和罗小狗鼓捣的各种馕:葱花馕、羊奶馕、肉馕……
可惜打卤馕没做成功。
“烽燧里的吃食,比悬泉置可差多了,简直是狗彘食,君子去了那边,恐怕要受苦。”
思前想后,怎么做都觉得不够,夏丁卯最后想了个主意:“不如我再去效谷县,请铁官帮忙铸口小铁锅,让人捎到破虏燧?”
虽然桑弘羊被霍光干掉了,但他在汉武帝时代一手建立的铁专卖制度仍未动摇,汉初时蜀郡卓氏等冶铁世家陆续衰败,取而代之的是每个郡国皆有铁官。虽然敦煌不产铁,但也有小铁官,负责铁器的铸造和贸易,严禁私卖和流入塞外。
悬泉置的大铁锅,还是徐奉德利用人脉,借着铸釜的名义,让相熟的铁官工匠帮忙铸的。
所以任弘倒是很想利用铁锅来牟利,随着悬泉置好菜的名声渐渐起来,敦煌的达官贵人家里,大概都有意置办一口,只可惜被制度所限,私下贩卖是作死,只能从体制内打主意,比如勾搭上铁官里能拍板的官吏……
任弘之所以忽然对钱这么渴望,还是因为那匹能吃的马好歹是西域的好马,单喂干草的话任弘自己都心疼,于是便掺些豆、麦之类,不知不觉,他半个月工资就没了!
“为什么没被傅介子赠马前,我觉得自己挺富裕的,现在多了一匹马,却觉得自己忽然好穷。”任弘欲哭无泪。
更让人牙疼的是,当任弘想让萝卜套辕拉车时,却被徐奉德、夏丁卯、厩啬夫三连否决:
“这么好的马,岂能用来挽车!?”
还是吕多黍主动请命,借着去效谷县安乐乡采买蔬菜的机会,帮任弘载一段行李。
任弘带的东西很多,除了一大包吃食,还有冬衣夏衣、捆扎好的被褥等一大堆。
“秋后便要入冬了,烽燧里虽然也有火炕,但若是穿的不够厚实,能冻死人!我第一次去时就冻掉了左手小指。”夏丁卯给任弘展示他当年戍守时的纪念,谈之色变。
任弘离开的时候,整个悬泉置的官、吏、卒、徒,一共36人,都出来相送,除了夏丁卯外,从喂马的厩啬夫、剥羊的厨佐罗小狗,到摘韭菜的大妈,守角楼的材官,舂米的复作,竟是人人都面带不舍。
因为任弘当佐吏的这半年,大概是悬泉置众人最滋润的日子,不管是官吏还是复作,都吃到了不少好东西,任弘虽然读书识字,但对所有人,哪怕戴着枷锁的刑徒,也是彬彬有礼。
作为置啬夫,徐奉德被众人簇拥在最前面,他拄着杖,望着长作揖的任弘久久无言,最后只扔给他一句话:
“到了燧里,可要好好做燧长,别给悬泉置丢人!”
任弘今天头戴黑介帻,身着皂缘黑袍,显得很精神,他朝徐奉德、夏丁卯和众人拱手:“腊祭时,我便会回来!”
回来,没错,在这陌生的时代里,他好歹有一个能回的地方。
不知不觉,任弘已将悬泉置当成家了,这里有温暖的热炕被褥,有朝夕相处的众人,有他熟悉的每个屋舍,东厨的锅釜香气扑鼻,粮仓里的狸奴趴在房檐上,墙壁上的四时月令是他所画,堆积如山的简牍是他所书。
任弘自以为是幸运的,因为作为在这时代的第一站,悬泉置教会了他一样事情,那就是等待。
他在悬泉置中等待傅介子,等待自己命运的转机,等待历史齿轮转动的时刻。
“现在,我的等待结束了。”
但只要丝绸之路存在一天,悬泉置的等待,却将一直延续下去……
回首看去,置所里的众人,面貌朴实,衣裳简朴。他们都是一群无名之辈,是历史长河里的小水珠,在史籍上没有留下自己的丰功伟绩。
但他们的迎来送往,却是丝路得以延续的保障:烽火急切的驿卒;远征异域的名将;手持节杖的汉使;为了和平与结盟,赶赴异域和亲的公主;带着异域特产,从万里之外风尘仆仆来到汉朝的安息康居使团……
悬泉置众人夙兴夜寐地殷勤接待,再目送他们离开。
然后,继续等待,下一个过客的身份使命,或许平淡无奇,或许惊天动地。
历史的脚步不会为悬泉置停留片刻,只是轻轻一点,便走向下一个目标。
而今天,终于轮到任弘被送走了。
任弘没有掩饰自己的情绪,离开的时候,他数次回头,而悬泉置的众人也久久伫立在外面。
忽然间,戈壁上起风沙了。
悬泉置的坞堡在黄沙吹拂下一点点模糊,一点点远去,徐奉德、夏丁卯等人的身形也再看不清。
任弘只觉得眼角有些发酸,伸手揉了揉。
赶车的吕多黍问道:“任君,眼睛里进沙子了?”
“没有。”
任弘笑着抬起头:“是我哭了。”
……
任弘在安乐乡邑休息了一晚,次日告别了吕多黍,租了辆驴车拉着行囊,又向北行了一日,抵达中部都尉步广候官治所(上一章有误,破虏燧改为步广候官治下)。
不管是比两千石的都尉,还是比六百石的候官,当然没功夫见他这个小人物哪怕是傅介子推荐的。
还是老熟人陈彭祖负责带任弘去破虏燧赴任。
“真是晦气,前日就起了风沙,怎么今日还有。”
拍着身上的沙尘,陈彭祖骂骂咧咧。
任弘黑色的帻和衣裳也被蒙上了一层沙土,他一边驾驭萝卜绕开路上的碎石,一边道:“有劳陈尉史了,其实我自己带着文书,一路问着亭塞,便能找到烽燧去。”
陈彭祖却摇头道:“破虏燧路远,且远远望去,烽燧长得都差不多,再加上这天气不好,可不容易找。”
路远是真真的,先前任弘已经走了两天,可从步广候官的治所到沿边烽燧,仍有四十多里路。
刚开始因为行走在中部都尉的屯田区,左右还能见到些农田人烟。这里有些河流,当地称之为西水沟、东水沟和芦草沟等,靠着水流周边的绿洲,方能建立巨大的堡垒,开辟广袤的农田。中部都尉的上千名屯戍兵驻扎于此,靠着屯田解决缘边戍卒的吃饭问题。
“苏延年便是在此带人屯田。”陈彭祖告诉任弘,屯田的部队一般是内郡来的服役人员,但烽燧的候望兵,则由敦煌本地人轮流充当。
“以敦煌人候望敦煌,这样才能烽火精明,尽心尽力,毕竟后面几十里,便是父母妻子,谁敢放胡虏进来?”
而烽燧,则建立在远离绿洲的地方,所以越是往西北走,绿色变得稀罕,映入眼帘的是无边戈壁,茫茫四野荒无人烟,只有天上闲云陪伴着大片的黑色小石子和零星小草堆。
到下午就着水吃完夕食后,黄色的夯土长城和一座座凸起的烽燧,终于能隐隐看见了。
这道敦煌境内的汉长城,从古冥泽西南岸起,向西延伸到玉门关外,东西长约三百公里,细细数下来,大概有120座烽燧。
陈彭祖一路上给任弘科普,说敦煌郡一共有四个都尉:阳关都尉、玉门都尉、中部都尉、宜禾都尉。
阳关都尉负责南方祁连山口的防御,主要跟羌人打交道,而玉门、中部、宜禾则构成了北部防线,提防匈奴人窥边。
都尉之下,则又有候官。
“中部都尉治下,从西到东,分别有平望候官、破胡候官、步广候官、吞胡候官、万岁候官,其中步广候官辖烽燧最多,有20座,东西近百里。”
“破虏燧,则是步广候官最西边的一座。”
说着,陈彭祖气喘吁吁地指着高处,面露欣喜:“终于到了!”
任弘能看到一座孤零零的烽燧,伫立在远方的高地上,那就是他接下来几个月要奋斗的地方?
眼看太阳就快下山,望山跑死马,因为烽燧都建立在高处,顺着蜿蜒的道路上去到,恐怕都要入夜了。
“我还有一件事想问陈君。”
牵着马上山途中,任弘问出了一直以来的疑惑。
“悬泉置中的一位置卒之弟,也在破虏燧服役,我十天前还为他写信寄来,当时燧长尚在。”
“这才过了数日,却忽然让我来此继任?莫非是他出了什么事?”
陈彭祖道:“我也不甚清楚,只听说数日前,破虏燧燧长离开烽燧,独自去籍端水(疏勒河)的河谷里追逐猎物,而后,竟就被人给杀了!”
第22章 破虏燧
“死了?”
任弘一下子就清醒起来:“被何人所杀?”
总不会是被他的气运给克死的吧。
陈彭祖依旧语焉不详:“敦煌郡派令史来看过尸体,盘问了烽燧里的助吏、燧卒,但还是没查明白,大概是遇到了胡虏,或是越境潜逃的亡人盗贼吧,反正死得挺惨,身上衣物刀弓全给扒走了。”
“所以最后虽定了是‘贼杀’,但究竟是何人所为,尚未查清。”
陈彭祖不以为然:“每年类似的案子,在沿边烽燧没有十起也有八起,要我说,那燧长死了倒也好,正为你腾了位子。”
陈彭祖今天送了任弘来赴任就算完成任务,当然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可任弘不一样啊,已是将这桩无头无尾的杀人案放在心里了,毕竟他可不想步其后尘。
于是任弘细细询问了陈彭祖知道的情况,包括令史验尸后的爰书内容,越听,任弘越是觉得蹊跷……
而随着他们靠近,已能将破虏燧看得清清楚楚:在一块风蚀台地上,高大的烽燧伫立于此,它由土坯夹红柳、芨芨草筑成,上窄下宽,高达四丈,也就是八米多。上面隐隐能看到个人影,此时也发现了他们,正在大声示警。
烽燧东侧有间小坞院,这是让燧卒们居住的地方,等任弘他们上到台地时,已有四人走出来,警惕地看着他们。
领头的是个头戴赤帻,留着长须的中年小吏,身旁三人,皆披着甲,手持兵刃:有一高个大汉,一个驼背老叟,一个瘦小青年,而始终守在烽燧上的那人虽看不清容貌,却手持硬弓,警觉地站在边缘,若来的是不怀好意之人,恐怕随时会挨一箭。
“陈尉史别来无恙!”
二人靠近后,领头的中年小吏认出了陈彭祖,这才放松警惕,过来见礼。
“这是破虏燧的助吏宋万,是燧中老人了,去步广候官办事时与我认识。”
陈彭祖漫不经心地介绍,又指着任弘道:“这位则是新来的燧长,任弘!”
“新来的燧长?”
破虏燧众人目光都看向宋万,任弘穿着燧长的制式细麻绛袍,现在更证实了身份,而宋万原本笑着的脸色,顿时塌了下来,但还是勉强朝任弘拱手:“下吏见过燧长。”
任弘看在眼里,心知肚明,还礼道:“任弘年轻,初来乍到,还望宋助吏多多指点。”
他目光看向其他几人:“这几位又如何称呼?”
宋万遂一个一个指着过去,首先是那驼背的老叟:
“钱橐驼,敦煌县人,年岁四十有九,燧中最为年长,平日里是负责造饭的养卒。”
钱橐驼笑着见礼,一双小眼睛打量任弘的打扮,最后停在了他身后的高头大马上。
然后是瘦小青年:“燧卒尹游卿,敦煌县人,二十有三,第一次服役,燧中最为年少,会缝补衣裳。”
尹游卿大概是燧里地位最低的,有些唯唯诺诺。
轮到高个大汉时,任弘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吕广粟,效谷县西乡人,二十有五,善使五兵。”
任弘停下脚步,笑道:“吕广粟,汝兄吕多黍在悬泉置做事,还让我捎带一件冬衣过来。”
这吕广粟与吕多黍虽是兄弟,但却一个高大一个矮小,唯一相似的,就是他们那扁扁的鼻子和凸起的额头。
“我听这名熟悉,果然是悬泉置的任君!”
吕广粟刚才还抿着嘴,这会笑逐颜开:“上个月回家,家兄还与我提及任君,说多蒙你照拂,吃得好喝得好,连往日里寄来的信,也是任君帮写的。”
任弘道:“数日前还写了一封,我听说前任燧长不幸身亡,可有人帮你念信?”
“在燧中负责养狗的张千人帮我念了。”吕广粟说话间,宋万脸色更差了。
任弘明白了,这位宋助吏,大概是不识字的,所以才需他人代劳。难怪陈彭祖必须跟自己来,否则赴任文书都没法交接验证。
他又抬起头,指着燧上站岗那人道:“你呢?如何称呼?”
那守燧的汉子,长了一张圆饼脸,细细的眼睛,有点异族的容貌,头发没有扎髻,而是辫发,让任弘有些警惕。
驼背的钱橐驼倒是很殷勤,呼唤道:“赵胡儿,快下来拜见任燧长。”
燧上的赵胡儿却瓮声瓮气地说道:“老燧长说过,墙上必须留人看着。”
钱橐驼呵斥他道:“老燧长都是十多前的事了,现在要听新燧长的!”
赵胡儿却无动于衷,吕广粟解释道: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赵胡儿是胡父汉母,从匈奴逃出,被老燧长捡了回来,收养长大。后来老燧长死了,赵胡儿就一直留在破虏燧,算是燧中待得最长的人了,善弓术,还会追踪脚印……任君,我这就上去将他拽下来。”
才一会功夫,吕广粟就已经以任弘手下第一马仔自居了。
任弘却制止了他:“赵胡儿说得对,墙头是得随时有人候望,我给二三子带了些吃食酒水,待会夜食烤火再相见不迟。”
众人一听有吃食酒水,皆大喜,唯独宋万默不作声。
陈彭祖这时候问道:“怎么就五个人?满员应该九人才对。”
“有二人外出巡视天田未归,又有二人……”吕广粟看了一眼宋万:“去敦煌郡府办事。”
“是这样。”任弘没有细细盘问,他虽是新官上任,却也不客气,立刻就吩咐开了。
“吕广粟,钱橐驼,有劳汝等将我这匹马儿,还有租的驴车赶到马厩。”
“尹游卿。”任弘又喊了那个青年:“你带陈尉史去喝水歇息。”
“宋助吏,带我在燧中走走看看罢?”
“诺。”宋万在前带路,将任弘、陈彭祖引入坞中。
而牵着马的钱橐驼则看着任弘的萝卜,想伸手去摸摸却差点被咬了一口,连忙缩回来,啧啧称奇:“高头大马啊,起码值一两万钱,这任弘能置办好马,又如此年轻就做了燧长,广粟,他莫非是豪家子弟?”
吕广粟故意为任弘保持了神秘:“我只听阿兄说过,这位任君,虽是官吏,却极其爱惜置卒,尤其善于鼓捣吃食,你等着罢,吾等的好日子,恐怕要来了!”
……
虽然也叫做坞,但破虏燧的坞,大概只有悬泉置五分之一大小,十米见方,相当于一个小四合院,它与烽燧连成一体,有堠楼即台旁,以木板做了升降之阶级,直通燧上。
而坞内共有八间房,东墙两间是厨房和粮仓,任弘进去看了一眼,粮仓里堆满了粮食,宋万说,每个月从步广候官运一次粮,厨房里虽也有个灶,一个釜,一个甑,但比起悬泉置简陋了许多。
西墙两间是积薪和放置甲兵的地方,薪火不但是平日里烧饭所需,也是烽燧示警所用,必须确保足量。藏甲兵的小屋子里,有十个人全套的皮甲,以及戈、矛、弩等兵器,虽然戍卒衣物自带,但甲兵却要由候官分发,任弘的甲便刚领来。
这些甲兵每一样都记在在一份《兵器集簿》上,这东西在每个燧,每个武库都有,相比于东海郡武库那种动辄两百万件的甲兵数,破虏燧不过数十件:弩4,弓3,戈4,矛4,戟2,剑5,刀5。此外还有弩矢400枚,箭200枚。
武装十个人,绰绰有余。
任弘让宋万点了灯,一一翻看查验询问,确保一件不少,而看着任弘翻阅简牍,宋万眼中不由露出一丝艳羡。
若非自己不识字,这燧长的位置肯定是板上钉钉,也轮不到这小孺子来做啊,这样一来,给西候长的贿赂,全打水漂了,还不好去追究讨要……
这时候任弘合上简牍,笑道:“甲兵都齐全着,但我有一事要问问宋助吏。”
“燧长但问无妨。”宋万回过神来。
任弘的神情在灯下忽暗忽明:“是关于前任燧长的死!”
第23章 铁衣远戍辛勤久
“之前的燧长姓刘,是个好人,治燧三年,不论是候望烽火,还是日迹天田,皆无有失,对燧卒也不错,他擅长骑射,时常会到籍端水两岸射猎黄羊,为燧里添补肉食,却不曾想,竟为贼人所害。”
宋万絮絮叨叨,讲起了那位刘燧长的事来,唉声叹气:“刘燧长与我同乡,里闾也相邻,他不在后,我去其家中看过,二子尚未成人,好在候官定了刘燧长为胡人所杀,算战死,郡中会给抚恤,三万赐葬钱至少能剩下些,让他家撑到长子成年。”
任弘颔首,汉朝对战死吏卒的待遇是较高的,早在汉高祖时,就在律令里规定:“军士不幸死者,吏为衣衾棺敛,转送其家,祠以少牢,长吏视葬。”
到了汉武时代,随着边界扩张,为了鼓励吏士安心戍边,更是拔高了战死者的抚恤:一般的士卒战死,赐葬钱一万,斗食吏战死,钱两万。刘燧长这种比百石吏战死,赐葬钱三万,录用后嗣一人为吏,妥妥的烈士家属了。
朝廷厚待抚恤,这也是戍边虽苦,死伤比例也高,但汉朝举国上下从军受募积极性尚在的原因之一。
任弘思索后又道:“敢问宋兄,刘燧长被害当日,燧中众人可有目击到凶手?”
宋万不以为然地说道:“众人皆有职责,我那天与养狗的张千人去了步广候官,伍佰韩敢当和尹游卿在外伐茭草,钱橐驼、吕广粟守在燧里造饭,赵胡儿去了东边巡视天田,与旁边广汉燧的燧卒有碰头交接,另两人当日奉燧长之命,在黑海子捕鱼。”
这就意味着,所有人都有不在场证据。
说到这,宋万好似知道任弘问这些的原因,摊手道:“任燧长,郡里来的令史已定了案,刘燧长确实是为贼人或胡虏所杀,其家人也未曾深究。”
“任燧长若是要追查到底,纵然翻了案又能如何?就会让刘燧长家平白失了许多抚恤,反倒遭其所恨,若是怀疑燧中众人,也会让破虏燧上下离心,费力不讨好啊,要我说,这事,便让它过去罢……”
任弘笑道:“毕竟是燧里发生的事,总得问问才行,如今知晓原委,我不会再过问。”
宋万说得确实有理,看来就算对此事尚有疑虑,也不能明着来,只能暗中调查了。
任弘摸了摸脖子,此事疑点很多,若不搞清楚,总觉得脖子发凉,指不定哪天就步了刘燧长后尘。
兵器册簿交接了,该问的都问了,二人一时无话,气氛有些尴尬,好在这时候,外面传来了阵阵欢快的狗吠声。
宋万站起身来:“是巡视天田的韩敢当和张千人回来了。”
……
“你这狗子,别叫了,这是新来的任燧长。”
张千人是个年轻后生,比任弘大不了多少,此刻正拉着手里的黑色土狗,面露尴尬。
和守烽燧用的“连梃”一样,这狗是写在守御器簿里的,虽然烽燧上一天十六时称都要安排人看着,但人总有打瞌睡的时候,但狗不一样,哪怕关在狗笼里,一旦有人摸黑靠近,它的犬吠便能响彻整个烽燧!
一般来说,每个烽燧要养两条狗,候长每个月初会巡视各烽燧一次,狗足不足数,在不在笼中,都是要重点盘查的。
但破虏燧目前只有一条黑犬,任弘明天就得请陈彭祖向步广候官申请再要一条。
至于另一人,职务为“伍佰”,也就是伍长的韩敢当,则是个年过四旬的汉子,身披甲,头蒙帻,腰间一柄环首刀从不离身,是破虏燧的主要武力担当,此刻将巡视天田取回来的信物“日迹(chou)”交给任弘,向他禀报道:
“敢告于任燧长,今日正午有风沙,故伍佰韩敢当与燧卒张千人,夕食后方才巡视破虏燧东五里,取日迹而归,无人马越塞天田出入迹。”
虽然烽燧中间有长城相连,但这些长城的高度远不能与后世明长城相比,高的才两丈,矮的不过丈余,数十年来风吹日晒,甚至还有削减坍塌。
敦煌长城是汉武帝时,发动内郡十八万人修筑的,如今他们大多数已经离开,敦煌全郡人口不过三万,很难随时修补,更不可能百步一人天天看着,所以逃亡者和塞外胡人若想越塞,硬爬也能翻过去。
所以各燧需要在自己负责的长城边界外,那些防御较弱的地方,用耙子铺一层细沙,称之为天田,每天巡视这些沙地,看有没有脚步,便知道是否有人偷越,且人马多寡一清二楚。
为了防止巡视的燧卒偷懒,还要在辖区的边界插一根木头名为“日迹”,今日去的人,务必将昨日的取回,如此循环往复,确保天田不失……
枯燥乏味而艰辛,但这就是边防战士的生活啊。
任弘像模像样地接过“日迹”收好后,笑着对众人道:
“既然人都齐了,便吃夜食罢。自刘燧长逝世后,二三子坚守烽燧不失,实在辛苦,任弘初来乍到,没什么可犒劳诸君的,唯有一些吃食酒水,今夜便把酒言欢!”
……
虽然这年头普通人一日两餐而已,但也有例外,值夜戍卫的边防将士,连夜赶路的驿夫走卒,有加餐一顿的权力,遂成定制。
夜食时分,天已黑透,陈彭祖说是累,早早睡了,破虏燧众人则围坐在院子里,点了堆火,分食任弘带来的食物。
虽然已是隔了好几夜的馕,但只要在灶台热一热,便再度柔软下去,虽然没刚出炉时那般香脆,但也比戍卒们天天吃的沙砾饭强。
葱花馕散发出阵阵香味,让人胃口大开,肉馕最受欢迎,众人七手八脚撕扯分食,吃得狼吞虎咽。
还有夏丁卯腌制的羊肉脯,撒了花椒,盐味也足,穿在红柳木上烤炙,羊油滋滋作响,咸香烫嘴。
咬上一口羊肉脯,咽一口馕下肚,再轮番喝一口任弘从悬泉置带来的淡米酒,饱腹感充于肺腑,一天的疲惫一扫而空。
这半年来,众人多少听说过悬泉置的名声,顿时赞不绝口,连对任弘来此赴任有些意见的宋万,也唑着指头,意犹未尽。
诸多食物里,唯独羊奶馕无人问津。
任弘倒是很喜欢这种馕,它比一般馕要小,厚厚的,圆圆的,中间空空,烤炙前刷了一层羊奶,没普通馕那么硬,绵密又奶乎乎。
“怎么,吃不惯?”
他将手里的羊奶馕递过去,众人却皆摇头拒绝。
“这味道,受不了。”吕广粟连连拒绝。
“吃了会坏肚子。”钱橐驼心有余悸,说起自己二十年前初至河西,吃了点归义胡人给的奶酒,结果上吐下泻三天,差点死掉的往事。
这是显然的,土生土长的汉人,多是不耐受乳糖,离开孩提时代后,肠胃里的乳糖酶越来越少,让汉地的成人喝下一碗热牛奶、羊奶,九成都会腹痛。
任弘这身体倒是没那么强的排斥感,据夏丁卯说,大概是他年少初至河西时,有一段时间,因为地少谷粮,一老一小只能靠山羊奶度日有关。
但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经历,因为生理和文化的双重原因,中原人都有一种天生的畏惧和鄙夷,觉得这是戎狄所食,碰不得。
所以尽管任弘告诉他们,只刷了点羊奶且烤熟的奶馕不会有事,众人仍是大摇其头,不敢尝试。
唯独那胡父汉母的赵胡儿没有拒绝,拿了几块默默嚼着。
“不愧是胡儿,饮酪浆如饮水也。”
伍佰韩敢当大概和赵胡儿有点过节,如此讥讽。
赵胡儿也不发一言,只道:“今日我守上半夜。”便又继续背着硬弓,上烽燧守着了,虽然上头有墙,但也比下面要冷。
任弘见他穿的单薄,便去将自己一件厚厚的羊裘拿了出来,让尹游卿去燧上,叫赵胡儿披上。
“仲秋夜寒,往后负责守燧的人,就轮流穿这件裘罢。”
“多谢燧长。”后半夜要负责守燧的尹游卿十分高兴,燧上的赵胡儿却一言不发,只默默窝在上面,像极了月色下一条孤独的狼。
任弘伸手用火棍捣了一下火堆,对韩敢当、张千人道:“其他人的籍贯、所长我都已听宋助吏说过,就剩汝二人了。”
张千人哪怕在火堆旁,也抱着他那条大黑狗,立刻应道:“我家过去是长安人,在上林苑为孝武皇帝养狗的!”
然后声音低沉下去:“后来不小心让所养的胡犬咬伤了陛下亲近的贵人,那贵人因此发病死了,于是举家流放敦煌……”
狂犬病啊!相较之下,任弘觉得被咬后病死的人比较惨。
任弘笑道:“巧了,我亦是为祖父下狱所累,从长安迁来的,你我也算同乡了。”
张千人闻言有些惊喜,指着挨着他的韩敢当道:“韩伍佰也是长安人!”
“哦?韩伍佰又是为何来到敦煌?”
跟任弘、张千人这种被祖、父所累流放边陲不同,韩敢当四十多岁年纪,若非移民,莫非是他自己犯了过错?
任弘看向韩敢当,却见他依然披着甲,用小刀一点点割着馕食用,闻言抬起头来,笑道:
“也不瞒任燧长,我确是长安人,十三年前的巫蛊事时,不幸卷入其中,作为犯罪吏卒,被流放至敦煌边塞!”
……
ps:第二章需要修改,下午才有。
第24章 白日登山望烽火
破虏燧坞内,靠北墙的那间屋子最大,是大通铺,燧卒晚上在此睡觉,鼾声相闻,味道也臭烘烘的,翻身就能摸到对方的鸟。
南墙则又分两间,一间是伍佰、助吏二人的住所,一间是燧长的居所,虽然屋檐低矮,没有窗户,昏昏暗暗的,但任弘也算有单独的屋子了,且有两个炕,若是遇上有官吏来巡视,就要与燧长挤一块。
于是昨夜,陈彭祖便与任弘睡了一个屋。
任弘是被跳蚤咬醒的,撩开下裳,看见大腿上满是红包,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这些跳蚤莫不是在刘燧长死后,饿了许多天了?
陈彭祖还在另一个炕上酣睡,任弘便轻轻起床,留下陈彭祖一个人喂跳蚤。
今天是八月初一,已入仲秋,因为天刚蒙蒙亮,烽燧下的河谷里起了雾,若不穿袍子,便能感受到一阵寒冷。
但除了昨夜执勤的尹游卿和赵胡儿在补觉外,破虏燧的众人竟差不多都起了,任弘出门来时,看到助吏宋万在劈柴火,钱橐驼在烧火造饭。
而吕广粟和张千人正从烽燧西边回来。
张千人依然去哪都带着那条黑狗,它昨日吃了任弘一小块肉脯后,见了他也不叫唤了,只凑近了嗅来嗅去。
“任燧长起得早啊。”
张千人朝他问好,他和吕广粟正用扁担挑着水桶,慢悠悠朝烽燧走来,偶有水溅出,在干燥的蜿蜒小道上留下点点印记。
因为位置高,破虏燧没法打井,每日所需的水,得去西边两里地外的黑海子打。这湖便是后世敦煌已经干涸的哈拉诺尔湖,如今却仍碧波荡漾,党河与疏勒河水源源不断汇入,岸边多有芦苇和胡杨林,阻挡着沙漠对敦煌的侵袭。
所以破虏燧周边环境还是不错的,起码比戈壁深处的孤独烽燧要强,偶尔能射猎野物,或者在湖泊中打渔。
吕广粟将桶里的水倒进院子里的大水缸中,已经是累得满头大汗,看着这水来之不易,搞得任弘都不好意思用这水洗头了,只随便抹了把脸,含着漱了漱口。
他旋即来到了烽燧下,烽燧同样是黄土夯筑而成,土里夹杂着芨芨草和红柳,用马粪涂墙,还抹了一层白灰。这烽燧差不多四丈高,相当于后世的三层楼,同样分为三层:
最底层是灶膛,一共四个灶,都与烽台中心相连,如此一来,整个烽燧就相当于一个大烟囱,白天见匈奴靠近,便可燃烧柴草或狼烟报警。
沿着阶梯登上第二层,这儿有简陋的卧榻,铺着羊皮,是守夜戍卒休息的地方,墙壁上也有小孔,用于观察外面动静,或架弩瞄准。
等任弘爬上最顶层,才发现眼前豁然开朗。
他能看到向左右两侧延伸的长城,如同蜿蜒长蛇,它爬过荒芜的戈壁,阻挡流动的沙丘,在白花花的盐碱滩边驻足,避开碧波荡漾的哈拉诺尔湖,又跃上陡峭的高台那是两三公里开外的另一座烽燧。
被长城保护在内的,是平坦空旷的原野,远远能看见敦煌绿洲,中部都尉屯戍区的农田阡陌相连,炊烟袅袅,里闾间鸡犬相闻。
而被长城拦在外面的,则是荒凉的戈壁和草原,一条长河从长城北面流淌而过,最后汇入哈拉诺尔湖。
那是后世的疏勒河,它来自祁连雪山,在敦煌北部造就了一道狭长的河谷。河谷两岸黄土沟壑纵横,被狂风雕琢而成的怪异土丘沙梁夹杂其间,在靠近河床的地方,亦有渐渐发黄的胡杨林,还能看到不知是鹿还是羊的野兽在期间奔跑……
任弘确定无疑,自己作为一个边防战士,正站在汉帝国的边界之上,苍凉的景色带来了一种孤独感。
“燧长来了。”
又有人沿着烽燧上来,却是伍佰韩敢当,今天白天轮到他守燧。
看到韩敢当,任弘就想起他昨夜说的话……
“我巫蛊祸时在长安为正卒,恰逢卫太子起兵,上吏附从,吾等便稀里糊涂地成了叛军,后来孝武皇帝下令,吏士非出于本心,而是被卫太子挟持逼迫的,皆徙至敦煌郡。”
像这样被流于敦煌的人,至少有两三千人,韩敢当也不是任弘碰见的第一个了。
任弘也没说自己是任安的孙子,只言自家也是因巫蛊而受牵连,有了这层关系,韩敢当对他殷切了不少。
“任燧长是第一次上烽燧么?”
韩敢当熟练地介绍起来:“四壁的是觑贼孔,可以射箭和察觉敌情。”
“在烽燧左右的则是视火筒,根据左右相邻烽燧的位置所凿,燧长可以来看看。”
任弘蹲下身,将眼睛凑到铜制的视火筒前,果然固定正对着西边三公里的“凌胡燧”和东边两公里外的“广汉燧”。
韩敢当是老行伍了,介绍道:“汉匈交战数十载,胡人可不傻,早就摸透了汉军的烽燧信号,故常会伪造烽烟,那浞野侯赵破奴,贰师将军进攻匈奴时,就吃了大亏,以至于全军覆没。匈奴欲入塞时也常用这招,来到边塞之下点燃火把或柴草堆,以伪造烽火或积薪,好声东击西。”
“于是近十年来,烽燧便安了视火筒,以明确相邻烽燧位置,如此一来,匈奴再放假的烽烟,因为位置不对,也骗不了吾等了。”
“原来如此。”
任弘听完啧啧称奇,原来这小小的物件里,竟包含了汉匈数十年来的边塞博弈交锋,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真是用尽了两族的智谋。
至于韩敢当接下来给他介绍的烽烟品约种类,简直就是古代的摩尔斯密码!
韩敢当说,烽燧离一共有5种烽火品约:烽、表、烟、苣火、积薪,分别承担了不同功能。
烽是草编或木框架蒙覆布帛的笼状物;表是布帛旗帜;烟是烟灶高囱升起来的烟柱;这三种在白天使用。
苣火用于夜晚,举燃苇束火把。
积薪是烽燧外面,那堆积起来的一摞摞柴草垛,昼夜兼用,白天燃烧视其浓烟,夜晚则是熊熊大火。
说话间,韩敢当抬头看看太阳道:“日东中,该举表了。”
说着便让任弘帮忙,举起靠在烽燧壁上的那面赤色布旗,连续摇晃了许久。
而通过视火孔,任弘看到相邻烽燧也在举表。
“日东中时,日西中时,还有吃夕食的时候,举表三次,以确认相邻烽燧无恙,若是对面不回应,便要派人过去查看了。”
烽燧绝不是孤军奋战,而是互为犄角,相互守望,任弘颔首,却又问道:
“若是风沙雨雪大雾怎么办?”
韩敢当摊手:“那就没法子了,所以近十年来匈奴入寇犯边,常挑天气差的时候。”
接着他又与任弘说夜晚要举的“苣火”,苣当然不是莴苣,而是用苇杆扎成一捆的火炬。
“苣分大苣,小苣,四尺苣,任君巡视过柴房,里面有大苣三百,小苣九百,都是吾等平日里砍伐湖边芦苇所扎。”
任弘颔首:“陈彭祖给过我步广候官的《塞上烽火品约》,这一路上闲暇时便背下来了,你看我说的准不准。”
他说着就背了起来:“夜闻虏及马声,或见虏在塞外十里者,昼举一烽,夜举一苣火,毋燃积薪。”
“望见虏在塞外十里内,十人以上者,昼举二烽,夜举二苣火,燃一积薪。”
“望见虏入塞,五百人以上者,昼举二烽,夜举二苣火,燃二积薪。”
“虏攻亭障,五百人以上,一千人以下者,昼举三烽,夜举三苣火,燃一积薪。”
“虏攻亭障,二千人以上者,昼举三烽,夜举三苣火,燃三积薪。”
不同的组合预示着不同的敌情,更复杂的还有各候官规定的敌人从哪来,用不同长短品类的苣火,不同颜色的烟,要多复杂有多复杂。
但这却是每个燧长、助吏、伍佰,每燧三个官吏,必须熟练掌握的密码。
若是发错了信号,惩罚是极其严重的。更可怕的是,如果所举的烽火信号有误,轻则增援不力,重则增援军队有全军覆没的危险,最终致使匈奴入塞,杀掠百姓。
“全对,无一错漏!”
等任弘原原本本背完后,韩敢当越听越惊讶:“燧长真是好记性,这些品约,我可是花了一年时间才能牢记。”
任弘笑道:“记是一回事,用起来能否又准又快是另一回事,就比方说现在,若是胡虏忽然出现……”
话音未落,烽燧二层却传来一声示警。
“塞外有胡骑出没!”
……
ps:相关资料来自居延汉简《塞上烽火品约》
第25章 胡马欲南饮
“塞外有胡骑。”
说话的却是赵胡儿,他不知何时已蹲在烽燧第二层,在任弘和韩敢当说话间,他的目光一直凑在觑贼孔上,看着外面动静。
任弘和韩敢当连忙站到烽燧边缘往外看,却什么都看不清楚,还是赵胡儿上来指着给他们瞧。
“五里之外(汉里为415米)的籍端水北岸,一共三骑,一骑赤马,两骑黑马。”
顺着赵胡儿因为长期拉弓扣弦而留下深深凹痕的右食指看去,任弘这才隐约看清,果真有人马在北岸活动。
韩敢当的眼神则比任弘还差些,一直到另两名胡人赶着一大群白花花的羊到水边时才瞧清楚……
“眼睛花了,花了。”韩敢当如此嘟囔着,对自己眼力不如赵胡儿十分不爽。
“见虏在塞外籍端水北者,昼举一烽。”
任弘让韩敢当举烽,同时密切关注着疏勒河北岸胡骑的一举一动。
赵胡儿却已经放下了戒备,松开了握弓的手:“应只是一帐普通匈奴牧民,因在北边争不到牧草,这才赶着羊到水边放牧。”
韩敢当反问:“你如何得知?”
赵胡儿道:“那五骑中有三骑都是半大的孩童,勉强能驭马而已。”
韩敢当反驳道:“胡人不会轻易靠近长城,万一是故意以老弱和牲畜为先导,来诱燧卒出塞呢?先前也不是没有过。”
任弘颔首,据说一百多年前,汉高祖刘邦就中了类似的计策,冒顿单于匿其精兵,见其羸弱,导致汉军冒进。最后老刘身陷白登,困了七天七夜,连最后怎么出来的都语焉不详,成了汉初一大谜题。
赵胡儿却懒得再回答韩敢当,只数着那些羊的数目,对任弘道:“匈奴人主食不是肉,而是牛羊马所产的酪浆,在北山的部落里,一个五六口之帐,至少需要5匹马,2峰骆驼,6头牛,二十羊才能勉强维持生计,数目正好与这差不多。”
“虽然他们一般不会靠近长城,只在北山溪谷沟壑中放牧,但现在是八月,很快就要入冬了,必须让牲畜多吃一些牧草养膘,游牧地域变大,故常有人冒险来到水边放羊,派人出去稍加恐吓,便会狼狈而走……”
还不等任弘考虑要不要骑着萝卜出去吓唬吓唬,他们西边的凌胡燧已经收到这边传递的信号,抢先行动了。
有两名燧卒出了长城,骑着马朝疏勒河缓缓走去,行了不过三里,河北岸的五骑胡人发现了他们,立刻慌慌张张地赶着羊往北面地势复杂,沟壑纵横的高地退去。
而那两名燧卒则在水边大肆耀武扬威,看来驱逐少量胡人,也是烽燧的日常工作。
“果然如赵胡儿所料。”任弘心中暗道,这赵胡儿曾长于匈奴部落中,十多岁才逃出来,对匈奴人的习性十分熟悉。
“这个月是匈奴在籍端水边活动最频繁的月份,到下个月,他们就要离开夏牧场,进入更高的北山坡地上驻牧,来年二月月才会离开冬牧场。”
赵胡儿丢下这么一句话,便回到烽燧二层,捡起了一支胡笳这是他昨夜落下的,旋即朝任弘一拱手,沿着阶梯下去了。
任弘思索着他的话,心里却产生了一个疑问。
“若真如赵胡儿所言,本月匈奴人在水边活动频繁,刘燧长倒也有可能真是被胡人所杀,但真的如此简单?”
韩敢当看着赵胡儿离去,有些不满,对任弘道:“胡儿毕竟是胡儿,说的话不可尽信。就像狼跟狗长得很像,但毕竟是狼!”
任弘心里有底,不过这俩人究竟是结了什么怨?
他笑道:“我知之,但韩伍佰,我有一点不明白。”
任弘指着位于疏勒河南岸的长城道:“当年修筑这长城烽燧时,为何不修在河水北岸?敦煌本就缺水,竟将水源拱手让给匈奴,使之能与我共有,此兵家之大忌也。”
韩敢当道:“任燧长有所不知,修这道长城时,中部都尉以北并无匈奴,近十多年来才从东边的马鬃山陆续迁来一些。故昔日筑垣时,只考虑籍端水以北离敦煌太远,恐救援不及。倒是在东边的宜禾都尉,因为要防御马鬃山的南下匈奴,长城便设在籍端水之北……”
接着他便对任弘说了敦煌北部匈奴的分布情况:一百年前,匈奴占领河西走廊后,分浑邪王、休屠王在此驻牧。后来二王为霍去病所破,浑邪王杀休屠王,归降汉朝,两个大部落被汉武帝迁到陇西等地,成了“五属国”,敦煌等地遂空。
在汉武帝规划下,中原移民陆续迁入河西适合农耕的地区,匈奴单于也派了新的部落,驻扎在敦煌、酒泉北边的马鬃山一带,号“右犁王”。
马鬃山虽然不如敦煌绿洲富饶,但也有些水草森林,成了右犁王的冬季牧场,其麾下有引弓之骑数千,掌握着通过星星峡,进入西域伊吾(哈密)的交通要道……
右犁王就成了敦煌郡主要防御的敌人,而赵胡儿,便是许多年前,从右犁王手下一个千夫长那跑过来的。
任弘了解了缘由,虽然过了河,还有地形复杂的北戈壁,外加峰峦起伏的北山,看上去,破虏燧并不会成为匈奴犯边的战场。
但这未设防的河流,却能成为胡骑长途跋涉后的补给站,实在是敦煌防线上致命的缺陷……
放目望去,入秋的塞北最是美丽,胡杨叶子橙黄,红柳嫣红,布满疏勒河谷,后世若看到敦煌有这么好的植被,应该高兴才对,可现在却总感觉那些林木中暗含着危险。
等下了烽燧,正好陈彭祖刚刚醒过来,捂着被咬得满脸是包的脸,哭丧道:
“任弘啊,你这破虏燧的跳蚤,可真是凶恶!”
……
吃完朝食后,任弘送陈彭祖下到山下,除了为破虏燧申请再养一条警戒用的狗外,还希望陈彭祖能搞到敦煌郡令史对刘燧长验尸的爰书,也就是破案和验尸的报告,抄录来给自己看看。
“爰书?你想做甚?”陈彭祖抬起头,诧异地看着任弘。
任弘道:“破虏燧才死了燧长,虽说令史定案是胡虏或流民贼杀,但我心里有些不安,想看一看。”
他先前已分别问过燧中众人,关于刘燧长死亡的情形,当日是吕广粟在看烽燧,只远远看见刘燧长骑马而出,去河谷里狩猎,但进了胡杨林后,却久久未出,到傍晚才觉得可能出了事,派人过去一看,已经晚了……
整个过程里,没有可疑人物从河谷离开被烽燧看到,凶手何时潜入,又如何遁走,成了这起谋杀案最大的迷。
“真是多此一举。”陈彭祖摇摇头,但还是说道:
“爰书在中部都尉驻地留了一份,待我回去瞧瞧。”
“多谢陈兄,等休沐时我请你吃酒。”
陈彭祖又好心提醒任弘道:
“要我说,你与其关切此事,不如好好准备下八月十五的都试。”
“都试?”任弘新官上任,对军中制度还不太熟悉。
陈彭祖解释道:“便是秋日试射,八月十五当天,像我与苏延年这样的属吏,各候长、燧长都要去候官处报到,以弓箭或弩试射五十步外的靶子。”
原来这都试便是汉朝的军事演习,除了演练军阵外,官吏还要举行“(chu)刘礼”,也就是射礼,长安的南北军一般在立秋日举行都试。地方军队稍晚一些,时间也不统一,但必须在十月上计前完成,将各自的都试情况上报中央。
如此,方能在和平的时期里,督促将吏勿要懈怠了武备。
任弘细细问了,才知道秋试射时,每个官吏都要用十二支箭射击五十步外的靶子,以射中靶心的数量计算,6支为正常,超过6支的,每支赐劳十五日,若是不足6支的,每支夺劳十五日……
这所谓的“劳”,说白了就是嗯……工龄。
官吏工龄到了一定年份,即便没有功劳,也是可以升迁的。
但任弘这种政审不过关的人,当当少吏就算了,还指望靠工龄混上位不成?
任弘有些不以为然,但陈彭祖下一句话,却让他打起了精神来。
“去年,破虏燧旁边的广汉燧燧长,十二支箭才中了一支,遭到整个步广候官嘲笑,最后还被候官一怒之下撤了职务。”
陈彭祖点着他道:
“任弘,不知你射术如何?到时候若是射得太次,你这燧长的位子恐怕不等坐热乎,就要丢了!”
第26章 强弓劲弩
汉弩的强度从一石、三石、四石到十二石不等,六石以上是足张弩,臂张弩的话,通常以三、四石为常用。
眼下任弘手里所持的便是一架四石具弩,它张力约合120斤,最远可达百五十步,但最佳射程,还是在百步内。
汉弩较秦弩进步了很多,机身加了铜郭,郭身上还刻着十来个小字:“元凤元年八月卅日敦煌发弩官令匠金作弩”,这是制弩必须的工勒其名。
在任弘看来,这位名叫“金”的工匠审美是很不错的,弩臂上有红黑相间的漆鎏花纹,弩弓长四尺,完美的曲线犹如展开的双翼,入手是沉重的手感以及给士兵带来的安全感。
不过它的一切核心技术,都集中在铜郭内的金属弩机里,牙、望山、钩心、悬刀,青铜时代的造物以机巧结合成一体,让弩成了精巧的杀人利器!
任弘深吸一口气,拉起望山,让弩牙上升,带起钩心,钩心下齿卡住悬刀刻口,使弩机保持锁机状态。
第二步,将牛筋弓弦扣在牙上,抽出弩矢装入弩臂上的箭槽里,再用尽全力后拉,使箭杆顶在两牙之间的弦上。
第三步,端起弩,用加了五个刻度的望山瞄准目标,然后犹如扣下枪械扳机般,扣动悬刀!伴随着弩机内传来一声清脆的弹响,钩心立刻下沉,带动牙下缩,早已蓄力已久的弓弦迅猛脱牙回弹,将弩矢飞速推射而出!
一眨眼后,弩矢已经钉在长城墙垣上的靶子上了。
养狗的张千人手里已经收着十多枚箭矢,此刻跑到靶前一瞧,给任弘报了最终的成绩。
“十二矢中七!”
这让任弘松了口气,多亏了过去半年,自己缠着悬泉置守角楼的材官教授了简单的弩术,看来半个月后的都试,自己起码能在及格线上。
但射术还是要继续练的,任弘也发现了,自己在近身格斗因为想法太多,操作总跟不上脑子。反倒是远程射弩比较冷静,往后到了西域,自己大概就要走材官路线,一路从“汉农夫”升到“汉劲弩蹶张士”了……
可惜的是,破虏燧众人里,并没有弩术很好的人,眼力最好的赵胡儿,用的却是弓……
如此想着,任弘看向旁边看自己射弩的赵胡儿,笑道:“你也试试?”
赵胡儿没有答话,但手上却已经解下挎着的复合弓,站直了身子,从腰间箭袋抽矢,一拉弦,一张弓,箭矢直指目标,随后放开手指,一气呵成,速度比任弘上弩速度起码快了一倍!
定睛一瞧,箭矢正中靶心!
汉代的弓分为三类:上等力气的人能挽120斤,叫做虎力,但这种人很少;中等的能挽**十斤;下等的只能挽的六七十斤左右。
赵胡儿能挽强强弓十余矢而不歇,可谓虎力了。
虽然弩机能让任弘这个中等气力的人,通过手与腰力并用,发挥上等力气的效用,但要让他拉四石弓,大概六七支箭就累得够呛。
但赵胡儿却不必休息,竟一口气射了十二支箭!数了数后,一共中了十一枚,可谓十分骇人了。
哪怕是与赵胡儿有过节的韩敢当,在烽燧上看到这一幕,也不得不承认:“非十年之功,不可能有如此射术。”
这就是弓弩的区别了,弩机利用机廓的精巧,将上弦和瞄准分开,所以比弓的弹射力更大,射程更远,杀伤力更大,最后阶段只需要专注于瞄准而不必考虑控弦,加上望山帮忙,命中率也更高。
弓看似构造简单,但要用好却比弩更难,很多时候要射中目标,靠的不全是仔细瞄准,而是感觉……所以培养一个普通弩手,一年足矣,但一个弓手,没有三年每日挽弓的熟练度根本不可能。
弩机唯二的不足是:在上弦速度上,弩远不如弓,尤其是当你遇上一个使弓的老手时,还不等端起弩瞄准,估计就被对方射死了。此外,当在颠簸疾驰的马上时,弩机根本没有从容上弦瞄准的时间,反倒是那些骑射娴熟的射雕者,一反身一弯弓,或能将你射落马下!
强弓劲弩,两种相似而不同的武器,实无优劣之分,只是弩更适合人口庞大,可以短时间培训大量临时士兵的汉朝,弓则更适合人少但从小便修习骑射的匈奴。
喊着燧中众人试射过后,任弘便要履行公务,前去巡视天田。
按照顺序,今日巡视天田的人轮到吕广粟,但任弘却又点了一个人。
“赵胡儿,你也随我去走走?”
……
巡视天田相当于一场负重越野,任弘披上了一身皮甲,头缠黑帻裹巾,腰上挂了柄四尺长的环首刀,又背了上了他方才用的弩,弩矢三十枚,挂了个褡裢装水,但没有骑马。
“破虏燧东西共有长达十二里的辖区,我作为燧长,总得一步一步亲自走过才行。”
赵胡儿和吕广粟已在等待他,赵胡儿将头上短短的辫发,在头顶扎了个小髻,问他为何时,与赵胡儿关系不错的吕广粟代为回答:
“先前赵胡儿曾以辫发巡视天田,差点被旁边的凌胡燧当成越塞的匈奴探子给抓了起来!”
不过这赵胡儿身在汉地,却留着胡人的发式,莫非真如韩敢当所言,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么?
赵胡儿没有太多话,只在前头默默走着,目光始终落在脚下。
吕广粟也喊道:“任燧长,烽燧外设有陷阱虎落,跟着我走。”
“虎落”,也就是柳枝编制的篱笆墙,可阻挡匈奴骑兵靠近,他们若想越过,便要下马搬开,给烽燧守卒从容施射的机会。
在门外的沙地里,还埋着些陷阱,用草席一盖,蒙一层土,根本看不出来,里面布满胡杨木桩,木桩削成三梭锐尖,若有人想要强行突破虎落进攻烽燧大门,难免会一脚踩进去。
小心翼翼绕过虎落,接下来便是一大片树林,赵胡儿在一棵榆树前停了下来,找了找是否还有未枯黄的树叶,然后又用刀削剥了点榆树皮,直接就放进了嘴里嚼,犹豫了一下后,还给任弘也递了点。
见任弘满眼疑惑,赵胡儿解释道:“燧长不是问我为何眼力这么好么?将榆树叶、皮吃下去,便能在夜里看得清物件。”
“原来这便是诀窍。”
任弘笑着有样学样,边塞里新鲜蔬菜极少,很多戍卒得了夜盲症,到了天一黑就成了瞎子,啥都看不清,这榆树叶、榆树皮还真能补充点维生素,聊胜于无吧。
再往前,便是紧挨着长城的天田了,柔软的细沙铺在长城两侧,若有人马越塞,会在上面留下深深的脚印,若无大风沙,脚印不会很快消失。
和沉默寡言的赵胡儿相反,吕广粟话倒是很多,絮絮叨叨地冲任弘抱怨道:
“画天田可是累人的活,要铲掉草木,铺撒细沙,一人每日只能铺三百步而已,全部铺好后,还要每日巡视,吹散的地方要重新平整,艳阳天里,很容易头晕目眩,若有足迹而未注意,事后就要受惩处了。”
说着吕广粟往口中灌了一大口水,纵是入秋,头顶的烈日仍让三人满头大汗,直叫他们头晕目眩。
任弘摸了摸头顶缠着的帻,同样被太阳晒得烫呼呼的。
他笑了笑,从背着的褡裢里,拿出了三顶毡笠,往自己头上一扣,又给吕广粟、赵胡儿一人扔了一顶。
“戴上罢,好歹能在巡视时少晒点日头。”
这是任弘来之前,请悬泉置里会缝补的传舍佐帮忙做的,类似后世武松、林冲戴的玩意,这东西四周有宽檐,顶上还被任弘加了红线织成的缨。
它在作战时是个弓手的好靶子,当然不能戴,但对巡视的燧卒而言,反倒需要醒目的标志让烽燧远远看到自己。
“好东西啊,以后不怕炎日暴晒了。”
吕广粟戴上以后爱不释手,赵胡儿也没有拒绝这好意。
他们的巡视在继续,每一块天田都要仔细检查。
不过在任弘看来,这天田的作用其实还是太被动了,毕竟长城不高,后世的美墨隔离墙都有人翻,塞外的胡人和塞内的逃亡者若是铁了心,乘夜翻越长城也不是什么难事。
而天田根本无从阻止他们,只是让烽燧事后看到了心里有底:昨夜有多少人溜出去,又有多少人溜进来?
正思索间,走在前面的赵胡儿却忽然停了下来,他单膝跪地,蹲在一片天田前。
“任燧长,看这!”
等任弘走过去时,不由皱起眉来:
天田平整的沙地上,多出了一串深深的脚印!
第27章 天田里的脚印
片刻后,任弘已叉着腰,站到高达两丈的长城上了。
这土垣是以红柳、芦苇为骨架,中间实以黄土,层层夯筑而成的。最初时外表抹得平滑,但数十年风吹日晒,外侧黄土掉落,露出了一层一层的芦苇杆,倒是方便人拽着它们翻越。
任弘能看到,一串脚印,从塞外疏勒河方向过来,踩过天田,翻越长城,重重落到地面上内侧天田里,然后继续朝塞内延伸……
脚印被人用树叶扫过,但因为过于匆忙,又或是天色尚黑,未能扫清,简直是欲盖弥彰。
“果然有人越塞而入啊。”
任弘没想到自己赴任第二天就遇到了这种事,他也开始猜想越塞的是啥人?反正不可能是火红色头发的女野人。
而赵胡儿,早就在长城内侧观察那些脚印了,却见他伸出手,以大拇指和食指的距离为尺,量了量天田上的脚印后便道:“这脚印是一男子所留,身高不足7尺。”
任弘前世不是警察,没破过案,更没学过足迹学啊!
顿时有些惊讶,看着赵胡儿那张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道:“你何以知晓?”
赵胡儿道:“身长是脚长七倍,男子迈步较女子更大。”
他又观察了一左一右两足脚印深浅后判断:“右腿或是有伤,故一脚浅一脚深,翻过长城后未能稳住,摔了一跤……”
这点任弘也看得出来,因为那人落地姿势不太好,留下了一大个屁股印。因为慌乱,竟是手脚并用爬过天田,然后又回头用树叶或什么东西扫了扫,希望亡羊补牢,但仍未完全清除痕迹。
赵胡儿往前挪动了几步,观察天田边缘的脚印后露出了笑:“腿伤应是摔得更重了,一瘸一拐。”
“那能否确认,此人是何时留下了脚印?”
任弘只能判断,这次越塞,不会早于昨天傍晚韩敢当和张千人的巡视,也不会晚于天色大亮后。
烽燧可不是摆设,光天化日之下翻越长城几无可能。
赵胡儿道:“当然能,这应是下半夜留下足迹,地面有露水较潮,泥土易碎裂,足迹边缘模糊不清,更何况……”
他从足迹里,小心翼翼地挑出一个黑色的东西,凑在鼻子边闻了闻,甚至伸舌头尝了一下。
“这是何物?”任弘也来到旁边。
赵胡儿将此物递到任弘和吕广粟面前:“野黄羊的粪蛋,还是新鲜的!”
“呸呸,你这胡儿,不是害我么!”吕广粟已学着赵胡儿的样子,将其放入口中品了品,闻言暴跳如雷。
赵胡儿解释道:“眼下是秋天,野黄羊觅食较夏日更早,平旦时分便会在籍端水两岸活动,留下粪矢,被此人无意踩到。”
“那塞外来者,定是在平旦之后才翻越长城,因天色未大亮,此地离左右两个烽燧又远,守后半夜的尹游卿未曾发现。”
平旦,距离现在已过了好几个小时,这人还追得上么?
赵胡儿来了精神,向任弘请命追击:“燧长,他伤了腿脚,定跑不了太远,白日逃匿,容易被巡视的燧卒发现。又自以为清除了天田的痕迹,说不定正窝在某个能遮阴的地方休憩呢。”
任弘颔首:“既然是来自塞外的匈奴人,或许持有兵刃,不可大意,吾等三人一同前往围堵。”
“不是匈奴人。”
赵胡儿却摇头,指着那足迹道:“匈奴人基本都穿毡履或皮靴,但这脚印,是粗麻绳履留下的!”
任弘还能说什么呢?真是心服口服,放后世,这赵胡儿不但可以去奥运会射箭,还可以当个刑警了罢?
同时他也十分眼热,若自己能学会这项足迹追踪的技能就好了,往后去了西域,应该能派上大用吧?
任弘存了学艺的心思,不由多夸了他几句,赵胡儿却摇头道:
“这不算什么,我在马鬃山时见过最厉害的猎手,能根据蹄印和粪便、兽毛断定野兽种类,是新印还是旧印,是惊走的还是信步觅食,是公的还是母的,是否有孕。”
怀孕都能知道?任弘长见识了。
马鬃山是赵胡儿少年时曾生活过的匈奴驻牧地,与典型的草原不同,那一带是森林草原地带,所以狩猎占的比重很大。
任弘问道:“那这足迹追踪,是谁教与你的?”
赵胡儿却忽然缄默了,似乎很不愿意提及那个教授自己本事的人,最后只淡淡说道:
“一个胡人。”
……
离开天田后,足迹便越来越模糊,等任弘他们追踪两三里后,竟完全消失了。
因为前面是一片干燥的黄土地,一眼看去,地面似乎没了踪迹,吕广粟又热又急,手里拿着毡笠扇个不停:“吾等跟丢了?”
但在赵胡儿的眼中,这“猎物”留下的信息,却如同雪地里的鸿爪,无比清晰!
他能找到那逃亡者因为受伤,拖着右脚前进留下的淡淡痕迹。
他能摸着一株被踩踏的枯草,一块踩得崩裂的土,确定猎物方向!
“近了。”当赵胡儿找到一棵被拔出后咀嚼,又吐掉草汁的沙葱时如是说。
随着目标越来越近,任弘也有疑问:若真不是匈奴人,那为何从塞外来?
终于,当足迹再度出现时,三人也已经靠近了一个雅丹崖壁,赵胡儿认为,那人就躲在这附近。
等任弘爬过去一看,果然有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正躺在崖壁下的阴凉处昏睡。
他朝吕广粟和赵胡儿比了比手,三人潜着身子,从不同方向摸过去。
任弘蹑手蹑脚地前进,身形矫捷,而赵胡儿则边走边摸弓瞄准。
这时却听到“噼啪”一声响,却是吕广粟这厮太笨,竟踩到一根枯木枝!
那人一个激灵,猛地从昏睡中醒来,连滚带爬地起身要逃跑。
但赵胡儿的箭更快,一支羽箭射到他脚边,吓得这人又一屁股坐倒在地,不敢动弹。
任弘连忙几步上前,手里的环首刀对准了他!俨然边防战士抓获毒贩的架势。
“站起来!手放到头上!”
这人年纪三十左右,乱如蓬草的头发,脏兮兮的脸呈青黑色,满是惊惧的双眼,龟裂的嘴唇微微颤抖,嘴角还有沙葱的汁。
虽然身上是破烂的毡衣,但脚下的确穿着一双麻绳履。
在任弘的喝令下,此人颤颤巍巍地起身,他右脚的确不太方便,站直后身高不足七尺,和赵胡儿从脚印里判断的一模一样!
“上吏饶命!”
当吕广粟反拧着他胳膊,要将此人绑起来时,他终于缓过神来,大声叫着跪在地上,嘶嚎道:
“上吏,我是被胡虏掳走的,历尽千辛万苦,可算是从匈奴逃回来了!”
任弘看着此人的眼睛:“你是没于胡地的编户齐民?籍贯在哪?”
此人结结巴巴,想了半天才应道:“我……我是酒泉郡玉门县的庶民,去年胡虏入塞劫掠,不幸被掳入胡地……”
“说谎!”
第一次出勤的破虏燧长却打断了他的话:“被掳走的大汉子民,逃回后至烽燧叩门,说明情形即可得到救治,何必偷偷越塞!”
当年赵胡儿从匈奴逃来,就是被破虏燧的“赵燧长”所救。
“更何况……”
任弘一把扯开其身上的毡衣,露出了满是鞭痕的背部,还有肩膀处四个明显的墨刺黥字:索氏之奴!
“你若真是编户齐民,身上为何会有奴婢的黥字?”
第28章 围城
“我叫冯宣,年廿八,乃是敦煌索氏大奴。”
被任弘戳破身份后,那个越塞的亡人只好垂头丧气,交代了自己的身份。
敦煌索氏,其先祖乃是汉武帝时的太中大夫索抚,跟任弘的祖父任安一个级别,都是秩比二千石。
据说索抚劝诫汉武帝勿要求仙无果,反倒被正狂热追求长生和寻找西王母的刘彻降罪,免官远迁敦煌。
本就庞大的巨鹿索氏遂迁徙至此,来时哭哭啼啼,但三十多年过去了,他们已在敦煌扎下了根,繁衍生息,成了这边陲之地唯一一户“豪大家”。
西汉的豪族远比不了东汉时势力庞大,但作为开拓敦煌的大功臣,索氏子弟在郡内任官,名下田宅奴婢自不会少。
这冯宣便是索氏的田奴,没有身份自由,汉朝已废除大部分肉刑,官府也不往人脸上黥字了,但豪强为了防止奴婢逃亡,还是在他们背上留下了记号。
看到冯宣背上的黥字,任弘就想起自己的萝卜,这马儿好像就是索氏赠送给傅介子,傅介子又转手送自己的,萝卜那马屁股上,也有个烙印呢。
由此可见,奴婢的地位,和牲畜并无太大区别,被当做财产而非人。作为家中私奴的他们,除了晨起早扫,饮食洗涤,做各种杂务外,还要顶着塞北的风沙,耕作田地,少有休憩。
“做家奴太苦了,我实在受不了,却又听人说,匈奴中乐,君臣约束轻,无刑狱……”
这便是冯宣逃亡匈奴的原因。
任弘是有所耳闻的,除了匈奴每次入塞劫掠人口外,汉人主动的北逃也时常发生。
最喜欢外逃的,自然是在汉朝境内触犯律令的盗贼们,为了彻底摆脱受官府追捕的窘境,越塞跑到匈奴去,就成了最佳选择。
其次是内地移民和戍边士卒,并不每个人都有好运气,碰上一个优待属下的将军,若遇上官吏苛待奴役,士卒敢怒不敢言,直到某天忍耐的弦终于崩断,便选择逃亡逃回家乡有可能被抓到遭受惩罚,逃亡匈奴似乎更好些。
最后一类,便是冯宣这样的奴婢了,地位低下,日子愁苦,他们听了一些关于匈奴“自由”“安乐”的传闻后,难忍煎熬者因近匈奴地而亡入。
“我听了那些传闻后,便暗中准备,最后带着吾妻从宜禾候官处跑了出去……”
说到这,冯宣垂下了头,哭泣不已,当他们翻过墙后才发现,匈奴的生活,可远不如道听途说的那般美好……
“在匈奴生不如死,所以我又逃了回来,但吾妻却被抓了回去。”
听到这里,一直沉默寡言的赵胡儿忽然愤怒了,竟站起身来,对着冯宣,狠狠踹了一脚!
“你自己越塞去匈奴寻死也就罢了,何苦将汝妻也带到火坑里!”
……
后世提起游牧生活,往往是“风吹草低见牛羊”,风景如诗如画,日子飘逸而自由。
但在回破虏燧的路上,从赵胡儿和冯宣的口中说起的游牧生活,却完全不那么回事……
“在匈奴,普通牧民的日子,可比塞内苦多了。”
赵胡儿的目光越过长城,似乎看到了今天早晨,冒着危险跑到疏勒河边牧羊的那一帐匈奴人,是什么逼迫他们铤而走险?
自然是为了生存。
“在塞内,哪怕再贫瘠的土地,一个五口之家,百亩也足以养活。”
“但在塞外,匈奴人不种粮食,而是驱赶牲畜食草,再以其肉酪为食。一百亩草地只能养活一头羊,而一帐五口之家,需要三四十头羊。”
这就意味着,一户牧民,至少需要三四千亩牧场。
而且牲畜一般是舍不得杀的,只能靠奶和酪来维持生活,冯宣最初想象中,匈奴牧民大口吃肉的生活完全不存在。
每日优哉游哉随便放放牲畜也是无知者的脑补,牛的确不需要多照料,吃够了就会在原地反刍,马则与牛相反,这些四条长腿的生灵生性好动,可以去很远的地方吃草,然后自己回家。
但不挑食,高繁殖率,高产乳量,最适合作为主要畜种的羊就不行了。它们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需要人力持续地照看,一刻也不能走神。且羊群食量大,埋头吃完一片草地,就得驱赶它们前往下一处。
所以想要当好一个牧民,绝不比农民简单,甚至更难,你必须精打细算,调控家畜比例,控制在四季牧场停留的时间,还得做射猎、采集甚至是参加战争劫掠等副业,才能勉强维持生活。
这便是游牧者的抉择。
所以,对这些技巧一窍不通的中原人去到匈奴,能过上好日子?
傻瓜才相信。
那些投奔匈奴的人去到后,发现想靠自己养活自己,完全没可能,怎么办?只好像在汉朝一样,依附他人呗。
匈奴的阶级分化也很严重,诸王、千夫长们过着大酒大肉的生活,至于冯宣这样的逃过去的奴婢,仍是奴婢。只是工作变成了放羊、拾粪、挤奶、割秋草、装卸毡帐,或者为匈奴的诸王种粮食屯谷,同样一年到头不得休息。
冯宣就这样干了一年苦工,其妻则被奴役他们的“千夫长”霸占,还为其生了个胡儿,只没在办事时让冯宣在帐外吹箫助兴。
作为奴婢,这样的境遇,在汉朝也可能会遇到。
但比已废除人殉,只有少数地方还在偷偷坚持的中原更残酷,由于匈奴重祭祀,外逃的汉人,还经常会被当做人牲……
“我听说过贰师将军李广利的结局。”
听到这,任弘说话了:“李广利,这位孝武皇帝晚年最优宠的将军、外戚,在战败投降匈奴后,一度被单于封为王,宠信有加。但最后还是因为阏氏和胡巫的一句话,被匈奴单于杀了祭神!”
堂堂将军、诸王的性命尚且朝不保夕,匈奴的贵族们每逢节庆,杀几个汉人祭天,更是再寻常不过。
“我就是听闻那千夫长要将我夫妻二人作为祭品,供奉给他们的天神,这才逃了出来。”
冯宣被吕广粟押在后头,哭诉着说完了他的故事,已是对逃出去的事后悔不已。
“这是你自己选的!活该!”赵胡儿依然不解气,回头又骂了冯宣一句。
任弘却摇了摇头。
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其实这冯宣,也没得选择。
他生来就是奴婢,而不管在汉朝还是匈奴,在安息还是罗马、月氏,最底层阶级的处境,永远是地狱……
但是话说回来,虽说这长城之内的大汉朝,并不是均贫富,等阶级,十全十美的人间天堂。
但任弘可以打包票,她大概是这天地间,这时代里,最和平和安定的国家了……
汉武帝时的穷兵黩武已经结束,经过十多年休养生息,民生在慢慢恢复,新的农业技术被赵过推广,田租三十税一,徭役口赋减轻,地方上豪强被汉武打了一波后,还没重新起势。
看看汉朝的普通庶民生活吧,虽然这儿也有许多不孝子,但起码敬老一直是中原礼俗,作为生活稳定的农耕者,汉人过得紧巴点,也能留些粮食来供给家中老人,让他们不必选择自我牺牲。
而普通的匈奴牧民家里,连这点供给老人的资源都挤不出来。
你说哪边的底层生活更残酷?
汉地的奴婢戍卒逃亡塞外,才发现上了当,追悔莫及。而塞外的胡人部落,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也在诸王带领下,大群大群地投靠汉朝,倒是踏踏实实地当了“归义胡”,在五属国过着乐不思蜀的生活。
“这真是个围城啊。”
任弘侧过脸,看着如同一条黄龙,将汉匈两个帝国,将农牧两种生活方式分隔开来的长城,暗暗感慨道:
“墙里的人想象墙外多么自由美好,总想出去,殊不知墙外的人,却更想进来……”
末了,他看向被冯宣的事触动了回忆,闷着头向前走的赵胡儿,跟了上去,将淡米酒递给他。
“你呢?赵胡儿,我想听听你的事,你为何逃出匈奴。”
……
赵胡儿默然良久,最后摸了摸头顶上,任弘送他的毡笠,还是说道:
“我母是匈奴入塞时,被掳到匈奴的,她生下了我后,仍教我学汉话,告诉我塞内的富庶与安定,让我终有一天定要回去!”
说起母亲时,赵胡儿眼里难得露出了一丝温情和怀念,那是蓝天白云之下,青葱绿草之上,少年将头枕在母亲膝上的时光。
“而我父……”
说到生父,赵胡儿眼里的温情没了,反而多了几分仇恨:“是将母亲从塞内掳走,经常殴打她的粗鲁胡人,对我也随时抽鞭子,往死里打。帐内最初有牛羊近百头,再加上他是个好猎手,日子过得还算充裕。”
“但在草原上,当遇灾时,不管你有多少头牛羊,都不顶用了!”
胡天八月即飞雪,草原上的气候太恶劣了,每年十月份后,夹着雪的白毛风一直刮,草原积雪太厚,牲畜扒不开雪吃草,常会大群大群饿死。
好容易熬过冬天,黑灾又来了,几个月不降雨,牲畜缺水也活不下去。更有瘟疫、狼群如影随形,哪怕一户人家有上百头牛羊,一场灾祸下来,也会立刻绝户!
当牛羊死绝时怎么办呢?这时候就要做出选择了。
“匈奴之俗贵壮健,贱老弱,当灾害降临,老人就只能被抛弃,留在荒地里等死,或是被狼和秃鹫吃掉。”
“若剩下的牛羊还是不够养活家庭,女人也得做出牺牲,她们会被卖给牲畜还充裕的富人,以换取能让其他人活下去的牲畜。”
“于是我父便将我母送人做了奴隶,就为了换五头羊,还有三袋马奶酒……”
赵胡儿捏紧硬弓:“我磕破了脑袋,希望以我替代母亲,但他只是一脚将我踢开!”
“没多久,我母亲便死了,被那户富裕的胡人施虐而死,事后野地里一扔,就当是死了头羊!”
任弘听明白了:“这便是你逃出匈奴的缘由,那你父亲……”
赵胡儿咬着牙道:
“当我听闻母亲死讯后,我便乘他喝得烂醉,烧了毡帐,逃了出来。”
赵胡儿眼中,仿佛出现了那顶熊熊燃烧的毡帐,以及年仅十二岁,在胡骑追赶下,亡命逃向长城的自己。
“我父,便是教我狩猎和寻觅足迹的人。”
赵胡儿抬起头,猛灌了一口酒,看着苍天,开怀大笑道:
“他也是我杀的,第一个胡人!”
第29章 狗官
烽燧每天至少要巡视两次辖区下的天田,上午时任弘去了东边,抓回来了一个偷偷越塞回来的索氏大奴冯宣,下午他则去了破虏燧西边那儿便是八天前,刘燧长遇害的地方。
赵胡儿奉命在燧里看着冯宣,于是任弘的巡逻小队里,除了他刻意要带着的吕广粟外,就另加了一人:出门总喜欢带条大黑狗的张千人。
破虏燧的几个人都有各自鲜明的性情:就比如这张千人聊起天来,三句不离狗字。
他先是喋喋不休地说起自家的仕途渊源:“我祖父在长安时,在上林苑中做事,上林中有六池、市郭、宫殿、鱼台、犬台、兽圈,他便是犬台的狗监。”
任弘笑道:“我在效谷县学《凡将篇》时,教我识字的郑先生说,作这篇章的司马相如,便是被狗监杨得意推荐给孝武皇帝的。”
汉朝是能买虚衔官的,司马相如在汉景帝时花钱买了个武骑常侍,但一直没机会更进一步,直到梁孝王来朝来与他看对了眼,到了梁国,与梁孝王豢养的文士们吟诗作赋,写了那篇《子虚赋》。
后来梁孝王因不得为皇嗣,怨恨之下派人朝中大臣袁盎,事情败露彻底凉凉,梁苑门客们作鸟兽散,司马相如也只能灰溜溜回了老家蜀地,就是在那时才勾搭了卓文君。
到汉武帝继位时,很喜欢《子虚赋》,却以为作赋的人已经作古,直到同为蜀郡人的杨得意提及司马相如,才知道原来作者还活着……
“不错,杨得意在我祖父之前几任。”
张千人的祖父算不得大官,但毕竟是官宦之家,哪怕流放敦煌家境没落了,也能让张千人识字。不过因为用来教张千人识字的是家传的《相狗经》,家学熏陶之下,张千人的爱好,仍集中在狗上。
“犬有三种,一者田犬,二者吠犬,三者食犬。食犬最易养,体肥不吠,养以供馔。吠犬次之,短喙善吠,畜以司昏。最难养成的,还是用来田猎的田犬,长喙细身,毛短脚高,尾卷无毛,使之登高履险。”
他还说,不同颜色的狗也有优劣之分,黄狗品质最好,白狗品质最差,黄眉的黑狗宜看守,浑身全黑的则是耗财的祸胎……
“胡地又有一种高四尺的胡犬名獒,最是凶猛,近年来传入敦煌,可惜太贵,数千钱才能买一只。”
滔滔不绝说完后,张千人向往地说道:
“我往后不求能回长安,只望能当上步广候官属下专门饲犬的狡士,便足矣。”
做个比百石的狗官,这就是张千人此生的梦想了。
“好好做。”吕广粟回头笑道:“多养些食犬出来,狗肉我爱吃,狗皮袜也不错,暖和。”
张千人气得与他互骂起来,这时候,他们已经走到刘燧长遇害的凶杀案的现场,此地是位于破虏燧、凌胡燧中间的一大片胡杨林。
站在满是落叶的林地中,回首望着左右两个烽燧,任弘若有所思。
赵胡儿说过,这附近常有黄羊出没,刘燧长来这射猎说得通,但令人诧异的点就是,携带弓刀,全副武装的他竟被人近身杀害,直到傍晚时分久久未归,才被破虏燧派出的几人发现尸体。
虽然为树木遮挡,烽燧上无法看到胡杨林里发生的事,但事后凶手何时离开,总该有所察觉罢?
但当日守破虏燧的吕广粟,却说没看到凶手离开,至于隔壁的凌胡燧,则言看到有胡骑出入林中,事后敦煌郡派令史来查验尸体和现场,的确有脚印往北走,便草草定了案。
倒是早上的时候,赵胡儿给任弘提供了一个信息:“我在事发次日,去过刘燧长死的地方,当时地上脚印不止一人!不止有往北,也有向东、向西!大概是借助岸边林木遮蔽,绕到烽燧视角看不到的地方才离开。”
凶手至少三人,这或许不是一起意外,而是一场有预谋的谋杀!
但令史可不会听他一个“胡儿”的话,若非赵胡儿当时与在烽燧东边巡逻,与广汉燧的燧卒碰过面,令史甚至怀疑是他所为……
正思索间,长城的方向,却传来一声唤:“破虏燧的新燧长何在?”
……
“今晨听巡视天田的人说,破虏燧来了新燧长,还想去认识认识,却不想在此遇到了。”
说话的是西边凌胡燧的程燧长,是个身高八尺的壮汉,年近四旬,身着赤色官布袍,头上缠着黑色的帻,一手抚着浓髯,一手摸着腰上的环刀,上下打量任弘。
“看任燧长的年纪,未壮?”
任弘朝程燧长作揖,笑道:“的确未壮,虚岁十九。”
程燧长有些惊讶:“如此年轻便做了比百石的燧长,他日不可限量啊!任燧长莫非是郡官子弟?”
这么年轻就做燧长,肯定是有背景的,程燧长已经开始回忆,郡里有没有姓任的大官。
“承蒙中部都尉和候官抬爱。”任弘笑着回应,故意给自己找了个不存在的靠山。
程燧长啧啧称奇,又道:“任燧长是来看刘燧长遇害的地方?”
他叹息道:“我与老刘有几年的交情了,他喜欢射猎,打到了鹿和黄羊,必定会邀约我去破虏燧吃酒,可惜啊,真是可惜。”
又恨恨道:“若让我抓住那杀人的胡虏亡人,定要生生卸了他的腿!”
二人就这样站在长城下聊了许久,程燧长是个热情的人,对任弘说了许多做燧长要注意的地方:“燧卒喜欢偷懒,就比方说这巡视天田,不是要取日迹么?有时后一日巡视的人,便与前一日的人约好,提前交换,届时走到半道阴凉处就休憩,瞅着时辰到了便回。”
任弘问道:“程燧长平日是如何约束燧卒的?”
程燧长道:“该抽鞭子时就抽,该给好处时就给,任燧长你要记住,总得给他们一些利好,才能驾驭得动。”
俩人直到日头偏西,才收住话头作别。
任弘借口初到燧中,事务繁忙,婉拒了程燧长约他去凌胡燧吃酒的邀请,远远看着程燧长上了马,与两名凌胡燧卒离开。
那匹程燧长座下的高头大马,不比任弘的萝卜差,看来其家境是比较富庶的。
吕广粟方才与凌胡燧卒分食了点肉脯,此刻有些眼热地说道:“程燧长会做买卖,因为凌胡燧离黑海子近,故常派燧卒打鱼,晒成鱼干后,再雇人送去敦煌贩卖,得了钱粮便与燧卒分了买酒肉,任燧长,吾等要不要也这样?”
吕广粟是有些嘴馋的,昨天的烤馕,数他吃得最多,毕竟大高个,普通燧卒这点口粮,他总吃不饱。
任弘却没答话,在回去的路上,只打发张千人远远在前走着,他在后揽住吕广粟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广粟,我在悬泉置时,与汝兄多黍最是相善。”
吕广粟连忙道:“兄长常与我说起过,承蒙任君照拂,为他写信,也从不收钱。”
任弘道:“有句话叫爱屋及乌,我初来燧中,其他人还信不过,但对你,却是当成了自己人!”
吕广粟摸了摸头上的毡笠,这是任弘慷慨所赠:“我自当为燧长左右手!”
任弘收敛了笑容:“那你老实说,刘燧长出事当日,你守在烽燧上候望,确实不曾见到有人在籍端水两岸出入?”
见吕广粟有些犹豫,任弘宽慰他道:“你放心,我只是想问清事情缘由,绝不会告诉他人……”
吕广粟走在路上,垂首看了脚下石子沙土半响后,才犹犹豫豫地说道:
“当日我的确在烽燧上候望,但钱橐驼却拿了酒与肉脯上来约我共饮。”
“我一时贪嘴,喝得昏昏沉沉,未能注意外头情形,可能,可能有看走眼的时候……”
……
“燧长回来了。”
任弘等人一回到破虏燧,钱橐驼便热情地打着招呼,这小老头因为年长,在燧里地位仅次于宋万、韩敢当,不仅在燧中负责造饭,还有缝补的技能,眼下手上正拿着一张毡皮:
“燧长给赵胡儿的毡笠是好东西啊,有了此物,就不怕巡逻时烈日暴晒了,老朽看了几眼,应是能缝制的,只是需要皮革,正好刘屠带了些回来。”
正坐在钱橐驼对面,与之低声聊天的矮个燧卒也连忙起身,对任弘见礼,却是个面色发黄的青年:“燧卒刘屠,见过任燧长!”
这刘屠是刘燧长的亲侄儿,先前告假,是与另一个燧卒,一同去参加刘燧长的葬礼……
任弘问了几句刘燧长葬礼的事,问道:“另一个燧卒何在?”
刘屠笑道:“他老母病重,回了家,让我代为告假。”
那个燧卒常与刘屠一组,共同巡视天田。
任弘所有所思点了点头,这时候,却听到外头传来一声哀嚎:
“任燧长,放了小人罢!”
叫嚷的是早上抓回来的冯宣,他被栓在狗舍旁边,只等明天派人押送去步广候官处。
先前冯宣大概是受伤加脱水,蔫蔫的,眼下吃了点东西,睡了一觉,却是精神多了,一个劲地求饶。
赵胡儿不理他,只靠在坞下,认真用小刀雕琢着手里的胡笳,而冯宣见任弘走过来,叫得更起劲了:
“任燧长,我若是被索氏抓回去,恐怕要被活活打死!”
任弘看着他道:“你还指望我放了你不成?”怎么可能,不管冯宣逃亡是否情有可原,作为燧长,私放亡人可是大罪。
冯宣压低了声音道:
“不敢,但我可以交代北山匈奴虚实,戴罪立功啊!”
这时候,正好伍佰韩敢当从烽燧上结束候望下来,闻言踢了冯宣一脚:“敦煌的戍卒又不出塞击胡,你交代虚实有何用?”
敦煌的边塞守备是很保守的,四个都尉府,屯戍、候望部队加起来虽有四千多,但都是以守为主,毕竟这边人口少啊,才三万人,很难支持大规模的军事远征。
所以河西四郡,一般是酒泉张掖那边主攻,敦煌就负责好好看好玉门阳关丝绸之路就完事了。
不过听韩敢当的语气,他对这种消极守御很有怨言,任弘从吕广粟和张千人处打听到了,韩敢当之所以对胡人满是怨恨,是因为数年前一次匈奴入塞时,杀了他的妻、子……
恨屋及乌,也难怪韩敢当常对赵胡儿恶语相加了。
“定会有用!”
冯宣病急乱投医,嚷嚷道:“我要说的事,与烽燧候望有关!”
韩敢当乐了:“难道你还要说,匈奴即将入塞不成?”
“不是,但近来,常有人从塞内,向北山匈奴中走私铜铁器物,我在胡地时亲眼所见!甚至还有弩机兵刃!”
冯宣道:“而那些器物,据说……”
“就是从这破虏燧附近运出去的!”
……
ps:第二章需要修改,下午才有。
第30章 狼人杀
“你是说,有人从破虏燧附近私出塞与匈奴交市!?”
听闻冯宣此言,任弘心里不由一惊!
像中国这样漫长的边境线,无论法律上的限制多么严厉,几乎每一个朝代,边境上走私活动都十分活跃。
汉朝亦然,边境走私贸易有一个专门的罪名,叫“奸阑出物”,而最著名的走私商人,当属汉武帝时的雁门马邑豪商聂翁壹。
任弘听说,此人是代地大贾,在与匈奴的走私贸易中积累了大量财富,颇得匈奴单于信任,但最终他不知是爱国心发现,还是想洗白资产,又向汉朝官员提议:以出卖马邑城为诈,骗匈奴主力来到边境,好让汉军将其一网打尽!
这便是著名的马邑之谋,那之后汉匈连年大战,正经关市禁绝,双方的物资交流,除了我抢你几千人口,你夺我十几万头牛羊,就只剩下走私了。
在河西四郡,也有许多像聂翁壹那样的走私商,通过种种途经出了塞,将中原物品输入匈奴,以换取匈奴的牛羊、金器、皮革,赚取巨额利益。
除了谷物外,匈奴人最感兴趣的便是铜铁、弩机、农具,眼下汉匈仍处于冷战状态,不论哪样,都是妥妥的资敌了!
任弘只没想到,偏偏是他来上任的破虏燧,还真是个走私的窝点,大窟窿?
“简直是胡言乱语!”
伍佰韩敢当表现得十分震惊,揪着冯宣骂道:“你说破虏燧附近有人奸阑出物,我终日候望烽火,日迹天田,为何不知?”
冯宣连忙道:“千真万确,大概是半个月前,吾妻在那千夫长帐中听到,确实说破虏、凌胡两燧中间的长城容易出入,我由此以为破虏燧附近候望松懈,逃亡时才从这边越塞……”
冯宣求功心切,啥都愿意招,应该不至于说谎,那么问题来了,这些发生在眼皮底下的走私贸易,破虏燧的众人究竟知不知道,参没参与?
而那刘燧长的死,与此事有无直接关系?
任弘稍稍冷静,看向正举拳要打冯宣的韩敢当。
韩敢当乃是伍佰,燧里的武力担当,妻子为胡人所杀,平日里言辞也常露出对匈奴的仇恨,按理说应该不会参与走私之事,但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他这些举动言行,是不是作伪?
还有早上才向任弘袒露了自己过往的赵胡儿,这个胡父汉母的神箭手,看上去死心塌地留在了汉朝,但谁又能打包票,他不会摇身一变,利用自己的身份,成为走私贸易的中间人?
除却这俩人外,如今整个破虏燧还有六人,助吏宋万、吕广粟、钱橐驼、张千人、尹游卿,还有刚回来的刘燧长侄儿,刘屠,值得信任的,又有几位?
任弘只感觉,自己在玩一场狼人杀……
刘燧长已经不明不白地嗝屁了,前车之覆啊,任弘接下来做的每个判断,说的每句话,都事关生死!
任弘默然良久后,定定看着赵胡儿:“方才我不在时,谁来关切过冯宣?”
赵胡儿已将胡笳揣回怀里,低声道:
“宋助吏出去伐茭前来问过,还有钱橐驼,来问了两次。”
“第一次是问此人是谁,第二次是问夕食要不要多做一人份。不过那会冯宣还在昏睡,燧长又令我看好他,不得让任何人问话,他与我闲聊了几句,便走了。”
又是钱橐驼,先前在刘燧长遇害当日,找吕广粟吃酒的不就是他么?
任弘回过头,却见头发花白,背脊微驼的钱橐驼,手里正拿着皮革在缝制毡笠,只是眼睛偶尔往这边瞟一眼,因为破虏燧巴掌大的地方,方才冯宣的话,他大概也听到了……
这个看上去朴实的老叟,真那么老实么?
这时候,外出伐茭草,割芦苇的宋万和尹游卿也回来了。
将背上一大捆茭草扔下后,尹游卿直喊累,他是燧里最年轻,最腼腆的燧卒,甚至只为昨夜任弘拿出来让守夜人穿的羊皮裘,尹游卿感激的话说了不少。
宋万却一言不发,仍阴着脸宋万对年轻的任弘来做新燧长,一直有些不满,作为燧里的二把手,他对走私的事,知不知晓?是否有搞掉刘燧长借机上位的动机?
就在这时,钱橐驼站起身来,笑道:“燧长,时已到,开饭罢?”
……
和贵族官吏的分餐制不同,戍卒们吃饭,反倒更像后世:或跪坐、或盘腿围成一圈,各自端着碗筷,他们面前的院子地面上,则放着大盆的饭菜羹汤。
任弘带来的烤馕早上就吃完了,下午是再寻常不过的戍卒伙食,用甑蒸熟的粟饭,就着陶鬲端上来,黄灿灿的冒着热气。
还有一大罐黑乎乎的豆豉,煮熟的大豆发酵制成,腌制时放足了盐,接受不了的人嫌它臭,但却是庶民下饭的好东西,已经很饿的吕广粟,已经往碗里扒拉豆豉,拌着饭往嘴里送了。
最后被钱橐驼端上来的,是用大陶盆装着的菜羹。
大陶盆放到地上时,端上来时,尹游卿看到了漂在上面的厚厚油花,不由惊喜:“今天是什么日子,菜羹里竟舍得放这么多油!”
助吏宋万则拿着木勺一搅,咦了一声:“不止有膏油,还有肉。”
的确,绿油油的菜羹里,还点缀着红褐色的肉块。
钱橐驼则道:“任燧长刚来,可不得吃好些。”
对平日里只就着豆豉大酱下饭的戍卒而言,能见到点蔬菜绿色已是好日子,再有肉,那就简直就是豪贵之家的生活!
吕广粟手持木匕就要开抢,却不料任弘却伸手止住了他。
“且慢。”
任弘笑道:“这菜羹看着可口,我先尝尝?”
吕广粟悻悻收回木勺,对面的宋万则冷不丁地说道:
“嘿,虽然只是一个小燧,但也该有尊卑之分啊,虽然刘燧长时没这规矩,但如今是任燧长说了算,是该先食。”
任弘也不管他出言讥讽,将自己的陶碗递过去,让钱橐驼给盛了一碗。
钱橐驼还特地给他多打了点肉丁,双手奉上时笑容满面。
而当任弘将碗凑到嘴边时,钱橐驼被皱纹包围的小眼睛里,更多了几分期待。
是期待任弘夸他手艺,还是在期待什么?
但任弘却只是将菜羹凑在鼻子前闻了闻,忽然抬头问钱橐驼道:“这是什么羹?”
“葵菜羹啊。”钱橐驼搓着双手道:“老叟在烽燧外种了几亩,眼下正是肥嫩的时节。”
葵菜就是后世的冬苋菜,是这年头的主要菜种,一般用来煮汤或者粥,因为本身含有的黏液,吃起来滑腻肥嫩……
来到汉朝后,在悬泉置待了半年,任弘对这种蔬菜并不陌生,但这碗菜羹,若仔细闻闻,却有一股异样而熟悉的味道……
“没加别的野菜?”
钱橐驼一愣,旋即笑道:“没错,燧长闻出来了,是加了点外面采的猪耳菜。”
“原来如此。”
任弘却将碗递还给钱橐驼:“宋助吏说得对,破虏燧小,没必要那么讲究尊卑,只需论长幼之序,钱橐驼,你既然最年长,那这菜羹,还是你先喝吧!”
除了知道缘由的赵胡儿和韩敢当对视一眼外,破虏燧众人都尴尬地坐着,面面相觑,不知任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任燧长昨天不还笑容满面么?今天就要立威?
钱橐驼笑容凝固在了脸上,接过碗后半响,才看向宋万,叹息道:
“老朽明白了,任燧长是信不过我啊!”
宋万将筷著一拍,有些不满地说道:“任燧长,钱橐驼是燧中老人了,其他人多是一年一轮换,唯独他在这待了足足五载,也做了五年的饭菜,从未出过错,任燧长刚来就难为他,这是何意?”
“不错,你原先待的悬泉置,是出了名的饭食可口,但这是烽燧,是边塞,有一口热饭便不错了!”
钱橐驼摇头道:“助吏,算了算了,既然任燧长嫌我,老朽也不受这委屈,走就是了,我现在就离开破虏燧,让候官重新换一个庖厨来……”
说着竟真就要走。
“连行囊都顾不上收拾,你就这么急着去报信?也罢,我就跟二三子说说,你在这菜羹里,放了何物。”
任弘却摸着腰间环刀,拦住了钱橐驼去路,对众人道:
“我半年前曾大病一场,家里人求医拜巫,其中一位巫医认为,我犯了癫狂之症,需要多安睡静养,于是开了不少独门药方,除了补脑的胡麻汤外,还有一样药我至今难忘,与你这葵菜羹里多出来的气味,像极!”
“那便是吃了后能让人昏昏欲睡的,横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