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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月新番     汉阙txt下载     汉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381章 除恶

    万章十**岁年纪,胳膊很瘦,头发却梳理得很整齐,还扎了帻,若非那被打断的鼻梁和缺了一颗的门牙,他憨笑起来像个老实孩子。

    光看外表,恐怕所有人都会以为,这是个普通的市井青年,可实际上,他却是号称“城西万子夏”的长安名偷之一。

    万章生于柳市,从小就在人烟稠密的九市里厮混,他最得意的手笔,莫过于元凤五年时,在西安侯家香料铺附近,偷过关内侯、戊己校尉韩敢当的褡裢。褡裢里除了钱和几包孜然香料外,还有一封以当今堂邑侯赵汉儿名义,写给韩敢当的信。

    万章留下了钱财却将那封信乘夜塞到了西安侯家香铺门缝里,事后长安的偷儿们酒后吹牛,论资排辈时,万章手下的偷儿就将此事吹嘘了出来,遂给万章带来了“名声“,成了“盗亦有道”的名偷。

    但也是这破名声,害得他进了这赵京兆所设的“虎穴”中。

    所谓虎穴,是因为长安邸狱不够关押落网的轻侠恶少年,赵广汉遂于长安寺门之外派人挖了许多深洞,各深数丈,取出的土则在四周垒起土郭,派兵卒戍守,而将这次清扫抓获的人统统投入其中。

    据说挖了三百多个深坑,每坑塞了十个人,不给吃的,拉撒睡觉都在里面解决,如今全都臭烘烘的。

    万章虽是个偷儿,却是个体面人,最惨的时候也没过过这种污秽的生活,而一个坑里的一位五陵少年也是养尊处优,就更受不了了,一边躲着旁边人拉的屎,嘴里骂骂咧咧,全是引发此次清扫的那两个抢劫犯。

    “劫谁不好?非得劫天子身边的郎官,这下惹大祸了罢!”

    那是发生于上个月的事,也是此次严打的导火索,两个贼人劫了苏回后,立刻惊动了京兆尹赵广汉,这幽州赵子都也是奇,亲自部署亲自指挥,找到了贼人的窝点,率领属下将他们包围。

    但对方劫持了人质,这该如何是好?

    孝武时御史大夫杜周作《大杜律》,明确规定,凡有盗贼劫质,皆并杀之,不得赎以财宝,开张奸路!,意思是宁可将罪犯和人质一起干掉,,也不能以财物相赎,姑息奸人。

    但在颍川郡以酷烈出名的赵广汉,这次却主动与屋内盗贼谈判,讲明苏回是宿卫官吏,天子近臣,倘若杀害,必夷三族,希望盗贼释放人质,主动投案。如此可宽大处理,若有幸遇到赦令,或许还能免罪。

    那两名盗贼就是普通的剪径小贼,劫人时根本不知道苏回身份,只瞧其换了常服后,五花马百斤裘是头肥羊就下手。顿时吓坏了,还真的开门叩头认罪,赵广汉竟也跪谢道:“幸全活郎,甚厚!”之后也兑现承诺,让狱吏善待二人。

    但死罪是逃不了的,大汉对待劫人、谋劫人求钱财的罪行惩罚极重,无论是实施了还是处在“谋”的阶段,皆磔之——尤其是当你没背景时。

    八月初这两人被处以死刑,赵广汉又为他们预备了棺木葬具,二人皆曰:“死无所恨!”

    可若就此以为这位京兆尹好相与,那就大错特错了,事后他仍将两名盗贼妻子罚为城旦舂,同时在大将军和天子支持下,开始对长安进行一场声势浩大的严打。

    赵广汉将他的颍川郡发明的“缿筩”(xiàngyong),也就是举报箱用于长安。一百六十闾,每个里闾都放一个,让吏胥和百姓匿名举报不法分子,托以长安轻侠大盗所言,让各豪侠的派系之间互相猜疑,朋党因此离散。

    同时物色线人,安排耳目,盗贼行踪多在其掌控之中。比如说前些天,几个长安城的无赖少年躲在一处隐蔽的空房中谋图抢劫,还没等他们商议好,赵广汉提前得到举报,就派人把他们一举擒获。

    而当网编织得差不多时,八月初,赵广汉就部署户曹、属吏,以及乡吏、亭长、里正、父老、伍人等,让他们分别举报长安城中各处的轻薄少年和不服管教的恶劣子弟,对身着危险服装如披镗甲着臂衣,手持刀箭兵刃的年轻人,也悉数查记。

    最后备车马数百辆,令其分头对被查出者进行收捕,共得三千人!不论良莠都投入了这虎穴之中。

    “若是乃公知道是哪个小婢养的将我举报,一定……”万章心中暗恨,他知道,自己肯定是为名声所累,才落得今日下场。

    这时候,那五陵少年又说话了,听上去像是自我安慰。

    “我家富称阳陵,家中稍稍运作,买通与我家交好的狱吏,定能将我放出去。”

    自从孝武皇帝死去,义纵、张汤、暴胜之等酷吏统治长安的时代也告一段落。过去二十年是豪强轻侠最滋润的时光,其子弟犯法也能轻易豁免,哪怕是打死了人!只要死的是普通人,稍稍运作一番亦能脱罪。

    还不等万章等人羡慕这五陵少年,虎穴的角落里,就响起了一个沮丧的声音。

    “别想了。”

    那是一个胡子上沾着不知泥还是屎的老头,神情郁郁,嘟囔道:

    “我就是狱吏!”

    ……

    “赵京兆与前任不同。”

    自称狱吏的老头说起赵广汉的可怕之处来。

    “前任几位京兆都是单打独斗,做不了几个月就被轰走了,可赵京兆却深得胥吏之心。”

    赵广汉对待属下一贯和颜悦色,殷勤周到,多加荐举,每当有功,总是归于部下。而长安城里负责巡查盗贼的游徼和管理监狱的狱吏,原本都是没有品秩的斗食,经赵广汉奏请大将军,将其秩禄提升到百石。涨薪的领导谁不爱?此举使得基层小公务员们对赵广汉心怀感念,人人自重,不敢再像过去那样枉法懈怠。

    “而我心存侥幸,收了贿赂想要给人报信脱罪,便被赵京兆查了个正着,送下来陪汝等了。”

    饿了两天后,老头话语已经有些糊涂了:“赵京兆善于钩距之术,查出隐秘的案情,令人无处藏匿,凡长安城的盗贼巢穴所在、民间豪侠的隐秘行踪以及贪官污吏的受贿情节,他通过耳目眼线和推理判断,总能洞察一切,使之无处遁形。什么都瞒不过他,瞒不过!”

    “此人真乃长安轻侠之大害也!”

    同穴的几个恶少年恨恨不已,开始商量若能出去,便要派死士刺杀赵广汉。这是一批替人行刺以赚钱财的职业杀手,万章听说过他们的运作方式。

    当年鄂邑公主的情夫丁外人就曾雇人杀了一位京兆尹,一群街闾恶少以抓弹丸的形式确定分工,抓到红丸者吸引兵卒,抓到黑丸者砍文吏,抓到白丸者为在行动中为被杀的同伙办理丧事。每到黄昏以后,便出来杀人害命,死伤横卧街市,击鼓报警者一夜不绝。

    但万章知道,这群人都是外围的小人物,那些主谋早就被另行关押了。这三千人,每个人的罪行都瞒不过赵广汉,他数日来派法吏们加以阑视,基本上十个人里,一个无罪释放,一个带走处死,剩下八人依然关着。

    那几个谋划刺杀赵广汉的恶少年也被带走,万章再也没见到他们。

    到了第三天时,虎穴中开始有人死去了,官吏将尸体取出,悬挂在寺门华表木桩上,写其姓名示众。一时间亲属号哭,道路皆歔欷,长安中歌之曰:

    “安所求子死?桓东少年场。生时谅不谨,枯骨后何葬?”

    但也就其亲人伤心,长安三辅大多数人,对此是乐见其成,天子脚下的长安却是治安最差的地方,普通人早就受够了,谁愿意每天上街到僻静处都担惊受怕啊。

    曾被欺辱过的小商贩百姓更击节称块,这些为祸长安的恶少年,最好统统扫除干净!

    到了第四天,随着秋老虎降临长安,虎穴里大小便的味道越发浓郁,众人已经快喘不过气来,无力地靠在壁上,也无人再愿说话了。

    直到这时,官吏才将半死不活的众人提溜出虎穴——体质弱的人大多已死去,剩下的都是命硬的。

    官吏十分粗暴,勒令所有人脱了衣裳,提着木桶打水给冲去他们身上的污秽,然后分发了粗糙却干净的褚衣,让他们喝了一顿稀粥,将众人从黄泉边上拉了回来。

    然后就是长安丞来向还活着的众人训话:

    “汝等罪本当斩首于东市,然蒙天子大赦,善家子失计随轻黠愿自改者免死,徙往北庭戍守服役五到十年,期至或立功便可脱罪!”

    这不就是驰刑徒么?轻侠恶少年们又有力气说话了,窃窃私语道:

    “北庭是哪?”

    “安西将军在的地方罢,听说比西域还远。”

    “市井中有传闻,说北庭肥沃……”

    “你也信!长安是天下之中,往外越远越荒芜。”

    “我宁可死在长安,也不愿去戎狄之地活着。”

    一想到要去那万里之外受苦,生下来就基本没离开过长安周边的众人满心不情愿,应者寥寥,他们更愿意在长安附近做城旦舂。

    长安丞也摇头,这都是些罪犯或准罪犯,站在酷吏角度看,将他们**消灭最方便,或者分散流放。如今却要全都送到北庭去,且不说到了以后是否能安心听西安侯号令,就算沿途也无法保证众人不脱逃啊!若是效陈胜吴广之事,祸乱沿途郡县该如何是好?

    这次对民间轻侠恶少年的清洗,是波及三辅的,右扶风和左冯翊的轻侠恶少年也被提溜到了长安,合计五千余人。为了押送他们,恐怕要派出五千兵卒,耗费的钱粮不亚于一场小规模战争了。

    如此想着,长安丞告诉轻侠恶少年们,稍后会有尊者来与他们说话。

    其实长安丞也不知道来的是谁,以为是京兆尹或某位将军。

    “总不能是霍大将军亲来吧。”

    轻侠们也猜测纷纷,那个贪赃枉法被投入虎穴的老狱吏居然还没死,如此戏谑。

    而当黄屋左纛的仪仗和六匹白驷抵达时,老狱吏便面露惊愕,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见识比较广的五陵少年们,也陆陆续续跪了下来,他们平日可是自诩不向二千石折腰的啊!

    万章呆呆愣在原地,直到被旁边人拉了一下,才下拜顿首,刚下过雨后湿漉漉的地面,万章将泥水抹在唇上,确实是土的味道,这一切都是真的。

    然后万章便和在场五千轻侠恶少年一起,统统涨红了脸,激动而羞愧,望着从金根车上下来的那位“尊者”,心中情绪难以言表。

    他们这些待罪之人,蝼蚁之命,何德何能,居然惊动了大汉天子亲至!

    ……

    ps:第二章在晚上。

    长安中奸猾浸多,闾里少年群辈杀吏,受赇报仇,相与探丸为弹,得赤丸者斫武吏,得黑丸者斫文吏,白者主治丧。城中薄暮尘起,剽劫行者,死伤横道,枹鼓不绝。——《汉书.尹赏传》。

第382章 我是大哥大

    “陛下出宫去见定罪远徙西域的轻侠恶少年了?”

    车骑将军、富平侯张安世听闻此事,不由一惊。

    自从和霍氏联姻后,张安世明白大将军撸掉自己“光禄勋”这个职位的用意,索性告病赋闲在家,至今已一年多了。

    他本以为,当今天子也和自己一样,选择韬光养晦,三年不言,距孝昭皇帝逝去已两年半,皇帝确实笃行孝孙之礼,据说两年里一口肉都没吃过,不纳嫔妃,甚至连许婕妤,都没留在温室殿里过夜过!

    最初也有人觉得是作伪,可作到这种程度,假亦成真了,非但儒生们赞不绝口感动涕零,民间也为皇帝改名方便百姓避讳的善举而称赞。

    和摇摇欲坠的刘贺不同,这皇位,刘询已坐得稳稳当当。

    但他也没有自鸣得意,依然拒绝处置政务,不大的事,大将军和太皇太后做决定即可,哪怕上次赦免黄霸除其为楼兰县令,其实也是霍光的意思。

    可今日怎就忽然坐不住,非要出去招风?

    张安世的儿子们名字都是祝你长寿系列:长子千秋,三子彭祖,次子则叫烂大街的“延寿”。

    张千秋在边塞为郡尉,张彭祖在皇帝身边为郎,张延寿则为谏大夫,今日便是他匆匆跑来告诉父亲此事,说了前因后果。

    “先时大将军令京兆尹、右扶风、左冯翊三府穷极京兆三辅盗贼轻侠,捕得六千余人,一千人或杀或放,剩下五千余人罪轻。朝廷集议时,以为可赦其死罪,将其放于北庭实边,但又怕彼辈于沿途作乱。”

    毕竟高皇帝当年就是押送刑徒途中斩白蛇起兵的啊。

    张延寿道:“奏上天子,陛下便主动为大将军分忧,车驾自幸郭外狱中,以录囚徒,赦其死罪,以使其安心西行而不谋叛。”

    录囚,也就是死刑复核之权,这是皇帝的基本权力之一。自高皇帝时便有,到孝武以后遂成惯例。每年秋决之前,皇帝会要求各级官员对监狱之中的案件进行复核,从而查出冤假错案。那个曾杀了伪卫太子的隽不疑,做青州刺史时便很喜欢录囚平反。

    但此事劳精费神,还会让各层官吏难做,一般是查不出来的。但若等待处死的人太多,有伤天和,毕竟东市砍几十颗脑袋是不可或缺的热闹,砍几千颗就成血腥恐怖了。

    于是皇帝就会动用自己的另一项权力:大赦。

    张安世最厉害的便是过目不忘,所以他记得,高皇帝在位十二年,共赦十二次,甚至有一年两赦,让昔日的秦吏、楚卒都得以洗刷罪名,重新开始。盖大乱之后,不能不赦,以与天下更治。

    而之后的惠帝在位七年四赦,吕后在位八年三赦。

    文帝虽以仁慈闻名,废除了部分肉刑,但他在位二十三年六赦,差不多四年一次,十分谨慎了,景帝在位十六年八赦,主要集中在后期,针对吴楚叛军乱民。

    孝武皇帝享祚五十五年,颁布赦令次数亦多,共赦了二十五次。此时的赎罪之令赦京师亡命令从军,有补充兵源之作用,李广利两次征大宛,被赦免的恶少年便是主力,战斗力自然比良家子大卫不如。

    孝昭帝虽为傀儡,但在位十三年九赦,这是他难得让自己声音出现在朝堂的机会。

    哪怕是七十二天的刘贺,也在登基时赦了一次呢,朝廷至今在争论那次赦免和加爵到底该不该算数,最后只能算成是太皇太后赦的。

    当今天子即位后第二次下赦令,不算频繁。

    “此事使廷尉、御史代劳即可,何必亲去?”

    张安世不希望皇帝抛头露面,毕竟是刚二十岁的年轻人啊,憋了两年就忍不住了么?他心中焦虑,让张延寿速去城北看看状况。

    张延寿奉父亲而行,路上发现不少人都赶去看热闹,市肆里有不少轻侠的亲眷在那对天子大赦感恩戴德。

    等到了地方后,靠入宫的符节和刷脸过了外围守卫,跟着弟弟张彭祖朝天子车驾所在的位置走去。那是本始元年正旦行凯旋礼时皇帝站立的地方,可在他面前,却无西征归来的将士,反而挤满了即将远放的赭衣驰刑士。

    不待张延寿靠近,就听到大嗓门的黄门在将皇帝的话复述给这五千人听。

    “韩非子云,侠以武犯禁,暴秦视侠为五蠹!”

    蠹,蛀虫也。这是官员和儒生经常用骂游侠的话,虽然他们也被韩非视为大害虫。韩非认为这五种人无益于耕战,就像蛀虫那样有害于社会。

    听闻此言,五千轻侠恶少年或低头,或怨恼,他们中不少人至今仍认为自己没错,正在此时,上面却又发话了。

    “然天子以为不然!”

    ……

    作为天子,是不能轻易出音的,刘询不用自己说话,自有人替他复述。

    他看着面前五千余或跪或坐或立的轻侠,他们年纪大的头发已斑白,年纪小的不过十五六岁,却已经在市井里厮混,任侠为奸,整日慷慨悲歌,相聚游戏。

    这些人往往强直刚戾,懻忮好气,互不相让,在街头不小心撞上,甚至是一个眼神,便能引发口角,乃至于拔剑相向,血溅长街——刘询当年在莲勺卤中就一言不合,被当地轻侠揍过呢!

    侠以武犯禁,这句话是没错的,但按照习惯,既然是暴秦支持的,大汉就必须反对!至少不能完全赞同。

    所以朝廷一边派酷吏将郭解等豪侠绳之以法,一面却又容忍民间侠义小团体的存在——毕竟大汉开国元勋们,泰半都是这身份,连高祖微末时,都提着三尺剑跟在王陵、张耳身边当马仔混过江湖。

    不过刘询以为,是时候在打压和放任中间,选一条新的道路了。

    这件事,大将军做不到,西安侯做不到,二府九卿也不行,只有他亲自来,才能办成!

    故刘询让黄门告诉众人:“陛下有言,人有恶人,良人,小人,大人。从其大体为大人,从其小体为小人。”

    “侠也有恶侠,良侠,小侠,大侠。”

    “武断乡曲,为害一方,酗酒滋事,为所欲为,此为恶侠。诸如此番京兆尹所捕的东市贾云、剪市张禁、酒市赵放、下杜杨章等,皆坐拥富贵,盘踞一市,上干王法,下乱吏治,并兼役使,侵渔小民,以眶眦杀人,皆已依法诛灭!”

    “良侠则遵循道义仁德,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一诺千金,解危救困,然为侠亦小也!”

    听到皇帝没有否定他们整个群体,反而赞同了一部分人,轻侠恶少年们面露欣喜,他们还当自己是良侠呢!轻侠就是这样矛盾的群体,他们起于民间反对权势,却又希望跻身权贵,得到上位者的肯定。

    同时又好奇,什么样的人,才会被天子视为大侠?

    “陛下曰,自有汉以来,能称得上大侠者,唯一人而已!”

    天子之音被黄门们扩散开来,让轻侠们骚动不已。

    万章被身后想要瞧瞧天子的人挤着,却死活不愿让出位置,心中想道:“陛下说的,莫非是郭大侠?”

    郭解是天下名气最大的豪侠,但此人是被孝武皇帝打成“大逆不道”罪名诛杀的,刘询吃多了才给他翻案。

    “汉家大侠者,剧孟是也!”

    “剧孟者,洛阳人也。周人以商贾为资,剧孟以侠显,然其私义,廉洁退让。名不虚立,士不虚附。孝景时吴楚七国反,条侯周亚夫为太尉,以乘传东行平叛,至于河南,剧孟带着数百轻侠来投,为条侯断吴楚粮道,救国家之难。及孟死,家无十金之财,皆散于贫贱之家。”

    不论是国家大义,还是私德私行,剧孟几乎完美无缺,正好拎出来当榜样,三辅的轻侠有不知道剧孟的,但周亚夫却人人都认识。

    “故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这句话是刘询昔日在西安侯府喝酒闲聊时听任弘说的,他当时以为当今之侠,不过是盗跖在民间者,任弘便随口提了这句话,却被刘询牢记在心,今日便用上了。

    虽然刘询从小或在邸狱,或在掖庭,没有接受过太子教育,更没学过如何做一个皇帝,但他的这些经历,亦是丰厚的财富。

    比如眼下,不是刘询吹嘘,自高皇帝之后,他恐怕是最清楚该如何跟这群轻侠打交道的皇帝了,这一点,连对轻侠大刀阔斧打压的孝武皇帝亦不如也。

    因为,刘询曾经便是他们中的一员!

    他知道他们的困境,知道他们的所思所想,知道他们梦寐以求的是什么。

    是坐拥富贵,是名扬四海,是被人尊称一句“大侠”!

    轻侠们素来讲究义气,而义,也能转化为忠君爱国!

    “汝等本当处斩弃市,然当此国家用人之际,陛下不忍诛杀,故录囚徒而赦之。陛下曰,汝等虽以附从恶侠之罪远放,却有机会在北庭立功洗刷罪名,以国士良侠身份归来,甚至能出一二位大侠!”

    “博望侯凿空西北国,义阳侯破楼兰斩其王,蒲类将军三箭定天山,西安侯七战七捷,方有西域之盛。如今北庭大辟田亩,修筑烽燧以御匈奴,陛下要将三尺剑还给汝等,此剑不当再用于欺凌弱小,而该用来斩虏立功!”

    刘询从身后点了一个膀大腰粗的校尉出来,此人的出现,叫底下的万章一缩脑袋,连忙往后面退。却发现身后全是挤上来聆听天音的人,或热泪盈眶,或眦发裂指,显然皇帝这番话说到了他们心中。

    刘询拍着韩敢当,让黄门告诉众人:

    “要护汝等前往北庭的是戊己校尉韩敢当,戊己校尉当年也是远徙驰刑士,如今却已贵为关内侯。汝等离开后,陛下会亲自盯着北庭的战事,足汝食,丰汝衣,有功者必赦!若有立不世之功者,何吝于列侯之赏?”

    “古者有一诺千金者,天子之诺,更重于万金!”

    “汝等可愿与陛下许诺,开赴北庭戍守赎罪?”

    这是天大的面子,轻侠们最好这口,个个都想吃了催情药一般,过都不过脑子,便齐齐下拜应诺:

    “吾等当轻骑赴北庭,斩虏立大功!”

    “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

    五千轻侠第一次齐齐出声呼喝,先前还有人宁可死在长安也不远去北庭呢,甚至还有人嚷嚷起近年来在长安流行的那首“不破楼兰终不还”来。

    “壮哉,当浮一大白,然陛下仍在孝期,且以水代酒,待汝等立功赎罪归来,再痛饮不迟!”

    接下来的话,刘询阻止了小黄门代其发声,而亲自上前数步,举起铜樽,深吸一口气,对众人说道:

    “届时,朕会在未央宫设宴招待立功最著者。珍馐嘉柔,葡萄美酒,任汝等取食。待酒酣之际,再以乘传送入长安,游于九市。”

    天子说话了!而这简直就是轻侠恶少年们的梦想,他们已经完全沉醉其中,此时此刻,哪怕刘询要他们去死,也会有无数人毅然前行!

    刘询也有些醉了,这是他第一次试图用权势和话语感染人:“到那时,汝等若是在里闾中,见了年轻一辈的小游侠,彼辈或许会问,‘君等从谁而游?’”

    底下众人一通大笑,听说天子也是起于民间,果然不假,这是轻侠才会懂的行话。相当于后世道上兄弟见了面相互发问,都跟着哪位大哥混?报个来路呗?若是追随有名望的豪侠,那便倍有面子。

    刘询一翘拇指,这一刻,他似乎又变成了刘病已,指着自己傲然道:

    “诸君便告诉彼辈一声:吾等从汉家天子而游!”

第383章 职业病犯了

    “丙吉果然没说错,陛下长于民间高材好学,然亦喜游侠。不但英睿,身上还兼有些任侠之气,难怪三言两语便能轻侠归心,这五千名京兆尹眼中的‘毒蠹’,应该能在北庭派上用场了。毒输于外,善莫大焉!”

    听张延寿说完今日发生的事后,张安世不由啧啧称奇,这让他想起兄长张贺在世时,经常对他夸耀这位”皇曾孙“。

    喜好诗书,貌类孝武这些还算正常的,而诸如皇曾孙在掖庭里住过的房子晚上不点灯却会发出光耀,喜欢吃汤饼,在长安集市上每买饼,那家就会生意兴旺等,便是在暗示此子生来不凡了。

    当时孝昭富于春秋,张安世出于谨慎,总是禁止张贺说这些,认为有失人臣本分,而当张贺想要将孙女嫁给刘病已时,张安世更是极力阻止。

    如今看来,张贺所言恐怕也不全是捏造,和刘贺不同,今上确实是天生的帝种。

    这些事,皇帝是知道的,甚至曾对张安世笑言:“掖庭令平生称我,将军止之,是也!”

    可另一方面,张安世却察觉到,这一年里,皇帝,或者说那些一心忠于皇帝的势力,也在长安市井中悄悄造势。

    比如提起二十年前的旧事,说孝武后元年间时,有望气之人说长安狱中有天子气,武帝便派使者分别登记邸狱中关押的数千人,不分轻重一律都要处死。后来孝武得知皇曾孙在狱中,因而恍然大寤,曰:“天使之也。”因赦天下,让皇曾孙入了宗室籍。

    张安世那时已在尚书台做事,知道最初本无“天子气”的说法,否则皇曾孙焉能活到现在?纯粹是孝武皇帝临终多疑,怕有人对孝昭不利,要将巫蛊涉案者赶尽杀绝,为丙吉所劝方罢。

    可如今添进去了“天子气”的故事,说得有鼻子有眼,结合天子为孝武立世宗庙,好似他真是隔代指定的继承人一般。

    二是另一则传说:“上林有柳树,枯僵复起,虫食叶成文:公孙病已当立!”

    这谶纬就太过**裸了,与孝武属意于幼子孝昭时,先赞钩弋夫人为奇女子,又称其所生之门为“尧母门”如出一辙。

    但偏就是这些传奇的故事,人民群众最喜闻乐见,故在长安传得很广。今上的生平很容易让人心生同情,加上他表现得纯孝谦卑,两年下来,已经得到了大多数人认可,在民间舆情上,天子之统已牢不可破,若再有人行废立之事,恐怕要引发动荡。

    是有高人指点?还是皇帝自己所为。

    如今又剑走偏锋,来这么一出,五千轻侠愿为其效死,不止长安三辅,恐怕天下游侠都要以“从天子而游”为荣耀了,而这些人又会发配边疆,不足以威胁到大将军,天子这么做的初衷,更是想要为大将军分忧,分寸把握得很不错。

    但关键是,大将军对这件事怎么看?张安世觉得,天子还是太过年轻意气,表现得有些过了。

    比如他对轻侠的宣讲,全程只有三句话提到了大将军。

    张安世已告病一年,许久没参与中朝集议,但却有自己的消息渠道,到了下午,便从御史大夫田广明处,得知霍光听闻此事后的反应。

    就一句话。

    “陛下类高祖!”

    ……

    在御史大夫、昌水侯田广明看来,大将军说今上和高皇帝很像,这显然是极大的赞誉。

    大汉是如何起家的,百姓或许会忘了,他们这些公卿却不能忘。

    高皇帝微末时,便不事家人生产作业,而专仗剑轻侠为事,跟在沛县县豪王陵身边,兄事之。又因为崇拜信陵君,跑到魏地,几次追随张耳而游,在张耳的外黄县做客数月,据说还帮张耳和一支进攻魏国的秦军打过仗。

    虽然后来回到沛县,洗白成了秦吏亭长,但仍以他的轻侠豪气,吸引了樊哙、夏侯婴、任敖、周勃等兄弟。斩白蛇起兵后遇上天下大乱,靠着豪侠的名气杀回沛县,被拥戴为沛公。而他身边的任侠们多为列侯功臣,昔日的沛县老大哥王陵也做了丞相,对刘氏尽忠到底。

    立足于百姓之中,振臂一呼招揽轻侠为臂膀,这倒也是刘家传统艺能了。本来经历文景武昭之后,汉家天子渐渐与民间脱节,却又出了这样一位异数,这或许真的是高皇帝在天之灵,庇护大汉吧?

    在那愚蠢的昌邑王刘贺后遇到了如此明君,只要忠于汉室的人,都会感到欣慰。

    而田广明注意到的是……

    “大将军多少年没这般夸过人了?”

    张安世知道,大将军很少会对年轻人表现出激赏来,他对孝昭曾寄予厚望,可惜先帝天不假年,也曾瞩目于任弘,只是此子不识抬举。

    如今难得开口称赞天子,莫非是看上他了?

    田广明心中一动:“天子孝期还有半年,故未立后,而大将军小女成君刚刚及笄,待字闺中,这桩亲事若是能成,于天子,于霍氏,是皆大欢喜之事啊!”

    ……

    而渭北细柳营处,那五千轻侠还沉浸在给皇帝作马仔的自豪中。他们被带到此地,划分曲、屯、队、什,各有营地居住,因为都是穿着赭衣的驰刑士,故号”赭衣军”。

    负责统领赭衣军,带他们西行前往北庭的,是被任弘派来接人的戊己校尉韩敢当。

    在任弘看来,也只有这家伙才带得动桀骜不驯的轻侠。对待不同的兵,治兵之法要有所不同,征召去服役的良家子和良民,当以程不识之法治之,对轻侠,则当以李将军之法治之。

    韩敢当确实有些李广的豪放之风,赭衣军抵达当日,便让他们吃了顿久违的肉汤,也不担心人身安全,就大咧咧地盘腿坐在众人中间,端着酒碗,用他的大嗓门说起在西域的经历来。

    先是那些跟着西安侯的冒险,还是老故事,一人灭一国,单骑匹马觅封侯,千里赴戎机,七战七捷之类的。这些边塞传奇本就是轻侠们喜欢听的,眼下听当事人讲来,更加热血沸腾。

    “汝等也别哭丧着脸觉得远行劳苦,早在义阳侯做都护时,便修缮了从玉门到渠犁的道路,西安侯更是每隔二十里筑一座烽燧,大多掘了井,设了粮仓,天子又让府库出冬衣,衣食不必发愁。”

    韩敢当拍着腰间的银印墨绶,拿自己的经历说事:“乃公当年也是因巫蛊事而流放于边塞的驰刑士,在敦煌做了燧卒,如今呢?也是关内侯了!”

    “眼下正是国家用人之际,北庭大有可为,上次打右贤王和泥靡,西凉军中出了两个列侯,两个关内侯!只要跟着天子和任都护,有才干者绝不会埋没!汝等能被天子大赦放于北庭,而不是去长沙闽中东瓯等瘴疫之地,真是撞了大运!”

    然后就是历数西域的好处,诸如到了北庭可以得到百亩之田,更有由都护府分发的胡婢。甜如蜜糖的伊吾瓜,让人垂涎欲滴的车师葡萄,随便一网下去就全是鱼的牢兰海,到了北庭人人都能拥有马匹,吃羊肉能放中原金贵的香料,一口下去全是滋滋作响的热油。

    说得他自己都舔嘴了。

    在韩敢当朴实无华的叙说下,在轻侠们听来,苦寒的西域,竟变成了让人心生向往的沃土,年轻点的更恨不得连夜上路。

    该说的说完了,韩敢当却又大声问道:

    “城西万子夏何在?”

    万章已经努力往后面缩了,但还是被人推攮着向前,这瘦猴子般的年轻人就这样被推到了韩敢当面前,怯怯道:“校尉,小人就是万章。”

    韩敢当审视着他:“听人说,三年前你在香市中偷了乃公的褡裢?”(224章)

    万章只想抽自己一耳光,偷就偷,当初自己为何要吹嘘此事呢?这下好,落到苦主手里。一般是一顿打送牢狱,可此去北庭,韩校尉若想要他死,有的是手段。

    虽然当初很气恼,但韩敢当现在也有容人之量了,他在万章身旁踱步,打量着他纤长的手指:

    “分明是年纪轻轻的孺子,作甚不好非要偷窃?也罢,任都护说了,哪怕是鸡鸣狗盗之徒,都护府也用得上。听说你号称长安第一偷儿,今日乃公便试试你的本事,可能将我的印绶……”

    说着话韩敢当朝腰上摸去,却感觉不对,一低头,才发现自己刚刚才还把玩过的关内侯印竟没了踪影!

    旁观的众人则惊呼连连,因为万章的手里,不知何时已拿着一枚二采的银印墨绶。它在韩敢当带钩上由复杂的结系着,万章是如何在电光火石间,将其解下来的?

    韩敢当一时有些尴尬,万章也尬啊,他是在韩敢当贴过来说“试试”两字时下手的,试试就试试!真是抱歉,职业病犯了!

    众人缄默无声,万章却一个激灵下拜,对印绶吹了吹不存在的灰土后,双手高高捧过头顶,对韩敢当道:

    “韩校尉,你的印绶……掉地上了!”

    ……

    ps:第二章在傍晚。

    推荐屋外风吹凉的新书《红楼春》,老红楼了。

第384章 黑衣

    为了不给河西四郡造成太大补给负担,五千赭衣军是分成二十个屯,再由一队兵卒看押着,依次离开关中的。

    万章秀了一手飞龙探云手后,韩敢当非但没有处罚他,反而将万章留在身边做了侍卫。随戊己校尉的旗帜,在最后一批出发:韩敢当管这叫押阵。

    “任都护在军中便是如此。”

    押送的不止是刑徒轻侠,还有西域需要的补给品:五十车装得满满的丝绸和笔墨五经,以及成箱的药材,兵卒们骑行乘车,刑徒轻侠只能走路。

    从长安到河西这一路上,还不断有人加入到队伍中,或是来自六郡的募骑,多是追随过任都护的西凉军老兵再度应募,自带马匹甲兵。战争已结束快两年,这群人大手大脚,性子上来一掷数金,赏钱也花得差不多,该活动活动筋骨了,这次还不止自己来,带上了三亲六戚邻里少年,打仗应募便是六郡人的铁庄稼。

    六郡良家子们或去北庭,或往乌孙,要做“太后亲卫”。

    万章打听后告诉同伴:“听说只要愿去乌孙者,除了募金外,还能得到一块伊列水边上的好牧场,外加牛羊百头,自有奴仆代为放牧,上次与匈奴作战,乌孙男子十死其二,寡妇多着呢!”

    听上去听不错,但募去乌孙的标准比较高,起码得会驰射才行,若是老兵就募金翻倍,还是罪人之身的轻侠们轮不上。

    此外还有另一批人,他们便没有六郡良家子的光鲜傲气了。看上去是破产的农家子弟,浑身酸臭,须发油腻,虱蚤丛生又衣衫破烂,遍布补丁且甚少清洗,这些人多是三辅三河失去土地的农夫、流民。

    这是群可怜又可悲的人,募兵去北庭打仗种地他们不愿意,嫌太累。去乌孙做太后亲卫又没那本事,因为畏惧律令,轻侠落罪他们也躲过了。

    就这样浑浑噩噩过着日子,最终下场不是病饿致死便是卖身为奴婢——也得有人愿意买。

    直到听闻在于阗莎车淘玉可以一夜暴富的传闻后,这才动了心,踊跃加入前往西域的队伍,合数百人,扛着简陋的锄头铲子,兴致都很高,暗地里甚至还嘲笑六郡良家子和三辅恶少年们愚蠢。

    “既然去河里捡块玉便能暴富,何苦去什么乌孙北庭卖命?”

    这让万章知道,路还很长,和他们作伴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一脸死相的流民、欠债鬼、盗贼、抢劫犯、小偷,安西都护府俨然成了专门接收天下各郡人渣废物的垃圾场,相较于彼辈,心里还念着忠义的轻侠们算正经人了。

    带着这么一群人上路,若非韩敢当亲自带队还真压不住。最初还好,不同身份的人对西域都尚有憧憬,等走了一个月进入河西,日复一日的赶路不但在他们脚上磨起水泡,更消磨了最初的激情,令人沮丧的传言开始散播,逃亡便出现了。

    一路上与众人嬉笑怒骂的韩敢当,对待逃亡却毫不留情,主动应募的六郡良家子成了他最好的猎犬,每天都有几个试图逃走的人被逮回来,直接处死!

    “是哪个小婢养的,胡传什么失期当斩?”

    韩敢当骂骂咧咧,亲自砍了两个逃跑的淘玉者后,大声呵斥道:“那是打仗的时候,且只斩将尉,士卒不会被追究。汝等只相当于服徭役而已,军司马,将律令念给他们听听!”

    军司马应诺,念道:“《徭律》有云,失期三日五日,谇;六日到旬,赀一盾;过旬,赀一甲。”

    韩敢当用还沾血的手拍着胸膛:“只要是本校尉带的人,不管罚多少,老韩一应替汝等缴了!但逃亡,便是死罪,大赦也救不了汝等!”

    这番话让众人大为安心,而等九月份他们出了玉门关后,也没人敢逃了——除了每隔二十里筑有一座烽燧的丝路外,四周都是戈壁荒野,据说还有剧毒的蛇虫潜藏在沙海里,而那怪石嶙峋的魔鬼城中,还有红头发女野人的传说。

    韩敢当现身说法,给他们说起“一位朋友”的惨痛经历:

    “他姓卢,因为乱走,被浑身长毛的女野人拖走借种,用完后便活生生吃了,吾等找到他时,只剩下了一颗被啃得光溜溜的人头!”

    ……

    就这样吓唬着鞭策着,众人虽有倒毙于路者,但大多数还是坚持过了白龙堆,抵达了楼兰道。

    楼兰道被黄道长治理得更加得当了,因为是孔雀河末端,不必如渠犁那般忌惮,可以稍稍搞点水利工程。来自河东的治渠卒改进了沟渠,让夏秋时汹涌泛滥的孔雀河分出部分灌溉农田,又让农官引进了中原的代田法和沤肥,一年下来积谷百万石,陆续抵达的流放者们好好吃了几天饱饭。

    前往乌孙做太后亲卫的百余六郡良家子,以及去于阗、莎车淘玉的数百流民,在此与大部队分道扬镳,带着轻松发财的梦走向远方。

    黄道长给所有人换了一批罗布麻织成的鞋履后,轻侠们再度上路,沿着孔雀河抵达渠犁,过铁门关,经焉耆盆地到了车师国。

    如今的车师王乃汉军所立,格外亲汉,都护府在这里也有设了屯田点,种的就是当年匈奴四千骑田车师时开的地。

    真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此时天已入冬,白日虽然还有阳光普照,但夜晚已格外寒冷。通往北庭的山口已经被大雪封闭,已经连续赶了几个月路,累得够呛的众人被告知,他们会在车师过冬,待开春后再分配到北庭各地,不由大喜。

    众人是真的走不动了,若再逼着他们跋涉,恐怕真的会造反作乱。

    而安西大都护任弘也到了此地,与属官们商量了一下,决定要同这些来自三辅的轻侠恶少年们诅盟——这群人光靠军纪律法可约束不住,还得学学皇帝的妙招,用上点江湖迷信手段。

    任弘专门挑了个大晴天,远处巍峨天山清晰可见的时候,骑马来到众人面前,交河城上的车师人也在远远看热闹。

    任都护骑的还是萝卜,至于天子御赐的汗血天马“象龙”——虽然它又高又骏,骑着显眼且有面子,奈何性子太烈,或许是在为万里来回折腾生气?害得象龙瘦了许多。

    任弘驾驭不了它,几次想骑都被甩下来摔了个狗啃泥,无奈之下,只转手交给远在乌孙国的老婆去驯,也是奇怪,象龙落入瑶光手里却被收拾得服服帖帖。

    瑶光写来的书信里如此炫耀,让任弘有些尴尬,算了,还是温柔的小萝卜适合他。

    纵马来到众人面前,身后是因朝霞照耀,而闪烁着七彩虹光的雪白天山,让人光是看着就沉迷其中,这背景任弘给满分,完全符合轻侠们对异域的想象。

    来西域的好处和坏处,从长安到车师一路上数千里跋涉,道死物故数百人后,剩下的人早就明白了,任弘也不啰嗦,大声道:

    “吾乃西安侯任弘,以安西将军使护西域北庭五十国!”

    安西将军过去几年的传奇经历,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虽然份量没有皇帝重,但亦是响当当的,众人皆肃然起敬。他们或许不畏权贵,却会敬佩西安侯、义阳侯这样的英雄。

    “汝等来时或为五陵少年坐拥父辈荣禄,或是长安偷儿赤贫如洗。”

    “汝等来时为律令所不容,劫掠、伤人、偷窃、私斗、不孝、盗嫂,皆有罪过,一身孑然,身负枷锁,侠亦是恶侠。”

    这几乎囊括了所有人,有人依然昂着头不为所动,也有人默默低头心生愧意。

    任弘扫视众人:“但这些都不重要,一切皆成过去。在西域北庭,不论先时贵贱罪罚,人人都能重新开始!”

    他让人将为轻侠刑徒们准备的冬衣一一分发,众人一路穿着的赭衣经一路摩打,都破烂不堪。

    这是厚实的棉织物,西域的水土适合种原产于印度中亚的棉花,从元凤四年任弘从粟特人手中获得棉花在鄯善栽种起,便落地生根。过去一年更是大加推广,不论是楼兰还是渠犁车师轮台,皆有丰收,除了满足兵卒外,刑徒轻侠也能穿上它们。

    而颜色,则染成了皂黑。

    “一旦换下赭衣,披上黑衣,便要在北庭戍守五年!期至前再无退路,逃亡背离职守,唯有一死!”

    都到这了,还有退路么?万章等人脱了已经漏风的赭衣,哆哆嗦嗦,好似剥掉了昔日的罪孽,披上了与都护兵卒们同样颜色的黑衣后,感觉周身一暖,都长舒了一口气。

    还没完,任弘令人杀了一条黑狗,以其血撒在地上,又将写有誓言的骨牌埋到地下,转身指着天山道:

    “诸君,当着这巍巍天山,随我诅盟。抛开旧时罪过,于兹重获新生。”

    杀牲歃血,对神诅咒发誓,这是轻侠们平日结交常做的事,对来自底层的他们而言,这是比军法律令更强大的约束,谁不守誓,神明就会降灾惩罚!

    随着太阳高高升起,朦胧的黎明转为晃眼的白昼,跟着路上已熟悉的屯长队率,轻侠恶少年们统统跪下,望着天山,跟随大都护,齐声念出誓言。

    “巍巍天山!”

    “听吾等诅盟,做吾等见证。”

    “忠于天子,忠于大汉!”

    “实墉实壑,实亩实藉!”

    “筚路蓝缕,奠安西土!”

    “使河如带,天山若厉。有渝此盟,泰一殛之。断子绝孙,无有老幼!”

    天山一片寂然,风吹起了山顶的雪,给它蒙上了一层神圣的纱,看着这一幕,万章不知为何,竟忽然哭出了声,哭泣陆陆续续响起,有人泣不成声,有人以头抢地。这是憋了许久的发泄,一路跋涉确实是太苦了,苦到他们真好似脱胎换骨,褪去了一层皮。

    “诸君。”

    任弘转过身,请众人起身。

    “汝等跪下时尚为赭衣刑徒。”

    “起来时,便是安西铁军的袍泽!”

第385章 从此葡萄入汉家

    “太热了。”

    万章对车师的第一印象便是炎热,哪怕是入冬后的十月份,白天太阳依然火辣辣的,刚分发的冬衣根本穿不住,万章等轻侠们全换上了夏衣,仍被热得满头大汗。

    去年就来了车师的一名老西凉军屯长笑道:”真在夏日时,这车师简直待不了人,才过平旦就被热醒,鸡也蔫蔫的叫不出声来,且不能穿铁甲,一刻就能晒得滚烫,好似在施炮烙之刑,汝等都好好戴着毡笠,你瞧我本来就黑,如今更黑了一圈。“

    “那本地人怎这般白?”

    不少轻侠瞧见交河城的车师少女肌肤雪白,容貌也不似呼揭胡人那般夸张,是中夏人能接受的审美。都蠢蠢欲,只碍着严酷的军法不敢妄为,又听闻说等去了北庭后,都护府要发的胡婢,是两年前战争里俘获的匈奴人,不由大失所望。

    “白的都是贵人,躲在交河城那些穴居土屋中,有奴仆举着伞和扇子,不必出来顶着日头劳作。”

    说到这,屯长便催促万章他们出门干活,任都护多精明的一个人,即便是让他们在车师过冬,也没打算让这群四肢健全的轻侠吃一天白饭。

    因为天气酷热,车师的谷物居然能一年两熟,而天山雪水源源不绝,在谷地里汇集到一起,正好作为北庭开发起来前,安西军的后院和粮仓。

    车师国人大多住在交河城里,而汉军则驻扎在交河以北的石堡中,新抵达的轻侠恶少年则被安置到了“葡萄沟”附近。

    葡萄沟乃是火焰山西侧的一个峡谷,长十余里,沟谷西岸赤红色的悬崖对峙,犹如屏蟑。沟内则溪流环绕,来自天山的雪水极其干净,是消暑利器。

    万章在长安城里的食市活动,知道葡萄是贵人才吃得起的玩意,此物由博望侯张骞引入大汉已有数十年,最初只种作为异域的奇珍异果,被孝武皇帝种在离宫别观旁,后来一些列侯也效仿,引葡萄藤种在各自的庄园里。

    西安侯在白鹿原家中的葡萄架子就比较出名。

    可在车师,葡萄就如中原的李树桑树般,是司空见惯的东西,这葡萄沟便有不少葡萄园,只可惜葡萄早已收割,只剩下枯萎的藤蔓,轻侠们便要负责开辟新的土地,为来年种植新藤扩大葡萄园做准备。

    屯长道:“原本只有少许,去年都护让车师王埋了新藤,树了新架,便占了半个山谷。”

    车师葡萄的收获季节是夏历七到八月间,此物**得很快,必须想办法保存,要么割了酿葡萄酒,要么晒成容易保存的葡萄干,过去车师用的是笨办法,在芦苇席上直接暴晒,或者任其挂在藤蔓上自然变干,不觉有异,还是任都护带来了新的法子。

    安西军的老卒们也在忙活,位于葡萄沟外向阳的平地上,有一座座模样怪异的屋舍,皆是用泥砖所筑,但墙壁却不封死,而是处处镂空,如同蜂眼。

    这当然不是公厕。

    而是任都护让中原匠人修筑的葡萄干晒房,透过其中的镂空孔洞,可以见到里面的晾架上,挂满了一串串葡萄。蜂眼式的墙壁让荫房四周透风,在秋季高温和穿墙而过的热空气下,葡萄粒很快被风干。

    它们已不复收获时的饱满水灵,车师的酷热和昼夜温差,让葡萄发生了奇妙的变化,经过一个多月阴干后,水分蒸发,糖分凝缩于干瘪的葡萄干中,空气中散发着葡萄酸甜的气味。

    老卒们在搬卸晒好的葡萄干,将其装到驴车上运去打谷场,万章旁边的人嘀咕道:“之所以不让吾等去运,或是怕吾等偷食,说是一视同仁,皆为安西铁军袍泽兄弟,我看还是有所不同。”

    万章则道:“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吾等先前追随豪侠而游,刚入门的少年亦是要干些脏活累活,都护也没饿着吾等,莫要抱怨了,这葡萄在长安一颗都能卖一钱,一串百余钱,哪是吾等吃得起的?”

    然而等到傍晚回到营地时,轻侠们发现竟加了餐,平日纯素的烤馕里,加了十分足量的葡萄干,皆是紫色或褐色,这种葡萄甜馕口味独特,让吃腻了素馕的轻侠们尝了鲜。

    抱怨顿时没了,按照长安的物价,一粒就是一钱,轻侠们都磕得很仔细,仔细品味这味道,虽然一年半载后他们就会吃到腻味。

    他们不知道,这些葡萄干多为劣等的半成品,甚至是荫房中掉地上后扫起来冲洗的产物。真正上好的葡萄干,此刻正接受任都护和车师国相的检视。

    苏犹家本是被匈奴掳走的“秦人“工匠,辗转来到车师,帮交河城挖了井后做了贵人,得到了一座葡萄园,后来靠机智帮车师老王免死,如今做了车师国相。

    在车师多年,自然对葡萄十分了解,在初来乍到的汉人眼中,葡萄就是葡萄,可实际上种类繁多,有些甜度不高却合适酿酒,有些特别甜的合适鲜吃,葡萄籽小的合适做葡萄干,品级和价格差异很很大,可是一门大学问。

    苏犹看着汉军送来荫房里阴干的葡萄,并非太阳底下暴晒而成的褐色或紫色,而是晶莹剔透的黄绿色,有些透明感觉,放在阳光下举起来,甚至能看到里面的果肉纤维。

    绿色葡萄干,这是车师人眼中极品的标志,不但味道好,外表也极佳。过去挂在藤上仍其自然风干,往往越靠外面品质越不好,反而是内侧见不到阳光的葡萄干晒的最完美。

    如今任弘却找到了提升品质的办法,让苏犹大喜:

    “将军的阴干之法,果然能晒出最多最好的色相。”

    任弘笑而不言,他直接将两千年后吐鲁番成熟的荫房形制照搬来了,岂有不好的道理?往嘴里塞了几颗葡萄干细细嚼着,让人迅速甄别分类,那些最好的葡萄干,大多数则要装到驼背上,运往中原。

    “最好能赶在本始三年正旦大朝会前抵达,与于阗、莎车的玉一起,作为都护府的贡品。”

    玉和葡萄干,这是都护府能拿得出手的两样特产,长安附近虽也种葡萄,但和吐鲁番的一比,就是个弟弟!

    任弘始终认为,单向贸易是不持久的,互通有无才是长远之法,还能给都护府创造点财政收入,早日自给自足,也省得朝中鸽派三天两头抱怨开拓西域毫无利益,尽是倒贴钱。

    这些来自绝域的甜品,只要让皇帝带头吃一吃当活广告,定能在长安九市嫌弃一波风潮。引得诸侯列侯贵族争相抢购。就像中原的丝绸能在安息罗马卖出天价一样,越是遥远难得,就越会被当做炫耀地位和财富的奢侈品。

    直接酎金夺爵抄家和告缗吃相太难看,用奢侈品不断割列侯贵族韭菜也是一个办法。

    这几千皇帝认下的马仔轻侠,或许就要靠小小葡萄干的贸易来武装。

    ……

    而到了十一月份,葡萄园收拾完毕,新藤已埋到了地下,葡萄干也甄别储藏起来,隶属于都护府的驼队带着大批贡物缓缓东行,轻侠们本以为能闲下来了,却又在治渠官的带领下,分发锄头铁锹之类,安排了新活。

    “车师需要这么多井么?”

    万章这次不明白了,都护安排的活,是在车师绿洲上挖“井”,还不止一个,每隔半里地便掘一井,深十余丈,这活可让轻侠们累得够呛,与之相比,上个月料理葡萄园和修整沟渠只是热身。

    五千人中,千人一曲,二百五十人一屯,五十人一队。每队都分到了一口深井的任务,干了十天后井已挖成,轻侠们累得半死,治渠吏则在地面上支起木架,用钩距对准远方时,万章看出了点门道。

    轻侠们挖出的一百多口井,呈一条直线排列,从车师绿洲的田亩,一直延伸到了二十余里外的天山脚下,那里是雪水汇集的地方。

    当治渠吏要求轻侠们下到井中,按照他画好的方向,在井下挖出一条通道时,有来自左冯翊洛水附近的轻侠便明白过来了,愕然道:

    “泰一在上,都护这是要吾等在车师,挖一条龙首渠啊!”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386章 问渠那得清如许?

    和万章这长安市肆里的偷儿不同,郭翁中是典型的仗剑游侠儿,还是小有名气的乡侠。

    郭翁中祖籍西河郡,上一代时迁到了左冯翊莲勺县,之所以搬迁,是因为他父亲被征发参与了孝武时左冯翊的一项大工程:龙首渠。

    他对袍泽们说道:“我父活着的时候,与我絮絮叨叨许多遍了,说是孝武元狩年间,有人上书天子,提议开一条渠,引洛水以灌重泉以东,可溉万顷良田。”

    大汉统治关中,干得最多的事就是修渠修渠,除了维护郑国渠外,孝武年间又修了六辅渠、白渠等等。三辅水利纵横,民得其饶,故歌之曰:“郑国在前,白渠起后。举臿为云,决渠为雨。泾水一石,其泥数斗。且溉且粪,长我禾黍。衣食京师,亿万之口。”

    当时思想开放,官吏们胆子也大,各种奇思妙想层出不穷,比如张安世的弟弟张卬为汉中守时,竟打算在褒斜谷地里修一条打通汉中与关中的运河,修一半后才发现水里石头太多不利漕运。

    而龙首渠也是那个时代才可能诞生的产物:因为沟渠要穿过商颜山,山高四十余丈,均为黄土覆盖,开挖深渠容易塌方,于是改用井渠施工法。

    郭翁中指点着他们眼下正在干的活道:“便是如吾等一般,先凿井,这才深十余丈不算什么,龙首渠有深四十余丈的!甚至挖出了龙骨来,井下相通沟渠行水,以绝商颜,故称之为井渠。”

    当初一万多人,花了十多年才修完,但龙首渠修好后,效果也不太好。

    “你这游侠儿倒是有点见识。”

    来自敦煌郡的治渠吏走过来,他说此渠在河西叫“百眼串井“,便是修过龙首渠的匠人带到河西的,倒是很适合敦煌。

    因为当地植被稀疏,若是明渠,流水到农田里不知蒸走多少,且地下潜流较多,于是以井渠在山前取水,输送到庄稼附近,再通过明渠口子流出来。

    而如今,又被任都护用在了车师。天山脚下日头毒辣,水蒸发量大,且沙土善崩,而井渠能够将那些渗入地下土层的雪水收集起来,灌溉千顷土地。

    这简直是为车师量身打造的技术,在火焰山下,水是最珍贵的资源,是车师人赖以生存的甘露,花多少人力经营都不为过。

    因为郭翁中家就在龙首渠附近,父辈更参与其中,熟悉此法,治渠吏便想提拔他做队率,教游侠儿们如何在地下挖掘作业。

    郭翁中应诺,表现得极其恭顺,这让几个认识他的人很奇怪。自从三辅大索游侠儿后,原本性情暴戾,横行乡里的郭翁中就好似变了个人。

    “郭兄,你这哪像个轻侠恶少年,反似知礼的良家子了。”

    郭翁中无奈笑笑,却不敢同他们讲自己的苦衷。

    “当年在莲勺卤中殴打天子的人,就是我啊!”

    ……

    几年前,郭翁中还在莲勺县卤中乡为乡豪,有一日带着伴当们呼朋引伴,酗酒滋事,却被一个来自长安,到附近游历龙首渠的少年轻侠斥责,说他是恶侠。

    于是大怒的郭翁中便召集弟兄们,将那个年轻游侠一顿好打!

    那少年才十四五岁,虽然嘴上功夫了得,但剑术其实就一般,不如郭翁中远矣,见他们人多势众敌不过,只能跑。

    大概是祖传功夫作祟,少年跑得很挺快,其他人都被甩掉了,唯独郭翁中紧追不舍,甚至还开弓朝那少年射箭!

    少年第一次见这种场面,也被吓着了,嚷嚷着说自己是皇曾孙病已,让他勿要造次。

    结果郭翁中哈哈大笑:“你这孺子若是皇曾孙,那我就是皇太子,是你大父!”

    最后那少年轻侠还是跑了,郭翁中几乎忘了这件事,终日斗鸡走犬,仗势欺人,直到新皇继位,听说是“皇曾孙病已”时,郭翁中目瞪口呆,吓得正在吃的瓜都掉了。

    不久后,针对三辅轻侠的严打来了,郭翁中也遭了殃,被赵广汉关在虎穴里生不如死。

    他不懂律法,只偷偷跟人打听过:“若是殴打了诸侯王是何罪?”

    结果却被告知:“诸侯王都心眼小,无缘无故还会被其杀戮烧屋,若有冒犯,必死无疑。”

    那揍了皇帝,岂不是大逆不道夷灭三族了?

    郭翁中只觉得自己铁定完蛋,当年骂的每一句话,揍下去每一拳,都能要了全家性命,他如今也有妻有女了,皇帝这次打压豪侠恶少年,说不定就是在找他!

    但让他意外的是,天子亲至时,竟未提及旧怨,更没在人头攒动中认出他来,反而宣布大赦,并告诉轻侠们:“汝等随汉家天子而游!”

    郭翁中当场就哭得热泪盈眶,从此像变了个人似的,别人路上受不了吃苦抱怨连连,他只默默低头顶着风沙前行。

    到了车师后,有人嘀咕说日子苦,与韩校尉路上许诺的不符,他们名义上成了安西铁军一员,实则仍是刑徒甿隶,是被骗来干活的,但郭翁中却毫无怨言。

    他只默默下井、挖土、搬土,再靠木筐将土运上去,五千人被集中到了天山脚下,先打通一条两里长的井渠作为实验,要争取在土地冻结前完工。

    这是极累人的活,轻侠们哪受过这罪,怨声四起,什么从天子而游,什么诅盟抛开旧时罪过,于兹重获新生,都比不上让他们休息一天让人向往。

    很多人在井渠底下开始摸鱼偷懒,但郭翁中却没有停下手里的活,发誓道:

    “我要成为为国为民的‘大侠’,再在未央宫宴席上,向天子坦诚当年之事。”

    而等他将一筐笨重的土从井渠里拉上来往后传递时,一抬头,却发现接下土筐的人不同寻常,虽也是一身干活的短衣,却戴着一顶鹖冠。

    郭翁中看清此人后,顿时惊愕:“大都护,你怎么来了!”

    ……

    轻侠恶少年们性情本就恶劣,不然也不会沦落到今天这一步,他们的偷懒抱怨,光抽鞭子不太管用,反而是任都护带着军吏们也参与到劳作后,有所遏止。

    却见任弘挽起衣袖,卷起绔腿,带头下井挖了起来,他那匹据说有资格嚼新鲜葡萄的爱马萝卜,也挽上车拉了一趟土——真就一趟,然后就回窝棚乘凉嚼苜蓿去了。

    倒是任都护还时常来工地,戊己校尉韩敢当更能扛着两大筐土健步如飞。于是轻侠们的干劲又起来了,挖的挖,铲的铲,干得热火朝天。

    “只可惜铁门校尉孙千万没来,他可是好庄家把式,使得一手好戈。”

    任弘在休憩时还同轻侠恶少年们同衣食同劳作,与他们开着玩笑,吃一样的葡萄馕——但郭翁中等人不知,任弘回去后就和军官们开了小灶,酒肉不缺,相当于比士卒们多吃了一顿。

    倒是万章从跟随任弘来的军吏嘴皮上看出了端倪:“唇上尤有油脂,恐怕是吃饱了才来的。”

    但他吸取教训,没有直接说出来,劳心者嘛,费神,一天三顿,和他们一天两顿的毕竟不同。

    只是万章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成为一天吃三顿的肉食者。

    好在任都护承诺了,若能在十二月前修完这两里长的短渠,便椎牛宰羊,犒劳众人——在西域少有牛耕,成年的牛已不可能再驯化它们耕地,比教上树还难,对老牛来说,杀了吃肉是最好的选择。

    这让轻侠们加了把劲,赶在干旱的车师也迎来大雪,将土地和水统统冻上前,挖通了两里的井渠,完工当日,清澈的水流从丘下的暗渠流出,通过明渠将水输送到山前的田地里,此情此景让众人欢呼不已。

    是日车师王军宿、车师相苏犹皆来庆贺,车师人又是赶牛又是驱羊,虽然他们也不明白汉人为何如此折腾,但既然任大都护当年能神兵天降夺取交河,或许也有其他能耐?

    任弘信守了诺言,不但让轻侠们吃上了久违的肉,还亲自下场,烤制起全羊来,那娴熟的撒料手法,一看就是行家,而宰肉的活他也亲自为之,这项工作对习惯了社祭的汉人而言,是神圣而尊贵的,非德高望重者不可为之。

    烤羊肉喷香,外焦里嫩,人人都想分到一块,但最后吃上的人寥寥无几。郭翁中运气好,抢到块羊皮连忙塞进嘴里,入口酥脆,还粘着烤干的羊脂。虽然他在故乡也家境宽裕,时常能吃肉,可却觉得这是此生从未品尝过的美味。

    毕竟这是他们第一次辛勤劳动的回报。

    “乃公的肉呢,刚还在手里,怎就没了?”

    而一个抢到羊肋的幸运儿却嚷嚷了起来,左顾右盼,满脸疑惑,或许是拥挤中掉了?而另一头,身材瘦小的万章却钻了出来,手里抓着根多汁的羊肋,笑眯眯地啃了起来。

    虽然大多数人吃不上任都护亲手烤的羊,但还充饥的手抓饭,对累了一个多月的重任来说,也是人间美味。

    而任弘看着这一幕,只有些感慨。

    五千车师人加上五千轻侠恶少年,一个月才挖了一条两汉里,折合一公里不到的短渠。

    而后世新疆的坎儿井有多长呢?总数达一千多条,全长5000公里!

    这是一千多年里,每当农闲时,当地人便叩石垦壤,一点点修成的。

    不是征服自然,只是改造自然,与之相谐而生。

    天山赐予吐鲁番的雪水有限,是让它在沙漠里蒸发浪费,还是将每一滴水都利用到极致,根本不用选。

    恶劣的环境就好比巍峨的王屋山,汉军做了最难的开头,剩下的就要交给车师人自己了,真得有愚公移山的精神才行啊。穷尽一代人,能取得的成果可能不大,但子子孙孙无穷匮也,每代人挖一段渠,百年之后,便能换来一个塞上江南!

    这时候,车师王和车师相商量后,举着酒樽来敬刚烤完羊分完肉,还一手油腻,口中阿谀:“都护为车师修此神渠,车师人不敢忘了,此渠当命名为‘道远渠’,好让车师百姓的子子孙孙永记都护恩德。”

    任弘接过了酒,却不喝,却找了个高处站了上去,让韩敢当一声大吼帮自己吸引所有轻侠恶少年注意。

    “常言道,吃水不忘挖井人!车师是不该忘记,但挖了这第一条井渠的,不是我,是汝等来自大汉的轻侠。”

    他举起樽,敬所有人。

    “故这渠,应叫‘侠儿井’!”

    ……

    被任大都护一通夸赞,让轻侠恶少年们都有些飘飘然,觉得自己已经从“恶侠”变成为国为民的良侠,再努力一把就人均大侠了。

    然而他们的处境其实并未有什么变化,才休憩了几天,又有活了。

    不过这次不是开渠种田,而是训练队列和弓术战技。

    “孙子云,不教而战,谓之杀!而大都护有言,今日多流汗,战时少流血!”

    训练他们的是校尉奚充国,与韩敢当的李将军式放任带兵法完全相反,奚充国学的是程不识,不苟言笑,行伍号令甚严,这让轻侠恶少年们有点不适应,但还是被逼着在天气好的时候,在寒冷的户外分队列阵法,教习五兵,学辨旗鼓。

    他们中大多数人都没当过兵,甚至连服役都逃了,个人勇武倒是有,集体合作则全然不行,这也是任弘先让他们挖井渠的目的,集体劳作好歹能练出点默契来。

    这群人还喜欢贫嘴说笑,拿起武器后自视甚高,可在奚充国看来,都是野路子,他们的打架技巧是从打架斗殴里雪莱的,相互耍耍还行,上了阵都派不上用场。

    奚充国将那些刺头一个个拎出来,扔给彼辈一把剑与自己对敌,几回合便打得众人满地找牙。他们才算服了这位校尉,又听说他曾千里传讯身中数矢而无觉,死守铁门食胡虏肉喝匈奴血,才肃然起敬。

    练了几天下来,奚充国不由对任弘抱怨道:“都护,这些轻侠恶少年远不如六郡良家子,甚至连征召来的民夫都比不上。”

    民夫虽然没一个受过正式训练,甚至没提起过剑,但至少还听话易训,轻侠们则如若飞鸟,心思五花八门。

    “六郡良家子若魏之武卒,征召戍卒若是练好了,也能当秦之锐士,唯独这群轻侠,齐之技击耳,事小敌毳则偷可用也,事大敌坚则焉涣离耳,若飞鸟然,是亡国之兵也,都护真要用彼辈来对付匈奴?”

    任弘也想要多多的六郡良家子和正儿八经的征召兵啊,可六郡人口就那么多,征召兵来此太远,就只能以轻侠恶少年为主力,凑合着用呗,西域就是个大熔炉,将废铁熔铸成利刃!

    于是任弘笑道:“攻则不足,守则有余啊,常副都护已带着人,将北庭各城都加固过,南下车师的山口更修了道十余里的长城。”

    匈奴不会轻易放弃北庭,虽然上次战争右贤王损失惨重,这两年一直在舔伤口,来年肯定会回来找场子。

    但因为西域对双方核心而言都太远,从单于庭来此的距离,不比长安更近。

    从第一次在楼兰交锋时起,汉匈在西域的争夺,就像一场回合制游戏,上次因为欲灭乌孙,双方主力碰巧撞一起了,其他时候,都是敌退我进,我退敌进,慢慢拉锯。

    “大汉要休养生息,朝廷本始年间不会轻易出兵,而吾等也在车师和北庭站住了脚,接下来,便轮到匈奴人动手了。”

    冬天一过,便是本始三年了,孤悬域外的他们或许就要面临新的危机,这场持续了一百三年的战争游戏,确实太长了,任弘不由打了个哈欠,自嘲道:

    “真希望点完下一回合,就能结束去睡觉。”

第387章 众生皆苦

    来自罽宾国的小沙门弥兰陀知道,自己上当了。

    和颜悦色的大汉都护王说好要将他送到东方传播释迦摩尼的教义,可岂料送去的却是东北方的匈奴!

    他被一群汉人骑士赶着马队,带到了北庭与呼揭国交界的沙漠边缘,那群精锐的凉州募骑袭击了一个呼揭人的部落,却没有杀戮任何一人,只是将一脸懵逼的弥兰陀,连同他怀里任都护写给右贤王的信,一起留在了呼揭,便扬长而去。

    弥兰陀就这样成了呼揭人的俘虏,好在呼揭人本就是塞人留在金山地区的一支,语言和罽宾王族使用的塞语有些微妙的相似之处,勉强能交流。

    他被送到呼揭王处,又一挥手被送往东方。当时还是七月份,金山(阿尔泰山)的达坂能够通行,后世被称为友谊峰的山峦险如斧剁刀砍,参差不齐,直插云天,北坡上端有许多条冰川。

    翻越后沿着发源于金山东麓的一条河流(科布多河)而行,走上十来天,就抵达了右贤王的新王庭。

    前年的战争,虽然右贤王得到了呼揭和坚昆的接应侥幸逃脱,但也元气大伤,手下诸王死的死残的残。虽然汉军兵力不足未能继续占据蒲类海的王庭,但自从都护占住北庭和车师后,那儿不再安全。右贤王屠耆堂遂将部落迁至他的夏牧场(蒙古国科布多地区),不再南返。

    右贤王手下还剩下几个识字的汉人,弥兰陀所持那封任都护的信,是劝右贤王投降的,什么“君若倒戈卸甲,以礼来降,仍不失封侯之位”。

    信中还提到坚昆王李陵已经答应投降汉朝了,要和都护府夹击右贤王!

    右贤王顿时勃然大怒:“任弘小儿又想用离间之计,他不知道李陵去年就逝世了?一个死人,如何降汉?”

    这件事任弘是真不知道,别看坚昆和北庭就隔着一个坚昆,路程却足有五千里,都够走回长安了,消息没了一年半载根本传不到。

    这封信上面还说弥兰陀是大汉的信使,也是来自罽宾的贵客,让右贤王替自己好生招待,这反而引得右贤王颇为怀疑:

    “你莫非又是任弘派来的奸细?”

    右贤王被吴宗年的背叛伤到了,不再信任任何外来者,而弥兰陀不通匈奴语也无法解释清楚,就这样稀里糊涂的变成了匈奴人的囚犯。

    ……

    这时候天已入冬,即便右贤王的新王庭被金山、燕然山等相夹,已经比较温暖湿润,但这里的苦寒仍是难以形容的,从进入十月起,如刀割的风就吹个不停,风力可将人从马上掀下来。

    弥兰陀的脸被刮得生疼,但这些苦弥兰陀能吃,因为他来自雪山部。

    这个派系源自上座部的化地派,在佛灭度之后四百年,因为守持佛陀原始经说,不认可说一切有部的《发智论》,也不愿意与之辩论,遂移居雪山,以避开有部中的纷争者,隐居于罽宾和难兜北部高寒山区中,条件并不匈奴更好。

    虽然隐居于雪山,但从佛陀开始,僧团们标榜的便是“出世间”,向世间广泛弘法,是所有佛教徒努力的方向。

    他的老师毗卢旃便不希望传承正统经说雪山部就此消亡,在遇到前往罽宾的汉人,描述东方那个古老而广袤的帝国后,心生向往,历经千辛万苦,抵达了雪山另一端的于阗国,将那作为向东方弘法的第一站。

    老师年纪渐长,没法去东方,传承他衣钵的弥兰陀便要接过这项使命。

    虽然阴差阳错没去成大汉来了匈奴,遭到软禁,但弥兰陀还是在寻找机会弘扬佛法。

    在寒冷的冬天里,他学会了一点匈奴语,也了解了匈奴人的生活和信仰。

    正月,右贤王召集了他手下诸王在王庭集会,参加的人数很多,集会期间祭祀先祖、天地及鬼神。

    弥兰陀发现,匈奴人对其祖宗亲人的坟墓十分重视,相信祖先死后有神灵,可以降吉凶,尤其是前任单于的。他们还迷信各种巫术诅咒,而至高神被称之为“祁连神”,匈奴语称天为祁连,这祁连神与后世的长生天并无太大区别。

    “与塞人、月氏人差不多。”

    弥兰陀做出了判断,一百年前,月氏南下,塞人四窜,进入了罽宾,如今月氏又渐渐越过兴都库什山向南发展,已控制了犍陀罗,他们也崇拜天地、太阳和火,信奉巫术。

    而雪山部的同行,因为身毒信奉婆罗门的大国巽伽信婆罗门教而大灭佛法,被迫在犍陀罗发展的说一切有部,不但成功让大夏王弥兰信奉了佛法,成了居士,如今更让大月氏王也对佛法产生了兴趣。

    他们做得到,雪山部也做得到!

    但弥兰陀在匈奴语学得更加熟练,几次对匈奴贵人的游说,都以失败告终。

    从佛陀开始,佛教弘法走的多是上层路线,从商贾和贵族入手,比如作为佛陀居士弟子的孤独长者就是大商贾,买了孤独园送给僧团,让孤独园精舍成了早期两大中心之一。而他的老师毗卢旃之所以能抵达于阗,也是靠了商贾带路。

    其次是王者,最著名的便是阿育王和弥兰王,这些王者自然不会真的出家,多是作为“优婆塞”(清信士)的在家居士,戒律有别于僧侣。

    匈奴右贤王听说过罽宾之名,最初还对弥兰陀有些好奇,一边软禁,一边也偶尔接见他。

    但弥兰陀继承了雪山部这一派的死板和保守,诸如“食肉者断大慈种”、“狩猎是必须永断的十六恶业之一”的说教,在游牧的匈奴贵族听来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此为五戒,只要遵循五戒,发愿皈依佛、法、僧三宝,便能成为佛陀居士。”

    然而这五者皆是匈奴贵族乐此不疲的事,他们喜好杀戮,对城郭汉地偷盗抢掠,生活**不禁野合烝后母,好说大话,没事时就痛饮马奶酒醉生梦死。

    于是右贤王对弥兰陀彻底失去了兴趣,将他踢得远远的,随便赐给一户在战争中失去了男主人的牧民做奴隶。

    ……

    这是一个五口之家,男主人死于两年前与汉军的交战中,剩下两个四五十岁的老人还干得动活,女主人三十不到,却已经被苦寒风霜磨砺得满脸皱纹,家里还有一女一儿,女儿名叫“普洁”。

    当弥兰陀被拴在老人的马后面,朝他们家所在的毡帐走去时,遇到七岁的普洁在草原上打马而过,用一双清澈的眼睛不太礼貌地直视着弥兰陀。

    最初这家人对弥兰陀极不友好,老人的鞭子更随时抽在他身上,但弥兰陀从来没生出过反抗的念头,只告诫自己,要以五事侍奉主人,反而更加勤勉起来。

    一二月的匈奴亦然寒冷,弥兰陀作为奴隶,套马时把手冻僵是常事,每天都要等待出圈的牛羊,等待它们喝水,等待放到很远去吃草。入冬前还要打好干草扎成捆,牲畜的粪便也得铲了晒干一点不能浪费,在大雪降临后,它们或许就是让人维持温暖的最后燃料。

    不过弥兰陀倒是不反感照料牛,在他的故乡犍陀罗,牛的地位很高,牛尿甚至被视为灵丹妙药。

    弥兰陀很快与小主人熟悉了,作为长女,才七岁的普洁已经能撑起半个家,她管理牛羊,娴熟的骑小马,做家事,烧火,抱柴禾,忙个不停,还对自家牧场上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她知道每一只小羊的母亲是誰,她坐在羊圈边上,指挥着笨拙的弥兰陀找羊:“灰色那只,不是这只,是毛向后长的那只。”

    她性子急,嫌弃弥兰陀太笨,干脆自己跳下来,拎着母羊的角把它拖到小羊羔的身边。

    普洁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二月份时,天上刮着大风雪,羊栏的棚顶被吹飞,羊栏里的羊背上落满了雪,把头伸出来无力的蹭了蹭普洁,她站起来还没母牛高,大人出去找跑散的马去了,她急得哭出了声,还是靠弥兰陀撑起了棚顶。

    草原就是这样残酷,经过一冬的暴风雪,死了好多牲畜,这一家牧民财产顿时减半。

    更糟糕的是,他们家的马群跑丢了,普洁的母亲出去找了整整一个月,却一无所获,只能空着手回来,见到弥兰陀后有些吃惊。

    她是一位健美干练的女人,才三十不到,脸上却满是皱纹,显得沧桑不已。

    一天深夜,弥兰陀在羊圈旁睡觉时,这位母亲还摸进了他的怀里,她已经失去了丈夫两年,而弥兰陀这雏儿哪见识过这场面,吓得魂不附体,连忙拒绝。

    “女居士,使不得,使不得,**为僧侣第一大戒,其次是盗杀妄语!”

    而三天后,这位母亲抓回来了几匹野马,在当着普洁的面驯它们时,从马上摔下來,又被马蹄踩中了肚子,受了重伤。

    她没有立刻死去,而是躺了整整七天,事故并不足以致命,致命的是持续劳作后羸弱的身体,贫穷和落后的医术。胡巫来跳了一通大神,收走了两头羊,然后就再也没出现,弥兰陀好歹说服这家人,用他那不算精通的医术为其诊治,却于事无补。

    这位母亲死的那天,两位老人默默将其埋进坟里,表情麻木,犹如死了一头牛那般寻常。祖父喃喃道:在这广袤的草原上,牧人是天生天养逆来顺受的,生与死都太沉重也太平常,那是在他们掌控之外的事,只好丟给祁连神去看顾。

    看着这一幕,弥兰陀双手合十为女主人默默哀悼,又想起佛陀四谛中的苦谛:

    “众生皆苦!”

    中原汉人受苦受累,想到的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揭竿而起砸烂一切压迫者,而佛陀的信众,虽然也悲悯和同情受苦受难者,却将希望统统寄托在了来世。

    普洁没有被允许去坟前,祖母说说子女的眼泪会形成咸水的湖泊,挡住亡魂去往祁连神居所的路,普洁只能远远看着家人将奶酒淋在地上,她带着年幼的弟弟跪着哭起來,然后问了弥兰陀一个问题。

    “弥兰陀,母亲死后会去哪里?真的是祁连神脚边么?”

    弥兰陀蹲下来,温和地为小主人擦去眼泪,给她讲了一个故事。

    关于业报轮回的故事,不论是高高在上的单于诸王,还是普通牧民,甚至是低贱的奴隶,都逃不过生死轮回。众生死了又生,生了又死,生死不已,像车轮一样转动不停,在六道中循环不已。

    天、人、畜生、饿鬼、地狱,加上阿修罗道,称为六道。

    “作善业的生于天、人二善道。”

    “作恶业的堕于畜生等三恶道。”

    弥兰陀对普洁说,她的母亲是个善人,作善业,来世一定能转生于天道,在那儿,众生生活的自由自在,长寿而没有烦恼。

    普洁瞪大了眼睛,这是她头一次听到这样的故事,原来自己爱护的牛羊前世可能是人,最重要的是,她的母亲来世不用受苦受累,这给了她莫大的安慰。

    宗教最大的作用,便是安慰剂。

    就这样,在来到匈奴半年后,弥兰陀终于俘获了他的第一个小小信众。

    弥兰陀开始渐渐明白,自己之所以会阴差阳错来到匈奴,或许是佛陀有意为之吧?

    “匈奴人比汉人更苦,我也不该只盯着贵人游说,而应该留在草原,对普通牧民和奴隶弘法!好让佛法普度众生!”

    ……

    匈奴的春天来得很晚,得三月底之后,渐渐化开的积雪下,才挤出来青青绿草,又开了一丛丛黄色的花。

    母亲死后,八岁的普洁俨然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她和弥兰陀要干更多的活,但偶尔也会表露出小女孩的天真,赶着牛羊走在草原上,她指着满地的花遗憾地说道:“花好美,被羊吃掉了真可惜。”

    但这些花儿很快就被轰隆而至的马蹄踩得支离破碎,一支庞大的军队,从东方抵达了右贤王驻地,远远能望见一面庞大的鹰羽白纛(dào)招摇而过。

    普洁的祖父呆呆地望着这一幕,他是参加过三十年前围剿李陵那一战的老牧民,见状手有些颤抖,拉着全家和弥兰陀一起匍匐在地,远远仰望着白纛,对弥兰陀说:

    “那就是天地所生日月所置的大单于!”

    ……

    ps:第二章在傍晚。

第388章 绿了绿了

    “大单于!”

    右贤王的大帐外,屠耆堂已带着右部诸王拜在白纛之下。

    而壶衍鞮单于也下了马,张开双臂笑着走了过来:“屠耆堂,我的兄弟!”

    大单于亲征,这是十余年来未有的事。只可惜屠耆堂与大单于抱在一起时,发现他美丽的嫂子,那位号称“草原上行走的花儿”的颛渠阏氏没来,不由感到了一丝遗憾。

    壶衍鞮单于头戴一顶金鹰冠,冠顶上立一雄鹰,鹰体中空,饰有羽毛,头部以两块绿松石磨制而成。

    其年纪三十五六,容貌与屠耆堂有几分相似,毕竟他们都是号称匈奴”中兴之主“的狐鹿姑单于之子。

    但壶衍鞮却不是长子,十多年前狐鹿姑单于病逝时,有资格继承单于之位的人很多。比如狐鹿姑的异母弟左大都尉,然而被壶衍鞮的母亲大阏氏派人暗杀了。

    匈奴人也明白国赖长君的道理,狐鹿姑又欲立另一弟,就是那个被任弘骗得团团转,最后死在先贤掸手里的右谷蠡王。然大阏氏却与主政的卫律合谋,矫单于令,与贵人饮盟,立了壶衍鞮为大单于。

    母阏氏不正,国内乖离,由此引发了匈奴内部的动荡,不少诸王遁走远方,不肯再会于龙城。

    人心不附,加上汉朝也不傻乎乎地孤军深入来送人头帮单于刷威望,而采取了防守反击,故壶衍鞮单于在位这十多年,匈奴愈发衰弱了,与汉朝的战争屡战屡败,尤其以三年前右贤王伐乌孙的战争最为惨重。

    屠耆堂面色沉痛地向大单于再次汇报了当时的损失:“除了右谷蠡王先贤掸被斩首头悬汉阙外,居次、名王、犁汗王子、千长、将以下共两万九千余人或被杀或被俘,被汉军掳走马牛羊驴骡骆驼一百余万。”

    此外托了那奸细吴宗年的福,右部的驻牧地依次被汉军袭击,侥幸逃走的匈奴民众也死伤惨重,畜产远移死亡不可胜数,一场战争下来,右部实力几乎减半,曾经幅员万里的领地也丢得差不多了。

    而侥幸没有头悬北阙的右奥犍王、温偶駼王、蒲阴王、伊吾王等,也统统失去了领地。如今只能带着残部寓居于金山以东的右贤王驻地,他们一方面希望夺回领地牧场,另一方面却又对汉军的实力感到畏惧。

    右部这两年舔舐伤口,无力反攻西域北庭,只以呼揭与北庭各国之间的浩瀚沙漠为边界,虽然夺回了汉军无暇防守的蒲类海(巴里坤湖),赶走了想要占据那儿的小月氏,但亦不敢南返。

    等啊等,终于等到了大单于亲征,此举无疑大大振奋了右部的士气。

    之所以时隔快三年才出兵,壶衍鞮单于也有他的苦衷。

    三年前的战争,大汉发十六万骑北征,无疑吓到了匈奴。他们相较过去已经大为衰弱,举国精锐也不过就这个数,单于庭和左贤王部都立刻远迁避汉军锋芒。

    虽然匈奴是行国,但这种违反游牧习惯的突然远徙,也会造成大量牲畜死亡,虽然汉军东路三部几乎无所得,但匈奴人也被折腾得够呛,跑路都来不及,别说支援右部了,本始元年时也光顾着恢复生产和收拢跑散的部落了。

    到了本始二年时,大单于则是警惕于汉军派驻在云中郡的度辽将军范明友。汉虽不欲发动大战,但边境戒备依旧,范明友又是个性子冲的,三天两头派千骑出塞打秋风,还真吓得匈奴人不敢南下牧马,又发左右大将军各万骑以备汉。

    不防不行啊,当年伊稚斜单于时,就是因为小觑了汉军出塞作战的实力,数次遭到卫青、霍去病的袭击,河南、河西丢了个干净。

    匈奴内部的有识之士能敏锐地意识到,经过二十年休养生息后,曾经那支侵略性十足的汉军又回来了,攻守之势异也,谁知道会不会忽然有位将军直捣单于庭。

    直到年初,在确定汉军没有大肆出塞的打算后,大单于才终于抽出空,硬着头皮带三万骑西行亲征。

    西域是匈奴的右臂,也是财富、铁器和黄金的主要来源,可现在,这一切都没了。

    “胡之俗,以马上战斗为国,故有威名于百蛮。”

    匈奴是百蛮大国,除了匈奴本部诸部外,还奴役着丁零、坚昆、呼揭、乌桓等族,大单于也担心,若是迟迟不对上次战争进行报复,一旦显示出衰弱的迹象,这些部族恐怕会背离匈奴。

    伊稚斜单于后,匈奴已极其危险,全靠汉军赵破奴、李陵、李广利连续送了三波,才让匈奴恢复了士气和威望。

    所以匈奴必须对汉用兵,显示自己的力量尤在,只是对汉之边郡又不敢打,从东边的辽东看到西边的敦煌,都有长城庇护,汉军驰援也快。左看右看,还是汉军尚未站稳脚跟,兵卒也少的北庭西域最好打。

    但匈奴内部对于如何打这场仗,其实还有争议。

    在右贤王为单于准备的金帐中啃着腿议事时,诸王各抒己见,壶衍鞮单于便点了两位随他而来的年轻小将。

    “稽侯珊、呼屠吾斯,你们怎么看?”

    ……

    匈奴内部一直有对壶衍鞮得位不正的说法,能够上位全是靠了他母亲大阏氏和卫律,这让他忐忑不安。

    而年过三十却仍没有生育,更被壶衍鞮单于视为,这是祁连神对自己的惩罚,也是对大单于威望的巨大打击。

    壶衍鞮单于纳女上百,可就算他累得腰都快断了,却仍没有一儿半女,绝望之下,只能封了自己的弟弟为左贤王,往后只能由他来继承大单于之位。

    而左贤王的两个儿子,则被壶衍鞮单于接到了单于庭居住,视若己出,便是稽侯珊和呼屠吾斯。

    这里两个陌生的名字,可在历史上,等他们成为单于改名后,却是中国人最熟悉的两位:

    一个是抱得王昭君而归的呼韩邪。

    另一位,就是被陈汤悬于北阙,喊出那句“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的郅支!

    稽侯珊便是呼韩邪,头上戴着貂皮毡帽,两条乌黑的辫子从两侧垂下来,如今年仅十五,他是左贤王的次子,然其母贵,故被立为继承人,他目光温和,与右部众人有说有笑,眼睛细长如柳叶,嘴也甜,以长辈尊称诸王。

    呼屠吾斯便是郅支,年才十六,他是左贤王的长子,然其母贱,他的长相更有侵略性,头发扎成一根长长的辫子,腰上佩着一把长刀,此刻也跃跃欲试,不欲逊色于弟弟。

    听到大单于点名后,稽侯珊放下手里的角杯,他是个喜欢思而后动的人,说话也十分温和,他的主张和大多数匈奴诸王一致。

    “此役,应当以战促和,以数万骑袭击北庭,以俘虏的汉军士卒做要挟,设法让大汉恢复和亲。”

    恢复和亲,倒不是稽侯珊的原创,而是他曾祖父且鞮侯单于时提出来的。

    漠北之战后,大汉日益傲慢,汉武帝想要将匈奴变成臣妾一般,数次遣使告诉匈奴:“南越王头已悬于汉北阙下。今单于即能前与汉战,天子自将兵待边;即不能,亟南面而臣于汉。何必远走,亡匿于漠北寒苦无水草之地也?”

    然而匈奴自持百蛮大国身份,对冒顿时代骑在汉朝头上逞威的往事念念不忘,称臣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

    做汉朝的女婿倒是不错,不论君臣主藩,只论亲戚。到了且鞮侯单于时,便在给汉武帝的回复时自称:“我儿子,安敢望汉天子,汉天子,我丈人行。”

    然而也是这一位,扣留了苏武,让汉匈关系再度跌落冰点,使汉武帝放弃了招降的念头,只欲一举灭亡匈奴!

    然后就是冒进的汉军连续三四场大败,到了狐鹿孤单于时,在收降了李广利,吃下数万汉军俘虏后,自持匈奴已经复兴,便再度想要变成兄弟之国,提出:

    “南有大汉,北有强胡。胡者,天之骄子也!欲与汉开关市,娶汉女为妻,岁给遗我糵酒万石,稷米五千斛,杂缯万匹,它如故约,则边不相盗矣!”

    匈奴想要恢复过去的关系,让汉朝贡岁币献公主,然而匈奴不再是一百年前的匈奴,大汉也不是白登之围时的大汉了。连主政的大臣卫律都觉得不现实,随着汉朝转变战略,只防守反击,匈奴就没了法子,话语也软了下来。

    到壶衍鞮单于在位时,送苏武回大汉,试图缓和两国关系,重提和亲之议。

    但霍大将军表面是个鸽派,内心却是鹰派,继承了孝武遗志,认为汉与匈奴之间,只有匈奴无条件投降为臣一种可能,和亲绝不可议。

    双方便如此别扭着,随着匈奴兵数困,国益贫,越发希望和亲结束战争,但又觉得是自己太过软弱为汉所轻,便每每想用一场战争的胜利来促进和亲。

    上次进攻乌孙索要解忧公主,也是想以之为人质。

    如今稽侯珊则是想以任都护和北庭汉军将士为人质,因为他在左部时听到了一个传闻:

    “听说如今大汉的天子,与都护任弘相爱。”

    现在的任弘已经名扬匈奴,再不会出现“任侍郎”是“任谒者”他爹的笑话了。

    “稽侯珊,你这是在做梦。”

    呼屠吾斯忍了许久,此刻终于发声了,他和大多数人以战促和的打算不同,从一开始就极力主张对汉强硬,这是一场不死不休的战争!

    “曾经,从右贤王庭蒲类海以西,直到乌孙东境一线,几十个小小的绿洲城邦,犹如穿在大单于腰带上的珠子,只需僮仆都尉每年征收税赋,加上西域各国按期纳贡的奉献,都能得到许多黄金美婢。”

    “可如今都没了,这如同家中的西域美妾,被汉人夺走,置于自己床榻之上。”

    在草原上,部落之间发生冲突,老婆被敌人夺走是常有的事,这时候就应该喝一整袋奶酒,提起刀找上门去,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否则便是奇耻大辱。

    当然,也有去得太迟,过了一年半载老婆大着肚子或抱着娃回来的。

    而如今西域这能歌善舞的“胡姬”被大汉夺走已有三年,以丝绸缠绕其身,以礼乐调教其行,早已是别人的形状了。

    匈奴这前夫哥的头顶,恐怕比大单于鹰冠上的绿松石还要绿。

    在呼屠吾斯看来,是男人就得做点什么!怎能坐视美妾被对方拥在怀里,还想着如何和汉朝讨价还价谋求和亲呢?

    “耻辱,真是耻辱!”

    他这是骂了稽侯珊,也骂了领地被夺却不敢回去的右部诸王啊。

    亲历了与任弘历次较量的蒲阴王听不下去了,开始说起汉军的强悍,以及那任弘的狡猾之处,一件件一桩桩都是血泪。

    然而呼屠吾斯年轻气盛,根本听不进去,只一挥手,说了一句得罪所有人的话。

    “之所以屡屡战败,那是因为……右部都是废物!”

    右贤王眼中闪露怒意,蒲阴王愕然无言,稽侯珊满脸尴尬,倒是壶衍鞮单于露出了笑。

    而呼屠吾斯更朝大单于下拜道:

    “呼屠吾斯愿为大单于先锋,给我万骑进攻北庭,定能斩了任弘之首,献祭给祁连神!”

第389章 达坂城的姑娘

    “单于大点兵,右贤王说了,每个帐落都要出一个人。”

    距离弥兰陀他们见到鹰羽白纛没几天,统治这片草场的百骑长亲自来到普洁家,点了普洁的祖父出征。

    普洁的祖父没有答话,只在帐外修补着他那把角弓,倒是普洁的祖母手持舂酪的木棍,与百骑长据理力争。

    她絮絮叨叨说起自己儿女们的事情:大儿子长到三岁就病死了,二儿子顺利成人,娶妻生了一双儿女,却死于三年前的石漆河之战。

    “一定是弄错了,我家只剩下他一个男人了,此外就是刚断奶的孙子,他走了,谁来家中的活?”

    然而百骑长却无动于衷,问了问旁边的汉人书吏后,指着远处正在和普洁为母羊挤奶的弥兰陀道:“你家不是还有一个奴隶么?”

    匈奴右部比单于庭和左部更加落后,本无文书,以言语为约束。直到如今这位右贤王接纳了一些投降的汉人,比如吴宗年,教其左右疏记,以计课其人众畜物,右贤王赐予了哪家奴隶,他们记得一清二楚。

    纵普洁的祖母哭哭啼啼也无法博得百骑长的同情,只指着丈夫撒谎道:“他骑不上马,开不动弓了。”

    “我开得动!”

    普洁的祖父却唱了反调,站起身来,翻身上了马匹,表演了自己的力气,将角弓拉得如同满月。虽然收弓后有些喘,但他很想加入这场战争,也不管妻子如何瞪自己,拍着胸脯对百骑长道:

    “我当年跟狐鹿姑大单于去过浚稽山,杀过汉兵,抢过他们的甲胄,如今虽然老了,却宁可死在马蹄下,也好过在家病死。”

    “这才是昔日祁连神最勇敢的战士。”

    百骑长大笑:“不过这次,我们只是去看管大军后方的畜群,不会到前线。”

    壮者在前冲锋陷阵,老弱在后看管畜群,以补给大军,这是匈奴作战的惯例,畜群就是他们的辎重。

    这天晚上,普洁听到祖母和祖父吵了一夜的架,声音极大,相互威胁要杀了对方,最后祖父还揍了祖母。弟弟也在不断哭啼,这让八岁的普洁很害怕,她抱着弟弟来到弥兰陀睡的空羊圈,跟他挤在一起。

    “弥兰陀,又要打仗了。”

    普洁还记得事,上次战争,他的父亲也是这样被百骑长征走,再也没回来。

    这让普洁说起汉人时十分愤恨,觉得他们是自己的杀父仇人,祖父便总是如此灌输。

    弥兰陀则给她讲了琉璃王和佛祖的故事。

    “琉璃王与释迦族有仇,兴兵进攻释迦族的城郭,释迦族向佛祖释迦摩尼求助,因为佛祖有**力,完全可以将琉璃王的军队移到海中,或将释迦族人移到他方国土,或以铁笼子覆盖全城保护他们。”

    “然而佛祖却拒绝。”

    “佛祖为什么拒绝?释迦族不是他的亲人么?”普洁很诧异,她若是有这样本领,遇到汉军来进攻匈奴,肯定会将汉人统统移到苦寒的金山顶上冻成冰坨坨。

    弥兰陀笑道:“佛祖说,众生有七事不可避免,即生、老、病、死、罪、福、因缘。琉璃王与释迦族的过节,是前世的业报,即便救了一时,又如何能覆盖住他们往昔的业呢。”

    “就算没有佛祖帮助,但释迦族人技艺高超,他们在八百里开外就能遥见琉璃王,或射落对方士兵的头髻,或射断对方弓弦,或射破器杖、幢幡等,但并未伤人。”

    “为何不伤人?”普洁听得入迷,但又十分不爽,她若有这本领,大可站在帐篷顶上,开弓将八百里开外的汉兵一个个射杀,那样他们就无法伤害祖父了。

    “因为释迦族人都是佛门居士,个个持戒,他们连蝼蚁尚且不杀,更何况是杀人?”

    “不过城中有位十五岁童子,名叫奢摩,他登上城墙独自应战,伤损了众多敌军,但却被释迦族斥责了,说,你有辱于释迦族的门户。我们一人能敌万人,如果迎战,必定能摧毁敌军,可一旦杀害人命,死后将堕地狱,你应速离此地,不要害了我们。”

    “这之后,释迦族便不做抵抗,打开城门,琉璃王军队顺利进入,他将所有释迦族人双足埋在地下,让暴象踏死。另外再挑选五百释迦族女人,带了回去,斩断她的手足,扔入深坑。”

    为琉璃王所杀之人,有九千九百九十,血流成河,环绕迦毗罗卫城,全城都成了废墟。

    普洁虽然年纪小,但也越听越觉得不对味:“弥兰陀,我不明白,佛祖就这样看着亲人被杀光?”

    弥兰陀叹息道:“这是前世结下的业报,若是插手,便不是救他们,而是害他们。”

    弥兰陀安慰普洁道:“但佛祖为死去的释迦族人演说苦集灭道,诸人尘垢俱尽,得到法眼净,命终后升到天上,来生都转世到了天道,长寿无忧,再无烦恼杀戮。”

    “而佛祖又下了预言,说琉璃王和他兵众七日之后,都将毁灭。琉璃王闻言,非常恐怖。到第七天时,琉璃王以为已幸免于难,便带军队与釆女举行宴会庆贺,忽然天空中,云团翻滚,倏起雷震,暴风骤雨,将所有人漂溺而死。琉璃王堕入阿鼻地狱,天火将宫城一烧而空!”

    听到这普洁才大喜:“是佛祖终于忍不住施法了么?”她见过祁连神的胡巫经常在大军出发时,施法诅咒汉军。

    弥兰陀却摇头:“这不是佛祖,是业报。”

    在雪山部这些原教旨的佛教徒看来,若以个人意志可以遮止业力现行,又怎么能成立业果不虚?因此,即便是具足十力的佛陀,在业力成熟之际,也不能拯救一人,毕竟谁也无法改变业果的规律。

    和这件事类似,当大夏人和安息人进攻北身毒时,佛陀的徒子徒孙们也无一人做抵抗,只为死去的人超度念经。

    过了一百年,轮到塞人入侵犍陀罗和罽宾时,皈依了佛法的大夏希腊人也重复了这样的事,甚至还说服族人放下武器,任由塞人凌虐。

    他们相信,人世是短暂的,为来生轮回做准备才是正途。

    但这结果却让普洁听得头疼,嘟囔道:“弥兰陀,我不喜欢这个故事。”

    然后就抱着听瞌睡的弟弟离开了羊圈。

    她却是忘了问弥兰陀,究竟是多大的业报,让琉璃王灭了释迦全族?

    很久以前有一个渔村百姓,因为时值饥荒,米贵如黄金,就捕鱼而食。而村中有一小孩,才八岁,虽然不捕鱼,但见到人们捕到一条大鱼时,心生欢喜,拍手大笑。

    释迦族人前世便是渔村百姓,池中大鱼便是琉璃王,见鱼而笑之小孩,便是佛祖!

    弥兰陀在羊圈里念着经,若是普洁祖父战死了,他一定会为他念经超度,只希望他这次去,宁可被人杀死,也不要杀人,目光不能只看今世,还得看来生,最后肯定是杀人的比较亏。

    而在外面,普洁的祖父却咬着牙,磨了一夜的刀,那是一把他多年前在战后汉军尸体旁捡来的环首刀。

    到了次日,虽然被祖父暴打一顿,但普洁的祖母还是一早起来,制作了酪,塞进行囊里,又将家里仅剩的几条肉干给了丈夫。

    而普洁的祖父则阴着脸,只将昨夜磨得锋利的刀给了她,当着弥兰陀的面说道:

    “奴隶若是敢乱来,就杀了他!”

    “弥兰陀不是奴隶!”普洁如此争辩,虽然不喜欢弥兰陀昨天的故事,但心地尚善的她还是将弥兰陀当家人——就像将圈里的牛羊也当成家人一样。

    普洁的老祖母接过刀,却不以为然,和普洁对弥兰陀有好感不同,她对这个奴隶一直十分鄙夷。

    “他比羊还听话,还是阉过的羯羊,连女人都不敢睡!”

    ……

    普洁祖父加入的,确实是负责看管辎重的大军,匈奴人的军粮便是风干的肉和硬邦邦的酪,还得有畜群补给,一般在军后一两百里外的安全地带放牧。

    而在他们之前出发的,则是大单于和右贤王的主力,足有五万骑之众,除了大单于从单于庭和左部带来的人外,右贤王麾下的帐落,几乎一户一丁。

    而前锋则是当日说了大话的呼屠吾斯,也就是郅支。

    郅支当日一番豪言,成功得罪了右部诸王,却让大单于很欣赏,当场就封他为万骑长,将单于庭万骑为前锋,先行抵达北庭。

    他们从金山隘口进入呼揭东境,作为右贤王在北庭仅剩的手下,呼揭王在此等候汇合。而后再南下沿着大沙漠(古尔班通古特沙漠)的边缘前进,和天山以南大沙海的流沙不同,这片沙漠是固定的,春季融雪后,那些短命植物迅速萌发开花,远远望去一片草绿花鲜,繁花似锦。

    等能够望到巍峨的白山时,在雪水滋润下,环境就更好了,山脚下是一片望不到边的湿地,水草肥美,一团一团水洼碧蓝碧蓝,倒映着蓝天白云和连绵起伏山脉,无数黄鸭野雁被马队所惊,嘎嘎叫着从头顶飞过。

    若是放在过去,这里是右贤王庭最富饶的土地,骑手跨上骏马,扬着鞭子,驰骋纵横于畜群之间,白的羊群,红的牛群,像丝绸缎子一样散开成一条长带来回飘荡,

    还有就是那些水鸟,自由繁衍生息于此,尤其是黄鸭,嘎嘎叫着从头顶飞过,在人的心海荡起涟漪。

    可如今,白山北麓的匈奴部落却迁徙一空,汉人甚至连位置靠东的车师后城、卑陆后国也撤销迁徙,集中到了东且弥城,以及一座在天山南北隘口新修的城池。

    看着这片土地,郅支心生向往,他虽是左贤王的长子,却因为目前卑贱故地位很低,远不如弟弟呼韩邪,将来想必也不会被当做继承人。

    所以他就不得不在大单于面前极力表现,以赢得机会,大单于对右贤王的屡屡战败多有不满,若非右贤王贿赂了颛渠阏氏屡屡说好话,恐怕连王位都保不住了。

    若是自己能够在这场战争里为匈奴雪耻,假以时日,或许右贤王的位置轮到自己也说不定呢?

    虽然右谷蠡王的位置自先贤掸死后还空着,但郅支没兴趣,两位右谷蠡王连续出事后,匈奴内部一致认为,这个封号不吉利。

    他们的大军从空无一人的白山北麓掠过,目标直指汉人要塞而去,虽然汉军在北庭的主要据点是西且弥城,但那座新城占据了通往车师的要道隘口峡谷,是必争之地。

    可当先锋渐渐靠近时,郅支却为远处看到的情形一惊,不由揉了揉眼睛。

    那一道连绵向两侧眼神的灰黄色细线,让郅支熟悉而又陌生。

    熟悉是因为,这是汉朝北境,从辽东延伸到敦煌玉门关的长城,夯土为塞,挡住了骑兵的马蹄,是每次匈奴妄图入塞,都绕不开的壁垒。

    陌生则是因为,它居然出现在了北庭,出现在了天山脚下!

    但郅支在眺望后,又不得不承认,这长城确实修得巧妙,正好卡在了一道宽达二三十汉里的峡谷“白水涧”上(乌鲁木齐达坂城镇)。

    其左边是一片广阔的盐湖,右边则是天山北麓崎岖的山地,长城取当地碎石,夹沙土夯筑而成,随山岩而走,每隔百步就修了一座烽燧,十分密集,可以相互照应到,长城的左、中、右还屹立着三座障城,而以中央扼住道路的那座最大。

    眼下若从高空鸟瞰,便会让人觉得,汉军是在以巍峨连绵数千里,高达万彻的天山为长城!

    郅支收起了心中对未来的遐想,他远没有看上去那么莽撞,只觉得被雪山和长城的组合晃有些眼晕,这注定是一场不好打的仗啊,他唤来呼揭王,问他:”这城叫什么?“

    “因扼于达坂隘口之上,故汉人称之为‘达坂城’!”

    ……

    达坂城,这就是副都护常惠带着任都护从西域各城郭征召来的民夫,以及汉军戍卒三千人过去两年的成果,在开春五千游侠儿抵达后,抓紧完成了最后的建造。

    北庭是为反攻匈奴而设,但孤悬域外,匈奴来此远比大汉方便,故在进攻之前,先得想着如何防守。

    对大汉这种基建狂魔而言,修长城自然是第一选择。

    相较于孝武时派遣十八万民夫,用长达千里的长城将整个河西走廊包了起来,以隔绝胡与羌之路”,甚至将从玉门关往西,列亭障至牢兰海,这道不过三十汉里,区区三座障塞,数十个烽燧的工事,压根不能叫长城,短城还差不多。

    “古有秦王践华为城,而如今,都护则是践天山以为城!”

    冯奉世站在任都护亲自命名的达坂城头,匈奴人果然还是来了,烽燧已经点燃了薪火,狂风将烟吹得四散,而号角鼓点也已敲响,一同响起来的,还有戊己校尉韩敢当招呼游侠儿们的大吼:

    “诸君速速备战,胡虏又来送人头了!”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390章 最近新进了一批汉式装备

    “我的毡笠!”

    站在障塞顶上,忽然一阵大风吹来,万章只觉得头顶一凉,抬起眼睛就看到他的帽子随着风飞上了天,吹了老远后,朝数里外驻马的匈奴人处飞去。

    气得他指着它大骂道:“你这毡笠,平日里也算暖烘烘的贴心,不想竟公然投敌!”

    这是来到达坂城后短短两个月间,万章第三顶被风吹走的毡笠了,直叫他欲哭无泪。

    万章嘟嘟囔囔地骂着,也怪他,刚才是听到鼓点太着急,众人匆匆上了障塞,忘了将缨系起来,只能自认倒霉。

    曲长司马舒则笑骂道:“知足罢,我听说西二燧那边,昨日便有人被风吹得飞了起来,掉下烽燧摔烂了脑袋,那是西部侯官死的第一个人,好在被韩校尉算了战殒。而这三座障塞几十个烽燧上,连一杆汉旗都没法立,没办法,一立就倒!”

    司马舒多年前曾随奚充国校尉送信去玉门,在魔鬼城引开追兵,竟还未死,又随堂邑侯赵汉儿护送过乌孙王子,如今也当了曲长,最大的爱好是讲荤段子。

    因为由任都护做媒,司马舒娶了一个皮肤白皙的车师王族女子为妻,且老喜欢提“葡萄”,有事没事就往嘴里塞一粒葡萄干,遂被韩敢当校尉取了绰号“司马葡萄”。

    司马舒让众人在障塞上时都低着身子,倒不是怕胡虏近前射箭,而是畏惧达坂城的大风。

    要说这达坂城也够稀奇,万章他们先前待了小半年的车师,离此不过一百多汉里,而达坂城去北庭汉军的唯一要塞西且弥,也百余里,但天气却截然不同:车师如火炉般炎热,而西且弥则凉飕飕的,真是咫尺炎凉。

    而这种两地反差极大的气温,也让位于中间的达坂城成了一个老风口,大风小风天天有,早先来修长城的戍卒们调侃的说,这里的风一年只刮一次“从冬刮到春,只余夏”。

    达坂城附近树多水也多,榆树和白杨还有杏树,一片一片树林将远近包个严实,但均长不高,树干无一例外向东南方向倾斜。在万章看来,这大概都是被风吹的,他有点怕自己在这待久了,会不会也被吹歪。

    “小解时捂着点,万万莫要硬起来,万一遇上强风,那活或许真会被吹折了。”

    司马舒哈哈大笑,来到达坂城后,身边没有美丽的车师妻子暖被,日子更加清苦,他只能靠荤段子来调戏新兵取乐了。

    因为司马舒是追随过任都护和堂邑侯赵汉儿的老卒,时常说起过去的经历,万章问起这里的风,和斩右谷蠡王一战遇到的孰大孰小。

    “那一战我不在。”司马舒白了万章一眼,又塞了一粒葡萄干在牙缝里细细嚼着,只伸出受过箭伤的左手感受着风向:“只听人说,那次是逆风而行,而这次,风向对我军有利。”

    达坂城属于季风气候,为夏半年刮东南风,冬半年刮西北风,这几天正好刮起了东南风,来自吐鲁番盆地的热风穿过峡谷隘口,让人不觉之间,后脑勺和背上就全是汗。

    匈奴人就没有这般舒服了,被这几乎一天不停的风闹得没脾气。前日初至时,他们派了三四千名弓手,想要利用弓箭抛射的射程,围攻西边靠近盐湖的障塞。

    但弓手们射出的箭却撞上了迎面而来的东南风,射程大大缩减落在烽燧前十几步不说,准头也差得不行,汉军举盾或缩头便轻易躲过。

    反而是烽燧上汉军士卒操弩而射,有了顺风之效,忽然增加的射程往往能吓到匈奴人,逼得他们只能后退。

    所以万章他们的工作其实挺简单,和平日一样,烽燧上放放哨,见到有胡虏过来就放上几弩,举烽告知障塞敌情即可——韩校尉和冯司马奉都护之命在此督战,严禁任何人出塞。

    第一次打仗的万章有些担心,因为这道“长城”虽然将通往车师的路几乎封死,且高达丈余的长垣外还设了虎落,挖了沟渠。但汉军人数有限,三千人放在了西且弥,只剩下三四千守着达坂城塞,分散开来后,一燧不过五十人,障塞里五六百,若匈奴集中攻击一点,击破还是不难的。

    司马舒却很有经验,他在边塞多年,知道这些看上去不高的墙垣真正功效。

    “长城防的不是人,而是马队。”

    骑着马时险道倾仄,且驰且射,中国之骑确实有点比不上,若是急躁去追,碰上高手,可能被其戏耍致死。可若是失了马与汉军步战,那匈奴人简陋的甲胄兵器,就几乎只能完败。

    人加把劲能轻松翻过丈余高的长城,大队的骑兵却做不到,而众所周知……

    司马舒笑道:“边塞之人都知道,有马的匈奴骑兵和无马的匈奴步兵,全然是两回事!”

    ……

    作为老对手,匈奴人自然也明白这点,到了第三天时,他们果然又玩了声东击西的把戏,试图进攻西边的障塞,但主力却出现在了东边,集中兵力进攻一座烽燧。

    也不管轻侠戍卒死守燧中,只填平了沟壑,让人扛着宽大的木板,铺在墙垣之上,想让马队就此越过障碍。

    可才过了百余骑,匈奴人就迎来了惊喜。

    随着烽燧举烽,汉军自然知道是何处受到了攻击,达坂城障塞处驻扎的骑兵曲立刻出动,领军的是校尉奚充国。

    这位校尉素来以神速出名,十余里路,疾驰的骑兵片刻便至,反而将越墙而入的匈奴人包围,逼得他们不得不丢下一百多具尸体退却。

    这也是汉军在河西长城的套路,依靠烽燧确定匈奴人入寇位置,再以个都尉、侯官处驻扎的骑兵进行支援,如此便不必盲目地满世界找入塞的匈奴人。

    而这些死去的匈奴人头颅,很快就在冯奉世和韩敢当的命令下,挂到了每个烽燧之上。汉军大声鼓噪嘲笑匈奴,反而很希望他们继续强攻,多送些人头来,这点人完全不够分啊。

    若是换了老练的胡王,自然不会上当,但郅支年轻气盛,一怒之下,还真下令对达坂长城最靠东的障塞“东沟塞”发动了攻击。

    因为此处风大且时间紧迫,那障塞高不过两丈,身手灵活点的人都能爬上去,给人一种不难攻打的错觉。

    匈奴人挑了一个没有风的下午,五千人以强弓抛射如雨般的箭矢,三千人扛着简陋的木梯发起了仰攻。

    可汉军也不虚,大黄弩,蹶张弩,劲弩长戟射疏及远,而等匈奴人侥幸爬上墙垣,迎接他们的则是坚甲利刃,长短相杂。

    万章等来自三辅的轻侠恶少年们,虽然只在车师接受了几个月的系统训练,勉强能够结阵,金鼓旗帜还辨认得不太明白,但守城也不必讲究那么多,听着屯长号令站在女墙之后,听到喝令后,便举着手里的长兵短兵朝匈奴人捅去就行。

    匈奴人的刀铤很难破开汉军前排的铁甲,不断落下的锋利矛戟则让他们死伤惨重,进攻十分艰难。

    而障城一角,比墙面高丈余的角楼之上,还有更凶险的兵器在等着他们!

    奉命守备东沟塞的司马舒亲自站在角楼上发号施令,而左近则是几个戍卒和工匠操控的器械:

    俨然是一辆安装在高处的“车”,上面架着大木所制的弩臂,长竟有一丈二尺,比大黄弩还大!车有两轴三轮,如今拆卸了轮子固定在角楼上,车箱左右有横柱,士卒缚弩于柱旁。

    这是一架“连弩之车“或曰”绞车连弩“,据说是战国时墨子的发明,常用在守城之时,秦始皇曾将其置于楼船之上,在胶东射杀了大海鱼,一次能发三十支箭!

    但到了汉时,能工巧匠们不管怎么鼓捣,最多只能做出参连弩,一次发几十上百的黑科技,似乎只存在于古书上,看来还是后人太不努力啊。

    汉军中的连弩之车,就是原始版的床弩,一次发一矢,但还是保留了“连弩”这不符实际的名称。

    据说当年李陵孤军北上时就带了一辆连弩之车,被狐鹿姑单于追击围困时,因发连弩射单于,逼得单于一度撤走。

    当初任都护来西域赴任时,还从长安的工官处带了些工匠来,寻找合适的木材,打造了这少见的汉式装备。

    但此物的准头很不好,虽然射程远但没有意义,反而在近处威慑力极大。

    故司马舒先是令人引而不发,直到障塞下的匈奴人越挤越多,才让工匠操作。

    弩车机郭用铜一百五十斤制成,要靠兵卒一点点转动绞车把手,带动辘轳拉动弓弦,使其慢慢张开绷紧,扣在牙上固定。又有专人将长长的箭矢扛过来装好,调整位置瞄准障塞下进退不得的匈奴人后,工匠举起木锤猛地一砸机郭!

    伴随着一声如雷吼般的声音,箭矢被弹出,拉拽着其后连着的长长绳索飞速向前,直接怼进了十余步外的人堆里。

    射爆了一个倒霉鬼的脑袋,溅射开一阵红白相间的花海,又刺穿了第二个人的胸膛,将他的心肝肺一串带出,钉入第三个人的肚子上,又将后面波及的几人一起射倒,一时间哀嚎阵阵。

    一弩倒十人,且不说这瞄了半天的效率,是否比得上十把普通弩,威慑力却是相当惊人,本就在强撑的匈奴人士气一瞬间便崩溃了,不管后方远远督战的郅支如何斥责,都如潮水一般退却。

    而汉军也不追击,虽然目光所及只有一万匈奴人来攻,可谁知道后头的沙漠边缘,是否藏着单于和右贤王的主力呢?匈奴虽然装备不如汉军,但却是战术大师,好为诱敌疑兵,还是谨慎为妙。

    等匈奴人这一波攻势失败后,轻侠和戍卒们自是开开心心哼着歌砍匈奴人的首级,为此没少发生争抢闹腾,素质果然还是不行。

    而司马舒一边派军法官去收拾他们,自己则仔细检查绞车连弩,亲自给它涂抹膏油,手法比伺候妻子还轻柔,达坂城风这么大,木头容易开裂。

    这东西可金贵着呢,十多名匠人花了一年时间,才造出五辆绞车连弩,两辆安置在西且弥城,三辆则安放在达坂城塞,等的就是匈奴来送人头。

    而任都护还专门给她们取了个名:

    “达坂城三姊妹!”

    达坂城的姑娘们原来在这呢!

第391章 武能越塔送人头

    郅支硬着头皮在前线打了几天,虽有心杀死,但匈奴人攻城实在太过差劲,付出了数百死上千人受伤,都未能突破达坂城塞的三十里长城。

    这初生牛犊才明白了河湟之虎的厉害,不得不派人回后方五十里外的匈奴大军求援。

    然而大单于传来的命令,却让郅支暴跳如雷。

    “让我再攻一阵诈败撤兵?”

    他一下子才明白为何大单于那么干脆地任命自己为万骑长,原来并未指望能破壁而入,而是想利用他这个左贤王庶长子作为诱敌之兵。

    诱敌深入是匈奴人屡试不爽的老战术了,从白登之围到让李广利全军覆没的燕然山之战,都是这一招,这次也不例外,大单于和右贤王的主力就在郅支身后数十里外等待,一旦汉军在击退郅支后贸然深追,便能以四五万骑围之!

    大概是怕郅支年轻气盛不听指挥,大单于还派了使者,让与郅支同行的呼揭王代其指挥。郅支也只好不情不愿地交出兵权,任由呼揭王指挥了一场强攻后的诈败,近万骑匈奴人又挨了几发“达坂城三姊妹”的激射后,便仓皇四散而走。

    然而任匈奴人如何努力演戏,汉军却无一人出塞,暴躁的韩敢当本欲追击,却被奚充国和冯奉世按着,这可是任都护特地叮嘱过的,此番御敌只守不攻,功亦不在斩首多寡,能让匈奴人无功而返便是胜利。

    而西边被汉军加固过,由副都尉常惠及校尉郑吉守备的东且弥城(乌鲁木齐),在匈奴乌籍都尉围攻下亦完好无损,同样诈败的套路也未能让老成的常惠上当。

    诱敌不成,匈奴人有些对眼前的障塞长城没辙了,他们人数虽众,但想要强攻下也会付出巨大的损失。汉朝边塞的长城易入,是因为足够长,总有破绽,而这道达坂长城才三十余里,各障塞互为犄角。

    壶衍鞮单于只觉这任都护与他所闻不同:“本以为任弘号称‘虎’,应是像霍去病那样敢于冒险之人,不然当年也不会孤军深入,取车师击日逐王庭以救乌孙。”

    作为任弘的老对手,右贤王对此人的了解比大单于可深刻多了:“此人还有一个称谓‘沙漠之狐’,兼有狐狸的狡诈和猛虎的凶恶,相比于霍去病,他更像卫青,实难对付。”

    他以为,这是匈奴在卫青霍去病后,遇到最可怕的对手。

    “而这次,任弘恐怕看出我军主力在后,是要学此物,做一只‘北庭之龟’了。”

    右贤王指着被匈奴大军闯入领地后,缩了脑袋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一只四爪陆龟。这是北庭唯一的龟类,高隆的背甲,粗壮的四肢,脚趾比普通乌龟少了一个,喜欢吃刚刚冒尖的盐生植物。

    “既然汉人不为诱敌所动,那便将全军都压上去,以逼迫车师汉军北上支援。”

    壶衍鞮单于如此下令,却又踩着那只四爪陆龟的背,将利刃从其甲壳侧面的缝刺了进去!

    “再硬的龟壳也有缝隙,只望右奥鞬王和稽侯珊能立奇功!”

    ……

    尽管达坂城是连接天山南北最方便的道路,但天山隘口远不止这一个,虽然大多数陡峭难行,但若是绕远路走蒲类海,便能进入哈密盆地,再沿着天山南麓西行,十日可抵达车师国。

    蒲类海的右贤王庭这几年数易其手,先是被蒲类将军西征军占领,又转手给了小月氏狼氏部落,但小月氏得而不能守,又被匈奴右部夺了回去。但右贤王唯恐再遭到袭击,亦不敢南迁,只派了其堂兄,刚被大单于任命为日逐王的薄胥堂占据。

    “右奥鞬王,我们走的这条路,就是任弘袭击车师的故道吧?”

    兄弟之间永远是竞争的,郅支表现积极,呼韩邪也不能落下风,主动随军而行,与右奥鞬王车犁带着近万骑走在这条路上。

    这确实就是任弘当年走的路线,被称之为“莫贺延碛”的大沙海当年让汉军好生犯难,如今也并未因来的是匈奴人而让路,长八百里的沙漠目无飞鸟,下无走兽,复无水草,匈奴人得一边走一边杀戮疲乏倒下的马匹,饮其鲜血。

    不过昔日任弘路过时遇到的孝武时汉军尸骸,如今却已被收敛一空——都护府出了价,途经此道的商队若能收拾一具汉军骸骨交给都护或玉门关,便可得布半匹。

    只可惜随着小月氏丢了蒲类海,此道不再安全,商贾遂绝,转而走有汉军烽燧护卫的楼兰道。

    如今匈奴人故技重施,呼韩邪以为,以任弘之狡诈,不会不设防备。

    右奥鞬王车犁笑道:“防备又如何?西域汉军不足一万,大多数集中在东且弥与达坂城,大单于与右贤王数万大军临于北庭,任弘已遣兵去支援,后方必定空虚。”

    大单于、右贤王与诸王商议过了,此番北庭之争,关键其实不在北庭,而在于作为其后援的车师国。

    车师富饶,谷物一年两熟,号称西域的粮仓,当年匈奴右部屡屡进犯铁门,靠的就是车师的粮食和兵卒,那也是这两年来任弘尽力经营的地区,东且弥城自有屯粮,而达坂城的汉军,全靠车师运送粮食补给。

    虽然右奥鞬王和呼韩邪都不敢妄想如任弘那般,创下一日破交河的奇迹,但哪怕带着上万骑杀入车师国,将汉军的葡萄园和农田粮仓焚烧一空,也足以狠狠打击其士气。

    而车师、焉耆等国虽投降了汉人,但其长期作为匈奴仆从国,见汉军式微,或许派遣使者三言两语,便能胁迫他们复归匈奴——数十年前便是如此啊,因李广利屠轮台灭大宛而归汉的焉耆楼兰等邦,在汉军撤离后又迅速投靠了匈奴,得让他们知道,谁才是西域真正的主人!

    一旦失去了后方,北庭的汉军再强悍,也会成为孤军,成为匈奴用来与汉朝和谈的人质。

    和北庭的凉风习习不同,天山南麓极其酷热,匈奴人损失不小,尤其是马匹,几乎折了三分之一,有些人已经只能步行了。好在走了五天五夜的时间后,匈奴人终于看到了大沙海的尽头,远方百里开外,巨大而赤红的火焰山已赫然在目。

    接下来他们会路过一个位于库木塔格沙漠边缘的狭长绿洲,天山的雪水滋润着那儿,能让疲敝不堪军队得到休憩补给,为袭击车师做准备……

    但让呼韩邪心中一跳的是,那绿洲边上,却屹立着一连串烽燧,向西直通火焰山,山脚的绿洲旁,有一座土黄色的汉军小障塞。

    这不是海市蜃楼,而是过去一年间汉军新修筑的防御工事,名曰“高昌壁”(吐鲁番高昌古城),烽燧发现匈奴人后燃起的薪火浓烟,已将敌军来袭的消息告知了障塞,以及亲自坐镇车师的任都护。

    待到次日清晨,当呼韩邪与右奥鞬王抵达火焰山下的沙漠边缘时,远远便看到了一支来自车师的军队正以逸待劳,在障塞前摆开了阵势迎击匈奴。

    但一如右奥鞬王所言,对方果然兵少,不过三四千人,大概是将驻守车师的汉军,连同车师国兵卒统统加上了,而匈奴人即便经过沿途损耗,仍有**千骑,优势很大。

    右奥鞬王车犁松了口气,让各千骑长也摆开阵势,缓缓向前推进,但呼韩邪却觉得有些不对劲。

    “汉军善守,既然人少,为何不退守交河,而要在这迎击,以寡敌众?”

    “或是任弘张狂,他一贯都是以少胜多。”

    右奥鞬王车犁只觉得受到了侮辱,他是先贤掸的弟弟,兄长被任弘斩首悬于北阙,不论对匈奴还是对他的家族,都是奇耻大辱,而这趟随他来袭击车师的,也多是在上次战争中失去家人帐落的匈奴人,若不是带着复仇的心思,恐怕没走过大沙海士气就崩溃了。

    他纵马上前,拔出了直刃刀,指着火焰山下纷飞的大都护皂纛黄旗,对部属们大喊道:

    “祁连神在上!为右部雪耻,为亲人复仇,就在这一战了!”

    然而等匈奴人靠近到三四里之内,很快就要接阵时,除了目光所见,即将被他们包围的三四千汉军、车师兵,被派往军队两翼的斥候,却从火焰山遮蔽的背后,发现了新的敌人,人数庞大,几乎铺满了整个视野。

    一万?远不止,恐有两万之众!

    旗帜也五花八门,有车师王旗、鄯善王旗、焉耆王旗、姑墨王旗等十余国之兵。甚至还有乌孙国左大将、碎叶翕侯的狼狐旗,她已带着数千乌孙骑从离开了大部队,从火焰山北侧的绿洲绕了过来,一副要将匈奴人反包围的架势。

    右奥鞬王惊愕,呼韩邪心悸,匈奴人皆觉不妙,他们似乎一头撞进了一个陷阱里。

    “想学我的故计,以奇兵越塔袭取车师?真是班门弄斧啊。”

    任鲁班此刻正在皂纛黄旗之下,也不藏着掖着了,让传令兵去让火焰山后的仆从**统统开出来。

    “西域的汉军确实是少,但……”

    任弘笑道:“我小弟多啊!”

    ……

    ps:第二章在傍晚。

第392章 自干汉

    今日恰好是个阴天,但车师盆地依然酷热,火焰山的砂岩上仿佛有热气在流动,颜色犹如烈焰熊熊,火舌撩天。

    “可惜俺老任没有芭蕉扇,不然……”

    任弘便位于火焰山前,站在鼓车上,额头的汗不住往下流,在他身后是西域诸王的军队,正陆续从火焰山后开出,汇入任都护的队伍里。

    什么鄯善王、车师王、焉耆王、危须王、尉犁王、姑墨王、龟兹三王、莎车王等,不算乌孙,整整凑了十七国联军,两万余人,看上去人多势众,但任弘却很清楚他们的本质。

    “纸老虎而已!”

    这场战争,匈奴单于亲征北庭,匈奴实力较西域汉军自然更强。敌强我弱之下,攻则不足守则有余,任弘也是在赌,他将主力放到东且弥和达坂城,挡住单于大军,又亲自坐镇车师,如此才能号令西域诸王来助阵。

    虽然鄯善王、莎车王等确实是一心向汉,但城郭兵的实力摆在那,只能打顺风仗,手里真正能仰仗的,还是三千乌孙兵,以及任弘留在身边的一千西凉突骑。

    这是他手边仅剩的嫡系部队,皆是参加过上次战争的西凉军老卒再度应募入伍,战马蒙着虎纹皮马甲,但士卒今日却未穿铁甲,因为天气太过酷热,着甲恐怕反被烫伤。

    瑶光带着来援的三千乌孙骑兵则位于战场北侧,乌孙人有点不习惯这炎热的气候,频频擦汗或往嘴里灌水。

    好在对面的匈奴人来自北寒之地,对这酷热的天气也很不适应,他们足有**千之众,前进到三四里外后,开始犹豫不进。半数人已经在长途跋涉中失去了战马,骑兵的坐骑也颇为羸瘦,这是沙海行军带来的恶果,和在车师嚼着苜蓿吃着豆子养了半年膘的汉军战马完全无法相比。

    随着双方渐渐接近,是退是走,留给对方考虑的时间不多了。

    任弘倒是希望匈奴人被吓退,好打一场顺风追击仗,己方看似人众其实是纸老虎。

    但不知是不是出于荣誉,右奥鞬王几经犹豫,还是没收回刀,他或许也明白,匈奴人也没有退路。

    随着号角响起,匈奴骑兵一分为二,四千骑由呼韩邪带领,偏北而行,是用来提防乌孙轻骑袭扰的,五千步骑则跟着右奥鞬王直直向前,大概是瞧出真正的汉军不多,只要一举击溃他们,西域城郭兵自然望风披靡。

    “看来这场硬仗是免不了了。”

    任弘摇头,挥舞令旗,让乌孙兵先动起来,牵制住匈奴人半数兵力,就像他在战前与瑶光说好的一样:

    “夫人且放心率军杀敌,我自会亲执桴鼓,为你助阵!”

    ……

    随着乌孙兵呼啸着随瑶光出动,任弘第二个命令,则是给甘延寿下达的。

    甘延寿还记得,本始二年初的时候,是他十七岁生辰,任都护得知后,便送了他一样兵器作为贺礼。

    那是名为“方天画戟”的仪设装饰性武器,不同于汉军制式的卜字铁戟,此戟有月牙形的双耳,长一丈二,重二十四斤,需要身高与臂力,绝不是普通人可以随便玩弄乱使的。

    但却很适合甘延寿这气大无穷的北地良家子,挥舞起来跟玩儿似的,只是此物太过花哨实战里不好使,只用于作为任都护亲卫巡视西域诸国时所持,让人望而生畏。

    “等你十八岁时,再给你一样能用于战场上的兵器。”当时任都护如此说。

    便是甘延寿纵马立于阵前,手里拿着的这一柄了,长达一丈的木杆,用坚硬而有韧性的胡杨木制作,外表涂以生漆和藤条皮等层层制成,杆头嵌着颇似长剑的刃尖,只是有明显的棱,而非简单两刃。

    甘延寿当初接过此物时看着形制眼熟,好像在老家时见一些老人耍过:“这是长铍么?”

    铍是春秋战国就有的老兵器了,关西称之为“锬”,是剑和矛的结合,或用于车兵,亦有步兵持之。隆虑侯周灶在高皇帝麾下便是”长铍都尉”,带着一支纯用铍作战的步兵。但在孝武时代,青铜时代早已结束,战术也以骑兵为先,铍便渐渐退出了战场。

    “不是青铜铍,而是铁马槊,可比铍金贵结实得多,君况不是常说没有乘手的马上兵器么?且去试试!”

    一试之后,甘延寿便对这兵器爱不释手了,这显然是任都护让工匠专门为他这种精锐突骑打造的武器,制作周期恐怕超过了一年。胡杨木虽然坚韧,质量却比桦木轻,且老胡杨木犹如金铁般坚硬,沙漠里放一千年也不会朽烂,更不会在交锋时轻易折断,确实马上佳选。

    虽然用起来乘手,但想要掌握还是不容易,甘延寿用了几个月耍熟了这马槊,今日却是首次用于实战,这让他发现,握着的杆上留下了一点汗。

    “能流汗是好事。”

    给甘延寿压力的不是战斗,经过上次战争的磨砺,他对这种生活已习以为常,甚至沉迷其中。

    让他感觉肩头沉沉的,是来自任都护的厚望和职责的压力。

    在战前任命甘延寿为曲长时,任弘就对他交了底:

    “君况,此战虽我众敌寡,汉军以逸待劳而匈奴远来疲敝,然西域诸王常鼠首两端,城郭兵也羸弱,若想战胜胡虏,还是得靠汉军老卒千骑,以及乌孙兵三千。”

    甘延寿是有些犹豫的:“都护,我先前只做过屯长,不善指挥。”

    任都护却道:“元霆元年那七场仗,你无一缺席,更何况,夫战,勇气也!我要的是你的气势,当年在赤谷城外,突入泥靡军中时那一往无前之勇!“

    老兵们倒没因为甘延寿年轻而对他不服:毕竟谁都打不过这年轻人,甘延寿要过的,是自己那一关。

    甘延寿努力让自己回想起来那场战斗,因为要救受伤的袍泽罗延寿,他放弃了对泥靡的追击,而在斩右谷蠡王一战里,又因为运气的缘故,错过了功劳,最后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与自己同龄的辛庆忌受封列侯。

    当任都护派人去北地老家征他来西域为吏时,甘延寿没有丝毫犹豫便再度拿起环刀西行,为的是什么?为都护的知遇之恩,也为了能站在未央宫前殿,由大汉天子亲与剖符!

    任都护已经在鼓车上敲响了隆隆战鼓,胯下的马儿嘶鸣不安,不知是味道了友军的骆驼味,还是看到对面越来越近的烟尘。

    甘延寿睁开了眼,再无迟疑,又高高举起了马槊,利刃下挂着的红缨,比火焰山的颜色更加鲜红!

    “西凉军!”

    “送这群来送死的胡虏,上北阙!”

    ……

    任弘下达的第三个命令,是给莎车王刘万年和鄯善王尉屠耆的。

    这两位在十七国联军中,可谓鹤立鸡群,不仅因为他们及麾下兵卒都穿着一身仿汉式的装备,还因为他们都有资格打出赤黄色的汉旗。

    这让两位极其骄傲,早在傅介子做都护时,便十分善意地“帮”各国统计了户口,算出了胜兵数量,比如莎车国胜兵三千四十九人,鄯善国胜兵二千九百十二人——老傅办事就是认真,都精确到个位数了,倒是省了任弘很多麻烦。

    两个月前,侦查到匈奴人在右部集结的消息后,任都护向诸国发了征兵之令,毕竟前年刚去过长安拜见天子,而任都护去年又将西域巡视了一圈,让各国均沾丝路之利,可比只知道勒索金子的匈奴人强多了。

    大汉声威正盛,各国只要没遭灾闹荒的,自然是有人出人有力出力,其余诸国顶多带了国中三分之一、四分之一的兵来援,而鄯善和莎车,却是几乎顷国之兵而至!

    且还自带干粮,夙兴夜寐,生怕迟了。

    而抵达车师后,任都护也对鄯善王和莎车王大加赞许,当着诸王的面夸他们道:“二位不是外藩勤王之兵。”

    “而是自带干粮不远千里来驰援袍泽的汉军啊!”

    自干汉军?在鄯善王听来,起码带个汉字,可比归义胡兵、西域城郭兵好听多了,遂如此自居。

    然后任弘还亲授两面汉旗,让他们率领诸王之军。

    眼下瑶光已将乌孙兵与呼韩邪的四千匈奴人接阵,双方正以游牧者轻骑传统的作战方式游弋,弓箭你来我往但就是没多大伤亡。

    而甘延寿则带着一千汉军,向迎面而来的右奥鞬王发起了冲锋!

    刘万年和鄯善王都看得很焦急,直到任都护放倒了第三面令旗,二人立刻催促手下的鄯善、莎车击胡侯带人出击。

    战场南边是浩瀚的沙漠,流沙随风而动,匈奴人也尽量绕着走,生怕马蹄陷进去。

    但有一支军队,却能在这上面如履平地。

    以鄯善、莎车人为主力,其余十多国也添砖加瓦,凑成了一支三四千骑的骆驼军,在沙漠里离得远远的等待号令——因为马匹受不了这么多骆驼挤在一起散发的浓浓气味,别先将友军吓崩溃了。

    此刻他们却翻身上了骆驼,骑在两座驼峰之间的皮鞍上,用小木棍敲打催促这群皮糙肉厚的畜生起身。

    骆驼们晃着身上的黄沙,大嘴里依然不停下咀嚼,只迈着长长的腿,用不紧不慢的脚步向沙漠北缘走去。

    任弘是仔细思索过的:西域城郭兵在什么情况下能战胜匈奴?

    一般情景下,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否则绝不可能,除非,能满足几点条件。

    第一,在沙漠里。

    第二,在汉军带领下。

    第三,混战之时!

    “阵战不行,那便将敌人也彻底搅乱,将其群殴致死!”

    任弘为了凑齐这三要素,在挑选战场时可煞费苦心了。

    三四千驼群光移动都极有气势,更何况上面的骑手都手持简陋的大弹弓,筐里是圆滚滚滑溜溜的石头,挨了一下就得头破血流。

    骆驼骑兵们走出了沙漠,随着任都护敲击的剧烈鼓点,渐渐加速,桀桀怪叫着,朝正与甘延寿鏖战的右奥鞬王的旗帜冲去!

    ……

    ps:回来迟了点,好像是晚上了emmm。(大雾)

第393章 菜鸡互啄

    望着为任弘助阵的西域城郭兵,右奥鞬王沉着脸,愤怒不已。

    一百年前,冒顿单于派遣右贤王和乌孙猎骄靡西征,夷灭月氏,定楼兰、乌孙、呼揭及其旁二十六国,大军所向披靡,也就是在于阗遇到了一点麻烦,派去进攻于阗的千骑长具体如何败的不得而知,于阗人说是当地崇拜的鼠王显灵,但最终也归降于匈奴。

    自那以后,西域便犹如匈奴之臣妾,任匈奴予取予求,单于使者持令讽喻诸国,诸王莫不匍匐相迎。

    可如今,昔日的臣妾却反水到了汉人的阵营中,更跟着那任弘,大着胆子对旧日的主人比划起刀兵来了!

    若换了平日,不管西域人来的是两万还是五万,右奥鞬王都不放在眼中,西域人羸弱而心散,匈奴控制西域时常征役当地人,从未当做主力过。

    可今日情况特殊,对面上千汉军突骑气势凶猛,大有将匈奴人一举击穿之势,右奥鞬王不得不将手中最精锐的两千骑派出去迎敌。

    如此一来,他身边便只剩下一千骑从和两千在长途跋涉中失去战马的匈奴人,随着战场南面的滚滚尘埃越来越近,他们转过身,将弓矢武器对准了那边。

    那是来势汹汹的三千骑骆驼兵,以及身后数千穿着芦苇拖鞋,装备简陋的步卒。

    “任弘太小看祁连神的子孙了。”

    右奥鞬王却不屑一顾,匈奴也有骆驼,但从来就只作为驮运牲畜,从来没当做骑兵来使过,骆驼看似高大,但奔跑速度比马慢太多,极不灵活,除非用于布驼城御敌,否则没有大用。

    虽然这儿是沙漠边缘,骆驼有些优势,但关键不在于坐骑,而在上面骑着的是什么人!

    右奥鞬王带着骑兵撤到了侧翼,而正面留下两千匈奴步卒,他们都手持弓箭,匈奴人士能弯弓,从小便射狐兔,个个都是优质的弓箭手,这是汉人也比不上的素质。

    在右奥鞬王派人大声告知匈奴人,对面来的是西域城郭兵而非汉军后,这群胡人即便面对高大的骆驼也不再畏惧,在骆驼兵冲至两百步左右时,便高高举起了弓,判断着风向相继施射。

    而右奥鞬王只冷冷看着这一幕。

    “西域人士气低下,根本撑不过三轮齐射。”

    果然如他所料,每一次匈奴人的箭雨落下,虽然真正杀伤倒毙的西域人和骆驼不多,但却能将恐惧感染给十倍百倍的人。几乎每一轮齐射,都有一成的骆驼兵崩溃,或滞留原地或到处乱跑,步卒也越走越慢,最后竟调头跑了。

    三轮过后,西域人只死了数百余,但冲至跟前的骆驼兵却只剩下一半了。剩下的多是楼兰人、莎车人,他们一人驾驭骆驼,另一个人在后面,手持弹弓或射程较短的弓箭对匈奴人步卒施射,也有仗着高度优势,挥舞长矛的,也多少能对步行的匈奴人造成点杀伤。

    这时候便轮到骑兵出击,右奥鞬王挥刀向前,等待已久的匈奴骑手平行掠过,在马上抛射的弓箭落到骆驼兵的头顶,两轮射击后,骑队又挥舞着直刃刀,肆无忌惮地冲入了骆驼群中。

    虽然骆驼的气味会让部分胆小的马产生恐惧,让它们将骑手甩落马下,但西域人胆子比马小多了,而匈奴较之骆驼的气味更为可怕。忽然劣势陷入包围,让他们秩序彻底崩溃,战斗变成了单方面的屠杀。

    任都护高估了西域人,他设计的骆驼骑兵战术,几乎没起到任何作用,一刻钟不到就死的死溃的溃,在沙漠上作鸟兽散了,这一带是流沙和戈壁碎石地形,骆驼如履平地,逃跑还是没问题的。

    但他们争取的时间已经足够。

    不等右奥鞬王自得,那些失马的匈奴人便惊呼连连:

    “大王!汉军杀过来了!”

    “这怎么可能!?”

    右奥鞬王愕然回头,却见刚刚半刻的功夫里,被他派去迎接汉军骑兵的两千骑竟也败下阵来,和那些西域骆驼兵一样溃散而走,乱作一团。

    而那支以突击为优势的汉军,却已破开两阵冲了过来。

    若是细心观察便能发现,这支骑兵的马鞍不是过去匈奴和汉军通用的软垫马鞍,而是以木、铁、皮革加工而成的高鞍,且豪气地一口气装备了千余骑。此物让骑士在马上坐得更稳,由昔日西凉军老卒用起来,简直如虎添翼,为首的是一个甲胄被鲜血染红的小将,手持长槊,将匈奴人一一挑落。

    右奥鞬王顾不得去思索己方两倍兵力为何忽然败北,这就和去想西域兵数千人为何会在一刻内被三轮齐射弄崩溃一般。

    匈奴骑兵或被乌孙人牵制,或还在与跑得到处都是的西域骆驼兵纠缠,右奥鞬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支马匹皆披挂厚皮马甲的汉军骑兵,向着步行却无队列阵型的匈奴散兵发动了冲击!

    这一次,抛射的弓矢面对汉军身上厚厚的两层皮革甲,很难起到杀伤作用,当来的是汉军而非西域人时,匈奴人也谈不上有抵抗的决心和士气。避的避让的让,而汉军以锐不可当之势,轻松冲入了人群之中!

    虽然一次冲击杀伤的人不多,但在任都护处看来,匈奴人好似炸了锅往四面散开,这让他因为骆驼兵一败涂地而提到嗓子眼的心脏,落回了肚子了。

    这胜势可能只能维持片刻,任弘连忙让人用不同语言,对西域城郭兵们大声呼喊起来:

    “匈奴败了!”

    “匈奴败了!”

    ……

    当两万西域城郭兵上了当,半信半疑地跟着任都护的鼓车前进到战场中,果见一支汉军在匈奴人中大杀四方时,先前才走路好似猫儿踩步的西域人,立刻就变得果决起来,手持兵刃嗷嗷叫着跟任都护往前冲,将被甘延寿等人冲得七荤八素的右奥鞬王部数千人围了起来。

    双方都没有什么秩序,没有什么阵列,这就是一场大乱斗。

    先前崩溃的楼兰、莎车骆驼兵见局势逆转,也一下了勇了起来,杀将回来,让战局更加混乱。

    孙子兵法曰:“乱而取之。”

    如果敌人不乱,那就用己方的混乱带偏他们,总结下来就是……菜鸡互啄。

    这也是任弘手中只有西域人能用时不得已的办法。

    匈奴人的优势在于机动性,但一来马匹折损较多,二来陷入乱战,一个匈奴人要面对三四个西域人的围攻,在装备与之差不多的情况下,压根讨不到什么便宜,更何况西域兵里,还有许多楼兰、莎车人装备了汉军武库里的甲兵。

    右奥鞬王奋力劈死一个西域人,他只觉得自己如同陷入流沙的旅客,只能指望呼韩邪来救命。

    可往北边定睛一看却气得半死,呼韩邪在与乌孙人交锋中竟也落了下风,而见到右奥鞬王被围,他非但不来救援,反而直接调头走了!

    “好你个稽侯珊!”

    方才呼韩邪就反对与汉军交锋,这下可好,竟抛弃了友军,乌孙人也不追击,而是直接往南而来,想要加入对右奥鞬王的包围。

    右奥鞬王大恨,带着亲卫精锐费劲力气,堪堪突围而出,但不等他纵马狂奔,身后却传来一声大喝!

    下意识一回头,却见那浑身浴血的汉军小将已换了匹马追了上来。

    右奥鞬王惊惧万分,仗着骑**湛,双腿夹紧马腹,反身开弓想要反击,连射三箭,前两箭却失了手。

    最后一箭击落了小将的头盔,然而甘延寿竟眉头都不眨一下,乘着右奥鞬王开弓马速降低,迅速缩短了双方距离,长长的马槊伸了过来。

    右奥鞬王弃了弓,拔刀欲击,却为马槊一抖打飞,手腕被割破痛得他哇哇大叫,而甘延寿双臂又一回抽,马槊向前猛刺!不偏不倚,正中右奥鞬王张大的嘴巴,将他挑落马下!

    ……

    “都护,延寿幸不辱命!”

    不多时,甘延寿提着右奥鞬王那嘴唇扯裂一个大口的头颅回到中军处,他的脸涨得通红,这是激动所至,终于,时隔三年,他也挣到了一份足以封侯的功劳!

    “君况可有伤到?”

    甘延寿大笑,解了甲露出一身腱子肉展示:“都护,他们伤不了我,都是胡虏的血!”

    “君况真乃今之恶来也。”

    任弘赞叹不已,解了大氅与甘延寿披上,在冷兵器时代,一位能带士卒一往无前的勇将是极其难得的。

    他最关心的是属下的伤亡情况,幸好损失不大,整场打下来,任弘也是冷汗直冒,此战确实有大风险,西域兵果然还是靠不住啊。全靠了甘延寿和西凉军老卒们一举击破敌阵,也靠了瑶光带来的乌孙骑能与匈奴半数兵力周旋。

    莫名其妙的败,莫名其妙的胜,这或许就是战场的瞬息万变吧,你永远料不到猪队友的下限。

    但这不妨碍任弘当着十七位西域小王的面,自我吹嘘一番:“狮子所率羊群,能败头羊所率狮群也。”

    而有生以来头一次打败匈奴的西域诸王们,则还沉浸在喜悦里,只觉得这是做梦,自然少不了对任都护阿谀奉承:“都护真乃北庭之狮!”

    然而事实是,北庭没有狮子,只有四爪陆龟。

    任弘说了,会按照各国在此战里所出的力给他们记功,上报朝廷赐下丝帛为赏赐。

    打仗还有丝帛可拿,这是当年跟着匈奴时从未有过的好处啊,而损失较重的莎车和鄯善,更当成为自干汉的典型,加以重赏。

    只是瑶光抓回的匈奴俘虏供认,说逃走的人,是左贤王的小王子稽侯珊。

    任弘摇头:“稽侯珊?没听说过。”

    听过也忘了,这些匈奴人的名字啊,什么醍醐阿达,先贤掸,难记得很!

    也罢也罢,此战能阵斩右奥鞬王,杀俘四五千匈奴人已是大胜,逃走的就是个左贤王小王子而已,他杀过的小王子,一巴掌都数不过来了。

    “那左贤王小王子恐去而复返,派骑从远远追击,再留半数人在车师休养守备,其余诸王,随我北上达坂城!”

    任弘笑道:“是时候去会会大单于了!”

    ……

    ps:网文圈有瓜,故迟(这就是你拖更的理由?)

    第二章在晚上。

第394章 不可战胜

    负责守着后路的日逐王薄胥堂驻兵天山隘口,等他接应上呼韩邪的三千残兵时,已是火焰山之战数日后。

    他狐疑地看着疲倦不堪的呼韩邪:“小王子,这是?”

    虽然不清楚右奥鞬王是否还活着,但呼韩邪却恶人先告状:

    “任弘不单有汉军精锐,还征来了乌孙和三十六国兵卒三四万人,车师是一个陷阱。右奥鞬王不听的我劝说,在车师外的沙漠旁遭到了伏击。”

    他说这话时心中也在扑通乱跳,这是呼韩邪第一次带着左部的属下参加战争,本以为跟着素有勇名的右奥鞬王车犁,能够学到点东西,至少不会被异母兄呼屠吾斯比下去。

    可却没料到,头一次出征就踢到了铁板上,铩羽而归。

    呼韩邪边说边观察,他发现薄胥堂面上并无遗憾,听到右奥鞬王或死时,反而有些喜色。

    他很清楚薄胥堂为何心喜,因为右奥鞬王车犁是被任弘斩了头的先贤掸之兄,而薄胥堂是右贤王的表兄,众所周知,右贤王和先贤掸一直不太对付。

    匈奴内部派系分裂严重,大单于和左右贤王是狐鹿姑单于之子,而先贤掸兄弟几人,则是有继承权的另一系。在此之下,左部与右部也矛盾重重,因为涉及到匈奴未来发展的路线之争,右部主张向西迁徙吞并西域、乌孙和康居、月氏,左部则建议对东方的乌桓鲜卑等东胡余孽动手。

    加上大单于无子,他的两个兄弟左右贤王,就成了单于之位的有力竞争者。

    为了压制右贤王,左贤王和先贤掸走得很近,呼韩邪就娶了乌禅幕须的女子为妻,与先贤掸兄弟有亲戚关系。

    呼韩邪心中暗道:“恐怕薄胥堂也乐见我死在车师吧?这样一来就能证明,并非右部太无能,而是汉军太强大。”

    即便未死,这场一无所获的远征,回去后恐怕也会遭到右部诸王嘲笑,幸好他撤退时留了个心眼。

    呼韩邪拍了拍手,让人将数百名在天山南麓抓到的俘虏带了过来,却是蒲类后国之人!

    这个邦国百年前定居在蒲类海附近,最初是月氏的属邦,月氏被匈奴赶跑后,军臣单于征服了蒲类,将六千余蒲类人作为奴隶,掳到右部阿恶地。

    蒲类就此亡国,只剩下躲到东天山谷中的老弱病残,在天山各谷中游牧迁徙为生,到处躲着匈奴人,号“蒲类后国”。

    如今他们不巧被撤兵的呼韩邪逮到了,这位左贤王小王子没有一丝心软,遂屠戮其部落,将能带走的人都掳来了,罪名就是曾数次帮助过汉军,献伊吾瓜与任弘。

    “大单于不是要吾等惩戒投靠汉军的西域城郭么?”

    呼韩邪笑道:“蒲类后国便是其中之一啊!”

    车师是不可能再回去了,呼韩邪知道,这是自己在此战中的唯一战果,或许也是这场战争中,说服大单于撤军的最后体面!

    ……

    “那只是一道墙,比阴山的长城更短更窄,三座小城,还没赵信城高!整整五万祁连神的战士攻了一个月,却只夺下了几座小烽燧,还守不住一会就被汉军夺回了?”

    与此同时,在达坂城以北的匈奴大营,壶衍鞮单于暴跳如雷,长达一个月的围攻和碰壁,让这位大单于彻底失去了耐心。

    汉军人数虽少,守备达坂城塞的才四千余人,而守东且弥城的不过三千余,其韧性却远超匈奴人所料。

    他们在长垣上战斗,他们在烽燧里战斗,他们在障塞内战斗,坚甲利刃抵消了匈奴人的人数优势,“达坂城三姊妹”还在角楼上不断喷吐着射程极远的箭——或许称之为矛更合适,每一次都能射垮匈奴人的士气,匈奴都是见利则进不利则退的散兵,没人愿意挨上这么一下,几次之后以及没人愿意去攻打障塞了。

    而长垣背后,那支随时都在驰援的骑兵,又在堵上每一处缺口,让匈奴人陷入反复争夺长垣的困境里,死伤每天都在上升,而汉军仍没有放弃的迹象。

    这让壶衍鞮单于十分焦虑,单于亲征,就意味着只许赢不许输。

    伟大的冒顿单于就不用说了,他的儿子老上单于曾挥师南侵,十四万匈奴骑兵,入朝那、越萧关,火烧回中宫,兵临雍甘泉,长安城岌岌可危,吓得汉朝皇帝带着将军士卒仓忙上阵,无奈何匈奴人来去如风。

    到了伊稚斜单于时,漠北一战亦算亲自挂帅,却在卫青手下一败涂地,只赶着六头白骡拉的车仓皇而逃,事后威望大损,差点被下面的诸王篡了位,后数年郁郁而终。

    值得一提的,是壶衍鞮的祖父且鞮侯单于,他可谓继位于危难之际,那时汉朝鼎盛,南灭两越,东服朝鲜,西联乌孙,屠灭轮台,宛王悬首,匈奴似乎已经在这场百年战争中败北了。

    但且鞮侯单于没有屈服,继续勒兵漠北诱惑汉军来攻的战略,亲自出马,动用了匈奴半数兵力围攻李陵那五千人,最终在浚稽山之战堪堪将其歼灭,俘虏了李陵。

    那一战扬了匈奴人的威风,而同一年李广利在天山大败,也等于告诉所有匈奴人:“汉军并非不可战胜!”

    他的父亲,伟大的狐鹿姑单于更是匈奴的中兴之主,燕然山之战一举覆灭李广利十万汉军,彻底洗刷了漠北之战来的屈辱,匈奴重新屹立于北州!

    可自从他继位以来,时运好像又逆转了,匈奴对汉朝是屡战屡败,不管是主动犯塞还是被动迎敌,就没一场仗是赢了的。

    在壶衍鞮单于看来,是麾下诸王贪生怕死,犹豫不进的原因,但纵是他亲自在后督战,战果也没好到哪去,匈奴再度在汉军密集的弩矢下败退。

    这该死的东南风对他们的弓箭影响太大了,而那任都护为这场仗准备了一整年,不论是弩矢还是粮食,都存储尚多,匈奴人将命全填上也难以破塞。

    颛渠阏氏之弟,单于的小舅子万骑长都隆奇怯怯地提出:“大单于,或许还是应该效仿先单于时,在漠北等待汉军来攻,而不该来长城下与之较量。”

    壶衍鞮单于直接抽了这蠢人一马鞭:“这儿原本没有长城。”

    “河西、河南地最初也没有长城。”

    “但现在却有了!”

    他指着那让人痛恨的土黄色壁垒,是它们挡住了匈奴南下的路:“现在吾等能退,但若是有一天,汉军将长城修到了燕然山,修到了弓卢水,修到了单于庭呢?胡人将退往何处?”

    “伟大的冒顿单于说过,地乃行国之本,奈何予人?胡地虽大,但失去了西域,就会失去了右地,胡人迟早会再无退路!”

    壶衍鞮单于倒是十分清醒,他能感觉到,这一战,便是他的浚稽山之役,不论付出多大的代价,也得赢,他必须中断这十余年来连败的厄运,在此地再度打破汉军不可战胜的神话!

    可匈奴人欺软怕硬惯了,更何况是他们不擅长的攻城战,也不可能忽然爆发夺塞,壶衍鞮单于现在只能指望绕道袭击车师的呼韩邪和右奥鞬王能立下奇功,好与他们两面夹击。

    但就在这时候,右贤王却匆匆来禀报:“大单于,达坂城门开了!”

    单于惊讶,随众人出营来看,却见数里外的达坂城确实大门洞开,还有一群马被驱赶了出来,那些马儿似是识途,又或是闻到了熟悉的气息,竟直直朝匈奴营地跑来。

    等它们跑近后,被匈奴骑手牵着回来,却见这些马儿伤痕累累,疲倦不堪,身上都挂着两三个皮革囊,充满了恶臭。

    伸手进去,摸到了爬满苍蝇生了蛆的首级,虽然面容已朽烂难辨,但从发式来看,应是匈奴人。

    这里面分别是几个匈奴千骑长、百骑长的脑袋——已经被汉军记录在册割了耳朵了。

    “是右奥鞬王和稽侯珊带去的骑士们。”

    有人辨出了一起胡乱塞着的小骨饰,发出了哀嚎,被斩了头颅,失去与大地的联系,这意味着死后也不能回到祁连神的脚边。

    “稽侯珊,你在哪?”而呼屠吾斯则疯狂地找起了他的兄弟,虽然有竞争,但他也不希望弟弟死难。

    所幸没有,但这些头颅已意味着,单于派去的奇兵也以失败而告终了。

    而与此同时,达坂城长城后,乘着风小,也竖立起了一面面旗帜。

    鄯善王旗上绘着贤善河神、车师王旗是三口相连的井、龟兹三国王旗是不同颜色的张翅天马、焉耆王旗是燃烧的火焰和一片大湖,还有危须王旗、姑墨王旗、且末王旗、精绝王旗等,真是彩旗招展。

    数了数一共十七面,宛如众星,它们所捧的太阳和月亮,则是赤黄汉帜与皂纛都护旗。

    而右贤王也从其中一匹马身上,找到了一封汉文写就的帛书,让早年投降匈奴的汉人念来。

    那汉人的声音是颤抖的,死心塌地投降匈奴,已经没了退路的他们,恐怕是最不希望看到汉朝强大的人了。

    但时代滚滚向前,势不可挡,永远不以跳梁者的期许而延缓片刻。

    “汉安西大都护弘携西域十七王告单于书。”

    “赖单于之福,右奥鞬王之首已传归汉北阙,今单于即能前与吾战,弘自将兵待之。”

    “即不能,可效丧胆之犬,夹尾亟刻远走,亡匿归于单于庭,自可苟延一时也!”

第395章 关白

    本始三年(公元前71年)六月时,西域北庭再陷战火,但军情急报尚在路上,未传入长安,长乐宫中的上官太皇太后倒是过了一个难得安静悠闲的夏天。

    上官澹身上穿了整整三年的丧服也终于换下,可以穿自己喜欢的漂亮常服了,毕竟她只是年仅十八岁的少女,对孝昭的怀念也渐渐随时间淡漠,虽然身居宫中不能随意走动,但每逢入夏还是能入上林苑、太掖池避暑的。

    太掖池边,皆是雕胡、紫箨、绿节之类,上官澹很喜欢这些稀有的植物,移了一些入长乐宫栽种,终日就以料理它们为乐事,甚至会亲把药锄去摆弄一番。

    累了之后,就闲坐于庭院读读书,品尝从西域送来的贡品葡萄干,酸甜可口的小食成了她最爱。这种生活倒是十分养生,而自从五月份后,朝中的案牍杂务也再不必送入长乐宫来让太皇太后过目了。

    漫长孝期结束的不止是她,皇帝亦然,理论上,大汉的年轻天子已经亲政,太皇太后临朝称制的时代结束了。

    可实际上他和她都清楚,他们都是傀儡,秉持万机的永远是大将军霍光。

    上官澹知道,外祖父强势而贪权,但大汉名义上仍是皇帝做主,霍光也不得不做做表面功夫,在五月时大张旗鼓地归政于天子。

    皇帝极力推辞,谦让不受,表示:“朕幼弱失怙,譬如成王康王冲龄继位,不可无周、召辅政。”

    这番推辞后,刘询下了诏令:“大司马大将军宿卫忠正,宣德明恩,守节秉谊,以安宗庙,诸事皆先关白大将军,然后奏御朕!”

    如此一来,就为大将军继续辅政正了名,也算独特的大将军幕府“关白”之政了。

    上官澹听说,霍光每入未央宫朝见,皇帝都虚己敛容,礼下之已甚,甚至还赐带剑履上殿,入朝不趋。

    这是高皇帝时,功臣排名第一的萧何待遇,霍光推辞不受,而皇帝屡赐,君臣一派相得之谊。

    这倒是让上官澹松了口气,她没什么野心,只想安安静静在长乐宫过日子,孝昭驾崩和废帝时的惊心动魄,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但树欲静而风不止,六月中时,皇帝忽然下达了一份诏书,让上官澹颇为不安。

    “故卫皇后在城南桐柏,皇太子在湖,皆未有号谥、岁时祠。二府议其谥,置园邑。”

    这可以说是皇帝“亲政”后的第一份诏令,意义不明,让上官澹有些担心,在许婕妤入长乐宫奉食时,便不动声色地问道:

    “县官此举,意欲何为?”

    许婕妤也习惯了宫中生活,变得富态了一些,和上官澹熟悉后,纵无安平公主在旁帮着,也能应对自如了,但她待太皇太后依然恭谨如初,连忙顿首:

    “前几日县官梦到了卫皇后,招来宫中老奴询问卫皇后音容,又念及其身后只盛以小棺,草草葬于城南桐柏,而卫太子葬于湖,史良娣冢在博望苑北,史皇孙与王夫人冢在广明郭北,皆散落无人守之。县官不由感慨,便欲为起坟冢,置园邑,定号谥。”

    若以寻常情感,上官澹对皇帝的凄惨身世是心存哀怜的,她也有类似的经历,其母死时葬茂陵郭东,她做了太皇太后以后,追尊曰敬夫人,置园邑二百家。而祖父、父亲的坟冢,虽未立祠,也私下派人去守着,毕竟前几年三辅盗墓猖獗。

    身为皇帝,面对亲人的坟冢散落民间,能忍三年才动作,已不同寻常,于情于理都是应该的。

    可站在“太皇太后”的立场上,上官澹对皇帝这些小把戏却十分警惕,霍光与卫氏也是沾亲带故的,之所以迟迟不做,就是不想让人觉得是欲为巫蛊翻案,那是决不可动的领域。

    于是她意味深长地说道:“置园邑定号谥自是应该,但老妇近来从长信少府韦先生学《礼》……”

    十八岁称老妇有些夸张,但谁让她辈分高呢?而之所以让上官氏学诗书礼乐,却是霍光的意思,他认为作为太皇太后称制,不可不明礼。

    她闲着也闲着,确实学得不错。

    “《礼》曰:为人后者,为之子也,故降其生父母不得祭,尊祖之义也。陛下为孝昭皇帝之后,当承祖宗之祀,对其生父母祖父等,制礼不可逾越了祖宗规矩啊。”

    上官澹如此提点着许婕妤,是希望她能将这些话转告给皇帝。

    她心里掂量得很清楚,自己若是想安安静静舒舒服服地在宫里过日子,而不落了当年孝惠张皇后的凄惨下场,除了牢牢倚靠霍氏外,与皇帝之间的宗法名分便必须定好。

    孝昭皇帝和她,才是皇帝宗法上的亲祖母!而卫太子和史良娣,只能算干的!

    所以置园邑是本分,但作为“行之迹”的谥号怎么选,就是一门大学问了,上官澹生怕皇帝亲政后会忘乎所以,在朝中又惹出大乱子。

    但还不等许婕妤离开,长信少府韦贤便再度来奏,说皇帝已经亲自挑选好了谥号。

    “这么快?”

    上官澹一愣,但等韦贤报上后,却又松了口气。

    “卫皇后谥曰‘思后’,改葬茂陵之侧,置园邑三百家守之。”

    “卫太子谥曰‘戾太子’,置奉邑二百家。史良娣曰戾夫人,置守冢三十家。以湖县乡邪里聚为戾园,长安白亭东为戾后园。”

    “史皇孙谥曰‘皇叔悼王’,‘皇叔母悼后’,广明成乡为悼园,规格比诸侯王,园置长丞,周卫奉守如法!”

    上官澹的母亲“敬夫人”守冢尚有两百户,身为皇帝亲祖母的史良娣居然才三十户,这显然是为了照顾上官澹的情绪,而直接称生父“皇叔”而非皇考,也表明了天子以孝昭之后自居的态度。

    而天子亲自给卫太子刘据挑的谥号就更加令人玩味了。

    等许婕妤走后,韦贤给上官澹解释道:“谥法,不悔前过曰戾,不思顺受曰戾,知过不改曰戾。而董生曾言,有其功无其意谓之戾,无其功有其意谓之罪,此恶谥也!”

    儒生是只认谥法解的,否则若恶谥也能通过强行解释变成善谥,那这一套谥号制度岂不是乱了套?

    如今,皇帝给卫太子上恶谥,这是为巫蛊之祸定性了——虽是子弄父兵,然子亦有过!

    而给卫皇后定谥号为“思”,这谥号虽然也不怎么好,但却中性多了,“追悔前过曰思”,真是意味深长。

    天子这是将前几代人留下来的事一口气全结了,再结合为孝武皇帝上庙号,这就意味着,即便他真正亲政,也不会对巫蛊翻案,最为此松了口气的,恐怕是朝中第三号人物,其父为卫太子所杀的韩增吧。

    皇帝只比她大两岁,却能通过礼议向还对他亲政后朝局走向持怀疑态度的群臣表态,这一招真是绝妙

    上官澹心中顿时大定,再一次觉得,这一次的皇帝人选,挑得真是极妙。

    “废帝刘贺是太不让人省心。”

    “而今上,则是太让人省心了!”

    看刘询更加顺眼的不止太皇太后,还有某些急着嫁女儿的人。

    这件事尘埃落定后,御史大夫田广明便上了一份奏疏:

    “陛下钦若天秩,祗赞帝祉,夙崇盛礼,俾君万国。然夏后创业,启作涂山,周文始德,观化太姒,自古贤主必有德配,而斩衰之丧已罢,椒房不可无主。”

    “臣广明昧死言:当求功臣名门淑女立为皇后,以正内治!”

    ……

    ps:上谦让不受,诸事皆先关白光,然后奏御天子。——《汉书霍光传》,本子大将军、幕府等称谓皆源于汉时制度,关白更是从霍光而始。

    另外,这几天传言比较多,作者群里到处都是焦虑情绪,而读者们的担心我都收到了。但还是那句话,天塌不下来,莫慌。不管网站政策如何变动,都不会对这本书产生影响。

    第二章在晚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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蓦然回首千年,汉家宫阙依旧!时值汉昭帝元凤三年,朝中权臣当道,外有匈奴未灭,丝路不绝如缕……卫霍虽没,但汉家儿郎的开拓精神,却永不止息,新的英雄,正呼之欲出!敦煌戈壁,名为悬泉置的驿站里,微末小吏任弘投笔怒喝曰:“大丈夫无它志略,犹当效张骞、傅介子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砚间乎?”书友群:567351610.汉阙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汉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汉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