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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月新番     汉阙txt下载     汉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426章 与尔万户侯

    进了三辅后,任弘让亲卫随从到市坊打听,还真有类似的谣言在传,看来此事已经长了腿,彻底传开了。不过所传者多是市坊闲人,散播的目的也不是为了中伤大将军,颠覆朝廷,只是因为……

    嘴碎!

    但传言中涉及大量政事,若非官场中人,恐怕也没能耐造出这谣来。

    即将抵京,舍于茂陵县置所时,任弘特地包了一整个院子,清空了所有人,只留下杨恽与他同榻而眠,二人低声商量起此事来。

    “子幼以为,此事作俑者是谁?”

    杨恽抬起眼,笑容玩味:“难道不是君侯所为么?大将军忽召道远还朝,不知吉凶,故使人传谣,以鼓动舆情以自保,光从天水郡良家子请命赴难,而大将军遣我以五封置传相迎的举动看,此举颇有成效啊。”

    我……我杀我自己?

    任弘肃然道:“休得戏言,我携子归朝,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岂会刻意犯险?”

    杨恽也是故意试探任弘,岂料任弘反过来又怀疑起他来。

    杨恽只看任弘眼神就明白了,不等他说出来便矢口否认:“西安侯不必疑恽,此事传出去,虽使天下疑霍氏,但若弄假成真了,亦对道远不利,恽绝无害君之意。”

    所以这件事也不可能是大将军放风,但霍氏党羽盘根错节人数众多,会不会是其中有人犯蠢?听杨恽说,霍禹等人对任弘回朝是很反对的,和范明友一样,他已经将这个同龄人视为朝堂上的竞争者,谁让任弘光芒太盛,压过了所有人呢。

    但自从田延年死后,大将军对霍氏的管束忽然严了许多,且此事传开后最被动的莫过于霍氏自己。

    “会不会是……”杨恽朝长安方向一拱手,暗指皇帝陛下。

    任弘不在这四年,在杨恽眼中,天子却是越发精通权术,为孝武立庙、收三辅游侠之心、地震下罪己诏、与霍氏结亲黜落许婕妤、封皇长子为豫章王,不知不觉间,昔日还算爽朗的年轻游侠已开始玩弄君人南面之术。

    在杨恽看来,今上已经有点孝文皇帝的影子了。

    而撺掇霍氏与任弘爆发矛盾,或是其夺权亲政计划的一环?

    但杨恽不知道,以上种种,起码一半是任弘那锦囊里给刘询出的主意,大将军越来越老,而他富于春秋,时间站在刘询一边,他现在只需要秉承一个字就能赢:

    “苟!”

    更何况任弘虽有军功,但于朝中并无根基,而霍氏却把持着京兆、长安未央几乎所有兵权,哪有还未开战,就把自己最大王牌扔出来献祭的,这是什么打法?

    故任弘以为此事绝非刘询所为。

    接下来二人就开始轮着猜了。

    “车骑将军、富平侯张安世?”杨恽低声道,作为朝中二把手,坐视霍任想杀对他有利吧?

    任弘摇头,张安世现在拿的剧本,是满朝文武中最容易的,他是霍氏姻亲,其兄张贺是刘询的恩人,亲儿子张彭祖是未央侍从,刘询最信任的人之一。

    所以张家现在只需要秉承张安世一贯的处事风格,避免出头,躺就行了,不管朝局如何天翻地覆,他家都能笑到最后,而且什么都不用做,真是让人艳羡。

    “龙额侯韩增?”二把手猜完猜三把手,但韩增虽然被霍光抬举,但他很有自知之明,对天子极其敬重,显然是将父辈的仇恨扔一边了,而刘询也早就通过为孝武立庙给卫太子上恶谥,表明不会为巫蛊翻案后,韩增没必要如此行险。

    接下来的众人,诸如三把手赵充国,背地震的锅丢官后失意的田广明等,都一一略过。

    “总不能是典属国吧。”杨恽也猜烦了,随口笑言道:“苏通国不是从匈奴归来么?或许他是大单于和李陵派来的内奸,为的就是散播谣言使大汉内乱。”

    这脑洞也太大了,任弘不搭理杨恽,只推测传谣者的初衷,除去希望大汉内乱的间谍或诸侯王门客外,最可能的是与霍氏有仇,或与自己有过节者。

    但大将军下手狠辣,霍家的仇人能干掉的基本都干掉了,就剩盖公主和其情夫丁外人的儿子还活着,但已经流放居延。燕王的儿子们要么如长子被撵去做了闽越王,其余都重新封了王子侯,各自之国,很难及时跑到长安传谣。

    至于自己?任弘自认为一向与人为善,仇人也不多嘛,安乐尸体都已经朽坏,刘贺在蜀郡涮火锅再无翻身可能……

    这时候杨恽却想到一个可能性。

    “此事发于京师,然在天水、陇西流传甚广,会不会是辛?”

    他没说完,但任弘已知杨恽指的是谁,当然不是辛庆忌,而是他的父亲辛武贤、叔父辛汤等!当初元霆西征,辛汤欲杀吴宗年而将其功劳据为己有,被文忠救下后,辛氏受罚,之后辛武贤又与杨恽冲突,连关内侯都没混到。

    任弘翻了白眼:“辛氏与子幼确实有仇,与我何干?”

    杨恽笑道:“从天子到庶民,朝野都知道我是君侯的人啊。”

    呸呸呸,恶心。

    任弘品着从西域带回来的葡萄酒:“你可有证据?”

    “无有。”杨恽也是猜测:“大将军已令御史府和廷尉、绣衣使者彻查,但最后恐怕只能不了了之。”

    毕竟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谣言的传播飞快,几个月过去后,想找出零号传谣者是极难的。只能你猜我我猜你,最后成了罗生门。

    “是难查。”任弘笑道:“但对大将军而言,真相不重要。”

    “结果最重要!”

    ……

    十一月中旬,任弘抵达长安北阙的消息传入未央宫。

    “每年益封者颇多,但益为万户侯还是不大一样,得郑重些。”

    刘询听中黄门弘恭禀报前殿的益封朝会一切准备妥当后,问起他来:“弘恭,你可知大汉一共有几位万户侯?”

    弘恭乃是沛郡人,少时因其家人卷入巫蛊之祸犯法,他也被处以腐刑,送进宫做了小宦官,因为在石渠阁做事,自学明习文法,善为请奏,成为中黄门,常被刘询使唤。

    故弘恭对国朝典故还是清楚的,作揖道:“臣前几日随太常、大鸿胪观阅功臣年表故仪,故知高皇帝时,万户侯两人。”

    “其一为平阳懿侯(曹参),以中涓从起沛,至霸上,侯。以将军入汉,以左丞相出征齐、魏,以右丞相为平阳侯,万六百户。”

    “其二为留文成侯(张良),以厩将从起下邳,以韩申徒下韩国,言上张旗志,秦王恐,降,解上与项羽之郄,为高皇帝请汉中地,常计谋,平天下,侯。高皇帝使其自择齐三万户,拒之,遂封于留,邑万户。”

    然后就没了,哪怕是被刘邦故意提为功臣排位第一的萧何,也只因未有汗马之劳,得其名未得其实,初封为酂侯时食邑八千户而已。

    而韩信刚开始是诸侯王,比侯高一等级,故不在万户之列。

    周勃在高祖朝为绛侯八千户,后以平吕氏之乱策立之功而益封至万户,而后周亚夫继为条侯,但那已是孝文朝的事了。

    “孝武时万户侯有三。”

    弘恭继续道:“大将军长平侯凡七出击匈奴,斩捕首虏五万余级。一与单于战,收河南地,置朔方郡。再益封,凡万六千三百户。”

    “骠骑将军冠军侯凡六出击匈奴,其四出以将军,斩首虏十一万余级。浑邪王以众降数万,开河西酒泉之地,西方益少胡寇。四益封,凡万七千七百户。”

    等等,在一群实打实的功臣里,好像还混进来一个奇怪的家伙。

    “湿阴定侯浑邪,以匈奴浑邪王将众十万降侯,封万户。”

    这浑邪王是汉武帝故意以千金市马骨,但还是得算上。

    “陛下即位后,万户侯有二。”

    “大将军博陵侯以策立之功,功过于绛侯,益一万七千户,加上先前的三千户,两万户侯。”

    “车骑将军富平侯以策立之功,堪比曲逆,封万户。”

    这么数下来,任弘是大汉开国一百三十余年来,第九位万户侯!

    然当世三万户中,唯独西安侯是实打实靠战功打上来的。

    弘恭知道天子与西安侯亲近,遂笑道:“西安侯亏就亏在废立时远在西域,没赶上定策之功。”

    刘询却不作答,又想起那份吞下肚的锦囊纸条了,也只有他知道:“西安侯虽无定策之名,实有为朕安社稷之大功啊。”

    “高皇帝有三杰,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是为韩信。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则有张良。”

    “而西安侯文武兼备,虽只是一人,却有两杰之才,朕若能善用之,足以安定天下,使大汉中兴。”

    刘询不知道,任弘这次回来,倒是很想做“汉之萧何”,把镇抚国家发展经济的活也干了,后世说起来,西安侯一人当三杰,岂不妙哉?

    这时候,却听到未央宫北阙玄武门处传来阵阵清脆金声。

    刘询站起身来,端正冠冕,大笑道:

    “闻金声,大将归,是朕的西安侯回来了!”

    ……

    ps:第二章在0点前。

第427章 三光日月星

    名为“玄武门”的北阙金声鼓点连绵不绝,过了它之后,行至公车司马门时,哪怕任弘坐的是规格很高的五封置传,依然得乖乖下来。

    虽然孝文时的张释之早已不在,但公车司马门必下车是规矩,哪怕大将军霍光,得了皇帝剑履乘车上朝的特权,大将军也是步行而入的。

    但他旋即看到,公车司马门两边站立黑压压一大片人,任弘不由一愣,觉得事似乎没那么简单。

    前来迎他的,是外朝群臣,二府、列侯、九卿、二千石以及五经博士、诸大夫皆在,多着玄色袍服,戴进贤冠。

    为首的是丞相扶阳侯韦贤,稍后是御史大夫建平侯杜延年,此外还有宗正刘德、光禄勋金赏、典属国苏武、廷尉于定国、京兆尹赵广汉、少府便乐成等,都是老面孔老熟人。

    虽然没到郊迎的程度,但让外朝二府九卿跑到公车司马门等他,亦是超高的规格,任弘连忙朝韦贤、杜延年等行礼:“后生小子何德何能,岂敢让诸公来迎。”

    心中想的却是:“大将军是特地提升接待我的规格,好抵消传言,让天下释疑么?”

    韦贤道:“西安侯过谦了,论爵位邑户,吾等皆不如君侯,今以却单于、安西域之功归来,故天子与大将军遣吾等来迎。”

    但过还是有些过分了,而等外朝官们簇拥着他走到前殿附近时,一瞧阶下仍有一群人,任弘更是小心肝儿一颤。

    “大将军欲使吾居炉火之上耶?”

    在前殿外相迎的,却是中朝诸将军,为首的是车骑将军张安世,其次前将军韩增,再次右将军赵充国。然后是两位杂号,度辽将军范明友,楼兰将军傅介子。皆绯服,戴武弁大冠。

    “小子如何当得起,让诸位将军久待?”

    已经赋闲好几年的张安世还是那副对谁都笑脸的面孔,赵充国乐见其成,虽然任弘曾是他下属,但爵位邑户一直比他更高,韩增还是那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傅介子则笑着欲带他上去。

    其中还是以范明友说话最难听:“当不起?西安侯这是什么话,天子与大将军觉得道远当得起,那便当得起!”

    诸将中最不平的就是范明友了,他比任弘出道早很多年,也常年在边塞镇守,可如今满打满算,也不过二千九百二十户,大将军不是喜欢整数么?怎么就不给他这个最难干的女婿凑个整呢?

    等一行人拾阶而上时,任弘看到,左右还有好几个霍家人。

    诸如未央卫尉邓广汉、五官中郎将霍禹、左中郎将羽林监任胜,右中郎将霍云等,高达百阶之上,两侧各有郎卫期门百名相对而立,多是霍氏故旧的子弟,或来自河东的吏士子弟,光看身量确实个个燕颔虎头,魁梧雄健,椎髻戴冠,身披甲胄,手持矛戟。

    这群全副武装的郎卫目光随着任弘脚步而动,瞧霍禹那样子,对任弘的嫉妒溢于言表,感觉很想当场给他来上一戟!

    未央宫确实是龙潭虎穴啊,这里说话算数的不是天子,而是霍家人。

    若是霍大将军真有杀心,只需要摔笏为号,这群忠于霍氏胜过忠于大汉天子的郎卫,恐怕就能高喊道:“有诏讨贼臣!”将西凉军的任侯爷捅死在陛阶之上吧?

    等阶梯尽时,任弘看到,前殿大门外,还站着一个人,似是等他许久了。

    正是大司马大将军霍光!

    衣裳玄上纁下,用山龙九章,头戴一顶委貌冠。

    “当初我在承明殿画室等着瞧他,而今日,他在此等我……”

    如此想着,任弘快步上前,朝霍光长拜及地。

    “大将军,弘归矣!“

    而等霍光过来扶起任弘,二人看了对方一眼后,任弘瞧到四年前霍光黑白参半的须发,如今黑色已寥寥无几,而他的身材因为年迈佝偻,似乎更加矮了。

    任弘心里只闪过一个念头。

    “他老了,真的老了……”

    任弘不知道大将军算不算英雄,但迟暮之际总是令人唏嘘啊。

    但莫要大意,年迈久病的豹子,其爪牙仍在,亦能食人啊!

    霍光也在看着任弘,或许在羡慕他的年轻,和人至壮年的强干,但最后却只携任弘之手,邀他入殿,大笑道:

    “四载未见,道远黑了!”

    ……

    听到外面的笑声后,刘询在君榻上坐直了身子,捋了捋面前的旒珠。

    平时刘询是较少上朝的,但随着大将军身体渐渐不如从前,他参与朝会的时候也多了起来。

    他从弘恭处知晓,今日大将军特令御史大夫与九卿于公车司马门迎西安侯,而中朝诸将军于前殿阶下等待,大将军更站在阶上,与之一同入殿

    ”不止给了万户侯之益封,今日又是如此待遇,大将军是为了消除传言,还是另有目的呢?”

    刘询敛容,因为满朝文武正往前殿走来,被簇拥在最前方的,正是大将军和西安侯。二人携手而来,入殿前说说笑笑,外界的一切谣言猜忌,都在此刻烟消云散。

    刘询看在眼里,却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过去五年,虽然刘询为皇帝,为天子,任弘在外为大都护,权势堪比诸侯。但不论朝野,皆是仍属于大将军的时代。

    如果说孝武皇帝是炽热的太阳,燃烧别人温暖大地,而新天子是尚未萌生的朝阳。

    那大将军就是昨日之日陨落,新一天的太阳升起前,维持这黑夜光亮的明月,群星皆不能与之争辉。

    可明眼人都能感觉到,这月亮,也快要落了。

    刘询曾经无比期盼西安侯归来,那样能让他心中安定,有一位军功列侯在侧,足以让霍氏忌惮。但如今西安侯来到面前,刘询却有些惊讶——原来他也并非那么依赖西安侯,心中的波动,没有想象中大。

    反倒是他发现,平日孤悬天际无人能与之争光的大将军身边,今天却多出了一颗难掩光芒的星星。有那么一瞬间,虽然只是一刹那,它甚至有点刺痛了皇帝的眼睛。

    是啊,不论是曹参、张良还是绛侯父子、卫霍舅甥,甚至是霍光、张安世。万户侯基本就是他们的终点,但对于年轻的西安侯而言,他的传奇,似乎才刚刚开始,他未来的光芒,是否会比大将军更盛呢?

    刘询摇头,让自己勿要将韩非子里学来的那一套也用于西安侯身上,他不一样。

    但念头一旦产生就无法抹去,刘询只敛容等待群臣登殿朝贺,心中告诫自己。

    “金星现而夜尽天白,故曰太白。”

    “西安侯。”

    “你就是助朕结束这黑夜的太白星!”

    这时候,任弘解下剑脱了履,恭请大将军先入,霍光倒也不客气,迈步而入,带着百官趋行至前朝拜天子。

    “快五年了,这还是本始元年正旦大朝会后,朕首次与大将军、西安侯共处一堂罢?”

    刘询笑着起身,亲自下堂,站在阼阶东南,让二人与诸卿免礼。

    这一刻,霍光、刘询、任弘三人罕见同框,一副君明臣贤的相宜场面。可先前本就微妙的权臣与少主的暗斗,如今更成了复杂的三角关系。

    古人云,上法圆天以顺三光,下法方地以顺四时,中和民意以安四乡。

    三光者,日、月、星也!

    一天之中,只有两个短暂时刻,日、月、星才会共处于苍穹天幕之上。

    此时此刻,究竟是帝国的黎明,还是帝国的黄昏?

    ……

    等结束了益封之礼后,接着便是燕饮,这种礼是周时旧仪,一般由天子用来招待如出使而归的臣僚、新建功勋的属官等。

    礼官早就准备好了一切,肴馔陈设在路寝的东侧。编钟、编磬、钟、镈、鼓等乐器陈设在堂下的东、西两阶之间,已经由太乐官带着众人敲敲打打,奏起了古朴的歌谣《鹿鸣》、《四牡》、《皇皇》等。宫人也将“篚”中爵、觯等酒器一一摆到各案几前,只等上菜了。

    值得一提的是,燕礼之上,其牲,狗也,烹于门外东方。燕礼的主餐是狗肉,已是香气扑鼻,让在西域久未食此物的任弘食指大动。

    只是酒却换成了任弘从西域进贡来的车师葡萄酒,这搭配是什么鬼?

    而正对着殿堂东侧屋檐滴水处的地方,放着洗手时接弃水用的盆——洗和罍,诸卿净手后依次入席。

    他们在堂上的席位也预先作了安排:丞相和九卿坐在宾席的西侧,韦贤位于西首,杜延年次之。

    中朝将军们的席位在宾席的东侧,霍光位于东首,张安世次之,任弘也被礼官引导入座。这架势不仅让人欣喜,是意味着大将军兑现承诺,让他跻身中朝之列了么?

    但让任弘毛骨悚然的是,本该论资排辈,让他陪添东席末尾,坐到傅介子下面。

    然而大将军却拊掌笑着说,今日当按爵位排,竟让礼官将新鲜出炉的万户侯任弘放到了第三!

    仅次于霍光、张安世的位置,在赵充国、韩增、范明友之上!

    范明友开始狠狠不已,嫉恨的目光好似想杀了任弘,赵充国和韩增面面相觑,而这冬至日大冷天的,任弘额头都出了汗。

    “安西将军为何出汗了啊?”大将军的亲信之一,少府便乐成就在对面,他眼尖,如此发问,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

    因为大将军将我架在火炉上烤啊!

    任弘笑着公然擦汗道:“习惯了西域的苦寒,大概是地龙太旺。”

    又瞧了眼君榻上的皇帝刘询,按理说他才是主人,可从始至终,刘询都只乖乖地,握着象牙觚慢慢饮酒,和任弘目光相对时,二人心有戚戚。

    “道远啊道远,你现在明白朕的苦处了罢!”

    是啊,任弘现在开始理解刘询的感受了,什么叫芒刺在背,这就是!

    气氛有些微妙,霍光在宴席中尽让人扬任弘之功,似乎要让天下人,让满朝文武知道他对西安侯有多器重,

    越是如此任弘越谦卑行事,酒也不敢多喝,只频繁出来为天子贺寿,为大将军贺寿。

    而一些人如邓广汉等人,时不时还过来敬酒,故意噎他一下。

    “道远家的小君侯未归?”

    果然宴非好宴,这是鸿门宴吧!大将军是早有打断,还是顺着传言推舟,想要反其道而行之,将自己捧杀?

    在西域呼风唤雨,让五十国胡王俯首帖耳的“都护王”,自打进了北阙后,一路走来,却好似被霍光用绕指之柔,一点点卸下了他引以为傲的甲胄与刀兵,只赤手空拳在霍家人的地盘上战斗一般,一时如坐针毡。

    厉害,实在是厉害。

    好在大将军有分寸,宴饮至半,众人酒酣,就要开始办今日的正事了。

    霍光给杜延年一个眼神,而御史大夫杜延年则示意廷尉于定国。

    平日里号称大汉朝堂第一酒囊,能干三石酒的于定国,断案前非得喝一盅,越喝越清醒。今日他却只饮了三杯,控制得很艰难。终于轮到他表演时,遂松了口气,起身上奏,披露了一件惊人的事!

    “臣廷尉定国敢告于陛下,先时有贼人于市井传谣中伤朝臣,欲离间大将军与西安侯。今廷尉与绣衣使者已查验,乃楚王刘延寿之妻弟赵何齐所为。”

    “楚王恨天子削县,欲复楚元王时疆界,竟意图谋反,勾结匈奴使者,乱汉家天下!”

    “什么!?”满朝皆惊,这几天众人也对究竟是谁想拱火大将军和西安侯相斗,但谁也没想到是这么个结果。

    是啊,任弘心中冷笑,真相不重要,结果最重要,这真符合大将军的作风。

    楚王刘延寿几年前就因广陵王刘胥之事被削了一县,如今大将军终于不想留他了,反手再杀头肥猪。

    顺便,对匈奴开战的借口也有了,妙啊。

    朝堂上群情愤慨,尤其是霍氏的党羽们,纷纷要求废楚王,诛叛逆,击匈奴!

    一切都在大将军掌控之中。

    而在人群的缝隙里,任弘乘人不注意,微微后仰,看向上头的皇帝,恰好刘询也在瞄他。

    二人朝堂以目,一切尽在不言中。

    “你信么?”

    “我不信!”

第428章 公今阔步蹑中朝

    本始五年(公元前69年)十二月初一,当任弘来到未央宫省中少府官署附近,步入几间在巍峨宫室衬托下不起眼的小院时,遇到了当初同去昌邑迎刘贺的老熟人丙吉。

    这位给阿贺编排了三千次横征暴敛罪名的“老实人”笑吟吟地与任弘拱手:

    “安西将军。”

    任弘还礼:“丙尚书。”

    丙吉如今的职务正是尚书令,主文书启封,上传下达,算是尚书台的主官,霍光和张安世都当过此职,尚书台是自孝武以来执掌大权的核心机构,臣下吏民章奏先上尚书台,尚书台拟定初步意见后呈交皇帝,作为决策参考。

    据任弘所知,尚书令之下有副手尚书仆射。其下还有四个分支:常侍曹尚书,主公卿事;二千石尚书主郡国二千石事;民曹尚书主吏民上书事;客曹尚书主外国夷狄事。

    又有尚书郎四人,一人主匈奴单于营部;一人主羌夷西域吏民;一人主天下户口土田耕作;一人主钱帛贡献委输。

    尚书台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是大汉缩小版的中枢,难怪与外朝相对,被称之为中朝。

    不过尚书令和诸尚书们只负责建议和做事,决策权仍在大汉的“八大长老”手里。

    “而今日,我亦是其中之一了。”

    任弘在尚书们的恭贺下步入厅堂中,在八个位子中陪添末位的那个就坐——虽然前几日霍光故意让他居上位,而孝武时后来者居上也是惯例,但平常时,论资排辈仍是规矩,要找准自己的位置,否则容易让可相处争取的人也对自己心生敌意啊。

    缓缓落座,感受着屁股下垫子的柔软,任弘不由想起八年前来此向霍光进言设西域都护府的经历。

    “那年十八,站如喽啰。”

    而现在不过二十六岁,却已经入常,从此可以参与大汉国政决策了,真不容易啊。

    任弘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旋即却又不得不站起来,因为资历比他老的其余七人陆续抵达。

    最先到的是御史大夫、建平侯杜延年,他素来准时,不差片刻,见任弘已提前来了,看了一眼屋外的水漏,对任弘笑了笑。

    “西安侯倒是早。”

    按理说御史大夫是外朝官,两府之一,但霍光非要让他也参与中朝谁又能说什么呢?虽然他并无将军之号,但在御史大夫之外,杜延年还有“右曹、给事中”的加官。

    左右曹受尚书事,诸吏则有举法弹劾之权,有了这加官,杜延年就可以“平尚书奏事”,参与中朝决策。而当初田延年也并非将军,也因有“诸吏”的加官,身为大司农,竟有与两府分章的权力。

    接下来几位便都是实打实的将军了,车骑将军张安世和前将军韩增是分别来的,大概是张安世小心谨慎,不愿让霍光以为他虽然赋闲了仍和韩增眉来眼去想要另立炉灶。右将军赵充国与后将军傅介子也是分开而行,任弘猜测赵充国晚来是因为太忙,而傅介子……

    “多半是赖着床懒得起,你懈怠了啊义阳侯。”

    而且任弘发现,在长安待了四年后,傅介子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福,方脸都快变成圆脸了,听夏丁卯吐槽说,自从傅介子住进尚冠里后,虽知主人不在,却仍三天两头去任家蹭饭,要点脸吧!

    中朝人员较之八年前只变动了两人,田延年死,田广明退,而傅介子与任弘因为在西域的战功列为将军,骤补其位,果然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啊。

    最后抵达的是度辽将军范明友和大将军霍光,毕竟是翁婿,范明友对霍光还是孝顺的,听说在左右无人的时候,他还会搀霍光一把。

    霍光在大司马大将军的头衔外,还有一个最重要的职责:“领尚书事”。

    这是他名正言顺操持朝政的法理依据。

    任弘作为新人也不必自我介绍,大将军甫一就坐,便让丙吉和二千石尚书准备记录,直接进入正题,今日尚书台集议的第一件事,正是关于楚国的。

    先前朝中燕礼时,霍光让于定国爆了个大料,指控楚王刘延寿之妻弟赵何齐在来长安时,在市井散播大将军将对任弘不利的谣言,为廷尉所捕后,送入廷尉诏狱审问,虽然赵何齐一口咬定,是楚邸仆从在市井听闻后告知于他,他也不知是真是假,又在喝酒时问了一位交好的小吏,如此而已。

    而楚王更是对此事一无所知。

    但廷尉一通拷询后,赵何齐就改口了,承认了他对楚国被削心怀怨恨,故散播谣言,甚至还爆出了自己常为楚王与广陵王联络。数年前天子继位正旦大朝,广陵王刘胥途经楚国时,楚王曾于更衣时对刘胥道:“愿长耳目,毋后人有天下!”

    这件事当年刘胥与楚王互咬时就提过,但当时天子不欲治广陵王,高高抬起轻轻放下,连带楚国也逃过一劫。而今日再度翻出来,两罪并治之下,楚王恐怕连带着家人去房陵过下半辈子都不行,天子已遣吏前去质问,这是暗示楚王刘延寿自杀以保全诸侯尊严。

    楚王必死,其王位废除是板上钉钉的事,唯一还有争议的,是楚国是否应该废掉?

    若依数年前广陵、清河、长沙诸国之废,楚国肯定不能存在下去,但御史大夫杜延年却有些迟疑:“楚国乃是高皇帝弟楚元王之后,自高祖六年初封至今,传国已一百三十三载,几乎与汉同休,毕竟与其余小国不同。世人常言,楚之于汉,犹如晋、卫之于宗周啊,兄弟亲昵,不可弃也。”

    杜延年是主张兴灭国继绝世的,理由之一,便是七国之乱时,解忧公主的祖父,楚王刘戊与吴王合谋反叛,起兵与吴西攻梁,破棘壁。

    动乱平定后,楚王刘戊自杀,其家族被捉回长安监禁,取消了宗室籍贯,但楚国却并未被废,汉景帝立了楚元王的另一支子孙续楚社稷,以奉元王宗庙。

    杜延年请示霍光:“刘延寿之罪小于楚王戊,是否当效当年故事,以安诸侯之心?”

    霍光看向刚入中朝的任弘,不打算让他看热闹:“道远,你以为如何?”

    任弘道:“下吏与楚有亲,又为楚王延寿与赵何齐污蔑,于此案有莫大干系,应当避嫌。“

    他可不想帮大将军背离间骨肉废弃楚国社稷的锅。

    这回答十分滑头,不过理由确实充分,霍光又点其他人。

    张安世还是模棱两可的回答,韩增则道:“昔日孝景亦不忍废吴、楚,欲立其后人为王。然窦太后曰,吴王,老人也,宜为宗室顺善。今乃首率七国,纷乱天下,奈何续其后?于是只复楚而废吴。”

    “如今刘延寿亦是宗室老人,却妄图勾结匈奴祸乱大汉,事可一而不可再,江淮之民轻剽,人心狡诈,楚国反覆如此,不可再复国!”

    你这龙额侯,有话好好说搞什么地域歧视?这是不对的。

    任弘心里吐槽未罢,傅介子又来了一句更狠的。

    “建平候,若立一位新楚王,当立谁人?宗正刘叔路么?”

    刘德也是楚元王之后,其祖父红侯刘富当年因劝诫楚王刘戊不果,奔于京师,留在了这里,如今反而成了仅存的一支。

    但人人都知道,刘德当年拒绝过大将军招婿,岂会使其为王?

    最后还是赵充国的话长一些,他朝霍光拱手:“昔日高皇帝草创大汉,天下初定,骨肉同姓少,故广彊庶孽,以镇抚四海,用承卫天子也。”

    “而如今已有百余年,如楚国者,与大宗亲属益疏,其王骄奢,常有邪臣计谋为**,大者叛逆,小者不轨于法。故孝景削没七国,而孝武皇帝使诸侯得推恩分子弟国邑,大汉待诸侯德至厚也,然常常不改过自新,乃越发骄恣。”

    “自孝文以来,有叛国而无叛郡,可知诸侯国非固于郡县。楚国不必再复,定要叫天下诸侯知晓,无罪过者方能与汉同休,谋乱不法者当骤削废之!”

    “翁孙之言有理。”

    最后霍光拍了板:“孝武皇帝曾言,不变更制度,后世无法,有些事情确实该变一变。一百三十三年,楚藩享国足够久了!”

    话说到这份上,大家都明白大将军是杀鸡给猴看,这刀子是必须割下去的,于是皆道:“此强本弱干之势也,尊卑明而万事各得其所。”

    任弘乐见其成,楚国富庶,这些一废,国库又能吃个饱弥补去年地震损失了,且彭城是中原移民南下江东、会稽的枢纽,直接由中央掌握比较好。

    倒是诸侯们,又要瑟瑟发抖一阵了,楚王这种老牌诸侯都废了,其他人还敢继续作死么?

    此事议罢,接下来就是翻着几份比较重要的奏疏议论,其中一个便是任弘与敦煌太守甄快联名所上,请朝廷加大河西四郡对外开放战略。

    “安西将军与敦煌太守提议,移玉门关外丝市于关内,使胡商入塞,至于武威,如此可使敦煌省转运丝帛出塞之费,又能使商胡贩客,日款于河西,四郡上计可多出一倍,而殊方异物,四面而至,通于长安,诸位以为如何?”

    此策没有多少人反对,傅介子当然是举双手支持的,赵充国家也在河西附近,以为这是应该推行的事,哪怕如杜延年,也只反战而不反对开放国门和外头做生意。

    毕竟利益都清清楚楚写在奏疏里,不必再重复一遍,只要认真看了,基本都会被任弘和甄快说服。

    事情比任弘想的更加顺利,他不由感慨:“在中朝议事就是比外头高效啊,好歹不会有贤良文学混进来大谈义、利。”

    不过,有个文化少的人肯定是不会细看奏疏,而是为反对而反对。

    “我以为不妥!”范明友这憨憨果然跳了出来,不过这次的理由格外清奇。

    度辽将军道:“河西之地荒芜,口数稀乏,投入十倍之劳,才得一份之获。大将军,依我看,大汉在河西、西域所耗钱粮劳役已足够多,三辅虚耗,该缓一缓了。”

    言罢范明友还兴致勃勃,提了个替代方案:“倒不如以关东郡国之民力物力,开幽州辽西、辽东与乐浪郡!一来断匈奴左臂,二来可通于东夷!”

    ……

    ps:第二章在0点前。

第429章 我在东北玩泥巴

    “东方曰夷,其国有挹娄、扶余、东沃沮、北沃沮、濊、三韩、倭等。”

    范明友不愧是度辽将军久在幽州,对汉时东北的诸国倒是信手拈来。

    任弘先前在典属国时其实也关注过东北,甚至以描绘地图为名,推动过朝廷派遣使者去探访倭岛。

    所以他知道,挹娄就是周时肃慎,是女真人的祖先,居地在黑龙江、外东北一带,无君长,还处在野蛮的渔猎部落时代,处于山林之间,地产五谷、麻布,养猪是一把好手,食其肉,衣其皮。

    到了冬天,挹娄还会用猪油与泥巴混在一起,涂身以御风寒——反正去那边的汉使回来后是这么说的。

    不过住在靠海地区的挹娄人,亦是可怕的海盗,经常乘船南下,袭击后世北朝鲜东海岸的沃沮人,故沃沮人每逢海水解冻就往山里跑。

    相比于野蛮的挹娄,他们南边的邻居扶余人就更文明些,已建立邦国。因为占据了东北平原的核心,最为平敞,土宜五谷,以农为业,还有以圆木制作的城镇。在国王之下,甚至设置了官职,以六畜名官,比如国相叫马加,就是马官,将军叫牛加。

    还有狗官。

    再过个几十年,在大汉控制不力的玄菟郡边上,源自扶余的高句丽也要冒出来了,在东北汉朝若是退了,别人会得寸进尺。

    而在乐浪郡以南的三韩,更是被大汉另眼相待,虽然半岛南部多山,当在汉人看来,三韩人是文明程度比较高的。他们不仅善田种,有邑落长帅,马韩人知道养蚕,辰韩人则被使者称为“秦韩”,自称祖先在秦末时从中原逃来,语言和中原竟能互通,略有礼仪。

    三韩加起来有七十八国,而在其大海东边的倭岛诸国,据汉使说有“百余国”,已经和大汉建立联系的有三十许,其中最大的曰“邪马台国”。

    “什么百余国,是百余村吧?”

    这话恶毒,却是傅介子所言,作为前任西域都护,他是铁杆的西进派。过去四年没少在中朝和范明友闹别扭,而本始元年被汉使拉了“百国来朝”的三韩与倭人,确实是没见识过世面的乡巴佬,有的“国”人口才百余,朝廷都没好意思再提了。

    范明友立刻反驳:“义阳侯太没见识了,光论三韩之地诸邦,大者万余户,小者数千家,各在山海间,地合方四千余里,加起来也有人口百万。”

    “反观西域,依我看,号称护五十国,实则大多也只是小村邑吧?我听说一个依耐国,户一百二十五,口六百七十,不如大汉一个里闾,这也能称国?真是可笑!”

    傅介子笑道:“度辽将军孤陋寡闻啊,乌孙口五十万,月氏、康居合百余万,大夏口上百万,安息、身毒更是有百万之众,海西之地更有犁轩、大秦之类,地大物博,何来寡小之说?”

    要论这个,傅介子可是占了大便宜,谁让“西域”的概念那么大呢?只要是西边的都能往里装。

    范明友只欲反唇相讥,但很不幸,这些年,大汉使者脚都快走断了,但”东夷“找来找去就这么几个邦国族类,其余皆是大海,不像西域,地平线那边仿佛有数不尽的邦国,永远探索不完。

    傅介子又说起西域的稀有物产来:“西域有车师葡萄、于阗美玉、楼兰之棉、乌孙大宛之马,月氏之璆琳,可与大汉货殖通商,使商贾款于塞下,东夷有何物?”

    范明友一时间还真找不出太能打的,挹娄的石头箭?实在拿不出手啊,憋了半响才道:“东夷有……有貂!”

    谁不知道东北有貂?

    貂裘确实是好东西,这年头的贵族常以此炫耀富贵。但长安到辽东襄平五千里,距离东夷就更远了,各地都还有不少山林,动物野兽时常出没,想要皮毛就近狩猎即可,完全没必要像近代的俄国人一样舍近求远,追着貂和水獭跨越了整个西伯利亚。

    范明友板起脸:“胡言乱语,距长安五千里者,西域也。从洛阳算,襄平离中原也不过三千里,若从冀州走则更近。且西域多雪山沙漠,而东夷多有黑土肥饶之地,宜五谷。”

    傅介子摇头:“然东夷苦寒,冬日不能活人。”

    范明友认为抓住破绽了,大笑道:“西域就不冷?义阳侯,莫要欺我没听过西安侯写与你的那首诗,不是说‘胡天八月即飞雪’么?而北庭落雪之后要到来年四月才化!”

    哎呀,任弘有点小尴尬,早年挖的坑埋到队友了。

    却是任弘先前太小瞧范明友了,能被霍光看中当女婿,还是有其过人之“长”的。

    因为常年待在幽州,麾下将吏也多是幽冀人,眼见傅介子、任弘这些西域系靠战争混得风生水起,范明友也眼红,只觉得若朝廷能像通西域一样开东夷,今日灭一国,明日收一邦,幽州吏士纷纷封侯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只是他读书没傅介子多,大局观也不如,再辩下去,范明友就落於下风了。

    都不用任弘出马,傅介子开始大讲丝路上的贸易,每年无数丝绸在玉门关卖给胡商,换来名马、美玉甚至是黄金,西域俨然成了黄金匮乏的大汉赚外汇的好地方。

    而东夷那些落后的邦国,小器的村长,除去朝贡带回的,买得起大汉一匹丝?

    事实摆在面前,范明友无言以对,只能强自请命道:“大将军,孝武皇帝时,彭吴穿秽貊朝鲜,置沧海郡,此事不亚于张骞通西北国。下吏以为,东夷之利亦不亚于西域,大有可为!”

    任弘也清楚,这是一场路线之争啊,是西进还是东进,两边足以将狗脑子打出来了。

    但显然是西进占尽优势,在棉花产业没起来前,东北那地方中原人去了也待不住,人是天生向往温暖和阳光的,东北冬天的酷寒、深山老林的开发难度,想要拓殖得花一代人甚至十代人的时间用人命去堆。

    若能站稳脚跟,长远利益自然是有,但短期内,甚至一百年内,绝对是血本无归。

    即便不论困难、利益,想让朝廷忽然转变方向,大规模东进也几无可能。

    这是由大汉的根基所在决定的,自从定都于长安后,历代天子就秉承关中本位制,关西不分土,不封侯,迁关东之人于五陵以固本。

    汉武帝还孜孜不倦扩大“关西”的范围,将三河、太原、上党也算了进来。

    而河西与西域,亦被视为关西大纵深的一部分。

    反倒是卫氏朝鲜灭亡后,东方边境成了大汉渐渐抛弃的地区,疆域不断内缩。

    昔日的汉四郡,如今只剩下两郡了,真番、临屯被并入乐浪、玄菟,能保住现有疆界已吃力,谈何再度向外开拓?

    东夷与西域不同,西域是大汉与匈奴角逐的疆场,战略要地,花多大代价都得拿下来。东夷却是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就连可惜,也是任弘等少数人才会生出的想法,匈奴左臂,在乌桓鲜卑反击时早就断了,范明友此议纯粹是出于派系私利,于国事并无裨益。

    故霍光态度十分明显,只没有明言,然而就在此时,初入中朝话极少的任弘却忽然跳反,竟支持了范明友!

    “西域河西自然于大汉有利,但度辽将军所进开东夷之策,亦不可轻弃啊!”

    ……

    范明友诧异地看着任弘,傅介子也一愣,就连霍光也抬起眼来,不知任弘为何忽然要帮范明友说话,从那天燕饮时便能看出,范明友对他的嫉意,溢于言表啊。

    因为任弘大度?怎么可能!

    任弘开始主动给范明友拾遗补缺起来:“有两点度辽将军未曾说及,其一,从中原去辽东、乐浪固然极远,但从齐地黄、垂、芝罘浮海向北,若是顺着海风,不过二三日可达。”

    早在春秋战国时,齐人就开始在海上讨生活,靠鱼盐之利将山东半岛开发成了大汉人口最密集的地区,而航海业也相对发达,汉武帝时灭卫氏朝鲜,便遣了楼船将军杨仆将七千人,乘楼船渡海攻朝鲜,虽然这一路功败垂成,丢了大汉的脸,但足见渡渤海已十分寻常。

    眼下齐地人口压力越来越大,流民滋生,加上去年的大地震,尚有许多人无法安置,而对岸的辽南、乐浪气候不像东北那般酷寒,何不损有余补不足呢?至少能巩固东北,勿要再让疆界退缩。

    “其二,在博望侯凿空西域前,大汉也以为西北尽是荒服之地,如今汉使连倭岛都只探访了西南一角,未能窥得全貌,焉能知道,东方没有更多大国呢?”

    任弘知道东方确实没有文明国度,只有太平洋,但其他人不知道啊。

    说出答案反而会让人死了心,感觉兴致寥寥,继续让地图蒙着神秘面纱,让一切都朦朦胧胧,更能引发人的探索**——反正任弘前世玩游戏开地图都是这心态。

    西域河西的开拓,只能靠关中三辅的力量,因为太过辽远,关东对此事是极少参与的。与其让燕齐之人舍近求远,倒是不如让他们将目光投向近在咫尺的东方。

    从此关西向西,关东向东,大汉就是条双头……

    不对!

    龙有三个头。

    任弘差点忘了这茬,天子都将皇长子封到豫章去了,除了东西外,还有一头得向着广袤炎热的南方,这是一条吞噬世界之龙啊,亦是一场长达千年的开拓,在他做了这么多之后,汉之国祚,又能有多久呢?

    所以在范明友的基础上,任弘提出了一个更超前大胆的计划。

    “大将军,孝武时设沧海、真番、临屯而渐废,可知开东夷不宜操之过急,不妨效西域之事,既然能设西域都护府,那何不在乐浪以南沧海郡谷地设一‘安东都护府’,择善者为都护,统辖约束东夷诸邦呢?”

    言至于此,让大将军自己去想,因为任弘再说下去,将范明友当做第一任“安东都护”推荐的话,霍光恐怕又要疑心任弘欲将他最能打的女婿支走,想对霍氏不利了。

    任弘言罢,范明友却是呆愣了,不知任弘今日为何忽然帮自己,只挠了挠脸不知如何回应。

    倒是霍光思索后,又对着范明友和傅介子垮了任弘一通:“看看。”

    “这才是做事该有的样子啊,只论事,不论人,汝等同为中朝官,当相忍为国,勿要动不动就相互攻讦!”

    “下吏有罪。”搞得傅介子和范明友只能朝大将军谢罪,范明友仍觉得任弘是怀揣阴谋。

    而傅介子也以为,任弘或许又有什么主意了。

    霍光则对一旁记录的丙吉道:“安西将军之议且记下来,交由二府议论,其实当年不论是博望侯通西域征大宛服诸国,还是荀彘杨仆伐朝鲜收乌桓,皆是大汉欲断匈奴左右臂而为之。只可惜譬如为山,未成一篑止。”

    “但今日不同!”

    霍光看向任弘:“如今义阳侯与西安侯经营西域北庭,服五十国,收呼揭,助乌孙,匈奴右臂已断。”

    “而度辽将军降服乌桓,屡出云中,威震东夷,匈奴左臂亦坏。”

    霍光拔出佩剑,直指身后的天下舆图,剑尖瞄着大汉正北方的匈奴单于庭!

    “恰逢匈奴遭遇天灾,诸国背离,人死十三畜死十五,大衰弱。古人云,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此百年难遇之机,大汉当合举国之力,击其腹心,毕其功于一役!”

    果然,大将军还是对灭亡匈奴念念不忘啊,他是意识到,自己命不久矣,开始有些着急了么?任弘只想长叹。

    毕竟在那一刻到来前,谁又能猜得到自己的死期呢?

    “明岁便是本始最后一年,诸将及九卿二千石,抓紧筹备辎重粮秣练兵等事。”

    霍光将剑猛地斩在案几上,想宣示自己的决心,而厅堂内任弘等人纷纷站立作揖!

    “吾意已决!”

    “后年举二十万兵击胡,必灭匈奴!”

第430章 天问

    在确定大将军不欲杀自己后,任弘也将留在陇西赵汉儿处的儿子任白接回了家。

    任白一岁多就跟着父母去了西域乌孙,一待四年多,对长安早没了印象,甚至因与乌孙人相处久了,连口音都带着点汉朝版的疆普。不过年纪小,相信很快便能被关中正宗雅音纠正过来。

    所以任白看啥都觉得新鲜,跟在夏丁卯后面跑来跑去,腊前二日斋戒,制作祭祀用的食物,清扫洗涤,他在西域可没吃到过这么多花样,各种小食往嘴里塞,最后把肚子都吃坏了,拉了好几天。

    而先腊一日那天,进行逐疫仪式,任白就让游熊猫将他举高高,在夏丁卯指点下,将上画“神荼”、“郁垒”二神形象的桃符挂到门前。

    孩子的欢声笑语,让这个年格外热闹。

    十二月癸亥,是本始五年的最后一天,一般人家都是正旦过新年,但对于公卿大臣来说,明日要参加大朝会,基本不在家,所以便要赶着今天走亲访友。

    任白今日则穿上了好看的新衣,头上扎了两个小发鬟,被任弘牵着在尚冠里中走动,到傅介子、苏武等各位前辈家中拜年。

    傅介子送了任白一把小孩子用的小弓,任白爱不释手挎在肩上,在前头迈大步走洋洋得意,还真点”行人弓箭各在腰“的感觉了。

    最后到了刘德府上。

    任弘蹲下来,替儿子擦了擦在傅介子家吃糕沾在嘴边的屑:“刘宗正与傅伯父家不同,好文重礼,待会到了里面,懂点礼仪,休要给我与你母亲丢人。”

    而进了府邸送上礼物后,任弘要与刘德说话,而任白坐在一旁坐的很不安分,看家刘德家的年幼子侄们在一起玩,也想加入进去,任弘只低声叮嘱他:”下手切勿不知轻重。”

    前几日在尚冠里巷子中与杨恽家儿子玩闹时,任白就一打三,将另一群跟他们“抢地盘”的孩子揍哭了,其中一个还是霍家侄孙,挺有能耐啊!

    而刘德给任弘倒酒,却说了一件晦气的事。

    “楚王卒了,是自裁。”

    也不管是不是冤枉,与匈奴勾结是不是事实,反正楚王刘延寿在见到天子使者后,已经自杀,而楚国亦废,其家眷和诸位王子侯也一并撵到房陵去。

    这件事带来一个意想不到的后果:本来是小宗的刘德,如今摇身一变,成了楚元王一系的大宗,这下家里祭祀楚元王的家庙得升一个档次了。

    刘德笑道:“也不知乌孙太后何时能归,如今她可是楚元王后裔中位最高者了,昔日受制于肥王,如今太后称制,等到昆弥成人,她若是欲归故乡,应无人能阻了罢?”

    任弘摇头:“太后性情倔强,当年孝武皇帝曾对细君公主言,‘从其国俗,欲与乌孙共灭胡’,太后也将此当成了自己的使命,这些年来尽力治国,愿顷乌孙之兵助大汉扫平匈奴。”

    有这一执念的又何止是解忧呢?大将军霍光也在垂暮之年,对此事念念不忘啊。

    汉武帝一定是极富个人魅力的人吧?哪怕已死去快二十年,他这未尽的梦想夙愿,依然在影响解忧、霍光,引导着整个帝国继续向前。

    这些天任弘几乎每日都要出入尚书台,与中朝将军们开小会议论后年的伐匈计划,原本去年大将军就想乘匈奴内乱动兵了,岂料却赶上了地震,遂不了了之。

    而现在,大将军或是感觉到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不愿再拖下去,尽管元霆时五路伐匈的马匹损耗还没完全恢复,但霍光已迫不及待。留给大汉的准备时间只有一年,而这一次,任弘应能在战争中独当一面,成为一路主将,只不知大将军是想让他回北庭领着乌孙兵抄后路,还是另有安排。

    霍光对扫平匈奴的渴望,胜过了对培养一位政敌对手的担忧,哪怕知道任弘不是“自己人”,也要对他加以重用。

    任弘一边积极出言献策,心里却有个问题。

    “大将军,能活着看到那一天么?”

    这时候,方才去与刘德子侄玩耍的任白却回来了,兴致缺缺,任弘问他为何不玩了,任白一副小大人模样摇头道:“鸠车、竹马,那是幼儿才玩的。”

    哦,那五岁半的你就不**么?

    任弘失笑,儿五岁曰鸠车之戏,这个比较低幼,一群孩子或推或拉,将小鸠车到处跑,跟后世孩子玩跑车、挖掘机异曲同工。

    七岁曰竹马之戏,则是拿一根竹竿骑上,一只手握住竿头,竿尾拖在地上,另一只手做扬鞭状,来回嬉闹。高端点的甚至在身上插了幡,排行伍,扮作汉军与匈奴来回厮杀,男孩儿们生来就喜欢打打杀杀的游戏,后世里也到处是扛着98k大狙突突突的。

    但任白在西域待的久,常随任弘出入军营,耳濡目染,过了五岁就对竹马没兴趣,而想要骑真马了。

    任弘给他制作了小鞍,任白每每试图骑到那匹名为“胡萝卜”的一岁小马身上。

    毕竟是活的,还会动啊,与拖着竹竿自己走相比显然更刺激。

    此外便是好打弹弓,瞄得还贼准,自任白回来后,任弘家屋顶上就再也没有一只麻雀敢落。

    “这是随了他母亲吧?”

    任弘有种感觉,自家往后又要出一位猛将兄了。

    嫌同龄人幼稚的任白是个多动症,来任弘身边坐了会又乏了,大人说话他也听不懂,左看右看之下,却发现满是忙碌的刘德家中,亦有安静的一角。

    天井对面的阁楼上,有一位**岁年纪的少年郎,在嘈杂的环境里,仍能安静地坐在案几上看书,只偶尔朝厅堂中瞥一眼。

    眼看任弘与刘德聊得差不多,两人话尽,开始频繁喝面前的酒水时,少年知道差不多了,遂从容起身,将一卷竹简捏在手里,敛容趋行而至,入堂后朝长辈们长拜。

    “小子刘更生,见过西安侯!”

    ……

    刘更生是刘德家的中子,任弘当年见过他一面,当初满地爬的孩子,不知不觉都长这么大了。

    刘更生虽才**岁,但眼中颇有早慧光彩,打扮也像个小大人,手持书卷举止有礼,和任白是完全相反的性格。

    任弘听夏丁卯说过,刘宗正家出了个书呆子,也不出门与同龄人玩闹,整日就闷在家里读书。

    吴楚之俗,儿生一期(一周岁),为制新衣,盥浴装饰,男则用弓、矢、书、笔,女则用刀、尺、针、缕,并加饮食之物及珍宝服玩,置之儿前,观其发意所取,以验贪廉愚智,名之为拭儿。

    也就是抓周了,刘德、解忧公主皆出身楚藩,家中也兴此俗,刘德笑言,刘更生抓到的正是一卷竹书,死死抱着不放,甚至开始下嘴去啃。

    而自家儿子呢?任弘想起,任白当初抓周比较晚,是在赤谷城,所放诸物都不抓,而是先抓了一个奄蔡胡婢的胸,还咯咯笑个不停……

    有出息!

    当时任弘与瑶光面面相觑,好在哄了半天松手后,任白又爬了老远,抓了瑶光随手放在一旁的马鞭。

    你是要当朱庇特之鞭么?

    “这孺子刚读完论语孝经,近来尽爱读一些杂书。”刘德嘴里抱怨,心里是炫耀的,他曾带刘更生入宫,其年少博学让皇帝都有些喜爱,说过了十二岁就让刘更生为郎。

    而刘更生将手中书卷给任弘过目后,让他颇为惊奇,居然是自己刚入长安跟贤良文学互怼时,特地占了个名,然后就只作了一篇《雷虚》就搁浅的《论衡》。

    这不算太监,只是还没写完。

    因为任侯爷近年来频繁立功,传奇事迹太多,那桩事反倒不太有人提了,没想到刘更生还是任弘的忠实读者。

    刘更生跪坐在长辈面前,说道:“更生近来读屈原《天问》,读至‘薄暮雷电,归何忧?’心中有惑,然翻阅五经子书,皆言此为天人感应,神神不可追问,古往今来,竟无人能解为何有闪电雷鸣。问及大人,大人说西安侯曾于乐游原上引下雷电,更生读之,这才恍然大悟。”

    任弘看了刘德一眼,刘德笑着颔首,这孩子说话老气横秋,但是……

    这就是你所谓的杂书?才九岁的娃子就让他看屈原的《天问》真的不要紧?

    天问是屈原作品里十分独特的一篇,不再浪漫而尽是理性,从最开头的”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问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到中间的”九州安错川谷何洿东流不溢,孰知其故“问大地构成,河川东流之理。

    再到结尾的”吾告堵敖以不长。何试上自予,忠名弥彰“问楚国及天下历史兴衰。

    全诗三百余句一千五百余字,一共问了一百个问题,不论是天地万象之理,存亡兴废之端,贤凶善恶之报,神奇鬼怪之说几乎无所不问。就像古代版的“十万个为什么”,集合了华夏自古以来一切未解之谜,表达了中华民族对真理追求的坚韧与执着。

    所以后世火星探测器才命名“天问”系列。

    只是屈子挖坑不填,问了问题没给答案,只愁杀了后人。

    刘更生应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格,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答案,自然十分惊喜,只可惜任弘好死不死只作了一篇。

    听说西安侯回朝,他早就想去拜访了,但书斋里待久了性格又有些腼腆,觉得任弘忙碌政务贸然打扰不妥,直到今天任弘送上门来,刘更生才逮到机会。

    而且还专门瞅着大人聊完正事的空隙,确实是太懂事了。

    刘更生此刻终于道出了自己的疑惑:“更生以为,君侯应是要解尽天下之事,何以在《雷虚》后再无著述?”

    刘德批评他道:“孺子,庄子曾言,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己!“

    刘德虽然也爱看书好博物,以公谋私收集了《淮南子》等书,然而也只是不求甚解看个热闹,佛系。

    但刘更生却更偏执,事事都想探个究竟,面对父亲斥责不甘示弱仰头道:“不然,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

    各种引经据典,这就是知识分子家庭的日常了,一旁的任弘任白父子俩面面相觑,他们在家时说的都是这顿吃啥,下顿吃啥,毕竟是厨子出身。

    任弘只好轻咳道:“惭愧,近年来耽于行伍征战,未曾有隙。”

    他当初确实很有野心,但人精力有限啊,一旦忙碌起来,几乎抽不出一点时间,只抽空钻研下左传,哪有时间搞科普。

    但今天不就有空了么?刘更生可不放过他,一连抛出好几个疑问,诸如秋叶为何而落,吾辈心中亦有惑……

    好在刘德呵止了刘更生,他知道任弘稍后还要拜访其他人,待不了多久。任弘也让刘更生日后再登门,反正都在尚冠里,他会与这个好奇的少年细细说道说道。

    想要博物科普兴格物之学,光靠任弘一个人可不行啊,确实应该开始培养点学生了。

    任弘笑着与刘更生约定:“我书虽未读万卷,但路却走了万余里,见识较常人广博些。诸如昆仑悬圃,其尻安在?西北辟启,何气通焉之类,我确实能给你解答。”

    刘更生十分欣喜,只差当场拜师。

    等刘德送任弘出门时,任弘却忽生感慨道:“宗正,我看着更生与吾子,满怀羡慕啊。”

    刘德很奇怪:“西安侯所羡何事?”

    任弘笑道:“羡慕他们赶上了一个好时代,羡慕他们成人后,不必如吾等一样,时时刻刻念着扫灭匈奴,为此殚精竭虑,连其他事都顾不上做。“

    是啊,草原上的游牧者明明春风吹又生,永远割不完,没了匈奴也会有乌桓鲜卑。

    而外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大汉明明需要一个敌人,为何非要灭亡匈奴呢?

    因为这段从白登之围便开始的历史,这被汉武帝宣扬的“九世之仇”,汉匈百年战争,终究要做一个了结。

    任弘记得,有位美国开国元勋说过一段话。

    “我们必须研究政治和战争,这是为了让我的孩子们能自由地研究数学和哲学”。

    “我的孩子们应当研究数学、哲学、地理、自然、历史、造船学、航海、商业和农业。”

    “目的是让他们的孩子有权利研究绘画、诗歌、音乐、建筑、编织和陶瓷。”

    犁庭扫穴,解决上一辈遗留的问题,实现大汉的伟大复兴,这就是他们的历史使命。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这件事,就算大将军霍光做不成,也得有人去完成,前人留下的坑,后人含着泪也得填完。将匈奴埋进去踩平,逢年过节怀念一下就好。

    在这之后,大汉的儿郎们,才能有闲暇和资格,去坐在书斋里,去带着好奇之心,钻研看似没有实用,实则却对人类文明极其有用的“天问”!

    原本的历史上也是如此啊,在用另一种任弘不太喜欢的方法,解决了匈奴问题后,大汉方能迎来极盛。

    在目光不必时刻盯着北方后,大汉亦能调转身子,将自己的三个头,朝向西域、东海、南方,去跟“大秦”搅基,但前提是能避免落入历史上的陷阱。

    而从夏商周时代积攒了几千年的文明,所有的知识、见识、智慧和艺术,像是专门为下一代人准备的礼物。科技繁荣、文化繁茂、城市繁华,诸子百家的成果被层层打开,让公元前后的这两代人尽情享用。

    刘向父子、扬雄,这些人博物洽闻,通达古今,开始研究“无用”的学问,编订古书,总结了百家的精髓,测定日月五星的分度,对过往三千年文化做了一个大汇总。

    尴尬的是,任弘竟不知道,今日向自己求问的早熟少年刘更生,就是改名前的刘向,只暗道。

    “对了,也不知我何时才能遇上刘向?他也是宗室吧?是否要像找氾胜之那样,派人去寻一寻?”

    ……

    任弘临别前还夸刘更生,说刘德当年被孝武赞为“吾家千里驹”,而刘更生有乃父之风,亦是一匹千里马。

    刘德琢磨着他的话往家里踱步,刚进院子,却忽然感到天色变暗了,白昼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

    “食时才到啊,今日为何天黑得这么早?”

    刘德诧异地抬头,然后就惊呆了。

    而阁楼上,刘更生的声音也喊了起来,不同于刘德的恐惧与彷徨,这小儿竟有些初见这神秘天象的兴奋。

    “是日食!”

    ……

    ps:第二章在0点前。

第431章 大汉明月

    本始五年十二月癸亥日这天,大将军霍光家也在举行家宴。

    和后世极像,汉人也分“过年”和“元旦”,过年就是十二月中上旬的腊日,这是周代以来的老传统。而正旦,则是自太初改历后才推行的新节庆,不过三十余年历史,在寻常人家,远没有腊日隆重。

    但毕竟是辞旧迎新,翻过这一夜,就是本始六年了,虽然霍光本人并不是很喜欢热闹,但霍夫人对节日很重视,每逢佳节一定要将一大家子凑一起过。

    而作为族长,霍光也少不了带着族中子弟们,手持椒柏酒在家庙里祭祀先人。

    说是先人,其实主要就两位,其一是霍光的父亲霍中孺。

    在霍光记忆中,父亲就是一个极其平庸的人,身为平阳县小吏,他这辈子做过最了不起的一件事,便是在平阳侯府供事期间,和侍者卫少儿私通,生下一个叫“霍去病”的孩子。

    而霍仲孺和那些“犯了天底下男人都会犯的错误”的家伙一样,亦是管生不管养,甚至以卫少儿跟许多人睡过为由,不承认这个少时体弱的男孩是自己的种。等供事完毕就拍拍屁股回家,同其正妻生下了中子霍光,而与卫少儿母子隔绝不相闻。

    若非霍去病后来知晓自己身世,在出征北上前找上门来,拜谒认亲,并为霍仲孺多买田宅奴婢,霍家恐怕至今仍是平阳一户中人之家。

    这位盖世英雄的兄长,还将霍光接到长安为郎,从此改变了他的命运。

    霍光对兄长无比感激,他对先父的祭祀十分草率,意思一下而已,但对兄长的灵位却恭恭敬敬,同时勒令子弟依次上前拜叩行礼,他们必须知道,霍家何以能立于世间。

    “只可惜天妒英才,兄长早夭,连嬗儿也……”

    霍光每每想起就感慨,兄长成为大司马骠骑将军,与卫青等列于朝时,才二十二岁!

    跟兄长相比,那任弘二十六为万户侯入中朝,又算个屁?

    但下一年,霍去病便病逝而薨,他如同流星划过天际,刺得同时代所有人睁不开眼,却又转瞬即逝。兄长的病逝,直接让孝武皇帝被迫停止了灭亡匈奴的战争。

    霍去病死后,其子霍嬗袭冠军侯,为侍中,颇受孝武皇帝疼爱,时常待在身边,有意等他长大以后用为将军,继霍去病功业。毫不夸张地说,孝武几乎是将霍嬗当成亲孙儿来养的,对他的宠爱胜过了齐王。

    然而六年以后的元封元年,霍嬗从天子登泰山封禅后不久暴卒,其年尚小无后,按照律令,作为霍去病之弟的霍光也不可能继承,冠军侯国遂除。

    霍嬗死后,汉武帝对他十分思念,特地作《思奉车子侯歌》:“嘉幽兰兮延秀,蕈妖淫兮中溏。华斐斐兮丽景,风徘徊兮流芳。皇天兮无慧,至人逝兮仙乡。天路远兮无期,不觉涕下兮沾裳。”

    爱屋及乌,天子对霍去病、霍嬗的恩宠,这才延伸到了普普通通的霍光身上。

    所以在霍去病牌位旁,冠军哀侯霍嬗也赫然在列,虽然他去世时年纪小没有子嗣,但霍光已将霍中孺那同样早逝的庶长子之孙,霍云、霍山二人过继到霍嬗名下,让这对孪生双胞胎成了霍去病的继孙。

    祭祀已罢,就轮到活人的欢宴了。霍光不太喜欢热闹,还是如往年那样沉着脸坐在主席,他妻子显倒是很享受儿孙女婿们的敬酒,按照规矩,

    从年龄最小的开始,依次向族中老人敬酒祝寿。

    轮了一圈后,又在红光满面的长子霍禹带领下,一大家子整整齐齐地站起来,将杯盏中的屠苏酒敬向霍光:

    “为父亲寿!”

    霍光抿了一口,心里想的却是:“我父四十而卒,庶长兄三十余而死,兄长冠军侯二十三岁而薨,嬗儿也十岁而陨……霍氏之人不长寿啊,我年已六十有三,是族中活得最长的人了。”

    他不贪心,只求能再活两三年,看到扫平匈奴,到了黄泉下后,能对孝武皇帝和兄长报功,告诉他们。

    “陛下与兄长的夙愿,光达成了!匈奴,已灭!”

    若如此,此生足矣!

    在太阳暗淡的二十年间,由一轮明月撑起了大汉的光明,他亦不负孝武皇帝所赐那幅周公辅成王图了。

    菜肴缓缓送了上来,近来在长安流行开的西北菜自是主打,这些热腾腾的大菜最适合冬天吃,香喷喷的孜然烤串也放置到每个人的案几上,而扬豚韭卵、煎鱼切肝、羊淹鸡寒、胹羔豆饧、白鲍甘瓠、热梁和炙等珍稀菜肴也应有尽有。

    显还特别叮嘱儿孙们:“今夜要多剩些饭,正旦早上起来撒到大街上,这叫做‘留宿岁饭’。”

    “我霍氏来年,后年,世世代代,都要如今日一样富贵!”

    饱食之后,年纪小的饮用桃汤,大的则喝屠苏酒,娱乐项目也在院子里开始:侏儒和倡优游走其间,表演百戏。有大雀戏、豹戏和衍曼戏;还有飞剑跳丸、七盘舞、顶竿戏。歌舞百戏有乐队伴奏,乐师以蹋鼓为指挥,击鼓撞钟,敲罄奏管,吹笛弹瑟。

    甚至还有自安息进贡的喷火炫术表演,这是在宫中为皇后的霍成君派人送来霍府的,她和上官太皇太后也算霍家人,虽不好公然出宫回家,却也挂念着家里,两宫都派人送了些膳食与金帛出来。

    亦有天子刘询之赐,其中有不少贡自大夏和身毒国的棉布,这在长安尚是稀罕物,比貂皮还金贵,霍家人可以一人制一件新衣。

    这大戏是要贯穿整晚,唱到明天早上的。

    然而正欢喜时,天却忽然暗了。

    尚是傍晚的晴朗天空,忽然被一层阴影笼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了下去。

    众人面面相觑,半响才有人说了一句:“日……日食了。”

    霍光抬起头,眯着眼睛,发现太阳一被巨兽啃噬了一角,那可怕的凶兽还在不断得寸进尺,一口又一口,最后将大半个太阳吞进了肚子里,像是被狗啃过的馕饼!

    不止是霍府、尚冠里,整个长安城和三辅都惊骇莫名,有人呆愣,有人下跪稽首。

    倒是霍夫人显反应过来,大声呼喊儿孙们不要发怔,抄起案几上盛放佳肴的各类鼎、簋、碗、盘、尊、杯、勺等食器,最好是金银和铜的,用盛酒的铜勺猛敲起来,一时间霍府上下叮叮当当,似是想惊走吞食太阳的恶兽,却也将华丽的筵席弄得杯盘狼藉,像极了盛宴后的残破衰败。

    唯独霍光,他什么都没做,只是死死盯着天空,满眼皆是愤怒与不甘!

    灾异,又是该死的灾异!

    “明明上天,何以偏要与我作对?”

    不知是起身太急还是积劳年迈,霍光一时间只感觉天旋地转,仿佛整个世界,都随着被彻底吞噬的太阳一起昏暗下去。

    ……

    本始六年(公元前68年)正旦,未央前殿大朝会。

    本该热闹非凡的大朝会,因为昨天的日全食而变得人心惶惶。

    在任弘的视角看去,最惶恐的莫过于丞相韦贤,他拿在手里的笏板都在抖,甚至因此将宽袖中一份奏疏抖落在地,老丞相连忙弯腰捡起来。

    “怕不是主动请辞的奏疏吧。”任弘心中吐槽,大汉朝的丞相难做啊,一旦发生了灾异,大将军是绝不会背锅的,而即便天子主动罪己,身为百官之首的丞相也少不了一起担责任,田广明不就是因为地震下台的么?今天或许就轮到韦贤了。

    而大殿末尾的五经博士,尤其是《易》《公羊春秋》《尚书》三家神棍,又在与天官和太史令一起,开始讨论这日食对应的意义了。

    和普通人以为日食是凶兽吞噬不同,大汉的天文专家们,早就知道这是月亮遮蔽太阳的结果,不过亦认为,这是五行沴天,而导致的“日月乱行,星辰逆行”。

    在诸多不寻常天象中,日食最受重视,列为五行志之首,每见必记。

    “凡春秋十二公,二百四十二年,日食三十六。”

    算上这一次,“自有汉以来六世,一百三十四年间,日食三十四。”

    如此详细备至,可以说十分科学了,若是司马迁、落下闳那样的天文学大能愿意,甚至能推演出下一次日食的预测。但可惜,指导思想仍是天人感应。

    每一次日食发生,史官都会与当时发生之重大事件对应起来,基本都不是啥好事,或是弑君灭国、或为大礼缺失、更多的则是皇室有难。

    比如汉代惠帝七年正月辛丑朔,日有食之,在危十三度。儒生们以为,这是五月微阴始起而犯至阳,至其八月,宫车晏驾,有吕氏诈置嗣君之害……

    同样类似的还有孝昭元凤元年七月己亥晦,日有食之,后六年,宫车晏驾,卒以亡嗣。

    但如今天子富于春秋,自从结束服丧后,皇帝刘询身体健康红光满面,根本不像会出事的样子,所以这一条只是反贼们心里嘀咕无人敢提。

    《易》博士田王孙因为才出了俩不肖徒魏相、梁丘贺入狱之事,这次十分保守,他以为,这对应去年冬天,楚王刘延寿“谋反”。

    “孝昭始元三年十一月壬辰朔,日有食之,在斗九度,对应燕地。后四年,燕剌王谋反,诛。”

    但天象是作为预警,已经发生过的事应与此无关。

    《公羊春秋》的博士比较阴暗,低声说,这或许预示着,丞相要挂了:“元狩元年五月乙巳晦,日有食之,明年丞相公孙弘薨。”

    前排的老丞相韦贤抖得更厉害了,不就因为他是学《榖梁》出身的鲁地儒生,和公羊齐儒政见不同么?有必要这么咒人家么。

    《尚书》的博士则比较大胆,嘀咕道:“执政欲伐匈奴,使赋敛不得度,民愁怨之所致也。所以使四方皆见,京师阴蔽者,赋敛兹重,而百姓屈竭,祸在外也。”

    他们心里其实都有一件猜测没敢说:“日月虽不同宿,然阴气盛,故薄日光也。”

    太阳永远是皇帝的映射,而处于阴位的月亮,多指向大臣,上天是否在警告,大将军霍光专权太久,迟迟不归政?此阴阳错位,将导致天下大乱?

    各路学派都有一套依据,牛鬼蛇神们低声吵吵个不停,任弘只觉得嗡嗡如乱蝇。

    但任弘现在什么都不打算说。

    一来,任弘不认为自己现在的知识量,能驾驭得来复杂的日月运行规律。即便他能预测下一次日食,也是许多年后才能证实,为此要跟人嘴炮几年几十年,浪费时间,何必呢。若是预测错了,反被吃这碗饭的天官、博士们打脸,一世英名岂不毁于一旦。

    其二,科学是大胆质疑,但身为政治家,说话却得格外小心,因为你的每句话,都会被无数双眼睛加以解读,再在传播过程中歪曲了本意。

    任弘仰天大笑来一句:“没有人比我更懂日食”,发惊人之言倒是简单。

    但解构与天子性命、皇朝国运息息相关的日月星辰,影响可比乐游原上掌控雷电大多了。

    后世的王充敢说日,是因为他只是小官,并非重臣。

    而任弘已入中朝,列为公卿,与当初刚入长安的愣头青自不一样了,很多话他带着科普心思说出来,却很容易被曲解成暗含政治目的,谋反之类的大罪名分分钟往头上扣。这么做还会触及到皇帝底线,恐怕连刘询都要翻脸来和他对线。

    于他而言,真是有百害而无一利。

    这次的事件,显然对大将军更加不利,这么着急站队辟谣,确定不是49年入国党?所以这件事,还是交给任弘已决意培养的后学们去科普吧。

    更何况,还有一件比日食本身更让任弘在意的事。

    “怎么还没来。”

    任弘目光看向漏刻,上朝的时辰已经快过了。

    而当漏刻已尽,连天子的皇辇都已经缓缓停在前殿时,二府九卿们也都意识到了这件事的严重性,面面相觑,眼中或是惊骇,或是忧心,或是暗喜!

    对大汉朝堂来说,这一件事的意义,比日食更加重大!

    本始六年正旦,这是自除掉上官桀、桑弘羊后,整整十二年来,大将军霍光第一次未来朝会!

    “卿云烂兮,乣缦缦兮。

    日月光华,旦复旦兮。

    明明上天,烂然星陈。

    日月光华,弘于一人。

    日月有常,星辰有行。”

    那轮运行多年,每次上朝都会准确无误走上九十九步抵达陛下的“大汉明月”,大司马大将军霍光。

    今日,缺席了!

    ……

    ps:晚上有两章。

第432章 今年下半年

    因昨天日食的缘故,加上惊闻大将军有恙,皇帝刘询直接取消了准备许久的大朝会。

    按照遇到日食的惯例,刘询亲自着素服避正殿之侧,宣布辍朝五日,让大鸿胪安抚满心来长安为天子贺,如今却不知所措的蛮夷诸邦使者,又立刻遣御史大夫杜延年去霍府代天子探望。

    “大将军略感不适,汝等何不早言?”

    杜延年在去尚冠里的路上,低声质问霍光的四女婿范明友。

    大将军晕厥不起是昨天日食发生时的事,但霍家却瞒到了今天早上,范明友和霍氏诸婿居然还跟没事人一样去上朝,如此镇定,不太像他们的作风。

    “是任宣的主意。”范明友将杜延年当自己人,倒是不瞒他。

    作为霍光大姊的儿子,太中大夫中垒校尉任宣在霍光倒下时俨然成了全家的主心骨。

    任宣稳住了六神无主的众人,说日食正是霍氏政敌和贤良文学们攻击大将军的机会,恰逢此时大将军病笃,传出去恐怕会引发混乱。不如暂时瞒下来,还劝他们如同往常那样参加朝会。

    兴许第二天,大将军就好转过来能上朝了呢?就算不能起,霍氏诸婿此举也能让人觉得,大将军只是小病,能让那些鼠辈收起跳梁之心。

    “任宣素有智谋,他没做错。“杜延年叹息,说一句僭越的话,大将军若是不测,对朝野的震动不亚于天子逝世,犹如山陵之崩,而朝局也要就此彻底洗牌了。

    好在等杜延年抵达霍府时,大将军已在家医针石药剂之下转醒,甚至能在霍夫人显搀扶下接见杜延年。

    霍光感谢了天子的关切,虽然看上去面色仍不太好,尚不能下榻,但精神恢复倒是挺快,与杜延年谈笑如故,让他悬起来的心稍微放回去了一点。

    但大将军说话时,将手藏在被褥里,这个细节仍落在了杜延年眼中。

    那手,只怕是无法抑制住微微颤抖了,谁没有衰老的这一天呢?

    待问起家医大将军所患何病时,淳于衍的丈夫语焉不详,只说大将军是积劳成疾,将养一番即可恢复如初。

    “夫人,吾子,替我送送御史大夫。”

    确认霍光“并无大碍”后,杜延年起身告辞,而霍光在支走其他人后,却看着被他留下的家医,沉着脸问道:

    “医者,你如实说,老夫还能活多久?”

    家医腿肚子一颤,立刻下拜,讷讷不敢答。

    “三年?”

    霍光带着期待询问。

    家医不答,只是将头垂了下去。

    “两年?”霍光收起希望,只求一个实现夙愿最低的年限。

    然家医仍不敢答,却开始不断稽首,头撞在地上发出了声响,像极了霍光梦想破碎的声音。

    大将军缄默良久,只长叹道:

    “我知矣。”

    ……

    本始元年正月初二时,天子又双叒叕下罪己诏了。

    “乃去岁十二月晦,日有食之,适见于天,灾孰大焉!朕获保宗庙,以微眇之身托于士民君王之上,天下治乱,在予一人。”

    这是刘询替大将军背的第二口锅,但和上次地震一样,说是“在予一人”,可实际上还是得有人分锅,刚做了一年出头丞相的韦贤立刻上书辞相。

    然而在走程序时却出了问题:书至尚书台就滞留了,皇帝也以避正殿辍朝为由,没有让中黄门去将奏疏带到宣室殿。因为大将军不在,大汉中枢竟陷入停顿之中。

    天子这是想表明,大汉离了大将军,就转不起来啊!

    万幸,到了正月初四时,在消失整整四天后,霍光便宣布身体大好,重新进入未央宫主持这几天耽搁的政务。

    日有变,伐鼓闻音,侍臣着赤帻,带剑入侍,这就是数日来未央宫的风气。这几天里,从未央卫尉平陵侯范明友,到长乐卫尉邓广汉、中郎将羽林监任胜、五官中郎将霍禹、右中郎将霍云等,都被甲宿卫未央宫、长乐宫,显得很紧张。

    今日霍光却让他们撤了宿卫,一切恢复如常,而等霍光的车驾行驶到公车司马门时,奉车都尉霍山已经带着接朝中老臣上班的小马车在此等候多时。

    这小马车本是宫中太后、太皇太后所乘,当年孝文之母薄太后年迈又不乐乘辇时首创。

    到了孝昭时,体谅老丞相田千秋年迈,特赐之乘坐。于是田千秋以此为荣,被人称做“车丞相”,连名字都称做是“车千秋”了。

    可实际上,这却是一份有毒的恩赏。

    “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是为丞相。身为百官之首,岂能公然在群臣面前表现出衰老虚弱?”

    当年韩安国被孝武皇帝称之为“国器“,视为田蚡后丞相的继任者,但就因为他乘车掉下来摔瘸了腿,上朝时表现出了老态,遂被孝武放弃,则选了薛泽。

    车千秋本就没有材能术学,又无伐阅功劳,只靠上书劝谏孝武的一句话,旬月取宰相封侯,世未尝有也。连匈奴人都笑话他是“妄一男子”,朝臣不敬者亦不计其数。

    等他坐上小马车后,看似尊荣,实则更无人敬畏他,皆依附霍光。故几年后,霍光先撂倒桑弘羊上官桀,再略施小计就让车千秋颜面扫地,含恨而终。

    但霍光没想到,只十余年后,就轮到自己来面对衰老了。

    霍光瞥向左右,未央宫中看似空旷寂静,各持本分,可实际上,在那些楼阙墙角、亭台楼阁,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而未央宫之外,更是无数张嘴巴喋喋不休,只等他显示自己脆弱的那一刻叫声好!

    “大将军,你也有这一天啊!”

    当猛虎表现出了虚弱,那些徘徊在周围的豺狼小兽,便会一拥而上,咬断其喉咙,撕碎皮革,连肉带骨头吃个精光!

    于是霍光再度拒绝了小马车,只拖着病体,坚持走路去往尚书台。

    从三十年前做尚书令时起,霍光便几乎每日往返,对这一路太熟悉了。

    熟悉到能辨别出地上不同区域的砖块色泽年代,最早的一批是前殿附近,乃萧何时夯下去的砖,取自秦宫,有大火焚烧的痕迹,故色微赤。更多则是孝武时的青砖,那时候天子大兴土木,让未央宫焕然一新。

    熟悉到霍光已能记住,某个位置有蓬怎么也杀不尽的杂草,但只四天不见,却被宫仆拔得干净。

    “老夫得撑住啊,再撑一年半载……”

    平日半刻能走完的路,现在却要多出些时间,腿脚有些乏力,但霍光必须走下去。

    霍光能操纵人事,能将废立给大汉造成的影响降到最低,在换了一个皇帝的情况下打赢了元霆之役,真是亘古未有。毕竟连孝文皇帝,也曾因济北王刘兴居的叛乱,取消了筹备已久的北伐。

    但对于忽然降临的天灾,霍光却有些无能为力。

    仔细想来,上天似乎在故意与他作对。本始三年的旱灾和地震,让朝廷未能驰援北庭,好在霍光没有信错任弘,他凭都护府的力量顶住了大单于的进攻,并将战争拖入冬天,让匈奴损失惨重。

    本始四年匈奴遭灾,四邻背叛入侵,本是大汉进攻的好机会,却被一场地震耽搁了。

    本以为五年无事,岂料在最后一天,却给他来个大惊喜!

    虽然日食没有实质性的影响,但对人心打击却极大,关中、三河等地都看到了日食,本就在民间传播的谣言恐怕又要满天飞。

    若是按原本计划,明年再击匈奴,这件事应能平息下去,可现在……

    “年年有灾,岁岁有祸,不能再等了。”

    距离尚书台不远,但霍光有些走不动了,不得不停下脚步休息,却拒绝旁人搀扶。

    不管上天是不是真给予警示,霍光希望能靠自己走完接下来的路,勿要像孝武那样,功亏一篑啊。

    而等他进入尚书台时,其余七人已在此等候,任弘的目光还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旋即垂下眼睛、

    这个机灵鬼,已经发现自己脸上敷了一层淡淡的妆,以掩盖如同死灰般的肤色吧?这还是夫人显的主意,但骗得了别人,任弘应是骗不过的。

    霍光踱步走到案几后缓缓坐下,上个月,他尚能拔剑将硬木案一劈为二以表决心,可今日,那藏在袖中止不住颤抖的手,恐怕是发不了力了。

    但大将军的眼神依然坚毅,他扫视众人,开门见山!

    “我欲提前战事,于今岁下半年,兴调三辅六郡关东轻车锐卒,选郡国吏三百石伉健习骑射者,皆从军,合计二十万步骑,再召来西域、北庭都护府乌孙骑兵、小月氏义从,兵分四路,咸击匈奴!”

    什么,下半年就打仗?

    厅堂之内,七人皆愕然,这是大将军从未透露过的事,上个月不是还商量得好好的,花一年时间来做战争准备么?怎就忽然提前了?

    霍光却不给众人时思索,而是开始一一点名询问,当头第一个就点了任弘,微笑道:

    “西安猴,你以为如何?”

    ……

    ps:第三章在0点前。

第433章 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

    当大将军问自己支不支持,西安侯是毫不犹豫,当然是表示支持了。

    任弘起身,其言掷地有声,震得一旁的尚书令丙吉都颤了颤。

    “其余各部之卒如何下吏不知,但西域、北庭之兵,为打这场仗,已准备了数载光阴。士卒枕戈寝兵,立功心切,可谓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

    是的,大将军急了,任弘能清楚地感受到,一贯理智冷酷,如同漏刻一般运行,不会有丝毫差错的大将军,今日却格外焦虑,这种情绪甚至能透过他脸上那层掩盖灰白皮肤的淡妆显露出来。

    但知道不一定要说出来,现在不需要考虑太多,只记得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大将军让打,要说不字,也轮不到他这个“外人”出头。

    “道远锐气不减当年。”霍光已经不吝于掩藏心思,而是极力想推动此事,直接赞了任弘,也不管他怀的是何心思,结果,大将军现在只要结果!

    有了这个让霍光极满意的开头,接下来,尚书台俨然成了主战派的专场。

    傅介子单手作揖:“介子虽断了左臂,但右臂仍能挥刀!可再斩匈奴数小王首,悬于北阙!”

    一向与两人不对付,存了竞争之心,也想搞个万户侯当当的范明友哈哈大笑:“大将军予我五万兵,明友可出云中入左地,合乌桓鲜卑之骑,横行匈奴中!”

    至于张安世、韩增,这两位的态度一向见风使舵,也没意见。

    倒是出身大将军幕府护军都尉的赵充国,始终皱着眉,等众人说完后提出了异议。

    “先前大将军令吾等画略,遍观孝武时历次北征成败,以为击匈奴不可急促,而应当徐徐图之,缓进急战。”

    河南、河西之战之所以能胜,便是这种思路的结果,吃下匈奴人的地盘作为前进基地,经营数年后迅猛出击。

    作为屯田大师,赵充国是后年战争的制定者,他以为,要花一年功夫,将朔方、五原等地的屯田点重新开垦,让大军入驻,就近攻击。

    而不是像上一次战争那样,从关中、关东仓促调集后,刚集中到边塞就急吼吼出击。结果就导致了田顺一路因后勤调配不当而出塞八百里而还,雷声大雨点小。

    而任弘也提议,在中原大军屯于朔方五原的同时,先以西域北庭配合河西为攻势,取匈奴右地,然后再合东方诸路大军,横扫单于庭。

    如同一条苍龙,将匈奴鹰一点点缠住,缓缓绞杀其力量,最后一口下去解决问题。

    但大将军却忽然推翻了之前的计划,竟要在半年后出兵,那与孝武时轻敌冒进,屡屡派遣大军越过大漠草原攻击匈奴腹地有何区别呢?

    当汉军出塞进攻的套路被匈奴摸透后,卫霍时代的常规战术就很难奇效了,故天汉之后,一连三次远征都以失败告终。

    虽然大将军雄心勃勃欲动用二十万大军,一举踏平单于庭,但赵充国并不认为人多就一定能完胜。他记得,天汉三年的余吾水战役,汉军做了全国动员,动用了一支二十一万人的大军,但结果却是平局。

    但霍光却不认为这是问题。

    “孝武晚年四出塞而无一胜,唯在择将帅也!”

    曾在卫青、霍去病的统帅下所向披靡的汉军,在汉匈第二阶段的战争里大失水准。在霍光看来,不是士卒不给力,而是因为统帅无能。

    几路大军多路进攻匈奴纵深的战法,气势很大,这也是汉武帝一贯的大手笔。但问题在于,在当时的通信条件,这样纵横千里几路大军很难精确协同,战争的胜败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前敌将领。这对前敌将领素质要求很高,他们必须能独当一面,能抓住战机,具备良好的战场感觉。

    比如赵充国提到的余吾水之战,仍任命上次天山战役的败将李广利实在让人奇怪,因杅将军公孙敖的任命也是不合适的——据霍光所知,公孙敖独自领兵从未胜利过。

    “李广利、商丘成、马通、马何罗之辈,焉能与今日诸位将军相提并论?”

    不是霍光骄傲,孝武时虽名将辈出,但今日众人也不逊色。

    任弘、范明友、赵充国、傅介子,是他挑定的四位大将,哪怕是领军最少的傅介子,都在赤谷城之战里证明能独当一面。

    而在之下,亦有新封列侯、关内侯的任宣、张千秋、甘延寿、辛庆忌、赵汉儿、奚充国等一大批人。

    这么一数,果然有许多人是追随任弘立功受封的,这也是霍光匆匆将任弘调回来的原因,此子太能立功,再让他在西域待上两年,恐怕又要回馈朝中几个列侯,若如此,则任氏旧部党羽,要赶上他霍氏了。

    大将军如此坚持,赵充国也没有说下去,毕竟他本人是不惧战的,当年东天山之战,虽然嘴里骂着李广利,但当汉军被围时,也是他站出来率部突围。

    尚书台七人中,或谀从,或附和,或屈从,倒是一介文官的杜延年坚持到了最后,肃然长拜:

    “大将军,此乃危国之举,绝不可行!”

    ……

    杜延年即便知道大将军这么做的原因,亦剧烈反对霍光将战争提前的打算。

    因为他身为御史大夫,又得以参加中朝集议,很清楚帝国的经济运行状况。

    “大将军,兵法云,凡兴师十万,出征千里,百姓之费,公家之奉,日费千金;内外骚动,怠于道路,不得操事者,七十万家,二十万兵,则加倍矣。”

    加上劳役民夫,真正影响到的人,何止上百万户?这几年灾害很多,有些地方大旱生蝗,南方江淮则遭了洪水,加上齐地大地震,连年不丰收,流民未尽返乡迁徙,这时候逼迫他们服役参军,不知会造成多少惨绝人寰的事来。

    此时不昭示俭约宽和,顺天心,悦民意也就罢了,为了大将军的夙愿,为了解决匈奴,裤腰带稍微紧紧可以。但忽然提前到下半年出兵,实在是太刁难统筹粮秣的官吏,更为难天下百姓了。

    “如今边塞所设仓禀武库未丰,粮秣不足,必须等一次秋收方能足够大军一年之用!”

    此外,曾担任过太仆的杜延年深知,上一次战争造成的各地苑战马损失尚未恢复,此时出战,泰半士卒都没有马匹,得在茫茫草原上步行前进。

    因此,明年春天才是进攻最好时机,那时匈奴马匹刚刚过完冬,青草未长成,处于最羸弱的时候。但今年下半年正是秋天,匈奴草深马肥之际,机动能力更强。于步卒较多的汉军不利。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大将军,能等得到明年么?

    霍光不快,也未斥责杜延年,只是起身更衣。

    但杜延年紧随其后,却跟了过来,看样子是要追着进谏。

    霍光当然没有汉武帝那种踞厕见人的坏习惯,只让院子里其他人出去,二人竟就站在有些味儿的厕外说起了话。

    霍光一贯对杜延年敬而爱之,此刻竟破天荒地斥责起了他来:“幼公莫非是反对惯了,事事皆要与我为难?“

    杜延年长作揖,哽咽道:

    “因为大将军说过,下吏,是你用来正身形纠错厄的镜子啊!”

    ……

    “大将军还记得孝武晚年,天下几乎陷于土崩的情形么?”

    杜延年说起了让从那个时代过来的人,都心有余悸的往事。

    天下之患,在于土崩,不在于瓦解,古今一也。这是孝武时文学侍臣徐乐所奏之疏。

    何谓土崩?秦之末世是也。陈胜吴广之徒,无千乘之尊、疆土之地,身非王公大人名族之后,无乡曲之誉,非有孔、曾、墨子之贤,陶朱、猗顿之富。然而起于穷巷,偏袒大呼,而天下景从,为什么会这样,因为由民困而秦王不恤,下怨而上不知,一旦出现土崩,那就是摧枯拉朽,根本没救了。

    诸如吴楚七国的叛乱,不过是“瓦解”之势,看似声势浩大,皆称万乘之君,带甲数十万,然而却不足为患,因为诸侯们无法鼓动文景时安土乐俗之民众,没有他们响应,野心家是成不了事的。

    而孝武晚年,和秦末很像,关东五谷不登,年岁未复,民多穷困,而加上永不停息的战争,天下几有板荡之势。关东流民二百万,地方上举旗造反者不计其数,甚至有县吏谋反,之所以有亡秦之患而无亡秦之祸,全靠了孝武晚年的轮台诏的急刹车,和霍光之后的执政。

    “大将军还记得,下吏与田子宾,赵翁孙等追随于大将军幕府为吏的时候么?”

    杜延年是杜家少子,没有太好的出路,是大将军看中了他,但君择臣,臣亦择君。

    ”吾等这些幕府寮吏愿追随大将军,而非上官桀、桑弘羊等,是因为认定,大将军能让天下复安。而后,大将军辅孝昭皇帝十有余年,摧燕王、诛上官,匡国家,安社稷,又遭大难,拥立新君,以安社稷,天下蒸庶咸以康宁。虽周公、阿衡何以加此!“

    大汉从土崩边缘,被拉至中兴之势,霍光稳固的执政功和知分寸的进取不可没。

    “可如今,大将军是欲重蹈孝武晚年覆辙,欲因怒兴师,愠而致战么?”

    杜延年苦口婆心:“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怒可以复喜,愠可以复悦,亡国不可以复存,死者不可以复生。故明君慎之,良将警之,此安国全军之道也。大汉越来越强盛,匈奴越来越衰败,越是往后,胜面越大,何必急于年内必灭匈奴呢?“

    “别人不知,你还不知?”

    霍光也忽然恼怒了,靠近杜延年,压低声音道:“大汉等得起,汝等也等得起,但老夫等得了么?”

    “幼公啊幼公,你可知我还能活多久?”

    “一年,半年?数月?连医者都说不清楚,或许明天便长眠不起了!”

    “你是欲让我恨恨而终么?”

    杜延年也不管地上污秽,下拜道:“下吏宁可让大将军遗憾。“

    “也不愿让大将军像孝武皇帝一样,后悔!”

    “世上有守成之主,有中兴之主,亦有开拓之主,大将军已使大汉守成、中兴在望,为何非就要急着将开拓也一并做完了呢?”

    “你错了,孝武皇帝的悔,那是给外人看的。”

    受其临终托孤的霍光最清楚不过,他仰天而叹息道:

    “孝武这一生,哪怕做错了事,但却从未后悔!尤其是在击匈奴一事上!我也一样,岂能再功亏一篑,而遗患于后世子孙……“

    “但君并非孝武。”

    杜延年抬起头,哽咽不已,几欲涕泪而下,也说出了他心中一直留着的话。

    “亦非霍骠骑。”

    “大将军,就是大将军啊。”

    ……

    ps:0点到了,有点短但是写不动了emmm。

第434章 不负韵华

    “诸人皆欲从我误我。”

    “唯独杜幼公,知我!”

    杜延年的一席话让霍光清醒了许多,更衣回来后,便没有逼迫众人继续表态今年下半年伐匈奴之事,此事暂且搁置不议。

    任弘等人陆续告辞,但霍光却迟迟未走,直待到了傍晚时分,强打精神处置完了这些天搁置的政务,不管是地方水旱还是官员任免,都驾轻就熟,唯独丞相韦贤请辞这件事上,他却踌躇了许久。

    韦贤背锅请辞不是问题,问题在于谁应该继任。

    霍光这几日心绪波动极大,若是要强推北伐,就要任免一个能对此事有所裨益的战时丞相,可若是不打,那就要一个能安稳大局,为他料理身后事的人……

    但他终究是不愿承认自己命不久矣,烦躁之下,连此事也搁置了,且让韦贤再在相位上多待几天吧。

    起身往外走时天已经渐渐暗淡,只余夕阳的光芒照射在未央宫中,忙碌一天后,霍光似乎比早上来时更加虚弱了,但仍是拒绝了霍山哽咽着请他乘坐小马车的请求。

    “我走着出去。”

    而在这缓缓朝公车司马们踱步的途中,霍光竟还偶遇了一位白发翁,是拒绝了小马车之荣,拄着杖慢悠悠走在路上的典属国苏武。

    因为日食的缘故,今年的正旦大朝会及后续一系列庆典统统取消,对汉朝臣僚来说完全能够理解,但蛮夷藩属们不懂,或以为大汉出了什么乱子传播谣言,典属国苏武要负责安抚他们,眼下则是完事了入宫请命。

    苏武也见到了对面的大将军,微微一愣。

    世人都知道,霍光与苏武的关系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

    尴尬!

    昭帝始元六年(公元前81年)春天,苏武回到长安,霍光身为执政,当年与苏武同为郎官侍中,也在北阙迎他,又陪苏武以一太牢去茂陵祭奠孝武皇帝,那时候二人关系还算不错。

    但相较于霍光,苏武与上官桀、桑弘羊关系更善,燕王刘旦还在不断拱火,为苏武抱不平:“苏武使匈奴二十年,不降,还乃为典属国,钱财两百万。大将军长史杨敞无功劳,为搜粟都尉,霍光专权自恣,害国家社稷!“

    被当成忠臣楷模高高捧起的苏武,成了燕王等抨击霍光的由头,而苏武家仅存的独子苏元,更与上官安为友,卷入了谋反案。

    事后穷治党与,苏元被捕处决,老苏武在大汉唯一的儿子就这么没了。廷尉还奏请逮捕苏武一同治罪,霍光压下了奏疏,只免苏武之官,过了几年又让他复为典属国。

    但在之后孝昭驾崩、霍光立废刘贺事件中,苏武先支持“国赖长者”,认为当以广陵王为帝,后又反对废刘贺,皆与霍光相左。

    霍氏自然将这位老人当成了政敌,只是他威望太高不能诽谤。当苏武在匈奴生的儿子苏通国归来,那时候还活着的田延年,与田广明欲使人弹劾苏武,说他“私德有亏,不能守身”,想从这个角度将苏武拉下道德神坛。

    霍光当时只瞪了一眼二田,你们一个贪污了平陵钱三千万,一个就在受降城都尉棺材上睡人家寡妇,你们也好意思提私德这词?此事不了了之。

    但平日霍光与苏武见了面,若非公朝,仍是一句话不说的,路上遇到了也故意错开,多年宿怨积累,相互间没有恨意是不可能的。

    但今日,当苏武犹豫了一下,想绕个圈从金马门那边出时,霍光却破天荒地喊住了他。

    “子卿!”

    或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是十三年来,霍光首次不叫苏武“典属国”,而又只呼其字。

    苏武颇感诧异,霍光今日居然对他露出了笑,虽然这笑配上晦暗的面容与虚弱佝偻的身体很难看,更对他发出了邀请。

    “一同出宫罢。”

    ……

    两位都以固执出名的老人,蹒跚行于空阔的未央宫中,他们相互间距离隔着好几步,肉眼可见的生疏提防。

    二人久久无话,只剩下霍光的木底履和苏武手中鸠杖在砖上发出的啪嗒声响。

    也不知过了多久,是走了五十步还是一百步,竟是霍光先开口了。

    “子卿,还记得太初元年五月时么?”

    太初元年,夏五月,是一个特别的日子,孝武皇帝正式改历,以正月为岁首。

    而同月,建章宫落成,孝武便兴致勃勃地带着身边的郎官侍从们移驾。

    霍光是奉车都尉,孝武皇帝的御用司机。

    想到这苏武也记起来了,感慨道:“文帝好文,景帝好美,孝武则好少,这是老颜驷的抱怨吧?确实有道理,当初陛下常带在身边的人,皆是年轻一辈啊。”

    除了霍光为孝武皇帝参乘,左右跟着的,则是太史令司马迁、侍中上官桀、中厩监苏武、御马监金日磾等人。

    “等到了建章宫,还有侍中建章监李陵在那等候。”苏武摇摇头,李陵在六年前,放苏通国回来不久后就走了。

    他们都是同辈人,几乎一同入宫为郎,太初时三十左右,真可谓风华正茂,壮年意气。

    这里面最高调的莫过于李陵,他继承了祖父李广的武功与自负,善骑射,甚得名誉。梦想实现祖父封侯之望,常在孝武面前大谈兵法,指点匈奴地理,颇受孝武重视。

    司马迁则负责激扬文字,他家传史学,年十岁则诵古文,二十而游览天下,迁仕为郎中后奉使西征巴蜀以南,略邛、筰、昆明,可谓见识广博。而苏武记得,司马迁念念不忘的夙愿,便是他父亲司马谈留下的遗愿:效孔子作《春秋》,修史记。

    “今汉兴,海内一统,明主贤君,忠臣义士,予为太史而不论载,废天下之文,岂非失职?”

    所以司马迁话很多,每每遇到列侯功臣的后代,或是乡间老人,都要去套近乎聊天。这人问题贼多,每句话都目的性极强,都是为了收集史书素材,但霍光讨厌他对外戚之臣的偏激态度。

    苏武作为苏建中子,与兄弟们一起庇荫入宫为郎,他的理想在远方。当时正值大汉极盛,已灭亡朝鲜、南越,平西南夷,孝武想要召来匈奴单于称臣,用和平的方式结束这场百年战争,故苏武常与提议武力解决匈奴的李陵争议。

    相较于这高调的三人,另外三人就缄默多了。

    负责驾车的霍光自不必说,每个听闻他是骠骑将军弟弟的人都会大为惊讶,因为霍光普普通通,个子还矮,既无兄长的俊朗高大,性格也大相径庭,谨慎和缄默是他的标签,每个见了他的人都说:“与其兄云泥之别也。”

    而作为车左护卫孝武左右的,则是力气大的上官桀,上官桀被孝武注意到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傍晚,车队不能前进,上官桀直接扛起沉重的车盖为孝武挡风遮雨,遂得赏识,任命为未央厩令。

    但上官桀这厮根本没有表面上那么憨厚,不好好做事,一次孝武身体有恙,康复后巡视厩中,发现马都瘦了,顿时大怒,斥上官桀道:“你以为朕再也见不着这些马了么!”

    结果机灵的上官桀叩头道:“臣闻圣体不安,日夜忧惧,哪里还顾得上照看马。”话还没有说完,眼泪就一串串地落了下来,孝武帝因此认为上官桀忠心。

    “力气大长相憨厚便是实诚人?孝武却是看走眼了。”

    听到苏武说及此人,霍光竟忍不住加以讥讽,旋即自嘲:“我与子卿也看错料了他。”

    苏武瞅了霍光一眼,心里冷笑,不置可否,霍光与上官桀处亲家自有其目的,至于上官桀父子欲篡位这种事,听听就好。

    还有一人,那就是负责照料马匹的金日磾,这位休屠王子与养马差还被提拔的上官桀正好相反,是因为养马养得好被注意到的。一些贵戚认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天子不该对匈奴人如此亲近,孝武听后却反而更加厚待金日磾。金日磾也是奇,苏武曾见到金日磾对着御马嘀嘀咕咕,但在人前却一言不发。

    这車、马、卒三人组就常常缄默着,听司马迁高谈阔论,李陵口嗨匈奴,苏武热衷远方异闻,还有孝武爽朗的笑声。

    尽管性格千差万别,但他们六人有两点是共通的。

    他们都是孝武初年生人,被汉武帝寄予厚望,视为新一代翘楚。

    孝武希望李陵成为卫霍第二,提拔为骑都尉让他开始试着领兵,将八百骑出居延。他又期望苏武成为张骞第二,升为中郎将,出使匈奴,将说服单于称臣的使命交给了他。

    上官桀有勇力,孝武觉得这是个可造之材,让其作为搜粟都尉随李广利出征,桀果然不负厚望攻破郁成,又追至康居国——任弘到过的地方,上官桀三十年前就曾抵达。

    司马迁则可以用他的妙笔文采,记录这一盛世和文武之功!

    至于霍光、金日磾,哎,都是老实孩子,也看不出有什么过人才干,非要说优点,便是谨慎忠诚,带在身边就好。

    而对六人而言,他们在平日里相互交谈时,也对未来也充满了乐观与期盼。

    那一年,太初改历,色上黄,数用五,定官名,协音律,天子与天下更始。

    就像后世站在1999的最后一天,眺望二十一世纪一样,所有人都心怀憧憬。从官方到民间,一致以为,那是一个旧时代的终结,又是新时代的开启。

    过去的一切矛盾、贫寡、灾难,在新的历法纪年里,都将迎刃而解。至于匈奴,不管是如李陵期盼的,用战争碾碎,还是如苏武希望的,能够让单于称臣和平解决,都不成问题。

    强盛的天汉将迎来古人期盼的小康盛世,于内,则是地势既定,黔首无繇,天下咸抚。男乐其畴,女修其业,事各有序。于外,则是承灵威兮降外国,涉流沙兮四夷服。

    可过完二十年后才发现,呵,世界还是那鸟样,什么都没变,又什么都变了。

    所有的愿望都落空,所有的梦想都破碎,跨过了太初元年后,天下并没有因此变好,反倒更差。对外是频繁远征却屡屡受挫,对内是徭役倍增,民不聊生,关东流民二百万,天下几有土崩之势。

    而跟在孝武皇帝身边的六人,每个人都迎来了他们早年根本意想不到的结局……

    苏武是成了张骞第二,但却是以他没料到的方式:留匈奴凡十九岁,牧羊北海之上,始以强壮出,及还,须发尽白。

    李陵梦想封侯,可实际上,他直接成了王,但却是匈奴的坚昆王,家族尽诛灭。在李广时于六郡声望极高的陇西李氏,因李陵之降,成了人人唾骂为之羞耻的污点。

    当二人于北海重逢时,曾心心念念为孝武灭亡匈奴的李陵,已是辫发胡服。他还得反过来劝曾希望和平解决匈奴的苏武投降单于,真是让人又想哭,又想笑。

    司马迁终究是写成了史记,却是在为李陵说话惹怒天子下蚕室行腐刑后,带着满腔悲愤写完的。本欲记录盛世歌功颂德,到头来越是往后,就越是下扬的哀痛收场,他在巫蛊后的最终亡故,霍光有听到传言,说是自杀……而其死后,太史公书也封藏不显于世,近年来才被杨恽传出。

    反倒是当年缄默寡言的車、马、卒,成了孝武的托孤重臣。只是最初其乐融融的三人,在一系列勾心斗角后,亦是满地鸡毛。

    休屠王子当初刚进长安时,恐怕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成了大汉忠臣,却又被两位同僚出于私心,在他临死前强行授侯印于病榻之上。

    上官桀与霍光这对亲家,更是一场相爱相杀,不提也罢。

    时至今日,当初最不起眼的司机霍光,竟成了最终的赢家。但走到今日,彷徨四顾,同辈人中,与自己并肩而行的,已经只剩下苏武了。

    “子卿啊。”

    霍光走不动了,停下了脚步,看着前面仅有百步外的公车司马门,叹息道:“这一路,真是好长。“

    就像从太初一路走来的漫漫长路,长到当年的人,死的死,散的散。

    “大将军要鸠杖么?”苏武将杖递了过来,却被霍光拒绝了。

    “不必。”

    霍光固执而骄傲,再度向前迈步,他不需要那东西。

    就像孝武驾崩后,主少国疑,天下板荡,是他独自一人,扛下了所有!

    他扛起了太初年时众人对未来的期盼与愿望,就像杜延年说的,是他,将大汉将土崩瓦解的边缘拉了回来。

    十八年后,国内复安,四夷宾服,数挫匈奴,疆域盛于太初年间。

    纵是孝武、兄长,他们在这个位置上,真的就能比自己做得更好么?

    那自己,还有什么不足,还有什么不舍呢?

    离公车司马门越来越近,霍光却也越来越累,那双过去能准确无误踩在下一块砖上的脚,为何今日就如此沉重?他甚至差点一个踉跄倒下,身后跟了许久的亲随和霍山等人大惊,亏得一旁的苏武伸出手来搀了一下。

    这对于过去的霍光来说,是奇耻大辱。

    但霍光现在却没有拒绝,没法拒绝,因为苏武若是没搭手,他恐怕就要趴到地上了。

    霍光只叹道:“惭愧,子卿比我长许多岁,身子却要硬朗许多。”

    一贯严肃的苏武戏谑道:“或许是因为北海的风罢?吹白了头,却吹硬了骨头!”

    这一路走来,快到终点时,两位老朽似乎不再提防,而是相互搀着对方,朝公车司马门一点点挪。

    每一步都那么艰难,就像无常的世事与命运。

    苏武讨厌霍光的专权自姿,甚至心里仍恨着他杀了自己的儿子。

    霍光也很厌恶他吧?谁让苏武总是一副公允纯臣之态呢?

    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相互敬重。

    不止是因为知道对方的为人做事,清楚对方对大汉的忠诚。

    也因为,他们曾共同追随孝武皇帝的伟岸身影,走到现在,已经是太初前那一代为郎的人里,硕果仅存的两位了!

    出了公车司马门,两家的马车都已在等待,霍禹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父亲竟与他平素对敌的苏武一起走出来。而躲在一旁避开霍家人的苏通国也愣愣出神,这一幕确实是活久见。

    霍光与苏武作别,苏武忍了忍,但瞧见霍光那灰败的面容,还是说道:

    “大将军,我当年身负使命北上,却在北海待了那么多年,孝武皇帝都当我是死了。而他驾崩时,我过了快一年才从李陵处知晓,只能向南稽首泣血。”

    “迟了那么多年才回来述职,虽也持太牢祭奠孝武皇帝,但陛下会宽恕我么?你我都清楚,孝武皇帝,一向是很难宽谅人的。”

    “会的。”

    霍光缄默良久,忽然大笑起来,竟对苏武道:“子卿,若光先走一步,去黄泉下见了孝武皇帝。”

    “我会告诉他,苏武、苏子卿,不负君命!”

    霍光的陵墓,没有定在今上那还没开始修的“杜陵”,依非孝昭的平陵,而定在茂陵附近!他死后,是肯定要和兄长一起,站在孝武皇帝身旁的。

    苏武却笑道:“这可不一定。”

    “也许是苏武先走一步,毕竟比起大将军,武更年长。”

    “而等到了泉下,苏武恐怕不止会见到孝武皇帝。”

    “也会见到司马迁,见到李陵,见到上官桀,见到金日磾。”

    苏武总觉得,不管生前如何流散背叛误解,如何相斗不死不休,如何相互憎恨,他们这群人,死后仍会重聚。

    只是那时候,李陵肯定会换下胡服,穿回了汉裳,他也不再恨孝武皇帝了,而是仗剑为之开道,默默洗刷生前的遗憾屈辱;金日磾仍是老样子牵着马,对人一言不发,对马却絮絮叨叨。上官桀双臂举着车盖,或许还会偏头对孝武说着霍光的坏话。司马迁则持着简牍和笔,在记着什么,将这数十年兴衰变迁刻于丹青之上。

    这是不止是属于汉武帝的时代。

    也是他们这一代人的韵华!

    苏武忽然间有些泪目,他连忙垂下头,霍光竟也如此。

    二人对拜,两个白头在他们曾随汉武帝走过无数遍的未央宫中互揖,他们的影子,被即将落下宫墙的夕阳拉得老长老长。

    他们的时代,真的快结束了。

    “孝武皇帝肯定会问,霍光安在?”

    苏武道:“那武就会告诉他,告诉众人,至少在我生时所见……”

    “霍光,霍子孟。”

    “不负社稷!”

    ……

    ps:第二章在0点前。

第435章 周公恐惧流言日

    或许是放下了执念,那一口气松了,在与苏武散了会步后,霍光的病竟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本始六年一月份时他还能时不时入朝主持政务。

    到了二月份,霍光竟已无法下床榻,更出不了府门了。

    但和之前日食那几天霍光病笃导致朝政停摆不同,这次霍光做了安排。他请自己的亲家,车骑将军张安世代为主持中朝,又让尚书令丙吉将奏疏送入温室殿请天子过目。

    只是天子谨慎,没有迫不及待地亲政,遇上“大事”,还是让中黄门弘恭巴巴地送去霍府询问。

    比如眼下朝廷最大的事,莫过于韦贤引咎请辞后,谁当继为丞相。

    按照惯例,应该由御史大夫杜延年补上此位,但霍光没答应,他对“知己”的杜延年十分爱护,不想让他坐这个危险的位子。

    又有人知道那天大将军与苏武同行和解的事后,倡议苏武为相,武三朝老臣,德高望重,应是无人有异议吧。

    可病床上的大将军就反对了,他让金赏给皇帝的奏疏里直接这么说的。

    “苏子卿忠臣也,德比三仁,然臣与之往来四十载,知其能力堪为九卿,不足任相也。”

    说好的惺惺相惜呢?苏武若知道大将军这么说他,那天怕是后悔跟霍光洒泪搀了一路。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于是刘询便知道,霍光肯定是有中意人选的。

    果然其后不久,秉承霍光之意的张安世便举荐了一人,这次大将军没同意也没反对,闭着眼睛装睡默许了。

    “丙吉……”

    这几个月,眼看大将军病情一天比一天重,感觉自己傀儡生涯即将到头的刘询也十分紧张,生怕出了乱子,看到这个人选,不由长舒了口气,笑道:

    “丙吉任相,外朝安矣!”

    ……

    “勿要自谦,说什么能力不够,你在大将军幕府中任长史十余年,老夫难道还不知你为人才干么?”

    丙吉得知这任命是有些惶恐的,他先前不过是光禄大夫、给事中,虽因策立之功封关内侯,为尚书令后才有了点实权,如今还没坐热乎,忽然被推举为百官之首,是不是太快了?可非但天子赞许,连来大将军府探病时,霍光也属意于他。

    “你本来是从狱法小吏兴起的,后来学《诗》《礼》,为人崇尚宽厚,喜欢礼让,最重要的是,你识大体!”

    霍光说话都有些吃力,他已经勉强接受了自己命不久矣的事实。在霍光执政时,外朝俯首帖耳,可在他之后,短期内是不能,也不该再出一位权倾天下的大司马大将军。本属于丞相的职权,得分一部分回去了。

    而丙吉为相,亦是他安排身后事的重要一环,不得不亲自叮嘱。

    霍光开始夸赞丙吉,而他认为丙吉识大体的理由,便是汉武帝后元二年时,丙吉劝阻了内谒者令郭穰带来的,对郡邸狱赶尽杀绝的诏令,救了狱中众人和皇曾孙一命。

    这件事直接导致了皇曾孙获赦出狱,丙吉于天子有救命之恩,加上六年前昌邑王**被废,亦是丙吉首倡策立今上。所以丙吉是大将军故吏中,最容易获得天子信赖的人,让他任相,皇帝恐怕比霍光还高兴,狐疑之心,也该收一收了。

    霍光屏退屋内众人,让丙吉近前,低声道:“而你在陛下落难郡邸狱那四年间,挑选谨慎厚道的女囚徒,令她们小心护养,并自己出钱购买食物衣物,让天子少时无冻饿之苦,这些事,陛下还不知道吧?”

    那时候刘病已全家诛灭,自己幼弱重病,在监狱里环境太差,几次几乎死去,确实靠了丙吉才活下来。如此看来,所救何止一命?此事若披露出来,丙吉简直是能与张贺比肩的天子恩人。

    但不知是因为厚道还是为何,对这件事,丙吉却绝口不谈,朝中无人知晓他的功劳。

    霍光之所以知道,是因为那时候,丙吉见巫蛊之狱连年不决,心中忧虑,为了让皇曾孙早日获释,求到过还在孝武身边侍奉掌权的霍光。

    但霍光却无动于衷,只对丙吉说一些模棱两可的空话,诸如“大胆去做“之类的,看似支持,但若丙吉因此获罪,他也不会出手相助。

    哪怕是孝武病笃之际,直接当着霍光的面,下令处死郡邸狱中所有人时,霍光也没有为身在其中皇曾孙求一句情。

    因为他不确定:“孝武是真忘了有这么个曾孙?还是明明记得,却要为了给孝昭铲除后患,为了让我没有贰心,而下令诛杀!”

    又或者,这就是对霍光最后的试探,探他是否有为巫蛊翻案之心,探他是否堪受社稷之托。

    霍光淡然自若,一副铁石心肠,实则如坐针毡,那时候他的心,还没现在狠。

    好在那一夜,先前得到过他暗示的丙吉硬生生扛住了,而孝武也旋即反悔,觉得杀戮自己的骨肉曾孙太过胆怯耻辱,收回成命,大赦天下。

    倒是皇曾孙出狱后,已经从孝武手中接过实权的霍光随手点了张贺为掖庭令,也算是暗暗庇护刘病已,丙吉也被调入大将军府,任长史,这下丙吉背后的人,真成他了。

    这是二人心照不宣的事,也是丙吉多年来匿功不言的原因,他是聪明人,知道这件事,大将军还有用。

    果然,霍光忽然关心起来,问道:“当年照料陛下起居,为其哺乳的狱中女犯安在?”

    丙吉道:“渭城胡组、淮阳郭征卿二女,都已出狱死去多年……”

    “那可有知此事的人在?“霍光明知故问。

    丙吉笑道:“掖庭中确实有个名为‘则’的宫婢,当年帮过忙,为天子……清洗污秽。”

    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霍光,大将军已经无法下榻,曾经不可一世的权臣,如今却也得像婴孩一样,由人搀着解决大小便了,屋内燃烧的安息香,遮掩不住淡淡的臭味。

    这是疾病与死亡的味道,当年在郡邸狱中,丙吉没少闻。

    丙吉连忙继续道:“则已放出宫嫁人多年,听闻皇曾孙立,曾上疏陈述有护养陛下的功劳。当时天子初立,大将军以为不宜宣扬,让世人知皇帝由女犯哺乳成人,故压下了此事,下吏也将那宫婢一家安排到外地安居。”

    霍光忽然多愁善感起来:“然也,当初老夫是如此考虑,但此事一直瞒着天子也不是个办法,往后则若是再上疏,便不必再拦了!如此也可让陛下知道你的旧恩啊。”

    丙吉很会做人,立刻稽首:“下吏哪有什么恩德,当年之所以敢做这些事,之所以敢拦着郡邸狱的门不让孝武皇帝使者进,全因大将军在吉身后撑腰啊!于天子有旧恩者,非丙吉也,乃大将军也!”

    霍光十分满意,对丙吉又是一番勉励,大汉的新丞相这才告辞而出。

    “如此一来,身后事,便无大虑了。”

    霍光虽然不学无术,但因为想成为大汉周公,对周公事迹是了解过的,知道周公有“金滕藏书”的传说。

    说是周武王灭商后的第二年生了重病,他的弟弟周公旦遂向太王、王季、文王等祖先祷告,祷文大意如下:

    “惟尔元孙发,遭厉虐疾。若尔三王有助祭之职于天,请以小子旦之身代发而死!旦柔顺巧能,能奉事鬼神,元孙发不如旦多材多艺,难以侍奉祖先!”

    总之就是愿意代替周武王而死,这祷书藏在金滕束着的匣子里,藏于宗庙之中。

    等到周武王死后,周公辅政,颇为专权,竟代成王践祚摄政,管叔、蔡叔便在国内散布谣言。说:“周公将会对成王不利。”成王半信半疑,周公恐惧流言,奔于荆楚。

    好巧不巧,这时候天生异相,风雨交加,巫祝请成王谒庙,打开了金滕,发现了里面的藏策。成王读罢,方知周公忠心,他又问当日在左右的巫祝,皆言此事属实,但周公告诫他们不准说出来。

    这半大孩子没经历过社会毒打,顿时感动得哇哇大哭。立刻亲自去迎还周公,刚走出郊外,便雨过天晴,风向反转,皆大欢喜……

    这故事说不准是真是假,但却让霍光大受启发。

    “丙吉之事,便可作为我的’金滕‘啊!”

    经过几年观察,霍光也知道天子念旧情的毛病,等到自己不在人世后,让一个上疏的小人物,将此事揭露出来,再通过丙吉,让皇帝知道,霍大将军一直在默默庇护着他。

    如此可以让皇帝这几年对霍氏的可能“误解”统统解除,再加上是他本就是霍家女婿,霍氏可安。

    这明明是作伪和操弄人心,但对霍光而言,过程并不重要,结果最为重要。

    就像世宗皇帝的社稷之托,他做得漂漂亮亮,大汉较十八年前更加强盛,国泰民安,这不就行了么?至于期间废立皇帝,专权自姿?

    不过是小小插曲,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作为“周公”善始善终。重要的是,霍氏最好能像曹参家族一样,好歹富贵平安几代人,再往后,儿孙自有儿孙福吧。

    耍心机很费脑力,办完这件事,霍光已经十分疲倦,小憩片刻后却又猛地惊醒过来。

    不,还不够,距离他安排妥当身后事,这棋盘上的子,还差两着。

    霍光立刻让长子霍禹进屋:“今日是休沐日么?”

    “大人,正是休沐。”霍禹也意识到父亲恐怕日子不长了,小心伺候之余,也有自己的想法和心思,但还不及说出计划,霍光就打断了他。

    “立刻请西安侯过府来见!”

    霍禹十分不解:“大人为何欲见任弘?”

    霍光累,不想回答,闭目无言,直到霍禹退下后他才暗道:

    “为何?还不是为了汝等不肖子孙……”

    如果人真有回光返照的话,那就让自己在见任弘时打起精神来吧!霍大将军睁开眼,这将是他最后的战斗!

    “我欲借任弘一物来用,以安天下!”

第436章 大司马大将军

    大将军是在府邸厅堂见任弘的,他提前让仆从将自己搀到堂上,在坐榻后加了木架撑着背,如此方能正襟危坐,岿然不倒,加上服了家医的鹿茸药丸,梳理整齐头发,美须髯放在胸前,好歹让精神看上去好了一些。

    这便是任弘来时所见的霍光,分明命不久矣,风吹一下就倒,但却非要硬撑着,因为他是霍氏唯一的梁柱。

    任弘和宫里那位一样,对霍光病情极其关注,毕竟这恐怕是朝野上下,唯一一位让他如芒刺背的人了,可谓天敌。一方面巴不得霍光早点去,但另一方面,却又为之扼腕。

    汉武帝如此,霍光也如此,这把持了一辈子的权势,临到终了,还是谁也带不走。

    任弘如此想着,几步上前作揖:“下吏见过大将军。”

    “西安侯来了。”

    霍光没有起身,他起不了,只招手让任弘近前几步,仔细端详他,忽然叹息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亡其言也哀,老夫命不久矣,今日便想在走之前,与西安侯说几句交心话。”

    任弘忙道:“大将军何以言此,不过是略有小恙,好好将养几天,等痊愈后,下吏还要为大将军做先锋,北伐匈奴呢!”

    “这话老夫爱听。”霍光笑道:“老夫一生别无他憾,唯独有两件事。”

    “其一,便是没能与西安侯结亲。”

    这话能乱说?任弘吓了一跳,幸好厅堂内众人都被屏退了,霍光当年让杨敞说亲招婿一事,因为霍夫人显闹了一通,知道的人不少。但近年来没人敢提了,毕竟霍成君做了皇后,论起来,好像刘询这老实人帮他姑父接盘一样,不太好吧。

    但霍光说话做事目的性极强,今日重提,肯定不是因为老糊涂了,而是别有目的。

    莫非又要发挥霍氏家族传统,临死前与自己结亲?当年汉武帝死后,霍光就是靠一手娃娃亲稳住了金日磾。虽然霍光女儿加完了任弘也是有妇之夫,但可以让小一辈来啊。

    任弘琢磨着,如果待会霍光非要联姻,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为免大将军恼羞成怒摔杯为号让五十刀斧手破门而入斩他头而去,任弘也只能卖儿子了,反正随时能断,退婚流挺好的。

    但霍光竟再未提联姻之事,只叹息道:“老夫当初之所以看中道远,是因为在你身上,看到了一股少年志气,知道远他日必成大器,再者,道远对匈奴的态度,也与老夫颇合。”

    “吾兄骠骑将军曾言,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霍光感慨道:“只是他在封狼居胥后不久便薨了,大汉也因为对南越、朝鲜用兵停了北伐。但到了太初年间,汉既诛大宛,威震外国,世宗皇帝意欲遂困胡,乃下诏曰,‘高皇帝遗朕平城之忧,高后时单于书绝悖逆。昔齐襄公复九世之仇,《春秋》大之。’灭胡,依然是大汉国策。”

    “只是为山九仞,功亏一篑,世宗皇帝终究未能达成夙愿,他在五柞宫驾崩时我就在身边,听其遗诏,末了又让我近前,对我说了这么一番话。”

    霍光道:“孝武说:‘汉家诸事草创,加四夷侵凌中国。不出师征伐,天下不安。为此者不得不劳民!’世宗皇帝仍是对击灭匈奴念念不忘啊。”

    任弘听得很认真,霍光今日确实不同往常,连这种梓秘都托出,看上去确实是推心置腹。

    可他必须更加小心,被大将军推心置腹坑死的人可不少。

    “故老夫也承其志向,十年养百姓,十年定西域,已断匈奴右臂,眼看匈奴虚弱,只差最后一击。若能再给老夫十年,五年,甚至是三年、两年!定能残灭匈奴,死后好向孝武皇帝与吾兄报功,只可惜……”

    霍光此刻的情感是真的,话语也发自肺腑,只差临终向北高呼三声“北伐”。

    “老夫唯恐天下人忘了孝武皇帝太初之诏,关东的贤良文学素来反战,而公卿也耽于治平已久,他们以为匈奴弱了衰了,不能南下牧马,殊不知,打蛇不死,自遗其害!这场打了一百三十余年的仗,这九世之仇,必须有个了结!”

    霍光看向任弘:“故今日,乘着老夫还清醒,便以伐匈奴之事,托付于道远!”

    任弘推辞:“小子不过初入中朝,区区杂号将军,何德何能承此大任?”

    “道远勿要自谦。”

    霍光笑道:“你功勋冠绝当朝,已得万户之封,麾下旧部列侯者三,关内侯者四,又得天子信赖。老夫之后,或许会有一二人论资排辈,但三年五年后,汝必为大司马大将军!承吾之业!”

    ……

    大将军之职由来已久,武帝元朔五年,卫青因大破匈奴而拜为大将军,以统率诸将军,位在三公上,卿以下皆拜。元狩四年,又初置大司马为将军加官,以卫青为大司马大将军,以霍去病为大司马骠骑将军。

    但卫青的“大司马大将军”只是虚衔,实权都在汉武帝自己手中,显然没法和霍光比,这位大将军才真正做到了内秉国政,外则仗钺专征,其权远出丞相之右。

    “弘才疏年少,当不起。”

    任弘越发琢磨不妥霍光意欲何为,立刻道:“大将军之子五官中郎将,将门之后也,大将军言传身教多年,可堪大任。”

    霍光摇头:“知子莫若父,吾子曾随平陵侯将兵击乌桓,还。吾问战斗方略,山川形势,霍禹张口结舌,不能对。故我知其才干寥寥,先时元霆征伐,他也想将一军出塞,我唯恐他丧师辱国,故不予。犬子耳,不足任大事。“

    儿子不行,那就女婿啊,任弘再道:“平陵侯度辽将军,威震乌桓,战功赫赫……”

    霍光对这女婿也不太看得上:“明友喜欢怒而兴兵,愠而致战,好杀戮,老夫颇为不喜。不然他的封侯户数,为何偏是两千九百二十户?”

    任弘顾不上想为什么,提了下一个人:“车骑将军富平侯,事孝武、孝昭三十余年,忠信谨厚,勤劳政事,国家重臣也,宜尊其位。”

    “你没说错,张子孺确实会做一段时日的大将军。”张安世也是霍光安排“身后事”的一环,但他深知此人是墙头草,靠不住,指望张安世,还不如指望丙吉、杜延年。

    “但一如当年桓宽评价车千秋,车丞相即周鲁之列,当轴处中,括囊不言,容身而去,彼哉!张安世也一样,他是有才干,但这才干早就被消磨殆尽,只剩下见风使舵,承上意为是,不足以托付大事。”

    大将军对亲家翁是一点不客气啊,任弘祭出另一人:“营平侯赵翁孙将军,乃国朝宿将,亦是大将军故吏,屯田扫平西羌,三箭定天山,声威震匈奴,画策安边,铭功绝域。”

    “翁孙老了。”

    霍光摇头:“年余七十,垂老穷荒,时日恐也无多。”

    这就是大将军小看赵充国了,赵塘主不但善屯田还精通养生,历史上足足活了86岁,差点把孝宣朝都熬过去了。

    任弘又提了他视为兄长的傅介子,和霍光的左膀右臂杜延年。

    当他说到“吾兄义阳侯“时。霍光倒是一愣,他一直以为任弘与傅介子的关系是“情同父子”,原来只是兄弟?

    “介子有隐忍谋略,然不过一偏将之才,非大将军之任。”

    “至于杜幼公?”

    霍光想起那日杜延年对自己的劝,说道:“幼公好文景之政,常议论宽和,他若是掌权,绝不会支持对匈奴开战。”

    与霍光关系紧密,比任弘资历高的基本都扔出来挡枪了,但大将军似乎就是看任弘顺眼,一挥手道:“余者如龙额侯等不必再论,纵观中朝众人,唯独道远,上马能治军,下马能殖财,且年轻力盛,富于春秋。承老夫遗志扫灭匈奴之业,非你莫属!”

    “道远,这担子,你可得挑起来啊!”

    一通吹捧让人目眩啊,就差指着任弘来一句“天下英雄唯道远与光耳”了。

    这会厅堂里没煮酒放筷子,外面晴空万里亦无惊雷,但任弘心中却是波涛汹涌,有被这个男人认可的骄傲,也有惊觉其目的的自危。

    霍光已经耗尽了全部心力,说不动了,只朝任弘微微拱手:“道远日后执政,当记得宽待霍氏,儿孙不肖,有些事,还望道远看在老夫面上,勿要与他们太过计较啊。”

    是你家那位贤妻良母非要跟我计较啊,任弘立刻避席道:“不敢,大将军今日发托付以大事,弘也说一说肺腑之言,大将军于弘而言,犹如师长,学大将军之才,效大将军之忠。”

    “故在弘心中,大汉百三十年中,只有一位真正的大司马大将军!那便是君侯,受襁褓之托,任汉室之寄,匡国家,安社稷,连长平烈侯亦不如也!”

    任弘发誓道“三公之任,下吏不敢置喙,但不管弘日后担任何等职衔,不论进退,愿尽绵薄之力,复统汉家健儿,再出朔方,誓竭力尽心,剿灭匈奴,再封狼居胥!此生唯以此事为志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虽然有的词霍光听不懂,却足表其决心,霍光松了口气,只感慨道:

    “道远若能如此,老夫纵长辞于世,也心安了。”

    ……

    等到任弘从厅堂中退出来时,在外面等得焦急的霍禹、霍山、霍云对他面色不善,霍禹更走过来问道:“不知家父对西安侯说了何事?”

    “让我关注北边军情,勿要使匈奴有机可乘。”任弘心中只觉霍光妻不贤子不孝,这会身体撑不住了,还要操碎了心,强与自己周旋,眼下已累瘫了,便挥手让自己退下的力气都没有。

    只是等他回到自己家中后,却又伸手进衣裳里,摸了流了一身的汗,回头望向霍府方向,无奈地骂了一句:

    “大将军,你今日恐怕不止是要托付灭胡之事,也想要借我的名望来用吧?临死前顺水推舟,将我捧得高高的,一来消解皇帝对霍氏之疑,二来让我集天下之荣耀、嫉恨于一身,好为你霍氏挡刀啊!“

    ……

    任弘没猜错,霍光确实是想将他架到火上烤,欲从任弘处借的那一物,恰恰是西安侯名震天下的功勋名望。

    其实打任弘回朝那天起,霍光便有意捧高他的位置了,又是令二府及九卿百官去公车司马门接待,中朝诸将军于前殿阶下迎之,隆其席位,不吝称誉,兑现承诺让他进了中朝,委以重任,与过去暗暗打压任弘截然不同。

    而在霍光自知命不久矣后,更是决定加快速度,将任弘推到高位去——其实不必他推,这是迟早的事。任弘不仅自己万户侯,在外有乌孙太后之助,在内广结苏武、赵充国、傅介子等人,麾下旧部三列侯四关内,其势堪比当年的卫青、霍去病,十年之后,若再有灭匈奴之功,恐怕更胜之。

    再加上天子与任弘是微时故交,关系莫逆,霍光百年之后,任弘加速崛起是必然。任何人,不管是他的子侄女婿,还是张安世、韩增等老臣,都无法阻止。

    其实,也没必要阻止!

    孝武皇帝与卫青年轻时如此要好,到了漠北之战前后尚且有所提防,有意让骠骑将军打单于主力,而卫青为偏师,最后卫青大败单于,事后三军上下竟无一人功赏——别拿军法斩首说事,后来李广利远征大宛,损失如此惨重,事后却大肆封赏,勋及千人,怎这时就不秉公执法了?

    而皇帝与任弘如今其乐融融,经常在朝堂上眉来眼去,日后又会如何呢?霍光看不到那天了,他只知,这对霍氏来说反倒是好事。

    自古受命帝王及继体守文之君,非独内德茂也,盖亦有外戚之助焉。

    远的不说,高皇帝统有天下后,诛灭异姓王多得吕后力,同样吕氏外戚也是高祖用来制衡沛县功臣的重要力量。

    到了孝文、孝景时,则又有薄、窦外戚制衡功臣,吴楚反时,窦太后从昆弟子窦婴,任侠自喜,将兵以军功为魏其侯,窦氏凡三人为侯。

    孝武也曾一度利用母家王氏平衡窦氏,到了壮年时,又提拔卫、李,卫氏枝属以军功起家,五人为侯。

    外戚,是皇帝用来制衡功臣最好的人选。

    今上是一位英睿天子,听说在宫中常读申韩之论,从其收游侠儿心、下罪己诏、立豫章王等事上,霍光也能看出他的聪慧和对权术的无师自通,只要假以时日,定是一位雄主,肯定知道朝中不可一枝独大的道理。

    故将任弘捧得越高,霍家就越安全。

    到那时,霍氏便不再是掣肘皇帝的权臣,而是协助他平衡将军强臣势力的外戚!

    虽然一朝天子一朝臣,外戚在下一朝常常会被无情抛弃,但哪怕只是一代人的富贵,也比他尸体未冷便戛然而止强啊,霍光对自己的子侄女婿们十分悲观。

    “任弘、霍氏,加上苏武、张安世、赵充国等老臣,相互制衡,足保朝局平衡,天下安定十年,霍氏只要自足,亦能长享富贵。”

    这是霍光对朝局的最后安排,让各方势力互相角力。

    而在他的身后事中,必然有一人是核心,是他真正的“继业者”。

    但那个人,不是任弘!

    本始六年三月初,渭水河边柳树纷纷抽芽的时节,大将军霍光的病更重了,甚至连清醒的时候都极少,眼看时日无多,那人也终于坐不住了,破天荒地亲自登门来探望。

    这一次,霍光没有像见任弘那般,强撑着身体,将交谈当成了战斗。

    而是露出真实的一面,使两侍儿扶于榻上,带着满面病容相会,霍光得让那人知道,自己真的快死了。

    如此方能让过去六年,因自己太过强势,让那人受的气生的恨,统统化作悲伤和叹息。

    倒也不是作伪,霍光确实很衰弱,等待那人从府门过来的途中,居然又迷迷糊糊睡过去了会,等醒来时,只感觉有人在用布帛为自己擦拭嘴角的口水。

    “大将军?”

    霍光睁开眼,迷迷糊糊间,瞧见一位身形高大的年轻帝王,着远游冠身着常服,那一刻还以为是见到了孝昭皇帝,心跳加速了几拍。

    一晃神,面前的人却变成了刘询,而霍成君则在一旁垂泪。

    是天子带着皇后亲至,车驾自临问光病。

    刘询握住了霍光久病干枯的手,脸上皆是关切与彷徨,眼里含着泪花,连自称都变了。

    “大将军,小婿来看你了!”

    ……

    ps:今天只有一个大章,明天结束本卷。

第437章 在滔滔的长河中

    那一日,霍光对任弘确是发肺腑之言推心置腹,却说一半藏一半。

    对真正的继业者,以霍光的性格,才不会与他谈虚无缥缈的梦想。

    而是会和他谈现实。

    以及完完整整的孝武皇帝遗言。

    “世宗皇帝临终前告诉我。”

    霍光说一句话喘一下气:“汉家诸事草创,加四夷侵凌中国。朕不变更制度,后世无法;不出师征伐,天下不安,为此者不得不劳民。”

    他抓住了皇帝的手,就像汉武帝当初在也如此抓着他一样:“若后世又如朕所为,是袭亡秦之迹事!

    “匈奴必灭,但绝不可急切,否则外敌未灭,又起内患也!天下之危,不在匈奴肘腋之患,亦不在诸侯瓦解,而在人心土崩。只要是征伐打仗,必伤民力,朝野舆论与普通百姓都是会怨声载道的。”

    霍光言罢竟涕下:“老臣本想在生前做完此这恶事,扫清廊郭,好让陛下安然而治。然竟不能,愧对孝武皇帝,愧对陛下。”

    刘询立刻道:“大将军戡燕王、上官之乱,扶庙堂之将倾,挽社稷于既倒,又从民间策立了朕,于汉之功勋,已超过了萧、曹,匈奴已衰,被大汉击灭是迟早的事,大将军且安心养病,待大好后自可看到那一天……还望大将军勉粥饭。”

    说着竟接过皇后霍成君送来的粥,亲自端在手上喂给霍光,还不忘温柔地将滚烫的粥吹凉些,这姿态,任谁看了都觉得是在伺候亲父,还真是霍家半子了。

    从霍夫人显到霍禹、范明友等人,见到这一幕,都纷纷点头欣慰,觉得霍家真是找个了好女婿,即便大将军去了,他们的富贵也不会减少半分。

    霍光却也不谦虚,吃了皇帝喂的几口粥,他当得起,似乎又恢复了点力气,挥挥手让屋内其他人退下,只余天子与他。

    这是要留遗言的节奏。

    “老臣命不久矣,陛下是时候考虑往后的事了。”

    说完霍光就闭上了眼睛,虚弱无比,一半是演,一半为真,他在等,等皇帝主动问。

    果然,刘询默然了许久后,说道:“自大将军病笃,朕日夜惶恐不能寐……国事多艰,若是君即有不讳,谁可以代大将军之位者?”

    霍光不答:“群臣行能,明主所知,愚臣无所能识。”

    “没了大将军,朕当真不知该如何治国。”刘询拭泪,再问道:“禹、云、山三人能否胜任?亦或度辽将军……”

    天子的话任弘真是一模一样啊,你们商量好的么?但又不太可能,霍光笑了,粥都笑了出来,既然如此,那便说罢。

    “车骑将军富平侯张子孺,事孝武、孝昭三十余年,忠信谨厚,勤劳政事,国家重臣也,宜尊其位,可为陛下安定朝局人心,但此人只可守成,难以进取,数载之后,还是要另有其人代之,方能助陛下扫灭匈奴。”

    刘询舒眉:“大将军的意思是,富平侯之后谁当继任?”

    “西安侯任道远。”

    霍光笑道:“此子兼有文武之才,得群臣之谊,麾下列侯关内侯者七,有百战百胜之功,无祖先荫蔽之助,只凭自己,二十余岁便列为万户,入中朝。威震外国,诸王畏惧,内有贤名,六郡良家子甘为鹰犬,凉州河西之士愿随骥尾!”

    “任弘能在臣右,唯上察之!”

    霍光会举荐任弘,这倒是事先没想到的,刘询先是一愣,然后恍然点头,只不知内心感触如何,是欣慰还是狐疑?

    这是霍光临死前给任弘留的绊子,他想将这颗小石子放在皇帝心里。以霍光预料,足以让刘询膈应一辈子,毕竟哪位天子,能再希望出他这么一位强势的权臣呢?

    这既是为了拔高任弘,好平衡朝局,让霍氏作为外戚,能够享受一代人的富贵,也是为了提醒皇帝,以防不测。

    “上下一日百战,别看他二人过去亲如兄弟,如今也其乐融融,朝堂上眉来眼去。”

    霍光又搞错辈分了,分明是姑父。

    “可这是因为老夫尚在,压着他二人,老夫若去……假以时日,二人也只有三种结局。”

    差则为秦昭王与白起,君臣反目,狡兔死走狗烹,管你赫赫战功,赐死杜邮。

    中等则是高皇帝与韩信,飞鸟尽良弓藏,收其兵权,养于身边,死不死另说。

    最好的,也不过是孝武皇帝同卫青,至少在生时能体面收场,善始善终,得一个君臣相宜的佳话。

    跟老伙计们勾心斗角了一辈子后,霍光骨子里不信人,在他的眼光和见识看,不觉得二人能走出新路来。

    但霍光没有说太明显,点到为止,让天子自己体会就好。只当是他将死前的善言,现在他将任弘夸得多高,日后皇帝就会多忌惮。

    这些事耗尽了最后的精力,接下来霍光与刘询的对话,已经有些乱了。但这恰恰是霍光想要的效果,只有这样,才能情真意切。

    “贤良文学虽多为腐儒,不足以任大事,但却不能像秦始皇帝那般公然罢黜驱之,而应效世宗,崇其地位宣扬其学说,却只做虚职不为实务。”

    “臣死后,陛下可找个由头大赦天下,让郡邸狱中的魏相、梁丘贺等人获释,再增加博士弟子数量,使之不治而议论。譬如楚狙得枣,彼辈自然心满意足,为陛下歌功颂德。”

    “臣执政偏严苛,陛下可持之以宽,如此天下人自然会欣喜,很快就会忘了老臣。”

    这简直是自己做坏事,将好名声留给天子的意思了,刘询大为感动,那点因大将军专权而产生的怨恨,也在这位将死老人絮絮叨叨中消解了大半。

    “臣兄骠骑将军去病从军有功,病死,赐谥景桓侯,而侄冠军哀侯亦早夭,绝无后。臣兄孙霍云虽不肖,但亦可继为嗣孙,另有云之孪生兄霍山,亦无封,臣光愿以所封东武阳邑三千五百户分与山。”

    天子许之,唯唯应诺,像极了听老父临终训话而儿子。

    不过才过了片刻,霍光就又将此事说了一遍,这已不是作伪,而是一向精明的他已经糊涂了。

    刘询十分耐心,默默听着,甚至为霍光掖了掖被角。

    而之后,女儿霍成君也哭哭啼啼上前来,说近日来已有了身孕,定能诞下太子,让霍光安心。

    好事,这是好事啊,霍光长舒一口气,这样一来,他就再无牵挂了,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待到霍光再醒来时,皇帝已经不在,他的老妻、儿子、女婿们过来,说现在已经是第二天凌晨。

    真是快啊,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

    尽情霍禹等满怀期盼,但霍光甚至连给家人的遗言也没有,只喃喃说出了他人生里最后一句话:

    “我梦到阿兄了。”

    ……

    在梦中,霍光确实看到兄长霍去病,他身披金甲圣衣,骑着矫健龙驹,马蹄踏着七彩祥云,飞也似的驰骋而至,来到身边审视自己。

    仿若平阳舍中初见那般,大英雄笑问羞涩缄默的霍光:“为何总低着头?”

    霍光挣扎着想坐起来,伸手想要拉住哥哥。

    但霍去病却至而复去,大氅翻飞,他就只能跟着其马蹄印跑,跑着跑着,听到了喧哗的水声,看到了更多的人纵马在前。

    当先的是戴着刘氏冠的孝武皇帝,是他老年的模样,年六十余,发不白,更有少容,依然那么英明神武,骑着汗血宝马。听说当年他也经常这样,常晨往夜还。与霍去病等十余人,皆轻服为微行,且以观戏市里,察民风俗。

    看着那熟悉的面孔,霍光眼角流出了一行泪。

    是啊,他年轻时的愿望,不过是追随孝武、霍去病二人身边,做一个持虎子的小跟班而已,那沉甸甸的天下,怎就砸到自己这个普通人肩上了呢?

    孝武和霍去病身旁还有许多人,霍光一一认了出来,身着戎装的是卫青,手持汉节是张骞,着獬豸冠拎着只老鼠的是张汤,挽弓瞄准西北方的是李广。还有董仲舒、司马相如、公孙弘、主父偃、东方朔、严助、汲黯。

    是他的前辈们,是汉武帝和他的时代。

    这时候霍光也看清楚了,他站在岸上,而众人则位于一条长河之中,也不知是施了什么法术,马蹄踩在水面上而不沉。

    若是他往远方看,便能望见,位于前方的,是汉景帝与晁错、周亚夫的时代。

    再往前,是汉文帝与灌、绛、贾谊、张释之的时代。

    位于河流最上端的,则是高皇帝、高后以及萧、曹、淮阴侯、留侯、陈平等人,那是秦亡汉兴,刘项虎争天下,旧秩序毁灭,新秩序诞生,属于大风歌的时代!

    大汉一百三十余年,代代人才辈出,前赴后继,方有今日之盛,非特一帝一将一相之力,而是芸芸众生之力也。

    涛声更响了,河流迫不及待要继续解冻奔腾,孝武皇帝在汗血马上朝他挥手:“子孟,来!”

    兄长也在朝他招呼:“吾弟,来!”

    但他要怎么去?

    霍光只在岸上久久徘徊,远远追随,却不能落脚。

    直到周围哭声四起,现实里,儿孙们也发现霍光已经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开始了哭嚎。

    照耀大汉十八年的明月,终究还是落了。

    恍惚间,霍光好像看到,河边出现了一辆车,六马既闲,輶车鸾鸾。

    车上端坐一人,是个稚幼童子,却穿着有些宽大的皇帝袍服,嫌头上的冠冕太重。

    是孝昭皇帝,年才冲龄的他,当初正是穿戴这样一身,由霍光背负上朝的,直到他渐渐高大,再也背不动。

    还是小时候好啊,可爱,无暇,天真,听话。

    此时此刻,刘弗陵丝毫没有病逝时的痛苦,也没有与霍光对弈的争斗疏远,而是十分快活,晃着双脚,仰起头问霍光:

    “大将军,还不走么?”

    霍光眼睛又湿了,今天他是怎么了?

    “陛下,久侯了。”

    他走了过去,踏上马车,接过了辔,驾轻就熟。对为孝武皇帝赶了十年马车的奉车都尉来说,这是老手艺,一辈子都忘不掉。

    一抖辔,十二对马蹄踏着浪花,马车向前,载着霍光与昭帝前行,汇入这条滔滔长河中。

    车轮辚辚,浪花滔滔,如同一个时代,滚滚而去!

    霍光侧过脸,余光只看到了那两位站在岸上,向他作揖告别的后来人,是刘询与任弘。

    大将军嘴角露出了一丝笑。

    “接下来,就是属于汝等的时代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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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在晚上。

第438章 在绵绵的山脉里(第七卷完)

    本始六年(公元前68年)三月庚午日凌晨,从睡梦中被唤醒的刘询得知了噩耗。

    “大司马大将军薨了!”

    他呆愣了许久,然后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大将军,何以弃予小子而去?”

    虽然没夸张到呕血吐胆汁的程度,但天子是带着满脸涕泪宣诏的。

    “大司马大将军博陆侯宿卫孝武皇帝三十余年,辅孝昭皇帝十有余年,遭大难,躬秉义,率三公、诸侯、九卿、大夫定万世策,以安宗庙,至今六年矣!”

    他负手走出温室殿厅堂,看着天边,今天的月亮被乌云遮蔽,世界一片晦暗。

    “六年来,北击匈奴,西定绝域,南立封土,东平海波,百国来朝,天下蒸庶,咸以康宁。功德茂盛,朕甚嘉之。复其后世,畴其爵邑,世世毋有所与。功如萧相国!”

    这是与国同休的意思了,又将其与萧何并列,可谓荣誉极高,天子如此情深意切,连侍中弘恭都不由擦泪。

    此诏宣完,还穿着一身睡觉时所着短衣的刘询便立刻让人准备齐衰丧服:“朕要与太皇太后亲临大将军之丧!”

    至于皇后,因为天子体谅,前天起就允许她留在霍府了。

    虽然伤心,虽然现在是凌晨最令人困乏的时间,但刘询脑子格外清醒,一边穿戴齐衰,一边下达命令:“立刻使丞相丙吉与御史大夫杜延年持节护丧事。”

    “中二千石治于大将军幕府,入殡之日随至冢上。”

    等他离开温室殿时,被匆匆传唤的少府诸位值夜官吏也过来了,皇帝要他们立刻定制与丧事相关的东西:

    “赐霍府金钱、缯絮、绣被百领,衣五十箧,璧珠玑玉衣,梓宫、便房、黄肠题凑各一具,枞木外臧椁十五具。”

    “东园令,将五日而殡,改成七日而殡……大将军出殡时,皆如天子乘舆制度!以帝礼陪葬于茂陵东侧!”

    东园令一愣,张大了嘴,赐大臣天子葬礼规格,这是自有汉以来从未有过的事啊!

    萧何、曹参功劳够大吧,但却无此资格,更别说后面诸卿相将军了。

    他犹犹豫豫地提出,这恐怕不太妥当,却被刘询厉声打断了:“什么?僭越,别跟朕说什么礼制僭越!朕不听!若无大将军,朕还在街巷游侠斗鸡,更无今日大汉之盛,这礼,大将军当得起!”

    皇帝的声音震动未央,刘询吼完了东园令后才平复下来,叹息道:

    “大将军之冢先前已由其家中修了大半,还有七天时间,立刻发三河卒穿复士,起冢祠堂!抓紧修缮完毕!”

    此时已走到天子皇辇处,但刘询想了想后,在弘恭耳边低语几句,弘恭匆匆而去,刘询又拒绝坐辇或小马车。

    “今日,朕要走着出宫。”

    群臣劝诫时,刘询指着地上感慨道:“大将军临终前身体有恙,却仍坚持步行出入宫中,从这到公车司马们,每一块砖,都可能是大将军踩过的,朕今日便要蹑大将军足迹而行,如此方知筚路蓝缕之难。”

    说着就快步往前走去,身后的黄门们愣了片刻才连忙跟上,却被刘询呵斥,只让他们远远跟在后面。

    也是“巧了”,今夜步行出宫的,不止他一人,因为大司马大将军身体不安,大汉中枢必须有人大臣值夜,宿卫宫中。

    其中一位中朝将军便也刚得知噩耗,从尚书台被弘恭唤来,在道旁拱手等待。

    “陛下。”

    任弘见到刘询,就发现他满眼通红,显然才哭过,连忙垂下头。

    他不知道刘询对霍光是怎样的感情,感激?忌惮?还是两者皆有。

    但对任弘而言,霍光就像一位严苛的长辈,任弘对他并无爱戴之心,只是又敬又畏,得知其死讯,伤心归伤心,但却哭不出来。

    也笑不出来。

    不过有一点倒是让人欣慰。

    在大将军薨后,他和刘询,胆子都大了不少,终于能光明正大的勾搭在一起……不,是并肩走在阳光下了。

    ……

    然而此刻仍是黎明,并无阳光,

    霍家的子侄女婿都赶赴霍府了,未央宫中夜深人静,侍从在后远远跟随,刘询与任弘走在前几日霍光与苏武曾同行的路上。

    就像霍光与苏武冷战了十余年一样,刘询也不记得,上一次同西安侯同行是何时的事了?

    是六年前他远征归来,皇帝于长安城外郊迎的时候么?

    还是再往前,二人皆要踏上征途,在尚冠里外相遇互为勉励壮行时?

    总之确实太久了,共赴霍光葬礼,二人都心事重重,任弘落后于刘询两步之后,看上去十分生疏。

    最后天子先开了口,不同于与大将军说话的拐弯抹角,竟是直来直往。

    “先前大将军邀西安侯过府一叙时,说了何事?”

    任弘一愣,说道:“大将军说及孝武、霍骠骑之愿,皆是击灭匈奴,他自知时日无多,恐朝臣忘患,故以北伐之事托之,此外……”

    他摇了摇头:“此外,博陆侯还说,五年十年后,我亦当为大将军!”

    “果然。”刘询拊掌:“朕亲临问病时,问及大将军百年之后谁能代其位,他也举荐了西安侯,言语中皆是誉美之词啊。”

    二人在这一对台词,任弘吓了一大跳:“好你个大将军,临死也不忘给我上眼药!”

    离间,这是大将军的离间计呀阿询。

    刘询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任弘道:“依朕看来,这大司马大将军,西安侯当得!”

    任弘遂一沉吟:“扫灭匈奴,确实是是臣之愿。”

    “但大将军之职?就大不必了。”

    “西安侯要自谦?”

    刘询话语和善,心里却有些疑虑。

    大将军说“弘才在光之右”,其实这句话,刘询是认同的,他与西安侯认识很早,深知任弘几乎是个全才,不但战功赫赫,亦有治国之能,于经术上更有一番见解。

    所以日后任弘之势,也会在光之右么?

    “不。”任弘矢口否认:”臣绝非谦逊,只是以为,大汉已经不需要第二位霍大将军,甚至,不需要大将军这一职衔!”

    这话倒是让刘询极其惊喜:“何以言此?“

    任弘道:“大司马大将军之制,为孝武皇帝首创,本是虚职。直到孝武病笃,主少国疑,才将国事托付于霍氏,期冀其安定天下。”

    “然亦有丞相车千秋、御史大夫桑弘羊在外朝制衡,哪怕是中朝里,仍有左将军上官桀、车骑将军金日磾同受遗诏。大司马大将军虽为首辅,却未到专天下权的程度。”

    就像一场大逃杀,当其他人都被霍光干掉后,权力自然就集中了。

    大将军操持生杀,集权的好处就是,这十多年里大汉十分稳定,连废帝都没引起半点波澜,国策能顺利推行,对外也能力一处使。

    可这样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大将军既薨,朝局应该恢复到之前的样子了。故臣斗胆提议,陛下应当空此职务,不再任命大将军,而以车骑将军富平侯加大司马衔,主持中朝,如此方能使中外制衡,不使一人专权独大。”

    任弘看向刘询:“孔子有言,为政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而这居中者,非大将军、亦非丞相,唯陛下自为之!”

    “天下有道,礼乐征伐自天子出,接下来,大汉需要的,不是一位兼制中外的大将军,而是一位集孝武雄才大略,又有孝文仁德的皇帝,陛下,便拥有这样的器量!”

    权力是有毒的,能让人上瘾,刘询亦是如此。就像坐一旁看人打了六年游戏,如今终于能上手过把瘾,却还得让给别人,你继续干看着,谁愿意啊!

    这话真是挠到刘询心里了,他停顿了一步,又与任弘挨得近了点,不那么疏远了,嘴上却只道:“朕才干平平,被仓促立为天子,我是怎样的人,西安侯难道还不清楚?你我之间,何时多了阿谀虚言。”

    从你做了皇帝那一刻起啊,上了岸的鱼,还是鱼么?

    “绝非虚言,也不瞒陛下。”

    任弘无奈,只说道:“在孝昭驾崩后,群臣择嗣时,我便如此认为!我告诉自己,若皇曾孙能够继位,对天下一定是好事,也正因如此,奉命去昌邑国迎昌邑王贺时,我便觉得他才干平平,德行有亏,较陛下大为不如。”

    确实,虽然废立时任弘不在长安,但他确实是第一个对昌邑王发难的人。

    而回想起来,那几年在西安侯府做客的时光,真是让刘询受益匪浅,所读《史记》,以及同任弘、杨恽、张敞等人的纵谈古今中外,让他大涨见识。

    为帝后能渐渐坐稳君榻,对权术驾轻就熟,也多亏了西安侯的锦囊相助啊。里面的每一件事,真是一心为自己和许平君着想。

    想到这,刘询胃里都暖暖的,也下定了决心,心中暗道:

    “快马先死,宝刀先钝,良木先伐。大将军临终前之言暗藏杀机,无非是欲拔高西安侯,而保全霍氏外戚权势,若换作是别人,朕便信了,但大将军错料了西安侯!”

    “也错料了朕!”

    刘询这六年时常去石渠阁闲逛观书,不论庄老还是申韩,皆有涉猎。

    其中韩非子讲述君臣关系,说:“上下一日百战。”

    下匿其私,用试其上;上操度量,以割其下。故度量之立,主之宝也;党与之具,臣之宝也。臣之所不弑其君者,党与不具也。故上失扶寸,下得寻常。

    读着这段话,再看看现实,真是毛骨悚然:霍氏党羽盘踞朝野,废立皇帝如同儿戏,虽然这件事对刘询有利,但整个未央宫防务都在霍家人手里,谁知道他哪天就会重蹈刘贺覆辙呢?

    幸好最终证明,大将军对汉室是忠诚啊,那些恐惧与忌惮,也慢慢转变成了感激。

    而韩非也给了解决之法:“有国之君,不大其都;有道之臣,不贵其家;有道之君,不贵其臣。贵之富之,彼将代之。”

    现在,刘询又是给大将军帝礼下葬的待遇,又重赏霍家,若真是为他们好,恐怕就不会如此做了,宫室防务全在“别人”手里,他也不难安寝啊。哪怕只是为了大将军,刘询也会让霍家与国同休,但有些权力,必须收回来!

    反之,对西安侯,确实不需要故意给他一个“大将军”的位置以示尊崇,西安侯极知分寸,今日听其言语,也不欲成为第二个霍光。

    刘询不似历史上,遭遇了爱妻忽然暴毙的打击,他的心中,仍存着一丝善意与信任。

    刘询相信,他们会走出一条全新的路!

    不同于秦昭王与白起,不同于高皇帝与淮阴侯,亦不同于孝武与卫氏的路——卫青虽然善终,但卫氏没有,那是刘询悲惨的身世,亦是心中永远的痛。

    因此,当前段时间,许平君怯怯地说希望让长公主与任家的小任白联,来个亲上加亲时,刘询都是断然否定的。

    老子有言,大曰逝,逝曰远,远曰返。想要关系长远,还是保持恰当的距离为妙。

    说开之后,接下来的一路上,二人脚步都轻快了许多,他们低声谈论起了大将军之薨。

    刘询感慨:“当初朕始立,谒见高庙,大将军霍光从骖乘,虽然他并不高大,也无武艺,但气势压人,朕只感觉,若有芒刺在背,很不舒服。”

    “臣也一样,与大将军相处,常如坐针毡。”

    任弘回忆起这八年来与霍光相处的时光,皆是为大将军所压,西安猴成了大将军手上一块砖,想放哪就放哪,想闲置就闲置。任弘感谢他知人善任,可若是放开手让他来干就更好了。

    二人皆有余悸,虽然面上哀戚,可心里却感到一阵轻松。

    只是在这轻松之余,却又感觉怅然若失。

    “对朕来说,大将军是一座山。”

    公车司马门快到了,刘询忽然停下了脚步,望向长安南方巍峨的终南山,那些山脉的影子隔着几百里都能见到。

    “大将军功过周勃,能与萧相国比间,此言非虚。”

    刘询指着那终南之巅,说出了豪言:“但朕不愿做站在山脚下感慨的后辈,说什么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朕为大将军策立,但在文治武功上,要超过大将军!”

    这大概是少时被架空的英主们亲政后的一致愿望吧。诸如穰候魏冉之于秦昭王,吕不韦之于秦始皇帝,超过那个被他们否定的人,也是两位雄主逼着自己更进一步的动力。

    想超过那座山,在史书上不被其掩盖遮蔽么?

    想要证明自己是对的,而他是错的么?

    那就奔涌吧,后浪,你取得的成就,必须比他更伟大才行!

    任弘拱手:“陛下定能做到。”

    “朕做不到。”

    刘询望着任弘,衷心对他作揖道:“一个人,做不到。愿得西安侯与天下英杰之助,方有可能!”

    任弘长舒了一口气,回拜道:“臣立誓,愿辅陛下,扫灭匈奴,报九世之仇,让天下之民,富比文景,而幅员之广,远迈孝武!”

    是啊,霍光于任弘而言,也是绵绵山脉里的一座奇峰,压着他,阻拦他,但最终,也成了他想要越过的目标——不止是功业,还想要走出与霍光不一样的命运道路,这无疑才是最难的。

    天色放晴了,明月在不知不觉见已东落消失,天际上,那颗太白星越发明亮,只是黎明已至,朝阳亦将升起。

    天无二日,没了月亮后,日与星共明的时光,又会持续多久?

    但两个刚从霍光五指山下钻出来的年轻人,都顾不上想太远的事,他们只抖着身上大将军留下的灰土,眯着眼看向各自憧憬的方向。

    对刘询来说,是终南山上高峰,红旗漫卷西风!

    于任弘而言,则是长缨已由霍光交付他手,何时能够缚住北方苍狼?

    他们都已经迫不及待,要迈向下一步了。

    “接下来,就是属于陛下的时代了!”

    “也是属于西安侯的时代。”

    刘询拍了一下任弘的肩膀:

    “大将军之墓起冢祠堂等事,便由卿率三河卒主持吧。”

    “朕的‘卫将军’!”

    ……

    ps:第七卷《安西都护胡赤骢》完。

    全书还剩三卷,大概60万字,凑个十卷十全十美,八月底收工。

    接下来剧情会安排得很紧密,脑洞推演也会慢慢变大。

    所以,追读吧,后浪!

第439章 是福不是霍

    按照礼制,凡诸侯之丧,异姓临于外,同姓于宗庙,同宗于祖庙,同族于祢庙哭吊。

    大将军虽非诸侯,胜过诸侯,尽管没有诸庙之别,但霍府也确实够大,墙垣和门扉道又一道,将不同等级的吊丧者隔离开来。

    霍光的薨逝已经传遍了长安,但并没有想象中的轰动,长安人根本不爱戴霍光,并无谋篡之心霍光也不屑于他们的爱戴。

    但在皇帝一声令下后,几乎整个长安城里的大小官吏都赶赴霍府致哀,六百石以下的门都进不了,只能在尚冠里外远远吊丧。两千石以下可以进到霍府,但只站在庭院里守燎。二府九卿列侯中二千石能够进到内院,远远望见大将军的棺椁。

    但只有霍姓至亲,能进到摆放大将军棺椁的厅堂家庙中去。

    唯独亲临问丧的天子和太皇太后身份特殊,也被引着入内,就近瞻仰大将军遗容。

    太皇太后上官澹穿着一身小功丧服,用稍粗的熟布做成,此乃外孙为外祖父母服丧之礼也,黑色与她相配,搭配她白皙的皮肤,看起来我见犹怜。

    上官澹低头哭泣时,瞥见在自己左右的天子和皇后都极其伤心,霍成君自不必说,但皇帝有几分真心就不得而知了。

    至于她?作为霍光的亲外孙女,上官澹谈不上太难过,大将军一直是位严苛的外祖父,与她交谈也多是关于公事,骨子里带着冷漠,二人感情很淡。

    上官澹泪水又下来了,她演技可比昔日强多了,可不能叫霍家人知道,她的悲伤,远不如十三年前上官氏被霍光灭门时那般剧烈,剧烈到那段经历成了她生命里的伤痕,永远留在心底,光想一想就会剧痛。

    她有点恨霍光,但更恨不将自己当骨肉的上官安,她的父亲上官安,在被党羽问到若废黜天子而立燕王,她这皇后怎么办时,竟这么说:

    “追逐麋的猎狗,还顾得上小兔子吗?”

    自上官氏被灭,而孝昭也与世长辞后,六年来,霍光就成了上官澹的倚靠。不论是废皇帝还是立皇帝,大将军都通过太皇太后的玺书诏令来实现目的,上官澹的任务就是为霍氏背书。

    即便太皇太后年才二十一,比刘询年纪还小,但辈分就是辈分。

    “别问,问就是大汉以孝治天下!”

    可现在,上官澹背靠的大山,塌了!

    大将军躺在皇帝所赐的“牙桧梓宫”中,这本来是宫中东园令随时备着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是天子也如孝昭一样忽然挂掉,总不能临时砍树制棺啊。

    而如今,这份殊荣就让大将军来用了,霍家人也已完成了沐浴、饭含珠玉等程序。

    谢天谢地,上官澹当年要忍着伤心为孝昭做这些事,可不想再经历一遭了。更何况,对于从小到大都没摸过她头一下以示爱怜的大将军,上官澹死后亦不愿有任何触碰,那被冰镇着防腐的皮肤肯定冷极了,让她光是想想就会打个寒颤。

    好在,大将军的脸已经看不到了。

    霍光已穿戴上珠糯玉匣,也就是所谓的“金缕玉衣”,不过,唯独皇帝可用金缕;一般诸侯王、列侯可用银缕;帝妃、皇后、长公主可用铜缕;再往下,只能用丝缕,绝对不能乱了规矩。

    但谁让天子敬爱大将军呢,依然依皇帝规格赐之。

    玉统统都是上好的于阗玉,采自西域都护府,这是西域输入中原的最大宗货物。从几年前起,为了追逐美玉的财富,数千上万的三辅三河贫民听了“淘玉者”一夜暴富的传说后,纷纷扛着行囊响应号召开赴西方,运入玉门关的于阗玉每年都在增加。

    但那些淘玉者,却再也没回到长安过。只时不时在市井中继续流传他们“人人暴富,皆为西域城主”的传闻。

    这套玉衣,本是依今上身形制作的,因为大将军矮,特地截了一段重新编。上百名女工没日没夜的赶,总算完成。由头罩、上身、袖子、手套、裤筒和鞋六部分组成,覆盖了身上每一寸肌肤。

    数以千计的小玉片都需要经过磨光和钻孔,又用十二根细如头发丝的金丝拧成的金缕编缀,周边用红色织物锁边,裤筒处裹以铁条锁边。

    真是高端大气上档次,在上官澹看来,唯独脸部是败笔——大将军脸盖上刻划眼、鼻、嘴形的玉片,露出了一个月牙般的笑,显得有些滑稽。

    也让人更加认识到,那个不苟言笑一怒而天子惧的大将军,永远地走了。

    “一旦山陵崩,长安君何以自托于赵?”

    上官澹想起了这句话,她恨霍光族了自己全家,但又对他怀有感激,一是让自己继续为后,如今成了太皇太后,此生安乐无忧。

    二是大将军不知出于什么目的,说“太后省政,宜知经术”,居然让韦贤做了长信少府,教自己春秋。而上官澹闲暇在宫室,无所事事,读的还不止诗书,也会从石渠阁要来近年流行于长安的太史公书翻一翻,所以记得这个故事。

    霍家的靠山已经倒了,而霍氏众人的富贵权势却仍在,自昭帝后,霍禹及霍云皆中郎将,霍山奉车都尉侍中,并领胡越兵,与霍光的姊子任宣一起,掌握北军兵权。

    而如今,天子更在大将军死前提拔了霍禹,拜他为“左将军”,进入中朝,地位只在赵充国之下,尚在任弘等人之上,如今霍禹继承了博陆侯之爵。霍山、霍云也过继给了冠军侯,皆封列侯,各领数千户食邑不等。

    一门三侯,加上霍光两女婿范明友、邓广汉为东西宫卫尉,任胜掌握羽林卫,金赏为光禄勋宿卫未央,昆弟、诸婿、外孙皆奉朝请,为诸曹大夫,骑都尉、给事中,诸将九卿里也多是霍氏党羽,可谓根据于朝廷。

    看似显赫无比,但上官澹却十分忧虑,以上诸人,皆位尊而无功,奉厚而无劳,而挟重器多也。天子尊长安君之位,而封之以膏腴之地,多予之重器,凭什么?

    “就凭大将军的遗泽,就凭我与成君为两宫之主么?”

    她是小兔子,是菟丝子,不是一棵参天大树,自己都不确保大风刮来时是否会倒,岂能反过来让霍家人倚靠?

    至于霍成君……

    她恐怕至今不自知,她是一个鸠占鹊巢之人。

    上官澹瞥过去,虽然眼下皇帝还对霍成君极其疼爱,扶着她的肩膀宽慰伤心的皇后,听说皇后还有孕了,可就像她那狠心的父亲上官安所说一样。

    “依靠皇后得到尊位的家族,一旦天子意有所移,那即便想做平民亦不可能,此百世不变之事也!”

    今日大将军葬礼,这些让霍夫人显骄傲无比的恩典,究竟是福,还是祸?

    在结束问丧,乘小马车离开霍府时,年纪虽然不大,却已经经历过三次宫廷剧变的太皇太后暗暗叹息道:

    “狡兔三窟啊,外祖母与霍禹等人都靠不住,我是时候找新的倚靠了。”

    ……

    与太皇太后细腻的心思不同,霍家其他人,除了霍禹等亲儿子亲女儿沉浸在大将军薨逝的悲伤中外,其余党羽,已经指点着天子所赐的恩赏自得了。

    冠阳侯霍云便是其中之一。

    霍云站在家庙外,对周围的人夸夸其谈,霍云是有资格自傲的,毕竟他不仅是大将军霍光的侄孙,还是骠骑将军冠军侯霍去病的继孙啊!

    天上掉下来的英雄祖辈和侯位,这真是妙事,霍云丝毫没感觉自己不配,傲然道:“东园秘器,珠襦玉柙,豫以赐之,无不备具,还有天子所赐黄肠刚柏题凑为棺椁。“

    除此之外,皇帝还下诏褒奖大将军,要在出殡之日,用天子死后载柩的专用车”辒辌车“来载大将军,前往茂陵。加以黄屋在纛的仪仗,并发材官轻车北军五校士军陈至茂陵,以送其葬。

    这是当年霍光兄长冠军侯得到过的待遇,孝武帝对霍去病的死非常悲伤,破例调遣河西五郡的铁甲军,列成阵,沿长安一直排到茂陵东的霍去病墓。

    这是卫青都没享受到的待遇啊。

    “与骠骑将军等同,这应该就是大将军想要的死后殊荣,真是自有大汉以来,人臣极盛之遇啊!“霍云如此感慨,但旁边却有人并不如此认为。

    “不然,满则损啊。“说话的是霍云的舅舅,魏郡富豪李竟,此人乃是魏郡首府,不缺钱帛,所差就只剩下权了。

    他将霍云拉到一旁,低声道:“竟虽然懂的不多,却听友人名为张赦者说过不少古事,自古人臣之家,极势者无有善终者,诸如吕氏,尽管封为诸王,但高后崩后,便立刻为人所灭。”

    霍云吓了一大跳:“胡说!当今天子可是霍氏之婿!”

    “孝文皇帝和朱虚侯刘章,难道就不是吕氏的女婿么?”

    李竟继续撺掇道:“就算天子无想法,就怕其他人生出念头来,依我看,县官身边的人,或许便想做今日之周勃、陈平!”

    霍云迟疑:“你指的是……”

    李竟道:“正是颇受天子信任,又与霍氏有过节的西安侯任弘!”

    霍云与霍禹、霍山三人,对任弘确实心存忌惮,一来是陈年旧事的拒婚之辱,二来是大将军临终前,竟冷落了他们三人,反而将任弘唤赖府上,说了好久的话,大有将其当成继承人的意思。

    但那任弘颇为无礼,来府上哭了一通后,竟不跪在院子里为大将军守灵,就匆匆忙忙走了。

    听说他被天子任命为“右扶风”,被指派去了茂陵,要调三河卒修治大将军墓与祠堂。

    让霍云等人不忿的是,大将军的冢祠,什么时候轮到任弘来监造?

    而在大将军打压多年后,到头来,还是让此子成了中二千石!长此以往,以天子和任弘的关系,肯定会分走霍氏的权势。

    霍云看向李竟:“依你之见,当如何治治此子?”

    李竟胆子比霍云想象中更大,竟提议道:“以我所想,待到大将军出殡之日,中二千石治于冢上,大汉天子与文武之臣云集。不如乘着送葬的北军五校士还听命于乐平侯(霍山)等人,在当日乘机以虎符发难,击杀了任弘等辈,挟持天子以令群臣!”

    “如此,君家三兄弟方可操控朝堂,权势一如大将军之时。”

    ……

    而此时此刻,新鲜出炉的“右扶风”西安侯任弘,已骑着他心爱的萝卜,驰骋在前往茂陵的路上。

    汉时葬地赏赐也是一种殊荣,对象多为公卿大臣,一般赐赠于郡县之地,极为尊宠者则陪葬于帝陵附近。

    如萧何、曹参、周勃等开国元勋,死后得以葬于汉高祖长陵附近,继续闻老刘臭脚。

    卫青、霍去病、金日磾等人为孝武时重臣,死后也得以葬于茂陵之畔。

    外形仿若金字塔的帝陵譬如北辰,居其中而众星拱卫之,仿佛每一位皇帝,都带领着属于他那时代的英杰,守在长安以北的大塬上,永不休憩。

    按理说,大将军是独享一个时代的,但谁让他到死都仍自认孝武臣子呢?或许也是想和哥哥霍去病挨着,所以其坟冢没有选在孝昭的平陵,而是起冢茂陵旁,只余门阙罘罳还没修筑完毕。

    这便是任弘奉命来此的原因,之一。

    虽然刘病已许诺他”卫将军“这一职务,但不可能在这节骨眼上任命。且不说早已跟此职脱节的北军,就算是已经衰败已久的南军,刘询也不好迫不急待染指,以免引发霍家惊觉。

    若是霍家人狗急跳墙,发动未央郎卫与北军诸校作乱,那乐子可就大了,到时候远水不解近渴,总不能让已经解散多年的西凉军入京勤王讨奸吧?

    于是,被点名来负责霍光之冢收尾工程的三河卒——来自河东、河南、河内的三千戍卒,就成了刘询和任弘在京师附近,可能拿到手中,又不引起霍氏警觉的第一支武装。

    “长安附近戍卒颇多,然为何不用本地三辅卒而用三河卒来修冢呢?”

    这是刘询点给任弘的修冢副手,天子儿时的好友,张家第三子张彭祖的疑问。

    任弘露出了笑,指着前方正在高大的茂陵附近,挥舞农具热火朝天干活的三河卒道:

    “因为要论穿土修冢之事,三河卒才是专业的!”

    ……

    ps:弄新卷大纲有点久,今天只有一章,明天三更。

第440章 专业团队

    右扶风本楚汉“三秦”之一的雍国,汉初时关中被分为中地、河上、渭南三郡,后又合并为内史。但在汉武帝时,内史作为京畿地区,人员五方杂错,若仍然保持原来的区划,关中太大,人口数百万,在管理上太过不便。最终再次分为右扶风、京兆尹、左冯翊三郡。

    虽然是郡守级别,但为彰显其辅助京师长安的特殊地位,称其长官为“右扶风”,而不例称“右扶风太守”,且秩禄为“中二千石”,较一般郡守高一级,位列九卿,连办公场地都在长安城而不在辖区之内。

    霍光一死,刘询便火线任命任弘为右扶风太守,一来是欲让他执掌京王畿以备不测,二来则是因为,前任右扶风刚好出了事。

    “毕竟那是朱山拊是朱买臣之子,人品能好到哪去?”

    被刘询点了名跟着任弘的有两人,皆是其民间时结交的好友,一个叫戴长乐,是刘询昔日轻侠时的小跟班,听说当初刘询在莲勺卤中被当地游侠追打,就是戴长乐帮了他。刘询为天子后将戴长乐拔擢为吏,成了贴身侍中郎卫之一。

    另一人,则是富平侯张安世过继给张贺的小儿子,刘询的同学张彭祖。

    眼下张彭祖对前任右扶风语气不善,因为朱家和张家是有深仇大恨的。

    当初会稽人朱买臣被老婆休了,从此奋发图强读书上进,后来得老乡庄助推荐,得到汉武帝赏识,一举成了郡守、九卿,最初时张汤都在他手下跑腿。

    后来朱买臣犯法免官,只做了丞相府长史,反倒是张汤发达,以御史大夫主丞相事,轻慢朱买臣。加上他以勾结淮南王的罪名弄死了朱买臣的举主庄助,朱买臣遂心怀怨恨,在张汤想搬倒丞相出现失误时一拥而上,旧账新账一起算。

    岂料张汤刚烈,自杀前一封遗书,让朱买臣也陪了葬。

    其子名为朱山拊,没有被牵连诛杀,后来做了郎卫,渐渐成了右扶风——张彭祖一直觉得大将军这个任命很奇怪,简直是在恶心他们张家,好在朱山拊才干了一年就坐法下狱死了。

    犯了什么罪?

    “克扣三河卒犒赏,贪污。”

    没办法,作为京辅重地,右扶风有可能接触的金钱流水实在是太大了,因为人口众多土地肥沃,光赋税就比一般的郡搞,豪强云集,盘根错节,若是自制力不强的人,一来就被糖衣炮弹砸晕了。

    除了正常太守职责外,右扶风还要负责治渠、西域贸易、以及修缮陵寝等事,毕竟五陵之中,便有三个在此。属官有掌畜令丞及右都水、铁官、厩、雍厨四长丞等。

    确实是个肥差,但美中不足的是,右扶风的兵权比普通太守还弱。

    任弘对此颇为理解,边郡需要的是集权,而京畿则要分权,负责右扶风治安的,是专门的”右辅都尉“,掌郡之军事、捕盗贼,直接由执金吾统领,跟右扶风只是同事而非上下级关系。

    好在右扶风麾下,还有一支平日里不起眼的特殊部队,那便是隶属于“右都水”的三河卒。

    任弘一行人抵达茂陵县以南的成国渠边上时,右都水已在此等候。

    “下吏陈万年,拜见西安侯!”

    是个年纪三旬左右的官吏,一口的楚地口音,一问,这右都水陈万年果然是下相人,项羽的小老乡。

    右都水是专门负责右扶风地区沟渠修整的官吏,关中之所以富称天下,一个原因是水利工程发达,左冯翎那边有郑国渠白渠龙首渠,右扶风也有灵枳渠、成国渠。

    “西安侯请看,这成国渠渠守在郿县,引渭水,东北流,下经武功、槐里、至上林苑入蒙茏渠,长约两百四十里。“

    陈万年虽然满口奉承阿谀,但业务还算专业,指着沟渠给任弘介绍:“左冯翊那边有歌谣,说‘郑国在前,白渠起后,举臿为云,决渠为雨。泾水一石,其泥数斗。且溉且粪,长我禾黍。衣食京师,亿万之口’,实际上,我成国渠虽然长度不及白渠,但灌溉之地远远大过,白渠万余顷,成国渠近两万顷。“

    同在天子脚下,右扶风和左冯翊是有竞争关系和地域歧视的,连沟渠上都要比个高低,虽然没你长,但我比你大啊!

    泾渭构成了关中的大动脉,那这些沟渠可谓静脉,滋养膏壤沃野千里,为帝国的心脏输送营养。但沟渠这东西可不是修了就一劳永逸的,得年年疏通,否则很快就会淤塞废弃。所以得有一支每年征召来的“常备军”负责此事,这便是任弘此来目的所在了。

    “带我去看看士卒们。”

    此时已是阳春三月,下午时分太阳正辣,陈万年很会来事,追在后面就要给任弘撑伞,这像什么话?任弘就是要体现官民一体,打啥伞,撤了撤了!

    他就这样顶着太阳,步行于满是泥土的沟渠旁,远远的一群三四千人的“三河卒”,正躲在茂陵的墙垣下想要遮阳,争抢不多的树荫。

    放目望去,他们大多灰头土脸,一点不体面。

    穿的是短打,犊鼻裤,而非战士的甲胄。

    休憩时扔在一旁的也不是五兵矛戟,而是铲等农具,上面沾着一层厚厚的泥土,每个人或着草鞋或打赤脚,横七竖八靠在一起睡觉。

    所以刘询和任弘试图控制的第一支兵,便是这样一群人了。

    没办法啊,任弘倒是提议假意借效仿霍去病葬礼的规格,调六郡河西铁甲兵入京,为大将军送葬,但刘询还是怕吓到霍家人反而不美,他是希望权力能平衡过渡的,谨慎之下,取其次选了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三河卒。

    任弘也不急着过去嘘寒问暖,而是看向陈万年:“给三河卒安排的餐食安排好了?”

    这是任弘来前就派人安排的事,眼下他亲自去造饭的营垒巡视了一番,确实如他吩咐的,右扶风手下的“厨丞”,杀了官府圈苑里足足数十头彘,一扇又一扇猪头被扛到三河卒的营地,让忙碌了一天的士卒们又惊又喜。

    不过,他们吃过夕食了啊,一点干巴巴的豉酱,配上舂得很粗糙的粟饭,一点油水都见不到,到了夜里肚子叫得比呼噜还要响。

    “这是明日的餐食?”

    陈万年让人告知众人:“是今日的,新来的右扶风说了,忽然要让众士卒来茂陵做事,劳力大,接下来几日,天天三餐,顿顿有肉汤喝!”

    这是任弘上任第一天就给三河卒发福利,在基层待过的他很清楚士卒们的喜怒哀乐,知道各种承诺话语说得天花乱坠,都远不如加一顿餐,让他们吃上一口老肥肉来得痛快。

    虽然代价是贵了点,但紧要关头,连几百头猪都舍不得,能做甚大事?

    到了入夜时分,流了许久口水的三河卒终于喝上了热腾腾的肉汤,吃了口油腻腻又带点荤腥味的肉。心满意足之余,众人也分纷纷询问,新来的右扶风是谁?

    然后他们便听到了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

    “安西将军、西安侯任弘!”

    ……

    一车车的铜钱被拉进三河卒的营地,最后堆积在一处空地上成了一座小山,极有视觉冲击力。

    此刻集中至此的,是三河卒中的三位曲长,以及诸位屯长、队率、几百位什长则挤在外围,看着长吏们朝大名鼎鼎的西安侯下拜。

    “诸位免礼。”

    任弘很接地气,先跟曲长屯长们一起吃了饭,在今后日日加餐的喜讯外,又加了价码:

    “大将军不幸薨逝,墓冢外的祠堂墙垣要早日修缮完毕,故遣三河卒复土,天子念诸位吏卒劳苦,除了让我加餐食外,往后每天,只要完成了劳作,每人都可发到百十钱的犒赏!”

    十天就是每人一千钱,足够置办从头到脚一整套衣裳,再买头驴了。士卒闻言都十分欢喜,他们都是征召兵,与募兵不同,管饭却无军饷,偶尔才有点犒赏。但前任右扶风朱山拊是个极其小器的人,居然克扣三河卒们的犒赏,还是西安侯大气啊,他的名望和事迹早就在天下流传了。

    而曲长屯长等官吏能拿到手的自然更多。

    “此乃天子之赐也。”任弘又强调了一遍,开始和吏卒们唠起家常:“我在西域任都护府时,最爱的便是三河卒。”

    “车师国的井渠,虽是三辅轻侠出力,但他们却是跟着三河卒挖的。”

    “先时匈奴大单于将六万骑欲击北庭西域,我便让军中三河卒在天山隘口筑了一道长城,如此方能阻拦住胡虏,故三河之卒,当为达坂城之战的首功!”

    说是首功,也不见你推举个把关内侯出来啊。

    河东河南河内,三河在天下之中,从唐尧时代就是文明中心,所有人口众多,土地小狭,民人众,其俗纤俭习事,必须依靠水利工程增加亩产,方能养活越来越多的人口。

    故三河水利发达,当地人三天两头被官府征召干类似的活,显得驾轻就熟,不止是三辅,连河西、西域治渠都经常征召这三地的人去治渠。

    汉朝不同地方兵种还真不一样,六郡的骑士,荆楚、汝南、巴蜀的材官剑士,吴越的楼船。再加上三河卒,俨然是大汉的工程兵。

    虽然他们在治渠修冢上是专业团队,可若真刀真枪,却是外行。所以这支工程兵,从来就没被霍氏放在眼里,但一头狮子带着一群绵羊,也能出奇效,但只要用得好了,亦是一支奇兵。

    至少,在掌握这批人后,等到大将军出殡下葬那天,手里多了这听号令的三千人,刘询和任弘心里好歹踏实点。

    如今北军的虎符还在霍山手里,未央长安宿卫也多是霍家的人,虽然刘询以极大的恩典麻痹霍氏,而诸将军乃至北军各校也不太可能站霍家一边,但也不可不防啊。

    权力交接的当口,往往是最容易出事的,可别来一出高平陵。

    入夜后,任弘也不去茂陵县里住,直接在三河卒的营地里睡,检视陈万年送来的文书时,白天替任弘跑前跑后的右扶风丞戴长乐却来了。

    “下吏有一事不解,斗胆求问于西安侯。”

    作为刘询的发小,戴长乐是颇受刘询信赖的,但任弘不太喜欢此人,戴长乐自诩聪明,和杨恽像极,却又无杨恽之才。

    今日,戴长乐的小聪明又开始蠢蠢欲动了,朝任弘作揖:

    “下吏以为,陛下任西安侯为右扶风,今日又市三河卒以恩惠,恐怕不止是为了督大将军冢祠之事吧?”

    “你想说何事?”任弘放下简牍,看着戴长乐,此事重大,以刘询谨慎的作风,是不可能告诉戴长乐、张彭祖计划的,大概是戴长乐自己揣测。

    但很显然,戴长乐用力过猛,揣测过头了。

    戴长乐下拜,压低声音道:“大将军葬礼当日,北军五校送葬者,不过千人而已。届时太皇太后与霍氏云集于茂陵,而君侯手里有三千人!只要偷偷发武库兵器甲胄予之,便是一支能战之兵!”

    他抬起头,眼里尽是新贵对上位的急切渴望。

    “依下吏看,不如禀明天子,就在此地,在大将军下葬那天,将三河卒埋伏于左右,做一场大事,如此便能一劳永逸,解决霍氏,陛下方能早日亲政,执掌朝纲!”

    任弘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戴长乐,他很清楚,这位新贵在未央宫里陪皇帝干待了六年后,对执掌权力的迫切期待,不止是戴长乐,许家、史家,都希望能随着刘询得道,而鸡犬升天。

    但政治是钝刀子割肉,是温水煮青蛙,能靠撤碟子解决的问题,干嘛非要掀桌子,留下满地狼藉影响真正重要的事呢?

    而大将军尸骨未寒,现在就开始撺掇两边在他坟前蹦迪,直接干起来的人啊,不是蠢,就是坏!

    任弘不知道戴长乐是蠢是坏,但面上,却沉吟片刻,拊掌道:“此奇计也!”

    早点让刘询意识到他发小的蠢和坏,是必要的。

    不是所有故交,都叫任弘啊。

    任弘顺手将皇帝加塞来的戴长乐一脚踢出自己的专业团队:“戴长乐,返回长安,向天子密奏倡议此事的重任,就交给你了!”

    ……

    ps:第二章在傍晚,第三章在晚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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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阙介绍:
蓦然回首千年,汉家宫阙依旧!时值汉昭帝元凤三年,朝中权臣当道,外有匈奴未灭,丝路不绝如缕……卫霍虽没,但汉家儿郎的开拓精神,却永不止息,新的英雄,正呼之欲出!敦煌戈壁,名为悬泉置的驿站里,微末小吏任弘投笔怒喝曰:“大丈夫无它志略,犹当效张骞、傅介子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砚间乎?”书友群:567351610.汉阙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汉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汉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