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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月新番     汉阙txt下载     汉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396章 殉情

    “这份《德道经》却是从石渠阁中所得,虽然才五千余言,但朕却足足读了一个月,欲再学起注,却找不到一位合适的人引导,放眼朝中多为儒者,唯独宗正修黄老术,还望宗正指点于朕。”

    朱丝栏墨的帛书老子摆放在温室殿案几上,《德经》在前,曰:;老子上经。《道经》在后,为老子下经。而坐在皇帝刘询对面的,乃是宗正、阳城侯刘德。

    刘德忙道不敢:“敢告于陛下,自老子西行后,世间诸子颇有习老子而为其作注者,韩非撰《解老》、《喻老》,然偏于刑名。而秦末时,有齐人河上公作《河上公章句》,以道经在前,德经在后,亦称《道德经章句》,然偏于神仙阴阳之说。这二者皆有所长,陛下若欲习老子,可一并学之。”

    刘询颔首:“有传闻说,孝文皇帝曾亲自去齐地受河上公之书,从此手不释卷?”

    他是向这位伟大的先祖看齐的,而孝文皇帝为政,确实有道家“无为而无不为”的影子。

    刘德摇头:“恐是传言,然孝文皇帝确实喜好黄老之术,连带着窦太后也颇爱《老子》。太后早盲,但常让宫女读给她听,后来更令诸窦子弟与孝景及三公大臣列侯皆学黄老。”

    那时候,黄老才是官方正统学说,儒家反正是在野的挑战者,因为窦太后恼怒儒者辕固生埋汰《老子》,说这是小户人家读的书,甚至还将他投入野猪圈里,幸好辕固生剑术不错,接了汉景帝派人扔进来的剑,一下就捅死了大野猪。

    不过黄老很快就盛极而衰,为五花八门的儒术所取代,汲黯算是最后一批在朝的黄老拥护者,其余多去南边投靠了淮南王刘安,留下《淮南子》和诸多楚辞后,就因为刘安父子谋反一哄而散。

    当年刘安谋反暴露时,刘德的父亲在朝中做宗正,参与了审讯,得到了淮南鸿烈和一大批道家书籍,这便是刘德依然修习黄老的缘由,但这一学说已经从当年的治国之策,变成了做人修身之法。

    刘询想要从中学的便是这点,老子中许多话,让他感同身受。

    譬如“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是谓玄同”“君子盛德,容貌若愚”。

    那些才华横溢的人,都常假装长得跟傻子一样,这样泯然于众人,才不会招致危险。而庄子说得更明白,“直木先伐,甘井先竭”。一个头角峥嵘的人,迟早是要吃亏的,因为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所以关键就在于要学会“藏”。

    这个字,也是两年前,西安侯任弘临别所赠锦囊里给刘询的泣血赠言中最重要的一点。

    与刘德聊了会黄老之术,刘德却轻咳一声,提起自己今日入宫的任务来:“陛下,先前御史大夫上奏疏请立皇后,而丞相及群臣也莫不附和进言,昔日秦始皇不立后而天下乱,先时陛下为孝昭服丧,故不选采女,不立嫔妃,如今社稷无嗣,不可不早立皇后,以承宗庙啊。”

    孝昭皇帝就是因为无嗣才让朝局产生了动荡,而当今天子守了三年孝后,也变得有些清瘦体质偏弱,这让群臣胆战心惊,立后和早点生个太子,就成了比对付匈奴、开拓西域更重要的事了。

    刘询颔首:“公卿议更立皇后,皆心仪霍将军小女,宗正以为如何?”

    “霍氏门著勋庸,地华缨黻,而大将军小女夙禀成训,妇道克修,可为良配。”

    刘德今天来就是要替大将军家说媒的,随着今上在皇位上很快就要坐满三年,大将军对刘询是越来越欣赏了,还有什么比君臣联姻霍氏为外戚更能让朝局稳固的呢?哪怕是苏武与刘德这类刘氏纯臣,也乐见其成。

    然而刘询心里却在暗暗骂他们:“任道远如此,你刘路叔也如此,汝等拒了与霍家的联姻,嘴上说着当不起,实则是怕霍氏之女强横,如今却拼命想要说服朕立霍氏女为后。”

    但愤怒只能压在心里,等打发走刘德后,刘询独坐在温室殿里,摸着自己的喉头。那份因为生怕被别人发现不敢藏也不敢烧,而在深夜里硬生生塞进嘴吞下肚里去的纸条历历在目。

    那纸条是西安侯府特制的,折叠好塞在锦囊里,上面用蝇头小字写了不少话,皆是“臣弘泣血再言”。

    也不知是真泣血了还是有汗,反正纸条有点咸,让刘询皱着眉嚼碎吞下去后有些想吐。

    除了提议天子可多学《老子》,以及一些只言片语只能靠他举一反三的施政建议外,任弘在纸条上花了一半的篇幅,用一个故事来警告刘病已。

    “太后以吕产女为赵王后,王后从官皆诸吕也,内擅权,微司赵王恢,王不得自恣。”

    “王有爱姬,王后鸩杀之。王乃为歌诗四章,令乐人歌之。王悲,六月即自杀。太后闻之,以为王用妇人弃宗庙礼,废其嗣。”

    刘询读书《太史公书》,他知道,这说的是汉朝第四位赵王刘恢的事。

    自有汉以来,赵王这封号仿佛有毒,除了刘邦的江湖大哥张耳好歹善终外,要么如张敖一般被废,戚夫人的儿子刘如意直接被毒死,刘友则是被吕氏王后告状,关起来后活活饿死。

    死前还留下了一首歌:“诸吕用事兮,刘氏微;迫胁王侯兮,强授我妃。”

    真是怨念冲天啊。

    而在此之后,从梁国迁为赵王的刘恢也很倒霉,好在他身边有位姬妾相伴,夫妻二人十分相爱。但当时吕后推行刘吕联姻,所有诸侯都要娶吕家女儿为王后,刘恢也没躲过。他的王后善嫉,为了专宠后宫,竟派人用鸩酒毒杀了他的爱妃!

    刘恢痛失爱人,也不欲生,没多久就自杀殉情了——刘姓王爷里果然啥人都有,渣男情种禽兽蠢材一应俱全。

    这故事让刘询冷汗直冒,立刻明白西安侯是在借古讽今。

    赵王之位仿佛受到诅咒,大汉天子的位置也好不到哪去,孝昭莫名暴毙,说是心疾,你信么?刘贺七十二天被废,说他犯了三千多个错,可能么?

    而刘询即位前也遭遇了一场刺杀,许嘉替自己死了,他手上的烧伤至今还在疼呢。

    而如今霍氏专权,除了温室殿,从各宫卫尉、光禄勋、郎中令,都是霍家子弟女婿,其权势亦不亚于吕氏,只差封王了。

    而刘恢专爱其宠姬,刘询自己也是个情种,独宠发妻许婕妤。

    “西安侯啊西安侯,亏得你提醒朕。”看完这个故事后,哪怕心中多么不敢和屈辱愤怒,刘询却已经放弃了心里那一点点幻想。

    刘恢拒绝迎娶吕氏女,是否能避免悲剧呢?不可能,吕后一看此子不愿与吕氏联姻,有异心啊!以其狠辣歹毒,说不准就做成彭越同款肉酱,或戚夫人同款腌肉了。

    霍家对联姻的偏执,比吕家只强不弱,虽然大将军看似忠良,但控制欲太强,刘询若想坐稳皇位,这外戚身份,恐怕必须给霍家。

    要知道,连孝文皇帝和朱虚侯刘章这等英雄人物,也躲不开吕后塞来的女人。

    西安侯也是如此提议:“愿陛下虚与委蛇,莫为刘友、刘恢,而当效孝文皇帝、城阳景王!”

    孝文继位之前,可是将吕氏王后连同四个孩子一起干掉的,又火速立窦氏为后。而史书上将这件事说成是“意外”,或许是一场恶疾,或许是一场狩猎事故,还特地抹去了那皇后的姓。

    城阳景王、也就是朱虚侯刘章,则是糖衣接过,炮弹扔回,直接睡服了吕姓妻子。因此在吕后死后,得到了吕氏即将作乱的重要情报,里应外合配合周勃、陈平诛灭了诸吕。

    摆在刘询面前的路,就这么四条,如果说这些还只是晓之以理,那任弘在纸条上所书的最后一句话,便是动之以情,直接说到刘询心坎里了:

    “故剑当藏,露则易损!”

    ……

    ps:嘛影响还是有的,这两天比较短,调整状态中,争取重新长长长长起来。

    明天还是下午和晚上才有。

第397章 藏剑

    “陛下身边尽是这些旧物。”

    这已经是许婕妤连续三天被召入温室殿侍寝了,这几个月里,皇帝似乎想把服丧期间压抑的情感全都发泄出来一般,频繁临幸许妃。

    这一夜完事后,许婕妤迷迷糊糊地睡了会,醒来时发现皇帝正坐在灯前,手里捧着两物:一样是自打他出生就几乎没有离身的身毒宝镜。

    它很小,此八铢钱大。此物本是来自身毒国的稀罕物,为卫太子府所得,刘询出生后,遭逢巫蛊之祸,全家人心惶惶,在离散之前,他的祖母史良娣合彩婉转丝绳,将此镜系于刘询臂上,传此镜见妖魅,得佩之者为天神所福,后来他果然从危获济。

    继位后,刘询也常常持此镜回忆过往,以琥珀笥盛之,缄以戚里织成锦,宝贝得不行。

    而另一物,则是有燕赵花纹风格的襁褓布巾。

    “掖庭令曾与朕说过生母悼后的事。”

    刘询让许平君过来,指着这襁褓说起鲜少提及的往事。

    “朕的生母姓王,乃是中山赵地之人,在做皇孙家人子前,她的身份是舞姬!”

    “舞姬?妾还是第一次听陛下说起。”许平君有些惊讶,这身份可以说是极低了,与奴婢差不了多少。

    刘询感慨:“所以朕在读到《太史公书》说中山赵国一带的女子常弹奏琴瑟,拖着鞋子,到处游走,向权贵富豪献媚讨好,有的被纳入后宫,遍及诸侯之家时,才感觉有些哀伤。朕的母亲也是这样来到长安的吧,她是否抱着我哼唱过燕赵的歌谣呢?朕太小,不记得了。”

    据张贺说,他的母亲叫王翁须,是卫太子舍人去邯郸购买舞姬时挑中的,然后就被史皇孙刘进看中。刘询即位后也派人去查过,想找到母家,这是极其艰难的,因为卫太子府的舍人死的死放的放,好容易才查到,母亲是从邯郸人牙子贾长儿处买来的。

    又派人去邯郸调查,但贾长儿已死,只其妻尚在,也已经不做这行许久了,对二十年前的事更说不清,线索就此断绝。

    外祖母史家还有不少亲人,但对于母家,刘询就只剩下这块襁褓作为思念了。

    “陛下念旧。”许平君是了解丈夫的,五年的牢狱之灾,十三年的平民生活,让这个出身孤儿的皇帝,非常珍惜旧日的情谊。不单是史家、许家、张家格外恩宠,还试图找到当初在掖庭照顾他生活的宫女,狱中养育他的女囚。

    刘询一笑,又展示了一物,却是一把再寻常不过的三尺剑,剑鞘有些磨损,而拔出来后,剑刃也磕碰过。

    “自然认得,这是陛下的故时佩剑,常带着它遍游三辅,自称行侠仗义。”她掩口一笑:“妾还为陛下磨过。”

    “用着乘手,我知此剑,此剑也知我啊。”刘询说的是剑,目光却看着许平君道:

    “可现在,满朝公卿大臣,都想要朕佩名匠所锻的宝剑。”

    “他们说,新的宝剑身份高贵,赤堇之山,破而出锡;若耶之溪,涸而出铜;雨师扫洒,雷公击橐;蛟龙捧炉,天帝装炭;太一下观,天精下之。由此而成,宝剑之光,上彻于九天,这才配得上皇帝的身份!”

    许平君静静听着,而刘询垂下眼睛,轻抚微时故剑:

    “吹得是天花乱坠,可朕不想要,朕始终爱的,偏偏就只有这柄故剑啊。”

    “朕想拒绝公卿之请,此生只佩此故剑,但朕也怕,怕护不了她,若是强行佩戴,会让她招致小人仇视,让她落了不好的下场……就像许嘉那样。”

    也只有在许平君面前,刘询才会承认自己身为傀儡的无奈和身不由己。

    许平君也听明白了,含着泪道:“妾倒是以为,此剑不求以琥珀美玉袆衣为饰,她只长伴陛下左右,如此而已。”

    “不。”

    “不够。”

    刘询咬着牙,狠着心道:“为了她安全无虞,朕得将这剑藏起来。”

    “束之高阁,放在诸多寻常刀剑中,让那锋利的天子新剑,注意不到她。”

    “得藏到何时?”许平君很难过,她在宫里也并非总是快乐,只咬着牙坚持,如今连唯一的幸福也要被剥夺么。

    刘询在她耳边说道:“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

    而现在对皇帝来说,究竟是有道还是无道呢?

    当然是无道了: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大夫出!

    许平君长拜,已哭成了泪人:“就怕等再入陛下之手时,这剑或许已蒙满灰尘,生满铁锈,不复旧日荣光,而陛下也不再喜爱她了。”

    “绝不会!”

    刘询褪下了许平君外裳,将二十年来从未离开过自己的小小身毒宝镜,一如当年祖母史良娣对自己做的那样,系在许平君臂上,打了个结。然后将她抱在怀中,任许平君泪水撒在他肩上。

    “故剑就是故剑。”

    “她是要像这身毒宝镜一样,陪伴朕一生的!”

    “一年,两年,甚至是三年五年,但朕等得起,她也等得起,有人越来越老,而吾等,则富于春秋!”

    ……

    “朕祗承丕绪,宪章在昔,爰建长秋,用承飨荐。大将军小女成君,夙禀成训,妇道克修,宜正位轩闱,式弘柔教,可立为皇后。”

    七月份时,大汉天子从善如流,应公卿大臣列侯之请,正式宣布立后,还请宗正刘德和御史大夫田广明为他持“玄纁束帛穀圭”,前往霍府下聘礼。

    穀圭七寸,天子以聘女也,而按照一般规矩,皇帝聘皇后,要送给女方黄金万斤——据说还是源于孝武皇帝对陈皇后“金屋藏娇”的承诺。

    而这一次刘询更下了血本,几乎掏空了少府,聘黄金三万斤!

    这让一向虚荣的霍夫人显笑逐颜开,感觉倍有面子。除了大将军没有太多表态,只一如往常那般谦逊拜谢外,霍家人也纷纷相贺。

    虽然不知道大将军究竟是何打算,但把持朝野十年后,霍家人心态已不复当年,现在他们期望着,霍与刘,能世世代代共治天下,长享富贵。

    天子大婚需要筹备的事很多,刘询和霍氏小女成君的婚期定在本始三年腊月初一,而这些热闹和欢喜都是别人的,曾经享有专房之宠的许平君,如今却遭到了皇帝冷落。

    “夜曼曼其若岁兮,怀郁郁其不可再更。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复明。妾人窃自悲兮,究年岁而不敢忘。”

    秋天到了,万物凋零,她这几日读了司马相如的《长门赋》,说的是孝武第一位皇后陈阿娇被废后安置在长门宫的生活。

    君主许诺朝往而暮来,可是天色将晚,还不见幸临。她独自徘徊,对爱的期盼与失落充满心中。登上兰台遥望其行踪,唯见浮云四塞,天日窈冥。雷声震响,她以为是君主的车辇,却只见风卷帷幄,空无一人。

    自那一夜深情告白后,天子就甚少召许平君入温室殿侍寝了,虽然皇后还没入未央宫,但曾经专情如一的刘询,却似乎开了窍,忽然变成了大种马。

    八月时,天子遍征天下适龄淑女入宫,几乎每一夜都要换不同的女人侍寝。

    而自婕妤以下,娙娥、容华、美人、八子、充依、七子等不同等级都封了个遍,数下来竟有十来个之多——其实就算刘询如此努力,他的后宫,也还没刘贺以及任何一个诸侯王多。

    其中一女,更被封为婕妤,与许平君平起平坐,却是刘询在民间游侠时的老相识,那个卖白鹿原地与任弘,导致他二人相识的王奉光。

    王奉光之女二十余岁了,有克夫之嫌,每当要出嫁时,男方就突然去世,所以一直没有嫁出去,而如今天子却将其纳入宫中,破格提升为婕妤,居住的宫室就在许婕妤隔壁。

    因为当年刘询多次带许平君去王奉光家,她与王婕妤本就熟悉,这是个老实本分的可怜女子,容貌不算出众,蒙受克夫之名,进了宫也十分小心翼翼,倒是成了许婕妤排忧解闷的伴儿。

    许平君知道,这些新入宫的嫔妃,就是皇帝用来掩护故剑的幌子,而王奉光之女,更是他故意纳来陪伴自己的。

    即便知道皇帝心意,但许平君心里还是郁郁寡欢,甚至常常梦到,刘询没有做皇帝,夫妻二人就这样在尚冠里中平平淡淡地过日子。

    最后她脾气也总怪怪的,身体也有些不适,这一天在王婕妤宫里说话时,甚至还干呕不止。

    御医立刻就来了,前几个月,皇帝借口孝昭驾崩一事,将未央宫所有医工都轰走了,在三辅另聘名医入宫,又换了外祖母史家的人史高来作为太医令管事,特地令他时刻关注许婕妤的周全——刘询可不想落了赵王刘恢夫妻一个被毒死,一个殉情的下场啊。

    太医为许平君诊脉后,不敢确认,又换了两人来诊,低声商议后确定无疑,立刻换上了笑脸,纷纷朝许平君作揖下拜道:

    “恭贺婕妤,这是有孕了,身怀帝种!”

    ……

    而此时此刻,大汉的君臣文武却在承明殿,为另一件事而争执。

    右奥鞬王那颗嘴巴被撕开一个大口的首级已放在匣中,呈送天子与大将军过目,一起送来的还有份奏疏。

    “安西将军弘遣驿骑急报,前时,匈奴单于、右贤王率数万骑亲征西域,欲报元霆之役。今受阻于北庭达坂城塞,围东且弥迟迟不退,天已入秋,胡虏士气低落,犹豫欲遁,此千载难逢之机,唯望朝中发车骑击其后路!”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398章 小棉袄

    本始三年秋,随着气候一天比一天冷,作为都护府最大的生产基地,楼兰道的庄稼也陆续成熟。

    过去两年间陆续从内郡迁到这的数千汉人迁虏移民,和上万楼兰农夫一起,在孔雀河三角洲的肥沃土地上种植粟、麦。

    他们大多穿着野生罗布麻纺织而成的衣物,干完活则披上一件臭烘烘的羊皮裘抵御寒冷的秋风,西域的白天往往酷热,夜晚却极其寒冷。随着人口增长,原本供不应求的罗布麻布告罄,光靠采野生麻纺织已然不够了。

    布料是区分阶级最好的办法,贵族们当然不会穿平民的粗劣衣服,他们身上披着来自大汉的丝绸,手里捧着精美的漆器耳杯,以之为贵。

    楼兰没有于阗、莎车的玉石矿,葡萄也不若车师那般出名,能用来交换的货物不多,除了地里的粮食外,就只有另一种楼兰道官府分发种子给贵族们种植,扬言可以用来换钱的东西了。

    那是长着簇茸白色小铃的作物,不能用来吃,却是楼兰最有价值的东西,西域称之为“白叠子”,都护称之为“棉花”。此物来自葱岭以西的河中,六年前被引入鄯善。任都护赴任后,鄯善棉种已多,便扩种到了楼兰,作为当地主要经济作物。

    眼下正值棉花成熟之季,楼兰人收割完粮食作物后,会从这些齐腰高的作物上摘下柔软的棉球,真是累人的活,干一天腰好似要断掉,得在贵族鞭子逼迫下才能做完。

    而后将这些棉铃放在篮子里,带回泥土和荆条建造的小屋中,在那儿,他们的妻女会就着白天的阳光,费力地把棉籽用手捋下来,然后把棉花放芦苇席子上拍软装筐,上交给贵人们作为赋税。

    贵族再将这些棉纱转交给楼兰道长黄霸,自有官府的小吏提着秤一一称量,当场喊出重量,给予他们五铢钱。五铢钱已经取代了丝帛,成了新颖的货币,可购买各种来自汉地的奢侈品。

    就这样,棉花作为媒介,在楼兰农夫、贵族、汉官手里完成了一个循环。

    黄道长则在仔细检查各家棉花的质量,只自嘲道:“衣食农之本也,在内郡时地方官鼓励桑麻,可桑蚕乃是禁物,不得出玉门关。本地的麻又不足以抵御寒冬,只能鼓励制皮和此物了。”

    任都护是将楼兰当成后方农业、手工业基地打造的,大筐大筐的棉花收上来后区分开来。质量好的那一批,会被送到孔雀河畔的露天工坊里。

    这里有一群来自身毒的织奴,是任都护托粟特人买来的。身毒便是印度,乃是棉花的原生地之一,也是世上最早开始纺织棉布的文明。身毒人传说,很久很久以前,毗湿奴用阳光和棉花,为自己编制了第一件衣服。

    身毒棉布柔软、耐用、轻盈,易于染色和清洗,如今早已在安息、犁靬、大秦流行,只是在汉朝的丝绸流入后,从顶级奢侈品的行列跌落,成了稍贵的消费品。

    倒是在中原,此物更加稀少,珠崖郡的白叠布一直是名贵的贡品。在长安,穿一件身毒花纹的棉布衣上街,可比穿貂戴绒拉风多了。

    而在任都护的设想中,楼兰的棉布,将作为当地的拳头产品,制作细布入贡长安,再冒充身毒棉布,在市场上赚取利润,如此便能让西域与南方试种棉花的南海郡一起,成为大汉推广棉花的两个源头。

    但想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黄霸来工坊巡视时,却见身毒织工们熟练地将棉纱捻成细细的白线,然后用一种背带式织布机织布。这是简单的工具,由两根绑着经纱的木棍组成,一根挂在树上,另一根挂在织工身上,织工用身体重量将经纱拉直,然后在经纱之间不断地来回编制纬纱,如同永不休止的舞蹈——这些面容黑褐的身毒人确实也很爱跳舞,一言不合就又唱又蹦,拦都拦不住。

    他们十分卖力,可织出来的布,总是不尽人意,相较于粟特人贩来的正宗身毒棉布,楼兰棉布质量粗糙得让人害臊。

    身毒织工叽叽咕咕地解释,译者禀报黄霸:“身毒织工说,这棉与身毒棉不同,身毒棉是高大的树木,而这种河中棉(非洲草棉)却是草,虽然长得快还耐旱,但棉铃小,且脱籽不易。棉丝短,故只能织出粗布。且天气干燥,织布时棉纱易断。”

    “汝等织不好布就怪天气太干?”

    黄霸愠怒,让人惩罚了身毒织工,看她们以后还敢不敢说谎找借口。

    直到晚上回了家说及此事,黄霸的妻子笑得不行:“良人居然真不知道天气太干,确实会让布丝经纬易断么?”

    黄霸愕然,他虽然起于基层,但家境富庶,从来没织过布啊!且所治的地方都是依山傍水的富饶地,也没有楼兰这般极端的气候。

    “总不能将工坊移到牢兰海里织罢?就算如此,棉绒太短只能织出粗布又如何解决?”

    黄霸抱怨着,任都护交给他推广棉花这个任务太难了。

    也怪这该死的气候,身毒棉是更好的纺织材料,但它只适合温暖湿润的珠崖和南海郡,是无法在西域生长的,农官们曾试过,都长得蔫蔫的,直接花都不开,更无棉铃,真是一点面子不给。

    不过好在收来的棉花,还有一种用途。

    ……

    到了次日,黄霸去了另一个工坊,敦煌郡奉朝廷之命,每年夏末都会送来大量衣物,有袍、绔,还有温襦。

    襦,暖也,此衣大襟、窄袖,分成内外两层,层间可以加填充物,这种葛麻质地的粗糙複襦便是最普遍的冬衣,已很接后世的棉袄。

    至于填充物,富人用蚕丝质地的绵絮,多是缫丝的下脚料,这种充绒轻薄而保暖,但即便是废料也十分昂贵。

    穷人则要塞芦花了,黄霸好儒术,知道一则关于孔子之徒闵子骞的故事,叫做“单衣顺母”,讲的是闵子骞受后母虐待,被迫在冬天穿用芦花填充的冬衣,几乎冻死,而后母的亲生孩子却穿丝绵填充的冬衣,芦花的御寒效果可见一斑——反正黄霸从来没穿过。

    可现在,楼兰有了一种比芦花保暖更佳,在西域较绵絮更便宜的选择。

    工坊中,在奴婢和汉人雇工的劳作下,洁白柔软的棉花被一点点塞进温襦里,塞实缝好后,便成了棉襦。

    因为襦比较短,还有棉绔,绔管以粗麻为面料,衬里是葛布,层间填以棉花,看上去有点臃肿。

    于是乎,当来奉任都护之命,来楼兰押送冬衣的文忠穿上一整套后,原本瘦瘦小小的他顿时变得臃肿起来。

    但没人笑,如何在冬天御寒是让人苦恼的事,汉人一入冬,要么就躲屋子里,若是外出,有狐裘貂裘还好,羊皮裘已经不太御寒了。还有人则在身上套无数层单薄的衣服,最夸张的能裹二十层。

    但对穷人而言,夏天都不一定有足够穿出门的衣物,冬天能要了很多人的命。前几年支援乌孙的战争,即便朝天提前发了冬衣,仍有许多士卒冻死冻伤,亏得俘虏了匈奴大批牛羊,杀了几万头剥皮晒干了凑合。

    任都护事后十分懊恼,认为这些伤亡本可以避免,这在赴任后大力推广棉花,又请敦煌郡输送襦、绔、鞋履,在楼兰加工成保暖的新式冬衣。

    文忠试穿起来走了一圈,一会就冒了汗。

    “果然,穿上就热了。”

    再在这棉衣棉裤外加一层羊皮裘,就算大晚上在寒冷的户外,也十分保暖。

    “这个冬天,士卒们不用再挨冻了。”

    文忠十分满意,楼兰去年已经送了一批冬衣,主要供应东且弥城守军,因为都护预测,一旦与匈奴开战,孤悬北庭的东且弥会陷入围困。

    今年这一趟,他要从楼兰拉走五千套冬衣,渠犁也能产两千多套,基本能满足达坂城塞的汉军需求。

    黄霸与之完成了交割,大批牲畜会拉着粮食和冬衣随文忠北上,黄道长也很关系前线战事。

    “不知这一仗何时能打完?“

    “快了。”前线有都护和夫人亲自坐镇,稳得很,文忠倒是不愁,笑道。

    “匈奴单于为都护所辱,本来夏天就要撤走,如今熬到了秋末,因为攻城伤亡太大,又不敢强攻达坂城塞,只去围东且弥。东且弥城高池深,更有两架绞车连弩,常惠与郑校尉守着,每天都用烽燧与达坂城塞沟通,无虞也。”

    “倒是匈奴人,被斩了一王,折损数千人后,早已士气低落,身后畜群产的奶快不够数万骑吃。再过月余,北庭也没有足够的牧草让马匹保膘,彼辈必退!”

    任都护已向国内发去奏疏,现在就看大汉援军何时抵达,北庭成了拴住匈奴单于的套索,若朝中能派两三万骑来,说不定就能将后撤的单于堵个正着,毕其功于一役呢!

    可就在文忠离开楼兰前,来自长安的人终于到了。

    来的却是被任弘派回长安请援的冯奉世,他不但是傅介子的旧部,还与朝中张安世半引退后,地位仅次于大将军的二把手韩增有交情,但这一次,冯奉世带回的却不是好消息。

    “长安不会派兵到北庭堵截单于,只会让赵充国将军勒兵两万骑于朔方,进至受降城,威胁单于退兵解北庭之困。”

    “这是为何?”文忠急了,连他都看得出来,这可是都护创造的难得战机啊。

    “国中出大事了。”冯奉世想了想,还是给文忠和黄霸交了底。

    “出了何事?”

    “莫非是……”

    文忠大惊,而黄霸也惊愕不已,还记得元霆元年朝廷支援乌孙的计划,也是被一件“大事”耽搁的。

    总不会是天子忽然驾崩,或者大将军又双叒叕换皇帝了罢!

    “这次不是因为**。”

    冯奉世朝头顶指了指,也十分无奈:

    “是天灾!”

第399章 忽如一夜春风来

    “敢告于都护,下吏亲眼所见,今年六月之后,三辅及三河大旱,有的地方一百多天未下雨,郡国伤旱甚也,一些田地颗粒无收,百姓困乏,流离道路。”

    “更糟的是,还连带着起了飞蝗,水旱为灾,尚多幸免之处,惟旱极而蝗。数千里间,草木皆尽,或牛马毛幡帜皆尽,其害尤惨过于水旱也。”

    听了冯奉世的见闻后,任弘只扼腕嗟叹,不偏不巧碰上今岁大旱,打乱了他的计划。相较于周边邦族,汉朝农业虽然发达,但很大程度仍是看老天爷脸色吃饭。

    本来天下如此之大,水寒霜蝗每年都会闹,但麻烦的是,恰恰是三辅三河遭灾,又偏是农作物即将收获的六月,危险性就上升到了动摇国本的程度了。

    普通百姓面对旱灾是无力的,只能靠陈年积粮苦撑,或向大户商贾借贷粮食,但那样会有被讹走土地甚至全家沦为奴婢的风险。

    任弘记得,夏翁请工匠在白鹿原的庄园墙上制了一副壁画。

    画面上群鸟乱飞,树木焦枯,树杈上缠有女子的头发,树干上挂一件红色的衣物。树下躺一**女子,皮肤呈紫灰色。右臂上伸,两乳下垂,闭目扬手。女子的身上站一只凶猛的翼虎,右爪按着女子的头,正吞噬女子的左肩,已经吃了大半。

    嘶,大汉风俗果然开放啊,尺度居然这么大!

    看上去让人毛骨悚然,任弘乍一见,还以为夏翁有什么隐藏多年的变态爱好,毕竟他可是会拿萝卜的马粪味小姑娘的。

    一问才知道冤枉了夏翁,这是民间常画了祈祷避免旱灾的“虎吃女魃”之画。百姓认为,旱灾就是旱魃带来的,唯一的指望,就是靠天神派来的翼虎吃掉她!如此旱灾才会过去。

    天神当然不可能派翼虎到人间,在宗族也靠不住时,百姓只能眼巴巴指望他们平日也痛骂诅咒的另一种“虎”,那就是比真老虎还猛的大政府来救援。

    “天子与大将军如何处置?“任弘询问冯奉世,虽然鞭长莫及,但他希望朝中一切安好。

    冯奉世道:“天子下诏,遭灾的郡县,令民今年毋出租赋。严重的地方,明年的租赋也全免。”

    其实三辅任弘不太担心,关中广泛种麦,六月前就收过一波粮食了,这也是当年董仲舒极力建议汉武帝推广宿麦(冬小麦)的原因,不在于它多高产多好吃,而在于能平摊灾害的风险。

    倒是关东地区固守着旧风俗,不管朝廷如何推广,仍不乐种宿麦,作物单一,这次就损失很大,虽听说氾胜之在西安侯国地种得不错,区田法亩产接近了十石,可也不能指望那点试验田救急啊。

    “三辅发官府仓禀救之,以江陵之稻救豫州,以冀州兖州之粟救河东河内。粮食来不及抵达的地方,天子又下诏开放官府所持的山林、池泽之饶与民共之,罢苑马,以赐贫民。”

    即便如此,远水解不了近渴,今年的三河,肯定会有很多惨绝人寰的事发生,灾荒期间恐怕会出现数万甚至十多万流民来。

    任弘叹了口气:“朝廷应该能处置过去。”

    汉武帝时灾害更加频繁,比如元封六年到太初二年,连续三年大灾,最严重的时候,蝗虫从关东一路往西,一直飞到了敦煌郡去,流民入关者数十万人。

    如今国家无事,在战争后休养储蓄了数年,应对起来更加得心应手,只期望地方少些庸吏贪官。

    但今年朝廷的重心,肯定都在救灾和维稳上了,也难怪任弘提议派大军袭击匈奴直接被否了,大将军是不想重蹈孝武晚年国内动荡的覆辙啊。

    如此一来,任弘对这场因为他对单于一通嘲讽,骂其无种而延长的战争,也兴致寥寥。光靠西域北庭的汉军和诸国城郭兵,守则有余,出塞与匈奴野战,却赢面比较小。

    正在此时,一直带着莎车兵留在此处助阵的刘万年却匆匆来告知一事:“姊丈……都护,匈奴来叫阵了!”

    ……

    等任弘上了达坂城头最高处,站在三姊妹中的“大姊”旁边时,正好看到一群匈奴人正在外面耀武扬威。

    他们驱赶着一群衣衫褴褛的乌孙人来到塞外数百步处,匈奴小王子郅支纵马而过,让人大声宣扬,说什么赤谷城已破,乌孙太后和昆弥大乐等皆已被匈奴所掳,要当场杀给任弘和瑶光看。

    “假的,乱我军心的小计耳。”

    任弘早就让韩敢当给各曲及乌孙人、西域诸王解释过,他们昨天才刚刚接待了赤谷城的太后使者,被告知了发生在乌孙的事。

    匈奴人还是狡猾的,在大单于带着主力死磕北庭的同时,还派出右贤王和郅支,带一支万余骑的军队,向西进发袭击了乌孙伊列水。

    但恰逢入冬前夕,大多数乌孙人都迁到热海谷地了,解忧公主派右大将将入盆地的隘口一守,还筑了城塞,更有汉军和募来的数百轻侠帮守着,倒是十分安全。匈奴人到地方一看又是硬邦邦的关塞,顿时没了兴趣。

    被匈奴人逮到的,多是心存侥幸没有从伊列水撤走的部民,甚至还有从北乌孙乌就屠那边南下的人。毕竟七河地区比不上伊列水上游草木肥沃,按理说这些人是匈奴人友军,结果却被郅支不分良莠抓了,俘获上千人和牛羊数万头带了回来。

    这些乌孙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脸上都带着绝望的神情,路上恐怕受尽了折磨,大冷天被剥光了衣裳,**裸的哆嗦站着,而郅支则带着匈奴人纵马而过,不住地将这些人驱赶到达坂城塞这边来。

    于汉军而言他们是异族,于瑶光手下的乌孙人而言也非亲眷,但守军脸上仍浮现出了些许不忍,匈奴人这是想打击守军士气,还是驱良攻城?

    郅支不住的耀武扬威,大声对塞上众人指点取笑,一边用鞭子抽打他们周边的乌孙人,借着马势,每一鞭过去都是鲜血淋漓,他们被迫继续往前,渐渐已靠近了射程。

    士卒们面面相觑,都在等任弘的命令,最后却是任都护身边,一支箭率先射出!

    竟是瑶光亲自开了弓,她瞅准机会,将一个不小心进了射程的匈奴人射落马下,却遗憾未能击杀。那匈奴人起身后却不畏惧,反而大声嘲讽,甚至还一刀砍死了身边的乌孙老人。

    瑶光大怒,还欲再射,任弘连忙止住了她:“夫人不可动气。”

    而那些以为能逃走的乌孙人,在走了十步数十步后,也陆续被背后的箭射杀,只剩下一片赤条条的尸体倒毙塞前。

    乌孙骑将乌布沉着脸请求出战,却被任弘否了:“就如吾等斩了匈奴人首级,挂在马上送回羞辱单于一样,这也是匈奴人的激将之法。”

    匈奴人不善攻城,大单于麾下憋屈了几个月的数万骑,就等着汉军出塞呢。

    前几个月前匈奴人也干过类似的事,那左贤王小王子稽侯珊在火焰山之战败逃后,顺路灭了蒲类后国,俘虏了举国之众带到达坂城塞炫耀,搞得那一仗好像是他们赢了一样。

    最让任弘难受的,不止是眼睁睁看着蒲类后国的众人被匈奴人屠戮,还让都护治下的邦国少了一个,从50变成了49个。

    这数字可万万不能让大将军看到啊,任弘甚至在考虑,为了霍光的强迫症,是否要将某个嫌太大的邦国一分为二凑个整数,或者在不属都护的葱岭以西诸邦中拉一个进来?

    而单于对乌孙的袭击不止是屠杀俘虏激怒汉军,也是为了替这场久久无功的战争挽回颜面,过了几日,烽燧上的斥候侦得,匈奴人正在陆续撤离东返。

    奚充国立刻请战,瑶光也想要带着乌孙人出击报复,任弘还是不同意。

    匈奴毕竟有数万骑之众,贸然出塞可能会重蹈李陵之覆,对付匈奴人最重要的是得有耐心,不能犯错,既然朝中不愿遣师,这场战争便到此为止了,只对她们道:

    “归师勿遏。”

    瑶光还是愤恨匈奴无法破塞就拿蒲类后国、伊列水乌孙人泄愤之事,恨恨道:“若如此轻易放匈奴离开,这场仗只算小胜。”

    杀了对方一王,斩首数千人,甘延寿的功劳足以封侯,这还算小?更何况……

    任弘瞥向瑶光的腹部,已经微微隆起,于他而言,这场仗最大的收获是,夫妻二人终于有空生个二胎了。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在匈奴撤军后,已连续阴沉了许久的天空,却纷纷扬扬下起了雪,雪花落在那些**僵死于塞外的乌孙人身上,仿佛温暖的绒被。

    任弘伸手接着雪花,对瑶光道:“现在还未入十月啊,虽说胡天八月即飞雪,但今年北庭的雪,下的是不是太早了点?”

    ……

    这场雪不但早,还很大。

    这是十年,甚至数十年不遇的大雪,一天就积雪厚达丈余,甚至将深数丈的井直接填满了,前些天还热热闹闹的达坂城塞前,已再见不到任何人畜。

    忽如其来的大雪,让人感觉寒冷彻骨,幸好来自楼兰、渠犁和敦煌的冬衣已到多时。

    今日轮到万章守燧,他怕冷,除了自己的棉襦外,还又“借”了袍泽的一件棉襦裹在身上,羊皮裘则系在最外面,裹得跟个球似的,手上戴着松鼠皮制的手套——守燧的人轮着戴。

    “这棉襦真是好东西。”

    他蹲在燧里,嘀咕道:“吾等在塞内都冷成这样,胡虏在野外恐怕更难熬罢?”

    有人以为不然:“我听说匈奴人耐寒,是生在雪里的,不怕冷。”

    “我在关中时还听人言之凿凿,说匈奴人上半身是人,下本身是马呢!”

    万章笑道:“再耐寒那也是人,汝等看那些西域诸王和乌孙人也生于北国苦寒之地,此刻不也哆嗦么?”

    先前听闻关中大旱,汉军还十分无奈惋惜,如今匈奴也遭一灾,苍天果然是公平的!

    而另一边,西域城郭诸王也聚在一起,他们也被任弘赠送了丝帛质地的棉襦,个个身披貂裘狐腋,躲在暖烘烘的屋子里,对这场大雪津津乐道。

    鄯善王尉屠耆最受都护宠爱,分享了他知道的情报:“奉命尾随匈奴的斥候回报说,匈奴人也迎头撞上了这场大雪,回师途中恐怕会冻死许多人,其在军后的畜产也要大受损失!”

    “而据说从北庭到蒲类海,整个天山以北,数千里范围内都天降大雪,匈奴右部也没逃过,且还在下个不停。”

    鄯善王对这个消息十分高兴,经此一役,都护力挫单于,西域城郭诸国对大汉更有了信心,有达坂城塞在,西域南北两道便能保平安,至于蒲类后国……

    谁让他们在天山以北呢!

    莎车王刘万年在草原生活多年,最有经验,喝着葡萄酒缓缓道:“草原有三灾,白灾、黑灾、黄灾,白灾便是大雪覆盖草原,致畜群无处放牧,如此大的雪,我在乌孙这么多年都极少见到,匈奴右部应还没将过冬的草屯够,恐怕会冻死诸多人民畜产了。”

    末了他又神秘兮兮地对诸王道:“其实,这都是都护计划的一部分!”

    “此言何意?”诸王一愣,连鄯善王也没想到这一层。

    刘万年笑道:“都护是我姊丈,我知其颇有智略,会看天象,肯定是提前料到入冬天必降大雪,故意羞辱单于,将匈奴大军拖在此处,正好为大雪所袭,此不战而屈人之兵也。”

    “都护几个月前就知道此时会落雪?莫非又得了火袄神之助?”焉耆王将信将疑。

    见众人不信,刘万年继续吹道:“何止是提前半年知晓,恐是提前两三年就料到了!汝等不知都护那首赠别义阳侯的诗么!”

    “什么诗?”这几个月里,西域诸王虽然赶鸭子上架学了点汉话,但除了鄯善王外,字肯定是不识的,一脸茫然。

    刘万年是铁了心要将任弘吹成多智近妖的大预言家了。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果是如此!”而鄯善王接上了下一句,他一个激灵站起身,一挥手,对着外面的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激动地吟道: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400章 雪花飘飘北风萧萧

    草原的生活真是太苦了,尤其是对于一个奴隶而言。

    自春天时普洁的祖父跟着大单于和右贤王走后,家里就只剩下弥兰陀一个男丁,他得天天起早贪黑,活计可不止是看着牛羊就可以了:放牧、挤奶、制酪、剪毛、鞣皮、制毡子、照顾初生幼畜、治疗病畜……

    他只拒绝阉畜和宰割老死病死的牲畜,这些事由普洁的老祖母来,她是个凶狠的女人,手里的刀和嘴一样快,能轻松割断牲畜的喉而让它们少些痛苦,然后又盯着双手合十念经的小沙门讥讽。

    “亏你长得这么高大,却连羊都不敢杀。”

    到了秋天时,右贤王派人押送了一批蒲类后国的俘虏回来,告诉部民们,匈奴在北庭打了大胜仗,这之后就要狠狠报复乌孙,掠回乌孙人的牛羊畜群,对匈奴人而言,强取胜于老实巴交地放牧积蓄。

    而看着那些神情哀苦,将要遭受和自己一样命运的蒲类人,弥兰陀目露同情,然后就挨了老祖母一鞭子。

    “快做事,你还有时间可怜别人?”

    秋天时奴隶主要的劳动,就成了收集畜粪作为燃料,以及修缮毡帐、畜棚,囤积入冬后牲口们食用的草。

    “牲畜要是断了草,人也要断了食。”

    但让出乎所有匈奴人意料的是,今年天气出现了变动,大雪来得比往年早,且下得极大,呼啸的寒风已经肆虐了许多天,外头雪花飞舞,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争吵过头成仇敌,雪下大了成白灾。”

    毡帐里烧着干牛粪取暖,普洁的老祖母身体遇了寒,一直在生病打摆子,请的胡巫也不上门,只裹着臭烘烘的羊皮裘喃喃自语,说起这也是她数十年生命里,见过最大的一场雪。

    头顶不时传来噼啪声,在毡帐外面,弥兰陀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披着笨重又硬邦邦的皮裘,顶着大雪用木棍将毡帐顶上的积雪统统扫下来,他每过一会就要出来,若是不管,雪迟早会将毡帐压垮,将所有人活埋起来。

    畜圈那边也要注意,干完所有活后天已快黑,普洁掀开毡帐让弥兰陀进去烤火,这种天气,人哪怕穿得再厚实,在外头呆一夜恐怕会冻死。

    弥兰陀哆哆嗦嗦,嘴唇冻得发紫,他虽然是被迫为奴,但普洁对他的好,让他希望能尽力保住这家人的性命,只望次日大雪能停。

    但大雪又慢慢悠悠下了三天,才有变小的迹象。

    积雪很厚,有些地方甚至能没过他的膝盖,草原上一切杀戮和温情都被掩盖住了,弥兰陀将普洁背在身上,打开畜圈,按照小普洁的指挥做事。

    “祖父说过,发生白灾时先放马群踏雪,再放牛群、羊群。”

    然而马群艰难地在外面走了一会后,却一点用没有,几匹马还被冰壳刮伤了蹄子,而它们也未能将积雪踏开。牛羊群来到外面后,都十分茫然,秋日还未枯萎殆尽的草被积雪压在下面,根本吃不到嘴里。

    冬草还没备齐,先前囤积的干草撑不了太久,只能期待等天气好了。

    但整整半个月里,雪都没有化的趋势,白天在阳光直射下稍稍化了一点,晚上又冻回去了,畜群已经开始挨饿,不断有牛羊倒毙,寒冷也让它们虚弱无比。

    老祖母的病也越发严重,他们决定转场到积雪浅的牧场、化雪较快的沙窝或林地里去。弥兰陀和普洁忙活了两天,才收拾好了毡帐,马群和牛群在前开路,羊群在后面慢慢跟着,它们已经饿了好些天,一直咩咩叫着。

    这种状态下是难以迁徙太远的,而且他们的部落半路上还遇到了另一批匈奴人,却是从目的的而来,带来的是噩耗。

    “全被雪盖住了,三天路程内,到处都是积雪。”

    自从北庭被汉军夺取,大量匈奴迁徙到金山(阿尔泰山)以东,让这儿变得更加拥挤,到处都是想寻找适合草场的焦虑牧民,甚至会因为一小片积雪较浅的土地而大打出手。

    他们只能在一个背风的丘陵后重新扎下毡帐,老祖母已经连路都走不了了。她到了弥留之际,只喃喃说起小时候,她的部落,就是因为一场白灾消失得无影无踪,近来外面甚至出现了强盗,劫掠他们仅剩下的一丁点财产。

    “祁连神真正的战士,应该去温暖的南方抢汉人的。”在听普洁和弥兰陀沮丧地说,他们家仅的最后几羊被一群凶狠的牧民抢走后,老祖母骂了出来。

    而在一个普洁熟睡的夜晚,弥兰陀发现,已经虚弱到不行的老祖母却忽然翻身起来,挣扎着走出了毡帐。

    弥兰陀跟了上去,老祖母瞧见了他,却没说什么话,只抽搐着嘴巴,说道:“我早该死了。”

    匈奴是残酷的民族,俗贱老弱,一旦遇到天灾,老人会主动离开毡帐,将生存的机会留给壮丁,而壮者也尽为甲骑,跟着首领和右贤王、大单于去温暖的南方劫掠。

    “酪快没了,羊也快死光了,往后你要么去试着打猎,要么杀了普洁,别让她受苦。”

    老祖母只将那柄普洁祖父留下的刀塞到弥兰陀手中,用最后的生命跌跌撞撞在雪地里行走,积雪使她的脚步拖沓而踉跄。看起来活象个驮背怪兽,往前走了大概几十步,就一头栽倒在雪里,再也没起来。

    弥兰陀听说,冻死的人,会感觉很暖和,就像掉进了热牛奶里。

    普洁第二天醒来,抱着弟弟来到被弥兰陀堆砌起来的老祖母坟前,四周白茫茫一片,她再也找不到一朵黄色的小花摆在上面。

    “弥兰陀,祖母来世能转生到天道,长乐无忧么?”

    显然不能,弥兰陀知道,普洁的祖母虽然没杀过人,但她话语恶毒。

    但看着弥兰陀那期许的目光,他叹了口气:

    “她来世或许能转生为人,希望是个好人家。”

    “我希望她转生成一个汉人。”弥兰陀脱口而出。

    “为何?”这让弥兰陀有些吃惊,他还以为匈奴人和汉人相互仇恨鄙夷。

    普洁看着南方目光憧憬:“祖父说,汉地四季温暖,地里会长出吃不完的粮食,而长长的墙挡着寒冷的北风。”

    她不知道,汉人中的穷人饿肚子时也在想象,草原上的牧民一年到头有吃不完的肉呢。

    随着牲畜死了十之三四,像普洁这样的人家,已经完全不知道这个冬天该怎么熬过去了,老人陆续牺牲了自己,牧民们开始宰杀病患的羊。

    普洁很懂事,家里仅剩的酪和奶给弥兰陀吃,她则吃硬邦邦的肉。

    即便雪融化,底下的草也早已死去,几乎家家都减半的牲畜数量,也会让来年变得极其困难。

    他们只期待,据说在前方打了大胜仗的大单于,能带着数不尽的粮食和财富归来。

    可等大单于和右贤王归来时,却是一支数量远少于出发时的残兵败卒——他们并非败于汉军之手,而是败给了这糟糕的天气,匈奴人个个沮丧不已,不是冻掉了耳朵就是冻缺了指头,有的人没法开弓,有的人无法握刀,马匹也倒毙了大半,许多人是走回来的,双脚已经发紫疽坏。

    而在这支队伍里,普洁根本没有找到她的祖父,他只是去西边为大单于的军队放羊看着畜群而已。

    好容易找到一个嘴唇被冻得龟裂的部落族人,问及祖父,那人想了想后道:

    “他死在西边了,路过蒲类海时,忽然就倒下,再也喊不醒。”

    普洁哭得晕了过去,而弥兰陀默默背着她背到身上,而其弟则挂在脖子上,带着两个孩子往家的方向,尽情羊圈里已只剩下三头羊和一头瘦弱的老马,尽管燃料已消耗殆尽。

    而一路上,如他们一样,带着期盼等了个把月,却等来亲人死讯或失踪的匈奴人,都跪在地上痛哭不已,这个冬天该怎么过啊?不少人朝着祁连神的方向连连稽首,质问神给匈奴带来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是业报。”

    弥兰陀垂下眼,仿佛看穿了匈奴所遭受这一切是因为什么,就像他给普洁讲过的那个故事里,琉璃王诸兵众及诸婇女遭遇狂风暴雨,悉为大水淹没。

    是时候了,弥兰陀得告诉匈奴人,这场白灾,以及草原上历次灾难不是无缘无故。

    而是匈奴入侵汉地杀戮无辜,屠戮蒲类后国和乌孙人而遭受的业报!

    “死去的人会转生到畜生道和饿鬼道,而带着他们做这一切的大单于和右贤王。”

    弥兰陀回过头,看着大单于和右贤王安好无损的旗帜,认为这些人才是给匈奴带来灾难的罪魁祸首。

    “他们将与琉璃王一样,死后入阿鼻地狱!”

    ……

    而与此同时,在降下大雪后,改变了主意,亲将三千骑出塞,远远尾随大单于,却刻意不靠近的任都护一行人,也终于追击到了蒲类海附近。

    任都护是想乘匈奴病要他们命来着,但大单于和右贤王虽然受雪灾打击严重,却仍布置了后队提防汉军袭扰,汉军的人马也并非绝缘,在风雪下亦有伤亡,所以才远远吊着,不轻易与匈奴人交锋,他们远远离开也不深追,毕竟再追下去了,汉军的马匹也要倒毙殆尽,骑兵改步行了。

    “再说了,狼若能吃猎物倒毙的尸体到饱,何必挨得太近反受其困兽之斗呢?”

    蒲类海附近到处都是倒毙的匈奴人,其中不乏为军队在后看管牲畜的老人和半大孩子,匈奴这次恐怕要伤筋动骨了,于匈奴为白灾,于汉则为瑞雪!

    任都护让士卒将沿途见到的匈奴人从雪里拽出来,自然不是要帮他们入土为安,而是为了让给朝廷的奏表里好看。

    “赖高庙之灵,陛下之明,大将军之断,天降瑞雪,一日深丈余,单于遁走,臣弘出三千余骑,为三道追之,于蒲类泽斩首虏得数千级还。”

    “都护,这……”冯奉世停了笔,有些尴尬,这莫不是谎报?

    “确实斩了首虏数千啊,首级为证,军法官都数过的。”

    任弘却不管,虽然并非都护军直接击杀,但捡到的钱也是钱啊,他们是占了老天爷的便宜,跟杀良冒功完全两回事!

    为了坐实这件事,让它彻底从假的变成真的,变成朝廷大加宣扬的大胜,颇为精通宣传艺术的任弘,还在奏疏上添了几笔,而后笑道:

    “等到来年开春,悬泉置的墙壁上,又能添一首新诗了!”

    ……

    而到了冬十一月底,长安城里,也稀稀疏疏飘起了雪花。

    大旱带来的阴影已经过去,皇帝大婚将如期举行,人前面带笑容,人后却心情有些愤懑的大汉天子刘询,也收到了这份来自西域的捷报,以及任都护的新作:

    “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

    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第401章 国家大事

    腊月初一将至,正忙活着赈灾和天子大婚事宜,整日不着家的丞相、昌水侯田广明,今日却抽空来了城外庄园别院一趟。

    他进了门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屏退左右后,便板着脸斥道:“你怎么来了?”

    来的却是一个年过三旬的美妇人,长了一张尖俏的狐儿脸,虽然不再年轻,却有成熟的韵味,这种女人是田广明的最爱。

    妇人下拜,朝他低低俯身哭泣道:“三年了,昌水侯忘了受降城的那一夜了么?”

    田广明当然忘不掉,三年前的元霆元年,他奉命率四万骑出朔方击匈奴,受降城,刚好受降城都尉病死。田广明没有别的爱好,就是好色,见都尉寡妻美艳,久在军中未近女色已久的他按捺不住,竟与之通奸——就在受降城都尉灵柩所在堂上办了事。

    虽然很刺激,但事后田广明也后怕,虽然列侯公卿纳妾十余也是常事,但此事若是捅出去,仍是大罪,有汉以来因通奸罪被处置废掉的诸侯列侯可不少。

    于是那一夜就成了露水之情,二人再未联系,谁料她今日却找上了门来。

    来的还不止她,更有一个两岁多的孩子。

    妇人哭哭啼啼:“此子对外说成是亡夫的遗腹子,实则是昌水侯的骨血,但旁人不大信,如今妾在夫家受尽白眼排挤,实在是过不下去,还望丞相接纳我母子。”

    她边说边将那孩子推了过来:“瞧这眼睛,瞧这眉毛,和丞相长得一模一样!”

    田广明目瞪口呆,他子嗣众多,对忽然多出一个儿子无感,也不关心究竟是不是他的种。倒是再见这妇人,又勾起了心里的欲火,做了丞相后,也不像当年那般后怕了,故作沉吟打发奴婢将孩子带下后,揽住了妇人的腰,也不挑场地,就在厅堂案几上一坐,笑道:

    “其实大不必换一身衣裳,你还是穿斩衰之服时最美。”

    ……

    事后田广明心满意足坐在车上回丞相府,城墙之外,仍能不时看到等待救济的灾民。

    大旱之后,天子特地下了诏令:“盖闻农者兴德之本也,今岁不登,已遣使者振贷困乏。”官府从各地入谷,输长安仓,助贷贫民。并鼓励民间商贾豪强以车船载谷入关者,即便夹带其他货物,也毋用传,不收税。

    随着本用于军备的长安仓输出谷物,以及关东粮食漕运入京,流民得到了安抚,发回原籍也不现实,他们很多已经将土地变卖换了救命的粮食,恐怕还是沿用孝武时的旧制,迁到朔方、河西等边郡去。

    田广明不由暗自庆幸:“这场大旱十年不遇,亏得蔡义撑到八月才薨,不然这灾异恐怕要应到我身上了。”

    大汉信奉天人感应,即便先前任弘乐游原引雷电,也未能将其推翻,一旦闹了严重的大灾,皇帝肯定要找原因,身为百官之首的丞相,无疑是背锅首选。

    幸好老丞相蔡义临死前多撑了一段时间,从御史大夫升位接替他的田广明,倒是成了赈灾有功的新丞相。大将军恢复了丞相一定职权,田广明与御史大夫杜延年名义上主持两府外朝,但也能参加中朝集议——这下大将军的人当真兼职内外了。

    今日并无太多大的事务,倒是御史大夫杜延年送来一份奏疏,是大司农属下均输官,名叫“耿寿昌”所奏,认为应当吸取灾害教训,效李悝之法,在桑弘羊平准法基础上,在郡国普遍设置备灾粮仓。

    “以谷贱时增其贾而籴,以利农,谷贵时减贾而粜,名曰常平仓。民便之。”

    “如今关东漕粮犹不足使灾民充饥,此事等灾情过了再议。”

    “还有谏议大夫魏相上奏。”杜延年又将另一份奏疏摆到案前与田广明商量。

    “魏相言,陛下已令太官损膳省宰,乐府减乐人,边塞罢兵,使归就农业。然天子立后,聘黄金三万斤,车马、奴婢、杂帛、珍宝以数千万计,而大婚操办所用财帛更超过了上万万钱,此舍小放大也,遭逢大灾,不如将婚礼从简。”

    “荒唐!”

    田广明差点拍案而起,这魏相过去就犯过错被拘禁,若非河南郡人念他是个好官叩阙拦着大将军车马求饶,恐怕还关着呢,刚回朝中不久就又发癔症了,真是不识好歹。

    “诸事皆可从简,唯喜、丧之事不可!”

    ……

    霍夫人显消息灵通,人在家中也听说有人上疏提议大婚从简,顿时炸了毛。

    “简?他当天子大婚立后是什么?是小户人家娶嫁么?这可是国家大事!”

    霍夫人自有自己一套价值观:“民间遇到了不好的事,还讲究大操大办冲喜,天子立后,也是为了给灾年冲喜!”

    “更何况天下那么大,一百多个郡国,今年此处有旱,明年那边有涝,若按这腐儒的说辞,天子都不用娶嫁了,我记得这魏相不是曾犯法被革职么?怎又回京做大夫了?“

    有知情的霍氏家奴下拜道:“听说是太常丙吉大夫所举荐。”

    “这丙吉,真是越老越糊涂。”

    霍夫人心生不满,等晚上大将军忙完一天公务疲倦归来,便絮絮叨叨说起此事。

    霍光默默听着,打从去年开始,他便能感到自己越来越衰老,精力大不如当年了。入夜后体乏困倦看不懂奏疏,在未央宫里从公车司马门到尚书台这短短距离都有些走不动,过去能一百步走完的路程,如今却要多走二十余步。

    所以才抬高了田广明和杜延年的职权,好让他们辅佐自己处置朝政,在田延年自杀后,这两人就变成了他在朝中的左膀右臂。

    对妻子的这些抱怨,霍光烦不胜烦,只告诫她一句话:

    “慎之,勿为窦太主!”

    窦太主便是汉武帝的姑姑兼丈母娘馆陶公主,她为人贪婪,自持册立孝武有功,飞扬跋扈,孝武亦患之,最后陈阿娇果然没落得好下场。

    霍光指的是,别像馆陶公主那样不识好歹,但霍夫人想到的却是馆陶公主的另一个爱好,顿时心虚起来,不敢再提此事,只嘀咕道:“反正不能比上官氏立后时寒酸。”

    当年五岁的上官澹嫁给十岁的孝昭,当然没法大操大办,如今霍夫人只望自己女儿能胜过一头。虽然太皇太后是她外孙女,但毕竟隔了一层,还姓上官,霍氏的长久富贵,还是要靠女儿和往后要继承皇位的霍氏外孙。

    大将军在朝堂说一不二,这场刘霍联姻被视为稳定朝政的大事,到了次日,群臣皆斥责魏相奏疏,倒是霍光主动谦退,请求从简。

    但皇帝却破天荒驳回了这请求,坚持大办!

    虽然身为皇帝不会到妻家亲迎,但腊月初一大婚当日,刘询仍亲迎于前殿两阶间,给足了霍家人面子。

    其他仪式,无非是列侯婚礼的加强版,只是伴随着赐丞相以下至郎吏从官金、钱、帛各有差,赦天下,让此事成了普天同庆,长安城外的流民们,今天甚至能吃上管饱的干饭,也少不了夸皇帝皇后几句。

    只是这热闹喜庆,让刘询有些恍惚,忽然想起当年西安侯婚礼时的情形。

    那时候他身份特殊,便拒绝了任弘上席之邀,而带着妻子许平君远远坐在一个角落里,几乎要隐进里墙的阴影中。

    当时许平君发现丈夫不说话了,一看他若有所思的神情,便低声道:“良人莫非是在羡慕西安侯成婚时的宾朋满堂?妾倒是觉得,婚俗不在于热闹繁杂,而在于夫妻恩爱,一牛一马,新妇入于青庐,几位朋僚相贺便足矣。”

    虽然当时刘询羡慕的,其实是西安侯事业有成,而自己不名一文,但回想起来,平君倒是一语成谶了。

    未央虽大,不若尚冠里两进小宅,举国皆贺,也不若牵着那人的手来得快乐。

    婚礼的男女家长,分别是上官太皇太后和大将军霍光,然而这俩位家长本身就是祖孙关系,刘询忽然想到。

    “朕是太皇太后之孙,而皇后比太皇太后大一辈,婚后她要随我喊太皇太后皇祖母,若是按霍氏那边辈分算,太皇太后又成了朕的晚辈。”

    这复杂的辈分让刘询都算晕了。

    婚礼期间还有了个小插曲,皇后入未央宫时,城外忽然刮起了风,折断了北阙的一杆旗帜,偏偏挑了这节骨眼刮风,简直是不祥之兆啊。

    倒是群臣找了好理由:“乃庚子雨水洒道,辛丑清靓无尘,其夕谷风迅疾,从东北来。辛丑,《巽》之宫日也。《巽》为风为顺,后谊明,母道得,温和慈惠之化也。《易》曰:‘受兹介福,于其王母。’《礼》曰:‘承天之庆,万福无疆。’此风寓意百谷丰茂,庶草蕃殖,元元欢喜,兆民赖福,天下幸甚!”

    一通瞎扯圆上了尴尬,刘询心里却默默念道:“儒生真是胡言乱语,即便天有感应,也是在警告,她不是合适的皇后人选。”

    他心里真正有资格为天下母的皇后,此刻已怀有七八月身孕,在冷清的宫室里和王婕妤一起待着。

    一同有身孕的还有张美人、卫八子等,皆封为婕妤,珠子混在诸多鱼目里,就算霍皇后像赵王刘恢的吕氏王后那般善妒,也总不会针对平君了。

    婚礼的最后,又成同牢之礼于上西堂,皇后放下举在面前的小扇后,其容貌倒让刘询一愣。不像大将军,倒是与其母霍显年轻时有几分相似,才十六七岁的年纪,确实稚嫩而貌美。

    霍成君受过贵族教育,举止优雅,但生性比较大胆,同牢共食时也不避开目光,还敢抬眼打量皇帝。和平君成婚时羞得垂首好似想将脑袋埋进胸前,只到入洞房时才被他掐着下巴抬起来截然不同。

    这回忆让刘询微微发愣,然后便努力不去再想,只对皇后温和一笑,将合卺酒递给了她。

    一百年前,与吕氏联姻的刘姓王侯,一共有四种不同下场,那四条路就摆在面前。

    从今天起,刘询便要冷落诸婕妤嫔妃,牺牲一下男色,给霍皇后专房之宠了。

    “我不会步了刘友、刘恢后尘。”

    刘询满脸喜气,这一刻仿佛祖先附体,演技拔群,只默默对自己道:“而当效孝文皇帝、城阳景王!”

    ……

    ps:受降都尉前死,丧柩在堂,广明召其寡妻与奸。——《汉书.酷吏传》啧啧啧会玩。

    第二章在晚上。

第402章 时代的一片雪

    本始三年的东亚注定是多灾多难的,大汉才遭了数十年不遇的大旱蝗灾,入冬后匈奴又挨了一场几代人未见过的白灾,让本该大打特打的两国偃旗息鼓,都只顾着各自的事了。

    汉朝遭了灾,上有官府出面救荒,诸如设常平仓,赈济灾民免除灾区赋税等事。毕竟孝武晚年关东流民二百万,天下大乱的事记忆犹新。朝廷再腐朽,表面上也得做事,这便是王朝的功效,讲究的是一郡有难,调动八郡粮秣支援。

    但毕竟是封建王朝,比不了后世。理念虽好,总得靠人去落实,各地吏治清浊不一,甚至还有官吏打着赈灾名义盘剥发国难财,落实到个人头上恐怕所剩无几,往往是远水不解近渴,只能在事后亡羊补牢,若只指望朝廷来救,灾民恐怕早就饿死了。

    好在下亦有宗族力量维持地方秩序,同姓在各地聚族而居,让人有了归属感。里正三老也多是族长,虽亲疏已远德行不一,但遇到灾祸以惠穷民,以济亲戚邻里,是被人称道的道德之事,多多少少也有些乡贤在做。

    但世上没有免费午餐,事后他们多半会吞了穷亲戚的土地,让其变成自家佃农,一个地方小豪强,往往是在灾祸中壮大的。

    而进入本始四年(公元前70年),汉朝灾情缓解,以天子大婚为标志,总算结束了灾荒,但在匈奴,苦难才刚刚开始。

    “天气太怪,超出了最年长老人的见识,雪在年前就下过又化掉,然后就几个月没落雪,河流封冻,人还能撑着,牲畜却病倒了很多。”

    弥兰陀去河边时遇到了相邻牧场的邻居,他此刻也在凿冰,常常叹息不已。

    眼已是二月,漠北的气温依然在零下十多度,湖泊河流冻得硬梆硬,数月前曾被白雪覆盖的草原,如今却一点白色都没有,草木被冻死后,只留下大片大片的黑土地。

    邻居对弥兰陀抱怨,说这是遭“黑灾”了。

    白灾来临时,狂风呼啸,暴雪肆虐,弥兰陀已经见识过厉害了。而黑灾的性质却与之完全相反——下雪太少。

    看似什么都没发生,却在暗地中埋下死亡的威胁,一群冲出圈的牛羊正发了疯似的在冰河上走动,低头舔舐冰面,不乏将舌头冻伤,甚至粘在上面只能用刀割开的,邻居家的妻女只能拽着母羊,不让它去冰面上。

    邻居看着这一幕叹道:“牲畜二十天吃不上雪,就会缺水,母羊产不出奶;四十天吃不上雪,就会掉膘;如果连续两个月以上无积雪,牲畜会变得瘦弱,陆续倒下。”

    弥兰陀只默默干活,整个家只剩他一个大人后,生计变得更艰难了,他得将凿下的冰块拖回畜圈,一点点弄碎后放在食槽中,让牲畜容易吃下。野外草木都被拾得一干二净,实在是找不到能点火的燃料,人的饮水也只能靠这些碎冰维持。

    普洁和弟弟将碎冰放进嘴里唑着,贪婪吸取水分。

    但牛羊马匹饮水量是人的几倍十倍,圈里的牲畜像极了久旱的草木,蔫蔫的,再无过去的活泼,任弥兰陀挤疼了母羊,也再无一滴奶出来。

    “迁徙吧,往金山走,高处还有积雪。”一户赶着牲畜路过的牧民如此劝他们。

    但普洁家已经没有迁徙的资本了,白灾后,所剩的牲畜本就不多,如今又陆续倒毙,能产奶的羊越来越少,即便找到了积雪,没有草,牲畜也活不下去。

    他们只能留在原地,眼巴巴等待降下雪来。

    随着家里的酪、奶彻底耗尽,弥兰陀几乎绝了食,也越发瘦弱,但仍对普洁宰割羊后递过来的肉摇头。

    他不能犯戒律。

    邻居们也好不到哪去,家家皆有牲畜倒毙,哀鸿遍野,看似强大的匈奴,在面对灾荒时却显得无能为力,比汉朝更脆弱。

    对匈奴这种部落联盟而言,上无官府统一调度赈灾,下无宗族邻里之助。他们信奉的是弱肉强食,老弱这种拖后腿之人活该去死的生存法则。灾害都是各帐落自己苦撑,根本无法指望大单于或左右贤王施以援手,至于兄弟部落,也早就以邻为壑,不乘乱来抢掠就不错的。

    换了以往,大单于唯一的救荒策略,便是带着丁壮南下抢掠找活路,将灾害的痛苦转嫁给汉人。但这法子随着汉朝再度复兴,便不再奏效了。白灾之后又来黑灾,到了二月下旬时,牲畜十死三四,人口十死一二。

    若是任弘看到这一幕,恐怕要感慨:“时代的一片雪,落在单个匈奴人身上,就是一座山。”

    死去的人多是老者,他们主动或被动自奉献,成了被部落抛弃的牺牲品,弥兰陀已见证过普洁祖母的牺牲,而随着三月未雪,部落里类似的事越来越多。

    邻居家实在是撑不下去了,这一天,弥兰陀带着普洁出门凿冰时,发现邻居将帐里的老母亲扛到了马背上,载着她一步一步往荒野走去。

    “实在没法了。”路过他们时,邻居露出了苦笑。

    按照匈奴之俗,若是遭了灾,男子六十以上,女子五十以上,便要由丁壮背到野外,任其自行消灭。

    或是在寒冷中冻死,或是被饿着肚子在帐落外转悠的野狼吞噬,几天后去往往只剩下一地血淋淋的骸骨,若是有心的还会捡回来安葬,也有狠心的任父母抛尸荒野——活人尚且自顾不暇,何况死人呢?

    很多男人都像普洁的祖父一样,宁可战死在外,也不愿这样窝囊死去。

    但胡巫却极其推崇此事,称这只是送老人们去“侍奉祁连神”,若是愿意出两头羊,胡巫甚至愿意屈尊来此,为老人举行仪式,送他们到“祁连神的脚边”。

    但邻居家却不愿再付出那么大代价,只来找了弥兰陀:

    “你不也是巫么?我见过你为普洁祖母举行仪式。”

    弥兰陀一愣,解释道:”我信奉的是佛法,与你们的神不同。“

    “神不是很多么?除了祁连神,山、水都有各自的神灵。”邻居不理解,还以为所谓的佛陀是一个小山神。

    但在雪山部这种原教旨的上座部系看来,佛祖并不是神,**有极限,寿命有边际,据说佛祖在弥留之际告诫弟子,要依法,不依人,人是有生灭的,法才是永恒的。也只有南方的大众部,才在极力宣扬佛祖是万能的神。

    异端,简直是异端!

    即便如此,邻居还是恳求弥兰陀帮他去宽慰一下母亲,因为她曾听小普洁说过佛祖的事,很感兴趣。

    邻居的母亲叫阿玲婆,瘦弱不堪,已经完全成了家里的累赘,她也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身体在不住战栗,眼神绝望,只对弥兰陀道:“普洁告诉我,你们的神,能让人再活很多次?”

    弥兰陀已经无力解释佛祖不是神,而他信奉的是佛法本身了,只将业报和轮回的概念用匈奴人听得懂的简单语言描述了一番。

    听说人有来世,若是此生行善不作恶,能投胎到无忧无虑的天道或好人家的人道时,阿玲婆的眼睛顿时越来越亮。

    匈奴人的神是残酷的,去给祁连神做奴仆,生前是单于的,死后仍是单于,生前是奴隶的,死后仍是奴隶。死后的世界与现实并无不同,这才是最让人绝望的地方。

    可弥兰陀口中的业报轮回,却给了底层的人一点点希望。

    “我行过善的,小时候跟着父亲外出狩猎,我偷偷放走了一只受伤的狐狸。”

    虽然小狐狸没有回来报恩,但阿玲婆仍记得这事,她为此父兄狠狠打了一顿。

    可当弥兰陀与她讲了佛门五戒后,阿玲婆却又犯难了。

    “我偷过盗,偷过邻近牧场的羊。”

    她又看着儿子:“他其实是我和另一人生的。”

    “我说过很多大话,还喜欢饮奶酒。”

    这么看来,她是注定不能轮回转生了?老人很失望。

    “但你没杀过人。”

    弥兰陀笑了,无忧王、弥兰王都曾经是残暴的君王,无恶不作,但只要他们醒悟皈依佛法,仍是伟大的弘法王。

    “只要你愿皈依佛、法、僧三宝,便能成为佛陀居士。来世能免于堕入畜生道,生于人道,投胎在一个好人家。”

    阿玲婆不住点头:“希望至少是千骑长家,能顿顿吃肉,不怕白灾黑灾。”

    佛最初没有偶像,受希腊人影响才开始造像,弥兰陀来到草原后,用很大的狼牙雕刻了一枚小小的佛像,此刻展示给阿玲婆看,又对她念了梵文的经,虽然阿玲婆听不懂,但眼里尽是对来世的憧憬。

    不管什么宗教,解决的都是“死亡”这个人类永远的命题,又有谁希望死而寂灭,或者死后也做奴隶过苦日子呢?

    仪式完成了,阿玲婆学着弥兰陀的样子,对他双手合十一拜,抬起头时已是泪流满面,但却带着欣慰的笑,然后就由儿子用瘦吗载着,头也不回地朝荒野走去。

    弥兰陀朝他们匍匐而拜,不知为何,每天也渴得不行的他,也落下了两行泪,却很快就在脸上凝固成了霜。

    众生皆苦,众生皆苦!

    在天快黑时,邻居又来了一次,他轻松了很多,说在远处找到了一块上面没有尸骸的岩石,将母亲放到了上面。

    然后遵守着不可回头的规矩,快步离开,只是母亲没有被抛弃的哭喊和哀嚎,唯有安静。

    这让邻居忍不住回头,发现母亲坐在原地,头一点一点,似是睡着了,她经过弥兰陀一番话后,心灵仿佛得到了某种解脱。

    邻居很感谢弥兰陀,给了他一些家里仅剩的干酪。

    过了几天,这件事不知怎么,在附近的牧场传开,从那之后,陆续有要送父母去死,却请不起胡巫的匈奴人来找弥兰陀,希望能让老人们走得至少安详。

    而事后,牧民都会主动送给弥兰陀一些奶、酪,这能让普洁姊弟活下去,他也不必杀生吃肉。

    而渐渐地,那些连牲畜地位都不如的奴隶,开始在弥兰陀为老人们送行宣教时,围拢在周围,对死后轮回的世界满是憧憬。

    匈奴的阶层固化远比大汉严重,普通人和奴隶们今生已无念想,只望来世。

    这苦难的时代,苦难的国度,而底层之人面对灾祸无所寄托时,宗教能给他们安慰。

    弥兰陀为一个个瘦弱的老人送行,听他们的故事,感受他们的绝望和痛苦,这让他夜不能寐,常常深夜哭泣,唯有脖颈前小小的狼牙佛像,能带给弥兰陀慰藉,让他坚定信念,相信自己来到匈奴,是有因果的。

    “我要让佛法在草原生根。”

    他捧着佛像,走出屋外时,看到时隔三个月再度降下的雪,露出了笑。

    “普欲度脱一切众生!”

    ……

    大单于和右贤王不知道,一种全新的教义正在匈奴的底层慢慢传播,他们也不会理会普通牧民的生死,此刻正在担忧其他事,国之大事。

    弓卢水旁的金帐中,已回到单于庭的壶衍鞮单于阴着脸,听着郝宿王刑未央禀报北方、东方、西方传来的三个噩耗。

    “乌桓联合鲜卑,攻我左部,陷西嗕地。”

    “丁零反叛了,攻单于庭以北,掠走了数万头牛羊。”

    天灾不仅降临了匈奴,也让同出北方的乌桓、鲜卑、丁零遭灾,乌桓鲜卑本就是匈奴的敌人,但丁零,这个从冒顿单于起就臣服于匈奴的奴仆,也被白灾逼得南下,驱赶他们的高车进攻匈奴的部落,开始对主人亮出了牙齿!

    “得让他们知道,谁才是草原真正的主人!”

    壶衍鞮单于勃然大怒,但他的身体,也在去年的冬日行军里受了寒此刻衰弱不已,还是他的妻子,号称”草原上最美花儿“的颛渠阏氏,端着胡巫调制的草药上来:

    “大单于,该喝药了。”

    壶衍鞮单于倒是很听颛渠阏氏的话,皱眉饮下那用奶熬制的药汤。

    单于让刑未央继续说,丁零和乌桓虽然可恨,但靠单于庭和左部的力量,完全能将其打退。最让他担心的是南方的汉人会乘机有动作,若再来一次十六万骑入匈奴的话,他们可吃不消。

    “南方汉军倒是没有动静,只是西边右贤王派人禀报说……”

    刑未央忧心忡忡:“任弘出兵了,他在向呼揭进军!”

    ……

    ps:咳咳早上有事耽搁了,第二章在晚上。

第403章 我的阿勒泰

    本始四年(公元前70年)二月底,中原关中已是春暖花开,北庭的雪却才刚要融化,海拔稍高的地方仍是银装素裹。

    而西域诸王的旗帜,却已经跟着都护的军队出了达坂城塞,对北方发动了一场远征。

    作为西域诸王的代表,楼兰王得以骑行在任都护身边,只觉威风极了。

    往年匈奴遭遇白灾黑灾,除了南下入塞劫掠汉地外,就是加重对西域的勒索,右贤王曾张狂地说,西域五十国就是他的五十个奴婢。或遣骑从来就食,或派僮仆都尉来索要牛羊粮食,而位置与右地最为接近的车师和焉耆常常挨刀,楼兰虽远也无法幸免。

    而如今大汉统治西域的策略与匈奴不同,匈奴是直接明抢,大汉虽然也征役,但任都护是个讲道理的人,知道茁壮生长的韭菜才是好韭菜,不会割太过分。对于诸国提供的粮秣物资,也用丝帛布匹来支付,还帮各国修烽燧兴商路,派遣农官教授增产之法,西域南北从未如此繁荣。

    但西域诸国被匈奴统治了一百多年,仍对单于十分惧怕,直到去年的战争,任都护让诸王站在达坂城头,看清了匈奴人外强中干。大单于将数万骑亲征,却连汉军的障塞都攻不破,只能灭了蒲类后国来泄愤,回师时又遭遇大雪,都护是这样说的。

    “匈奴还者,十不存一也!”

    和匈奴单于回到单于庭后,大肆宣扬在东且弥和达坂城杀死杀伤数万汉军一个路数。

    如此一来,身在达坂城塞以南的各国都松了口气,不再担忧匈奴的报复。入冬后都护打发诸王回国,唯独楼兰王不愿归,他将国中事宜统统交给国相来管,带着一队骑兵跟在都护身边,愿随其击匈奴。

    “匈奴连续遭灾,若不乘他病要他命,我便不是任道远。”

    任弘带的人手不多,三千汉军步骑,五千西域城郭兵而已,匈奴单于和右部正忙于国内黑灾和丁零叛乱,忙得焦头烂额,正好乘此良机,将匈奴在西域的最后一个属邦呼揭收拾了。

    呼揭位于后世新疆阿勒泰地区,与东且弥隔着大沙漠(古尔班通古特沙漠),他们从大沙漠边缘绕过去,初时天地广阔,大疆接天,戈壁横陈,一望无际。

    而走了几天后,前方景色为之一变:壮实的群山与丰满的云朵一路朝天,抬头所望皆为天,如此深邃高远,淡蓝四野,罩住山川河路。路上山道弯弯,曲曲折折,伴着溪流顺向穿行,往后孕育了突厥人的金山(阿尔泰山)在东北方遥遥在望。

    绕过层峦起伏的山脉后,路又变得笔直起来,豁然开朗,被称为“呼揭河”(额尔齐斯河)的大河到了。

    “君况,知道这条河流向何方么?”

    任弘前世旅游来过阿勒泰,还去过喀纳斯湖,对这一带的壮阔景象记忆犹新。如今的阿勒泰更加荒莽,他只指着额尔齐斯河问前不久刚被封为“义成侯”的甘延寿,既然封了候,他留在任弘身边的日子恐怕不长了。

    “自是记得,都护在地图上画了。”

    甘延寿这些日子被任弘勉励催促,也补了些文化课,他记得在任弘画的天下舆图里,这条河是往北流淌,最终汇入一片广袤的海洋。

    “是汇入了北海。”

    “北海不是子卿公牧羊之处么?”甘延寿分不清这两者区别。

    任弘道:“非也,那只是一个大湖,呼揭河汇入的大海才是真正的北海,瀚海干阑,冰厚百丈,终年不化。在那,日子会变得极长,有一昼长达数月,也有一夜长达数月,天上还有大电光绕北斗枢星。”

    看着北方,任弘仿佛望见了北冰洋的极光,而在额尔齐斯河下游附近,就是西西伯利亚和乌拉尔山,至少一千年内,那都是汉人几乎不会涉足的苦寒之地。

    他们也走不了那么远,在额尔齐斯河上游转了一圈后,发现这里的草场空空如也,呼揭人大概是提前侦查到汉军北上,赶着牛羊转场撤离了。

    抓到的呼揭人俘虏长相与西域胡相似,而与匈奴不类,据俘虏招供,呼揭王或去了巍峨的金山脚下丛林之中,或沿着额尔齐斯河北上,躲得汉军远远的。

    任弘不由发笑:“呼揭王真是无胆,竟然惧我若此?”

    楼兰王等人恰到好处地捧场:“都护一怒则西域诸王惧,安居则北庭息,呼揭王焉能不惧?”

    这么说,他是不是要改名安息将军?

    但呼揭地域广袤,胜兵万余骑,真在这片天地跟任弘捉迷藏的话,根本不是他们对手,任弘这次北征的目的也并非要对呼揭赶尽杀绝,对方一旦迁徙,背靠坚昆,也不是容易灭的。

    任弘只有些遗憾,未能与坚昆王李陵一晤,听说他已于元霆元年去世。但不管李陵是否还在世,先前正是这两个属邦救下了右贤王,若不铲除他们,北庭就无法安心东征。

    至于收复两国是否会堵死了匈奴西进的道路,暂时没办法考虑那么多,距离公元还有好些年,上帝会不会生都不知道,而抽打西方的鞭子,也不一定非得是匈奴人。

    任都护写了一封信,用当地的桦树皮包好,交给抓获的呼揭俘虏,给了他们几匹马,送去呼揭王之所在。

    “告诉呼揭王,顺汉者昌,逆汉者亡!莫以为呼揭辽远就安全,寇能往,我亦能往!”

    ……

    自从去年遭了雪灾后,呼揭王却是举国迁徙到了河流下游数百里外,一个叫“斋桑泊”的巨大湖泊附近。

    呼揭王是匈奴王族“挛鞮氏”成员之一,但已是冒顿时就分出来的远亲,不然也不会被分到偏僻辽远的呼揭来做王。

    任弘大概以为和右贤王一样,匈奴诸王身边都有识字的汉人谋士,然而现实是,呼揭王身边无一人能势必汉字,他只能将任弘派人送来的信翻来覆去地看。

    直到受呼揭王相邀的那人抵达斋桑泊,却是一个汉人模样的匈奴小王,身披左衽狐裘,头上扎着辫发,但眉眼却与匈奴人颇为不同,呼揭王立刻上去相迎。

    “坚昆王可算到了!”

    来人却是李陵之子,三年前继任坚昆王的李坚昆,因为呼揭与坚昆地域相邻——其实也不邻,双方王庭一个在额尔齐斯河,一个在叶尼塞河,隔了起码两三千里距离,中间还横亘着巍峨的金山。

    但斋桑泊却是双方势力的交界,呼揭王与李陵相善,常于此会面,李林刚死后,他的儿子李坚昆也承袭了这一点,去年大单于亲征无果,又遭了白灾,呼揭王猜到汉人肯定会对呼揭动手,迁徙远避,又向坚昆求援,若是汉军不顾路途遥远进军至此,便将面对两国精锐夹击。

    李坚昆到了也好,呼揭王立刻请他替自己看看,那任都护的信上写了什么?

    李坚昆乃是李陵与匈奴公主所生,现才二十余岁年纪,继承了父亲的容貌与学识,只一看那信就大笑起来。

    “呼揭王,你可知任弘如何称呼你?”

    呼揭王一脸茫然,直到李坚昆点着那几个字道:“他称你为‘呼揭单于’!”

    “啊!”

    呼揭王大惊失色,他是听说过当年任弘在铁门关修书离间之策的,顿时大骇,知道这信里多半是招降之语。

    “我对大单于十分忠心!”

    李坚昆却抬起手保下了信:“此处只有你我,何惧之有?且看看他说了何事。”

    原来,信中任弘大义凛然地批判当年卫律与阏氏勾结,废长立幼,壶衍鞮单于得位不正,导致国内乖离,与大汉再起刀兵。

    为了两国和平,应当奉德高望重的长者为单于,而呼揭王镇守呼揭多年,正是合适的人选——和后世蒙古人立大汗只认黄金家族一样,匈奴人也只认“天子”的挛鞮氏,因为好以绿松石装饰金鹰冠,可称之为绿松石家族。

    只要呼揭王愿意投靠汉朝,大可不去汉地做侯,都护愿上疏提议,恳请天子封呼揭王为单于,建单于庭于金山之下,夺右地,与“伪单于”壶衍鞮分庭抗礼。

    呼揭王越听越急,任弘这信若是叫大单于和右贤王知了去,恐怕会怀疑他,毕竟呼揭王也借口封国遥远,已经很多年未与会龙城了。

    “快毁了这信!”

    李坚昆却大笑起来:“呼揭王,这位任都护所言并非没有道理啊。”

    “胡已不敢入塞多年,在西域也屡战屡败,如今都打到呼揭来了,他就是为了告诉呼揭王,不管你迁避多远,汉军都能找到。”

    汉军长途奔袭的能力,即便他们忘了伊稚斜单于时的惨败,也该记得前几年任弘奔袭两千里七战七捷的赫赫战功。

    李坚昆道出了自己的担忧:“今年也不能指望单于庭来援,呼揭王可听说了?乘着白灾黑灾,丁零反叛了,乘弱攻我北,乌桓入左地,乌孙也有动作。国内多有人饿死,人死者什一,畜产什三,胡大虚弱,诸国羁属者皆瓦解,攻盗不能理。“

    这种情况下,若汉军北征,孤悬西域的呼揭该怎么办?

    而呼揭与坚昆譬如唇齿,唇亡齿寒,李坚昆一家对汉朝感情复杂,父亲在世时虽也偶尔思乡,然而汉越是强盛,李氏就越发不安。

    李坚昆遂劝呼揭王道:“大王不如答应与任弘和谈,假意亲汉,拖着时间,而我则我继续听从单于号令。往后,呼揭可为汉伐坚昆,坚昆则为匈奴伐呼揭,你我每年来斋桑泊假意打一仗,实则互相保全,两国遥远,汉与匈奴皆不能制。”

    “如此,不论汉与匈奴如何大战,呼揭与坚昆皆可独立于西北互保也!”

第404章 匈联解体

    长安城本只在未央宫北槀街有一处蛮夷邸,故每每斩得匈奴名王首级,都要先传于槀街宣扬汉之威武,再悬首北阙。

    但随着孝昭之后,外藩渐多——光西羌就十几个部落,西域数十国,东夷倭岛更是“上百国”呢!而大宛、康居等邦借着朝贡为由加塞商贾来长安买丝绸,蛮夷邸渐渐住不下了,而语言习俗不通的戎狄蛮夷杂处也容易斗殴闹事,在典属国建议下,遂于城外加建五藩邸,曰:南蛮邸、西羌邸、西域邸、东夷邸、北狄邸。

    而篙街的蛮夷邸,则改称“蕃客邸”,只接待安息、大月氏、康居等不属都护的大国,亦或是匈奴使者。

    本始四年夏四月,壬寅日,隶属于典属国的九译令特地请执金吾相送,押着一辆轺车抵达典属国官邸。

    从车上下来一位身着厚厚皮服的胡人,此刻天已放晴,他热的满头大汗,也不懂礼仪,在官邸庭院里就脱起厚厚的毡衣来,散发出一股不知鹿还是羊的气味,典属国的小吏们都掩着鼻子绕开走。

    脱了两层衣裳,这胡人舒服多了,开始好奇地四下打量,对他们而言,长安真是一座梦幻之城。

    “丁零使者,随我来吧。”

    九译令招呼他了好几声,此人才反应过来,但在进厅堂时又出事了,他死活不肯将身上的兵器卸下,九译令让匈奴译者、乌桓译者轮番上阵都讲不清楚,丁零语虽与匈奴同宗,但词句颇为不同,简单交流还行,复杂的内容根本是鸡同鸭讲。

    最后还是厅堂内响起一串丁零人的语言,丁零使者这才一个激灵,乖乖交出了兵器。

    众人登堂,里面一位白发苍苍的公卿已等候多时。

    九译令立刻上去下拜:“实在惭愧,都是下吏等无能,今日竟要让典属国亲自出面转译。”

    苏武身体大不如前,挂着典属国之名,多是在家静养,他的儿子苏通国娶妻生了子,苏武逗弄幼孙,也算老有所依。皇帝特特别准其十日一朝,入公车司马门可乘小马车——这待遇与当年的车千秋等同。

    苏武笑道:“在其位谋其政,身为典属国,为天子交外国藩属本是职责所在,更何况在大汉,会说丁零话的,恐怕真就老夫一人!”

    今日九译令引来的,却是此前从未来过大汉的丁零使者,其国在匈奴之北,便是苏武当年牧羊的北海贝加尔湖一带。丁零与匈奴为异族,一百多年前被冒顿单于征服,受匈奴管辖,又与汉相隔甚远,故无使者往来。

    汉人对丁零的了解,仅限于传闻之中,山海经里说,丁零人住在极寒的北海之内,其民从膝以下有毛,脚上是马蹄,善走。

    这自然是误会,苏武牧羊北海十九年,对这个民族有直观的了解。

    丁零人住在北海旁的沼泽地里,驯养驯鹿,夏季草茂积水,冬季又积雪深厚,为了便于生活,他们用当地桦木、柞木制作高**车,超过了牛身的高度,故匈奴亦称之为高车人。

    苏武踱步下堂,靠近后仔细打量那丁零人,半响才大笑道:“翟高车,原来是你!”

    丁零使者也十分惊喜,朝苏武拜了又拜。

    九译令大奇:“典属国认得此人?”

    “他是丁零贵人,我当年用中原的法子制作渔网,教过他捕鱼之法,然后……”

    苏武笑道:“作为报答,他便偷了我的牛羊。”

    当年苏武被匈奴徙于北海上无人处,饿得吃野果挖鼠洞,亏得单于之弟於靬王弋射海上,给了他一些马畜、穹庐,这才过了几年好日子,可於靬王死后,冬天时这个曾与苏武相善的丁零贵人,却带人盗走了他的牛羊,使苏武再度穷厄。

    翟高车愧然下拜,解释起来,说丁零人对他凶恶不是没缘故的,因为代替於靬王统治丁零的,乃是卫律。

    那卫律本是投降汉朝的长水胡人,担任胡骑都尉,因与孝武皇帝的大舅哥李延年为友,故得其推荐出使匈奴,恰逢李延年犯法被杀,卫律恐惧,降了匈奴,单于爱之,让他与李陵并列,立为丁零王。

    卫律曾劝降苏武,这家伙满足于投靠匈奴后的富贵,一口一个“苏君”的叫。

    他被苏武义正辞严怒喷惭愧而走,故深恨之。卫律明着不敢害其性命,但却暗地里却指使丁零人刁难苏武,那几年苏武过得尤其艰难,后来多亏李陵护着,否则恐怕撑不到归国。

    卫律后来掌握了匈奴实权,便是他主导了壶衍鞮单于之立,故深受单于器重,等到卫律死后,其子继任了丁零王。

    而今日从翟高车口中苏武才知晓,卫律家族已被丁零人灭了。

    去年和今年的灾害也波及到了丁零人,而大单于和丁零王索要的牲畜不减反增。一向桀骜不驯的丁零人见匈奴对汉屡战屡败,连大单于亲征北庭都未能建功,遂在乌桓人的游说下举起了反旗,立了丁零人为王,将匈奴空降来的卫律家族杀了个一干二净。

    而后,被灾害逼得没活路的丁零人迅速乘着高车南下,进攻匈奴须卜氏驻牧地,大肆抢掠牛羊——就像他们当年对苏武做的事一样。

    但丁零也知道匈奴远比自己强大,他们当年从苏武口中得知汉朝强盛,遂派了翟高车绕道鲜卑、乌桓,不远万里来长安,想要结一强援。

    “丁零愿归附大汉,为汉属国,南北夹击匈奴!”

    ……

    等典属国将丁零之请入禀两府和尚书台后,朝廷虽然竭力赈灾,但还是有失当之处,没少被民间的贤良文学诟病抨击,最遗憾的是,因旱蝗未能出兵,错过了配合任弘断大单于后路的机会。

    但世事就是这般难料,匈奴也遭灾了,比汉朝更惨!直接引发了国内动荡,攻盗不能理。非但乌桓、鲜卑这两个东胡之裔进攻左部,连丁零也反叛了。

    “北庭也有好消息。”

    丞相田广明将刚收到的都护奏疏奉于霍光,笑道:“西安侯已进兵横扫呼揭地,全取北庭,呼揭王畏惧西遁,又遣使和谈,愿附从于汉,为大汉抵御坚昆。任都护言,呼揭虽反复不可尽信,然其不助单于明矣,坚昆虽仍从于单于,然亦久未会于龙城。北庭侧翼无忧,能遣骑从数千向右部进发。”

    “如此看来,呼揭也背叛匈奴了。”

    霍光对任弘在北庭的作为十分满意,看向苏武:“典属国如何看?”

    没有人比苏武更了解匈奴,在关键问题上,霍光也要征求他的看法。

    苏武沉吟后道:“正如所见,匈奴在瓦解。”

    匈奴是以挛鞮氏家族为核心的部落联盟,在大单于之下,从左右贤王以下到大当户,大者万骑,小者数千,共有二十四长,或是挛鞮氏旁支,或是呼衍氏和兰氏、须卜氏三大贵族,这二十四部簇拥着单于,他们才是真正的匈奴人,向心力较强。

    至于外围的丁零、呼揭、坚昆,皆是冒顿、老上时代就征服的外族,称之为“诸国羁属”,大单于常常会空降过去一个王进行统治。

    这些外族与匈奴语言习俗不尽相同,又饱受严苛压迫,离心力较强,维系匈奴统治的,也只有强大的军事压力罢了。

    苏武道:“然自卫律立壶衍鞮单于后,因其得位不正,国内乖离,右谷蠡王等久不会于龙城,二十四长各怀心思。后来匈奴又数败于汉,西域被夺,军威大堕,属邦思动。”

    “去年壶衍鞮单于亲征北庭,应是想挽回声威,却为西安侯所挫,虽灭蒲类后国,然得不偿失,又遭逢白灾,还者寥寥,故诸国羁属者皆瓦解!”

    霍光颔首,世事就是这么难料,元霆元年,汉朝卯足了劲,以十六万骑伐匈奴,但除了赵充国和任弘外,其余三军竟无功而返,未对匈奴造成太多打击。

    这让霍光对活着看到灭亡匈奴失去了些许信心,朝中的舆情也一致认为,匈奴毕竟是百蛮大国,虽然有所削弱,但想消灭没那么容易。

    但不曾想,面对汉军时应对还算得当的匈奴,却被两场天灾打得露出了原形来。

    曾经大汉梦魇的可怕对手,北方庞大的帝国,一朝一夕间轰然解体,众叛亲离,真是让人又欢喜又五味杂陈。

    放下复杂的情绪,这次呼揭、丁零背叛,乌桓鲜卑入侵,堪称是匈奴版的七国之乱,若是大汉不乘机掺和一手,简直是对不起自己。

    苏武的提议是再观望观望,让匈奴与丁零乌桓相攻削弱。

    田广明倒是乘机拱火:“大将军,此乃百年不遇之机,不如再遣大军出塞,一举击灭匈奴!”

    霍光缄默未言,但他知道田广明所言不虚,这确实是自己实现孝武皇帝和兄长霍骠骑夙愿,最接近的一次!

    曾经遥不可及的梦,如今却触手可及,霍光甚至感觉自己有些恍惚,只不知是自己在晕,还是承明殿在轻轻摇晃。

    倒是田广明、苏武等人也纷纷站了起来,面露惊异,他们也感觉到了大殿的微微悸动!

    ……

    感受到异样的不止承明殿诸卿,正在温室殿持笔写字的刘询也有了微微不适,手一抖,字完全走了形,沾了一大团难看的墨,遂看向一旁受专房之宠,正值蜜月,亲为皇帝磨墨扶案的霍成君,笑道。

    “皇后,是你在动么?”

    霍成君红了脸:“明明是陛下在动。”

    与此同时,尚冠里中宗正刘德家的儿子,才八岁的刘更生(刘向)正在地上陈俎豆,设礼容,玩礼仪的游戏,却被一群仓促搬家的蚂蚁吸引了目光,蹲在地上看了许久。

    忽然之间,庭院里忽然一阵鸡飞狗跳,奴婢们面面相觑,刘更生则爬下来将脸贴在地面上,过了片刻,便起身朝在家养病的刘德大声喊道。

    “父亲,地震了!”

    ……

    ps:(本始四年)夏四月壬寅,郡国四十九地震。——《汉书.宣帝纪》

    第二章在晚上。

第405章 葡萄架子倒了

    本始四年四月壬寅这天,遥远的长安还只是轻微震感,人们或毫无察觉,或停下脚步面面相觑,然后又匆匆汇入忙碌的车流中,为各自的生计职责奔走,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但在距离震中较近的临淄郡西安侯国,却是另一幅光景。

    西安侯国已立数载,随着任弘功劳越来越大,去年又因北庭之战力挫单于,增加了一千户,今已有七千户之众。大半个县理论上都成了西安侯的食邑,虽然任氏不能直接来统治,但七千家之赋税输于侯府,将粮仓堆得满满当当。

    西安侯家的府邸和庄园坐落在县城外,汉制,列侯可在侯国拥有百顷地产,良田在庄园外环绕,其中不少种植了来自西域的新作物:豌豆、蚕豆、棉花、安息芹、大蒜、洋葱、胡萝卜、黄瓜,还有一个被西安侯命名为“白乌鸦”的葡萄园,葡萄架子。

    虽然结的葡萄很小且酸,跟车师的没法比,而安石榴、核桃树也尚未长大结实,但仍引得附近临淄富豪常来观望,购买这些异域蔬果,成了临淄庄岳之市的新风潮。

    但西安侯庄园最重要的区域,莫过于那上千亩试验田,来自济阴郡的黑脸农官氾胜之,已经按照与西安侯的约定,在这种了三年地,他的“馊种法”和“区田法”取得了巨大的成效。

    第一年,花费人力将精耕细作做到极致的试验田,便已经达到了与任弘约定的“十石”。

    第二年十一石,而今年青苗已经渐长,氾胜之希望能继续打破记录、

    “我已经在信中向西安侯夸口了,每亩要取得十二石的高产!”

    他却是忘了三年前嚷嚷的“亩产百石”了。

    区田法的名声已在齐地不胫而走,西安侯国的百姓都听说西安侯国的农官是有大能耐的人。

    西安县人多地狭,土地养不活越来越多的人口,贫者无立锥之地,富者——比如西安侯,则田连阡陌。

    民间溺婴之事时有发生,活不下去的人涌向大城市临淄,在齐地,经商不会遭到鄙夷,而是正经主业。甚至还有人将目光瞄准了大海对面的辽东、四郡和朝廷使者正在探索的海外。

    但远水不解近渴,这里恰恰是区田法能大显身手的地方。

    氾胜之也不藏私,按照任弘的嘱咐,将此法教与本县田啬夫,再推广到乡里力田。已有不少人家学了去后试种,虽然累了些,用的粪肥数量也大,但亩产确实能有翻倍之效,三四石的高产成了常态。

    除了区田法,氾胜之还利用侯国农官的便利,总结了种瓠法、穗选法、种瓜法、调节稻田水温法、保墒法、桑苗截干法等,皆是能造福于民的农作经验。他更将西安侯从西域引进的作物琢磨了个遍,慢慢总结了这些植物的习性,记述在简册上。

    眼看西安侯国欣欣向荣,与西安侯约定的日子也渐进,氾胜之都等不及今年丰收后向西安侯报功,希望他能信守承诺,将这些技术推广到整个关东了。

    但四月壬寅发生的事,几乎将西安侯国数年成果毁于一旦!

    虽已入夏,但这天的天气热得有些离谱,像是一口烤了一天的瓦缸,整个倒扣在地上,没有一线裂缝,更漏不进哪怕细细的一丝风来,在地里干活的农夫都快热晕了,庄稼也蔫蔫的,氾胜之顶着草帽巡视田间,却听到了一阵疯狂的狗吠!

    整个庄园豢养的狗子,不论是黑狗白狗,都在连绵不断的缩尾狂吠,尤其是屋子里的,似是想要挣脱绳索逃得远远的。

    鸡埘里的雉敛翅贴地,马厩里的驴马不断撅蹄,也加入了合唱,一切都透着不寻常。

    氾胜之还来不及细想,却感觉有声自东南方起,殷殷如雷,其声渐近,忽然地底如炸开了一道雷,继之俨如数十万军马飘沓而至,开始剧烈颤抖起来。

    “地动了,地动了!”

    田地里的农夫骇然,都五体投地趴在了地上,一动不敢动,等动静稍微过去后,而氾胜之抬起头时,看到了令他心痛的一幕。

    西安侯府邸大概是修得够结实,在晃动中竟然撑了下来,只是落了些瓦片,但附近里闾简陋的民屋就不行了,齐地木材已经稀少,许多屋子用的居然还是战国时的木材,早已枯朽不已,此刻便在地动山摇中轰然折断,将屋内的人整整齐齐压在了下面。

    而前年才立起来的葡萄架子就更撑不住了,一棚接一棚的倾倒,氾胜之曾细心照料的藤蔓落了一地,那些还嫩绿的小葡萄,又被惊慌失措的人践踏而过。

    恐惧在整个西安侯国蔓延,所有人都惊愕不已,或不断稽首,瑟瑟发抖。一直跟着氾胜之的西安侯家仆们哭了出来,但出于职责,下意识地就要去扶起那些葡萄架子,去追惊慌逃走的牛马,却被氾胜之拉了回来。

    “先救人,救人要紧!”

    这黑脸汉子在灾难后嘈杂的环境中大声呼喊,将田地里的农夫们聚集起来,带着他们,朝屋舍十倒二三的里闾冲去:

    “谷帛乃天下人之命脉,但只要人还活着,不管麦稻粟黍还是蚕桑丝麻,都能从地里再种出来!”

    ……

    位于震中的琅琊郡首府东武城(山东诸城),场面远比西安侯国和临淄恐怖。

    今天早些时候,就有人在东边的琅琊海边,发现起了大风,波浪高涌,海水里的荇藻交萦,无端而泡沫上腾,有若煎汤之沸。

    而后海水忽然沸起,汹涌异常,东武城中的里闾陋巷子,无数老鼠从各个缝隙钻了出来,这时候也不分仓鼠厕鼠了,皆仓皇而走。

    少顷,果然发生了一场大地震,若按后世统计,起码七级以上!

    一时间地方屠裂,城郭墙垣崩塌,都是些高危建筑的市肆几乎被夷为平地。

    梁丘贺是东武城本地人,专精于《易》学,等他抖掉身上的砖瓦灰尘,从丘墟里站起身来时,发现外面一切都变了样。目光所见几乎所有屋舍都倾倒了,瓦砾塞满市井,房梁下压着死人,方才还熙熙攘攘的市井成了屠场。

    还能走动的人陆续站起身来,或徒手去挖掘屋舍寻找失踪的亲人,或绝望地仰天哭嚎,呻吟遍布全城。

    幸亏大难发生时,梁丘贺正妻儿和站在庭院里,又出于为人父夫的本能,死死将她们护在身下,而倾倒的梁柱也倒在了旁边,没直接砸死他。

    余震还在不断发生,活人也不敢在城中久留了,他们开始下意识地朝城外走去,梁丘贺找不到自己的冠,更挖不出自己的简,只将儿子背在身上,让妻子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角,跌跌撞撞往外走。

    一路上看到了数不清的尸体倒毙,多是被重物砸死,路过官寺时,发现这儿也被巨力抹平。正在开大会的官吏们,从琅琊太守到东武城县令,几乎全灭。郡丞虽然还活着,却几乎被吓傻了,根本无人组织救灾之事,平日里衣冠楚楚的官吏们也和小民一样慌乱,各顾其性命。

    倒是琅琊郡尉连家眷都顾不得救,带着一群来自外地的门客冲到城外去了。

    “将头埋在我背上。”梁丘贺如此嘱咐儿子,将他往背上挪了挪,从遍地的尸骸上迈了过去,余震仍在不断发生,他们必须离开这座死亡之城。

    城市外围亦是一片惨相,来自城内的众人胆战心惊地站在空地上,回头望着他们过去数十年的生活毁于一旦,而东武城边上,一座丘陵已经彻底崩塌,泉水不断从缝隙里喷涌而出。

    而远处的天象极丑,遍天都堆满了破絮似的云,夕阳像血一般红。

    真是应了《十月》所言:烨烨震电,不宁不令。百川沸腾,山冢崒崩。高岸为谷,深谷为陵!

    梁丘贺的儿子才七八岁,被这一幕惊吓过度,趴在父亲背上哭哭啼啼,他妻子也颤颤巍巍,想明白发生了什么。

    “良人,这究竟是……”

    “是地震,也就是百姓常言的地动。”

    梁丘贺没有多说,但在齐地儒士看来,之所以会发生地震,是因为阳伏而不能出,阴迫而不能蒸。而地动的具体原因,按照他们《易》和《春秋》的推演,那可就能说上一昼夜了。

    《易经》以日、月、星辰、水、地分别来比拟人间社会的各类群体和事物。比如,以地来比拟处于阴位的社会角色,上位为后妃,中位为大臣,下位为庶民。

    上位地震对应后妃不顺从,中位地震对应大臣作乱,若是下位地震,则对应庶民离叛!这些在《春秋》里都是能找到例子的。

    梁丘贺暂时无法推断他们琅琊的地震属于哪种灾异警示,反正肯定和上位者不德有关。

    “《春秋》纪二百四十二年灾异,以视万世之君。自从大将军开西域,对匈奴用兵以来,日月失明,星辰逆行,山崩泉涌,地震石陨,夏霜冬雷,春凋秋荣,《春秋》所记灾异尽备!”

    他的老师是在朝为官的太中大夫,故梁丘贺对政事十分关注。

    就在这时,周围的灾民再度惊呼连连,指着一处地方,梁丘贺转过身,随着他们的目光看去,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里是一年前新修的建筑:孝武皇帝庙!自天子给汉武上尊号立世宗庙后,不仅在长安有庙,汉武帝生前巡视过的四十九个郡国也皆立庙。

    琅琊作为海滨圣地,有仙岛传说,秦始皇帝时,徐福就是在此东渡不归。同样喜好求仙的汉武帝自然要常来旅游,他曾三次巡幸琅琊,在琅琊交门宫祭祀蓬莱仙人,登琅琊台观沧海。

    而琅琊太守为了讨好新天子混政绩,大兴土木,将孝武庙修得又高又大,俨然成了琅琊最坚固最高大的建筑。

    而现在,随着余震不断,孝武庙也在摇摇欲坠,即便有琅琊郡尉不要命地亲自去救,却依然在几度挣扎后轰然倒塌!

    一阵尘埃落定后,视野里只剩下一片废墟,用漆涂红的庙门崩裂,寝堂倾塌墙垣歪斜,华丽的琉璃瓦碎了一地,孝武的灵位被柱子砸成了碎片,被琅琊郡尉逼着进去抢救的人,也压死了数十。

    琅琊郡尉吓的面色苍白,在庙前稽首告罪不已,于他而言,整个东武城毁灭,人全死光,也比不上一座孝武庙坍塌带来的后果可怕。

    连孝武皇帝之灵都无法与地震抗衡么?绝望和恐惧在灾民中蔓延,梁丘贺将哭泣的妻儿抱在怀中,只喃喃道:

    “长安朝堂之上,也要来一场大地震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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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6章 终究还是一个人扛下了所有

    四月份时,长安还在极力宣扬匈奴遇灾大乱即将瓦解,对北方邻居幸灾乐祸,“匈奴崩溃论”喧嚣尘上,从民间到官府都兴致勃勃,大有今年北上伐匈一举灭亡之势。

    而到了五月份时,当关东大地震的消息传来时间,长安朝野一时鸦雀无声,全都懵了。

    这场可称之为“壬寅地震”的灾害,波及河南以东四十九郡国,杀六千余人,主要伤亡集中在琅琊郡东武城,民间屋舍垮塌经济损失不可计数。

    你说巧了不巧,去年刚立的孝武庙也是四十九个郡国,虽然地域并不完全重合,但这数字太让人浮想联翩了。

    更糟糕的是,去年刚投入巨资在北海、琅邪修筑的孝武庙,在地震中轰然崩塌!

    国之大事,唯祀与戎。而祖先宗庙,更是各种祭祀礼仪中的核心,宗庙堕毁,乃是重大的政治事件,皇帝刘询得知后,便身着素服,避正殿五日。

    倒是朝堂之上,立刻展开了一场甩锅大赛。

    得知关东地震两庙堕毁后,丞相、昌水侯田广明率先发难,上疏称:“山陵崩竭,川谷不流,五谷不植,草木不茂,则责之司空!”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问题是大汉没有司空这官啊!

    田广明也知道这点,于是举了个例子:“孝昭时,太常江德坐孝文帝庙郎夜饮失火免。”

    周时的司空主管礼仪、德化、祭祀等,恰好与太常重合,他的意思是,如今的太常,蒲侯苏昌应该为此事负责。

    田广明很希望苏昌能接下这一口大锅,因为算起来,苏昌还是他的老部下。

    孝武晚年,关东流民二百万,地方动荡,田广明以酷吏手段上位,被任命为淮阳郡太守,恰逢淮阳城父县令公孙勇与门客胡倩等谋反,假称朝廷绣衣使者督捕盗贼,想要发动兵变杀了田广明。

    幸得田广明发觉,将作乱之人击杀,但主谋公孙勇却逃了,跑到附近的圉县,当时县中厩啬夫江德、尉史苏昌一起拘捕了此人。

    因为这是破天荒的官吏谋反大案,所以事后汉武将出力的江德、苏昌都封了侯,倒是田广明没混到侯位,只提拔做了大鸿胪,掌握了实权,故江德、苏昌等都依附于他。

    如今出了这等大事,田广明不甘就此下台,故希望苏昌能主动站出来分担责任。

    苏昌或许是记起好友江德因孝文失火而被废除侯位,觉得此事与他无关,心存侥幸,竟不顾旧主情谊,反咬田广明一口,上疏称:

    “宰相者,上佐天子,理阴阳,顺四时;下遂万物之宜;外镇抚四夷诸侯;内亲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职焉!”

    所以若是阴阳不调,四时不顺,你这作为百官之首的丞相是否要承担一点责任呢?

    天人感应已深入人心,出了这么大的事,朝廷肯定要问责大臣,其中首当其冲的便是三公。

    而三公之中,大司马大将军暂时无人胆敢指摘,御史大夫杜延年在末尾,天塌下来个子高的顶着,田广明遂成为众矢之的。

    而更让田广明绝望的是,大将军这次似也不打算保他,将田广明和苏昌相互攻讦的奏疏一起留中。

    叫田广明胆战心惊的是,他的姘头,那个带着儿子来投靠他的受降城都尉寡妇,说早上收到了大将军府送来的礼物——一口近年来长安十分流行的炊具“任氏锅”。

    “锅者过也,大将军这是想要我主动揽过啊。”

    而若是不从,光是与寡妇通奸一事披露出去,也足够田广明身败名裂,到时候毁掉的,就不止是政治生涯。

    田广明长叹,他自从投靠大将军快二十年来,兢兢业业不曾有过,如今却如同用旧的靴子般被摒弃,不由想起了好友田延年因为区区三千万钱,而被逼自刎而亡的下场。

    “这地震,为何偏偏就被我遇上了?”

    他只能含着泪写下辞程:“广明无能,幸得备员宰辅,奉职不修,不能宣广教化,阴阳未和,灾害未息,咎在陈臣……”

    田丞相终究还是一个人扛下了所有,丞相没了,侯位只怕也要不保,下半辈子顶多就是个富家翁,书罢,田广明只愤然抬头道:

    “大将军,你也太无情了!”

    ……

    五月初,地震消息传来次日,田广明便火速揽过辞相,但舆情并未因此而宣告结束,一股暗潮在长安城的士人中涌动。

    经常借故不去上班的左曹杨恽对这股浪潮最清楚不过。

    杨恽自从结束军司马的职责后,便为其父守了几个月的孝,而后将杨敞留下的数百金一散而空,统统给了族人,他则奉养母亲,居家著述。

    首先是二十年来未得流出的《太史公书》,因为天子喜好此书的缘故,终于能重见天日,杨恽的主动工作便是将其整理公布,时常入宫朝见。只是皇帝与他还是处不来,没有西安侯和张敞在场时,杨恽甚至会与皇帝争吵,常常不欢而散。

    除此之外,杨恽还在续写《太史公书》,他想以略显粗略的《大宛列传》为基础,作一篇《西域列传》将五十国都囊括进来,描述其地理和风土人情。同时还应任弘之请,写一篇《西征记》,将元霆元年西凉铁骑的数千里远征记录于简册之上。

    平日里,杨恽则亲自下田劳作,岁时伏腊,亨羊炰羔,斗酒自劳。他为秦声,妻为赵女,二人雅善鼓瑟,奴婢歌者数人,酒后耳热,仰天拊缶,自得其乐,一副狂士行径。

    而这一日,他的朋友孙会宗匆匆来访,将一份手抄的简牍交给杨恽,杨恽读后,不由哑然失笑。

    “这群齐学之儒,倒是将我与西安侯玩剩下的事学了去。”

    虽然元霆时,上百名贤良文学和太学生叩阙被一锅端,通通流放西域,但并不能阻止新的儒生成批进入长安,以齐鲁人士为主,虽然不再敢公然反对大将军之政,但私底下的评议少不了。

    这些人有知识、有文化,不怕风险,不怕高官,他们自认为代表了齐鲁、关东乃至天下人的利益,遂在长安激扬名声,互相题拂,自号“清流”。

    桓宽等人被视为不畏强御的殉道者,贤良文学们被冠以“元霆六十君子”之称,而这些“清流”交流的方式,恰恰是任弘和杨恽散播太史公书时用过的,在士人圈子里传递简牍文章,以达到一传十十传百,扩大舆论之效。

    而今日这篇,简直是清流炮轰执政者的檄文!

    这文章中历数了孝昭以来的各种灾异,比如去年的旱灾和蝗灾。

    “荒,旱也,其旱阴云不雨,变而赤,因而除。师出过时兹谓广,其旱生!”

    按照灾异学说的理论,旱灾和蝗灾都与战争有关,还举了很多例子,诸如武帝元光六年夏,蝗。对应的正是五将军众三十万伏马邑,欲袭单于。而元鼎五年秋,又蝗。是岁,四将军征南越及西南夷,开十余郡。

    元封六年秋,再蝗。先是,两将军征朝鲜,开三郡。

    太初元年夏,蝗从东方蜚至敦煌;三年秋,复蝗。元年,贰师将军征大宛,天下奉其役连年。

    反正就是战争必旱,开疆拓土肯定会遇上蝗灾呗,去年的旱蝗,显然和任弘在北庭与匈奴单于开战有关。

    至于这次地震预示着什么,文章中就更是意有所指了。

    “周时贤人伯阳甫曰,阳伏而不能出,阴迫而不能升,于是有地震。今关东实震,是阳失其所而填阴也。”

    “《易传》曰:臣事虽正,专必震,其震,于水则波,于木则摇,于屋则瓦落!”

    末尾又言:“《春秋》纪二百四十二年灾异,以视万世之君。自元凤时开西域,用兵匈奴以来,日月失明,星辰逆行,山崩泉涌,地震石陨,夏霜冬雷,春凋秋荣,《春秋》所记灾异尽备!”

    只差学着当初的贤良文学呐喊一句“霍光下台,大政奉还”了。

    杨恽放下手中的文章,他甚至能猜出来这一篇是哪几个人写的,毕竟自董仲舒后,《易》、《春秋》、《尚书·洪范》一起构成了“天人之道”的三大支柱,阴阳灾异学家们师法各异,但殊途同归。

    孙会宗有些担忧:“此文是在明指大将军专权导致灾异啊。”

    “不错,这些齐鲁之儒,真是丝毫不吸取前辈教训,说不准入秋后,西域都护府又要接受一大批儒生了。”杨恽摇头,大将军这两年对儒生们并未进行打压,但这明里暗里的讽喻若是被捅上去,恐怕反而会刺激了霍氏。

    也能够理解,青州刺史部在这场地震中受害最深,家乡遭灾,儒生们自然是义愤填膺,非得讨个说法。

    但在孙会宗提出,杨恽当年与任弘曾反驳过灾异之说,如今是否要写文章批驳时,杨恽却打了个哈欠:

    “急什么,且再看看!”

    ……

    事情与杨恽所料不差,这世上果然有头铁之人,地震消息传来的第四天,一个名为“严延年”的侍御史,在第三天时援引这篇文章,公然上疏弹劾大司马大将军,认为他应该为旱、蝗和关东的地震负责!

    严延年固执不畏强权是出了名的,霍光刚废刘贺时,此人就上疏弹劾过大将军,说他“擅废立主,无人臣礼,不道”,霍光也没处置此人,只让他坐了冷板凳。

    今日严延年再度开炮:“司马主天,司空主土,司徒主人。灾异重仍,日月无光,山崩河决,五星失行,是肱股之不良也,今司徒、司空已责,唯司马未咎。”

    严延年也知道这次不同上回,奏疏递上去后恐怕会被当做“妖言惑众”处理,于是他前脚才递了奏疏,后脚就逃出了城,等御史大夫派人上门拿人时,严延年已不见了踪影。

    虽然廷尉下令从民间收缴散播谣言的文章简牍,逮捕那些积极宣扬此事的“清流”之士们,邸狱里关了几十人。但舆情已起,连长安九市也在议论纷纷,觉得这些年来灾害过多,或许真是大将军迟迟不归政于天子的缘故。

    这是霍光执政十八年来,从未遇到过的重大危机,比废帝时更加棘手。他心心念念在执政期间解决匈奴问题,绝不可能自谴告老,但也为舆情所扰,这几日甚至开始落发,那白头是越搔越短。

    从尚书台到两府,再到九卿百官,都十分为难,不知如何处置此事,大将军本人也深居简出,而外头的舆情越发汹涌,这是压抑了数年的情绪,虽然霍光又下令罢免了太常苏昌,但根本无法平息众怒。

    就在此时,在地震消息传来的第四天,一份诏书,却被中黄门弘恭捧着,从温室殿送到了尚书台。

    代任丞相的建平侯杜延年接过诏书,展开一观后情绪复杂,却又松了口气,便对因地震耽搁用兵计划烦恼不已,面露执政危机的霍光作揖道:

    “大将军,天子……下罪己诏了!”

    ……

    ps:第二章在傍晚。

第407章 批评与自我批评

    天子的罪己诏传到北庭时,已是炎热的夏六月。

    “朕以微眇之身承洪业,奉宗庙,托于士民之上,已有四年,未能和百姓。乃者四月壬寅,地震北海、琅邪,坏祖宗庙,灾孰大焉。朕闻之,天生民,为之置君以养治之,人主不德,布政不均,则天地示之灾以戒不治,朕其不德明矣。”

    “丞相、御史其与列侯、中二千石博问经学之士,有以应变,辅朕之不逮,毋有所讳。令三辅、太常、内郡国举贤良方正各一人。四十九郡有地震坏败甚者,勿收租赋,赦天下邸狱之罪。”

    任弘是从杨恽送来的信上得知此事的,虽然这《罪己诏》也就听个热闹,里面根本没有实质的政治更替。

    但光是这姿态,也足以将天下儒生臣民感动得稀里哗啦,因为这年头罪己诏还不像后世那般烂大街。

    任弘掰着指头算了算:“今上是大汉第三位下罪己诏的天子罢?”

    虽然古有尧舜罪己的传说,但毕竟史籍缺载,真正开了罪己先河的,是孝文皇帝,他即位后的第二年遇上了两次日食,遂下诏罪己,成了后世模板。

    罪己诏里,首先要做自我批评,顺便捎带上执政大臣,毕竟“唯二三执政犹吾股肱也”,老天降下灾异,你们也脱不开责任。有时候还会将死去的前任也鞭尸一通,毕竟死人是不会反驳的。

    然后就得学着齐威王纳谏,呼吁臣民提出批评建议,增加一次举孝廉的机会,将异议者们召到长安恳谈恳谈,收集意见,执不执行另说。

    最后做出大赦免赋税等承诺安定人心,全文完。

    今上罪己诏的体例和行文风格,与孝文如出一辙,只是天子没有拉上“肱股”们一起承担责任,而是很大气地一拍胸脯:

    “天下治乱,在予一人,一人做事一人当!”

    这一幕真是活久见,古往今来只有臣子替君主顶过,但今日却忽然反了过来,这口大锅,尚未亲政的皇帝主动替霍大将军背了!

    任弘能猜到,长安城中,从九卿列侯,到微末小吏,再到民间清流、百姓,肯定都对勇于认错的皇帝赞不绝口,誉之为孝文第二了。

    此举能暂时堵住舆论的嘴:天子都担责任了汝等还想咋地?再揪着不放,就是拎不清妄图颠覆大汉了。

    地震是任弘也料不到的意外事件,否则他当年肯定会力辞西安侯国之封,听说那儿也有受损,所幸死人不多。

    皇帝的应对纯粹是自我领悟,加上任弘听闻刘询立后等事,不知不觉间,昔日快意恩仇的轻侠少年,已成长成一位手腕成熟的睿智君主了。

    “苦孩子早当家啊,与我一样。”在悬泉置吃鸡腿鸡蛋长大的苦孩子任弘只如此感慨。

    光是主动罪己为大将军担责已令人惊艳,但这样也可能会让大将军感到尴尬,若是多疑,甚至会觉得被架于火上,于是皇帝还做了另一件事,以消解霍大将军可能的疑虑。

    “天子使博士们议论后,决定明年不改元了。”这是副都尉常惠派冯奉世给任弘递来的新闻。

    一般改元是要提前通知的,否则像西域北庭这种遥远的边地,因为消息不及时,很容易弄出史书上不存在的年号来。而按惯例,孝武太初前年号为六年,太初后为四年,孝昭时六年,今上应是四年才对。

    可如今皇帝却决定不改年号,维持六年之数,普通百姓不知其中内涵,任弘却清楚。

    年号的使用年限,意味着一种天运之数,天不变,数亦不变,反过来讲,天若有变,则数必更改。

    任弘暗道:“事莫大于正位,礼莫盛于改元,天子此举是在向大将军暗示,他支持继续延续孝昭时政,运数连贯,并无变化。”

    “大汉的天,依然是大将军的天!”

    这确是事实,不管霍光内心是否受用,这场因地震引发的政治危机,都因皇帝的罪己而顺利度过。

    唯一值得注意的,便是朝中的人事变更了,按理说田广明黯然背锅下台,应由御史大夫杜延年接替相位?

    但结果却出人意料:“丞相并非杜幼公,而是长信少府韦贤接替,杜幼公仍为御史大夫。”

    这当然并非大将军对杜延年不满,恰恰相反,霍光大概是感于近几年灾害频发,而丞相成了高危职业。田广明那种平庸才疏之辈罢了也就罢了,但杜延年是田延年死后,霍光在政务上仅剩的一臂,不容有失。

    如此一来,数年前因贤良文学叩阙黯然被踢出未央宫的韦贤,在教了太皇太后几年诗书后,再度回到了前台,只不知等待他的是福是祸。

    任弘麾下的校尉韩敢当等关切的是另一件事:“都护,今年还会与匈奴开战么?”

    ……

    匈奴的大乱已持续了小半年,虽然白灾黑灾都已过去,但对其经济打击极大,据斥候所见,光是在右地一些部落里,人民死者什三,畜产什五,匈奴大虚弱,诸国羁属者皆瓦解。

    丁零人在北海反叛匈奴,攻其北,乌桓联合东胡入其东,掘匈奴单于墓葬,凡三国所杀匈奴人达到数万级,马匹牛羊的损失更以十多万计。

    眼看匈奴如此虚弱,四面起火无暇南顾,若是再来一次元霆时的十余万骑出塞,任弘从西边配合,加上一点运气,或许就能毕其功于一役!

    只可惜,经过旱蝗地震后,大汉今年注定无法派兵出塞了。经济上勒勒腰带,或许还能咬牙硬撑,但大将军在政治上已陷入被动,国内反战思潮再度抬头。

    一道罪己诏能让他们暂时偃旗息鼓,但若强行出兵,怕是要掀起更大的风波。

    于是,本属于大汉的这一回合,只能交给任弘和都护府来下。

    任弘给校尉们交了底:“朝中至多派遣边将率数千人出塞,绝无可能大军出击,都护府也不必倾力东征,且先布好对付匈奴的棋子。”

    “既然无法大打,那就由都护府来小打,决不能让匈奴缓过气来!”

    任弘春天时北征呼揭,在他的威逼下,呼揭王遣使请降,如今已经将“汉呼揭王”的印送去了,只欲忽悠呼揭王入长安朝见天子,就能封他为“呼揭单于”。

    只是呼揭王倒也不蠢,一口咬定说忠于匈奴的坚昆王在北面虎视眈眈,不敢离国。

    任弘看穿了坚昆与呼揭的双簧,也不点破,这两国太过辽远,让他们保持中立即可。

    真正对匈奴的攻势,要布置在右地,任弘此番再临北庭,正要率三千骑东行,是为了“帮助”小月氏搬家。

    去年小月氏虽一度回到了蒲类泽,但只有丁壮甲骑,家眷帐落还留在祁连山以南的高原上,旋即为右贤王击走。

    今年见单于亲征北庭失败损兵折将,而匈奴又陷入大乱,在任弘鼓动下,小月氏的首领狼何终于下定决定,带着数万部众穿越河西走廊,重返蒲类泽畔的月氏王庭,回到了他们祖先安葬之地!

    “小月氏可出骑从五六千,为我右翼,家眷帐落也迁至蒲类泽后,再遇上匈奴来击,就不会那么轻易遁走了。”

    任弘要在匈奴周边再安插一个敌人,慢慢蚕食右地,减少奔袭右贤王和单于庭的直线距离。

    “正要与都护说起此事。”冯奉世却禀道:“大月氏王的使者抵达轮台,欲求见都护,下吏便将他带来了。”

    果然,冯奉世的队伍里,有几个骑着单峰骆驼,头上扎着包巾的碧眼胡人。

    大月氏乃是葱岭以西大国,幅员万里,人口四十万,胜兵十万,占着后世土库曼、阿富汗一带。但对通商兴趣不大,与汉的往来不算紧密,虽然张骞曾孜孜不倦地寻找,但大月氏早已乐不思东,也从未与汉正式结盟,只能算“传统友好邻邦”。

    而大月氏不属都护,与他们的往来算外交,都护府也十分谨慎。

    “月氏使者所来何事?”

    冯奉世已打听清楚了,提前给任弘交底:“却是大月氏使者年初正旦朝会时,在长安见到小月氏狼何被天子封为‘小月氏王’,位在大月氏使者之上。大月氏王听闻后,以为不妥,觉得这是对大月氏的羞辱。”

    “这么说,是大月氏王听闻后心存不满,派人来向我抗议?”

    大月氏王未免也太将自己当回事了,任弘板起脸来,让冯奉世将大月氏几名使者召至马前,呵斥他们道:

    “汉居葱岭东,大月氏居葱岭西,正如河流分汇东西,两国本风马牛不相及,大月氏王在国中设五翖侯尚且不必向汉天子请命,汝等焉敢反过来,欲干涉大汉内政!?”

    ……

    ps:宣帝时本始年号维持六年方更替为”地节“之事,见辛德勇先生《建元与改元》。

第408章 铜锣湾只能有一个月氏!

    当一个大月氏人和一个小月氏人同框时,恐怕谁也看不出来,他们百年前曾是同一族类。

    小月氏向南奔上青藏高原,在祁连山南麓与羌人杂处好几代人后,不论是风俗还是容貌,都在朝羌人靠拢。而大月氏则西迁到中亚与当地塞人、大夏人通婚,容貌更加胡化。

    眼前的大月氏王使者“闻须勒”便是典型,他一对蓝眼睛是凤目,几乎长至太阳穴,鼻子挺直,胡须在唇上卷起,整齐的头发用饰环束紧,穿着一身丝绸裳,正被任弘强硬的态度呵斥得有些不知所措,只能心中暗道:

    “大汉的都护真是凶恶无礼!”

    要知道,大汉对大月氏一向另眼相待,先时在轮台,副都护常惠都待他客客气气。

    任弘倒是以为,是汉朝对大月氏太过优待,将他们宠坏了。

    早先张骞出使西域,目的就是为了寻找匈奴的死仇大月氏,费劲千辛万苦找到后,大月氏却已占据了巴克特里亚,土地肥饶,周边都是羸弱的农耕城邦,志安乐,又嫌大汉太远,故无报仇之心,让张骞白跑了一趟,竟不能得月氏要领。

    虽然事后汉朝调整了方向,将联合对象换成乌孙,但相比于最初的月氏,乌孙只算个备胎。

    得不到的更让人骚动,大月氏从此成了孝武皇帝心中的白玫瑰,苦苦追求却被拒绝的暗恋对象,这种情绪影响至今。

    在长安,但凡月氏使者入朝,规格超过了康居、大宛使者,与安息、乌孙平级。

    本是汉彰显大国气度和两邦之谊,大月氏却习惯了这种惠待,加上在中亚大杀四方,凌虐大夏、身毒,还真把自己当盘菜了。好歹派个副王或翕侯来啊,区区使者,还想坐到归义胡王之右?

    至于天子封狼何为小月氏王,与数千里外的大月氏更是毫无关系。不过是大月氏王听闻此事后,才知道自家还有这么一支山上来的穷亲戚,而自视月氏行国的正统继承者:

    “你也配叫月氏!?”

    当然配!

    当着小月氏王狼何派来邀请他前去蒲类泽的使者之面,任弘肃然呵斥闻须勒道:

    “百年前,月氏为匈奴所击西遁四散,月氏王头成了匈奴单于饮器,耻莫大焉。孝武皇帝时,博望侯曾邀大月氏东返故地,共击匈奴,却为大月氏女王所拒,汝等贪恋肥饶之地而放弃了复仇,难道还要拦着小月氏,不许其牢记仇恨,夺回祖先之地?”

    天下岂有数十年之舔狗?对都护府而言,大月氏已不再是可联合的朋友,反而是自居大宛、粟特保护者的竞争对手,小月氏就不同了,是他用来对付匈奴的前哨猎犬。

    这世上哪有放着看门忠犬不爱,反去宠外来抢食野狗的道理?

    此事确实是大月氏理亏,闻须勒只好讷讷应是,向任弘赔罪,其实他提及此事,不过是想为大月氏使团与西域都护府的贸易多谋求些利益罢了。

    见惹恼了任都护,闻须勒立刻转移了话题,一击手,让身边的副使上前,奉上了大月氏王和贵霜翕侯送给任弘的礼物。

    那是典型波斯工艺,银色的底座上镶嵌着打磨光滑的天蓝色石头,在阳光照射之下熠熠生辉,却是大月氏输入汉地的主要商品:青金石,汉人称之为“璆琳”。

    青金美丽而稀少的多晶质宝石,主产于后世阿富汗,在中国几乎找不到此物,是稀缺的进口货,因其色相如天,或复金屑散乱,光辉灿烂,若众星丽于天也,为贵族所喜爱。多被用来制作皇帝诸侯列侯的葬器,以其色青,让死者易得循此,以达升天之路。

    此外还能用来作为天蓝色染料,过去是龟兹人最喜欢这颜色,如龟兹一分为三,最大的买家就成了都护府。转手再作为贡品,和玉石、葡萄干、棉襦一起送入玉门关。

    闻须勒提出了他们的诉求:“过去大月氏使团可有一百多人入玉门关,可今年起却在楼兰城设卡,只许二十人为使者,其余人要以商贾身份进入……“

    因为大汉过去优待大月氏,对来朝使团不但包吃包住,甚至还派车接送的,于是大月氏往往拼命往使团中塞人,动辄一百数百,一路吃喝,让置所苦不堪言,接待各国使团俨然成了都护府一大开销。

    任弘上任后,便大刀阔斧砍了这项支出,只公费招待主使,其余人开销自理,这大大限制了大月氏人在西域的活动。

    闻须勒希望限制能放宽松些,任弘将青金石在手上把玩了一会,却将其抛回给大月氏人。

    “大月氏与汉是友邦,凡事都可以商量,但我要的不止是青金石。”

    “都护想要何物?”

    闻须勒觉得有戏,他听说都护有两大爱好,一是胡姬,二是良马,月氏都不缺啊。

    任弘一笑:“我要人!”

    ……

    “身毒国的织女,大夏国的石匠,安息国的铜匠银匠。我听闻大月氏虽已定居于蓝氏城,但骑从亦常横行妫水(阿姆河)两岸。向南臣畜大夏,甚至远征身毒,亦曾与西方安息国交战。”

    “战争中自然有俘虏,寻常奴婢西域也不缺,但若大月氏能将这三类人掳至西域,自可用来交换丝帛。”

    这是任弘给大月氏点的货,西域的棉花种植方兴未艾,虽然品种所限根本织不出好的棉布来,但身毒织女可送去印度棉花能生长的南海郡。

    而波斯的金银铜器具风格独特,与中原大异,是能够卖高价的奢侈品,大夏希腊人的雕塑更是一绝,佛教造像亦是受其影响,而石雕艺术汉人就射猎不多,任弘的审美受后世影响太严重,每每想到卫青、霍去病墓前那简陋的石雕就觉得可惜。

    这两类人倒是能在长安引发一波风潮。

    等闻须勒告辞后,任弘却唤来冯奉世:“按照大汉接待月氏使者的规格,闻须勒是要乘为驾二封轺传去轮台罢?”

    “正是如此。”

    “那贵霜翕侯使者是何等规格?”

    贵霜翕侯是大月氏王治下五翕侯之一,麾下十万人口,胜兵三万骑,治护澡城,其地在瓦罕山谷--也就是后世阿富汗与中国之间的狭长走廊,是穿越帕米尔高原的捷径,与西域相同,故与都护府往来频繁,如今正好也在轮台城采买丝帛。

    而其使规格,显然要比大月氏王使者低,冯奉世道:“为驾一乘传。”

    任弘若有所思,他先前斥责大月氏“干涉大汉内政”,眼下也要使点坏,干在大月氏内部动动手脚了。

    他叮嘱冯奉世道:“让大月氏王使者与贵霜翕侯安排在轮台置所中,月氏王使者住中舍,贵霜使者住上舍。”

    “送他二人西返时,也要安排在一前一后,贵霜在前,为驾二封轺传,大月氏使者在后,为驾一乘传!”

    规格完全反过来了,冯奉世一愣,旋即了然:“都护欲对大月氏使曲逆献侯之离间计?”

    曲逆献侯就是老阴币陈平,他在楚汉相争刘邦被困荥阳时献了一计。

    当项羽使者来时,陈平准备丰盛筵席,亲自捧着佳肴进献,细看使者,故意假装惊讶地说:“吾以为亚父使者也。”便更换佳肴,改以粗食供项羽使者。使者回来愤愤不平报告项羽,项羽这憨憨竟怀疑亚父与汉有私,稍夺之权,气得范增辞官告老,发疽而死。

    如今任弘这招用在月氏,又会起到何等效果?是大月氏王猜忌贵霜,还是贵霜受任弘怂恿,不甘于大月氏王之下呢?冯奉世并不明白任弘为何要对友邦下手。

    任弘道:“无他,大月氏自诩岭西强国,视疏勒、大宛、罽宾为属邦,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与其等日后其坐大威胁西域,倒不如提前布置。”

    找了这么多借口,任弘只暗道:“等时机成熟时,且让大月氏人见识见识,什么才叫超级大国悍然干涉别国内政!”

    ……

    本始四年七月份,任弘率军前往蒲类泽,亲自为小月氏王狼何重返故地捧场,安抚他好好为大汉守着这北疆一隅。

    事后又回了北庭,今岁匈奴内乱,腾不出手来对付都护府,而汉朝也碍于地震,不会触霉头对外用兵,倒是大生产的好时机。

    任弘准备上奏疏朝廷,依照楼兰之事,将它乾、轮台、渠犁、东且弥这四处汉军直接控制的地区改设县、道,建置军镇。

    “安西将军麾下,自然少不了安西四镇!”

    等他回到都护驻地轮台城,想第一时间去看怀胎许久的老婆时,才刚进城,瑶光手下的女婢却神色匆匆来报:

    “君侯,快……快生了!”

    ……

    ps:今天只有短小无力的一章,明天争取三更。

第409章 舐犊情深

    任白却是被他父亲取错了名,一点不白,反而很黑。

    “西域的太阳毒啊。”

    任弘也无奈,当初带他来西域时,儿子仍和出生时一样粉粉白嫩,之后便和瑶光在乌孙住了很长时间,被疼爱他的外祖母解忧太后天天抱着在赤谷城晒太阳。

    解忧太后还以她的经验说,孩子多晒才能长高,如是两年,不黑才怪!

    眼下四岁半的男孩已很皮了,是轮台城里人人都怕的小祖宗,他能把铁塔一般的韩敢当当成大马,骑在他肩膀上撒野,老韩倒是很高兴,扛着任白进军营,差点连女闾也带着去了。

    任白胆子越来越肥,弹弓打鸟横行府邸就罢了,还敢恶作剧,乘着桓宽午睡,揪掉他那引以为傲的胡须,让桓宽疼得直咧嘴,痛骂任白“朽木不可雕也”,但在任弘面前却又要违心夸任白:“小君侯天性聪慧。”

    聪明归聪明,但这小位小君侯显然好武不好文,识字课堂上瞌睡连天,下了课则欢天喜地,有事没事就带着一群吏士移民家的孩子,在轮台城墙上下到处乱跑,爬高上地。

    他们在每一个土敦都留下脏兮兮的爪印,扮演烽燧戍卒,玩吃饭睡觉打匈奴的游戏。任白俨然成了轮台城的孩子王,每次都扮威风八面的“任将军”。

    或是长期不在身边的愧疚感,对敌人一向狠辣,对兵卒素来严格的西安侯,唯独对儿子没半分脾气。

    在轮台城都护府里办公时,若是外面忽然响起小孩的哭声,也不管是不是自家的在哭,任弘都会快步走出去看看。

    但往往会发现,哭的是别家的娃,任白则一脸无辜蹲在旁好声宽慰——其实就是他打的!

    任弘颇为无奈,打又下了手,这样下去不行啊。

    既有慈父就必须有严母,否则孩子就没法教了。

    任白倒是很怕他母亲,在任弘面前嬉皮笑脸,拽着老爹的腿像滩泥巴,打滚撒野无所不能。

    可若谁告诉他一声“公主来了”,便会立刻站得直直的,手负于身后好似站军姿,仰着脑袋睁大眼睛,要多乖巧有多乖巧。

    也就近来母亲怀胎已逾九月,身子重不方便揍他,但瑶光只用一皱眉,任白就会缩到任弘背后,怕得要死。

    别看才四五岁,小孩子都贼得很,家里地位高低他们心里门清。

    眼下他便是这副神情,与父亲和母亲站在马棚里,满眼好奇地看着萝卜产下的小马驹,手闲不住要去逗弄,被瑶光一声呵斥,就不敢胡闹了,只拽着任弘的胳膊道。

    “大人,萝卜生的小马,往后能让我骑么?”

    “不能。”任弘不假思索。

    但瑶光那边却很肯定:“当然能。”

    任白的眼睛轱辘转,在父亲母亲身上来回看,想知道这次是谁说了算。

    任弘有些尴尬,轻咳道:“夫人,驹儿才多大,若是骑马摔坏了如何是好?”

    驹儿是任白的小名,任慈父首先考虑的自然是安全问题。

    瑶光却不以为然,信奉的是草原上的育儿经:“良人,妾三岁便骑羊,学射兔、鼠,五岁则骑小马,在草原上追逐狐狸,等小马长到一岁时,他年纪也够了,坐骑与骑士一同长大,驾驭起来便犹如臂指。小马才多高?摔不坏!”

    马的寿命大约是人类的三分一,不知不觉,当初被傅介子送给任弘时还算少年的萝卜,现已十二岁有余,妥妥的中年马了。而任弘今年也已二十有六,胡须蓄了一大把,只感慨岁月不饶人。

    却见刚出生的小马驹身上湿漉漉皱巴巴的,它的身体很薄弱,一出生就睁了眼睛,怯生生的看着这个世界。

    但第一次做母亲的傻萝卜显然没啥经验,母马生育出小马驹后应该第一时间会去舔小马驹身上的羊水,可它顺利生产后就以为完事了,喜滋滋地去一旁的槽中饮水,吃拌了鸡蛋的苜蓿。

    非得任弘过去牵了它到小马驹身旁,反复几次,萝卜才肯趴下依偎在小家伙身边,伸出舌头舔了起来,舔得那小马驹一头的苜蓿碎叶……

    和人类的小孩一样,小马初生时也是极丑,但舔了一会后便皮毛光滑顺眼了许多,马驹和萝卜毛色很不相同,目前看来应是青骢马,即青白杂色。

    但剩下的事就决不能帮了,任弘退后,与妻儿一起看着那青骢驹,看它努力挣扎着纤细的四肢想爬起来。反复几次失败,求助似地朝它母亲哞哞叫,但萝卜又不管不顾,一溜烟自个吃食去了,唉……

    如此一来,马驹只能靠自己,当它最终艰难地四肢立于地面时,连没心没肺的任白都忍不住为它叫了声好!

    因为萝卜在家中地位不同于一般的马儿,任弘夫妇商量着,是否要给小马也取个名。

    取名任弘最擅长了,沉吟道:“它出生在西域,就该有个西域的名字。”

    比如萌萌什么的。

    但今日的命名权却被任白抢了,非说刚才父母已答应这小公马是他的,撅着嘴,拿出看家的哭闹撒泼本领,任弘也只能由着他。

    “你要取甚么名?”大概也只有任弘,才会觉得自家这黑乎乎的混世魔王“可爱”。

    “大人不是说,它生在西域,就该有个西域的名字么?”

    任白抓着一根马棚里喂马的胡萝卜,又想去逗马,咧嘴露出了豁了的门牙。

    “胡萝卜!它就叫胡萝卜!”

    ……

    几乎是同一天,遥远的长安未央宫中,另一位孕妇的生产可就没萝卜这么顺利了。

    许婕妤生产这日,一向刻意冷落这柄“故剑”的天子最初还在温室殿里故作镇定。

    可当听闻许平君难产时,刘询便坐不住了,一个激灵起身,走出温室殿时鞋履都忘了,只着足衣就往外跑,被侍从一路追到殿陛下才穿上。

    然后他又嫌弃步辇太慢,便召来了平日接送苏武等老臣的小马车,抢过奉车都尉手里的辔绳,鞭子抽在马背上,亲自驾着就往许婕妤的宫室赶。

    等抵达时,太医们想拦着皇帝不让他进,被刘询一通呵斥只好退下。等进了屋舍,却见那些泡在热水里的白布上,是触目惊心的鲜血!

    许平君的母亲,以及最相善的王婕妤在陪着她。

    “陛下,若是安平公主在就好了。”

    许平君累得没气力,连刘询握着她的手都只有气无力地笑了笑,让刘询心疼不已,上次就是如此,许平君难产,亏得西安侯夫人瑶光带着女婢们到他家帮忙,这才渡过难关。

    刘询走出屋舍质问太医令,太医令只稽首告罪,说乳医们法子都试过了,可胎位太过不正,生怕伤了许婕妤。

    汉时的医生已各有专精,分小儿医、疮医、疾医等。乳医,视产乳之疾者,专门负责产妇分娩前后的医疗事务,相当于后世妇产科的职责。

    她们都犯难,普通的产婆更没办法了。

    “头胎如此,二胎也这样。”

    刘询愣愣出神,心中后悔不已,其实他与许平君已经有了长公主,不该再心怀贪念,想要一个子嗣的。

    太医们踌躇着,只没人敢冒死问皇帝一句:“保大保小?”

    这危急关头,却传立了“皇后到”的呼声。

    和皇帝急得自驾小马车驰来不同,霍皇后依然是慢悠悠的大排场。

    远远望见开路侍从无数,或执着椒房宫灯,提炉焚安息香,捧着香珠、绣帕、漱盂等类。一队队过完,后面方是八个小黄门抬着一顶一顶金顶锦绣版舆,缓缓行来。皇后端坐于上,后头撑着一对神爵翡翠羽毛的旌翣夔头遮阳。

    到了地方后,又得由宫女搀着下舆,她头上戴着步摇,以黄金为山题,贯白珠,为桂枝相缪,一爵九华,身上是端庄的深衣,绀上皂下。

    步摇多以钗式上悬挂装饰物为主,走起路来必须慢,一步一摇,让皇后更显灵动飘逸,仙姿佚貌。

    只是今日刘询满心都是发妻安危,可顾不上欣赏这贵妇人行走的风姿,和霍成君不俗的容貌了。但还是要努力镇定,在霍成君过来行礼时扶起她笑道:“皇后怎来了?”

    霍成君道:“听闻许婕妤有恙,带了为霍氏治病的乳医来看看。”

    霍成君去年腊月嫁入未央,被立为皇后,刘询带着她告于高庙,让霍氏入主空了许久的椒房殿,成了未央的女主人。

    皇后有管治宫室内庭之权,嫔妃生产亦是要过问的,但霍成君原本不打算来,今日是去长乐宫时,被太皇太后劝了一番。

    上官太皇太后委婉建言,而霍成君也寻思,自己享受皇帝专房之宠,在她入宫后,刘询就几乎不再亲近其他嫔妃,方能有这气度与傲气。

    刘询朝霍成君身后看去,跟来的乳医,却是个面容慈善的中年妇人,礼数周到。霍成君介绍说,这位乳医叫淳于衍,乃是仓公淳于意之后,乃是霍氏家医,曾为太皇太后治过病。

    “竟是仓公之后?”许平君尚在里面痛呼,此人的到来,让刘询生出了一丝希望。仓公和他的女儿淳于缇萦,是孝文时大名鼎鼎的名医,其后人掌握了许多不传外人的秘方,或许真能救急。

    淳于衍进去片刻,就有了办法,朝刘询下拜道:“昔日吾祖仓公曾为菑川王的美人诊治难产,仓公用莨菪(dàng)药末一撮,用酒送服,很快便生产了,今日婢便要用此法,还望陛下准许。”

    来自曾祖母史家,刘询信得过的太医令凑过来告诉刘询,莨菪有微毒,少量误服便会出现面红、烦躁等中毒症状,严重者可致昏睡,甚至死亡!

    刘询微微皱眉,瞥了一眼端坐饮汤的霍皇后,还是不敢冒险,遂道:“可有不服药的法子?”

    淳于衍意味深长地看了皇帝一眼,再度垂首:“针灸或能帮上婕妤,婢只能试一试了。”

    赌,事到如今只能赌了!刘询请淳于衍放心去做,心里却急得要命,却只能故作无事,依然与霍皇后说说笑笑。

    仿佛里面生产的,不是他这辈子唯一爱的女人,而是一匹未央厩里的母马。

    但有些情绪,是掩饰不住的。

    霍成君却注意到了刘询的变化,平日里精明的皇帝,今日却像个俗夫,他额头上微微出汗,与自己说话心不在焉,不时往生产的屋子望去,拳头攒得紧紧的,许婕妤每一声痛呼,都好似疼在他身上。

    不,是疼在心里!

    这半年多来,一直被皇帝专宠的霍成君有些不快,她放下了杯盏,动作有点重,磕碰出了响声,似乎是想引起刘询的注意。

    刘询的反应确实很大,竟是腾地一拍案几站起身来,连将霍皇后的漆耳杯打翻都不自知!

    因为就在这时,许婕妤的痛呼消失了!

    这个男人脸上尽是不安和惶恐,这是霍成君从未见到过的情绪。

    幸好很快,傅姆宫婢纷纷出来道贺,旋即响起的,是一声声有气无力的婴孩啼哭。

    霍成君便眼睁睁地看着,刘询的神情从惶恐变成了狂喜,他大步流星跑了过去,只将她丢在了身后,似不记得有这位皇后。

    而等霍成君压着怒意跟过去时,见到的,却是刘询不顾礼节体面,坐在许平君身旁,抱着初生的婴孩,脸上笑开了花的一幕!

    刘询看向孩子的眼神,和为许平君捋湿漉漉头发的动作,是发自内心的爱。

    霍成君愣在原地,浑身冰冷,气得发抖,眼泪在眶中打转,委屈到想哭。

    而立了大功的乳医淳于衍踱步过来,在霍成君耳边轻声道:

    “皇后,许婕妤诞下的,是一位皇子,皇长子!”

    ……

    ps:第二章在晚上,第三章得0点以后了。

第410章 下贱

    听说许婕妤母子平安,上官澹是暗暗替她欢喜的。

    上官澹尤记得,皇帝只宠爱许平君一人时,她虽为婕妤,却十分低调,从官车服甚节俭,每隔五年就来长乐宫朝见自己,亲自奉案上食,以妇道共养。

    而等到霍成君被立为皇后,倒是也延续了五日一朝长乐宫的规矩,但态度却与许婕妤大不相同。

    首先是霍皇后遗传了霍夫人显的毛病,很喜欢排场,每次来长乐宫都銮驾侍从甚盛,花少府的钱也大手大脚,赏赐霍氏亲戚官属以千万计。

    而按照霍家的辈分,上官澹过去是要喊霍成君小姨的,如今她得管自己喊“皇祖母”了,这可比许平君喊更加尴尬。上官澹也不敢以晚辈相待,每逢霍成君过来,都要肃然竦体,敬而礼之。

    更何况,在场还有个辈分更大的。

    自从霍成君做了皇后,霍夫人显和她的几个女儿被霍光告诫,不要太频繁去椒房殿长定宫,于是机智的霍夫人便改来长乐宫与女儿相会,不分白天黑夜地进出此处,有她在,太皇太后也得趴着坐在堂下。

    也难怪有宫人暗暗说,这位强势的老太太,简直是大汉的“太皇太太太后”!

    这不,八月初一这天,霍夫人显就一边磕着西域都护进贡给长乐宫的上好葡萄干,一边斥责霍成君。

    “成君啊,许平君已为皇帝生养了一女一子,你也入宫快一年了,为何肚子里竟无半点响动?”

    霍成君感到了一丝惭愧,自立后以来,陛下对她的宠爱是没得说的,颛房燕之乐,其他女人看都不看一眼,但不管皇帝如何耕耘,她的小腹依然平坦如初。

    是年纪太小了么?好像也不对,她十有七岁,放后世才高中女生,在大汉却普遍当母亲了。

    霍夫人显为女儿迟迟无孕之事真是操碎了心,告诫她道:“历代皇帝的后宫里,皇后若是无子,便无法长久!”

    这不是耸人听闻,远的不说,就说孝景皇帝的第一位皇后,薄皇后。

    薄皇后乃是薄姬的族人,薄姬成了太皇太后,也欲使家族长久富贵,便让孙子刘启娶了薄氏女为后,但薄妃始终无子无宠,立六年,恰逢薄姬崩,失去了靠山后,即便她端庄大方,贤惠淑德,也很快被废。

    “孝武皇帝的陈皇后亦是如此啊。”聊起宫廷八卦,霍夫人显可一点都不困了。

    陈皇后与孝武的故事在民间广为流传,什么“若得阿娇,当以金屋贮之”,相比于栗姬母子的愚蠢,四岁的小孩子就这么会说话,活该最终是他当太子。

    也可见孝武少时,与表妹陈阿娇确实是青梅竹马,感情不是一般好,但也敌不过陈阿娇立为皇后后,虽独享宠爱却始终无子啊。

    和薄皇后单纯受冷落不同,陈阿娇是不孕不育,据说她花了九千万钱,又是聘请齐地乳医,又是信奉巫祝,什么手段都用上了,却依然无孕。而孝武虽龙精虎猛,但或许是精子质量不行,其他嫔妃亦无一子一女。

    这让孝武颇为焦虑,也令有野心的诸侯暗生觊觎,连田蚡都和淮南王刘安暗暗商量,说今上迟迟生不出儿子来,搞不好要绝后了,等他百年之后,大王你是宗室长者,或许还有机会哦!

    真当大汉的年长者继承制了。

    直到被孝武在平阳公主家更衣时顺手办了的卫子夫诞下三女一子,陈阿娇妒意大生试图杀害,遂被孝武无情废后,赶到长门宫幽禁,最后郁郁而终。即便她后来悔悟,奉黄金百斤请司马相如作《长门赋》,吐诉哀思,也终究无法挽回刘大蹄子的心。

    霍显虽然没什么文化,但霍氏作为外戚,与皇室十分亲密,这些宫廷八卦倒是十分熟络。

    在她看来,宫廷斗争就是女人的战场,虽无刀光剑影,却处处是虺毒鲜血!该下手时,万万不能留情,一旦犹豫,就会败北,能落得长门幽禁的下场已是幸运,更多人是被对手撺掇着皇帝无情赐死,以绝后患。

    夫妻多年,她没有学到霍光的手腕,唯独学会了处置政敌时的狠辣无情。

    故霍显对诞下皇长子的许平君敌意十足,听说其他几个嫔妃都快临盆了,若是她们也生了儿子,那皇后岂不是更加尴尬?

    霍成君虽在那一日对许平君大为嫉妒,可事后天子依然宠她,许婕妤处只再去了一回,似是忘了有这么一个儿子,让霍成君心里舒服不少,眼下只不愿承认自己的嫉恨。

    遂笑道:“母亲却是多虑了,许平君本下贱之人,其父乃是掖庭宦者,其母浆洗老妪,能对女儿有什么威胁?”

    霍夫人显摇头:“吾女却是想错了,论下贱,谁比得过卫皇后?”

    她历数道:“其母卫媪,是平阳侯家奴婢,人尽可夫也,门客小吏都能随便睡,卫子夫连其父是谁都不得而知,后来也不过是平阳侯家讴者,较之许平君大为不如。”

    “但只因她为孝武皇帝抬举,诞下皇长子便骤然富贵,这就叫……”

    霍夫人显比丈夫更加不学无术,一下子卡壳了,上官澹只小声提醒道:“母以子贵。”

    这是如今的丞相,曾做长信少府的韦贤教她《春秋》时说到鲁桓公和鲁隐公兄弟之事,提及的话:“桓何以贵?母贵也。母贵则子何以贵?子以母贵,母以子贵。”

    “对,就是母以子贵!”

    霍夫人显一拊掌,就凭这点,她便认定许平君和皇长子会对自家女儿构成威胁。

    “老妇正是明白这个道理,当年才暗暗派人在孝昭后宫令诸宫女穿穷绔,多其带,好让澹澹受专房之宠,可惜啊……”

    成功让孝昭绝后的老太太点着太皇太后,毫不介意叫她小名:“她不争气,枉负了我一片苦心。”

    霍夫人显对大汉两个最尊贵的女人是丝毫不客气,又点着女儿骂道:“不曾想,你更不争气!”

    上官澹垂下头,只感觉脸在烧,自从做了太皇太后,协助霍光废立,外祖父也对她十分客气,唯独外祖母不懂尊卑,仍当她是没长大的外家女孙,动辄斥骂——虽她也才十七。

    纵如此,她也是敢怒不敢言,谁让霍家是自己唯一的靠山呢?

    霍成君就没这么多顾虑了,红着眼在霍夫人显身边撒起娇来,却是求问霍夫人显诞下这么多儿女,且能受父亲专宠,莫非是有何窍门不成?

    霍夫人显神秘一笑,指点着女乳医淳于衍让她上前。

    “要论手段,哪怕是女闾中的妓女,也不如这些学医的人多,她有些阴阳房中之术的办法倒是不错,我让淳于衍待在你身边教教你,亦可开些药温养。”

    霍成君大喜,她却不知道,霍显安排淳于衍入未央宫,除了相仿设法使皇后有孕外,还有更加险恶的用心……

    不曾想,等到她们要离开长乐宫时,霍光的侄孙,中郎将霍云却亲自跑来告知一个消息。

    “祖母、太皇太后、皇后,刚从温室殿传出一份制书,陛下欲立皇长子为……”

    霍云来得及,大热天穿着厚厚的甲,有些喘不过气,一下子卡住了,只找水喝。

    霍夫人显却急了,差点晕倒,被淳于衍和霍皇后扶住,急切地追问霍云:“莫非是立为太子!?”

    这皇帝也太猖狂了,真当霍家只敢做一次废立之事?

    霍云连忙解释:“非也,是立为诸侯王!”

    “立为王?”霍夫人这才消了气,但仍皱着眉,冷笑道:“县官果然疼爱许平君母子啊,初生孺子,尚未满月身子都不会翻,就迫不及待封王了,何其急也!”

    上官澹倒是觉得此事有异,不符合皇帝一贯风格,要知道在位的不是刘贺,而是刘询啊,遂道:“敢问中郎将,天子欲使皇长子王于何处?”

    霍云将制书副本奉上,里面的内容竟能让霍夫人显转忧为喜。

    “王于豫章!”

    ……

    ps:第二章在0点前。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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蓦然回首千年,汉家宫阙依旧!时值汉昭帝元凤三年,朝中权臣当道,外有匈奴未灭,丝路不绝如缕……卫霍虽没,但汉家儿郎的开拓精神,却永不止息,新的英雄,正呼之欲出!敦煌戈壁,名为悬泉置的驿站里,微末小吏任弘投笔怒喝曰:“大丈夫无它志略,犹当效张骞、傅介子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砚间乎?”书友群:567351610.汉阙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汉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汉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