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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月新番     汉阙txt下载     汉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31章 坐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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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弘对钱橐(tuo)驼的怀疑,是从吕广粟的交待开始的。

    刘燧长遇害当日,这老钱破天荒拿出酒肉与吕广粟吃,导致吕广粟他喝醉了酒,耽误了候望。

    而吕广粟还吐露,在令史来调查贼杀案时,钱橐驼让吕广粟将这件事瞒了下来,理由是若实话实话,吕广粟恐将被怀疑。

    回到烽燧后,任弘又从赵胡儿处得知,钱橐驼对塞外逃回来的冯宣十分关注,反复询问,就更加起疑了。

    最终让他确定此人嫌疑的,是加到葵菜羹里的横唐!

    横唐就是后世的“莨菪”(làng dàng),也叫天仙子,是一种在大西北很常见的植物,全身上下都有微毒,牙疼时可以嚼点叶子茎秆止痛,但服食过量会导致昏昏欲睡甚至深度昏迷。

    其子实可入药,用来治癫狂任弘刚来到汉朝那会,一时惊乍,说了很多后世的言语,甚至为了想穿回去,撞过墙撞过树……在巫医看来的确有点疯癫,遂给了他一剂横唐子熬的汤,效果极佳,睡了一整天,堪称汉朝的蒙汗药。

    葵菜羹和里面的干肉掩盖了横唐大部分刺激的气味,但曾深受其苦的任弘可不会忘记。

    任弘原本还担心,烽燧里的众人会不会已经沆瀣一气,一起谋杀了刘燧长,再如法炮制干掉自己,自己可没法以一敌八啊。

    但见钱橐驼不加分辨,在大家都会喝的菜羹里下药,他反而放心下来。

    看来并非所有人都是其同党!

    这下事情就好办多了。

    果然,闻言后,方才差点喝了菜羹的吕广粟气得站起身来,韩敢当也没有抽刀斩任弘的头,而是怒气冲冲地将钱橐驼按倒在地上!

    他们还从钱橐驼怀中掏出了一小包种子,宋万颤抖着手,打开后闻了闻,又给任弘过目。

    “果然是横唐子实!”

    “老罢癃,说,你在饭菜里下毒,意欲何为!”

    韩敢当揪着钱橐驼花白的发髻,想要打一顿逼供,岂料钱橐驼却猛地一下,吐出了一口碎肉!

    他口中已是鲜血淋漓,却仍龇开牙缝笑着。

    “不好,这嗣咬了舌头!”

    钱橐驼咬舌当然不是为自杀,这样是死不了的,他只为不在接下来的逼供里吐露同党,此人又不识字,没了舌头后,任弘便拿他没辙了。

    果然是个狼灭啊,任弘知道,自己遇上硬茬了。

    韩敢当也一筹莫展,看向任弘:“燧长,这该如何是好?”

    “给他止血,先绑起来再说。”

    韩、吕二人将钱橐驼绑到柱子上,助吏宋万这会全然没了方才维护钱橐驼的高姿态,给上司同僚下毒,这是洗不了的,只有些惶恐地朝任弘拱手:

    “燧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宋助吏,你还没看明白么?”

    任弘道:“那个早上刚抓回来的大奴冯宣交待,说他在匈奴时听闻,破虏燧、凌胡燧附近有人奸阑出物,向匈奴走私违禁之物,宋助吏,我听说你在破虏燧干了两年,眼皮底下发生这种事,你当真不知?”

    “不知,我毫不知情!”

    宋万有些慌,他虽然不识字,但身在边关,也听上司说起过,官府对奸阑出物的处罚是很严重的。

    汉朝早在文景时就在《汉律》里规定“毋予蛮夷外粤金铁田器”“胡市,吏民不得持兵器及铁出关。虽于京师市买,其法一也。”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当年河西地区的匈奴浑邪王在霍去病的打击下,率众投降汉朝,浑邪王带着部分下属到长安拜见汉武帝。长安的商贾与浑邪王部下贸易,卖了铁器田器等物,按照律令,竟坐当死者五百余人!

    在长安跟内附的归义胡贸易都管控如此严格,更勿论在边塞偷偷走私禁品了,一旦查获,必死无疑,家眷重则族诛,轻则罚为奴婢。

    虽然敦煌郡每年都会杀几个,但止不住走私利润太高,后继者仍络绎不绝。

    而边塞吏卒若是知情不报,甚至协助奸商,则与之同罪。哪怕不知情,也要因失察纵奸而受重罚!

    任弘继续追问宋万道:“刘燧长肯定已察觉了此事,反为其所害。宋助吏,你再好好想想,刘燧长出事前,什么话都没留下?”

    “没有……”宋万认真回忆后道:“只是有次,刘燧长将我叫到外面,似是有话,但欲言又止,次日,他便出事了!”

    任弘吸纳着这一新信息,说道:“钱橐驼定参与了奸阑出物与杀害刘燧长,今日听到冯宣的招供,生怕罪行被发现,便急了,这才有了下毒的举动。”

    加到饭菜里的横唐,因为浓度不高,不会立刻毒发,只会让人觉得困倦,然后各自去睡,在他们酣睡之际,钱橐驼便能乘机做事了……

    至于他是要放跑冯宣,让任弘他们失去人证,亦或是离开向同伙通风报信,甚至下狠手将全燧人一一干掉,便不得而知了。

    任弘低头看着地上的碎肉,方才好不容易逮到了线索,竟被钱橐驼硬生生咬断,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这起走私导致的谋杀案里,隔壁烽燧是否参与?还有,现在破虏燧中,还剩下几头狼?”

    任弘目光扫视众人,现在他能百分百排除嫌疑的,只有提供了重要情报,还差点喝了菜羹的吕广粟一人。

    而赵胡儿、韩敢当,虽对任弘皆有协助,但任弘仍不敢百分百确定。

    剩下的宋万、张千人、尹游卿、刘屠,他们的真面目,仍是模糊不清。

    “任燧长,我守烽燧去了,上面不能没人看着。”赵胡儿似乎没把这变故当回事,早已默默吃完一碗干粟饭,背起硬弓就要上去。

    任弘却止住了他:“你留下助我,至于烽燧候望,现在不急,等天黑后让别人上去。”

    他其实是害怕赵胡儿那张弓,也怕自己看错了人,这赵胡儿箭术超群,若是居高临下,只消片刻功夫,便足以将下面院子里的人统统射死……

    让赵胡儿与韩敢当留在下面相互牵制更好些,这俩人素来不睦,就算其中一个有问题,也绝尿不到一个壶里。

    剩下几人里,宋万显然是慌了,还在向任弘拼命解释,想要撇清此事。

    张千人有些害怕,默默抱着他的黑狗,怀疑的目光看向燧里其他人。

    尹游卿也蹲在一边讷讷无言,看上去是吓到了。

    唯独还为刘燧长戴着孝的刘屠义愤填膺,过去狠狠地踹了钱橐驼两脚,将唾沫吐到他脸上。

    “没想到这老罢癃如此阴狠,亏我叔父在任时待他不薄!”

    他情绪激动,最后还是赵胡儿拦下了他,刘屠才悻悻作罢,回头向任弘长拜道:

    “任燧长慧眼识奸,揪出了钱橐驼,真是我家的大恩人啊!”

    又请命道:

    “但此事非同小可,若再拖下去恐怕有变,我来时骑了马,不如赶在天黑前,让我疾驰去步广候官处,向上吏报信。让候官速派令史来复查此案,一定要将杀害我叔父的奸贼,统统抓获,好让他,瞑目于黄泉之下!”

    “事不宜迟,你速去。”

    任弘笑着如是说,却在刘屠欣然领命,急匆匆要出门时,冷不防伸出脚来,将其绊倒,摔了个嘴啃泥!

    旋即一膝盖顶在其背上,环首刀出鞘,反手横在刘屠的脖子前,让他动惮不得。

    “二三子,将刘屠,也绑起来!”

    ……

    ps:第二章在中午。

第32章 凭几

    “为何绑我!”

    刘屠被绑起来后嘴里仍嚷嚷不停,显得十分冤枉的样子。

    燧中其他人也如同惊弓之鸟,疑惑地看向任弘,想听听他的理由。

    任弘自有自己的判断:按照宋万的说法,刘燧长大概已察觉了奸阑出物,却没有对宋万和韩敢当两个副手说,或是在想要吐露前犹豫了,最后独自一个人跑到塞外的胡杨林里,是为了什么?

    任弘觉得,刘燧长是为了维护某个在意的人,毕竟一旦查实掺和走私,便是死罪。

    又听赵胡儿说,现场没有打斗痕迹,而刘燧长的尸体,显然是被人近身杀害的……

    任弘觉得,这恐怕是熟人作案,诱刘燧长出塞商议事情,想要收买他,事情不遂时只好痛下杀手。

    再加上刘屠找了个理由要走,这太过明显了,现在掺和走私杀人的狼们肯定慌得不行,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开溜报信。

    任弘说出了自己的判断,又神秘地笑道:

    “再有,我昨夜睡的地方,就是刘燧长的卧榻。”

    “刘燧长跟我托梦了。”

    “他说,就是钱橐驼和刘屠干的!”

    这托梦说让燧内众人面面相觑,有人怀疑,但迷信的宋万和尹游卿却信了。

    “难怪任燧长慧眼识奸,真是刘燧长显灵了?”

    倒是那刘屠心大,面色苍白,嘴唇抖了一会,让任弘确定自己判断没错,但只能唬住他一时,却不能让其吐露情报。

    刘屠挣扎道:“休要诓我,谁不知道,我与刘燧长乃是亲叔侄,犹如父子!我怎会害他!”

    “不招是么?我打吧!”韩敢当倾向于用拳头说话。

    刘屠歪过脑袋:“竖子敢尔!事后若证实我与此事无关,汝等便是殴打,动私刑!”

    “你!”韩敢当抡起拳头就要打,任弘却拦住了他。

    “有不打伤他面皮,也能逼供的办法。”

    任弘看向自己住的屋子:“吕广粟。”

    “诺!”

    “将我屋中的木几搬出来!”

    ……

    木几的模样,像极了后世的长板凳,是常见的室内摆设,或放在席上,或置于卧榻之上。因为汉人哪怕在榻上,也常是跪坐,坐姿压迫下肢,为了减轻压力,膝纳于几下,臂伏于几上,这样舒服点。

    这就是所谓的“凭几而坐”。

    但眼下,这本意是让人舒服的木几,却让刘屠生不如死!

    却见他上身被固定在柱子上,屁股和绑在一起的双腿则摆在宽度正好能容一人的木几上,这倒没什么,要命的是,任弘往他脚下垫的砖头……

    燧中众人原本看得莫名其妙,韩敢当更是想说,这就是任弘所谓不打伤人也能逼供的办法?但随着刘屠绷直的双脚下垫的砖头到两块时,其脸色却变了。

    刘屠咬着牙,额头开始冒冷汗,双腿的痛感越来越强!想要挣扎,奈何双手和上身被缚得紧紧的,根本于事无补。

    而当任弘往他脚下加第三块砖时,刘屠已是哀嚎不已。

    没错,这就是后世让人谈之色变的酷刑“老虎凳”!看似简单,实则却能折磨死人。

    任弘却不管他了,笑着招呼众人:“如此即可,吾等吃饭罢。”

    饭是新蒸出来的,众人端着碗心不在焉地扒拉着,耳边全是刘屠哭爹喊娘的声音。

    如此过了两刻,当任弘歇碗时,刘屠已经被折磨得身心俱疲,开始求饶了。

    “这么快就不行了?我还想加第四块。”

    任弘蹲在刘屠旁边,也不撤掉他脚下的砖,只笑道:“说罢,你说得越快,这砖也能早点撤掉。”

    ……

    咬掉了舌头的钱橐驼是硬气的,但他的同党刘屠却不行,既没有咬舌的勇气,也没有熬过任弘“酷刑”的毅力,三下五除二,就将事情的本末交待得清清楚楚。

    “是钱橐驼拉我入伙的。”

    刘屠哆哆嗦嗦,将奸阑出物的情况一一道来。

    “我没见过那些人的模样,也不知其贩运何物出塞,只需在轮到我巡视的当天,一早出门去西边靠近凌胡燧的位置,看住周遭,勿要让其他燧卒靠近,而后自有凌胡燧的人清理奸阑者在天田里留下的痕迹。”

    “果然是凌胡燧搞的鬼!”吕广粟叫了起来:“难怪他们的程燧长能骑高头大马。”

    边境走私要没有烽燧放水,基本是不可能实现的,但按照刘屠的描述,凌胡燧也没有胆大到让走私商贩直接从燧里出塞。

    毕竟除了燧长和助吏、伍佰外,其他的燧卒通常一年一换,全部收买代价太高了,也容易走漏风声。

    所以让走私者乘夜翻长城,次日为其消除痕迹,是比较保险的选择。

    因为两燧相距不过十里,声息可闻,若不买通破虏燧这边的人,很难瞒住。

    所以就有了钱橐驼和刘屠,以及那个声称母亲生病,告假回家的人参与,刘屠方才就是想去凌胡燧通风报信。

    任弘听着,忽然问道:“你一个月能得多少好处?”

    刘屠抬起头,喃喃道:“五百钱,钱橐驼好像更多些……”

    任弘摇头:“每月两头羊,却要冒着诛死的风险,值得么?”

    刘屠为自己辩解道:“燧卒的钱粮低,根本养不活全家,再加上苦寒风沙,一不小心就物故了!正因如此,我才没禁得住引诱……”

    做戍卒并不是无偿服役,每个月官府会发放三石口粮,河西地区谷贵,差不多也是五百钱,省着点的话,除了自己吃外,还能额外养活妻、子。

    但这只是最完美的情形,就跟后世小公务员一样,吃饭永远是每个月消费里不高的一项,还要有衣、住、行甚至是疾病、丧葬、嫁娶、人情往来各项开销……三石粮食,若是家里有老人,养家糊口恐怕都有困难。

    所以,在重利之下,不懂法的穷苦戍卒很容易被诱惑,哪怕是小吏,也会动心。

    毕竟现在汉朝低级官吏的工资还没经历宣、成的两次加薪,任弘这种比百石吏每月不过八石的俸禄,半钱半谷,到手的钱不足六百,勉强能养活自己和萝卜。

    所以,河西地区的低级官员,有第二职业本身并不算是违法乱纪,毕竟官家给的棒禄就这么些。一些靠近湖泊河流的燧长为了增加一些职业外收入,甚至会雇人打鱼、卖鱼,大家也都睁只眼闭只眼。

    但走私除外,这已经触犯了国法,上升到了资敌的程度!

    可惜,除了钱橐驼牵涉较深外,刘屠只是个外围马仔,对走私具体情形语焉不详。

    见问不出更多,任弘拿起一块砖头,笑着说道:“现在说说刘燧长之死罢,这与你关系便大了罢!”

    刘屠脚下还垫着三块砖一直没撤,现在看到砖头就怕得要命,倒豆子般将当日情形全盘托出。

    “我叔父发觉了凌胡燧的勾当,但因为我牵涉其中,不好举咎,于是程燧长约其在塞外胡杨林里商议,原本说的是,想要就此打住,停止奸阑出物,我叔父便当做没看见……“

    “但岂料当日程燧长却想要拉叔父也入伙,叔父严辞拒绝,于是程燧长便痛下杀手。”

    刘屠说着垂下了头:“杀人的是程燧长,事后他将带血的刃往我手中一塞,说此事若要败露,我也难逃一死,不如活着,赡养叔父的家人……”

    韩敢当听不下去了,上前对着刘屠脸上就是一拳:“你这弑亲之徒!竟还有脸去为刘燧长下葬!”

    刘屠嚷嚷道:“我在叔父灵柩前献了好几千钱呢!”

    说完另一面脸也挨了一拳。

    如此一来,事情就全清楚了,破虏燧里一片静默,许久后宋万才抹着泪叹息道:

    “刘燧长真是良吏啊。”

    任弘道:“能坚守住本心,确实是个好燧长,可惜斯人已逝,吾等能做的,便只有将此案彻查到底!让刘燧长在黄泉下可以瞑目!”

    他现在只关心一件事:“程燧长背后,是否还有其他人?”

    韩敢当力气大,刘屠双脸已经肿了起来,摇头道:“这我不知,得问钱橐驼……”

    话一下子止住了,刘屠不傻,明白了任弘的顾虑所在,又精神了起来,抬起头大笑道:

    “不过,我记得他提过一嘴,应是有的,程燧长背后的人,或许是候长,也可能是……”

    “候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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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天黑了

    “任燧长,我虽没见过那些奸阑出物之人,但一月一次,运出去的物件分量不小,绝非程燧长区区一小吏能吃得下,他背后,定有更大的上吏在纵容,要么是候长,也可能是候官!”

    “候官?”

    破虏燧中众人闻言,都心里一惊。

    这件事,若是凌胡燧独自参与还好说。

    秩禄为比二百石,管着六七个烽燧,爵位不过公乘的候长参与也还能接受。

    但若牵扯到候官,那可是比六百石的长吏,手握百里塞防啊,他们一群微末吏卒,如何与之对抗?

    “胡言乱语!”

    吕广粟下意识地否认这种可能,心里却是怕了。

    “这刘屠所言,极可能是真的。”

    而宋万也拉着任弘走到一旁,低声说起自己在边塞多年的见闻:

    “敦煌与西域胡商的交易,主要是丝帛,匈奴的诸王贵人虽然也喜欢丝帛,但所需没那么大,他们主要对塞内这几样东西感兴趣,是商贾贼人奸阑出物的大头。”

    “第一类是铜铁。”

    匈奴虽然也有冶铁技术,但好的铁匠都在单于庭和左右贤王处,单于和左右贤王的嫡系用铁刀,射铁簇箭矢,其他小王的部落则铁器稀缺,不少胡骑只能使用骨簇石簇,所以塞内走私出去的铁器对匈奴很重要。

    “第二类是谷物和田器。”

    任弘颔首,他知道,匈奴虽然以游牧为主,狩猎采集为辅,但与汉朝、西域往来上百年后,也渐渐学着吃粟麦,他们发现囤积谷米,可以很好避免灾害对部落游牧经济的打击。

    最初匈奴只是逼迫汉朝在和亲时供奉粮食,或从西域诸国吸血。后来在自次王赵信提议下,明白了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的道理,开始在草原的肥饶地筑赵信城,种田屯谷。

    虽然赵信城在漠北之战后被卫青一锅端,汉军大吃大喝后一把火烧了个干净,但匈奴已尝到了种田的甜头,到丁灵王卫律主匈奴政时,更将农耕推广至匈奴左右地。

    因战争、逃亡流入匈奴的汉人奴婢、贫民、俘虏,大多成了匈奴人的农奴,在各地为匈奴种田,这让匈奴人的食物变得多样起来,发动战争也有了更多底气。

    正是这些改变,让匈奴撑过了最艰难的时期,从汉武帝晚年起,再度跟汉朝打得有来有回。

    但匈奴自制的农具仍然粗陋,所以对汉朝改进过的先进田器十分渴望。

    不论是粮食、田器还是铜铁,都能在匈奴换取不少黄金和好马黄金是匈奴人从西域、康居等处勒索掠夺来的,好马则动辄数万钱,一趟走私下来,奸商获利何止十万!

    但因为汉朝盐铁官营,对粮食买卖也有管控,不论哪一种货物,都不是普通商贾能轻易搜集到的,这场走私背后的靠山,地位绝对不低。

    说话间,外面的天,已经黑下去了。

    任弘目光看向外头,心中暗道:“这大汉朝的边塞官场,会不会和这天一样黑呢?”

    见众人迟疑,刘屠越发得意起来,大声道:“任燧长,要我说,这件事不捅出去还好,若是捅出去,最后死的是谁,还真不得而知。”

    “不如放了我,就当此事,没发生罢!”

    “如何当做没发生?”

    任弘却踱步走到院子中央,说道:

    “数日前,刘燧长,一个尽忠职守的良吏,竟被同僚亲戚残忍杀害,至今尸骨未寒。”

    “而每个月,都有数不清的禁物流至塞外。”

    “北山的匈奴人,可以靠那些铜铁,换下骨簇石簇,装备锐利的铁箭。他们逼迫像冯宣那样的汉人奴婢,手持精良的田具劳作,积粟屯粮,吃得饱饱的。便能在下一次入塞时,用力挥动铁刃,斩向吾等的脖颈!”

    汉匈的冷战不会持续太久,新的战争一触即发,烽燧一时贪念走私出去的每一样货物,都会成为绞死自己的绳索!

    “一旦长城失守,胡人的马蹄会践踏良田,张弓将吾等背后的乡里,射成一片火海。”

    任弘的眼前,仿佛浮现出了悬泉置的坞院,自己在这儿戍卫,不也在守护家么?

    “他们会掳走吾等的家眷亲人,让汝等的母亲、妻、女在匈奴受尽凌辱。”任弘看向赵胡儿,他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也在认真听着。

    “彼辈会肆意杀戮反抗者,将原本好好的一个家撕得支离破碎。”

    韩敢当咬紧了牙关,他的妻儿,就是在几年前一次匈奴入塞时被屠戮的,不是所有匈奴牧民都天生凶残,但再性情纯良的人,在战争中也会在鲜血刺激下,变成杀人不眨眼的暴徒。

    “然后你让吾等当这些事没有发生,往后也不会有?就为了每月区区五百钱?”

    任弘揪着刘屠的衣襟,这厮已经面色惨白。

    “我虽只是一个小燧长,守的不过是大汉十余里边塞,每月钱谷寥寥,却守得住寒苦,耐得住寂寞。只要我在破虏燧一天,就休想有一块铁,一把锄从附近流入匈奴!”

    刘屠结结巴巴,想做最后的劝说:“任……任燧长,不要意气用事,你还年轻,仕途还长……”

    任弘将刘屠一推,笑道:“是啊,我的仕途很长,而你这资敌求财的一生,就要到头了……”

    “抬起他的脚!”

    “诺!”

    吕广粟也听得激动,将刘屠脚抬起来,无视他杀猪般的惨叫。

    任弘拿起第四块砖,塞到了刘屠已伤痕累累的脚踝下。

    “这块砖,就是我的回答!”

    ……

    老虎凳四块砖,这已经是人类能承受的极限,刘屠的脚直接折了,撕心裂肺的叫停止,竟已痛得晕厥过去。

    “燧长方才说得真好,不愧是识字的!”

    如果说,先前还疑虑任弘太过年轻的话,经过这一日的事,韩敢当对任弘的已十分佩服。

    赵胡儿也终于不再如孤狼般置身事外,主动过来问道:

    “任燧长,吾等现在该如何做?”

    韩敢当摸着腰间的刀道:“不如杀去凌胡燧,将那程燧长抓起来,也让他尝尝这木几的滋味!”

    “不行!”

    宋万连忙阻止:“吾等就算不留人看着烽燧和罪犯,满打满算,也才7人,而对方是满员十人,如何打得过?”

    韩敢当却不以为然:“假装去串门,走到燧中,忽然暴起,我老韩一人能斩三人,赵胡儿的弓术也能射死俩,剩下的由汝等一对一……”

    老韩很乐观,但任弘考虑的却更多:

    “一旦白刃相交,凌胡燧便会燃起烽火积薪,引其他烽燧来援,很可能有其同党。就算没有,黑灯瞎火间吾等也解释不清,若程燧长反诬吾等勾结匈奴进攻烽燧,那就彻底洗不清了!”

    这时候,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张千人建议道:“程燧长今日不是约任燧长去吃酒么,吾等不妨反邀他过来?”

    赵胡儿冷笑:“夕食已过,天色已黑,大半夜邀人走几里地,来烽燧饮酒?任谁都会起疑。”

    “就算骗得程燧长过来扣下,凌胡燧其他人察觉不对,也会向幕后主使报信。”

    任弘颔首,赵胡儿说得对,这法子破绽太多,还有派谁去呢?只要言语不慎,就会打草惊蛇。

    韩敢当急了,直跺脚道:“这也不行那也不妥,到底如何才好!”

    任弘看向院内众人:“思来想去,只能用最笨,但也最稳妥的法子,将此间情形如实上报中部都尉!”

    中部都尉应是没问题的,作为比二千石的封疆大吏,只要他愿意,有的是合法手段捞钱,完全没必要做这种风险巨大的勾当。

    除非是身在汉朝心在匈,铁了心要当汉奸,若真如此,敦煌的边防就烂到根了……

    吕广粟担心道:“可刘屠不是说了,奸阑出物背后的主使,要么是候长,甚至是候官啊!万一他截了吾等的上报,杀人灭口……”

    任弘却反问他:“就以最坏打算,是某位候官知法犯法,纵人奸阑牟利,中部都尉麾下有五大候官,汝等觉得哪位嫌疑最大?“

    最先想明白的是张千人:“凌胡燧,属于破胡候官的右部候长。”

    “而吾等所在破虏燧,则属于步广候官的左部候长……既然奸阑出物在附近,也只有破胡、步广两候官有可能。”

    “不会是步广候官。”

    任弘笃定地说道:“汝等不是奇怪,我年纪轻轻,为何能来此为燧长么?”

    众人都看向他,这确实是埋在他们心里的谜题。

    任弘笑道:“数日前,有位大人物向中部都尉举荐了我,然后中部都尉让步广候官找个空缺的烽燧安置我……”

    “若步广候官是幕后主使,大可将附近几个燧长都换成亲信,如此便能万无一失。但他却在刘燧长死后,偏就让我来到刚出事的破虏燧。”

    没有人会这样自找麻烦,按逻辑来反推,步广候官是没问题的。

    所以唯一的嫌疑,就落到西边的破胡候官头上……

    听说直属上司不是内奸,上报应该不会被截留,大家都松了口气,但宋万依然忧心忡忡:

    “可候官毕竟是候官啊,万一官官相护,吾等小胳膊,拧得过大腿么……”

    任弘知道,是时候为众人打打气,让他们跟自己一起趟过这凶险的深潭了,遂大声道:

    “也不瞒二三子了,那个举荐我为燧长的大人物,虽然和候官秩禄相同,但实际的权位,却是云泥之别!”

    “谁?”所有人看向任弘。

    “举荐我来做燧长的人,正是当今天子……”

    啥,天子?众人都惊掉了下巴,谁料任弘话还没说完。

    “当今天子的朝官,大司马大将军……”

    众人依然很震惊,大将军霍光是帝国实际的统治者,跟天子也没啥区别好吧。

    “大将军的亲信!”

    吊足了胃口后,任弘这小狐狸摇着大尾巴,搬出了实际上早已离开敦煌很远的大老虎。

    “刚刚出使西域,立下大功归来的持节使者,骏马监,傅介子!”

    ……

    ps:汗,睡过头了,第二章在下午。

第34章 夜行者

    “汉律,盗出禁物于边关徼,及吏、卒知而出者,皆与盗同法,坐当死!”

    “弗知,吏卒以失察罪罚金四两!”

    任弘牵马出门前,对燧中众人重复了一遍事情的严重性:“凌胡燧长买通钱、刘二人奸阑出物,破虏燧众人未能察觉,若严格按照律令,在场的诸位,每人罚黄金四两,增加戍边时间两年!”

    汉朝的黄金是上币,一两大约是16克,四两黄金折合2500五铢钱,数目不小,相当于普通燧卒半年口粮了,他们都家境一般,谁愿意平白无故损失这么多钱啊。

    “为今之计,只有主动上告此案,如此,非但不必罚钱,甚至还有赏赐!”

    任弘在搬出自己“靠山”唬住众人后,又吓之以害,诱之以利,好让他们和自己站在一条船上:

    “我连夜赶往障城禀报中部都尉,二三子守在燧中,看好案犯,若是顺利,我天色大亮时便能归来!”

    “吾等一定看好烽燧,静候燧长的好消息!”

    韩敢当摩拳擦掌,吕广粟也很希望立功弥补他先前隐瞒饮酒失察一事,赵胡儿则主动去守烽燧,有这三个战力担当,破虏燧应该无事。

    “但愿吧。”

    任弘也没办法,中部都尉那边是必须亲去的,可惜他不会分身术啊,只能信任这几人了。

    此时外面一片漆黑,任弘骑着萝卜,小心翼翼在山路上行进,他必须连夜赶四五十里路,才能抵达中部都尉所驻的障城。

    任弘在悬泉置时伙食很好,没少吃羊肝等物,未得夜盲症,再加上天上有一轮弯月悬着,好歹提供了点光源,最初的十几里路走得很顺畅。

    但随着月牙被云层遮蔽,光源没了,回过头,破虏燧已完全隐于黑暗中,长城与屯戍区中间广袤的荒野上,只有他一人一马形单影只。

    夜晚的秋风吹来,让人直打哆嗦,更糟糕的是,手里的松木火把也被凛冽寒风吹灭……

    风太大,他甚至没法重新打火,只能裹紧身上的羊皮裘,双腿不由夹得更紧了。

    任弘骑术不能说好,毕竟才练了半年,加上这是第一次夜间骑行,难免有点紧张。

    他现在能依靠的,只有坐下的萝卜了。

    马匹的眼睛在夜晚视力比人类要好,视网膜的后面,有一层照膜,走夜路如履平地。

    但它也有不足之处,虽然视野广,但两眼对近处的物体反而距离感较差,容易受惊。

    在任弘操纵萝卜,绕过一处雅丹地貌的风蚀岩石时,它竟一脚踩到了碎石上,后足打滑,顿时大惊,连跳带蹦,竟将任弘甩下了马背!然后嘶鸣着一溜烟跑了!

    “你这畜生。”

    任弘艰难地从碎石堆里站起身来,幸好没撞到头,他忍着肩膀的疼痛,将手放进嘴里,用力打了好几个呼哨,又喊着马儿的名字,但回答他的,只有呼啸的秋风……

    他顿时沮丧不已,离中部都尉的障城还有一半路程,走到去估计都天亮了。

    “难道我真是狄山第二,志大才疏么……”

    一时间,任弘只感觉整个世界都被黑暗包围。

    但又咬紧牙关:

    “任弘啊任弘,傅介子让你来边塞历练是对的,若连这么一个小坎坷都过不去,你还想去西域?还想做大事,改变命运,改变时代?”

    他手脚并用,艰难爬回路面,顶着风朝前方走去,哪怕是爬,也要爬到障城去,这件事不止关系到他的未来,也关系到破虏燧众人性命!

    这时候,耳边却响起一声熟悉的嘶鸣,方才撇下任弘的马儿,此时却又踩着小碎步回来找他了。

    “好萝卜,爸爸没有白疼你!”

    任弘紧紧抱住萝卜,眼里都泛出了泪花,只感到马匹身上传来的暖意是如此舒服。

    再翻身上马后,任弘放慢了速度,接下来二十里路好走多了,在月上天中时,他已能看到远处障城隐约的光亮,那是守夜士卒彻夜不息的火把。

    步广障,到了!

    ……

    作为中部都尉府和步广候官的驻地,步广障大小是悬泉置的三倍,但墙壁要更高更厚,夯土夹压芦苇筑成。

    哪怕是深夜,障城上也守着士卒,路边插着火把,他们隔着很远,就发现了骑行靠近的任弘……

    “来者何人?”

    “破虏燧燧长任弘。”

    任弘高高举起自己前日才拿到的传符与燧长半通印,从垂下来木筐送上去。

    上面守着的是一名屯长,他检查传符无误后,却仍不开障门,而用火把照了照自己的脸:“原来是任弘,你不是刚去破虏燧赴任么,为何连夜来此。”

    却是任弘的老熟人,在悬泉置打过两照面的苏延年,他和陈彭祖都是中部都尉的亲信,今日轮到守障。

    任弘顿时大喜:“原来是苏兄,我有急事要拜见中部都尉!”

    苏延年却摇头道:“依军法,边塞候望急事,当以烽燧告之,今日又不是飞沙大雾看不见火光,你为何要亲来?”

    任弘欲言又止,障城上站着不少小吏戍卒,万一里面有涉事人员呢?

    苏延年明白了:“既然不方便说,我也不多问,但依照军法,鸡鸣之前,除非有驿使持军情急报抵达,外人不得入障。规矩就是规矩,任弘,你还是在外面等一等罢。”

    换个人这么说,任弘会以为是故意刁难索要贿赂,但上面是苏延年,这位大胡子的屯长性情粗犷,对任弘也很欣赏,当不至如此。

    任弘曾听闻,汉武帝时,李广在汉匈战争里丧师被俘,抢马逃回后,被免为庶民。有一次他与颍阴侯灌屏在蓝田南山中射猎,在外饮酒晚归,去到霸陵亭时,被霸陵尉呵止、。

    李广的随从说,这是故李将军。霸陵尉却言:“今将军尚不得夜行,何况故将军?”

    于是李广就只能在亭下过夜,天亮才得放行。

    几年后,李广重新得到任用,竟征辟那霸陵尉随军,在军中找个借口将其斩了!

    由此可见李广这位“名将”的肚量不是一般的小。

    但身为将军,都不得破例夜过亭障,任弘这小燧长还有啥话说呢?他只能盘腿坐在障城下面等待。

    苏延年将一个皮袋扔了下来。

    “外面冷,喝点酒暖暖身子!”

    黄米酒最初喝着也冷,但几口下肚,也产生了一丝暖意,一如任弘心中的希望,在慢慢扩大。

    这中部都尉的障城号令甚严,有细柳营之风,苏延年虽然认识任弘,却严格按照军法律令,没有给他开后门,你可以说他迂腐不知变通,但也意味着,或许这大汉朝的边塞,并没有烂到根去……

    直到许久后,第一声鸡鸣响起,障城的大门,才缓缓开启。

    苏延年依然站在障上,没有擅离职守,出来的是陈彭祖,他是被苏延年让人唤醒的,眼角还沾着大颗眼屎,见了任弘后诧异道:

    “还真是你,我前日不是才送你去破虏燧赴任么,出了何事?”

    “陈兄,弟有件事要问你。”

    任弘的手冻得冰凉,陈彭祖不由打了个哆嗦。

    “陈兄是中部都尉亲信,可知中部都尉与破胡候官关系如何?”

    陈彭祖莫名其妙:“你问这作甚?中部都尉是今年从关中新调来的,破胡候官则在敦煌历任了好多年,二人面都没见过几次,关系……不过是上司与下属而已。”

    任弘放下心来,鸡鸣已过,天亮还会远么?

    他遂朝陈彭祖拱手,低声道:“弟今日来此,是有一项大功劳,要与陈兄共享!”

    “关于破虏燧前任刘燧长的死,关于奸阑出物……”

    “关于,要如何补上,敦煌塞防上的一个大窟窿!”

    ……

    与此同时,疏勒河南岸的破虏燧,墙壁上的鸡埘里,也响起了第一声鸡鸣……

    吕广粟眼睛有些发红,按照任弘的吩咐,他一整宿没睡,抱着一杆矛守在烽燧院子的门口,听到鸡鸣后呼了口白气。

    “天快亮了,燧长已抵达障城了罢……”

    但就在此时,拴在院外的大黑狗,却忽然狂吠起来!

    旋即从燧卒们睡觉的屋内,传来一声惊呼:

    “有人翻墙逃走!”

第35章 天亮了

    一支箭无情地贯穿了青年的躯干,从右侧背部刺入,从左腹透出。

    他的姿势也从翻墙而出时的狂奔,变为扑倒在地,温热的鲜血流淌在冰冷的地上,被沙土贪婪地吮吸,他的生命,也渐渐流尽。

    张千人拉住流着哈喇子想去舔舐鲜血的黑狗,别过头,不忍再看尹游卿的尸体。

    “真是个蠢人。”

    确定尹游卿已经没气后,韩敢当伸手合上他的眼睛,长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回头朝烽燧上的赵胡儿大声抱怨道:

    “人死了!”

    赵胡儿从烽燧上露出头,言语间没什么情绪:“我警告过他,再跑,就要射箭了。”

    韩敢当叉着腰,骂道:“你就不能射他腿,射他脚?何必一击毙命?”

    “我是这么想的,但太暗了,没射准。”

    言罢赵胡儿又问下面的几人:“尹游卿临死前嘀咕了好久,他说了何事?”

    最先追上来的吕广粟仍蹲在地上,矛扔在一旁,他和尹游卿关系不错,面露哀伤,喃喃道:“尹游卿说,他没有参与奸阑出物,更不是杀害刘燧长的凶手。”

    “他家在烽燧西南边,有一次回来晚了,从凌胡燧经过,遇到有人带着私物越塞,他躲在石头后不敢吭声。次日却被钱橐驼察觉,威逼之下,他没敢告发彼辈,又因为家里穷,便收了钱橐驼塞给的一千钱……”

    助吏宋万则摇摇头:“这件事,连刘屠也不知道,难怪没招供,也难怪尹游卿要跑,他素来胆小,大概是害怕知情不报,而连坐当死吧。”

    吕广粟嘀咕道:“他没想去凌胡燧报信,只是太害怕,所以想悄悄逃出塞去……”

    韩敢当一跺脚,为尹游卿不值:“真是蠢,钱橐驼都没舌头了,还能指认他不成?跑什么跑!这下把性命送了罢?”

    然后这热心肠的男儿一拍大腿,想到个主意,嚷嚷道:“吾等要不要帮帮尹游卿?”

    “怎么帮?“吕广粟看向他。

    韩敢当出主意道:“等明日任燧长回来,就说尹游卿是为了阻止钱橐驼逃跑被杀的?反正那老罢癃眼下失血过多,也奄奄一息了,如此,尹游卿的家人至少不用被罚为奴婢。”

    张千人却不干了:“万一被察觉了,吾等可是要受责罚的。要骗你骗,我要据实上报,汝等看尹游卿可怜?我倒是觉得,沾上此事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活该!”

    “狗血是热的,但你这养狗的,却是个冷血!”韩敢当骂骂咧咧。

    “够了!”宋万制止了二人,感到有些无力,问赵胡儿道:

    “凌胡燧那边没异样罢?”

    从昨天任弘走后,赵胡儿眼睛一直盯着凌胡燧呢:“没有,但我怕明日会有人过来试探,毕竟这一夜动静可不小。”

    “若是届时钱橐驼、刘屠不在,恐怕程燧长就要起疑了。”

    这也是众人担心的地方,他们七手八脚将尹游卿的尸体抬回燧中,于是柴房里除了三个罪犯外,又多了一具尸体。

    韩敢当出于好心,为尹游卿寻了一张席子裹着,又扔给冻得哆嗦的逃奴冯宣一条毯子,却无视了醒过来后的刘屠嚷嚷着说冷,求被褥的请求。

    反而狞笑着,在他已经折了的脚上又狠狠踩了一下,刘屠再度疼晕过去……

    再出门时,鸡已叫过三遍,平旦也转瞬即至,随着一轮红日从疏勒河的上游升起,天色越来越亮,破虏燧众人的心,却越发焦虑。

    “烧火,让朝食的炊烟升起来。”

    宋万记着任弘昨夜的安排:他们要把今天早上当平常日子过,该造饭造饭,该巡逻巡逻,千万不能露出破绽。

    但众人却有些心慌,巡视天田时,若遇上凌胡燧的人问话,该怎么答?

    还有,任弘说好天亮后回来,怎么还不到,莫非是出事了?

    就在这时,赵胡儿的声音从燧上传来:

    “步广候官方向来人了,数目还不少,有二十余人。”

    众人如蒙大赦,但韩敢当却阴沉着脸,将环刀抽了出来,又取了一面漆盾要往外走。

    宋万大惊:“韩伍佰,你这是作甚?”

    韩敢当恶狠狠道:“万一彼辈官官相护,不理任燧长的举咎,反倒要来杀吾等灭口呢?”

    宋万一时语塞,而吕广粟和张千人听说有人回来,原本转晴的心情,也再度变得忐忑起来。

    他们都是普通人,并没有什么大智大勇,甚至如尹游卿那样,会犯蠢。

    就这样带着不安的心情,众人站到了烽燧堠墙上,随着那群人越走越近,烽燧上视野最好的赵胡儿,却将上弦的箭,收了回来。

    他那张胡族圆脸上露出了笑,那个走在最前方,身骑赤马,披着黑色官布袍,头缠赤帻的青年,正是任弘!

    而任弘身后跟着的,则是屯长苏延年,还有二十名全副武装的屯戍汉兵。

    任弘吹了一宿寒风,风尘仆仆,脸上甚至还有昨夜摔下马刮蹭到的伤,但眼中却神采奕奕。

    他纵马来到破虏燧前,仰头对众人笑道:

    “二三子,天,亮了!”

    ……

    和破虏燧见到步广候官来人时的欣喜不同,当凌胡燧的候望兵卒向成燧长通报此事时,顿时将他从卧榻上吓得跳将起来。

    “事情败露了!”

    这是程燧长的第一反应。

    其实早在伙同刘屠等人,谋杀知情的刘燧长后,程燧长心里便一直不安,这个月本该继续送出塞去的禁物,也匆匆取消。

    听闻破虏燧的新燧长来了,他还特地打马过去试探,见任弘年轻幼弱,这才放下心来,昨夜难得睡了个好觉。

    梦里看见了数不清的黄金和名马,从塞外纷沓而至。

    岂料今晨醒后,迎来的却是来者不善的步广候官吏卒!

    梦果然是反的啊。

    如惊弓之鸟,程燧长立刻唤来燧中的助吏、伍佰,让他们按照事先商量好的,卷细软跑路!

    在顶头上司的候长拉拢下,参与奸阑出物一年来,程燧长是有所觉悟的:纵人走私虽然获利巨大,却也是将脑袋别在腰带上的勾当,一旦败露,律令写得明明白白,必死无疑啊,故万万不能心存侥幸!

    甚至连家眷也顾不上了,自己先脱身再说罢。

    程燧长穿上平日舍不得穿的狐裘,塞外苦寒,衣物要带足。

    他从事奸阑所得的钱物,早就换成了黄金,裹在帛中,藏于卧榻下的暗格里,此刻取了出来胡乱塞进褡裢,便出门骑了马,借口去巡视天田,与同党五人出了长城。

    伍佰、助吏等人也是神色慌乱,他们的准备没程燧长充分,大袋的钱背在身上哗啦作响,手里还拎着大刀、剑及铍等武器。

    程燧长不忘宽慰众人:“二三子宽心,等去了匈奴,右犁王的王子会按照承诺,收容吾等。吾等手中的黄金丝帛,可在北山换得不少牛羊,待到时机成熟,再想法子让家眷也去胡地……”

    右犁王是占据河西走廊以北马鬃山等地的匈奴小王,而其王子坐镇北山近汉塞之处,汉匈走私之事,便是他在主导。

    但程燧长的美好愿景,在走到疏勒河边的胡杨林时,便戛然而止了!

    却见北渡疏勒河前往匈奴的必经之路上,已有十余人借着林木遮蔽,从破虏燧摸了过来,早早等候在此。

    屯长苏延年身披甲胄,手持长戈,威风凛凛,材官们则蹲在地上,手持弓弩瞄准,其中就有破虏燧的燧长任弘。

    任弘眼睛瞄着弩机望山,上面的第三个刻度,正好对准程燧长那张满是惊愕的脸,露出了笑:

    “程燧长,别来无恙啊,我按照昨日的邀约,来寻你吃酒,请教如何做个好燧长了!“

    ……

    ps:第二章在中午。

    下层官吏集体逃亡塞外的事件,见《居延新简》ept68。

    在建武六年正月,居延长安亭长王闳及其儿子、攻虏亭长赵常以及客民赵闳、范翕五人盗窃官府钱财、携带刀、剑等兵器,兰越甲渠当曲塞逃亡。

第36章 胡汉

    “事了了?这么快。”

    当早食时分,任弘爬上烽燧时,虽已困倦不已,但仍坚持守好这班岗的赵胡儿便知道,凌胡燧的抓捕行动结束了。

    任弘坐到赵胡儿身边,递给他一根羊肉脯,自己也撕了一片边嚼边道:

    “程燧长是明白人,当场引颈自戮,其余四人想要逃窜,当场被射死了两个。韩敢当则身先士卒,活捉两人。其中有凌胡燧的助吏,应该能问出点东西来。“

    “这么说,任燧长杀人了?”赵胡儿看向任弘,发现他捏着羊肉脯的手,在微微颤抖。

    “没有。”任弘将手收到背后。

    “射歪了?”赵胡儿似笑非笑。

    “射中了,但不及步广候官的材官们动手快,等我发弩时,射到的已是一具尸体。”

    任弘方才射出去的弩钉在人的身体上,破开皮肉而入,哪怕已是死人,那感觉却很难忘记。

    但倒也没吐,反而有些饥饿,他也不晓得自己这种情况正不正常。

    “凌胡燧剩下的五个人参与不深,程燧长甚至都没打算带他们一起逃,都被苏延年的属下在燧中当场抓获。现下已同钱橐驼、刘屠、冯宣三人一起,被押去步广候官受审问了。”

    “他们将尹游卿的尸体,也带走了,令史要查验,之后或许还会召你去问话……”

    任弘回过头,能看到载着罪犯和尹游卿尸体的车,沿着他昨晚走过的路远去,叹息道:

    “昨夜的事,我都听宋万和吕广粟说了,若尹游卿不犯糊涂逃走,而是如实告知,我或许能设法保住他性命。”

    赵胡儿将羊肉脯塞进口中:“燧长毕竟才到破虏燧第三日,与燧卒交情尚浅,尹游卿素来胆小少言,是他自己选了条死路,怨不得别人……”

    任弘笑道:“是啊,交情尚浅,所以有些事,燧卒不敢禀明也正常,谁没有一点不能为人道哉的事呢?”

    “比如你,赵胡儿。”

    任弘看向他:“其实你和尹游卿一样,对凌胡燧奸阑出物之事,也早已察觉了罢!”

    赵胡儿抬起头:“何以见得?”

    任弘笑道:“赵胡儿,你是个好猎手,先前与我一同巡视时,天田上任何蛛丝马迹都逃不过你的眼。凌胡燧每个月都放人偷偷越塞出境,虽然次日都让人清理痕迹,但总还有遗留,以你的敏锐,应是有所知觉的,此外我一直奇怪一件事……”

    “刘燧长,最初又是如何发觉奸阑出物之事的呢?”

    话说到这份上,赵胡儿也不再隐瞒:“不错,是我先发觉凌胡燧奸事后,暗暗给了刘燧长线索,然后……”

    赵胡儿摇头:“刘燧长就犯了蠢,因为侄儿刘屠也卷入其中,一时心软迟疑,被害了。”

    任弘证实了自己的猜测:“所以你清楚事情全貌,却只字不提,但又有意无意给我提供一些线索,例如案发处的脚印多寡……当初敦煌郡派令史来查验时,你为何不如实禀明?”

    赵胡儿指了指自己头上道:“任燧长看到了什么?”

    “辫发?”

    赵胡儿道:“不错,所有人都能看到辫发,看到一个胡父汉母的燧卒,说好听点是归义胡,说难听些,就是养不熟的狼。”

    “我当年烧了毡帐,逃离匈奴,是打算听母亲的话,回到塞内,试着做一个汉人。”

    “收留我的赵燧长还活着时,对我极好,我也将自己当成了汉儿,扎过发髻,但后来才明白,不论我发式如何,左衽还是右衽,在别人眼中,我永远是来自匈奴的胡儿!”

    他握紧硬弓,有些不忿:“我在破虏燧十年了,没有人资历比我老,我甚至射杀过近塞的匈奴胡骑,也算有功,但却一直只能做普通燧卒,伍佰、助吏都轮不上。”

    “后来几的位燧长,也如防贼一般防着我,甚至连刘燧长也不例外,我察觉了奸阑之事后,只能暗暗给他线索,嘴上却不敢提。”

    “刘燧长死后,来燧中断案的令史第一个怀疑的便是我这胡儿,反复盘问,若非我在刘燧长死时在东边天田与广汉燧卒碰过面,恐怕就就要戴上桎梏被当做案犯了。”

    他摊手道:“任燧长,若我一开始便实话实说,令史会信?你会信?”

    任燧默然了,人心中的成见,是一座大山,赵胡儿这十年来,一直活在山下,自己对他,不也有所提防么。

    一口气说完后,赵胡儿又笑道:“任燧长听完了,打算举咎我知情不报么?”

    “不。”

    任弘站起身来,松了口气:

    “此案已经了结,死的人够多了,不会有人再牵涉进去。”

    “此外,赵胡儿,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是关于休屠王子金日(midi)的……”

    ……

    “冠军侯霍去病击破河西后,匈奴单于责备驻牧此地的休屠王与浑邪王,二王商量着投降大汉,后来休屠王却反悔,于是被浑邪王攻杀,率其部众降汉。“

    “休屠王的妻、子也被迁到了长安。”

    任弘指着赵胡儿道:“休屠王子金日当时年仅十余岁,和你从匈奴逃走的年纪一样,被安置在黄门署为天子饲马。”

    “后来金日因为所养的马膘肥身健,路过宫殿时目不斜视,便注意到他,常使其侍候身边。一些贵戚在私下怨恨,说:‘陛下妄得一胡儿,反贵重之。’你猜孝武皇帝听闻后如何处置?”

    “如何?”同样被视为“胡儿”,赵胡儿听入迷了。

    “孝武皇帝反而更加厚待金日!”

    任弘是明白的,对汉武帝来说,金日这种在朝中无依无靠的人,最容易培养成孤臣,而一身本领,却不收人待见的赵胡儿,又何尝不可为自己的“孤友”呢?

    任弘继续道:“到了巫蛊之事后,江充的党羽马何罗等人因为害怕被牵连,欲弑杀孝武皇帝,于是在皇帝驾临行宫时,暗藏兵刃而入!”

    “当时孝武皇帝病老,脾气暴躁,禁中只有金日在,他怀疑马何罗久矣,见其白刃入殿,竟奋不顾身,上去抱住马何罗,大声呼救!一起撞在瑟上,发出巨响,这才惊动了侍卫。”

    “等侍卫赶到时,孝武皇帝因为怕伤了金日而令他们不要妄动,岂料这时候,金日已用匈奴的角抵技,将马何罗摔到了殿下,摔得他鼻青脸肿!”

    赵胡儿闻言拊掌大笑:“妙极,匈奴人确实擅长角抵,每年秋后大会,都要摔上几天几夜……后来怎样,那金日得到赏赐了么?”

    任弘笑道:“经过这件事后,金日便以以忠诚笃敬而闻名天下,他成了孝武皇帝辞世前,临危受命的五位辅政大臣之一,在内朝官中,地位仅次于大将军霍光!”

    “如今金日虽死,但他已为列侯,金氏子孙在朝中为大官,恩宠有加……”

    “所以现在提起金日,天下人更多夸赞他的忠诚,他的笃慎,谁还敢说他是养不熟的狼,是不容于汉庭的胡儿?”

    “金日胡父胡母,但他对孝武皇帝的忠诚,对大汉的忠诚,超过那些长于汉地,血缘纯正,最后却投降匈奴的汉人无数倍!”

    说到这,任弘拳头敲向自己胸膛:“所以,是胡是汉,这绝不是按血统来定的,而是看你心中,认为自己究竟是胡,还是汉!看你的所作所为!”

    任弘故事讲完了,他拍了拍赵胡儿的肩膀:“至少在我眼中,你尽忠职守,候望勤勉,暗暗向我提供奸迹,比起为了几个钱,纵容奸商出境的程燧长、钱橐驼、刘屠,都有资格做一个汉家儿郎!”

    言罢,留下赵胡儿一个人去思索,任弘下了烽燧,正好吕广粟在拌马粮,任弘遂大声道:

    “广粟,萝卜昨夜也立了大功!给它加一粒……不,两粒蛋!”

    ……

    惊心动魄的奸阑杀人案之后,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八月中旬。

    这十天里,破虏燧的日子恢复了平静,除了隔三差五要去步广候官接受令史盘问外,每个人都各司其职,做着本分事。

    任弘每日都会在《日作簿》上将一天的工作记录下来:除了巡视天田,候望烽火,修补长城外,他还得管理仓库甲兵、种植蔬菜,收割茭草、堆积积薪,加上炊事、记账,大汉朝每一个燧长,都得是多面手。

    至于其他人,张千人心思还在狗身上,吕广粟依然嘴馋,宋万对任弘毕恭毕敬起来,韩敢当时常嘟囔赏赐还不到……

    还有赵胡儿,在那天与任弘聊过后,他就再也没扎过辫发,反而工工整整结了发髻,用荆昝固定住。为此没少被韩敢当讥讽,但赵胡儿却只是一笑而过,不再把别人的话语当回事。

    到八月十二这天,尉史陈彭祖带着几个人,两辆车,再次来到了破虏燧。

    他一来,就告诉了任弘一个好消息:

    “奸阑案了结了!”

    陈彭祖那天带着任弘面见中部都尉,也分了一点小功,眼下笑得合不拢嘴,拍着满载物什的牛车道:

    “任弘,我这次来,除了带新燧卒来补足塞防外,还给汝等送来了中部都尉的赏赐!”

第37章 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

    “所以说,这起奸阑案背后的主谋,只是一个候长,以及敦煌郡的一名曹掾?”

    听陈彭祖说起敦煌郡府对这起奸阑案的判决,任弘是有些失望的,他们设想中的“大鱼”,破胡候官仅以失察免职,郡里只抓了一个比四百石的五官曹掾,外加一个比二百石候长下狱。

    “搞了半天,居然只是一个局长腐化走私……”

    这距离任弘设想中“惊动长安”的大案有点远,他不免怀疑郡府是否放水,毕竟当初刘燧长的死,令史验尸后就是草草结案,让人不由生疑。

    但不论最终结果如何,与破虏燧众人的功赏直接挂钩的,还是对凌胡燧的举报和擒拿。

    与陈彭祖一同来的,还有一名年轻的官吏,看岁数二十出头,为了显得自己老成,唇上故意留了短须,头戴一顶进贤冠:这是从二千石到小吏都很喜欢的装束,冠以铁丝、细纱制成,前高后低,冠上梁,以梁的数量区别尊卑。

    这年轻官吏是一梁冠,想来只是曹掾佐吏。

    果然,陈彭祖给任弘介绍道:

    “这位是郡功曹左史索平,主购赏之事,让他与你细说。”

    功曹在郡中诸曹中地位最高,相当于后世的市委组织部,主官员任免赏罚,其手下的左右史,也成了宰相的门房,位卑而权重。

    而这索平的姓,一听就与郡中唯一的豪户索氏有关系,或是其嫡系子弟。

    但任弘心中暗暗嘀咕:“索氏不也是罪官,应该禁锢三代,其子弟为吏,秩禄不得过百石么,这索平是怎么混上比两百石的功曹左史的?”

    索平不知道任弘的小心思,笑着对他说道:“任燧长赴任不过两三日,便查获大案,郡中都在传你的名头,索平心慕已久,终于得见。《春秋》有言,赏不逾时,欲民速得为善之利也,不过事关上功之事,马虎不得,吾等还是按着流程一道道来。”

    原来,汉朝官卒的赏罚功劳自有规程,比如任弘等人在候望系统里立了功,要从燧长开始,层层上报,最后由候官制作出他们的功劳薄册,上呈都尉府。

    都尉府再上呈太守府,郡太守查验无误后,才会让功曹下达赏赐。

    整个上功过程十分严格,半点错出不得,正所谓“上功莫府一言不相应,文吏以法绳之”,早在汉文帝时,有云中太守魏尚击破匈奴,但因上报朝廷的杀敌数字与实际不符,差了六颗头颅,竟被削职查办。

    最后在冯唐力谏下,汉文帝才恢复了魏尚的官职。

    所以任弘他们的功劳,索平都得掰碎了一点点讲明白。

    “破虏燧捕得有悬赏文书的逃亡奴婢一人,此为捕奴之功。”

    “发现刘屠等人杀害刘燧长一案疑点,揪出真凶,此为明察之功。”

    “察凌胡燧奸阑出物,禀明中尉,此为告奸大功!”

    “协助屯长苏延年捕斩罪人,此为擒贼之功。”

    “以上功劳,任燧长都有出谋出力,加起来后,当升五级爵,你原来是第二级‘上造’,如今当升为第七级的‘公大夫’,恭喜恭喜!”

    ……

    从2级到7级,嗖的一下连升五级,跟开了经验挂似的。

    但索平连连道喜,任弘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为啥?因为眼下是汉不是秦,爵位啊,早就不值钱了!

    一百多年前,跟着刘邦打赢了楚汉战争的几十万汉军,造就了一个庞大的军功阶层,但从汉朝统一开始,军功爵就在不断注水。

    汉高祖还在世时,就没少赐将士爵位,但那会爵位还跟田、宅挂钩。

    至汉惠帝以后,但凡皇帝继位,立皇后、立太子及其他喜庆、灾异之事,都会给民间百姓赐爵,跟发红包似的。

    任弘的两级爵,就是刘弗陵继位、迎娶未成年的上官小皇后时赐予天下百姓的,不论老少,人人有份。

    物以稀为贵,当村头的二傻子都坐拥爵位时,可不得贬值么……

    于是爵位越来越虚,也不再与名田宅挂钩,不更照样要服役,公乘蹭不到官府的车。除了关内侯、列侯还拥有政治经济地位,其他爵级,无论高低,都已失去了实际意义。

    这爵位唯一的作用,就是用来区分民、吏,民爵不超过公乘,任弘这”公大夫“看起来高吧,离公乘还差一级呢……

    张千人、宋万、吕广粟、赵胡儿、韩敢当这五人也得了爵位,升了两到四级不等,他们同样面无表情。

    鸡肋好歹还有点肉,可这爵位,就是个名头,并无半分实利。

    索平也知道赐爵是虚头巴脑,随意说了一嘴后,就开始谈正事了。

    “除了赐爵外,还有赏金!”

    索平掀开了牛车上的布,下面露出的,是塞在麻袋中,串在一起的五铢钱,足足装了一整车!

    众人这才露出了笑,和秦一样,汉朝也重军功,但随着军功爵的衰败,商品经济的发达,能激励士卒奋勇杀敌的,已经不是爵位和房子地产,而是赤果果的金钱了……

    “这得多少钱啊。”吕广粟盯着那车上一袋袋的钱挪不开眼。

    “十万钱。”

    索平说道:“功曹计功后,认为破虏燧此番所立功劳,相当于斩匈奴酋豪、将率一人,当购钱十万!“

    讲真,这份功勋不低了,在河西四郡,军法里有《捕斩匈奴虏、反羌购赏科别》,里面的功劳,从斩捕诸王到普通胡虏,分为五等。

    任弘他们立的,相当于购赏科别里的二等功,在战场上,只有最骁勇的战士,凭借着无与伦比的运气,才能活着享受这份殊荣。

    只不过,二等功分到集体头上,个人能得到的就少了些。

    索平将每人应得的那份拎出来:“任燧长赏钱五万,韩敢当、赵胡儿赏钱两万,宋万、吕广粟、张千人各一万。”

    “此外,任燧长及赵胡儿、韩敢当,皆增秩一等!”

    增秩也是赏赐的一种,相当于提升待遇,比如任弘现在是比百石,就当是副主任科员,提成百石,差不多就是主任科员……

    韩敢当很是自傲,赵胡儿则有些惊讶,看向任弘。上功要一层层上报,自己这次能得重赏,肯定与任弘写的功劳册有关系。

    也是好笑,他赵胡儿在破虏燧十载,才遇上一个如实报功,不歧视他是胡儿的燧长……

    任弘却对他们道:“有功之人自当得赏,从追踪天田足迹,到射杀逃亡的尹游卿,避免事情泄露,赵胡儿出力甚多,韩敢当则在擒拿凌胡燧众人时,生得二人,他二人增秩是实至名归。”

    其余三人都没什么意见,宋万先前只求不遭责备,毕竟他还帮钱橐驼说过话。而哪怕家境最好的张千人,骤然得了一万钱,相当于普通燧卒两年的俸禄,也高兴坏了,琢磨着要买一条西域胡犬来试养,吕广粟则在计算这么多钱够给家里买多少田产。

    钱是好东西,唯一的麻烦就是,太重……

    一枚五铢钱的重量是3克多,一万钱就是30多公斤……

    任弘的五万钱则是一百五十公斤,扛不动啊!

    好在郡府考虑到了这点,所以给任弘换成了黄金,那金饼形状神似烤馕,圆形微扁,正面经过锤击,微微凹下去,一个重一斤,值万钱。

    五个黄灿灿的金饼揣在怀里,任弘只感觉自己一下就成有钱人了,但还没来得及想怎么花,便下意识地看向自己每日开销的大头:在厩里嚼着草料的马儿。

    “萝卜啊萝卜,往后,你天天都能吃麦子和豆饼了,管够……”

    其余人则拿了各自的钱袋,也为如何运回去发愁,而吕广粟不由感慨:

    “那刘屠等人真该来看看,他们为了每个月一千钱、五百钱就纵奸人越塞,最后将性命都送了,还连累全家。冒险去违法,还真不如好好守燧察奸啊,你看,只一起案子,吾等就顶了彼辈冒风险一年的所得!而且这是官府赏钱,拿着也踏实!”

    他仍在可惜尹游卿,还是因为不识字不懂律法啊,被那钱橐驼吓住,畏惧其后台,其实若能成功告奸,获利就与冒风险走私等同!

    宋万却摇头:“你说得轻巧,这样的事,我与在燧里几年,遇上过几次?归根结底,还是任燧长厉害啊,他年轻,有智谋,有胆识,更有大人物做靠山,才能一告一个准!”

    经过一系列事件后,宋万几乎天天都在夸任弘。

    而另一边,揣好金饼的任弘,还在与陈彭祖询问增秩之事。

    陈彭祖道:“增秩要到十月上计后才能下达,那之后,你便是百石吏了……”

    说到这,陈彭祖欲言又止,乘索平在一旁喝水的当口,拉着任弘走到一边,低声道:

    “别高兴得太早,我也不瞒你,其实此番赏功,郡功曹若是抬抬手,完全可以让你增秩两级,直接迁官,去做候长、屯长,成为比两百石的官吏!”

    这一点任弘在预料之中:“但我最后还是被压了一手,为何?”

    陈彭祖道:“郡府自然查过你的籍贯身世,知道你是任少卿之孙。一旦让你迁官,便算破了禁锢,功曹大概是不想担这份风险,于是在论功时留了半分力气,让你卡在百石上……”

    同一份律令,同样的功绩,在功曹掾手里,却能变出不同的赏赐规格。且不管是抬,是平,还是压,都能有理有据,让人无话可说。

    甚至不知内情时,还会感恩戴德。

    撞上案子非任弘所愿,破虏燧的事不查明白,说不定哪天自己就稀里糊涂死了。

    但任弘从来没寄希望于积功迁官,他还是将目标,放在与傅介子的约定上。

    因为任弘清楚,汉匈未来十年的主战场,不在河西,而在西域,西域是风口,是未来,那儿有更大的功劳在等着自己,他只求在破虏燧安稳过完秋冬,别被人斩头而去。

    可再度被打压,却让任弘感到一阵恶心。

    赵胡儿说他受限于身世,屡屡被夺功,任弘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他看似比燧卒们站得高,但只有自己才明白,一抬头,就能触到那面无形的墙……

    在悬泉置时,督邮不肯担风险举荐他。

    他在这起案件里,已经表现得很优秀,但中部都尉也只是夸了一嘴,并未极力推举任弘,功曹更是在论功时悄悄压了一手。

    你以为自己足够优秀,就能让别人忘记你来自何处?任弘知道,是自己天真了。

    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诚哉斯言!

    任弘看向远处的索平,他彬彬有礼,言常引《春秋》《诗》,有豪族子弟的气质,不由说道:

    “同是罪吏子弟,为何功曹对我就压,却让索平做了左史?罪官子孙禁锢三代,对索抚的子孙不管用么?”

    陈彭祖嘿然:“索氏不一样,他们想出一个法子,让人无话可说的办法,破开了这道禁锢。”

    “什么办法?”

    陈彭祖笑道:“你猜猜看,这索平是索抚什么人?”

    汉武帝时的太中大夫索抚流放到敦煌来,距今不过三十余年,据说索抚几年前才死去,寿七十有余。

    于是任弘猜测道:“孙?”

    陈彭祖摇摇头:“不是。”

    “曾孙?”

    “也不是。”

    陈彭祖压低了声音:“谁都没想到,才三十年功夫,索氏便硬生生靠着早婚,熬过了三代禁锢……这索平,正是索抚的玄孙!”

    ……

    ps:第二章在下午。

第38章 不贵

    “三十多年前,得知自己获罪被流放时,索抚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让他才十三岁的孙儿,与一个生养过的小寡妇成婚,等抵达敦煌不久,便抱上了重孙。”

    “又过了十余年,重孙嘴上还没毛,便又在当地娶妻,外加几个妾,于是便有了玄孙索平,索抚是看着索平被举荐为吏后,才含笑九泉的……”

    这骚操作,听得任弘目瞪口呆,这是养鸡场里的母鸡,刚性成熟就立马逼着下蛋的节奏啊!

    “索氏虽然三代失官,但毕竟是中原大氏,三十年下来,早已在敦煌站稳了脚跟,财大气粗,与郡守、都尉皆有交情,如今以举族之力支持索平仕途,他虽然没立过什么功勋,年纪轻轻就到这位置,何足怪哉!”

    “还不止如此,今年敦煌的孝廉,多半就是他了。”

    送索平等人离开的时,任弘想着陈彭祖给自己讲的索氏八卦,真是不佩服不行。

    索平是整个索氏三四代人苦心经营的成果,他们无法反抗皇帝的流放降罪,但却总能在大风大浪里活下来,然后靠愚公移山一般的笨法子,再度崛起,子子孙孙无穷尽也,这就是宗族的力量吧。

    别人有宗族扶持,任弘却是孑然一身,他只能靠自己。

    与陈彭祖临别前,任弘还问了几日后,八月十五秋射之事……

    “秋射延后到九月了。”

    陈彭祖一拍脑袋,他方才忙着八卦索氏家底,差点忘了这茬。

    任弘隐约猜到原因:“为何延后,莫非和这起奸阑案有关?”

    陈彭祖道:“不错,近来郡中抓捕了一些私出塞外的商贾,其中一个供认,北山的匈奴处,主持奸阑之事的,便是右犁王的王子,名为‘皋牙胥’者,此人常询问奸商敦煌郡塞内事,甚至还派过几名胡人随他们入塞,间候动静……”

    任弘了然:“也就是说,有匈奴间谍混入敦煌?”

    “然也,故太守以为,北山匈奴或有异动,这个月不宜让候长、燧长们擅离职守,让都尉将都试延后。又发了通缉,有能活捉匈奴间赏一人者,官卒增一级秩,赏钱八万,奴婢赎为庶民,有人命案者可以免罪!”

    陈彭祖笑道:“你不是嫌一级秩太少,不足升迁么,好好看着候望,说不定就逮到那匈奴间谍了。”

    任弘却摇头:“宋人守株待兔的故事我是听说过的,破虏燧才刚刚出事,那匈奴间谍得有多蠢,才会往这边撞?”

    ……

    一如任弘所料,接下来几日,边塞安静极了,别说间谍越塞了,破虏燧左右的天田里,连个脚印都找不到,看来他们先前能捕得亡人,真是撞大运了。

    虽然都试延后,但任弘也没有放弃练习射弩,每日对着长城上的靶子施射,赵胡儿经常过来指点几句,虽然他擅长的是弓,但都是投射武器,总有共通的点,任弘受益匪浅,勤学苦练后,五十步外发弩,已经能做到十二发八中了……

    汉朝的吏员五日一休沐,到了八月十五这天,正好轮到任弘休沐,一天时间不够回悬泉置,虽然汉代不过中秋节,但任弘还是打算张罗破虏燧众人,好好吃一顿。

    于是这日一大早,他便让赵胡儿、韩敢等人当守燧,自己则叫上张千人、吕广粟,任弘骑着萝卜,张千人、吕广粟赶着辆老马拉的车去了集市上。

    虽然敦煌是边塞,但长城之内,已和内郡没啥两样,一样分县、乡。

    距离任弘他们最近的敦煌县北乡,就在哈拉齐湖南岸,相比于后世这个大湖一度干涸,乡邑在沙漠侵袭下破败衰落,现在的北乡仍是水草丰饶,人丁兴旺。

    虽然汉人小农大多自给自足,但交换的需求是永远存在的,最起码要换得缴口赋的钱,所以有人的地方就有集市,不等任弘他们走近,熙熙攘攘的声音便从远处传来。

    乡市比不了县市,没有墙壁将其圈起来,只是沿着北乡邑外的一条街道开张,两侧摆了摊位,有的直接连摊位都没有,贩夫贩妇蹲在地上,面前摆张席子,将要卖的货物往上一放,就开始吆喝了,像极了后世农村赶集。

    赶集的土路狭窄,却挤满了人,张千人只好将车停在外头,任弘和吕广粟则艰难挤进去。

    左右摩肩擦踵的赶集百姓里,有荆钗布群的年轻村姑,她们一边跟商贩询问铜鉴、胭脂的价格,讨价还价,一边偷眼去看容貌不差,身材魁梧,还显然是个小吏的任弘。

    男人则让鬟发孩童骑在肩膀上,孩子们手里捏着黏黏的饴糖往嘴里塞,还有的拄着拐杖的白发老者都来了老人其实更喜欢热闹。

    “闾巷悬伯,阡陌屠沽,无故烹杀,相聚野外,负粟而往,挈肉而归,和后世真的区别不大啊……”

    任弘贪婪地呼吸着这烟火气,在烽燧守久了,每天面对枯燥的工作和空阔的荒野,人会变得有些呆滞,只有来到里闾乡市,才好像重新回到了人间。

    同时也更加明白,他们这些边防战士在烽燧日复一日的戍守,为的不就是守护塞内这平静的市井生活么?

    就任弘所见,两侧摊位上卖的,多半是谷物,眼下正值秋收,今年敦煌郡还算风调雨顺,收成不错,百姓急着将粟、黍、豆、麦换成钱,好应付口赋,哪怕粮价贱一点,也得咬着牙卖掉一部分。

    而粮价说不准,秋收完后,粟能便宜到五六十钱一石,等入夏青黄不接的时,麦子也能卖到百余钱。毕竟敦煌不是产粮大省,有限的粮食还优先提供屯戍部队,没法和关中超便宜的粮价相比。

    破虏燧不缺粮食,任弘只买了两袋磨好的细麦面。

    此外更多一些的,便是布匹了,男耕女织,天下之大业也,这是除了粮食外,普通庶民家庭能出产的唯一商品,绢帛是很贵的,任弘问了一个卖布的大姐,一匹白素竟卖700钱!另一匹成色差点的绢则要价450钱。

    缝制一套成人男子的夏衣,大致上需用布一匹,冬衣理当加倍,所以若是直接买做好的丝帛成衣,就更贵了,一整套单襦纨履,竟卖1250钱!

    苎麻布、葛布便宜一些,一匹100到200钱不等,但一整套衣服下来,也得四五百钱了。

    “敦煌少桑麻啊,衣裳太贵了。”

    吕广粟也不由抱怨,一个燧卒每月口粮,才能置办一身粗麻布衣,每日巡视行走磨损严重,所以他们经济压力确实不小,穷一点的,一套衣裳得兄弟姊妹轮着,谁出门谁穿,到了冬天,最好就别出门了,好好屋里挤一起吧。

    “多亏燧长带吾等破获大案,众人能过个好年了。”

    吕广粟一边说着,一边很大方地置办了整整三套冬衣,分别是给自己,给母亲,给兄长吕多黍。

    除了百姓自发摆摊外,乡市里最好的位置,则是被卖铁器和盐的官吏占据。

    夫盐,食肴之酱也,铁,田农之本也,非编户齐民所能家作,必仰于市,虽贵数倍,不得不买。

    规划了盐铁专卖的桑弘羊虽然被霍光干掉了,但人死而其政不废,小老百姓得一个个上钱,点头哈腰地向小吏购置,称上一斤盐,或者在一众统一铸造的农具里,挑一个自己看上眼的,而小吏们的脸色,自然好不到哪去,这也是官营的通病吧。

    敦煌郡铁是比较贵的,因为郡中还没发现铁山,得老远从其他地方运来。

    与之相反,敦煌盐倒比内郡更便宜,边塞有很多干涸的湖泊,湖床上经常白花花一片都是盐卤,虽然味道没法和后世精盐比,但也凑合吃吧。所以燧卒别的东西不敢说,盐块是一定足量的。

    艰难地从街尾走到街头,任弘终于靠近自己的目标几个卖肉的摊位。

    最先路过的,是磨刀赫赫的狗屠,吕广粟笑着跟任弘说,幸好张千人留在外面没进来,这厮是从来不吃狗肉的。

    “有次刘燧长弄来了狗肉犒劳众人,张千人晚归,问是什么肉,我说是塞外打的狼肉,他未曾怀疑,吃了一口,后来得知是狗肉,竟然吐了!还哭哭嚷嚷着,捏着拳头追杀了我许久。”

    吕广粟嘟囔道:“真是个怪人,那么好吃的肉竟不吃,燧长,你说这张千人,不会是黑狗精怪变的吧?”

    “人各有志,他既然没拦着你吃,你也不用逼他。”

    任弘随口一答,继续往前,看到有挂着一大扇猪肉的彘肉铺、赶着一群活羊的归义羌胡,甚至还有皂衣小吏在卖牛肉耕牛是不许杀的,这是置所、亭障的牛意外死亡后,卖其骨肉,所得的钱充公。

    任弘去问了下价格,和悬泉置在效谷县买肉的价格差不多,毕竟是死牛肉嘛,所以只卖6钱一斤(汉斤为250克),羊按头来卖,一头重两百斤的羊,只卖250钱,就算去皮去骨只剩下净肉,换算下来也比牛肉便宜。

    而问到彘屠时,却见那粗狂的大汉,伸出了九个油腻腻的指头笑道:“不贵。”

    “才九钱一斤!”

第39章 汉字

    “九钱一斤?怎么不去抢!”

    吕广粟嘀嘀咕咕,也难怪他这么说,五铢钱的购买力,大概是后世rmb的2倍,这么一算,这乡市里猪肉9钱才能买一汉斤(250克),相当于70多元一公斤啊,简直是贵得离谱!且远超牛羊肉价格。

    任弘听说,在中原,羊价五百,猪价三百,可到了敦煌却完全反过来。

    只因在敦煌生活的小月氏、羌、归义胡,往往饲养马、牛、羊,还有骆驼、驴、骡等,他们常用这些牲畜和编户齐民换粮食,唯独不养猪。

    因为猪作为杂食动物,在放牧时,除了吃少量草叶外,块茎、蘑菇、野莓、野果等也来者不拒,这些东西可是游牧民妻女采集的目标。

    所以猪与牧民食谱相冲,再加上此地气候干燥,除非是湖泽河水边,否则戈壁旱地上,不适合牧猪。

    羌、胡也没学会汉人将厕所猪圈一起盖,让猪吃矢长膘的办法,所以在生存资源匮乏的草原沙漠地区,诸如西域、河西、漠北,游牧民对养猪根本提不起兴趣,反而是东北老林子里的夫余人,却又对养猪情有独钟。

    于是敦煌的猪,只能靠为数不多的编户齐民圈养提供,数量比牛羊少,自然是物以稀为贵了虽然在任弘看来,没阉割过的猪肉口感远不如牛羊肉,但它毕竟是中原人吃了几千年的肉食,传统在那摆着,逢年过节祭祀先祖,不杀上一头总说不过去。

    既然猪肉这么贵,任弘只随便看了两眼,就回头去问那几个羌民羊怎么卖了。

    虽然买卖做不成,但吕广粟却与那屠夫闲聊开了。

    “来买肉蔬的燧卒?哪个燧的?”屠夫看出来他们的装束,是守燧的候望兵卒没错。

    吕广粟一拍环刀,笑道:“破虏燧!”又指着买羊的任弘道:“这位便是任燧长!”

    “破虏燧……莫非就是前几日查出凌胡燧私通匈奴,奸阑出物的烽燧?”

    “好像是这么叫,我听说那燧长就姓任!”

    杀猪的屠夫这么一说,旁边几个肉铺也加入了议论。

    敦煌县北乡距离长城最近,此事好歹也是惊动郡中的大案,早就传开了。再加上那个被杀的刘燧长家就在乡邑里,邑中不过两三百户人家,翻案后的情形,大伙都听刘燧长的家人提及过。

    “我听说,是凌胡燧的程燧长私通匈奴,杀戮官吏,但破虏燧新来的任燧长才上任数日,便觉察到了奸情,带着兵卒将他们一举擒获!”

    “捉得好!今日能放奸商出塞去,明日就能放胡人入塞来,到那时遭殃的还是吾等。”

    卖猪肉的屠夫说到兴起,竟拿了一大块五花猪肉,用蒲叶一裹,就往吕广粟怀里塞去:“我也服过役,知道候望不易,汝等捉了奸人,也相当于护得北乡周全,这块肉不要钱,送你了!”

    旁边几个摊位也有样学样:“这牛肚剥洗干净了,拿去罢。”

    “送汝等几根羊蹄。”

    甚至连卖狗肉的狗屠也来凑热闹,捏着几根可疑的棒状物嚷嚷道:“狗鞭要不要?很补的!”

    油腻腻的手,拿着五花八门的肉塞过来,吕广粟有些发懵。

    任弘也被屠夫们的热情搞得有些感动,但眼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严重影响了集市交通,甚至还有孩子被挤倒,哇哇大哭,加剧了场面的混乱。

    他了连忙扶起那跌倒的小屁孩,将挤掉的拐杖还到一位老人手中,自己则站到市旗下,朝众人拱手道:

    “诸位父老,好意吾等心领了,但候望察奸,这本就是燧长分内之事,不敢居功。父老们请安心,任弘在职一天,就会站好一天岗,至于这些肉食,二三子还是按照市价卖我吧。”

    说着,让吕广粟给屠夫们钱,猪肉牛肚照单全收,只没要狗鞭他们一群汉子吃了这玩意好拼刺刀么?然后就牵着刚买的一头肥羊,离开了集市。

    “是个好燧长,亏得有这样的人,吾等在塞内才能安睡。”

    眼看任弘远去,集市里的众人都对这后生赞不绝口,甚至已有几个大妈询问旁人:“这位任燧长可婚配了?”

    而任弘骑在马上,回过头看去,只占了一条街的乡市虽小,却熙熙攘攘,充满了人情味和烟火气。

    半个月赶一次的乡市,会从早上一直开到傍晚,让十里八村的人都来各取所需,推让之间,尽显市井风味。

    这份日常生活是多么熟悉啊,让任弘恍惚觉得,不该是边塞该有的模样……

    塞上是铁血峥嵘,戈壁风沙,塞内则是男耕女织,鸡犬相闻,黄发垂鬟,怡然自乐,多么奇妙的对比。

    “这就是长城,还有我们这些戍卒存在的意义吧。”

    任弘发自内心感慨道:“真希望敦煌的百姓,能一直过风平浪静的日子,不必再受匈奴袭扰之苦!”

    ……

    等任弘他们回到破虏燧时,已是日上三竿,韩敢当在做早上的巡视,而宋万则趴在案几上,一手拿着个东西,一手持着笔在认真地写着什么……

    “燧长回来了。”

    见任弘他们归来,宋万连忙放下手中的物件站起身来,帮忙拎肉牵羊。

    宋万的变化是很大的,经过凌胡燧的案子后,他现在对任弘唯命是从,不复刚来时的杠精模样,前几日甚至厚着老脸向任弘请教如何识字做燧长要书写《日作簿》,每年还得为燧卒上功,所以必须识字,宋万资历是够了,却吃了没文化的亏,错过了很多次升迁。

    任弘没有拒绝,稍加指点,然后每逢闲暇时,就老是见宋万在那练习了。

    任弘走到案前瞅了一眼,果然,宋万放下的是一个木觚,用木块削成几面而成,这当然不能作为正规的文书,而是在烽燧置所里常见的“习字简”。

    在敦煌烽燧里,不乏宋万这样渴求识字的吏卒,因为简牍有限,他们就随便找来木棍削一削,每一面上都能习字,写得满满后刮掉,就又能重复利用了,便宜又实惠。

    宋万也是有意思,他最先求问的,不是任弘也不懂的诗、春秋,而恰恰是其父亲、母亲、妻、子、孙的名字。

    任弘由此得知,这老宋别看才四十多岁,却已有两女一子,皆已成婚,前年刚有了孙儿。

    不过这木觚上的字,却也不是其亲眷的名字,而在反反复复书写一个字:“”。

    每一面上都是如此。

    “为何只练这一个字?”任弘问宋万。

    宋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身为大汉子民,为大汉守了这么多年烽燧,却连‘汉’字咋写都不知,实在不该。更何况,瞧来瞧去,总觉得这字甚是好看,只可惜,我UU小说写来就变丑了……”

    宋万有些惭愧,他手上沾满了墨,显然花了不少功夫,但觚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十分笨拙,只有小学二年级初学练字的程度。

    任弘却道:“天汉、大汉,这的确是最大气,也最该学会的字。”

    “已经比最初有进步了,宋助吏勉之,这样练下去,到冬至日的时候,你就能自己给家里写信了!”

    宋万颔首称是,从一个不识字的文盲到能写出字来,让人有种成就感。他念叨着自己之前许多年被农忙、服役耽误了,儿子也是个睁眼瞎,但孙儿却万万不能落下,一定要让他从小识字……

    和任弘走到院外,吕广粟和张千人正准备杀羊剥羊,而买来的面粉也倒在陶盆里了。

    宋万看着这些食材问道:“燧长说今日要带着众人好好吃一顿,庆贺一番,这是要做什么吃食?”

    “敦煌名吃。”

    任弘捋起袖子准备揉面,笑道:“胡羊焖饼!”

    ……

    ps:第二章在下午。

第40章 风平浪静的午后

    任弘最初的打算,是要在破虏燧也修一个馕坑,但仔细想想,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烧馕坑时会起烟,若是烟太大,万一被其他烽燧误以为是吾等在报警,那就糟了。”

    误燃烽烟是要严惩的,这也是报讯要用上坞院外积薪的缘故,它们燃起的浓烟又大又粗,远处很容易辨识,不会同炊烟混淆。

    眼下灶上已多了一口铁锅这是夏丁卯先前提及,请效谷县铁官吏帮忙铸的,昨日才托吕广粟的兄长吕多黍送来。

    对任弘在边塞察奸立功的事,夏丁卯没有问太多,但同铁锅一起送来的许多调料,蒜、花椒等都细细包好,小坛子里装着老夏自己酿的豆酱,每一样都花了心思,带着长辈的关切。

    惊心动魄之后,最好的回报,就是好好做顿吃的,犒劳自己。

    任弘他们买回来的那头羊,已经由赵胡儿和韩敢当剥好了,手法技术当然比不上悬泉置的罗小狗,韩敢当在收拾羊肠肚时甚至用力过猛,被滋了一脸羊矢。

    “不止脸,还滋到嘴里了。”

    赵胡儿无情地说出了韩敢当的秘密,老韩则黑着脸,一口咬定绝对没滋进去。

    张千人则一边笑一边在案上切肉,却乘着众人不注意,还将一根还带点肉的羊骨头扔给他的狗。

    任弘这边,则在灶上忙活开了,早上买回来的那一大块肥猪肉正好用来炼油,整个过程香气扑鼻,炸干后剩下的油渣,撒一点盐,也是难得的小食。

    他不喜欢油渣里放糖和蜂蜜的吃法,太腻。

    而后锅里留少许油,放入花椒粒,炸出香味,羊排由宋万用刀砍成块,下锅翻炒,看着任弘那娴熟的颠勺手法,破虏燧众人都看呆了,第一次见炊具还能这么用。

    等肉中水分炒干,加入生姜,吕广粟正好提着陶壶,加入适量烧开的水,然后便可以放入大陶釜里,中火慢焖了。

    “可惜胡椒太贵了,没舍得买。”

    任弘有点小遗憾,焖羊肉里不放点胡椒总觉得有缺憾,虽然张骞通西域后,原产印度的胡椒已经传入中原,但如今被当做名贵药材,真能卖到一颗好几钱的价,而其主要用途竟是用来……泡酒!

    悬泉置的徐奉德就泡了一壶胡椒酒,以好酒五升,干姜一两,胡椒七十枚,像傅介子这样的贵客路过才拿出来,但那味道任弘偷尝过,实在不敢恭维。

    但也理解,中国人嘛,蛇虫鼠蚁,香料水果甚至是外星人,万物皆可泡酒,原来这传统能追溯到汉朝!

    如此想着,任弘让吕广粟看着火,自己则去折腾刚醒好的麦面,将它们擀成薄薄的宽面,涂点油,等到羊肉差不多快熟,就揭开釜盖,将宽面饼与大蒜放进去,浇上羊汤一起烩。

    等再揭盖时,焖熟的羊肉香气四溢,沾了汤汁的面饼看上去油津津,黄亮亮的,众人都端着各自的碗围了过来,眼巴巴地等着了。

    他们吃饭还是那么接地气,连锅釜一起端到地上,众人或蹲或坐,甚至像任弘一样,把木几当成了板凳,各取所需。

    羊肉炖的很烂,料也足,味道浓郁没有膻味儿,而肉味也早已渗透到了宽面饼里,十分入味,配合炖的羊肉的汤汁吃,真是越吃越有味儿!

    尽管时空差了两千年,但羊还是敦煌的羊,面也是敦煌的面,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次的胡羊焖饼,任弘做得大获成功,每个人都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

    好在这道菜也继承了大西北菜的精髓:量大管饱!

    可惜少了杏皮水……任弘是个很馋的人,此时此刻,无比怀念后世敦煌城里热闹的沙洲夜市……

    当酒足饭饱时,韩敢当将碗筷一放,拍着鼓鼓的肚子感慨道:

    “这是我老韩四十年里,吃过最好的一顿,吃过这顿,死都值了!”

    任弘踹了他一脚:“别说晦气话。”

    “如今吾等有钱了,往后这样的好日子,还多着呢!”

    回应任弘的,却只有韩敢当的呼噜声,他竟就这样靠在院子墙壁上睡着了。

    任弘笑骂道:“这厮,想借此躲下午的巡视天田么?”

    “燧长,吾等去吧。”

    新来的五个燧卒因为刚来就蹭了这么一顿好饭,都有些过意不去,主动请求去巡视天田和伐茭草。

    宋万也站起身来,跟了出去:

    “这五人刚来,恐怕会偷懒,我跟去盯着点。”

    赵胡儿一抹嘴,撒了泡尿回来后,便尽职地上烽燧候望去了,吕广粟和张千人则包揽了洗碗的活,他的狗则尽责地嚼着众人啃得干干净净的羊骨头。

    这下,任弘啥都不用干了,他吃完饭后也有些懒,坐在席子上抬起头,眼下夕食刚过,太阳还在西中天上,这真是个风平浪静的午后啊……

    和着塞外吹过的风,韩敢当的呼噜声起伏不停,任弘懒洋洋地瘫在院子里的草席上,也差点睡着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赵胡儿的大声示警,才将他从休沐日的慵懒中唤醒过来!

    “燧长,快上来看!”

    任弘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抬头见赵胡儿一脸严肃,立刻上了烽燧。

    “怎么了?发生了何……”

    不等他去到烽燧顶,才爬到堠上时,任弘就止住了话语,定定地看向东方。

    顺着长城往东七八里地,是与破虏燧相邻的广汉燧。

    此刻,一道浓烟,正从广汉燧,冉冉升起!

    “广汉燧点燃了积薪!”

    任弘完全清醒了,几步个箭步上了烽燧,赵胡儿趴在东边的望火筒上认真观察:“他们也举烽了!“

    “举了几烽?”

    “一烽!”

    任弘仔细辨识着远处升起的烟柱,第一根已直冲云霄,隔了少顷,第二根烟柱也缓缓升起。

    等到再无新的烟柱升起,任弘才确定:“两积薪……”

    “望见虏欲入塞,一千人以上者!昼举一烽,燔两积薪!”

    任弘和赵胡儿面面相觑,如果广汉燧没搞错的话,这次恐怕是遇到大事了!敦煌多少年没遇上过千骑以上胡人入塞了?

    很快,他们就知道广汉燧看到了什么……

    无数骏马上下腾跃,马背上是头戴尖毡帽的匈奴人,每个人都背着弓箭。

    他们正在渡过浅浅的疏勒河,在南岸集结后,又调转马头,朝西方席卷而来!

    数千只马蹄扬起的烟尘,让人看着心慌。

    赵胡儿眼力好,见状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何止一千骑啊,都快有两千了!”

    任弘心脏狂跳,他错了,错得离谱,这个午后,与风平浪静毫无关系。

    他只能听见自己嘶声力竭,朝院子里大吼的声音:

    “老韩、广粟,点燃积薪!”

    “有匈奴犯塞!”

第41章 披甲

    两根烟柱从破虏燧缓缓升起,这是韩敢当和吕广粟点燃了坞外堆积的积薪,而赵胡儿则在上头举烽。

    “望见虏欲入塞,一千人以上”的讯号会传到西边的凌胡燧,也传给与长城南方十汉里外的一排亭障,再由他们依次传递,向四十里外的都尉府屯戍大军告急。

    视觉是最快的传讯方式,不消半刻,四十汉里外的都尉府和步广候官、就能接到报讯,做出应对……

    任弘这时候已下了烽燧,手扶着木梯时,隐隐能感觉到震颤,不知是自己紧张的幻觉,还是那两千匈奴骑的奔腾真的能让他们的烽燧瑟瑟发抖。

    但耳边隐约传来的马蹄声,却是作不得假的。

    “张千人!”

    任弘喊了呆呆站在墙边,有些不知所措的养狗达人。

    “随我去取甲兵!”

    早在一百年前,晁错就总结过:“坚甲利刃,长短相杂,游弩往来,什伍俱前,则匈奴之兵弗能当也;材官驺发,矢道同的,则匈奴之革笥木荐弗能支也;下马地斗,剑戟相接,去就相薄,则匈奴之足弗能给也。此中国之长技也。”

    坚甲利刃,是汉朝对匈奴的巨大优势,哪怕一个小烽燧,拥有的甲兵数量质量,也足以让一位匈奴的千夫长艳羡不已。

    任弘刚来破虏燧时,就检查过存放甲兵的小仓库,每个亭燧都有记录兵器情况的帐簿,破虏燧除了六石具弩2把、四石具弩2把外,还有角弓三把,长戈长矛各4,长短戟各1,刀剑各5把,盾牌5面,此外还有藁杆铁簇的弩矢箭矢600枚。

    出去巡逻、伐茭的宋万等六人带走了部分甲兵,任弘让众人将剩下的统统搬到烽燧里去作最坏打算,若匈奴犯塞的话,烽燧可能就是他们最后的堡垒!

    “燧长,我为你披甲!”

    韩敢当这时候也进来了,抱起木架上放着的铁札甲就要往任弘身上披。

    和秦代将士普遍着皮甲不同,汉代的甲胄制造有了质的飞跃,冶铁的进步让军队大量装备铁甲有了可能。这破虏燧中,就有分发了一副铁札甲,两顶铁瞀(dimào),也就是头盔,都是用铁片与麻线编缀而成。

    札甲的铁札叶近百片,且有点厚,所以十分笨重,远不如高级军官们使用的鱼鳞襦铠轻便,且只能防护胸与背部,一个人很难穿上,得袍泽帮忙才行。

    “你擅长近战,这铁札甲还是给你来用。”

    任弘往铁甲里塞了些避免皮肤摩擦的麻絮,为韩敢当披上,这铁甲太重了,重到对没有披挂熟练的人来说,会影响速度和平衡。

    再说了,好钢要用到刀刃上,他不认为自己在战斗中起到的作用,能比韩敢当这个沙场老兵大。

    任弘自己则只用帻巾将头上裹得严严实实,又戴了个铁瞀,这玩意虽然让脑袋感觉沉沉的,却能够防住匈奴人的骨簇、石簇,甚至连铁矢也会卡在铁片缝隙里。

    身上披了件漆成黄褐色的齐膝革札甲,又往左右腕上戴了皮质射鞲(gou)。

    而在挑选合手兵器时,韩敢当自然是顺手的环首刀和铁钩镶,身披铁札甲的他俨然是个重步兵,左右手的兵器一敲,大吼着出门而去。

    其他人也纷纷将剩下的兵器、箭矢搬到烽燧上放好,任弘在为用什么武器犯了难:燧中五兵,他平日里也一一练习过,发现长矛最乘手,其次才是环刀。

    对第一次上战场的人而言,矛的长度能给人带来虚幻的安全感,任弘手已伸向了矛杆,但脑海中闪过的一句“自古枪兵幸运e”,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最后走出门时,腰带上挂着环刀,背上有一面朱纹漆革盾,怀中抱着自己的六石具弩,身侧悬着箭。

    这下装备齐全了!

    任弘分不清是烽燧在抖,还是自己在抖,反正片刻功夫,长城之外,匈奴人的马蹄声,似乎又近了几分!

    在路过厨房时,任弘犹豫了一下后,让吕广粟去将那口悬泉置送来的铁锅也拿上去。

    吕广粟哭笑不得:任燧长啊,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念着锅?”

    “好歹是铁铸的,待会御敌或许用得上。”

    任弘说着重新登上烽燧,这时候,长城外隆隆马蹄已经停止,取而代之的是马儿被勒住后,发出的阵阵嘶鸣,近得让人害怕……

    果然,等任弘抵达顶部时,先上来的韩敢当,以及一直守在上头的赵胡儿,都一言不发,定定望着外头。

    任弘也缄默了,因为他看到,除了数百骑分散到长城沿线放哨、觅敌外,剩下的千余胡骑,已抵达疏勒河南岸,破虏燧正北面数里外。

    然后停了下来。

    胡人下马的下马,休息的休息,但目光却都盯着破虏燧,更有数十骑靠近到射程外观察他们,指指点点,为首是一位骑着白马的匈奴酋首……

    这是匈奴人进攻的前兆啊。

    “不是吧……长城上百个烽燧,真就挑了吾等在的燧来攻?”

    张千人发出了哀嚎,匈奴人马密密麻麻,望而生怖,他家境好,素来怕死,两腿直打颤。吕广粟擦着额头流下的汗,手上的矛有些握不紧,韩敢当则在大口喘气,努力吞咽唾沫。

    而任弘,只觉得嘴里有点干燥,环刀的柄上,何时多了那么多汗水?

    还是赵胡儿最镇定,他眯着眼观察外头情形,忽然指着远处道:“匈奴人抓了个外出巡视的燧卒!”

    众人一瞧,可不是么,数骑匈奴人正从破虏燧东面的长城回来,将马背上一个身着红色革札甲的汉卒重重扔到那白马胡将面前!

    五人都盯着那个倒霉蛋,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张千人怔怔道:“东边,那是宋助吏巡视的方向啊,他出门时,穿的是什么颜色的甲?”

    任弘手扶在烽燧墙面上,眼睛里,远处那抹被按倒在匈奴胡将面前的红色,格外刺目:

    “老宋,穿了他最爱的那套……漆红革甲!”

    ……

    很不幸,被胡骑逮住的人正是宋万。

    当匈奴犯塞时,他正带着两名新来的燧卒巡视天田,去到疏勒河边熟悉地形,等望见广汉燧烽烟连忙转身逃,已经来不及了。

    在翻越长城时,两名燧卒被射死在长垣上,而他则被活捉了回来。

    宋万头上的革胄已不翼而飞,花白的发髻下是一张惊恐的脸。

    他被扔到地上,抬起头,看到了这群匈奴人的首领。

    这胡酋很年轻,头部除了头顶上留着一束头发外,其余部分都剃光,戴着一顶以羽毛装饰的鎏金铜冠,冠下是厚厚的眉毛,杏眼,目光炯炯有神,两撇小胡子挂在圆脸上,骑的是白色乌孙西极马,马身上还装点着小件的黄金佩饰。

    宋万不知道,这个年轻的胡酋,姓呼衍氏,名为“皋牙胥”,是北山地区三十四口泉眼的主人,右犁王的王子。

    他同时也是敦煌奸商走私货物的大买主……

    皋牙胥用匈奴语叽叽咕咕地说了一阵,旁边一名显然是汉人的侍从立刻为他翻译,问宋万:

    “王子很需要熟悉塞内情形的官吏,问你可愿降胡?”

    汉人译者补充道:“王子还说,若愿提供塞内虚实,为王子劝这座烽燧里的人也投降,便许你一百头牛羊!”

    宋万不是一个铁骨铮铮的硬汉,只是个因为不识字,在边塞消磨多年,却连燧长都没当上,这辈子可以说一事无成的斗食小吏。

    他犯过糊涂,对年轻的任弘有些嫉妒,还被钱橐驼骗得团团转,在奸阑案里,几乎没帮上什么忙。

    眼下,被匈奴人擒获,宋万害怕得不住颤抖,都不用匈奴人殴打逼迫,两腿软软的就跪在胡酋马前。

    当听说降则免死时,他怔怔出神,眼睛里不知是喜还是惧,刚想要说话,却想起了什么来,又将头垂了下去。

    “我若降了,我的妻女儿孙就得沦为罪徒,我家坟头,恐怕要被人掘了。反倒是我战死了,有好几万安葬钱,儿子能被举荐为吏……”

    他若低头,那全家也要跟着一起遭殃,三代抬不起头!

    他若抬头,子孙都能昂首挺胸!

    想清楚后,当宋万再度看向皋牙胥时,眼中恐惧仍在,却多了另一种情绪。

    悲壮……

    不是英雄的,而是普通人的。

    宋万摇了摇花白的头:“老朽虽不识字,但知耻。”

    他努力控制还在微微打颤的双腿,站了起来,想要在这个看不起自己的胡酋面前,挺直胸膛!

    “我是大汉的兵,是破虏燧的吏,不降胡虏!”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42章 不退

    宋万痛苦地趴在地上,因为拒绝投降,更不愿意说出燧里还有多少守卒,有何武器,他被一个匈奴百骑长从背后狠狠扎了一矛,伤了肺腑,嘴里咳出了血,伸手想抹,却越抹却多……

    皋牙胥则将目光放在了长城一线,戴着扣弦铜扳指的手指向破虏燧

    “这就是坏了我事,让北山断了铜铁来源的烽燧?它叫什么?”

    “破……破胡燧!”

    匈奴人当然不自称匈奴,字眼里更没有“虏”这种说法,而是自称“胡”。许多年前,汉武帝晚年白给了匈奴几场大败仗后,原本已经打不下去的匈奴又精神了,单于遣使遗汉书云:“南有大汉,北有强胡。胡者,天之骄子也。”

    眼下破虏也翻译成了破胡。

    “破胡?我倒是要看看,是谁破谁!”

    皋牙胥止住了要取宋万性命的匈奴人:

    “不用补刀了,要让他痛苦死去前,看着自己守的长城和烽燧被攻破!”

    这时候,一个骑马的胡将过来,在皋牙胥身边压低声音道:

    “王子,别忘了右贤王让我们来这的目的!”

    皋牙胥笑道:“多谢千骑长提醒,我不会忘。”

    “我奉命带骑从来塞外广布疑兵,做出进攻敦煌的架势,好吸引酒泉郡汉军西移,如此便能让我父,以及右贤王率大军进攻张掖,为大单于重新夺取河西制造机会……”

    匈奴大致上可分三部:单于庭,左方王、右方王,左右两部分别由左右贤王统领。

    在汉匈连番大战后,单于庭迁到了漠北,且越来越往离汉朝西北的方向而去。原先地接上郡以西,遮蔽单于庭右翼的右方诸王,也相应向西迁徙,如今他们与河西四郡、西域接壤,匈奴这些年能缓过来,全靠右贤王麾下诸部不断从西域吸血。

    傅介子今年在西域的活动,也惊动了匈奴,匈奴使者在龟兹被杀,这是汉朝想要重返西域的讯号么?但匈奴的应对办法,不是在西域等着与汉朝竞争,而决定釜底抽薪,对狭长的河西走廊发动致命一击!

    若能将河西夺回,西域便不再构成问题。

    皋牙胥和千骑将此番出现在长城一线,只不过是汉匈战争里,边角上微不足道的一子疑兵……

    但他们对破虏燧而言,却已是灭顶之灾。

    “虽然右贤王说不需冒险入塞。”

    皋牙胥摸着唇上的胡须道:“但只来塞外走一圈就离开,恐怕难以让汉军相信,若能破几个烽燧,岂不更像真的?千骑长放心,我不用汝等右贤王部的人,只派自己的部落去。”

    言罢皋牙胥命令道:“派人爬到左右长城上,盯着汉军动静。”

    又点了方才给了宋万一矛的那名百骑长,他长着罗圈腿,手臂修长,头上前后各留了一撮毛发。

    “百骑长乌兰,带着你的帐落丁壮们,在汉军援兵到来前,将这座烽燧,攻下来!”

    ……

    “老宋!”

    站在烽燧上,看着远处那红甲汉吏被匈奴人刺倒在地,韩敢当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若非赵胡儿拦着,他非要翻身跃下烽燧去救不可。

    韩敢当和宋万关系其实并不算好,但毕竟是朝夕相处的袍泽啊,晚上睡一个屋里听对方打鼾,下午大家还围在一起吃饭,开着和屎尿屁有关的日常玩笑,可眼下,却眼睁睁看着宋万殒命塞外!

    “燧长,胡人过来了!”

    而另一边,瞅见四里外的匈奴大军中,分出了百余骑朝破虏燧方向迅速逼近,张千人急了,力劝道:

    “匈奴这架势,是真的要进攻破虏燧啊,宋助吏已丧生,其他几各出去巡天田伐茭草的人不知死活,吾等仅有五人,如何能挡?还是速速退走罢!”

    “你说什么?”韩敢当一肚子火没出发泄,闻言立刻揪着张千人要打。

    吕广粟拦着他,迟疑道:“但没有候长允许,燧卒擅自弃守烽燧,可是要算临阵脱逃的!若如此,哪怕有先前立的察奸之功,也要处以重责!”

    张千人嘟囔道:“就算事后进牢狱做奴婢,也总比现在丢了性命强,以区区五人敌千余胡虏,绝无守下来的可能……燧长,你拿个主意罢!”

    “任燧长?”所有人都看向任弘。

    从目睹宋万被杀开始,任弘已经好一会没说话了,他此刻紧紧扶着墙垣,能感受到每个毛孔散发的寒意。

    前世的他,只是个稍懂历史的普通学生,不是特种兵战士穿越,头一次打仗,就遇上这种实力悬殊的战斗,能不怕么?

    任弘的身体,尤其是腿,很想如张千人建议的,丢下烽燧,丢下他的职责,头也不回地跑掉。

    什么英雄,什么时势,什么西域,都见鬼去吧!真是一双胆小的腿……

    于是任弘竟腾地站起身来,朝烽燧下走去。

    张千人顿时大喜:“我说得没错罢,就该撤走。”

    韩敢当则气得直跺脚,大骂道:“任燧长,乃公真错看你了,没成想,你也是个贪生怕死之辈!好好,汝等不守,我来守,我死了也要拖几个胡人垫背,为老宋报仇!”

    赵胡儿则摇了摇头,仍未移动观察匈奴人动向的眼睛,他们已经到了三里之外。

    任弘没理会老韩的唾骂,几步下了烽燧,来到坞外的马厩处,解下马后,却当着燧上众人的面,狠狠一拍萝卜的屁股,让它自己朝南方跑去。

    “燧长你这是干什么……”张千人本来就要拉着吕广粟下燧,这会却呆住了。

    任弘仰头笑道:“无他,破釜沉舟而已!现在马没了,我跑不了,汝等也跑不了!”

    方才,任弘的目光一直落在了宋万的身上,宋万大概是死了,一动不动趴在沙地上,鲜血染红了周围的沙土,但好像就在一瞬之前,他还在院子里咬着笔杆,在习字简上,一笔一划,笨拙地写着“”字。

    被匈奴生俘后若是投降,甘心于做个汉奸,有很大概率能活的,但这个不识字的小吏,这个在小事上总犯糊涂的老东西,在大节上却无亏……

    宋万尚能如此,自己哪有脸逃啊。

    任弘眼前又闪过了早上去过的敦煌北乡,还未散市的草街熙熙攘攘,贩夫走卒忙碌着,黄发垂髫怡然自乐,他们平静的生活,被忽然燃起的狼烟打破了吧……

    还有悬泉置的夏丁卯,此刻大概已招待完行客夕食,正坐在院子里跟徐奉德闲聊,他们看见长城一线,直冲天际的烽烟了吗?

    烽燧的作用是什么?提供警示,然后还得挡胡虏一阵,好让在绿洲城郭边上的屯戍大军有时间做出反应。

    燧卒是顶在最前线的盾牌,他们若也胆怯溜了,身后露出的,可是芸芸百姓,是悬泉置,是任弘在这时代里唯一的家啊!

    如此想着,想到这些,嘴里一度消失的唾沫,和勇气一起,竟又回来了!

    他的选择是,不退!

    但最先要做的,就是断众人退路,好齐心御敌。

    任弘已再度回到上面,让赵胡儿他们举两烽两烽、两积薪,这是胡虏千人以上进攻亭障的讯号。

    又对众人沉声道:“就算放弃了烽燧,步行于旷野之中,又走得了多远呢?跑不出几里,就会被胡骑追上,斩吾等头颅而去。”

    “所以现在逃走,很可能死得比留下来更快!广粟,去用木头将烽燧的门顶上。”

    这是要死守孤燧的节奏啊。

    他又对韩敢当道:“老韩,待会谁再敢言弃燧,你直接替我斩了他!”

    “诺!”

    韩敢当摸着环首刀,幽幽地看着张千人的头颅,吓得他不敢再提此事,但仍是焦躁不安,眼看远处百余胡骑已至两里地外,喃喃道:“那敌众我寡,该如何守?”

    任弘指着南方道:“看,亭障已经燃起了烟讯,他们距离此地只有十里,小跑的话,两刻便至。”

    “中部都尉也已接到敌情,离此四十里,军中有骑兵上千,疾驰的话,两刻也能赶到。”

    不是经年累月,也不是外无援兵,半小时,这就是每个烽燧遭到围攻时,需要坚守的时间。

    比起东汉之时,在西域以区区数十人,抵挡匈奴单于上万大军的耿恭,比起那坚守近一年,最后仅有十三人归于玉门的壮士们,算得了什么?

    “烽燧修得坚固,燧外到处有虎落陷阱,门也堵死,胡人想硬闯进来可不容易,吾等就要依靠甲兵,用弓弩,用一切能想到的办法!守住这两刻!”

    “当心,打前锋的胡骑开始试射测距了!”

    话音刚落,韩敢当还没来得及叫好,伴着赵胡儿的警告,数支箭就从塞外呼啸着,划着弧线,从高空朝破虏燧落下!

第43章 弓如霹雳弦惊

    匈奴人试射的箭,一支都没飞到烽燧顶上,最远也只插到长城墙垣处。

    这是显然的,虽然同样磅数,弓箭若是抛射的话距离比弩机平射远,但烽燧高达四丈,8米的高度,想要将箭射上来,起码要靠近到六七十步内仰射才行。

    距离匈奴人装备马镫尚有数百年,弓手骑在动来动去的马上不好发力,匈奴人试射一轮发现挨不到烽燧后,选择下马靠近步射。

    在他们抵达射程前,居高临下的烽燧反而是有优势的。

    但优势,也仅存在于赵胡儿一个人。

    “别急着放弩,要等匈奴人挨近了再射。”

    赵胡儿在烽燧待了这么多年,如何应对匈奴犯塞经验十足,他让任弘和韩敢当别急着射弩,自己则站起身来,拉开了弓。

    任弘知道,赵胡儿每把弓都是他自己制的,用的材料与汉军制式角弓不太一样,以顽羊角、鱼胶、榆木制作,在弓的外部使用了桦树皮进行包裹,桦树皮富含丰富的油脂,对弓可以进行防潮保护。

    赵胡儿每年秋天都会制一把弓,费事一年,次年冬天带出狩猎,并不为了得到太多的猎物,而是为了检验弓能不能经得起酷寒的考验,若是开裂,那就是把废弓。

    经过多年制作、淘汰、改良,现在赵胡儿身边一般只带两把弓一把长梢、一把短梢。

    汉弓一般是短梢弓,拉感偏硬,箭速相对快,而西域、匈奴常用的是长梢弓,拉感柔顺,箭速也相对比较慢,但射程远些。

    “想要远射以长梢弓,若是敌人近塞,就得换成短梢弓了。”

    除了弓外,风向如何,什么距离用什么角度抛射,用重箭还是轻箭,根据对方的着甲,用三菱箭头还是两翼、三翼铁簇,都有学问。而任弘早就发现了,赵胡儿扣弦的方式也与一般汉卒、匈奴人的蒙古式扣弦法不同,不是用大拇指,而是用食指,这大概跟他右手拇指受过伤有关。

    赵胡儿很清楚对方射程,风向也对己方有利,对那些插到烽燧墙壁上的箭丝毫不惧,拉弓后随着目标移动而移动,忽一松弦,九十步外,一名正要打算下马步射的匈奴骑手,应声而倒!

    “好!”

    任弘和韩敢当在窥敌孔里看到了这一幕,顿时叫好,虽然他们以寡敌众,但赵胡儿这第一箭,真是大提士气!

    赵胡儿一口气射了三支箭,射死一人,射伤一人,最后一支偏了一点,惜而未中。

    而后他便站不起来了,因为三支箭的功夫,匈奴人已迅速进入仰射射程之内,他们虽然站得很分散,张弓后却齐齐瞄准了烽燧位置!

    近百张弓齐齐发射的场面是惊人的,如霹雳弦惊!

    “低头!”

    随着一声惊呼,天上稀稀疏疏下雨了,是箭雨。

    叮当叮当,这是箭簇打到铁锅上的声音,因为铁盔只有两顶,吕广粟便将铁锅往头上一顶,还真有点用,那些落下的箭不能伤他分毫。

    在箭雨中淡然自若,谈笑风生,这是任弘想象过的场景,但没想到有一天自己真能实现。

    面对汉军的铁盔,匈奴人的骨、石箭簇显得软绵无力,再加上角度问题,大多数箭都是贴着烽燧上空掠过,所以并没有想象中的恐怖,他们只需要缩在女墙边上,就基本是安全的。

    反倒是匈奴人没有厚甲铁铠,一旦挨了汉军的强弩铁簇,不死也残。

    匈奴人倒也不存在将燧上众人射死的心思,只是为了压制他们的火力,好让数十名匈奴人靠近翻越长城,想攻下一座烽燧,最终还是得靠白刃战。

    尽管匈奴人不断射箭,让燧卒站不起身来,但任弘等人的六石弩,还是通过女墙上小小的窥敌孔,对准了弃马步行,手持刀、,准备杀入长城烽燧的匈奴人!

    可惜预判失误,初射未中,灯弩矢到达时,目标还没跑到那呢。

    任弘练弩时间不长,五十步外的死靶,十二射八中,若换成活靶呢?难度呈指数上升,能中一发就烧高香了。

    所以赵胡儿这弓兵真的是挂b……任弘顾不上羡慕,再度瞄准,深呼吸一口气,耐下心来,等着自己看准的匈奴人靠近,再靠近,近到能看清他脸上的胡须,毡帽上的污迹,这才扣动了悬刀!

    中了!

    只可惜那人竟也未死,挣扎着站起身,一瘸一拐地往回走了赵胡儿告诉任弘,匈奴人并不会拼死作战,一旦受伤或遇挫便会撤出战斗。

    任弘瞄准那个匈奴人的背影,准备补上一弩,但还不等他上好弦,一支箭便从远处射来,钉在窥敌孔边缘,吓得他连忙将身子藏到了女墙后。

    “哎哟!”

    另一个窥敌孔的吕广粟更惨,又一支箭径直射了近来,正中他的手,一时间鲜血淋漓!

    “对面有名射雕者。”

    据说文景时期,匈奴大入上郡,皇帝使一名中贵人从李广击匈奴,那中贵人带着数十骑,却被三个匈奴人用骑射风筝全部杀了,最后还是李广带着百骑亲自出马去追,才杀其二人,生得一人,一问,果然是射雕者。

    射雕者是匈奴中的神射手之称号,百里挑一,赵胡儿方才在数十名不断前进、开弓的匈奴人中,找到了那名施射者。

    那人混在人群里,但手里虽张弓而不轻易射箭,只有在人冒头或窥敌孔有人影时,才发出致命一击!正是他连发两箭,吓到了任弘,射伤了吕广粟。

    这下麻烦了,匈奴人的弓手不断靠近施射,每个呼吸都有十多支箭射上来,让众人抬不起头还击,全靠窥敌孔发弩杀伤对方,如今射雕者又瞄准了窥敌孔,谁露头射谁,让他们怎么办?

    任弘低着身子走到另一边:“赵胡儿,你能射中那射雕者么?”

    “能是能。”赵胡儿摇头:“但我只要一露头,恐先为其射杀。”

    “若他当时正发矢射向别处呢?”

    “那他就是一个死靶。”

    赵胡儿微微沉吟:“可以一试!”

    任弘一笑:“我有办法!”

    他看向捏着鲜血淋漓的虎口,轻哼着的吕广粟:“广粟,你去第二层,让张千人给你包伤口,将铁锅留下给我!”

    吕广粟应诺退到下一层里,任弘则拿着沉沉的铁锅,将它凑到了窥敌孔处,远远看来,好似一个戴着盔的人头!

    叮当!转瞬间,一支箭就射了过来,正中铁锅,那力道很大,震得任弘双手发麻!

    但他心里却是一阵狂喜:“就是现在!”

    不等任弘发声,赵胡儿早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口,冒着风险,飞速起身拉弓,朝着那射雕者的位置,射出了一支箭!

    但下一刻,他也仰头倒在地上,一支箭从他耳边飞过,直接射烂了耳廓!

    赵胡儿捂着左耳,疼的龇牙咧嘴:“那射雕者真厉害,这么快就能再度张弓。”

    “是太冒险了,没事就好。”失败了么?任弘心中大为遗憾,这一击不成,以那射雕者的狡猾敏锐,他们恐怕就再没机会了。

    “不,我也中了。”

    赵胡儿十分自信,咧嘴笑道:“匈奴中,又少了一名射雕者!”

    “真中了。”韩敢当朝窥敌孔里看了一眼,正好看到一具尸体被拖了回去。

    等任弘他们再度在窥敌孔发弩时,匈奴弓手们虽然也试图朝这射击,但再没有刚才的准头了。

    “匈奴已伤亡三人,再杀伤一些,彼辈恐怕就要迟疑撤走了。”

    汉卒斩匈奴一人,可得钱数万,但匈奴那边,斩一首虏,只得一厄酒的赏赐,反倒是生俘人口,可以留下来做自己的奴隶,所以他们的作战积极性是成问号的,得利则进,不利则退,不羞遁走。

    现在任弘他们能做的,只有在匈奴人翻越虎落、斩壕的当口,争取杀伤更多胡虏,好让他们知难而退。

    虎落和斩壕是烽燧原有的防御工事,将坞院进出长城的厚门围得严严实实。

    此外,这十来天里,任弘也让燧卒多用胡杨木削成木蒺藜,洒在烽燧周围,虽然匈奴人不太可能傻到打马来塞前吃箭,但对快跑的人来说,踩上一下,也足以刺进皮肉,削弱其战斗力。

    但事实证明,一力降十会,这些自以为充分的准备,在遭到匈奴大举犯塞时,几乎没有任何卵用……

    那些举着小盾,手持刀、的匈奴人在抵达长城十余步外的斩壕、虎落后,却没有傻乎乎地踩这些陷阱,而是朝两侧分散,退了回去……

    “匈奴人放弃了?”

    还不等任弘大喜,烽燧第二层就响起了警告。

    “燧长,胡虏从塞内过来了!”

    任弘大惊,窝着身子到另一侧一瞧,果然有数十名匈奴人,正从东边挨着长城内侧,快步跑来,领头的是个头上留了两撮毛的百骑长!

    韩敢当大骂道:“这群天杀的胡虏,真是奸猾,竟然派了些人,从远处爬长城进来了!”

    感情正面的百余人,只是虚张声势,吸引任弘他们的注意力?真正的进攻部队,是从破虏燧东面两里外,没有虎落的地方,趟过天田,翻越长城进来的。

    果然啊,匈奴人一点不傻,一旦他们靠近,对射就要结束了,白刃战,可能比任弘他们想象中来得更快!

    “他们到坞院外了!”张千人再度发出警告。

    匈奴人毫无阻碍地靠近了烽燧,以坞墙为遮蔽,让烽燧无法射杀他们。并开始撞坞院的门,一下又一下,仿佛撞在众人心头。

    尽管任弘他们努力从从燧上射箭发矢,但一来为塞外匈奴齐射压制,二来人手太少,才一会功夫,长城内的匈奴人便破开了坞门,进入院中!

    “汪汪汪!”

    一个黑影狂吠着,朝打头的百骑长猛扑了过去,却被他一刀砍翻在地,哀嚎抽搐了两下停住了声响。

    张千人发出了一声悲痛欲绝的哀嚎:“他们杀了大黑!”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44章 守护王国的坚盾

    如何让一个嚷嚷着逃走的懦夫,忽然间变成视死如归的勇士?

    答案是,在他面前,夺走他珍惜的东西!

    比如张千人,一贯是没有同情心的,对袍泽之情也不甚在意,十日前,尹游卿死时他毫不可怜,觉得是活该。

    宋万死时,他叹息两声后也忘到了脑后,凡事最优先考虑自己的利弊,这便是张千人的性格。

    可偏偏,当他亲手从小奶狗养起,随时带在身边的那条大黑狗被胡人杀死后,原本怯懦的张千人好似变了个人。

    他一下子变得疯狂,手持弩机,从烽燧二层的窥敌孔里,怒吼着对下面的匈奴人施射。

    “我要为大黑报仇!”

    “我要汝等赔命!”

    只可惜匈奴人举着蒙皮的盾,张千人使的四石弩了尚不能洞穿厚盾。

    这时候,在下面顶着门的韩敢当和任弘却连连退后,因为匈奴人连砍带戳,已将烽燧的门破开了一个洞,并在不断扩大,外头不时有箭射进来。

    任弘退到第二层,深吸气道:“顶不住多会了,匈奴人随时能冲进来,与吾等短兵相接。”

    吕广粟有些失神:“燧长你说吾等守两刻,援兵就能到,现在过了多久了?”

    “不到一刻……”

    “这么说,还要再撑一刻多。”

    “能撑住么。”好容易将右手虎口止住血的吕广粟喃喃道。

    韩敢当却嘿然:“撑不住,就是个死呗,人死鸟朝天!”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一时竟笑得不行:“这破虏燧真是奇啊,先是刘燧长被贼杀而亡,然后是刘屠、钱橐驼、尹游卿三人通虏皆死,然后是老宋被擒遭杀。”

    “接下来就算吾等即将战死,燧里原本的十个人,竟整整齐齐,统统死于非命,真是晦气!任燧长,你来破虏燧做吏,也沾上了吾等的霉运了!”

    “不。”任弘苦笑道:“我倒是觉得,是我运势不佳,汝等都是被我连累了……”

    “管他是谁连累谁呢,反正都要死在匈奴人刀下了。”

    韩敢当大笑起来,眼看下头匈奴人将门弄得支离破碎,只差冲进来,遂一拍胸脯道:“来就来吧!老韩我远射比不上赵胡儿,但近身搏杀,从长安到边塞,可从来没怕过谁!”

    他将环刀一扔,换成了狭窄地域更容易刺向对方的剑,又弃了钩镶,拎起烽燧离最大的一块盾牌它被称之为“吴魁”,是源于吴越之地的式样,大而平,能遮蔽大半身体。

    “昔日教吾等战阵之技的都尉说过,曲道相伏,险厄相薄,此剑盾之地也!燧长,我穿着铁甲,待会我顶最前头!”

    “我和你一起。”

    吕广粟也鼓起勇气,将一面稍小的双弧步盾,绑在受了伤不能握兵器的右手上,改用左手持剑,和韩敢当并肩站立。

    “我伤了手,难以再杀敌,但顶个盾,为二三子挡一两支箭,自问还是做得到的!”

    如此,燧里最高大的二人,便将从烽燧底部到二楼的土梯挡得严严实实!

    任弘的胆气也为之一壮,或者说事到如此,都豁出去了!连张千人都开始做个男人了,他又哪能怂呢?便抄起一根长矛:

    “居高临下,不只是剑盾能派上用场,长矛也能!”

    汉代的矛头已全部换成了铁制,矛长近一丈,站在二楼能戳到门口去,一旦刺中敌人,便能在他们身上戳出个血口来。

    “我来射弩。”张千人满眼愤恨,站到了任弘身侧,单膝跪地,重新上弦。

    韩敢当回过头大笑:“死了狗以后,你这厮倒是像个人了。”

    “还有我……”

    赵胡儿也从顶上下来了,匈奴人的射雕手可不止一人,在上头放箭,光在窥敌孔露个面都有被射穿面门的危险,索性来到下面,尽管他方才手拉射箭数十矢,已经十分疲倦,但还是硬撑着解下短梢弓,蹲在最上头,瞄准了岌岌可危的烽燧门洞。

    这是他们能想到可以坚持最久的法子,当年李陵孤军深入塞外,遇到匈奴大军围攻,便是靠着山林狭隘地形,前行持戟盾,后行持弓弩的配合,才硬撑许久,烽燧里阶梯狭隘,正是能抵消匈奴人兵力优势的地方。

    一下,两下,三下,匈奴人的破坏仍在继续,终于,整个烽燧门洞都被破开,一个手持蒙皮圆盾的匈奴人最先冲了进来!

    但迎接他的,是一支弩箭,张千人首先发矢了,只可惜钉在盾牌上,只让胡人晃了晃。

    还不等那胡人暗喜,一面巨大的盾牌就撞了上来,力道是如此之强,让他踉踉跄跄地后退,就在这个空隙里,一支刁钻的三菱箭头刺进了他的眼窝,而上头,赵胡儿的弓弦还在微微颤动……

    踩着他的尸体,又有两个匈奴人挤了进来不是他们乐意葫芦娃救爷爷,而是狭窄的烽燧门洞,只能容两人进出。

    韩敢当和吕广粟大吼着,用盾牌顶住对方的身体,老韩手里的剑还不断刺敌人没有防护的下体,一旦匈奴人将盾放低点,头上就要挨箭了,而在赵胡儿和张千人上弦的间隙里,任弘则将手里的长矛,对准匈奴人的脸、脖子、胸或肩膀狠狠戳过去!

    匈奴人多着皮甲,难挡汉军的铁矛铁箭,更何况弓箭在近处威力更大,甚至能洞穿两层甲。

    他们所持的武器或为刀脊稍稍弯曲,适合在马上劈砍的刀,或是铁柄小矛,称之为“”(chán),一寸长一寸强,这两样武器因为距离不够,又被韩敢当的大盾挡着,根本发挥不出来。

    不过也可以作标枪用,一个匈奴人进入门洞后,就手持铁朝张千人狠狠掷去!

    张千人下意识地侧过身子,但那狠狠击中了他的左肩膀,张千人发出一声痛呼,倒下时撞到了后面的赵胡儿,让他那一箭未能射出去。

    就在后排两人未能进攻的间隙,匈奴人已乘机涌了进来,两个持盾的胡人和韩敢当狠狠撞倒一起,靠着人多的优势,用盾牌顶着他们往后推!

    “顶不住了!”

    吕广粟已在连连后退,韩敢当也使出了吃奶的劲,憋红了脸,眼看防线就要被冲破。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是任弘咬着牙,紧紧握着矛,一下一下向前突刺。

    最靠前的胡人被韩敢当挡着,身后则被其他胡人推着,脑袋卡在中间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任弘将矛,重重刺入了自己的双眉中间!

    矛被收回,再度刺出,这次刺入了另一人的胸膛。

    但或许是刺得太用力,矛刃卡在了肋骨里,任弘拔了两下没拔出来,索性弃了矛,抄起六石弩,顶替了张千人的位置。

    匈奴人靠的很近,任弘甚至能看到他们同样愤怒和恐惧的脸,以及嘴里呼出的臭气,每一矢下去,都是鲜血飞溅。

    他的铁盔上,也挨了匈奴人一箭,那巨力让任弘以为自己得了脑震荡,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烽燧里的所有惨叫、惊呼、哀嚎都消失不见了。

    箭簇卡在头盔甲片缝隙里,任弘也不去管,他眼里只剩下手里的弩,还有面前的敌人,只如同一架机械般,一下下上弦,一次次瞄准目标,扣动悬刀。

    就像过去半个月里,无数次对着死靶练习一样,任弘麻木而重复地做着这些事,甚至数不清,有几个胡人被自己射伤射死。

    时间已经不知过了多久,半刻还是一刻,一个个匈奴人倒下,又被拖了回去,烽燧门洞的地面已经被鲜血浸透,变得滑腻无比,这加大了匈奴人进攻的难度。

    但燧卒这边也不好过,张千人左肩受伤,他只能坚持用右手为弩机上弦,然后从缝隙里射出去。

    吕广粟被匈奴人的刀砍伤了腿,被拽了回来,韩敢当已精疲力尽,横着巨盾,一个人挡住所有匈奴人的推攮进攻,同样伤痕累累。

    而作为最稳的一环,赵胡儿拉弓的速度,也越来越慢,力道越来越差……

    但最先丧失斗志的,反倒是人数更多的匈奴人,当死伤到达第十二人时,一贯见利则进,不利则退的他们受不了了,纷纷退了出来,任凭百骑长如何威胁,也不愿再踏入那充满了死亡的烽燧门洞。

    韩敢当一屁股坐在阶梯上,他手里的大盾牌皮革尽碎,布满了砍痕戳痕以及密密麻麻的箭矢,老韩得拿剑将箭杆羽毛砍掉。

    任弘的手已经拉弦拉到抽了筋,跪在地上痛苦不已,等终于缓过来后,一丝温热的血从脸颊流到嘴里,他伸手一模,才发现不知何时,有流矢从脸上擦过,开了一个口子,他这张小后生的俊俏脸怕是要毁容了。

    而赵胡儿则一言不发,藏起有些颤抖的手,又摸了摸身侧的箭囊,已再无一支箭矢。

    尽管身后还堆积不少箭矢和甲兵,但若匈奴人再派生力军发动进攻,破虏燧众人已是强弩之末,大概就坚持不住了。

    但他们喘息了许久,外头却没人再进来,只响起了那匈奴百骑长气急败坏的大骂。

    “他在骂什么?”

    任弘听不懂匈奴话,双腿没有力气,朝后仰头看向重新站起来的赵胡儿。

    赵胡儿道:“他说,宋助吏就是他杀的,矛戳穿了肺腑,却故意留了口气,让他痛苦死去,吾等若是想为老宋报仇,就出去与他一对一。”

    任弘咧嘴笑了起来:“激将之法,真蠢,也就老韩会出去吧。”

    韩敢当虽然气得直咬牙,但仍道:“那胡将真要激将,用汉话不行?就算那样,我也不会上当。”

    他扔了豁口的剑,朝后叫道:“广粟,还活着的话,给我把新剑!”

    吕广粟拖着受伤的脚爬来爬去,仍在不断为众人取来武器。

    至于张千人,他的肩膀遭受投掷的短矛重创,骨头都碎了,吕广粟虽然为其止了血,但养狗达人已经痛晕过去了。

    只不知在这人生最后的梦里,他能梦见先走一步的大黑不。

    就在这时候,烽燧外的匈奴人又回来的,但他们没有进门,而是将死去的胡人尸体拖了出去,反手将一堆木柴、积薪扔了进来,一根接一根,直到将门堵得严严实实的,最后是……

    一把火!

    细小的火苗在干燥的柴堆里四处乱窜,从桦树皮跃到红柳枝干上,再跳到枯萎的胡杨叶子,吞噬它们,最后在破虏燧众人面前,在任弘眼中,燃成了一朵炙热的烈焰!

    少顷,一百汉里内,沿边所有烽燧、亭障,远到骑兵倾巢而出的中部都尉府,现在都能够看到,破虏燧处,升起了一根无比巨大的烟柱!

第45章 骑脸

    “燧长,你在做什么啊燧长!”

    当烽燧下层被大火包围,浓烟不断上升时,破虏燧的众人却惊讶地看到,任弘脱了甲,将自己那件价值好几百钱的布袍撕成了五等分,往存放饮水的水桶里一浸,分给众人,示范道:

    “捂好口鼻,兴许能多撑一会。”

    烽燧上面就两个水桶,用来救火完全是杯水车薪。

    烽燧一共三层,底层门洞已被熊熊燃烧的薪柴堵住,匈奴人还不断往里面添料都是燧卒平日里辛辛苦苦收集来作为积薪的干燥枝叶,谁想竟被胡人当成了致命的武器。而且匈奴人放火烧燧,就是为了逼他们出去,几十个人都张了弓在外等着呢。

    火焰已顺着楼梯,快要窜到二层了,浓烟也已充斥其中,虽然顶层也有烟和热气不断往上冒,可好歹是无顶的开阔空间,塞外的匈奴人怕伤了里面的族人,已经停止放矢,那儿自然成了五人最后的避难所。

    五人靠在女墙上,一开始有些缄默,因为任弘让众人好好捂着湿布少说话,免得吸入太多烟尘,但韩敢当憋不住啊,嘟囔道:

    “汝等见过仓库里熏鼠洞么?在外点了火,将烟往鼠穴里灌,硕鼠受不了便一只只往外跑,手里拿着木板,一拍一个准!胡虏就想这样对付吾等啊,出去被射死,憋着被熏死,我宁可选前者,要不还是冲出去罢。”

    “我不想死。”

    这时候张千人已醒了,肩膀伤口疼得难受,他似乎又恢复了早先的怯懦,哭哭唧唧地说道:“我还没成婚,还想做狡士,要做河西最好的养狗之吏。”

    任弘颔首:“你说过。”

    张千人流泪道:“我当时骗了你,燧长,其实我朝思暮想,都是能回到长安,重新做回祖父曾任职的狗监,给天子养狗……”

    他在那说着,韩敢当却嗅了嗅鼻子:“这烟里怎么有股肉香味?”

    赵胡儿凑到边上往下一瞧,骂道:

    “匈奴人取了厨房里剩下那只羊腿,还有……张千人的狗也被开膛破肚剥了皮,正在下面烤着呢。”

    匈奴人也是会玩,上面烟熏活人,下面却开起了烧烤趴,红柳木串着张千人的大黑,凑到火里烤炙,热油滋滋作响。

    “胡虏还是人么?”

    张千人大怒,挣扎着起身:

    “我和他们拼了!”

    但随即就疼得坐回了原地,又开始了祥林嫂模式,哭泣道:“我悔啊,没早早给大黑配种,让它绝了后!”

    “我悔的是,去年回绝了邻家的说媒,未能成婚,没给自己留下个种。”或许是受到张千人感染,吕广粟也开始嘟囔了:

    “我曾夸口说,要给家里挣足够多的钱,买足够大的地,盖宽宽的宅院,将仓禀里堆满各式粮食,每顿换着花样吃……眼下只能等战死后,让家里多出几万安葬钱了。”

    好吧,既然大家都开始留遗言了,任弘也取下湿布,咳嗽着道:“老韩又有何未做之事?”

    “我?”韩敢当热得要命,但还是没脱下铁甲铁盔,他还存了一会出去拼命的打算。

    他挠了挠脸,喃喃道:“我就想再吃一顿那胡羊焖饼。”

    赵胡儿瞪了他一眼:“你就这点出息?”

    “自然不止。”

    韩敢当受不得激:“我说了,汝等可不要笑。”

    他抬头看向被浓烟包围的天空:“我当年受募入伍,是存了像孝武皇帝的将军们一样,立功封侯的心思!”

    旋即骂道:“岂料稀里糊涂卷入巫蛊事,成了叛军,发配敦煌吃沙子,因为在外服役,恰逢匈奴入塞,连妻、女也没护住,让她们被胡虏所杀,我还封个鸟侯!”

    没人笑,反倒是赵胡儿接着他的话,也开始了自己的“遗言”。

    “母亲告诉我,塞内有许多有趣的事,我只后悔这十来年都只呆在破虏燧,没有去其他地方走走看看。”

    “还有。”

    他看向众人,忽然诚挚地说道:

    “我只想死前,不再被叫做‘胡儿’!”

    “我想做汉儿!”

    多年前从匈奴逃入塞内,骑在长城上,看向两侧截然不同的世界时,他便已经做出了抉择。

    再加上任弘那天给他讲的休屠王子金日的故事,赵胡儿是记在心里了。

    任弘道:“你今日杀伤胡虏近十人,若没有你的射术,吾等决计撑不到现在,你是最尽忠职守的汉兵,是堂堂正正的‘赵汉儿’!”

    平日跟赵胡儿最不对付的韩敢当也重重拍着他的肩膀道:

    “赵胡儿,往后谁再叫你赵胡儿,我大耳瓜子便往其脸上招呼!”

    又看向众人,动容道:

    “经此一役,汝等,都是我老韩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燧长你呢?有何未了之事?”吕广粟如此问道。

    众人都看向任弘。

    “我?”

    任弘平日里心思藏得深,可今天,就像他那脱去的甲,撕裂的外袍般,真实的自己显露了出来。

    他笑道:

    “我和赵汉儿一样,想去别处看看,尤其是西域,听说西域胡妇俊俏,葱岭以西的风土人情与中原截然不同。”

    “我也和老韩想的一样,欲封万户侯!如博望侯张骞那样,大丈夫当穿行异域,万里黄沙以取功名,也由此洗刷祖父的污名。”

    “我和吕广粟一般,想买下大片的田土,种大蒜,种胡麻、胡椒、安息芹,让西域的作物,由此大行于世!”

    “我也和张千人一样,想回长安,去到这天下的中心去!想让这赫赫大汉,变得更好!”

    这些,就是任弘小小的梦想了。

    可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他们被困于烽燧之上,危在旦夕,任弘有些泄气,甚至会安慰自己:也许死了,就能回到之前的世界里罢?

    但聊了一会未竟的梦想后,他却再度变得心潮澎湃起来,走到烽燧边缘,匈奴人依然在下面边烤肉边叫骂。

    “这烽燧不高,待会撑不住了,吾等就跳下去吧。”

    也就三层楼,摔不死,顶多断条腿。

    “被匈奴人杀死,也好过变成烤羊熏狗啊……”

    赵胡儿却站了起来,捂住受伤的左耳,只剩下右耳:“听!”

    任弘他们面面相觑,但也隐约听到了声音。

    “呜……呜……呜……”

    是胡人的号角声!

    长城之上站立的胡人,一直在尽职地眺望南方,而现在,他们似乎看到了什么,将牛角号凑在嘴边,吹响了低沉的号音……

    一声,两声,三声!

    塞外,等待手下攻陷破虏燧的皋牙胥听到后,满脸阴沉。

    大口吃狗肉的匈奴百骑长停下了嘴,凝神细听,然后骂骂咧咧,让众胡人不要再添柴了,速速从破虏燧通向塞外的坞门处撤离。

    赵胡儿也听得真切,顿时大喜道:“匈奴之俗,吹角为讯,一声是同伴,两声是猎物,三声,是敌人!援兵,是援兵到了!”

    浓烟迷了任弘的眼,又疼又痒还流了泪,但任弘一次次揉去那些泪花,努力睁眼向南方望去。

    他望见了,一群群汉卒,正从各处亭燧奔赴而来,持弩带刀,人数虽然不多,但脚步坚定而有力。

    他们来自四面八方,如同涓涓细流汇成大河,要来扑灭破虏燧的熊熊烈火!

    而更远的地方,更是烟尘滚滚,那是中部都尉府的骑兵在驰骋前进!

    破虏燧的壮士们,没有白白战斗,没有白白等待等待,他们的努力,没有被辜负!

    燧上的五人欢喜地抱在一起,这下有救了。

    “那个扬言杀了老宋的胡将要逃!”

    韩敢当却想到了什么,趴在烽燧边缘一看,那位匈奴百骑长真的很尽职,让手下先将受伤的人扶起去到塞外,他则殿后。

    等人走得差不多了,这才扛起一具族人的尸体,恨恨地看了烽燧一眼,打算离开此地。

    “他杀了老宋,不能让他逃了!”

    任弘与赵胡儿想要射箭射弩,但塞外再次一阵箭雨射来,让他们抬不起头,这是百骑长先行出去的族人在掩护他。

    张千人劝道:“眼下没路出去追,算了罢。”

    “谁说没路?”

    韩敢当憋了许久,此刻怒发冲冠,而任弘从他眼睛里,看到了疯狂!

    “燧长,老韩我先出去了!”

    言罢,韩敢当竟站起身来,无视一根根箭矢射在他铁盔铁甲上,往前一个猛刺,一脚踩在烽燧女墙上,整个人腾飞而出!

    匈奴百骑长乌兰听到一声怒吼声从头顶传来,抬起头时,竟看到一个大汉从四丈高的烽燧顶上一跃而下,朝他扑来!

    等乌兰扔下族人尸体想躲开时,已经来不及了。

    韩敢当连人带甲,足足有一百八十斤的身躯,正好骑到百骑长满是惊愕的脸上!

    ……

    ps:第二章在晚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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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阙介绍:
蓦然回首千年,汉家宫阙依旧!时值汉昭帝元凤三年,朝中权臣当道,外有匈奴未灭,丝路不绝如缕……卫霍虽没,但汉家儿郎的开拓精神,却永不止息,新的英雄,正呼之欲出!敦煌戈壁,名为悬泉置的驿站里,微末小吏任弘投笔怒喝曰:“大丈夫无它志略,犹当效张骞、傅介子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砚间乎?”书友群:567351610.汉阙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汉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汉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