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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月新番     汉阙txt下载     汉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441章 抬棺

    本始六年四月初一清晨,是大将军霍光出殡之日。

    北军中五校精锐千余人,皆着甲胄,在北阙冒雨列阵而待。冷雨飘飞,将胡越骑们铁鞮瞀顶上的赤缨化为暗红,犹如凝血。

    “这是泰一神在为大将军哭泣么?”

    护军使者任宣抬头看着淅淅沥沥的雨,抹了一下脸,顺便擦去因为思念霍光而流下的泪。

    他父亲本是河东普通小吏,在霍家发达前,便娶了霍光的姐姐,生下了他,任宣方能蒙霍氏之荫,接受好的教育,跻身郎卫。

    又因为任宣在霍氏一大帮愚蠢无能的亲戚里还算有才干,被霍光重视,一点点提拔,给他举荐,让任宣成了壮年一代中,两大顶梁柱之一。

    另外一人则是掌握军权,在幽州威望极高的度辽将军范明友。

    他曾参加了金城之役,尽管手下射声营和任弘那群号称“金城铁骑”的散兵闹了不愉快,但还是打了关键的西霆塞一战。

    他也随赵充国出征北庭,在石漆河一战中,以三发大黄弩射败匈奴派来叫阵的人——虽然这件事被任弘一句“将军三箭定天山”的豪言,将所有功劳都扣在赵老将军一个人头上。

    射声营利在阵战而非追击,任宣的军功和名望是要略差于范明友的,至今才是关内侯,但手握的军权却丝毫不逊,他被霍光提拔为“北军使者护军“。

    这职位只是个监军,说重要,不重要,秩禄较低,在上有八部之首的中垒校尉,下有各部校尉,使者护军若自己无能,常常被架空。

    但若有些本领,却能反过来操控诸校尉。

    也是巧了,二十年多年前,也有一位姓任的护北军使者,就履行了职责。在巫蛊之乱中,老任安看住了北军八校里亲卫太子一系的众人,只是事后被汉武帝认为骑墙咔嚓了,只余一个小孙子任弘流放敦煌,这才有了之后的故事。

    任宣有能力,又会做人,在北军中也算混得风生水起,拥有便宜行事,持节督抚军营等权柄。毕竟北军作为大汉禁卫军,一向是眼睛长在脑袋顶上,看不起其他地方的部队。大多出身郎官的八校,对近年来异军突起,已经封了好几个侯的任弘凉州系,多少有点膈应。

    这于霍氏来说,是好事。

    任宣纵马于自己精挑细选至此的北军士卒面前,大声下令道:

    “昔日骠骑将军薨,孝武皇帝悼之,发属国玄甲军,陈自长安至茂陵。”

    “而今日大将军薨逝,天子发北军五校士军陈至茂陵,以送其葬,此乃吾等荣幸!”

    今日有雨,士卒们有些躁动不安,任宣先给他们承诺了犒赏,然后有条不紊地开始下令。

    “射声营持弩满矢。”

    “君侯,今日小雨,伤弩啊。”爱惜弩机的射声营校尉抱怨,却被任宣瞪了回去。

    “万一有燕王、桑弘羊余党,或匈奴间谍作乱劫丧呢?”

    这理由让校尉想吐血,桑弘羊?那是十二年前的事了,而大批匈奴人若能堂而皇之溜到大汉京畿,长城塞防和北边诸郡的太守都尉可以统统自杀谢罪了。

    任宣的命令在继续:“胡骑营持仪仗在前,越骑营护于最后。”

    两营的校尉,是由奉车都尉霍山兼任的,算是霍家嫡系,一前一后,确保安全。任宣听到了一些传闻,不可不慎啊,大将军这最后一程,必须送好了,谁敢给他找不痛快,任宣拼了性命也要斩之!

    “虎贲营负责辒辌车驾。”虎贲营是车兵出身,战车开得不比大司马大将军本人逊色。

    “步兵营。”

    任宣点了最后一批人,皆是身体壮实的步兵营士卒。

    “到了茂陵后,汝等为大将军抬棺!”

    ……

    给霍大将军送葬的车队,不论是规格还是人数,都不逊于孝昭之丧。

    不止是阵列而行的北军五校,胡骑营在前打着的“黄屋左纛”的仪仗。就说载大将军棺椁的车舆,是天子刘询特地的辒辌车,有窗牖,闭之则温,开之则凉,故名之辒辌——据说秦始皇帝驾崩后,赵高和李斯便是用此车载其尸和满满当当的臭鲍鱼。

    在汉朝建立后,也不知是定礼仪的叔孙通这坏良心的家伙为了恶心暴秦还是什么缘故,竟欢天喜地地继承了这一传统。从刘邦的老父亲太上皇崩起,皇室便以辒辌车载棺椁下葬,遂成定制。

    撇去黑历史不谈,辒辌车确实十分舒适,在泥泞的路面上行驶得稳稳当当。

    天子和太皇太后亲自为大将军送葬,御驾在后,文武百官亦纷纷在列,几乎整个长安朝堂都来了。

    大将军的亲儿子霍禹在辒辌车上,而骑行在前方引导的,则是霍山、霍云这对双胞胎,其中中郎将霍云有些紧张,不时回头去看。

    由不得他不紧张,舅舅李竟那天的话吓到霍云了。

    “任弘看似奉天子之命治冢,但以我所料,治冢是假,实是为了将那三千名三河卒控制在手,大将军出殡当日,若彼以三千人埋伏而待,忽然暴起袭击……“

    霍云第一时间将此事告知了霍禹、霍山,但两人都觉得很荒谬。

    霍山倒是很宽心:“三河卒不过是一群掘土民夫,又岂是北军的对手?吾弟多虑了,大将军有遗言,不必理会任弘,有他在,霍氏会更稳固。”

    “不然,父亲或是临终前糊涂了,霍氏与任弘,岂能共存两安?”

    但或是因为母亲时常叨叨,出于对任弘的恶感,霍禹稍微谨慎点,虽也不敢发动政变,但以为不可不防。

    于是才有了今日任宣的谨慎,而霍云也留了另一手。

    在队伍后面跟着哭丧的上百人中,亦非普通霍氏家仆,而是当年田延年为大将军豢养的死士。

    田延年虽然自杀,但这批人却被霍光接收,倒也没有统统杀戮,而是解散了大半,留下一部分收为霍氏家兵,如今交到了霍云手里。

    这群人运送霍家自治陪葬器物,作为大司马大将军,随葬明器里有甲兵是寻常不过的事,但除了明器外,那些箱子里也有不少霍云安排人加塞进去的真家伙……

    霍云打算着:“若任弘真欲对我家不利,便可以死士挟持天子与百官,而北军奉太皇太后诏令进剿,诛作乱者!”

    未央宫屯卫和长乐宫屯卫,分别由范明友和邓广汉控制,保护者皇帝皇后与太皇太后的“安全”。

    若是铁了心夺权,这确实是他们家最好的机会。但霍云还是怂怂的,不是因为害怕三河卒人数多,而是因为……

    “任弘战功赫赫,百战百胜,连匈奴大单于都为他所挫,吾等恐怕讨不到好罢,更何况,朝中诸位将军也不会乐见此事,就算赢了,任弘旧部联合诸侯作乱当如何是好,事情应该还没到这个地步。”

    正思索间,霍光墓到了。

    霍光的墓葬位置位于茂陵与平陵之间,恰如他的历史地位,乃是承前启后之人,右扶风任弘带着三千三河卒赶了七天工,基本完成了陵寝的建造,制好了墙垣,又修建有三出阙,车队便依次鱼贯而入。

    已经吃了七天饱饭,还得了在他们看来“巨额”赏钱的三河卒已经唯西安侯马首是瞻,今日也手持铲、筐等物远远待在墓园之外,等下葬完毕后,他们还得为大将军起封土。

    而任弘则骑在马上,盯着这一幕,三河卒之中,亦有一群头上顶着斗笠的部队,多是西安侯府的亲卫,以及游熊猫找来的武功县人,多达百余人,都带着真家伙,衣裳里着一层铁甲。

    里面还有一个被任弘星夜召来的年轻青年,手里的家伙看似巨铲,蒙着一层麻套,实则是一柄方天画戟,却是被封列侯后闲置在家的甘延寿。

    不过两边想的皆是以防不测,来一把后发制人,毕竟都不愿意毁了这场葬礼。霍禹、霍山相信皇帝的示好恩荣,而天子与任弘则希望温水煮青蛙,慢慢撤盘子。刘询身边已没了激进派戴长乐的身影,也不知是不是踢出宫了。

    任弘站在墓园中,只看着北军护着辒辌车一点点靠近,除了有郎卫撑着车盖的太皇太后和天子外,大家都被雨水淋得有些狼狈,身上湿一块干一块,面容都阴沉可怕。

    “气氛有些不太对啊。”任弘喃喃自语,尽量面色如常,让手离腰间的佩剑远点。

    虽然有些扯,但在行伍边塞拼杀这么多年后,他确实能感觉到“杀气”这种东西,小雨未停,看似肃穆哀伤的场面,实则是剑拔弩张,此刻若有人在双方中间一声大呼说不定就会干起来!

    “抬棺,扶灵,恭送大司马大将军!”

    这时候,随着礼官一声高呼,北军步兵营两百余名兵卒围在

    辒辌车周围,将大将军棺椁一点点挪了下来。

    慈棺落地为不舍,凶棺落地为不甘,棺椁在进入墓室安放前,是决不能落的。但棺椁分为几层,十分沉重,人总有累的时候,故要准备庞大的支架,以百人抬之。

    大将军的棺椁暴露在雨中,但没关系,这是天子特赐的“黄肠刚柏题凑”,世上最精致的棺材,以黑漆为地,彩绘了复杂多变的云气纹,以及穿插其间、形态生动的许多神怪和禽兽,真是华丽无比,质量也好,雨水落而不沾。

    步兵营士卒默默承受了这上千斤棺椁大部分重量,而近处,则需要亡者的亲近之人八人,扶着灵柩进入墓室。

    当然没有任弘的份。

    亲儿子霍禹自在其中,此外是侄孙霍山,范明友和金赏作为女婿代表,也踱步上前。

    霍光的另一个女婿,羽林监任胜没有来,这是霍家人留在城里的后手。

    车骑将军张安世,作为霍光的亲家得到了这一殊荣,此外还有大将军逝世后就总是板着个脸的杜延年,以及作为大将军旧僚的丞相丙吉。

    赵充国与老臣苏武今日留守未央宫中未来,这是任弘的提议,就算真出了事,一文一武两老也足以镇住长安城。

    倒是义阳侯傅介子请求,由他送大将军最后一程。

    “我一只手也得扛。”

    傅介子深知,若无大将军的赏识提拔,予他刺杀楼兰王的使命,他现在恐怕还在未央厩养马,很感念这知遇之恩。

    然而当他们八人踩在泥泞的地面上时,外面却响起了一阵惊呼!

    分列抬棺队伍两侧,在观察形势的任弘和霍云同时握紧了各自的剑柄!

    远远眺望的甘延寿一个激灵,差点解下了方天画戟上的麻套大呼一声上前,护北军使者任宣也吓了一跳,几乎举起手让麾下“保护”太皇太后了。

    但当所有人看清发生了何事时,却又都呆住了。

    却是大汉天子,刘询竟不顾天上落下的细雨,也不跟任何人打招呼,径直离开了华盖遮蔽,一双帝履踩着泥泞,加入了抬棺的队伍。

    他拍了拍霍山,又站到了前方,与霍禹并肩,也扶住了黄肠题凑。

    此时此刻,如芒刺背的感觉,已经没了。

    “陛下?”

    众人皆惊,拜的拜劝的劝,希望因大将军之丧而素食数日,有些消瘦忧虑的皇帝保重玉体,回到华盖之下,不要受冷着凉。

    “大将军举朕于里闾之中,而朕身为大将军半子,就没有资格来扶灵么?”

    刘询一边故意咳嗽以作虚弱,一边感慨道:“大将军承世宗晚年之弊,辅佐先帝,又遭大难,定万世策,以安社稷,行周公之政,扫平西羌,重创北虏,内安黎庶,功德茂盛。”

    他瞥了一眼远处松了口气的任弘,心照不宣,又抹了一把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手触着棺椁,抬着了一角,只声情并茂地对霍禹等人道。

    “大将军虽逝,但他留下一个蒸庶康宁的天下,这江山,朕要与诸卿,还有妻兄连襟们,一起扛!”

    ……

    ps:第三章在0点前。

    推荐两本写明朝的历史小说《莽明》和《延明纪略》。

    都是明末,扶大厦之将倾。这次不是友情推,都是写得不错的新作者,感兴趣的可以去康康。

第442章 刘与霍共天下

    这几日任右扶风给大将军抓紧督造粉刷一新的墓室西侧中,有专门用来放棺木之用的棺床,为细砂岩质,整体呈倒“山”字形。床足呈承托状的六个力士肌体雄健,猛武有力,富有苍莽的力量感。

    只是墓室里的装饰还没来得及做完,这就是之后七个月里,大将军按照天子之礼正式安葬前要做的事了。

    等到天子亲自扶灵,将霍光棺椁稳稳当当落在棺床上后,带着众人出了陵墓,开始让大鸿胪宣读天子亲自写的墓志铭,并正式公布大将军的谥号。

    “大将军光辅政十八载,圣善周闻,安民政曰,故谥曰‘博陆宣成侯’!”

    这谥号一出,非但霍家人面露喜色,连一直秉承一个“躺”字,如今已经躺成天子之下群臣第一人的张安世,也忍不住抬起眼皮,心生羡慕。

    “复谥啊,这是霍氏第二位了。”任弘也啧嘴不已。

    大汉列侯的谥号,是家人请谥,而朝廷大鸿胪与博士们议谥,诸博士对霍光没啥好感,没暗戳戳给他弄个恶谥就不错了,这举世罕见的复谥,显然是刘询拍板的结果。

    要知道,在霍光之前,自有汉一百三十余载,拥有复谥的大臣,也不过区区四人!比万户侯都金贵。

    第一批有二,乃是惠帝时所上,开汉第一功臣萧何谥号为”文忠“,另一位三杰之一的留侯张良为”文成“,而如曹参等,虽然功勋卓著,却依然没混到复谥。

    第三位则是吕后追封其兄长,那位在大汉开国过程中语焉不详神秘兮兮的周吕侯,吕后掌权后追封为王,谥“悼武”。

    第四位就是霍光的好哥哥,冠军景桓侯霍去病了,布义行刚曰景,辟土兼国曰桓,可谓名副其实。

    如今加上霍光,霍氏一门双复谥,堪称大汉第一豪门了。

    谥号与身后名有关,如此一来,几乎是给霍光盖棺定论了,再加上天子亲自扶灵抬棺,以及那“共治天下”的承诺,三霍都有些轻飘飘的。觉得天子果然是霍家的好女婿,就连霍云,也暗骂那个想要在出殡之日发动政变的计划太愚蠢。

    既然和和气气也能保住霍家富贵,何必冒天下之大不韪呢?

    ……

    大将军的出殡仪式,就这样有惊无险地完成了,天子、太皇太后和北军和送殡队伍陆续撤走,右扶风任弘却要留下继续监督工程进度。

    “大将军原本的规划是列侯之礼,不过现在改了。”

    任弘指点着天子派来的东园令和将作大匠,指点着墓园道:“要建起三个出口的门阙,修筑神道,北面靠近昭灵,南面越出丞墨。辇车的专用道直通到墓穴中的永巷,墓室中的壁画也要快些画好。“

    汉人喜欢华丽的墓室,常作壁画,题材多种多样,根据墓主喜好来:你若是鬼神的楚地贵族,就画上一堆神话故事,让东王公、西王母、伏羲、女娲一类仙人和仙禽神兽挤满墓室。

    若是喜好享乐的富家翁,或可画享乐生活的燕居、庖厨、宴饮、乐舞百戏等。

    而像大将军这样的大臣,一般是骑出行、任职治所、属吏、幕府以及坞壁等。

    任弘和东园令商量了,也征得霍家人同意,计划在主墓室中制作四幅壁画。分别是汉武帝五柞宫托孤,大将军负孝昭上朝图,诛灭上官之乱,拥立今上这四件事。

    废阿贺的逼宫砸玉玺虽然精彩绝伦,表现在壁画上肯定不错,但毕竟以臣废君不太好提,被霍家人否决了。

    此外还要大肆装修地上的祠堂,除了寻常装饰外,任弘计划让刚从西域送来的大夏国石匠,给大将军整点异域风情的浮雕。

    这却是他前年接见大月氏王使者时达成的交易:大汉开放西域给月氏商队,但月氏要送来大夏、身毒人作为交换。大月氏是中亚一霸,月氏王和五翕侯经常越过兴都库什山隘口,去南方的犍陀罗地区劫掠,已经被大月氏逼到北天竺印度河流域的大夏希腊人城邦饱受其苦。

    上一次劫掠成果颇丰,除了身毒人织女外,亦有几个万里跋涉满心惶恐的大夏希腊人石匠被月氏人当成货物送来。

    可惜他们来晚了几天,不然可以赶在霍大将军生前,给他整个半身象,让大将军音容笑貌流传后世。

    东西方在造像浮雕艺术各有千秋,制作一副讲述霍骠骑与霍光故事的希腊风格浮雕,算是文化交融吧。虽然任弘估摸,这群大夏希腊石匠接活后,肯定会把霍去病塑造成肌肉兄贵。

    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

    “大将军依帝之礼,七月而葬,其冢墓要好好修缮,封土较一般君侯之墓要高。”

    封土犹如在平地上堆一座小山,是大工程,当初田延年都能上下其手贪了三千万,每几个月是干不完的。

    “而且光三千三河卒为劳役哪够啊。”

    任弘笑道:“得加人!”

    望着热闹不再的大将军墓,任弘朝霍光墓室方向作了一揖

    “大将军,姑且看着吧,等你封土堆好时,小子麾下,也有八千能战之士了。若君之老妻后嗣不逊,欲辱骠骑将军及大将军之名,弘少不得,要替二位教不孝子孙们做人!”

    ……

    而另一头,在回到长安后,刘询对霍家的恩赏仍是络绎不绝。

    他先是借着亲政事当日,思报大将军功德的由头,下令给乐平侯霍山加诸吏衔,以右中郎将之衔领尚书事,而令群臣但凡封事,都要先经过霍山上陈。

    同时,又以霍山忙碌尚书台事务为由,将他的胡骑营、越骑营职责分予其弟霍云,这算是霍家人内部左手倒右手,霍氏并无异议。

    同时,天子让秺侯、光禄勋金赏加诸曹衔,也入中朝。

    加上刚成为“左将军”的霍禹,中朝从八人加至十人,新增的全是霍家子侄女婿。

    不过值得注意的是,刘询并没有任命一位新的大将军,而是给张安世和霍禹二人,同时加“大司马”之衔,分别为大司马车骑将军、大司马右将军,皆有屯兵,这架势,有点孝武时卫、霍并为大司马内味了。

    新的朝廷格局已经形成,并没有霍家人担心的任弘与其党羽忽然被提拔崛起,与霍氏抗衡,皇帝依然信赖霍家,不但未削职权,甚至反过来加强。

    还真应了刘询给大将军抬棺时那一句“共治天下”了。

    这是霍氏众人最乐见的局面,北军掌握在任宣、霍云手中,未央、长乐防务由范明友邓广汉掌握,尚书台更是霍氏天下,其势较大将军时似乎更盛了!

    霍禹同霍山志得意满,霍云也不再有所疑虑,不过有一人将朝中局势看在眼里,却替他们急在心中。

    在这一日散朝后,霍禹与霍山如往常那般返回霍府时,却有人送来了一封信,说是御史大夫杜延年手书。

    霍禹与霍山面面相觑,杜延年是霍光亲信旧吏,生前最是信赖,大将军薨后,杜延年面带哀荣许多天,今日忽然派人递信,所为何事?

    等二人拆开一看,才瞧了两眼,霍禹就满脸不屑地将信扔在一旁:“我还当杜幼公乃两朝老臣,又是大人生前所重故吏,忽然递信,必有高论,没想到竟说出如此愚昧之语!”

    霍山捡起来一看,却见杜延年隐晦地说了一件事。

    却是孝文入主长安之事,他在代邸继位后,傍晚时分进入未央宫,晚上就夜拜亲信宋昌为卫将军,镇抚南北军。以张武为郎中令,行殿中,还坐前殿。

    杜延年的大致意思便是,为天子者,宿卫必以亲信,如此方能安心。既然霍禹、霍山已得高位,入中朝,权势已大,威名已足,不如主动将五官中郎将、右中郎将的职务交出来,专任将军、尚书事,而未央卫尉范明友也最好主动请辞,将未央防务交出来,只留邓广汉在长乐宫“保护”太皇太后即可。

    杜延年给三霍的建议竟是:“今请辞宿卫之事,及天子故旧入宫,居中用事,如此则陛下心安,君等幸得脱祸,霍氏方能世代富贵矣!”

    ……

    ps:0点了停笔收工,虽然我承认有点短小emmm。

第443章 高产似母猪

    “大将军临终前确实也断断续续,说过类似的话,要吾等请辞宿卫之职,交出兵权,只是还未还得及做就薨了。”

    霍山比霍禹要聪明些,他常听霍光称赞杜延年,遂将被霍禹揉成一团的信交给霍家真正当家人,霍夫人显手中,想听听长辈的意见。

    “病情如山倒。”霍夫人却浑不在意,说道:“这是大将军临终前糊涂了,勿听!”

    “母亲说得对,那是大人糊涂了。”

    霍禹倒是很乐观,笑道:“我霍氏正如日中天,哪来的祸?杜延年也老迈了,难不成吾等还要自己让位,将宿卫等事让给任弘、杨恽、张敞、戴长乐、张彭祖、王奉光、史高等人不成?”

    一般继嗣者皆有潜邸,刘询的潜邸故臣无非是他民间时交往的朋友,以及亲戚史家。

    “你确是忘了,还有一人。”

    霍夫人显自诩聪明,笑道:“杜延年有私心啊,他所谓的‘天子故旧’,恐怕就包括其子杜佗吧。与张彭祖一样,杜佗与天子乃少时故交。这小杜与其父老杜一样,为了自家的富贵,就不顾旧主了,用心险恶啊。”

    言罢又教训霍禹、霍山和霍云;“汝曹不务奉大将军余业,非但那任弘成了中二千石,兼给事中,有入宫面见天子密谈之权,如今连杜延年都有了异心,一旦有人在中间挑拨我家与天子关系,汝能复自救邪?都各自将手里的职权看紧些。”

    三人应诺而退,只是霍禹留下来,又多嘴问了一句他那有孕数月的两位妾室如何了?霍显没好气地说道:“小产了,母子皆亡。”然后就将霍禹赶了出去。

    而在无人时霍夫人显又喃喃自语道:“生男不如生女好,看来霍氏要世代富贵,还是得靠成君啊……”

    在霍显看来,短期内决不能让出未央宿卫,还有一个原因,她得保证有孕的女儿顺利生产,绝不容有失。

    霍家男人还好,女人们却已经将长乐、未央都当成了自己家,夫人显及诸女皆通籍长信宫,或夜诏门出入,从宫里召一二人出来也是寻常事。

    这一夜,霍夫人便将那位让许平君顺利产子,如今跟在皇后霍成君身边的带下医淳于衍再度唤至府上,亲自设小宴招待,又笑着让女婢取出一些锦绣出来。

    “少夫,你可知陈宝光妻?”

    淳于衍忙道:“听说是钜鹿的织绫艺人。”

    霍夫人显颔首:“绫出钜鹿陈宝光家,宝光妻传其法,我召入其府邸,使作之。机用一百二十蹑,六十日成一匹,匹值万钱。”

    三公列侯家里开销大,光靠俸禄和邑户不够,所以都会搞点副业,比如富平侯张安世家有七百奴仆的织室,西安侯家的香料、茶叶生意,霍夫人显持家有道,也“请”了天下闻名的织工来家里,强令其授奴婢们织术。

    她让人拿了花纹锦绣的蒲桃锦二十四匹,散花绫二十五匹赐给淳于衍,按照市价,值五十万钱了。

    而这些绸缎之下,还压着许多黄灿灿的金饼!

    “此外另有五十斤黄金赠之,事成之后,汝夫君可为二千石。”

    霍夫人显屏退下人,低声对用手摸着这些黄金的淳于衍道:“那件大事,少夫可要替我办好了!”

    “可太医令是史家人。”淳于衍还是有些怕,当初就不该帮着霍夫人显说谎。

    “让皇后找个由头斥退即可,未央宫里,眼下还是霍氏说了算。”

    “夫人,这是夷三族的死罪啊,一旦事泄……”

    霍夫人显板起脸:“当初少夫替皇后圆谎,如今放弃,亦是欺君之罪。你且放手去做,我生了一子数女,每个月妊娠如何反应,都会一一教予皇后,绝不会为外人所察觉,天子亦然。丈夫皆愚钝,焉知女子之事?又有谁会亲自伺候妻妾生产的?还不是委命奴仆和带下医,只要不行房,一切便都能瞒过去。”

    淳于衍讷讷应诺,等她拜退后,霍夫人显才松了口气:“大将军,妾也是别无他法,谁料得到,成君竟与那陈阿娇是一样的病。”

    “若不能诞下太子,我家富贵将绝。”

    霍成君已经进宫为后快四年了,肚子里却一点反应都没有,也不可能是皇帝的问题。

    因为天子在立后前,先与许婕妤生了长公主,后又有皇长子豫章王。此外那段时间,被他临幸过的张婕妤生皇次子刘钦,卫婕妤生皇三子刘嚣。

    不愧是在为孝昭服丧期间禁欲三年的,一旦解禁就极其高产,一方面让霍家更加注意不到许婕妤母子,另一方面,也更加证明霍皇后有毛病——天子立皇后后,便冷落了各位婕妤,给她专房燕之宠的。

    霍夫人显那个急啊,让淳于衍给女儿开了不少药,甚至还让她学了房中之术,但一点用都没有。

    事到如今,霍家也不可能再换人入宫,加上大将军病笃将薨,霍夫人显病急乱投医之下,却想起了一件事来。

    “当年燕王不是传谣言说,孝昭皇帝是大将军与钩弋夫人私通生下的儿子么?”

    这事自然是假的,但却给了霍显灵感。

    若是让霍成君假怀孕,由淳于衍帮忙背书,霍家人操控后宫奴仆,神不知鬼不觉,让她“生”下一个霍氏血脉的太子来呢?

    这所谓太子,自然是霍禹妾室的儿子了!

    霍夫人显不愧是想出给宫女穿内裤的宫斗鬼才,她自觉这个计划天衣无缝,小女婿是个老实孩子,应该能瞒过去,只求大将军在天之灵保佑。

    “大将军。”

    “半年,妾只要半年时间,完成这桩偷梁换柱的大事后,就听你的话,这宫禁宿卫之权要让,我霍氏也就让了!”

    ……

    不知不觉,时间已入五月仲夏。

    大将军薨后两个月,长安城没有出现各方势力在灵前束甲相攻的名场面,一切似乎平静,霍家和以前一样受宠,只是亦有暗潮在各方涌动。

    茂陵以东,大将军墓的封土,一日高过一日,右扶风任弘对工程很上心,为了保证工期顺利完成,召来的民夫也越来越多。

    霍家的霍云时不时过去看看,发现皆是普通的荷土民夫,以及三河卒,每日伴随着金鼓匆匆去来,铲锸高举,挥汗如雨,确实没有做五兵训练,任弘对待大将军之墓也尽心尽力,故霍氏未曾有疑。

    未央宫长定宫中,皇后霍成君的肚子,也一天天大了起来,与天子绝了房事,深居简出,专心养胎,霍家的女人们也就多了入宫照顾她的理由,频繁出入未央。

    而四月份时,有好消息从东方传来:“凤皇集鲁,群鸟从之。”

    这是祥瑞,祥瑞啊,刘询遂根据大将军遗言,以此为借口,大赦天下。

    五月份时,去年都以言获罪的魏相和梁丘贺二人也得到了赦免,一起出狱,梁丘贺曾预言了大将军之薨,如今果然应验,遂得了加官,代替其师傅,已经垂垂老矣的田王孙,为《易》学博士。

    让人惊奇的是,连弹劾任弘,以为不当让其久在西域的魏相,也并未被免为庶民,而是做了“侍御史”,和先前的谏大夫一样,仍有弹劾之权。

    魏相上班第一天,就被顶头上司,御史大夫杜延年唤了去。

    魏相与杜延年,交情匪浅,杜延年当年奉劝霍光开启盐铁之会,而会议上贤良文学中嘴炮第一人,便是魏相,与桑弘羊多次责难,不落下风。

    到了后来,魏相在河南太守任上被豪强弹劾下狱,是杜延年为他说话,方得出狱,复为扬州刺史。

    眼下他获赦后进了御史府,或许也靠了杜延年。

    “弱翁啊,我知道你是良吏,为人严毅,刚正不阿,但容易得罪人,仕途不顺,屡起屡落,今日,老夫便要送你一桩好前程!”

    “御史大夫。”魏相不坐,只朝杜延年拱手:“下吏上次进谏言不可使西安侯久在西域,应该避嫌归朝,亦是出于公论,而非私心,如今亦不愿掺和党争之事,给任何人做刀!”

    “想要置身事外?谈何容易!”

    此处并无他,杜延年只自嘲地笑道:“君不闻左右袒之事乎?”

    “昔日高皇帝驾崩,吕后称制,诸吕封王,以危刘氏。后高后亦崩,太尉周勃入军中,行令军中曰,为吕氏者右袒,为刘氏者左袒。军中皆左袒为刘氏!”

    而眼下,又到了站队的时节了,但他杜延年,却已经没了选择的权力。

    作为大将军的左膀右臂,杜延年身上霍氏印记太浓。

    念着旧主知遇之恩,杜延年有心帮霍氏一把,但当他看到霍家对他的警告不理不睬时,就知道事情不妙了。

    看来愿意拿他当“镜子”的,终究只有大将军一个人啊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美人一去,镜子蒙尘,无人肯照。看来,还是为了自己不在争斗中被打得粉碎,自求多福吧。

    虽然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但以杜延年的智慧和才干,加上其少子杜佗与天子相善,想要保全自己,摇身一变成为皇帝亲信,办法多得是。

    但杜延年有底线,不屑于做那样的人,也不忍在大将军尸骨未寒之时,就对他的家族落井下石。

    当然,跟着霍家陪葬他也不乐意。

    于是留给小杜的,只有一条路了。

    杜延年看着魏相,笑道:“我想让你弹劾一个人。”

    “谁?”魏相已经准备拒绝。

    “我!”

    杜延年指着自己鼻尖,笑容满是讽刺:“杜延年为太仆期间,苑马多死,官奴婢缺乏衣食;又明知田延年贪墨,知而不报;为御史大夫时,所任官吏多不法。诸罪并罚,当削爵,免官为庶民!”

    ……

    ps:第二章在0点前。

第444章 要多想

    “那魏弱翁,果然十分刚烈啊,刚出狱为侍御史,就将他的上司杜延年弹劾了!”

    “不过此举会不会是在针对吾等?杜延年再怎么说,也是大将军故吏,俗话说得好,打狗也要看主人,伯父,这奏疏,是否要压下来?”

    自诩为“主人”的的乐平侯霍山领尚书事,倒是不贪权,百官吏民所进的奏疏,不但常与霍氏名义上的当家人霍禹分享商量,甚至还和霍家的门客僚吏商量,毕竟太多了他看不过来,虽然这理论上是泄密违律的。

    “这是好事。”

    霍禹却是想起母亲所言之事,杜延年提议霍家让出许多权力,其实是为了让他儿子杜佗能上位,由此杜氏也能有更多人跻身朝堂。而杜延年在大将军在世时,也常常与他相悖,有时候甚至气得大将军暴跳如雷,公然在家里骂杜延年。

    霍禹甚至翻出当初皇帝刘询论策立之功的文书来,上面写着:“大司马大将军光功德过太尉绛侯周勃;车骑将军安世、丞相杨敞、大司农田延年功比丞相陈平;前将军韩增、御史大夫蔡谊功比颍阴侯灌婴;太仆杜延年功比朱虚侯刘章。”

    “杜延年被比作刘章,这还不明显么?刘章明明被吕氏所宠,却又带头害了吕氏,杜延年亦是忘恩负义之辈。陛下很信任他,出即奉驾,入给事中,居九卿位十余年,常得赏赐赂遗,訾数千万。这是被收买了啊,所以大将军才出殡,他这做狗的,就打算带头朝吾等叫唤了。”

    霍禹出着主意道:“依我看,不必压着,一来可向天子证明,霍氏绝无勾连大臣结党之心,二来,递入温室殿试试天子的态度,看他是否维护杜延年。”

    霍山有些迟疑,但还是答应了,而在奏疏送入温室殿不久后,天子立刻批准了针对杜延年的弹劾与调查。

    “制曰:可!”

    ……

    廷尉府对御史大夫杜延年的调查异乎寻常的顺利。

    虽然弹劾他做御史大夫期间“官职多奸”没有找到证据,但为太仆时苑马多死,官奴婢乏衣食确实有那么几人作证,加上他也承认了为田延年打掩护,隐瞒其贪污之事,数罪并罚,杜延年坐免官。

    不过,皇帝念其策立之功,到没有直接废除侯国,只是削户二千。

    当初杜延年是继丙吉之后,第二个提议皇曾孙德美继位的,毕竟他通过中子杜佗,颇知皇曾孙为人,所以得到褒奖较多,封食邑凡四千三百户。

    这一削,身价跌了一半。

    五月中,被皇帝下诏代御史大夫事的于定国来到御史府,要接收杜延年的官印,于定国今日破天荒没喝酒,还对杜延年格外恭敬。

    “旁人皆以杜公获罪,唯定国深知,君侯乃国家栋梁,论议持平,合和朝廷,常与两府及廷尉分章,十余年来皆如此,劝大将军举贤良,议罢酒榷、盐、铁,皆自杜公而始,名为太仆、御史,实为宰相。又有策立之功,今虽获罪免职,但假以时日,定能重回朝堂。”

    杜延年摇着头,解印免冠,苦笑道:“承蒙曼倩之言。但退下来也好,我父所修《大杜律》太过严苛,我卸下案牍之劳后,可以好好修修我的《小杜律》了。”

    他的父亲杜周也做过汉武帝时御史大夫,为政严苛,弄了不少夷三族的大案出来,而长子次子皆为郡守,都是遭世人诟病的酷吏。

    唯独作为少子的杜延年为政宽厚,是家族的异类。

    杜延年一一带着于定国交待御史府之事,于定国发现,杜延年的坐卧办公之处,都不在正儿八经的厅堂,而是换了地方,因为这些都是其父杜周曾经待过的地方,杜延年不敢当旧位。

    其念旧笃孝如此,霍家兄弟以为他“忘恩负义”,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一切交待完毕后,杜延年离开了御史府,等回到府邸,家人已经收拾好了东西,装载于牛车之上,要回南阳郡老家,杜延年希望能让家族避开接下来长安可能会发生的动荡。

    杜延年行走在有些空旷的府邸中,走进居室,亲自将一枚挂在卧榻旁的铜镜取下,这是大将军赠他的。

    他尤记得,当初大将军秉政,以杜延年为三公之子,吏材有余,补大将军府军司空时,对他说的话。

    “老夫总有冲动做错的地方,还望幼公为吾镜。”

    杜延年哈了口气,用袖口仔细擦了擦那铜镜,揣进了怀里贴身处,只感慨:“大将军,下吏纵有范增之智,然君子侄之刚愎愚昧,胜过项羽远矣。下吏不能救之,只幸得以骸骨归故乡,还望大将军勿怪。”

    如今回想起来,真是二十年如一梦。

    而霍家的梦,又有多久才会醒呢?

    ……

    杜延年前脚离开了御史府,有人后脚也来到了此处,坐到了仅次于于定国的位置上。

    却是因为弹劾杜延年有功,又被丞相丙吉举荐为御史中丞的魏相,上个月还是廷尉诏狱囚徒,如今却又复为比二千石,真是升得飞快,很符合魏相这一生骤然起落的风格。

    让人好笑的是,这项任命,霍家伯侄居然很支持!让丙吉的举荐送入温室殿,又让皇帝批阅了一个“可”字。

    霍禹霍山的理由只有一个:魏相当初是因弹劾任弘而入狱的,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啊!

    其对政治的愚钝不敏感,可见一斑。

    然而,魏相在御史府众人窃窃私语和讥讽的目光中进入厅堂后,却开始书写他复出后的第二封奏疏。

    出狱后第一炮打倒了杜延年,那是杜延年自己的恳求。

    而第二炮,却是魏相想做很久的事,而权衡形势,时机已经成熟了!

    “臣御史中丞魏相稽首再拜言!”

    “《春秋》讥世卿,恶宋三世为大夫及鲁季孙之专权,皆危乱国家。自后元以来,禄去王室,政由冢宰。”

    “今光死,子霍禹复为左将军,兄子霍山秉枢机,昆弟、诸婿据权势,掌兵权,光夫人显及诸女皆通籍长信宫,或夜诏门出入,骄奢放纵,恐寝不制。”

    “宜有以损夺其权,破散阴谋,以固万世之基,全功臣之世!”

    ……

    随着日子进入六月盛夏,长安的水温,已经在慢慢变热,再加把火,就能沸腾!

    而就在长安朝堂产生微妙变化的同时,任弘却也进了一次未央宫,向天子禀报了大将军墓的中期进度,而出来的时候,心里骂骂咧咧。

    “这什么馊主意?”

    却是刘病已的那个故交,自认为看透皇帝与任弘计划的戴长乐又出主意了。

    他以为擒拿霍氏的时机已到,纵观关中驻军,多是霍氏党羽,唯独陇西属国赵汉儿不然,应该发一道密诏,让赵汉儿将陇西属国休屠匈奴兵入京勤王……

    猪队友两边都有啊。

    非要西凉军入京你才舒服是吧?

    任弘看得出来,刘询这次是彻底看清戴长乐的愚蠢了,只是出于某种考虑,故意问了任弘意见。

    任弘是坚决反对的,进言道:“征伐于天子出,名正言顺,天下大义也。如今缓图,乃是望霍氏醒悟而长安免刀兵之灾,以全大将军功臣之世,勿损身后之名。”

    “而若到不得已之时,茂陵八千徒兵,可效秦末章邯之事,何必胡兵相助?徒使匈奴笑我。”

    大汉和匈奴相爱相杀,对彼此的八卦是很上心的,比如巫蛊之祸,几年年后汉使去匈奴,大单于就让卫律不怀好意地问使者:“大汉自诩礼义国也,以孝治天下。但贰师将军说,前太子发兵,以子反父,何也?”

    真是灵魂拷问,好在汉使不虚,反怼回去,说这是丞相和卫太子之间的争斗,子弄父兵而已,怎么能跟你们大匈奴冒顿单于乱箭射死他爹头曼相提并论呢?

    总之,这场内部政斗,别说外国势力,属国兵休屠人也坚决不能掺和进来。大汉不是大唐,这坏头,不能开。

    任弘又奏:“兵法言,以正合,以奇胜,茂陵之徒为正,至于擒贼擒王之奇计,必如鸷鸟之疾击,一二壮士可为之!”

    正好,六月中,得到天子允许后,他所说的“一二壮士”也已经到齐了,都是必须百分百信得过的人。

    已早早封义成侯的甘延寿是其一,只可惜大将军出殡那天没用上。而另一位,则是从西域风尘仆仆,带着几个亲信归来的关内侯韩敢当!

    韩敢当扮作普通的驿使进入任弘做谋划的大本营,右扶风武功县,任弘来此见他,屏退众人后便拍着韩敢当的肩膀,打开天窗说亮话。

    “飞龙,可知陛下密诏你回来所为何事?”

    韩敢当是有所准备的,说道:“大半年前,将军离开西域时,让我要多想。”

    他挠了挠头:“我脑子笨,但想了很久,也算有点眉目了。”

    “哦,你想到了什么?”任弘倒是想看看这憨憨能想多远。

    韩敢当满脸认真,他也是琢磨过眼下局势的,再加上这一路对长安近况的了解,猜出肯定要干一票大的,可别小看他,他也是跟傅介子刺杀过楼兰王的,对这路数熟得很。

    “我想起将军跟我说过的魏公子无忌窃符救赵的故事。”

    “虽然没有如姬,但我带了长安人万章回来,他当初能在众目睽睽,盗走我的印而不被人察觉!”

    鸡鸣狗盗之徒,眼下正好派上大用。

    “还有,朱亥袖藏四十斤铁椎,椎杀晋鄙。”

    韩敢当说话有些喘大气:“我没有朱亥那种气力,但是……二十斤却行!”

    他一掀开衣裳,露出了里面藏着的黑漆漆一大家伙,却是重二十余汉斤的小铁椎!

    平素大嗓门的工具人老韩,此刻极其小声,但眼睛却格外亮堂。

    “朱亥之事,吾能为之!”

第445章 我把你当兄弟

    大司马张安世看着下朝时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塞到自己马车中的东西,陷入了沉思。

    粗糙皂色布袋封装,里面是长一尺二寸的简牍,这不是一般的投书,而是张安世再熟悉不过的“封事奏疏“。

    作为名义上的中朝第一人,大司马车骑将军张安世是有实权的,与奉车都尉霍山共尚书事。

    这是有先例的,昭帝初立,大将军霍光柄政,与金日磾、上官桀共领尚书事,只是后来霍光将政敌一一干掉,权力集中到一人手中。一般来说,吏民奏疏分正副两份,霍光时,领尚书者先发副封,所言不善,屏去不奏。

    眼下,则是张安世与霍山共观副封,二人合议,决定这是大事还是小事,是否要上报给天子决策。

    所以不管谁上疏,都逃不过霍家人的眼睛。

    除非是不合程序的私投。

    张安世素来谨慎,没敢打开,直到回了家,屏退所有人后,才躲在密室里缓缓舒展,里面的内容差点将他吓死。

    却是御史中丞魏相将霍氏比喻成鲁之季孙,欲危乱国家。

    什么“自后元以来,禄去王室,政由冢宰”,然后还弹劾了霍夫人和诸子女的僭越行为,认为应该稍夺其权。

    这魏相不要命了?

    不过仔细想想,已经两次进入廷尉诏狱的魏相,确实是个硬骨头,什么都敢说,确实是不怕再进第三回,这次或许便是他不愿为霍氏察觉,故想通过张安世,密奏上疏。

    “不对!”

    但张安世一皱眉,觉得事情有些蹊跷。

    魏相做御史中丞,是由丞相丙吉所举荐,丞相也有上疏之权,为何就不借丙吉之力呢?

    退一万步说,即便魏相觉得丙吉也是霍氏故吏,不信任这位新丞相,但听说魏相在牢狱中时,与梁丘贺为友,又一同出狱为官。已是博士的梁丘贺近来颇受天子信赖,加给事中之衔,常被召入省中,天子与其问对《易》,探讨枯燥的学术问题。

    若是魏相要上疏,通过梁丘贺进密奏,无疑是最方便的。

    可现在,这份根本不必经张安世手就能抵达皇帝面前的密奏,却偏偏摆在他面前。

    张安世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或许这是故意投至老夫车上,想要试探我的态度。”

    会是霍家人故意为之么?但张安世旋即就乐了,自己的亲家们,哪会这么聪慧。

    那便只剩下一个可能:天子自为之!

    皇帝刘询或已看过此奏疏,却故意让人再投至张安世手中——也许就是自家儿子张彭祖投的,只可惜张安世找不到他影子。

    天子此举,就是想看看张安世会如何选择。

    偷偷告知霍氏、将这奏疏匿下,还是将其送入未央省中!

    此策绝妙的是,即便张安世向霍氏告密,霍氏也只会盯着魏相报复,让此人倒霉。

    匿下亦无意义,只会让天子记恨,将张氏与霍氏划到同一阵营。

    “还是到这一天了。”

    张安世不由回想起,当初大将军逼迫他在上官桀、桑弘羊和霍氏之间站队时,用的是类似的手段啊——将杜延年举咎二人与燕王谋反的信,送给张安世过目,笑着问他

    “子孺以为这是真,是假?”

    回忆过往,张安世打了个寒颤,他知道,决定张氏未来十年兴亡的时刻,又到了。他想起自己得到“大司马”之衔后,诚惶诚恐多次拜辞,皇帝却不允许,不但连儿子张彭祖等也加官进爵,还直夸他为“今之灌将军”是什么意思了。

    “如此手段。”

    张安世只感慨道:“陛下不愧是大将军之婿,也是他的好‘弟子’啊!”

    ……

    当次日,那份魏相对霍氏开炮的奏疏兜兜转转,再度回到刘询手中时,张安世的态度,已经十分明了了。

    张安世猜的没错,魏相确实是通过梁丘贺上疏,而刘询又故意让这奏疏在外面流转了一圈。

    没有人乐意整日处于权臣的操持之下,刘询对霍氏已经极尽恩宠,又是给大将军崇厚的身后名,又是让才能平平的霍氏子侄女婿列于高位。

    他们只需要听明白暗示,交出手里的兵权,便能保持现状的富贵,甚至与国同休——刘询对霍光的怨,已经远没有对他的感激多了,若是霍皇后能生产男嗣,就算日后不为太子,起码也是一位无忧无虑的诸侯王。

    但霍家人不知是贪恋权势还是太愚蠢不明白,天子的恩赐他们照单全收,自己却一点表示都没有。

    在大将军薨后第四个月,刘询的耐心也到了尽头,眼看西安侯任弘将大将军墓修得差不多了,摊牌的时候,看来也快到了。

    “魏相说得不错啊,宜有以损夺其权,破散阴谋,以固万世之基,全功臣之世!”

    思索既定,刘询先是这个月第二次提拔了魏相,召入省中问对,大为欣赏,再以他为河南太守,即日东行赴任。

    魏相在多年前就当过河南太守,在当地威望很高,他被当地豪强举咎逮捕入狱时,河南郡在京的数千戍卒甚至为其拦下了霍光的车驾喊冤,如今重归旧职,简直是驾轻就熟。

    而后,刘询又先派人去知会任弘一声,并按照二人之前商量好的计划步骤,下了一道制令:

    “孝武皇帝曾言,高皇帝遗朕平城之忧,高后时单于书绝悖逆。昔齐襄公复九世之仇,《春秋》大之。”

    “而博陆宣成侯生前亦欲困胡,惜哉,师未出而身先薨。”

    “今朕承世宗之宗庙,又继故大将军光之遗志,当从其故议,发二十万卒,来年击匈奴!”

    ……

    既然定在来年开春北伐,那今年下半年就要调遣大将赶赴前线,做好粮秣和各地征召兵卒的准备。

    这次战争,显然是吸取了上次分兵五路,结果三路空出的教训,只以漠北之战为模板,分左右两支大军。

    刘询以右将军赵充国负责朔方,后将军傅介子为副,令陇西属国都尉赵汉儿为骑都尉,赶赴上郡调关西之兵,为一军,来年从朔方出塞。

    又以度辽将军范明友为一军主将,赶赴幽冀调关东之兵,而大司马左将军霍禹为副,念其尚在孝期,暂留京师,来年再随范明友从云中出塞。

    击灭匈奴确实是霍光临终前念念不忘的事,若非杜延年阻止,恐怕都要提前到今年了,霍氏无话可说。再加上天子旋即下令,让霍家另一个女婿,骑都尉赵平代范明友未央卫尉,未央长乐宿卫仍然掌握在霍氏党羽手里。

    唯一让霍家人在意的是,为何这次调派去前线征虏的人里,没有任弘呢?

    “汝等乐意见到任弘掌兵权?”

    霍禹倒是觉得,留任弘在京师附近做个闲散职务,比起让他再去外面掌兵权更好。何况天子也下诏了,待到十月份,经营好大将军墓后,再让任弘赶赴西域,指挥北庭和乌孙偏师,与两军主力会师漠北。

    他亦是要在那会前往云中,这是霍禹捞战功的难得机会,光是“大司马左将军”霍禹仍不太满意,他希望至少能到“卫将军”,名正言顺掌握南北军,与张安世平起平坐,为日后做大将军做准备。

    天子待霍家太过优渥,加上太皇太后、皇后在,他们并不觉得自己家最能打仗的范明友离开长安会出什么事,即便任弘有所动作,还有任宣控制的北军诸校在,何惧之有?

    若是霍禹知道他母亲打算做的事,恐怕就不会这么想了。

    七月初一这天,天子亲自与赵充国、范明友二将授斧钺,仪式不必多言,而后还要分虎符。

    汉家制度,材官、骑士、非虎符不得辄发。鎏金的虎符一剖为二,右在天子,左在将军,凡需要调动军队超过五十人以上者,君王都会派人持右符去前线,与将军手中的左符符合,将军才能出兵。

    所以若没有皇帝的右符,将军的左符就是个废物。

    “连偷都不用偷!”

    任弘得知范明友以及离开长安后,对将一份密诏塞入怀中,要带着一众壮士紧随其后东行的韩敢当,以及负责智谋担当的杨恽道:

    “长安七月中旬时动手,卸除霍氏兵权,至于奉诏配合河南太守魏相,解除度辽将军兵权而归的重任,就交给二位了!”

    一切都会如他和刘询计划那般进行,只要不出意外的话。

    ……

    而另一边,赵充国、傅介子则向北而行,路过茂陵时,右扶风任弘置酒送之。

    面对任弘的相送,赵充国满饮其酒,却阻止了任弘欲与其密谈的打算,只笑道:“为将者只管奉天子之命,征战于沙场,不该想太多,道远不必多言,老夫知之。离开这个是非地,挺好。”

    赵塘主是明白人啊,或许杜延年的急流勇退,已经给他们这些霍光故吏提了个醒吧。

    而轮到傅介子时,他仍阴沉着脸,惦记着昨日任弘递来的密信,和更多靠自己打拼,身上霍氏印记较浅的赵充国不同,霍光于傅介子有知遇之恩,当初他还曾为霍光抬棺。

    如今终于到了这一天,老傅心里恐怕不会好受。

    “傅公还相信弘么?”任弘上前敬酒,态度诚恳,他相信傅介子会做出正确的抉择。

    快五十岁的傅介子沉吟良久,才叹息道:

    “大将军于我有知遇之恩,士当为知己者死。”

    “但介子,终究是大汉的臣子,唯天子之命是从。”

    他单手接过任弘的酒,一饮而尽,哈哈大笑道:

    “至于道远,自悬泉置中相识已快十年了,你一直如吾子一般贴心……”

    啥?

    任弘一愣,这关系错了吧,我把你当兄弟,你却想做我义父?

    但重要的是下一句话。

    傅介子在耳边,对他说道:

    “道远,不论如何,老夫和在楼兰、赤谷一样,信你!”

    ……

    ps:第二章在0点前。

第446章 七月流火

    按理说,宫内除了皇帝和皇后嫔妃们外,是不允许其他人行男女之事的,先前许广汉乃是下过蚕室的刑余之人,这才能带妻子住在宫里。

    但掖庭之中,有位姓罗的掖庭户卫却是个例外,他的职责属掖庭令,掌户卫,知道这硕大的掖庭之中,哪儿有隐秘空屋子,可以与女子欢娱。

    当然,并非潜规则宫女或掖庭罪婢,而是与自己的正牌老婆,在皇后身边做女医的淳于衍在夜里来此偷欢,这是掖庭户令爱做的刺激事。

    “夫人,你说陛下和那许婕妤当年在此相识时,是否也同吾等一样,曾于此男欢女爱……”

    罗户卫是个会玩的,常在妻子耳边说些大逆不道的骚话,但今日不管他如何挑逗,淳于衍却不似平日那般主动,愿意与他玩许多房中花活,反而郁郁寡欢,跟具尸体一样愣愣出神,让罗户卫好不得劲。

    他不太高兴地完事后,淳于衍也转了过去,竟哭了起来。

    “这是出了何事?”

    罗户卫有些惊讶,他其实早就觉察到了,妻子这忧虑的毛病,是在霍皇后有孕后才开始的。

    罗户卫抚着妻子的背宽慰道:“莫不是怕照料不好霍皇后,遭了霍夫人惩治?夫人传承汝家齐地淳于氏世传医术,先前不是将那许婕妤与皇长子救了回来么?皇后虽是头胎应无大碍……”

    淳于衍却怒了,回头瞪了丈夫一眼:“你懂什么,妾当初还不是为了良人,才一时糊涂!”

    她的话语打住了,挪开了眼睛。

    罗户令看了出来,妻子有未尽之言,他倒是聪慧,只低声说些自己察觉的事。

    “这么说,皇后不随陛下去建章宫?”

    七月初,随着赵充国、范明友赶赴前线调兵遣将为明年的战争做准备,长安天气也越发炎热,皇帝刘询在未央宫待不住,遂决定移驾至建章宫。

    建章宫在汉长安城直城门外的上林苑中,乃是汉武帝时所建,为了往来方便,跨城筑有飞阁辇道,可从未央直达。因为那边位于林苑之中,又挨着太液池,较长安城内凉快,附近又有平乐馆和上林乐府,是皇室避暑娱乐的好地方。

    到了建章宫,便脱离了霍家控制的未央卫尉防区,看上去是个大漏洞,但实际上,建章宫也在霍氏手里,霍家的女婿任胜乃是羽林监,控制着羽林郎,皇帝一举一动仍在他们眼里。

    但让人意外的是,皇后却以尚在服父丧,决定不陪皇帝去建章宫,而留在椒房殿养胎。

    “皇后自入宫以来快四年了,一直受专房燕之宠,整天与陛下腻在一起,为何有孕后便忽然冷淡了?”

    这还不是皇帝冷淡皇后,而是皇后自己拒绝临幸,以罗户卫的了解,这完全不像霍家人的风格啊!

    可别说有孕了就不能行房,他知道的,自家妻子便能教霍皇后许多妙招,哪怕怀胎**月也能你侬我侬,宠爱不绝又不伤胎儿。

    丈夫这么一问,淳于衍实在是憋不住了,她已经将那个秘密留在心里四个多月,随着皇后距离“临盆”的日子越来越近,她也越发惶恐,甚至开始不自觉地啃手指甲。

    而等淳于衍将霍夫人让她替霍皇后假怀孕背书的事说出来后,罗户卫愣住了。

    “霍皇后终无子,故霍夫人欲效高后之事,诈取後宫人子为子?”

    未央宫里,还真有过这么一出假怀孕的先例。汉惠帝,吕后教皇后张嫣假装有身孕,取惠帝与宫人之子刘恭,谎称是张嫣所生,并鸩杀其生母,立刘恭为太子,后为前少帝。

    但也不对啊,天子对皇后的宠爱真到了无比专一的程度,非但将早先在民间的发妻许婕妤与长公主、皇长子送到未央宫以北的“桂宫”中居住,几个月不见一回。其余婕妤也都不再爱幸,更别说忍不住临幸宫女了,哪来的宫人子让霍皇后诈取啊!

    除非,像孝景皇帝时,程姬吹了灯让孝景将婢女唐姬当成自己?

    在他的追问下,淳于衍支支吾吾将事实全盘托出后,罗户卫直接吓得滚下了床榻。

    “以霍氏子替之?这是想让陛下替霍氏养孩,还立为太子?这……这是窃国谋反之举,若是被发觉,非但霍氏族诛,我家也要夷三族啊!”

    罗户卫不知道霍夫人是吃错了哪味药,也不知她是大胆还是愚蠢,竟能想出如此惊世骇俗的主意。

    “霍夫人给了你多少钱帛?”

    “一百金你就卖了全家性命?”得知才一百金时,他忍不住痛打起妻子来,直到淳于衍讨饶,说道:

    “还有事成后,让良人为两千石,吾等子女亦在霍氏手中,妾不敢不答应,只能说愿尽力……”

    “两千石?”

    罗户卫气笑了,这怕是要给他挨上两千刀吧?虽然霍氏为了控制未央防务和后宫无所不用极其,女婿赵平为未央卫尉,金赏为光禄勋,霍禹为五官中郎将,霍夫人甚至还派亲信冯子都入宫,做了长定宫詹事,难怪这么过分,原来是为了此事啊。

    但让皇后假装怀孕生子,再将霍家儿送入宫中,如此长时间和复杂环节,一步出错则全盘皆输,能顺利完成太难了,真当皇帝是傻子,毫无察觉么?

    骂完后罗户卫旋即一愣,喃喃道:“你说得没错,或许,这真是一个轻轻松松,获得两千石的好机会!”

    ……

    “小人女医淳于衍之夫,掖庭户卫见过侍中。”

    到了次日,还是在这间罗户卫与妻子偷欢的屋子里,他朝鬼鬼祟祟进来的一位官吏稽首。

    来者三十余岁年纪,嫌弃地用巾帕捂着嘴,却是天子亲政后,被任命为侍中的史高。

    史高乃是天子的亲戚,刘询祖母史良娣的兄弟史恭的长子,算是他的表叔,刘询亲政后,开始提拔史氏之人入宫为近侍,其中以史高最受重用,在刘询控制宣室殿后,就让他来管理。

    眼下史高却是得了罗户卫派人递信,说是有攸关大汉社稷的大事要告知,又听说罗户卫乃是皇后身边女医之夫,或许有关于皇后的机密,他才不情不愿地来此,听听他欲说何事。

    罗户卫想到变坏事为好事,真能获取”两千石“之官的办法,却是立刻跳船,从想出那么愚蠢主意还自诩聪明的霍家阵营里逃离,将此事禀报给天子,以此脱罪,甚至还能有大赏。

    至于他和妻子被控制在霍氏手里的子女,没了还能再生,但若是三族夷灭,那就真愧对祖先了。

    但近来皇帝去了建章宫,放眼未央,靠得住的,也就这史高了。

    和罗户卫初知此事时一样,史高骤闻此言,也是吓傻过去了,作为天子身边的核心人物,他是知道最近刘询为霍氏所织罗网的。

    只是史高不知具体计划,更不知天子此次前往建章宫,并筹备七月中让百官群臣陪驾狩猎于上林,便是要谋划大事。

    可现在,却除了这等惊世骇俗的大事!

    “荒谬!汝欲离间天子与皇后乎?”

    史高第一反应,是替霍氏说话,觉得他们再愚蠢,但不会利令智昏到这种程度吧?传说春申君黄歇让楚王帮他养孩子,至少还是真怀孕后送入宫中呢,这借腹生子,生的还是霍氏的种,霍夫人是如何想到的?

    罗户卫稽首不已:”此事千真万确,我那愚妻为霍夫人胁迫威逼,不得已言皇后有孕,并为其作伪,欺君之罪也,然终究不敢行此大逆,故小人禀于侍中,欲使天子知之……“

    话未说完,外面却一阵喧哗,接着是大喊大叫,到处搜屋查舍,说是要抓偷腥的小黄门和宫女。

    “侍中莫非是被人跟踪了?”

    罗户卫大惊,但旋即醒悟,霍家人在宫中非但监视着自己的妻子,也有眼睛盯着自己呢!

    外头闻罗户卫与史高密会于此便立刻赶来抓人的,正是在大将军死后,为霍夫人显所宠,与他毫无保留分享秘密的霍家奴冯子都,这惊天大逆没敢和霍禹、山、云等说,唯独冯子都知晓,负责宫室内外沟通。

    看紧淳于衍与其丈夫,自然是重中之重。

    眼看搜屋舍的声音越来越近,罗户卫与史高无处可去,正绝望之际,史高却一咬牙,脱了身上外裳,又解下了腰上打火用的燧石,就跪在屋内敲打起来。

    “史侍中这是作甚?“罗户卫大惊失色,这些声响反而会把人吸引过来的。

    “事到如今,无处可逃,只能以火阻之了!”

    史高在家里没少替曾外祖母点火,煮水引饼给小病已吃,几下便点着了火。他的衣裳是易燃的丝绸,粘了火星立刻着起火来,史高用佩剑挑着它在窗扉上、漆柱上、床榻上到处乱点,这宫室一楼很快就蹿满了火,也引得外面冯子都的人朝这边赶来。

    “上楼去!”

    “这有何用,郎卫很快就会看到火光,四面八方围过来,更走不了。”

    “就是要将郎卫们引来!”

    史高将已烧开的衣裳往门口一扔,带着罗户卫上了二楼,任下面烧成火海。

    入夜时分,七月的大火星正在天空上移动,从西方落下去。而未央宫掖庭中,也慢慢燃起了一把火,引起了郎卫和光禄勋的警觉!

    ……

    在椒房殿”养胎“的霍成君也被女婢告知,说掖庭中燃起了小火,光禄勋和郎卫已经去扑灭了。

    “五官中郎将在么?”

    霍成君声音有些颤抖,和焦虑的淳于衍一样,越是临近“产期”,她就越是焦虑。

    虽然母亲隔三差五入宫,这位如老母猪般能生养的霍夫人一生里大部分时间都在怀孕,能精确地告诉霍成君,哪个会有哪些反应,再让淳于衍协助她照做,以使外人无疑。

    可夜深人静之时,解下肚子上那一圈布,看着平滑无比的小腹,她依然会哭得很伤心。自己当初因父亲病笃,被母亲以薄皇后、陈阿娇之事吓唬后,茫然地点头愿意配合她说谎,最初说好的只是让父亲走得安心,等过一两个月,就让她“小产”,但至少能堵外人“皇后不孕不育“的传言。

    可没想到,母亲却反悔,要她弄假成真,霍成君只觉得,真对不住专宠自己的天子。

    一个谎言要用更多谎言去圆,她这几个月是强颜欢笑过来的,不再过去那般娇艳,甚至无颜面对皇帝。

    但另一方面,也加深了对霍氏的依赖,希望兄长能随时随地在未央宫里巡逻。

    但霍家也就霍山勤勉些,霍禹与霍云皆好逸恶劳,甚至连朝会的时候,也多次称病私下外出,带着很多宾客,在已经被霍家当成私人禁地的黄山苑囿中张围打猎,却委派奴仆冯子都等代为上朝谒见,管理宫廷郎卫。

    倒是霍家女婿金赏十分尽责,夜里也常常带着他的族弟金安上,宿卫于宫中。

    所以,当得知兄长仍不在时,霍成君越发焦躁,今日冯子都忽然来报,说淳于衍的丈夫约了史高于掖庭中密会,已经派人去拿了。

    结果过了不久,她这边才将淳于衍抓起来,掖庭就起了火。

    茫然地等了半响后,冯子都这才狼狈地回来,脸上还有些黑灰,匆匆稽首道:“皇后,掖庭忽然失火,因天干物燥,连绵数十间屋舍,光禄勋金赏与侍中金安上带着郎卫赶到,扑灭了大火……”

    “那史高与罗户卫何在?”霍成君紧张极了。

    冯子都有些尴尬,但也庆幸不已:“火甚大,二贼应是烧死了,但尸体落在光禄勋金赏手中,他不听小人之言,小人只能来向皇后请诏!”

    霍成君这才松了口气,如此一来,只需要将淳于衍找个由头处死,就无人知晓真相了——不知不觉,她也学会了母亲的狠心。

    她让人去取皇后印下诏,破涕为笑道:“无妨,秺侯,是自家人!”

第447章 遥见飞尘入建章

    据刘询所知,建章宫的建立源于太初元年。

    那一年,柏梁殿灾。孝武皇帝笃信的越巫占卜说:“越人之俗,有火灾即复大起屋,以厌胜之。”孝武于是作建章宫,度为千门万户,宫在未央宫西,长安城外。

    太初元年建,到了几个月后就基本落成主体大殿,可谓神速,后又经过十多年修缮,让建章宫看上去比闭塞于长安城中的未央更加大气,光说那巍峨两阙,就高足足二十丈!可谓大汉最高的人工建筑了。

    阙上有铜凤凰迎风而立,宫中除了筑三山以像蓬莱,又刻石为鲸鱼的太液池外,亦有迎接神明的台阁,是孝武晚年修仙冀求长生的地方。

    “所以比起未央,孝武更喜欢来建章宫,连处置朝政的主要场地也移到了此处。”

    踱步在建章宫中,刘询能从随驾的宗正刘德口中,知晓这座宫殿中晦暗的历史。

    孝武晚年,将政治中心正式从未央挪到建章,还是因为巫蛊之祸。

    “当时孝武得知戾太子起兵,为人所谗,便从甘泉来,幸建章宫,诏发三辅近县兵,部中二千石以下,丞相兼将军平定之……”

    而镇压过卫太子兵变后,孝武继续留在建章宫。

    刘德那时候还年少,但已得孝武赏识,赞他为“千里驹”,常带在身边,对这段历史颇为了解。

    他叹息道:“孝武生性多疑,以为太子为储君数十年,及冠就宫,立博望苑,使通宾客,从其所好,宾客门人多达数千人。虽然事后将戾太子宾客但凡出入过宫门的统统诛杀,只余富平侯兄张贺一人,但孝武仍不放心。”

    “于是不再回未央宫,而改建章营骑为羽林,以天有羽林天军之星,故取名焉。”

    孝武驾崩后,孝昭早年,也是由其姊盖公主抚养,长期呆在建章宫,而霍氏与上官氏的政治斗争,就围绕着建章宫展开。

    “孝武择宗室子侍奉少主,皆听从于盖主之令,而上官父子始有椒房之重,由是与光争权。又拉拢盖主,替其私夫丁外人谋求封侯任官,建章宫羽林卫当时便是站在上官、盖主一方……”

    所以一场政变下来,失败者统统出局,在京的羽林卫宗室子,除了刘德等少数外,其余大多被牵连驱逐。

    “宗正当时做得对。”刘询笑着宽慰刘德,他的父亲刘辟疆乃霍光所举荐,而刘德作为宗正丞时,曾参与处治燕王同党,齐孝王之孙刘泽诏狱,已经站过队,再难抽身。

    更何况上官一党连个政变都搞不好,如何能与虽有私心,却仍能治国安邦的大将军相提并论呢?

    这之后的事情就不用说了,霍光惩燕王、上官之难,使其霍氏子孙党亲典兵居中以自卫,不但子侄为中郎将,连建章宫羽林监也落入了霍氏女婿任胜手中。

    这样霍光还不放心,直接将政治中心重新迁回未央,以便控制留在长安的两府。

    如此一来,孝昭能够信任的亲近之臣,唯金赏兄弟而已。而且刘询听西安侯任弘暗暗与他唠叨,金赏可是做过一次卖主之人的,孝昭至死不知此事,实在是太惨了。

    “虽不可引为亲信,但若是霍氏倒台,金氏亦将见风使舵,不足为虑也。”这是任弘对金赏的判断。

    所以这几个月,刘询也没敢对光禄勋太过拉拢,只忽然重视起金赏的族弟金安上来,以其为侍中郎官,只望隔山打牛,将力道传到金赏那边去……

    连身边贴心人都是内鬼,难怪面对完全掌握宫廷内外的霍光,昭帝即便行了冠礼,也唯有垂拱南面而已。那一年的叩阙事件,若非孝昭忽然猝死,又会如何收场呢?

    废帝刘贺更无奈,身边一个能用的人都没有,从始至终被大将军玩弄于股掌之中,唯一能做的,也只有扔印玺出去砸一砸霍光表示抗议。

    刘询面临的情况很像啊,唯一的区别就是……

    大汉少年天子露出了一丝笑。

    那如同月亮般运行于天际,又像滴漏一样精准可怕的大将军,已经不在了。

    这几个月的对弈玩下来,虽然他看似还在劣势,可刘询完全没了当日车上如芒刺背的压制,简直有种在和西安侯欺负霍家孤儿寡母的感觉。

    霍氏足以忌惮者二人而已,一是范明友,以出征匈奴的借口调走了,二是操控北军的任宣,这个比较难办,一旦动了他,霍氏必起警觉。

    现在,就差最后一击,只需要一场精心策划的狩猎事故,便能让功臣之家交出他们不该再攒着的权力,好好安享富贵了。

    刘德也隐隐感觉到,天子这次驾临建章宫,和孝武、孝昭时两度移宫一样,恐怕不止是来打猎的。

    今年夏六月时,天子下了一道诏令:“盖闻尧亲九族,以和万国。朕蒙遗德,奉承圣业,惟念宗室属未尽而以罪绝,若有贤材,改行劝善,其复属,使得自新。”

    他赦免了一大批因犯罪削籍的宗室,提拔了其中一部分年轻宗室子弟,比如刘德的长子刘安民入朝为侍中——刘更生年纪太小了,再加上沉迷看书,这个十岁的小天才,最近又不知看了哪本淮南遗策,迷上了卤水点豆腐,又幻想着把沙土点成黄金,对入侍兴趣寥寥。

    不过来到建章宫数日,皇帝的兴趣确实集中在狩猎上,带着羽林卫和侍中们出入上林。这上林苑方三百里,名果异卉三千余种植其中,苑中养百兽,供天子与贵族冬射猎取之,只可惜虎园豹园里的猛兽要么被放生,要么被赵充国故意饿死省钱。

    而在狩猎骑射之余,刘询则沉迷于看他亲自挑选入宫的近侍们斗鸡走犬,玩角抵之戏。

    “陛下果然起于民间,年纪也轻,所好借是游侠之事啊。”

    长子刘安民就跟刘德诉苦过,他家是诗书传家,腰上的佩剑也是做个样子,哪里能像那群来自民间的没落宗室、皇帝旧友一般,**上身,着短绔穿翘首鞋,像两头野兽一般,在沙地上扭打在一起呢?

    刘德不以为然,年轻人嘛,他笑道:“太上皇与高皇帝亦爱此事,昔日高皇帝建都关中,然太上皇郁郁不乐,直到为其兴建新丰,迁家乡丰沛斗鸡蹴鞠少年居之,太上皇这才复欢。”

    不过,皇帝的这爱好,确实是让担任羽林监的霍家女婿任胜松了口气,这样也好,天子在大将军驾崩后,也渐渐显露出原本的天性来了,不贪权力,如此霍氏方能继续掌权,为君分忧。

    刘询在民间的好友戴长乐便颇精此道,只是近来天子不太愿意亲近他,将戴长乐和史高留在了未央宫中传递消息,反而开始宠爱起号称“大汉最年轻列侯”,刚从河间国学左传归来的辛庆忌来,几乎是形影不离。

    搞得侍从们窃窃私语,说:“若西安侯为陛下之长平,新阳侯则为陛下之冠军”。

    这一夜,一如往常那般,皇帝的侍从们吃完了饭食,仍点着火在庭院里挥汗如雨,赤身**扭打在一块,而天子在一旁拊掌大笑,却有人来报,说侍中金安上来此。

    羽林监任胜得了亲戚任宣的叮嘱,自然不会轻易放人,先让金安上来询问了一番。

    “金侍中所来何事?”

    金安上二十上下年纪,面色如常,笑道:“掖庭走水,族兄恐建章也见到了烟柱让陛下与羽林监惊疑,特遣我来禀报天子。“

    金家是亲戚,任胜并未有疑,只随口问了一下,觉得是小事,便放金安上去天子所在宫中。

    但金安上要禀报刘询的,显然不止掖庭失火这件事,他低着头走入一群浑身肌肉的近侍中,拜见正摇着便扇纳凉的皇帝,却欲言又止。

    刘询看出金安上有话要说,让众人退下,只留下辛庆忌等一二人在旁以防不测。

    他对金家,心存拉拢,但信任程度,远不如富平侯张氏,毕竟金氏与霍氏纠葛太深,而金赏更有卖主先例,万万不能作为胜负手。

    可当金安上低声将事情一说,刘询先是一愣,然后不远处的辛庆忌就看到,一向好脾气,从不发火的皇帝居然愤怒到折断了手里的便扇,牙齿咬着咯咯作响!

    究竟是怎样的消息,能让天子龙颜大怒啊?

    “好,好一个天下母。”

    但旋即,刘询却又忽然发笑,眉目舒展开来。

    “善,大善,金安上!”

    他亲自将金安上扶起来,替其拍去匆匆来此身上落了的尘土,叹息道:“朕素闻休屠王阏氏家教有方,连孝武皇帝都敬佩有加,为其画像,今日果知不虚也。秺敬侯以笃敬寤主,以身为世宗皇帝挡刃诛逆,而其子侄也忠孝如此!当受大赏!”

    刘询又解下了自己的槃带,亲手系到金安上的腰上,这做工精美的皇帝鞶带里倒是没什么密诏,也来不及写,只代表了天子的承诺,让金安上连连推让连道不敢,刘询只在金安上耳边低声两句话。

    “替朕将这鞶带送给光禄勋,告诉他,今日之事,朕会永远记得!使河如带,泰山若厉,国以永宁,爰及苗裔!金氏当勒功上将,传国后嗣,世名忠孝!”

    ……

    未央宫处,皇后眼里的“自家人”金赏也站在两宫之间的飞阁辇道上,焦急地等待族弟金安上归来。

    掖庭那场火,烧死了罗户卫,但史高却侥幸未亡,金赏带人赶到时,史高虽然身上烧伤许多处,处于昏迷之中。

    金赏下意识弟觉得此事绝不简单,只将另一个烧死在火中的掖庭奴仆尸体当成史高,交给持皇后诏令而来的冯子都,却留下了史高,藏在掖庭厕中。

    等史高转醒后,意识模糊,只将金赏当成了救命稻草,把此事断断续续告知于他。

    “霍夫人这是想害死全家?顺便拖金氏陪葬么?”

    而金赏在震惊之余,脑子里闪过的,是一个画面。

    多年前,孝昭欲拉拢西安侯任弘,在军中培育势力,与霍氏暗暗较量,在温室殿里当着他弟弟金建的面,夸任弘为“朕之卫、霍”。

    金建将此事告知金赏,金赏后脚就将此事一五一十禀报霍光。

    虽然孝昭睿智,但身体虚弱,随时可能撒手而去,任弘虽如旭日初升,但当时大将军想弄死他,也如碾死一只小蚂蚁般简单。

    他们不会有胜算,连对抗都不要妄想。

    孝昭是待金赏不薄,但家族的存亡显然更重要,作为匈奴人的后裔,金氏能跻身朝堂已是不易,随时要给自己找好靠山。

    自从大将军薨后,金赏颇为焦虑,他很了解妻家的秉性,全家上下,几乎就霍光一个明白人。大将军这棵大树一倒,还不知霍夫人和她儿子侄孙会做出什么事来。而天子富于春秋,自不会甘心大权旁落太久,加上西安侯相助,若是双方斗起来,胜负之势与当年全然不同。

    故天子召金安上为侍中时,金赏是乐见其成的。

    但以金赏想来,这场争斗,最多是稍夺其权,慢慢将霍氏军权剥夺,排挤出决策圈,不会有剧烈的政变,他也能小心看着方向,随时准备跳船,他和西安侯,好歹是有些交情的。

    但霍夫人的胆大和愚蠢,仍超出了金赏想象,他骤闻时嘴张了好久都合不拢,然后就想,此事究竟是替霍氏瞒下来,还是……

    根本就不必想!

    “这是谋逆夷族之罪,我不知还好,若是知而不报,岂不是从逆,要带着金氏全族,随霍氏一同去死?”

    金赏立刻做出了决策,唤来他的族弟金安上,将此事托付之。

    “我最初乃孝昭亲信,却背主卖之。”

    “又为霍氏之婿,遭逢惊变而弃之。”

    金赏很有自觉,指着自己道:“如此反复之人,为天下不齿,即便在此事中立了再大功劳,陛下日后也不会信任,恐会尊吾名而夺走实权,金氏将衰矣。”

    金赏太明白了,他自己这一生,不管怎么选,都已是废掉了。

    他在温室殿有过耻辱卑劣的时候,也曾在天山和乌孙与西安侯一起跃马绝域,共创辉煌,此生足矣,等死了到平陵去陪孝昭时,也有很多歉意和故事能说给先帝听了。

    但家族却不能就此沉寂!

    金赏看着金安上道:“但你不同,少为侍中,惇笃有智,天子爱之,楚王廷寿谋反之事,便是让你去楚国传诏勒令其自杀,若这次能立功,必贵显封侯。”

    “安上,金氏未来几代人的生死荣辱,就系于你一身了!”

    “去吧,驰往建章宫!”

    金赏亲自送金安上上了飞阁辇道,他手里信得过的郎卫不算多,且被未央卫尉的兵包围。而在此之外,又有任宣控制下的北军诸校,其中人数最多,曾为大将军霍光抬棺的步兵营就驻扎在建章、未央两宫中间,金赏不知道皇帝和西安侯有何计划,只觉得事情还是颇有风险的。

    但正因如此,才显得雪中送炭的宝贵啊!只要金安上能传回口讯,自己便能配合天子,完成这场站队。

    可今夜意外怪多,就在金赏焦虑等待时,忽然间,代替范明友、临时担任卫尉的霍家女婿赵平派人赶到,二话不说,就封锁了两宫的通道!

    以及未央宫通往外界的东、北两座阙门,也死死关闭,不得进出,未央宫中气氛忽然紧张了起来。

    金赏心里咯噔一下,难道是事情泄露,或是皇后发现史高没死了?

    “出了何事?”

    他只能打着哈欠出来,故作不知,却被卫尉属官告知的事惊到了。

    “侍中戴长乐欲带人翻出宫墙去往建章,被北军步兵营的人抓了?”

    金赏也是这时才想起此人来,那是皇帝留在未央的亲信之一,史高曾恳求金赏将事告诉戴长乐,由他去禀明天子,但金赏不想将功劳送给别人,遂使弟金安上为之。

    岂料戴长乐那边,听说史高死了,而两阙又被封锁,非光禄勋亲信不得进出,情急之下,居然翻墙出宫,大概是想去建章宫给刘询报信。

    蠢,实在是太蠢了。

    结果竟被任宣绕宫墙巡视的手下逮了个正着,任宣是霍家亲戚里唯一的聪明人了,得知后,立刻宣布戴长乐秽乱宫廷,意欲行刺天子,未央、建章立刻戒严,并亲自赶往霍家与霍禹、山、云三人商议……

    这么一来,金安上还能回得来么?皇帝还能派人去给茂陵的西安侯报信么?

    金赏只能先将赵平派来的人送走,答应加强宫中巡视后,转身暗骂道:“天子身边不止有聪慧如西安侯者,也有愚笨如戴长乐之辈。”

    最关键的是,不知道那戴长乐对皇帝、西安侯的谋划,又知道多少?若是熬不住拷掠说漏了嘴,那霍氏恐怕也会惊觉,一旦双方都匆匆忙忙动起手来……

    金赏不由打了个寒颤,抬起头看着晦暗不明的天幕,想到了大汉历史上,一幕幕鲜血淋漓的场面。

    “这莫非,又是一场未央血夜?”

    ……

    ps:第二章在0点前。

第448章 鼎食诸公尽鼎烹

    “陛下,建章北门已为北军步兵校尉封死,臣纵持天子节杖也不得进出。”

    夜漏尚余十刻,距离平旦尚早,新阳侯辛庆忌拜在刘询面前,他手里拿着的,是皇帝的虎符,小小一枚,装在任弘当年送刘询的锦囊袋里,要去茂陵送给任弘,告知西安侯事情有变,让他立刻举事。

    这是二人之间的信物。

    只可惜迟了一步,因为隔壁戴长乐翻墙被霍氏擒住一事,北军使者任宣大为警觉,立刻让人来通知羽林监任胜,封锁了建章宫,又列步兵营于宫外。

    曾随西安侯驰骋西域,斩乌禅幕和匈奴小王的辛庆忌,自然没将拦门的步兵营放在眼里,换了平日直接纵马冲杀而出即可,但考虑着不能陷天子于险境,堪堪忍住。

    而金安上也缠着皇帝的鞶带回来了:“去未央宫的飞阁辇道,也为任胜带着羽林卫阻断,哪怕是臣也回不去了。”

    “看来又出意外了。”他们并不知道戴长乐之事。

    刘询倒是不慌,他端坐于殿内席上,看了一眼左右十多名亲随侍从,有刘德的儿子刘安民,也有外祖母家的亲戚,史高之子,年幼而形貌俊丽的史丹。已经跟着练了好几个月角抵的少年们身形矫捷,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们的皇帝,仿佛愿意为他去死!这个教侍从角抵的主意,还是西安侯提的。

    而殿外,则是人众数百的羽林卫,多是霍氏亲戚河东子弟,再往外,宫墙之外,则是上千名北军步兵营兵卒。

    刘询遂下了决心,暗道:“西安侯,果然如你所言,计划赶不上变化啊,事到如今,你我,只能各自为战了!”

    “置酒。”

    刘询下了命令,又唤金安上近前:“子侯,可愿为朕再做一事?”

    “臣自当尽力!”

    刘询抬起头,看向黑洞洞的夜,仿若又回到了在王奉光家门前,剑横于膝上的时光,以及当日同任弘的对话,没办法啊,本该挥舞天子剑的他,今日又要用一用“庶人剑”了!

    “替朕召羽林监,任胜来见!”

    ……

    “陛下当真不知史高已死之事?”任胜最担心此事暴露,而金安上是唯一的知情者。

    金安上道:“确实不知,不然那史高之子史丹,岂不是要在建章宫中哭嚎不已了?”

    “只是眼下侍从持节而出居然被阻拦,陛下勃然大怒,羽林监,究竟出了何事?”

    作为金赏的堂弟,金安上也是“自家人”,常随金赏出入霍府,与任胜自是熟识,派他来召,任胜未疑有他,但说起未央那边的事,却又摇头不言。

    怎么说?因为连任胜自己也云里雾里,今晚太奇怪了,先是史高与掖庭户令密会双双烧死,而后戴长乐又逾墙犯禁,皇帝留在未央的亲信接二连三出事。

    霍皇后和冯子都都很惶恐,只说戴长乐秽乱后宫又欲行刺皇帝云云,北军使者任宣也紧张兮兮,逼问了皇后和冯子都后,满脸黑线地赶往霍府,让任胜和未央宫的赵平等人等他消息,只留下了这么一句话。

    “出大事了,今夜若是不慎,霍氏将族!二位把未央、建章看紧些,一只飞鸟都勿要放走!”

    所以皇帝有召,任胜本是不想去的,但又怕就此犯了欺君之罪,只想着过去虚与委蛇,起码这一夜安抚好天子。

    任胜想了个谎言:“我就说是有人冒名废帝刘贺至东阙,引发了城中喧哗,又有贺党内奸作祟在未央纵火,故各宫戒严,好歹骗过今晚。”

    这鬼话连他自己都不信,但还有什么办法呢。

    等到了殿外,刘安民等侍从拦下了任胜的亲随,又大声道:“请羽林监解剑!”

    任胜倒不怕这群娃娃,只是里面却传来天子不愠的声音:“不必解了,赐羽林监剑履上殿,速速来告诉朕,未央失火为何连建章也封闭了?莫非是波及到了宗庙?皇后可还安好?”

    这一催促,看来皇帝啥都不知道,让任胜更加安心,只是迈过殿门时,却忽然瞥到少年侍从史丹那张紧张到几乎要窒息的脸,还有他死死放在剑柄上的手!

    “不对!”

    任胜当初好歹是帮大将军霍光搞情报工作,调查过石显之案的,此刻一个激灵,脚从门槛缩了回来,就要往数十步外的殿门跑!

    这下皇帝的侍卫们急了,喊着“抓住他!”追了过来,场面一时乱糟糟的,唯独刘询却仍坐于席上不挪半步,他相信自己的侍从们。

    而辛庆忌更是从柱子后面冒出头来,手持一张弓,便要将任胜射杀!

    “子真,生擒!”刘询连忙止住了他的杀心。

    这让辛庆忌迟疑了一下,加上大晚上场面又乱,竟是射偏了半寸,只中了任胜的手臂,疼得他哇哇大叫,脚下速度却是不减。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任胜要跑到殿门处时,将他引来的金安上也正好在此,与刘安民与其余数人并列拦着殿门。

    看着身后追着一群少年的任胜那求助的眼神,又念到兄长金赏对自己说的话,只觉得跑过来的不是任胜。

    而是一枚会走的列侯之符!

    金安上一咬牙,猛地迈步向前,赶在刘安民等人之前,一把抱住了任胜。

    然后,金安上便施展出了他们休屠金氏的祖传“胡投”手艺,也就是匈奴式摔跤法,在任胜脚下轻轻一绊,手臂发力,一声怒吼,将他整个人捽倒在地上!

    真像极了当年金日磾赤手空拳,将欲行刺孝武皇帝的马何罗从殿上一路摔到殿下那一幕!

    而十多名少年侍从,已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将任胜死死按倒在地上!

    ……

    也怪不得任宣迟迟不给任胜回复消息,因为此时此刻,霍氏宅第中,任宣和霍禹、山、云三人也在经历一系列的震惊和不可思议。

    本以为是政敌栽赃诬陷的事,居然是真的!

    “母亲做下如此大逆不道欺君之事,何不早告禹等?”

    霍禹最是哭笑不得,他是渴求父亲那样的权势,想做大将军,可让自己的儿子冒充太子做皇帝?这是想都不敢想的啊!

    霍山、霍云也面面相觑,只道:“此事肯定已泄露,那罗户卫与史高密会,而戴长乐逾墙欲走,天子移驾建章宫却不带皇后……”

    那明明是皇后自己心虚不敢跟着去,而戴长乐也出人意料的硬气,不管任宣让人如何拷打,就是不松口说出天子的打算,最后竟乘着不备,咬掉了自己的舌头——死不了,只是不愿扛不住时泄密而已。

    越是不说,就越让人害怕,总之已经捅大楼子了,霍禹喃喃道:“母亲啊母亲,你害死吾等了!此大事,诛罚不小,奈何?”

    “事到如今,还能如何?”任宣真是服了这一家人,又恨不得立刻拔剑将一切的罪魁祸首,这会还在那振振有词,说什么这是为了霍皇后好、为霍氏好的夫人显斩了。

    但他作为大将军生前最器重的几个亲戚之一,又经历过金城西羌、西域天山之战的大场面,第一个冷静下来:“不论此事成与不成,霍氏欺君谋逆之罪,都已坐实。”

    亏任宣先前还犹豫着劝霍禹,觉得大将军的时代恐怕再不能有,先前把持的国家权柄、生杀予夺,应该陆续放弃一些才对,否则天子再与霍家有亲,时间久了也会不喜。

    至于百官以下只事奉冯子都、王子方等霍氏奴仆,根本不把丞相放在眼里这种事,更是不该。

    可三霍不听,终有今日大祸。

    作为霍光姐姐的儿子,他们家不同于金、张,从河东起就与霍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霍氏遭族,任宣也逃不了。

    一咬牙一跺脚,他忽然拔出剑来,猛地击在地上,让三霍勿要再在那鬼哭狼嚎,抱头痛哭,清醒一些!

    “我听闻,主父偃有过一句话,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

    任宣目光扫视几人:“于霍氏而言,今日之事,不过是将五鼎,换成了天子九鼎罢了!要么鼎烹,要么鼎食,皆取决于今夜!”

    “这……这不是谋反篡位么?”一家之主霍禹仍有些迟疑。

    “从夫人决意让皇后诈取霍氏子为太子那一刻起,吾等,都已在谋篡的路上奔走了。”霍山也醒悟了过来,沉着脸如是说。

    早在大将军出殡时就动过火并心思的霍云也拔出剑来,与任宣的放在一起,决定困兽犹斗。

    “然也,此时去向天子乞饶也已迟了,反正夫人做都做了,不如便做到底!乘着兵权还在吾等手中……”

    就差霍禹表态了。

    大将军的长子犹豫了许久,这才拔剑,却卡住了,连抽了两次才出鞘,微微颤抖着与三人放在一块:“那接下来,当如何做?”

    任宣自有主意:“建章、未央、长乐,三宫皆在霍氏诸婿手中,步兵营已封锁了建章宫。”

    “而长安城内还有北军中垒、射声、虎贲、屯骑四营,城外长水宣曲、池阳胡骑、越骑,校尉皆是霍氏故旧。”

    而皇帝不过身边数十少年侍从,任弘也只有几千民夫三河卒,不考虑天下人心向背,朝中大臣态度,以及在外的赵充国、傅介子以及西域北庭士卒的话,光就长安附近论,他们优势还是挺大的。

    任宣看向霍云:“冠阳侯立刻去调长水、胡骑、越骑三营,向长安聚拢。”

    接着是霍山:“乐平将虎贲营赶赴建章宫,让任胜以羽林卫配合步兵营,控制建章,软禁天子!”

    最废物的霍禹安排到的活最轻:“大司马将中垒营控制尚冠里诸卿,二府、九卿,尤其是看好富平侯张安世家,再派人去霸陵县白鹿原,取任弘家眷为质。”

    任宣深知这一夜的关键点,其实不在长安,所以他哪怕再恨夫人显,也得请她出面。

    “同时,还请夫人与皇后,亲自去长乐宫向太皇太后请诏,遣一有胆识又信得过的使者,以天子名义,去茂陵召任弘进京!”

    往后的事只能往后再虑,只要控制住天子,再杀了任弘杜绝这位天下名将的反扑,霍氏便还有活路!

    任宣阴**:“待任弘一到,便将其射杀,我亲自带着射声营,在未央北阙玄武门设伏兵!”

第449章 我有一剑(上)

    “什么,天子病笃?”

    夜漏未尽七刻,长乐宫临华殿,上官澹还在小睡,当哭哭啼啼和霍皇后和霍夫人忽然来此时,她连袍服都顾不上换,只随意披了件襦衣,来见自己的外祖母和“皇孙妇”。

    然后就被告知了这个消息。

    “我去看看陛下。”上官澹一惊,下意识就要移驾,却被霍夫人拦住了。

    “陛下已不省人事。”这个闯了弥天大祸的老太太胆子确实大,霍皇后已经慌得说不出话了,夫人显却还能信口雌黄。

    上官澹心中怀疑,是么?若真如此,本该在天子身边守着的皇后,为何会出现在长乐宫呢?而且上官澹记得,皇帝是去了建章宫避暑吧……

    夫人显继续道:“而霍氏诸婿逮捕了几个想要逃出宫的天子近侍,得知陛下一旦驾崩,任弘便要与大臣勾结谋反,立皇长子为帝,欲灭霍氏!”

    这脑回路不知她是如何想出来的,真是叫人吃惊,逻辑混乱,不知所云,上官澹是半个字不信,但又瞥见殿外兵器影子绰绰而动,长乐宫卫尉士卒披甲而行的声音不绝于耳,确实是出大事了。

    “要谋反的,怕不是霍氏吧?”这个想法吓了上官澹一跳,她可是经历过两次宫变的。

    一次是霍光诛上官,灭盖主,那时候她还小,作为差点被殃及的池鱼,在遭人拖走前,被霍光保了下来。

    第二次是霍光废刘贺,她是霍光手里的王牌,一切诏令都以太后名义发出,占尽了名分大义。

    如今,霍家又要用上她了么?

    霍夫人又握住了太皇太后的手,十分急迫:“澹澹,你是霍家所立,一旦霍氏出事,你也逃不脱干系!”

    其实不然,上官澹却知道,她的地位是源于驾崩的孝昭皇帝,早已不是做皇后时,说废就废了。只要大汉还以”孝“治天下,就算皇帝以后不认孝昭这个皇祖父,也要顾念着辈分,对她敬重有加。

    这时候,长乐卫尉邓广汉也与北军使者任宣进来请命:“事急,还请太皇太后下诏,召任弘入未央!”

    “大胆!我未召汝等,汝等焉敢入殿来?当这是私家府邸么?”

    上官澹板起脸,呵斥了这两位亲戚,让他们讷讷而退。

    假装生气这当口,却又暗暗思索,看这样子,果然是霍氏要抢先动手了,但究竟是为何?上官澹想不通,虽然近来天子有些小动作,但表面上,对霍氏还是尊崇宠信的,以上官澹对霍禹等人的了解,除非天快塌下来砸头顶了,否则他们依然会耽于富贵,自矜而无觉才对。

    或许是出了什么意外,让霍氏和天子的矛盾忽然加剧?

    猜不透啊,毕竟她也算聪明人,如何猜得到霍夫人那秀得霍家全体肚子疼的骚操作。

    若是霍光还在,上官澹会毫不犹豫遵命办事,她虽然心里有点恨外祖父,却不得不承认故大将军的心思缜密,两次宫变步步为营,兵不血刃。

    可如今,霍光不在了,虽然宿卫武装多在霍家人手里,但……

    “诸霍不如诸吕远矣,焉能成事。”这是上官澹对亲戚们的评价。

    而外头的西安侯任弘,可比吕后死后率先起兵的齐王可怕多了,赵充国、傅介子等则如绛、灌,张安世、苏武等如陈平,上官澹不觉得霍家能斗得过这些人,哪怕得逞一时,一旦在外的将军、诸侯举事勤王,也终会败亡。

    退一万步,即便赢了,霍家再废立一次,她不过是从太皇太后,变成太皇太太后,再涨一个辈分

    若是输了,她就要跟他们一起万劫不复?

    上官澹心思已定,但形势比人强,霍夫人渐渐失去了耐心,语气已经不再是请求,而是威逼了,若是上官澹拒绝,外面的任宣等人恐怕会再度入内,翻脸夺印。

    于是她做回了那只在霍光面前听话的小兔子,笑着抚着外祖母那双老手:“外祖母勿急,我这就下诏。”

    上官澹却是想起当初任夫人瑶光入长乐宫闲谈时,说起任弘在西域写藏头诗给吴宗年之事,她或许也可以……

    但霍家有任宣拿主意时显然不会这么蠢,诏令已经让门客文人拟好了,只需要太皇太后盖了印即可。

    这就没办法了,上官澹只能用印时故意偏了一点,但又觉得无济于事,不免悻悻。转念一想,在将诏书交给任宣后,却热情地挽留起了霍氏母女。

    “我早先听人说,未央起了火,今夜恐怕难以消停,皇后也别回未央了。”

    “外祖母亦然,尚冠里中也不安全,还是留在长乐宫中过夜,外有长乐卫尉守卫,自当无事!这是大汉,最安全的地方!”

    霍成君早就六神无主,别人说什么是什么,只一直在哭,霍夫人却又想到一事,站起身狠狠道:“那许婕妤与长公主、皇长子在未央以北的桂宫,得速速派人去执了!”

    她早就看那个皇帝发妻不顺眼许多年了,甚至起过将其母子毒杀的打算,只是皇帝纳霍成君入宫,又十分宠爱,冷落了许平君母子,这才作罢。

    对太皇太后来说,这却是瞌睡来了枕头。

    “外祖母安心。”

    上官澹笑道:“我立刻派傅姆和壮婢去将那许平君母子三人擒来,囚于长乐宫中!”

    ……

    太皇太后的诏令到手,而派去茂陵的人也挑好了,却是少府便乐成。

    少府便乐成战战兢兢,他是霍氏铁杆党羽之一,本是小户人家,却被霍光提拔,后来还参与了废刘贺之事,混了个关内侯。

    任宣用其家眷作为人质,威逼利诱便乐成道:“少府勿疑也,按诏令宣读即可。”

    但他仔细想了想后,又担心任弘多疑狡猾,毕竟是”沙漠之狐“啊,从来只有任狐狸骗人,何时被人骗过?

    于是,任宣又为便乐成安排了十余名随从,皆黑衣带剑,却是当初田延年为大将军豢养的死士,霍光未将其尽除,留了一部分给霍云,眼下便派上了用场。

    在众人乘车马向北行时,任宣叮嘱了为首的死士道:“任弘狡诈,汝等换上小黄门衣裳,暗藏匕首,在便乐成宣诏,任弘下拜时,便持刃而上,若能生擒则执为人质,若是不能……便让他当场毙命!”

    ……

    夜漏未尽六刻,长乐未央西南方数十里外的建章宫,正在经历一场剧变。

    “任胜与霍禹欲反,擅自举兵封建章宫,更欲行刺陛下,为侍从金安上所擒。”

    “汝等亦多为霍氏旁支、河东吏子,然不涉谋逆之事,皆得赦免,若愿护卫天子,事后更有金帛爵禄之赏!”

    羽林卫里虽然也有霍氏死忠,但大多数人亦是随风而动,更何况今夜之事,霍家自己都猝不及防临时发难,更别说跟他们通气了,在见到天子仪仗出现,略一迟疑后,纷纷下拜以示忠心。

    辛庆忌被刘询任命为羽林监,金安上为副,中层军官也统统换了个遍,由侍从们顶替,算是勉强掌握了羽林卫这一寥寥数百人的武装。

    不过,也有冥顽不灵的分子逃走,通知了建章宫外的步兵校尉,眼下他们已经封锁了建章宫,进至建章宫殿区以北的太液池,只是没胆量杀进来。

    “陛下,步兵校尉乃是故大将军孙女婿王汉,鸡犬尔!”

    六年过去,昔日封侯时还才弱冠的辛庆忌也二十一岁了,他家族与之决裂,朝廷又不放他去西域,这位大汉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军功列侯无所事事,纵马游于关东,又听了西安侯的建议,去河间国学了几年左传。平日里言辞已颇有儒风,可骨子里仍是六郡良家子的气派,今夜便全显形了,下拜道。

    “臣率羽林骑百余人,为陛下讨之,驰入步兵校尉营中,夺其兵权!”

    随驾在建章宫的宗正刘德却以为不妥:“步兵营多为河东子弟,曾为大将军抬棺,与王汉皆是霍氏死忠,而反观我方,羽林卫刚刚易旗,也人心不定,太危险了。不如固守建章宫,等待西安侯增援。”

    他们对任弘,总是有迷之信任。

    接下来的事让刘德坚定了这想法,刘安民来报,说乐平侯霍山将虎贲营抵达建章宫东门,围住了高大的别凤阙,外头的敌人兵力顿时加倍。

    辛庆忌以为,若是久待反而会为贼人所围,不如由他带人进攻步兵营,冲开一个口子,让天子脱险,去北方茂陵县调西安侯的三河卒平叛。

    他与刘德争执之时,刘询却只是静静听着,忽然道:

    “朕不会留在建章。”

    辛庆忌大喜,而刘德大惊。

    “但也不会‘北狩’茂陵。”

    辛庆忌一愣,那要去哪?

    刘询向东一指:“东方是何处?”

    建章宫中的东方是别凤阙,铜凤凰正对的地方,亦有一片广袤的宫室和高高的墙垣,长达二十里的飞阁辇道连接着未央宫,未央之外,则是天下第一大城。

    “东方是未央宫,是长安城!”

    “是朕的家,也是诸位家眷所在。”

    刘询将许婕妤和长公主、皇长子留在未央以北桂宫,本来是要在下手时转移到右扶风的,如今事发突然,她们却是陷于城中了,而羽林卫们虽愿反正,但显然都面露担忧,强行带着他们离开,人心恐怕更加浮动。

    刘询反问众人:“丈夫焉能弃其家,而天子,又岂会在危难之际狼狈离都而遁?”

    “春秋时,季孙氏作乱,鲁昭公弃国走齐,为齐景公所笑。”

    “蕲年宫之变,秦始皇帝冠而带剑,亲自平定嫪毐之乱,遂有一统**之志。”

    刘询目光炯炯有神:“如今东方飞阁辇道上,不过霍山所将虎贲营,多车兵而少步卒,而光禄勋亦在未央宫中。”

    辛庆忌听出了他的意思,劝道:“陛下,千金之子,不坐危堂,让臣去吧!”

    “不,朕得亲自去。”

    刘询摸着腰间的佩剑,这却并非高祖斩蛇的天子剑。

    他说过的,今夜,他要用庶人剑!

    庶人之剑,蓬头突鬓,垂冠,曼胡之缨,短后之衣,瞋目而语难。无异于斗鸡,一旦命已绝矣,无所用于国事。

    但流血的政变中,有时候靠的,就得是一股斗鸡之气!相击于前,上斩颈领,下决肝肺!而若是这股气一旦泄了,也就输了。

    大义在皇帝这边,万万不能露怯。

    刘询拍着辛庆忌:“新阳侯,西安侯那句话说得好啊。”

    “男儿,应是重危行!”

    “臣愿为陛下前锋!”

    辛庆忌肃然应诺,愿为天子前驱,周围金安上等人激情也被点燃,齐声领命。

    被霍光压制多年后,久违的少年意气在汉家天子胸襟中翻滚,刘询大笑道。

    “诸位,磨砺好兵刃,穿好甲胄,平旦一到,便随朕举天子仪仗出别凤阙东行,击破霍山,夺回未央宫!”

    ……

    ps:第二章在0点前。

第450章 我有一剑(下)

    便乐成在霍氏死士威胁下,赶得很急,夜漏未尽六刻出发,平旦前两刻就抵达了茂陵,拉车的马跑得气喘吁吁,而离茂陵县驻地还老远,就被巡逻的甘延寿给发现了,将一干人等统统带回。

    甘延寿只碍于便乐成所持节杖,又号称有皇帝使命在身,未贴近搜身,但还是只将他带到大将军墓外的三河卒营地辕门处就不让进了。

    而任弘也被喊醒,在里面远远作揖,又抬眼瞥了一下便乐成所持节杖顶上旄羽颜色。

    嗯,黄的。

    任弘了然,便唤来甘延寿,在他耳边说了如此这般,旋即一笑,站在辕门内,游熊猫等护卫挡在面前,大声道:

    “少府见谅,治民夫亦如治军,不敢大意,敢问所来何事?莫非是长安有变?”

    便乐成得伸长脖子才能看到任弘:“天子有恙,欲召西安侯入未央议事,事急,请西安侯让我入内宣诏。”

    “见谅,没听清,谁的诏令?”

    “天子与太皇太后之诏。”

    “信物呢?”

    “陛下所赐节杖在此……”便乐成举起了节杖。

    “不不不。”任弘摇头:“我与陛下约定,为防贼人作伪,但凡诏令,必以信物。”

    所谓信物有二,其一,当然是他们二人递纸条用的小锦囊了。

    其二,则是约好,天子的使者至,会将节杖上的黄色旄羽换成赤色的——大汉的节杖旄羽初为赤,直到巫蛊之祸,为了与卫太子刘据手里的家伙做区别,才易为黄。

    如今,巫蛊之祸里变成孤儿的刘询与任弘,却要将这色换过来了。

    就像将霍大将军时代的天,变成新时代的天一样。

    便乐成不知此事,更不知皇帝和任弘早就在算计霍家了,他都不用开口,持节往辕门外一站,任弘就知道他是敌是友。

    眼下便乐成被任弘问得张口结舌,暗觉不妙,只改口说是天子病笃未来得及给信物,是太皇太后派他来的。

    任弘的回答更气人了,他居然笑道:“我只识天子,不认太皇太后。”

    虽然见了几次一身孝是挺俏丽的,但只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而已,更何况还是霍家外孙女,信不得。

    任弘收起了笑,冷冷道:“自然,更不认霍氏伪诏!”

    此言一出,便乐成身后的几名霍家死士知道事不可为,忽然暴起向前,竟欲拼死一搏。

    但任弘早就让甘延寿在旁准备,此刻便带着亲卫们持大戟上前拦下,一番以多欺少的打斗后,一戟一个捅死在地上。

    唯有一个死士临死前猛地朝辕门处任弘方向投掷一物,却为游熊猫持盾挡下,那东西力道很足,震得老游手掌发麻。

    等将那兵器拎起来用火把一照,不由倒吸凉气,竟是一枚小铁椎,起码十多汉斤重,碰到一下都要骨折。

    真巧啊,你也用铁椎?你也想做朱亥?

    任弘不由失笑,走近被甘延寿按倒在地,脸色惨白连连讨饶的便乐成。

    “少府,多谢你,大老远老通知我长安出事了,否则弘非得天亮才知,你真是大汉的大忠臣啊!”

    他一挥手,吩咐甘延寿:“君况,你力气大,将少府的手指从左手小指开始,一根根掰断!将能问出来的事,统统掏出来!”

    ……

    “君侯要做何事?”

    少顷,右都水陈万年,以及茂陵县令、尉被召来,战战兢兢站在营中,被任弘的命令吓到了。

    任弘却是面色如常,虽然离约定好举事的时候还早,但这种大事临了了因几个小人物而出现意外是常有的事,相比于千里戎机,与匈奴人在草原周旋捉迷藏的惊险,远不如也。

    他只对众人道:“霍氏谋逆,欲行不轨,天子被困建章宫,本将军欲开茂陵县武库,调三河卒与民夫南下勤王,需要诸位协助。“

    这可将几人吓到了,茂陵县令胆子大点,结结巴巴道:

    “霍氏谋逆,君侯有依据么?”

    “少府便乐成的口供便是证据。”

    任弘让自己的副手张彭祖将便乐成招供的一一说了,虽然模棱两可,但霍家反迹确实已现。

    “但君侯没有虎符。”茂陵县尉则是个认死理的人,掌握着武库的钥匙,而虎符是大汉调兵的凭证,左在君,右在将,若是要将驻军调往他处执行任务,五十人以上,必会君符!

    而任弘要调的,可不是五十人,而是足足八千人的三河卒啊!

    “都这时候了,事急迫,远甚于烽燧之事,当从权。”还是右都水陈万年机灵,看着左右任弘亲信面色不善,连忙站队。

    岂料,任弘和刘询,连这一点也早就考虑到了。

    “没错,我是没有虎符。”

    天子没有将虎符连带信物送来,说明建章宫恐怕真被包围了。

    “但我,却有另一物,可代虎符之效。”

    任弘站起身来,伸手摸到了挂了好几个月从未抽出过的佩剑柄上,吓得陈万年两腿一软跪了下来。

    他还以为西安侯要当场杀人立威,强开武库调兵了。别啊,要杀杀多嘴的茂陵县令、尉,跟他没关系,西安侯说啥他都是拥护的。

    然而当任弘抽出佩剑后,众人却惊呆了。

    开匣拔鞘,辄有风气,出鞘后此剑光彩照人,刃上若有霜雪,而剑柄上有七彩珠九华玉以为饰,真是华丽无比,让他们都看愣了,西安侯的佩剑如此花哨的么?

    然而比起剑本身,它的名头更加唬人。

    任弘执剑扫视众人:“吾有天子所赐!”

    “高皇帝斩白蛇剑在此!”

    “尔等还不稽首拜之?”

    ……

    陈万年等人都惊吓到了,他本以为,天子最多将常赐出征将军的“尚方斩马剑“给予西安侯,有犯令者,听其专杀。

    但却万万没料到,连天子剑都赐了!

    大汉的天子剑乃是高皇帝昔日微时所佩三尺剑,传说曾于泽中斩白蛇,吸取了白帝之子的精华,故有天命在焉。高祖灭项羽、诛彭越、平英布、杀韩信后天下大定,“斩蛇剑”作为国之重器被藏于宝库之中。

    当然,原本一柄普通铁剑,就慢慢被神化和加工成了现在的模样,早就失去了实际的用途,只当成开国神器,地位不亚于传国玉玺。

    而到了孝景时,为了平定七国之乱,以示对太尉周亚夫的信任,遂将斩蛇宝剑赐于周亚夫,以示其专征伐。

    到了孝武托孤时,也以斩蛇宝剑赐霍光,使之主天下,遂成定制——刘贺、刘询登基时,都要经过一番将斩蛇剑赐给大将军霍光的仪式。

    如此算来,霍光三次受斩蛇剑,铁打的大将军流水的皇帝,着实可怖。

    不过在大将军临终前,此物就从幕府取回,由他在病榻上亲手还给了皇帝,算是将兵权拱手奉上,而后不久遂薨。

    这几个月来,天子只拜了两位大司马,大将军之职空缺,遂宣布将斩蛇剑与随侯珠、玉宝壁、周康宝鼎立四祠于未央宫中。

    如今却为何出现在了任弘手里?

    “此乃先前天子于温室殿密赐!”

    张彭祖捧着真正的剑匣:五色琉璃匣出来,说明了情况,还念了一份皇帝几个月前就交给任弘的密诏。

    “天子知霍氏密谋作乱,心忧之,遂令西安侯勒三河兵于茂陵,以备不测,又戎服盛装,端坐温室殿,使西安侯由西入殿,叩头四拜,承制以斩蛇剑授之!曰:从此下至渊者,将军制之!犯令谋逆者,汝实征之!”

    “圣天子在上,早料到霍氏反迹,只不忍诛杀,望其悔改,岂料竟真行此大逆之事,今日弘不得已征兵平叛。”

    将国之重器直接交到手里,这算是刘询给予任弘最大的信任了。

    任弘虽是姑父,当不能辜负这信任,眼下刘询可能陷入险境,速度得快些,他将斩蛇剑捧在手上,扫视三人。

    “茂陵县令、尉,这武库,还开不开得?”

    县令、县尉不敢抬头,好似生怕被斩蛇剑的光芒闪了眼:“下吏亲去为君侯推门!”

    “陈都水,这三河卒,还调不调得?”

    陈万年三拜稽首,只觉得这是千载难逢的上位机会,声音都嘶哑了:

    “下吏立刻去为君侯召集士卒!晓之以利害!”

    ……

    过去四个月,任弘几乎掏空了右扶风的府库,三日一顿肉汤,五天一顿老肥肉,加上一个月一回的赏赐,又派人宣扬“天子予汝衣,天子予汝食”,已经把人数剧增到八千人的三河卒养得“忠心耿耿”。

    又听闻平日铲一年土的钱,今夜只要跟着西安侯勤王救驾,就能到手!

    “平叛立功者更可跻身朝堂,加官进爵!”

    大汉惯例,富裕人家都出免役钱,或者找人代替自己服役,能亲自来茂陵干累活的,基本都是普通人家。阶级飞跃的机会就在眼前,岂能不珍惜?

    加上为天子勤王救驾大义名分在。

    又有百战百胜的西安侯带着。

    “干了!”

    而茂陵县令、尉也将武库们大开,将成捆的戈矛搬了出来,虽然甲兵只够武装小半的人,弓弩这些还不是人人都会用的,但其他人只着粗糙的布衣,手持锸、铲等工具,真有种当年刘邦起义之初,斩木为兵揭竿为旗的感觉。

    当茂陵豪强从县令、尉处打听到霍氏作乱,西安侯要南下勤王时,想到平日西安侯便多次宴请他们,竟有不少发动了家中门客舍人,由五陵少年带领,组成了一个骑队。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有诸位相帮,何惧平叛不成?”

    任弘也不拒绝,因为大将军施政偏严苛,而霍家人行事霸道,豪强们是厌恶霍氏的,他只留了一部分人看住茂陵霍光墓,任何人不得破坏。

    反叛的是霍家,而与霍光身前无关,这点得从最开始就捋清楚。

    相较于霍氏临时反叛的慌乱,西安侯这边,似乎有点太从容了,调兵遣将有条不紊,或是他对皇帝那边也信心十足。

    陈万年、张彭祖等都暗暗道:“安西将军果有大将之风,泰山崩于前而不惊。”

    平旦时分,天色开始微微变亮,而三河卒和民夫们也集合在了茂陵县南,天明行军,张彭祖带队为前锋,自己则坐镇中军。

    而这几刻时间里,对面也知道诱任弘入京的计划失败,亦在积极调兵遣将,斥候去渭水边看了一圈后回报,说几支军队正聚集到渭南。

    “看清楚旗号了么?”

    “有旗帜为后羿张弓射日。”

    张彭祖一一说了出来:“是任宣的嫡系,射声营。”

    “有旗帜状若为奔马。”

    “是驻扎在宣曲的长水胡骑。”

    “有旗帜为壮士赤足而行。”

    “是驻扎在长安东南的越骑营!”

    三个营,三千余人,看似人数比他们少,但对方,可是大汉最精锐的北军啊,甲兵精良,训练有素,好在另一支胡骑营在左冯翊池阳,一时半会过不来。

    “北军?真是孽缘啊。”

    任弘不由失笑:“二十多年前,我的祖父任安,是护北军使者,他受卫太子之符,却勒住了北军,没有卷入叛乱。”

    任安没做选择。

    或者说,他已经看清了卫太子必败,却又过不了欠卫氏那份情,只能摸着良心,选择两不相帮。

    任弘抬起头,看向天空,喃喃道:“任少卿。”

    “你当初没得选。”

    “而这回,就由我来做‘好人’吧!”

    此时,天色大亮,他们已经抵达细柳营,能看到渭水对岸的“叛军”阵列了,平素整列肃整的北军三校,今日却乱糟糟的,恐怕也是仓促拉出来的吧。

    一回头,额,三河卒和五陵儿们的阵列好像更乱,这是一场菜鸡互啄么?

    倒是甘延寿请战:“彼辈三军狐疑,阵而不齐,喧嚣不整,可薄可欺,下吏请为君侯陷之!”

    “善,君况为我拿下便门桥,先夺其气!”

    甘延寿应诺,而任弘亲负斩蛇宝剑的五彩琉璃匣,纵马掠于阵前,这一刻恍如河湟之虎附体,为众人鼓劲,有此开国神器在,起码士气+3。

    “昔日高皇帝带三尺剑立不世之功,扫平天下。而今日有陛下所赐斩蛇剑在,剑上有高皇帝之灵庇佑吾等!诸君并力南下击破叛军,勤王救驾,待扫平叛乱,灌、绛诛吕之功,触手可得也!”

    “大义,在我!”

    ……

    ps:《西京杂记》卷一:“高祖斩白蛇剑,剑上七彩珠九华玉以为饰,杂厕五色琉璃为剑匣。剑在室中,光景犹照于外。与挺剑不殊。十二年一加磨莹,刃上常若霜雪。开匣拔鞘,辄有风气,光彩照人。”

第451章 两朝开济老臣心

    平旦时分,尚冠里苏武宅。

    “大人,家中的舍人以及仆从三十四人,都已集合在庭院里了。”

    苏武的儿子苏通国是有些胡人容貌的,毕竟他母亲乃是胡妇,与白发苍苍,目光坚毅的父亲不同,他年才二十余岁,眼中带着担忧和困惑。

    在苏武在腰上挂佩剑要出门时,苏通国忽然下拜劝道:“大人!”

    “昨夜,霍氏忽以中垒营围住了尚冠里,又遣骑从于里中大呼,言城外有叛乱,不许里中诸公出门,违者或会误伤,如今不知宫中具体情形,父亲何必贸然出去犯险呢?”

    经过这几个时辰,一些消息还是多多少少打听到了,苏武摇头:

    “霍禹言天子有恙,但我前几天还见到陛下红光满面,他又不似孝昭皇帝有心疾,岂会忽然有碍?又说任弘带着茂陵的三河卒造反作乱,我深知道远为人,为大汉开边不惜劳苦,麾下将吏也尽是忠良,又与天子相善,岂会糊涂至此?”

    他冷笑道:“依我看,谋反的,是那些欲借累世之威,恃阖族之强,贼害忠良,弃绝王命之辈!”

    说的就是霍家,苏武只为霍光不值,正如他那一日与霍光所言,大将军生前确实做到了“不负社稷”。

    可瞧瞧他的妻子侄孙们,又做了什么?

    苏通国更着急了:“正因如此,彼辈必会嫉父亲这种忠臣如仇,此时出去,犹如以肉躯冒白刃,何必呢?”

    他指着对面的富平侯张府:“骑将军是有屯兵的,但富平侯府却无一人出来,丞相、御史大夫亦如此,大人只是外朝九卿,何苦出头?”

    张安世果然在混乱中,又选择了“躺”,反正他那过继出去的张彭祖已经站队,按照张家的套路,这位车骑将军是不会有动作了。

    苏武道:“富平侯自有富平侯的考虑,但苏武,是非得出去不可的。”

    “老夫是孝武、孝昭之臣,加上我父,如今侍奉汉室已四代天子,逢此大乱,焉能坐视不管?”

    苏通国声音也大了起来:“恕儿多言,我以为,大汉的皇帝,对苏氏并不好!”

    他说道:“儿在匈奴时就听坚昆王说过,先前伯父苏长君(苏嘉)为奉车都尉,随从孝武至雍宫,因为马匹受惊,天子扶辇撞到柱子折断车辕,伯父被指控为大不敬,伏剑自刎,孝武赐钱二百万作为丧费。”

    “而后来,仲父孺卿(苏贤)为郎官,随从孝武祠河东后土,手下宦骑与黄门驸马争船,把黄门驸马推到河里淹死了。宦骑逃亡,皇帝下诏让仲父追捕,却没抓到,仲父惶恐服毒自杀。”

    犯的其实都是小事,罪不至死,但放在孝武晚年薄恩寡幸,法令无常,大臣无罪夷灭者数十家的背景下,苏武的两位兄长算喜丧了,可想而知生于那个时代的惶恐。

    也可以反推,能待在这样的汉武帝身边三十年而不犯一错的霍光,有多谨慎。

    苏通国道:“父亲也一样,被匈奴扣留十九年,回来后,赐钱才两百万,位不过典属国,兄长也被……”

    他说起来还为苏家不平,先前苏氏就因卷入霍氏与上官氏的恩怨里,死了一个儿子,如今苏武还要舍身赴难么?

    “父亲不欠天子什么,是刘氏欠我苏氏……也欠坚昆王!”

    因为从小生活在匈奴,受李陵影响,苏通国对君、国没有太多感觉,匈奴单于庭的斗争,其余诸王是看戏的,谁赢了都一样,这趟浑水根本没必要掺和。

    苏武看着儿子,叹息道:“你却是想茬了,我虽留匈奴多年,但并无什么能力功劳,位九卿,爵列侯,皆为天子所成就。臣事君,犹子事父也,所以李陵对孝武皇帝有怨恨,但陛下逝世时,我悲痛欲绝,不止是悲世宗皇帝驾崩,也觉得我此生再也不能归来向他交付使命。“

    “而今日之事,非独为刘氏,而是为大汉。”

    苏武道:“从孝武晚年天下板荡至今小安,外抚四夷,是孝昭和今上垂拱而治,而大将军殚精竭虑的结果,来之不易啊。但安之难乱之易,十八年成果,一夜之间就能毁掉。”

    他看着儿子:“汝可知当初,我为何给你取名通国?”

    苏通国道:“往来不穷谓之通,大人是想回家。”

    “不,这个通,意思是知,是明。”

    苏武拍着仅剩的独子道:“你现在回来没几年,还不解大汉,但为父希望,那个孝武期盼,大将军奠基,而今上与西安侯要勾画出的新大汉,我或许看不到了,你定能看到,并像为父一般,知之爱之惜之,在有人欲乱这天下时,能站出来!”

    言罢,苏武走到了院子里:“老夫巫蛊时不在,未能阻止父子相残的惨剧,可今日,却非要出去管一管。纵是杯水车薪,但至少,要将这杯水泼出去。若能阻止大乱,虽蒙斧钺汤镬,诚甘乐之!”

    他扫视院中的数十家仆门客,笑道:“诸位,出了这道门恐怕就要冒矢石而行了,汝等愿随苏武去犯险么?”

    众人皆朝苏武作揖,仆从性格也随他,无需多言。

    “大人,纵要出去,也披上甲,戴上胄吧!”

    苏通国追了上来,他已经在肩膀上挎了一张弓,要陪伴父亲左右了,手里还端着一顶胄——这还是苏武的父亲苏建的。

    苏武却拒绝,他的话,若换别人来说显得有些迂腐,但苏武说来却一点也不觉得怪。

    “这是长安,在天子脚下,是大汉都邑。”

    “不是匈奴,不是敌国!”

    白发苍苍的老臣穿戴一身朝服衣冠,推开门,带门客仆从们出了家,行走在惶恐不安的尚冠里中,他虽然拄着杖,但每一步都是执拗和无畏。

    “我不着甲!”

    ……

    “又被卷进去了。”

    许广汉哭丧着脸,被中垒营的人揪出家里,推攮着走在尚冠里中时,嘴里只喃喃念叨着这句话。

    虽然一直是小人物,但他偏就倒霉,每次宫变都会卷进去。

    第一次是巫蛊之祸后,他那会才三十出头,意气风发,担任昌邑哀王刘髆的侍从官,随御驾到甘泉宫,因为喝醉了酒误将别人马鞍放到自己马背上,结果被判为盗窃,罪当死,最后下了蚕室——事后有人跟他说,这是孝武为了警告昌邑哀王,故加重对他的处罚。

    而他进宫当了宦者丞后,又遇到了上官桀谋反案,许广汉负责搜索上官桀在宫里休息的公馆,结果未能找到密柜里“几千条绳子”,又被贬为暴室啬夫。

    自从女儿嫁了皇曾孙后,他家才算时来运转,许平君生长公主、皇长子,入宫为婕妤,天子后来虽然冷落了许平君,但对许家的恩裳却从未断绝,不但追封许嘉为关内侯,还封许广汉为昌成君,无列侯之名,而有列侯之实利。

    他也不用在掖庭当差了,天子将那座早年在尚冠里的院落给了许广汉,又赏了十几个仆从,只需要舒舒服服养老即可。

    但树欲宁而风不止,今夜长安忽生变乱,霍禹带着中垒营包围了尚冠里,又指名道姓要逮捕许广汉。

    他面色惨白,但眼下最担心的,还是女婿和女儿的安危,嘴里不住跟押解他的年轻士卒说道:“吾乃天子妇翁,许婕妤之父,皇长子的外祖父,大汉的昌成君,汝等凭什么抓我?”

    “抓的就是许婕妤之父!”

    霍家的奴仆如此说,但中垒营的北军吏卒却觉得理亏,只挠挠头说依上命行事,大晚上睡得好好的,忽然来这么一出,他们自己也慌得不行。

    就在许广汉要被押出尚冠里时,却打对面走来了另一群人,为首的竟是拄杖朝服衣冠的苏武,苏通国持弓走在一旁,让人诧异的是,还有更多的人在苏武一一叩门请求下,走了出来。

    有丞相丙吉,京兆尹赵广汉,还有御史大夫于定国,于定国显然是喝了很多酒壮胆而出的,都和苏武一样,穿着上朝的衣冠。

    他们的家仆随从加起来,起码三四百人,都手持守户的棍棒和拍髀环刀。

    中垒校尉,中垒营的士卒有些迟疑,他们手里的矛戟锐利,一阵弓矢就能让这群家丁抱头鼠窜,但却不敢下手,尤其是领头的老苏武。

    长安城中,谁人不识苏武,谁人不敬苏武?他一身皂服戴进贤冠,未着寸甲,但却昂然行于最前方。

    苏武不需要甲胄,那一身浩然正气,就是他的甲!

    中垒营的吏士们终究没敢对老臣苏武和二府动手,就让众人走到近处,老苏武对众人喝道:

    “放开许伯!”

    这一声让所有人停下了脚步。

    赵广汉则紧随其后,板着脸一通呵斥,以廷尉律令恐吓之:

    “汝等无有天子号令调遣,却竟敢持兵刃包围丞相、御史大夫府邸,又挟持皇长子的外祖父,是欲谋反么?这可是夷三族之罪,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丙吉就不一样了,他上前来,和颜悦色,竟能认出中垒校尉军中不少军吏来,一一点了他们的名,问起家人来,甚至能捋着各自的家世,皆世代为吏的吏子。

    毕竟是能数刘贺三千条罪状的,记得几个后生的家世算啥啊。

    “何苦今日从逆,坏汝家数代忠良之名?”

    赵广汉与丙吉,唱红脸的红脸,唱白脸的唱白脸,加上苏武的威望在。在老臣们劝说下,这些押送许广汉的中垒营士卒竟纷纷放下了兵刃,给许广汉松绑,后悔不已。

    但这时候,尚冠里却大门打开,更多持刃兵卒随之而入,当前一人气急败坏,要中垒营吏卒们将在场所有人,不论丞相御史大夫还是苏武,统统逮起来!

    却是大司马左将军霍禹,在他身旁之人,竟是沉着脸的前将军、龙额侯韩增!

    ……

    家丁武装毕竟比不了北军的精锐,在其强弓劲弩的逼迫下,一行人被围在了尚冠里入里处的开阔地上,面迎锋利的矛尖,背靠着这“大汉第一里”的里约:

    “里中皆冠带之族,世名忠孝!”

    霍禹也没料到朝臣们居然不顾威吓,在苏武组织下串联起来与自己为难,还在强调自己是“平叛”而非谋逆,要挟持他们去霍氏控制的长乐宫——他们已经听闻皇帝掌控建章宫羽林卫的事了,一边加紧派人手过去围困,只说天子为任弘部将新阳侯辛庆忌挟持。

    “诸公,天子病笃,眼下太皇太后称制,还请随我去长乐宫中听诏!”

    但老臣们却无人信他,哪怕是霍光旧僚的丙吉,当初敬的也是大将军本人,却从未将他儿子放在心上,皆缄默不言,看来霍禹只能用强了。

    倒是苏武看着霍禹身边,显然已经站好队的韩增感慨,大声道:“龙额侯,汝欲重蹈汝先祖韩王信覆辙,走谋逆错路么?”

    那是开国时的旧事,韩王信与韩信同名,乃是韩国庶公子,当年投靠高祖,因为雄壮勇武被看上,便封为韩王,后移国于代北马邑,希望韩王信能抵御匈奴。

    结果韩王信见匈奴强盛,加上朝中疑他,遂投靠了冒顿单于,并为其为前锋攻打太原,直接导致了白登之围。

    后来韩王信长期活跃在汉匈边境,引诱陈豨谋反,屡屡为匈奴向导入侵汉境,最后为将军柴武所斩。

    韩王信在投降匈奴时,于颓当城生得一子,故名韩颓当。三十多年后,韩颓当以匈奴韩王的身份归降汉朝,并在七国之乱里带着一支骑兵横冲直撞,立功为诸校尉之最,封为弓高侯。

    他的孙子韩嫣就不必说了,汉武帝刘彻在胶东邸时一起睡大的小伙伴,互知深浅长短。

    霍家决定仓促谋反,其他人任宣都料定无法拉拢,只能押到长乐宫关起来,唯独以为,如今中朝的二号人物,龙额侯韩增或许会站在霍氏一边。

    “龙额侯之父韩说为卫太子所杀,韩增的侯位,乃是大将军为其求得。韩氏与天子家有仇怨,而于霍氏有恩情,若霍氏倒台,天子翻起巫蛊旧账,韩增恐怕也要失势。”

    而韩增面对登门的霍氏说客,倒也干脆,让家丁仆从加入中垒校尉,帮霍禹安定城内秩序,眼下又随他来“劝”大臣们去长乐宫了。

    眼下,面对苏武的质问,韩增苦笑道:“苏兄,韩氏做错不止一次了,胡寇攻马邑,仆之先祖不能坚守,以城降之,反为匈奴将兵,与高皇帝争一旦之命,此一错也。”

    “仆之伯父韩王孙上学书相爱,得意忘形,僭越乘天子副车,得罪了江都王,遂为王太后所诛,此二错也。”

    “仆之父以校尉从大将军卫青有功,封侯,后为横海将军击东越,可谓战功赫赫。然在巫蛊中,戾太子使客为使者,矫诏收捕江充等。仆父疑使者有诈,不肯受诏,竟为太子之客格杀,他错了么?”

    韩增似乎在吐诉父亲之怨,刘氏之薄情。

    霍禹遂不疑,一挥手,让中垒营众人上前逮捕诸卿。

    “小竖子,大将军宣成侯一生英名,毁于汝手!”

    然苏武浑然不惧,面对明晃晃的戈矛,竟仍直直地朝前走,越来越近。

    中垒营的吏卒们怕伤到了他,竟被手无寸铁的老臣逼得步步后退,有人都快哭出来了,最后只好扔了兵器。

    “将苏武击晕带走!”

    霍禹被苏武骂得没脾气,对这位老臣他唯唯诺诺,对手下人却能重拳出击,勃然大怒,让身边的亲信过去责打逼迫中垒士卒!

    然而霍禹很快就说不出话来了,因为在他身旁的韩增看准这混乱的空隙,忽然纵马过来,一抽剑朝霍禹击来,干脆利落地伤了他的背,使霍禹跌落马下。

    然后霍禹又被跃下的韩增死死踩住,剑顶在他后颈上!

    “前将军,你这是……”

    “逆贼,闭嘴!”

    事发突然,霍氏死士、亲信皆惊愕,苏武等人则是大喜。

    “诸位,我的话,还没说完。”

    韩增面带微笑,上面有他先祖韩王信的狡黠多谋,亦有其伯父韩嫣的俊美,唯独少了其父韩说那稀里糊涂的倒霉运气。

    “仆父确实是错了。”

    韩增看着苏武、丙吉等人,说出了他憋了几十年的话。

    “但也非独是他错,巫蛊之祸里,所有人都错了,孝武皇帝、卫太子、卫皇后、任安、田仁、江充、刘屈氂……”

    所有的错误,导致了那五日的血流成河,长安数万人死难,导致了大汉数十年辉煌戛然而止,历史被硬生生撕裂成两截。

    “吾祖韩王信晚年也后悔啊,他说,仆之思归,如痿人不忘起,盲者不忘视,前人犯的错,韩增,不会再犯!”

    “今日,我韩增与二府、苏公、京兆尹等,会做对的事!”

    父辈的错误,由他们来纠正。

    韩增伸出左手,他的儿子韩宝上前,替他解下了护臂,再将衣裳猛地一扯,露出了满是疤痕的左臂来。

    韩增高高举起手,看着周围止住了行动,面面相觑的中垒营吏卒,大声道:“为霍氏者右袒,为大汉者,左袒!”

    声音回荡在尚冠里中,当太阳从地平线升起来时,长安城中,中垒校尉上千士卒,加上一千多名列位公卿的奴仆家人子……

    已尽为左袒!

    ……

    ps:今天只有一个大章,0点前写不完了,明天三更。

第452章 黄巾军

    政变内乱之时,双方旗号、甲胄服色基本相同,很容易弄混,长安城内诸卿是袒左以作为识别,那是周勃诛诸吕时的老场面了。

    而渭北这边,不知是任侯爷想创新还是另有打算,从茂陵出发时另外选了标识手段。

    “不如以白巾围臂或抹额。”

    这是陈万年出的主意,却被任弘否了,你是在给大司马大将军戴孝?还是在为不知安危的天子戴孝呢?

    “还是让众人以黄巾抹额吧,毕竟,我大汉就是尚黄色。”当时西安侯说完就笑了,也不知在高兴啥。

    黄色是太初改制后,土德大汉的正统服色,茂陵作为皇家守陵之县,黄布可多得很,就在发放武库兵器的当口,让三河卒们自己随便剪了剪,一支“黄巾军”便新鲜出炉了。

    于是此刻太阳出来后,却见渭水北岸一片黄巾,且三河卒们举着杂七杂八的武器,加上阵型也乱,吵吵嚷嚷,真像群反贼啊。

    然而他们才是皇帝的忠臣,且其中精锐亦有不逊于北军的实力,比如甘延寿。

    甘延寿请命为前锋,带着数十名他带来的安定、天水郡西凉铁骑老卒,皆骑良马,任弘又派了百多人随其,步骑人马皆披挂甲胄,一点前戏都没,直愣愣地就朝便门桥发动冲锋。

    而便门桥上,已有任宣派来的长水胡骑近百人在守,正搬运戎车作为壁垒,想要在桥上设一道防线。等身后数里外的射声营抵达,大黄弩一架,纵对面是百战百胜的安西将军,恐怕也不容易过来。

    胡骑最初是源自汉景帝、武帝两朝投降大汉的匈奴人,比如河西浑邪部。选其子弟习汉话者充为北军,相当于大汉版的瓦兰吉卫队,其中长水营驻长安以南的宣曲,胡骑营驻渭北的池阳县。

    几十年过去,这些在长安附近生活,世代为大汉天子当护卫的胡骑言语习俗都和汉人没太大区别,但祖宗的骑射老手艺却没丢。

    论训练,论装备,长水营都是一等一的精良,但唯独气势上差了些——很多人到现在还不明白发生了何时,忽然就打起内战来了,己方说任弘拥兵谋反,而对面则在叫嚷说霍氏谋逆。

    该听谁的?

    他们这边可没斩蛇宝剑提士气,迟疑之下,便在甘延寿带人冲过来时落了下风。

    “狭路相逢,勇者胜!”

    甘延寿手持大戟,挥舞如风,他身被厚甲,因为年纪轻,比打一阵就得歇一歇的韩敢当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管是马上马下,几无人是其一合之敌,这厮力气太大了,一力降十会,再加上任弘许诺的重赏之下,身旁众人踊跃向前,开始一点点夺取便门桥。

    长水胡骑仍有匈奴习性,不利,那咱就退走呗。现在情况不明,谁也不愿意稀里糊涂成了叛贼,于是随便放箭抵抗了一阵,就放弃了便门桥,连任宣派人让他们烧桥的命令都没执行。

    而长水胡骑们回过头时,亦看到了惊人的一幕:却见甘延寿亲自动手,开始搬横在便门桥头的戎车,因为力气太大,竟是不用人帮,直接生拉硬拽,将其一辆辆搬开。最后又好似示威般扛起一匹死马,走到桥边,直接扔下了渭水里!

    “这……还是人力么?”

    说一句“古之恶来”亦不为过,此举可谓先声夺气,长水胡骑面面相觑,亏得方才没和这个怪胎死斗。

    这下任宣”抢夺便门桥占据先机“的计划失败,等他和霍云带着大军抵达时,只能退而求其次,夹水而阵,等对方半渡而击了,便门桥虽宽,但一次能过的人不过数百。

    但问题是,渭水上的桥梁,不止一座。

    在最年轻的便门桥下游三余十汉里外,还有一座最古老的渭桥,乃是商鞅所造,因为此桥正对汉长安城西市和东市之间的横门,故横门桥

    任宣还没来得及派人去守,倒是通知了远在渭北池阳县的胡骑营南下,胡骑营校尉是霍光姐姐的女婿,给事中光禄大夫张朔。

    眼下双方对峙于渭水,却见到东北方烟尘滚滚,一支上千人的骑队出现在东方十余汉里外的,却是池阳县的胡骑营已得知消息赶来。

    霍云才松了口气,任宣却皱眉道:

    “彼辈为何不从约守横门桥,反而跑到渭南来了?”

    果然,等胡骑营来得更近后,任宣几乎气得跌落马下。

    却见那些胡骑头上,也尽是一片黄!

    为首一名鬓角斑白,脸色有点虚显然是女色过度的老将纵马而出,他未戴胄,头上裹与三河卒一样的黄巾,大笑着让身后胡骑营众人高呼。

    “霍氏矫诏谋反,围攻天子,故丞相昌水侯田广明,已与胡骑营校尉张朔,共斩伪使,愿从大义,助西安侯讨奸!”

    ……

    “看来杨子幼还真说服田广明了。”

    眼看胡骑营反正,陈万年等都十分惊喜,任弘却并不意外,前几天他送杨恽与韩敢当东行时,让杨恽顺路去了一趟长陵县。

    地震那年,田广明在为大将军霍光背锅,被霍氏抛弃下野后,就落寞地在那当富家翁,彻底远离了权力中心。杨恽此去暗暗拜访他,替天子宽慰问候了田广明一番,其他也没多说,但足以给田广明复出的希望。

    这个灵前睡寡妇的老色痞没多少能力,却不缺胆子,今夜事变后,任弘立刻遣万章等人前去见田广明,希望他能出面,让池阳胡骑保持中立。

    田广明当年曾多次带兵,南征益州蛮夷,北伐匈奴,虽然战果都一般,毕竟是胡骑营的老领导,加上胡骑营校尉张朔与霍家亲戚隔得有点远,或能说服。

    但没料到的是,田广明竟直接将胡骑营策反了!

    田广明如何驰入他曾带着北上的老部下胡骑营中,说服张朔,想必也很精彩,不过能在笃定渭南渭北哪边才是反贼后立刻做出决断,田广明这两年下野生涯让他便果断了啊。

    任弘摇头:“此事过后,田广明恐怕也能重新回朝堂发光了。”

    如此一来,形势便对渭南的北军十分不利了,他们只有“太皇太后诏”,可对面连斩蛇宝剑都拎出来了,加上田广明为任弘背书,普通士卒更加人心浮动,几乎要号令不动了。

    霍云见三河卒人数众多,又有胡骑营相助,已是他们三个营的三倍,只道:“贼军势众,不如退回长安,闭门守之?”

    历史上三百年后有一个老东西也用了类似手段,手里没有皇帝,兵也不多,光靠太后旨意,据浮桥闭城门,还真政变成功了。

    可这都是对手成全,与今日形势全然不同。

    虽不知长安城中如何,但任宣心知,一旦后退,他们就彻底输了。

    现在所有的希望,就寄托在围攻建章宫的霍山身上了,希望他能以优势兵力控制皇帝,逼其下诏宣布任弘谋反,那样形势还有逆转的可能……

    说起来,天都大亮了,虎贲营和步兵营,为何还没消息传来?

    消息说来就来了,只可惜是坏的,在前方任弘麾下三河卒在胡骑营掩护下一点点过桥到渭南的同时,一骑从南方建章宫方向驰来,告诉任宣和霍云,又出大事了!

    “天子带着侍中和羽林卫,冲出了建章宫!”

    ……

    长安附近各宫中间,有飞阁辇道长达数里相连,犹如后世的立交桥,正所谓“辇道经营,修除飞阁,自未央而连桂宫,北弥明光而亘长乐,凌道而超西墉,混建章而连外属。”

    而这“立交桥”的西侧,一场平旦时分开始的恶战刚刚结束,大汉最年轻的列侯辛庆忌扔掉已经砍阙个口的环首刀,换上了天子虽赐“尚方斩马剑”,这是一柄长达七尺的双手剑,对他来说有点重,只暗道让甘延寿来使,恐怕刚刚好。

    辛庆忌带人先声夺人,以雷霆之势击破守飞阁辇道入口的霍氏亲信。但前方数里,依然阻拦着虎贲营的上百辆战车,以及匆匆赶来的步兵营校尉,隐隐对他们形成了包围之势。

    身旁的侍中史丹和反正的羽林卫也浑身是血,气喘吁吁,辛庆忌跟着西安侯久了,也学会了鼓舞人心的手段,指着背后道:

    “别凤阙上的铜凤凰在看着吾等。”

    “天子也在看着吾等!”

    确实,大汉天子的仪仗已在数百羽林卫簇拥下,来到了飞阁辇道上,法驾上所乘,曰金根车,驾六马,黄屋左纛,十二面大旗当先,十分醒目。

    不是刘询喜欢排场,这时候了也不忘用,而是故意为之。

    他先前就预测:“霍氏因意外而仓促作乱,连任胜事先都茫然无知,更别说军吏士卒了,霍山也不敢公然叫嚣作乱,而是会污卿等挟持朕。这等谎言,只要朕的法驾一露面,便不攻自破了。”

    果然,亲眼看见到了皇帝仪仗后,虎贲营和步兵营的士卒军吏都面面相觑,说好的奸贼挟持皇帝,他们要去救驾呢?

    如此一来,手里的弓弩也不敢往外射了,只举着兵刃茫然不知所措。

    而宗正刘德已乘车而出,辛庆忌等人作战时,他也没闲着,这位刘家的“千里驹”只片刻功夫,已经写就了一篇讨逆诏书,让辛庆忌等助他高呼,叫大半个辇道都能听到声音。

    “吾乃宗正刘德,今为陛下宣诏!”

    刘德是宗室老人,郎卫们几乎都知道他。

    却听刘德念道:“乃者,西安侯弘报冠阳侯霍云谋为大逆,匿兵刃于宣成侯明器中,欲行不轨,朕以大将军与太皇太后故,抑而不扬,冀其自新。”

    “今大司马博陆侯禹与母宣成侯夫人显及从昆弟冠阳侯云、乐平侯山、诸姊妹婿度辽将军范明友、长乐卫尉邓广汉、羽林监任胜、护北军使者任宣等谋为大逆。背弃顾命,败乱国典,内则僭拟,外则专权,破坏诸营,尽据禁兵,纵恣日甚,离间二宫,伤害骨肉,天下光汹汹,人怀危惧。”

    “显前又使女侍医淳于衍欲取霍氏儿为皇后子,欲危宗庙。此非朕思报大将军功德之本意也。朕以天子剑赐西安侯弘讨之,将三河卒数万平叛,外亦有右将军充国、后将军介子将边军勤王。逆乱不道者,皆将咸伏其辜。”

    最重要的是最后一句。

    “诸为霍氏所诖误未发觉在北军之中者,皆赦除之,若有反正倒戈者,功赏不绝!”

    被堵在辇道偏东的霍山听罢,吓得魂飞魄散,若是手下士卒不听指挥,那他们就真的完了,只让人疾呼:“此乃伪诏!”

    “天子已被彼辈挟持!”

    前面的士卒不知所措指挥不动,霍山就又招呼手下亲信,持弩瞄准刘德就射!

    但因为隔得太远,这些箭却落到了靠前的虎贲营、步兵营士卒头上,场面更加混乱。

    霍山让人挤过去就近狙击,而就在这当口,有防箭车舆的天子法驾却忽然打开了。

    刘询走了出来,他和苏武一样,也没穿甲胄,而是一身天子礼服,头顶冠旒冕,衣裳玄上纁下,乘舆备文,日月星辰十二章熠熠生辉。

    “是天子,真的是天子!”靠前的两营士卒更受震动,霍山的解释太过无力了。

    而且这天子还会说话。

    “虎贲军的卫士们!”

    “步兵营的卒两们!”

    刘德的诏书,是念给官吏们听的,而皇帝的话,是说给普通士卒听的,刘询已拿出了当年煽动轻侠时的本领来,也不惧流矢,亲自站到了车顶上,就拍着自己的胸膛道:

    “汝等当真要听从逆贼之令,向朕,向汝等的皇帝陛下,露刃么!?”

    声音由羽林卫们传了出去,回声阵阵,众人更加动摇了,已有不少开始放下兵刃来了。

    而刘询拔剑而出,向前一挥,辛庆忌乘机带着羽林卫们再度迈步,持刃向东,大呼道:

    “刃向西者为逆贼!”

    “刃向东者,为功臣!”

    这一次,竟无太多迟疑,大多数人跟着他们的官吏一起,兵刃转向,齐齐对准了东边目瞪口呆的霍山,前徒倒戈,击于后以北。

    正所谓,绛节朱旗分白羽,丹心白刃酬明主!

    建章未央之间的飞阁辇道像一条长长的河流,虎贲、步兵两营两千余人像起伏不定的河水。

    当刘询站在法驾上,手中虽只是一把“庶人剑”,但在他面前,由朱旗苍羽和赤甲白刃组成的潮水,似受到了剑尖上某种力量驱动,河流忽然齐齐向东奔涌反扑。

    浪花们载着皇帝的法驾,向东!

    两千人传檄而定,呼喊出的声音,震得西方别凤阙上铜凤凰那纤毫毕见的金属羽毛都在抖!

    “皇帝万岁!”

    ……

    ps:晚上有两章。

第453章 未央宫流血夜

    此时的未央宫中,也有两军剑拔弩张。

    分别是守着宫殿区的光禄勋郎卫军,他们人数一直较少,不足千人,以及将其包围的三千卫尉军,双方就隔着金马门对峙。

    光禄勋金赏之弟金安上协助皇帝将羽林监任胜拿下的消息传回,霍山和未央卫尉赵平才惊觉自己身边恐怕有个大内奸。

    但恰逢皇帝忽然带人冲出建章宫,霍山只能带虎贲营与步兵营过去阻拦,只余赵平带着“南军”,也就是卫尉麾下守护未央宫的卫士们与金赏对峙。

    只是霍山恐怕万万想不到,本该不死不休的二人,如今却都骑了马,来到敞开的金马门处相会。

    金马门本是待诏之门,门傍有两匹鎏金铜马,故谓之曰“金马”。

    “在霍府时我和赵兄说过么?这两匹铜马身上鎏的金,就是吾祖休屠氏祭天金人融的。”

    金赏没有带武器,十分轻松惬意,或是因为他与赵平太熟悉了——两人同为霍光女婿,赵平是五女婿,金赏六女婿,年纪也相差不大,赵平是霍家诸婿里职位最低,最不受待见的,金赏在霍家也尽量少说话,二人平日里关系还不赖。

    但赵平却不太领情,腰挂佩剑,手还一直在柄上,沉着脸道:“光禄勋邀我金马门下一会,就要说这个?”

    金赏笑道:“自然不是,今日却是想你赵兄说说大汉南军的往事。”

    他指着赵平身后紧张的卫尉军,这些宫门屯兵现在仍不知实情,只道是光禄勋金赏兄弟勾结西安侯任弘作乱——听着就很假。

    因为未央宫在长安城南部,故守卫宫殿宗庙者为南军,驻守在未央宫、长乐宫之内城垣下,负责守卫工作,由卫尉统率。

    “按理说南军在未央、长乐中,比驻扎在城外的北军距离天子更近,当更受赏识才对。可各家子弟都是优先推举入宫为郎,归我统辖,次一等的则塞进北军担任军吏,只有实在没法,才进南军。”

    南军在内不比郎卫离皇帝近,隔着好几道门。又因为守卫宫室的任务,鲜少有像北军那样的出征机会,于是就成了冷差事,常有在南军为吏十余年不得升迁者。

    金赏道:“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南军在一百年前,站错了一次队。”

    “高后驾崩后,上将军吕禄与相国吕产分别居南北军,而后,太尉周勃取得了北军虎符,但南军尚在吕氏手中,卫尉虽阻拦吕产进入殿门,但仍有不少南军吏卒从逆,遂与吕氏共同受诛。”

    从那以后,北军便在一直被加强,而南军处于不断裁撤状态,并又羽林卫、期门卫等陆续设置来分他们的权,过去大权在握的卫尉,也一分为未央、长乐两卫尉。

    赵平沉脸听着:“这与我何干?”

    金赏道:“当然有关,南军中恐怕有不少人想要改变处境,如今却是大好机会。眼下还算安分,是因为形势未定,一旦天子归来,彼辈必会像羽林卫一样,纷纷反正。赵兄,回头看看,有多少人在盯着你的头颅看?”

    “在他们眼里,这不是首级,而是列侯之印啊!”

    赵平一个激灵,下意识地回头,果然真有不少吏卒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不由感到脊背发凉,这场谋反太突然了,他心里也惶恐不安,觉得胜算不大,只压低声音问道:“奈何我乃霍氏之婿,光禄勋可有教我之处?”

    “我也是霍氏子婿啊。”金赏长叹,他跟妻子的关系还挺不错的,还生了儿女,但……

    “古人云,人尽夫也,父一而已……”

    金赏抚着一旁的鎏金铜马道:“送你一句我悟出的话吧,人尽可妻,家族唯一而已!”

    “圣天子在建章,而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西安侯在外,已挥师南下,霍氏仓促举事,根本成不了,赵兄,是带着南军再站错一次队,在未央宫厮杀得血流成河然后满族受诛随霍氏一起灰飞烟灭,还是听弟一言,全凭你了!”

    赵平的犹豫没有持续多久,当未央宫以西飞阁辇道的方向传来阵阵“皇帝万岁”的声响后,南军开始乱了起来。

    眼看局面不可收拾,赵平毫不犹豫,便解下了自己佩剑,连带兵符,双手奉至金赏面前。

    “赵平愿随光禄勋倒戈,今日未央宫中,不会流一滴血!”

    ……

    刘询年满十六岁那天,觉得他已经长大到应该知晓一些事的老张贺,告诉了他关于巫蛊之祸的事。

    其实刘询早已在溜出宫行走民间那些年里,多多少少听过些,但那些街头巷尾的传说,远不如张贺这旋涡中心的亲历者说来震撼,

    当初,卫太子有卫皇后支持,手下主要靠的是南军长乐宫卫士,但调北军驻长安诸营加入的计划因任安不从而被打乱,长水和宣曲两地的胡骑也不响应,只好遣使者矫制赦长安中都官囚徒,又驱四市人凡数万众,从东往西打。

    而孝武皇帝回到城西建章宫,诏发三辅近县兵,及长水和宣曲两胡骑平乱,从西往东打。

    双方主要的战场便是位于中间的未央宫以及横门大街,合战五日,血流入沟中。

    “那一夜,未央宫里,全是血!”老张贺最后如此讲述,久久不愿再说话。

    父子反目,同室操戈,无数人的梦想葬送在了那个血淋淋的夜晚,无数人像刘询一样,成了孤儿,就因为地里埋着的小小巫蛊么?

    此刻坐在六骏牵引,无数将士簇拥的马车上,刘询一低头,似乎都能看到地上的砖缝里渗出来浓郁的鲜血,敌人的,友人的,都混在了一起,但一眨眼,却都消失不见,只剩下可疑的斑驳印记。

    “那样的事,大汉绝不能再重蹈!”

    今日,刘询恰好站在孝武的位置上,从建章宫出发,王者归来。而经历的,亦是一场“不流血”的平叛。

    “太子反尚不附太子,何况是‘霍氏反’?”

    刘询叹了口气,看向车侧,霍山已被擒获,由虎贲营、步兵营那群急于证明自己忠臣的北军士兵,推攮着走在天子法驾旁。

    北军已经准备像周勃平诸吕那样,去狠狠割一波南军的人头充功了,虽然同是皇帝看门人,但两军积怨颇深,相互嫌弃唾骂一百多年了,嘴巴上都恨不得对方早点完蛋。

    可南军这次也学聪明多了,卫尉赵平在金马门投降,将兵权交给了光禄勋金赏,金赏便带着全体反正的未央郎卫、卫士们,在前殿附近迎接了天子御驾,还顺带告诉了他一个好消息。

    “陛下,叛党之首霍禹,已在尚冠里中被龙额候、丞相、苏公等人擒了!“

    刘询先是一愣,大概是没想到大舅哥这么菜,旋即拊掌大笑。

    “果是忠良盈朝!”

    说着让金安上过来,当着金赏的面称赞了其堂弟一通,赐给他的鞶带不必收回,又另赐给了金赏一条玉带,并当众称他为:

    “金将军!”

    听在有心人耳中,这显然是平叛之后要加以重用,加将军号入中朝的节奏啊,金安上为兄长感到高兴,又好奇究竟是杂号还是重号,会不会取代霍禹的“左将军”之位呢?

    金赏却根本不愿去想这些,只恭顺地说着长安城里发生的事。

    “陛下若是去东边苍龙阙,便能看到,满城尽是左袒之人,一如绛侯诛吕之时!”

    “不,去北阙。”

    刘询看向北边,他面容坚毅,但心中却暗藏忧虑。

    因为事发突然,他没来得及将安置在未央以北“桂宫”中的许婕妤和长公主,皇长子安排到他和任弘准备安置家眷的右扶风五柞宫去,如今城内乱了一整个晚上,她们音讯全无,刘询尚不知她们已被太皇太后移到长乐宫,故十分担心。

    这也是刘询不顾辛庆忌之劝,不往北走去与任弘汇合,而一意孤行杀回长安城的最大原因!

    作为皇帝,为了大局为重,千金之子不坐危堂,大可”北狩“的,但身为丈夫,身为父亲,却不能!

    刘询要确保他的发妻,他的第一个孩子,以及他未来的“皇太子”安然无恙!

    决不能像巫蛊之祸时,卫太子的妻、儿、儿媳通通罹难,只一个小儿。

    “陛下,陛下,手……”

    与皇帝同车的宗正刘德出言提醒,刘询一低头,才发现自己长长的指甲竟将手掌抠出了血,也不让人包,只在天子舆服上随便一擦,只笑道:“希望这便是今日,未央宫中唯一留下的血了。”

    “朕流血,也好过诸卿吏卒和百姓流血。”

    “陛下仁德!”

    刘德感触良多,天子确实是仁慈的,这是他和孝武皇帝最不像的地方,当初巫蛊之祸,刘德跟在孝武身边,可是亲耳听到他恶狠狠叮嘱刘屈氂说“多杀伤士众”的。

    而巫蛊大案前和叛乱结束后处死的人,丝毫不比那五天里战死的人多,前后加起来,足有十万之众。

    相较于巫蛊,这场叛乱,当真是雷声大雨点小,这不,天子御驾才到未央宫北玄武门时,已先行占领此处的辛庆忌便过来报喜。

    “陛下,西安侯的勤王之师!已于渭南大败叛党!正进入长安横门!”

    辛庆忌指着北边道,他很激动,为皇帝的天子气,也为西安侯:“陛下,你听到勤王之师喊出的口号了么?”

    刘询摇摇头,他没听到,今天在飞阁辇道上,被北军士卒和羽林卫簇拥着,在耳边喊了太久的“皇帝万岁”,他们嘴巴没喊酸,却将他耳朵震得嗡嗡作响,有些听不清声。

    等再往前之一段,刘询出了北阙后,他便听到了。

    很嘈杂,很混乱,就像大风吹得浮云满天乱跑……但渐渐就清晰了起来:

    “匡扶汉室!”

    “尊皇讨奸!“

    ……

    ps:第三章在0点前。

第454章 故剑情深

    兵败如山倒啊,被部下护着冲入长安横门时,任宣只感到迷惘和可笑。

    射声营有天下最精密的弩矢,最远的射程;长水胡骑世代作为天子扈从,骑射无双;越骑营也是越人降者组成的卫队,在山林作战中独树一帜,孝昭时西南夷作乱,他们便跟着田广明南下平叛。

    三营皆是精锐中的精锐,可今日,却被一群额抹黄巾,他们平素看不起,专门掘土挖沟,连甲都不穿的三河卒举着五花八门的武器甚至是铁锸打得大败!

    没办法,当皇帝冲出建章宫,反扑未央,连霍山也被俘的消息传来后,何止普通士卒,连霍家故旧亲信们心态都全崩了。

    刚开战三个主将就送了俩,这仗没法打啊。

    当任弘催动大军压上来时,也就长水胡骑装模作样地,跟前锋的甘延寿交战了几下,还败下阵来。

    在判断了一番,确定霍氏这边才是真正的“叛逆”后,长水胡骑就在阵前扯了所持黄旗,撕了布扎黄巾投降了。等到他们为任弘所驱,反过来向任宣和霍云进攻时,则一反先前姿态,打得十分凶狠。

    于是就有了这场大败,在溃逃途中,越骑营也忽然跳反,绑了被裹挟在其中的霍云,调头向他们的老上司田广明投诚。

    而等任宣堪堪逃入长安横门,想要招呼霍禹,在长安城中做决死反击,等待他们去通知的范明友去河东郡调兵来援时,才听说他早就在尚冠里被韩增背刺遭擒,眼下城内左袒之式正从南向北收复长安。

    他竟是一头钻进了包围圈里。

    “天哉!”

    任宣哭笑不得,如此一来,霍家的三个核心一个不差,全部被擒,还作个屁的乱?

    他只感慨:“霍骠骑与大将军皆百年一出的勇士智者,为何会有如此蠢笨的子孙?”

    跺脚骂完了又给了自己一耳光:“我也蠢,竟与尔曹合议谋逆,当初就该第一时间将霍夫人与三人擒了交上去,或许还能保住霍氏一点血脉。”

    可如今,等待霍家的,恐怕只有灭族一条路了,连大将军的身前名都不知是否会被玷污,他还没正式下葬呢。

    泪涌出了任宣的眼眶,这一家子的重担全压他这个只有中人之智的人身上,要做那么多决策,实在是太难了。

    每到这时,他就格外想念对霍氏忠心耿耿的智囊:

    “倘若田延年尚在,吾等,当不会输得如此惨……”

    城外的三河卒以及反正的胡骑、越骑、长水三营已经近了,口号震天,他就是要被讨的“奸”啊。

    任宣知道大势已去,他在金城击过羌虏,在天山下替赵老将军三箭射过匈奴射雕者,最后却落得一个奸逆之名,任弘打过的仗的好像都在场,同是姓任,何以如此?

    一念至此,任宣看向护着自己回到长安的射声营众人,朝他们重重作揖:“请诸位杀了我!”

    “校尉?”

    背负强弩的射声营士卒们哭着回拜,任宣只觉得自己最对不起他们:“汝等本为忠勇之士,如今却为我所累,从今以后,恐怕连‘射声营’之名要不能留存于世了,我害了诸位,事已至此无从挽回,只能以一死谢之!”

    言罢,任宣抄起一架二石手弩,无比熟练地上弦,然后反转弩机,昂起头,对准了自己的咽喉。

    他倒也坚毅:“仆死之后,将我头颅献给西安侯,或可免除族诛之罪!”

    言罢,双手一扣悬刀,尖锐的弩矢力能透牛皮,直接射穿了任宣的脖子!

    ……

    当英勇无比的任侯爷进入他的长安城时,便收到了任宣的头颅,想到此人也曾在对羌、胡的战争里英勇作战,不由叹息,让人收好,又将射声营众人解除武器看押起来。

    平叛之后,肯定是要清算的,射声营众人能否免死,就看皇帝想不想大肆杀戮了。

    而主谋之一的霍云也被越骑营所卖,绑着押到任弘面前,任弘看着这个霍光葬礼当日,也曾握剑与自己狠狠对视的家伙,笑道:

    “冠阳侯,看你面带痛楚,是这绳子绑得太紧么?”

    霍云大概是家里小辈中最有骨气的,倒不怕死,仰头道:“是紧,西安侯愿意为我松松?”

    任弘拊掌笑道:“哈哈哈,缚彘不能不紧。”

    霍云气得大骂:“竖子,大将军在时,汝谄媚摇尾如犬狙尔,大将军薨后,便欲诛灭我家,早知如此,当初在大将军葬时,便将汝等统统杀了陪葬!”

    “逆贼还敢嘴硬!”

    甘延寿想给霍云一个耳刮子,却被任弘喊住了,甘延寿这不知轻重的,几百斤的拳头下去,直接打死了还了得?只道:

    “看在冠军侯和大将军份上,且不必让他受皮肉之苦,要打,等陛下撤了此人冠军后继孙的身份,再打不迟!”

    再看横门大街,并没有一般内乱的尸横遍野,反倒因为长安人都躲在家里,而显得有些寂静,任弘在入城之时,已经让张延寿、陈万年等去约束士卒,维护周边里闾秩序。

    往前走,快到桂宫的时候,却遇到了京兆尹赵广汉,这才知晓了发生在尚冠里里约石碑前的那一幕,为苏武的无畏、韩增的背刺叫好之余,也听说了张家的事。

    “车骑将军没有参与擒拿霍禹,但却亲自带着家仆冲到了隔壁霍府,将霍氏旁支、奴仆统统抓捕,只可惜,夫人显和霍皇后都在长乐宫中,许婕妤与长公主、皇长子皆在。”

    “陛下亦然。”

    赵广汉回头,指着横门大街中部,与未央东门苍龙阙相对的地方,话语意味深长。

    “陛下正在长乐宫西阙下,等待西安侯!”

    ……

    任弘知道赵广汉那眼神是什么意思。

    长乐宫西阙,还真是巧了,二十多年前,卫太子刘据在北军军营南门外为任安所骗,空手而归后,便是沿着横门街南行,只能强行武装长安四市之人,又在这长乐宫西阙之外,遇到丞相刘屈氂率领的军队,双方开始大战数日,血流成河。

    而任安,或许就站在北军营中的望楼上,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发生,却毫无回应。

    于理自然无亏,于情,作为卫家门客,老任安心里恐怕也有些难受吧。

    时至今日,任安的孙儿,却如约来此,任弘下了萝卜后步行上前,朝站在站在羽林卫中间,对着长乐宫西阙仰望的卫太子孙儿面前。

    因甲胄在身,任弘只微微作揖:

    “陛下,臣勤王救驾来迟。”

    是迟了点,听了去迎他的辛庆忌兴奋地讲述天子夺羽林军,传檄而定两营等事,简直是空手白刃的奇迹,要是任弘再来慢点,恐怕长安内外都是“皇帝万岁”之声,压根没他什么事了。

    没办法啊,任弘在的茂陵是另一个县了,离得远,而这皇帝也不按剧本来,不乖乖等身披金甲的任将军来拯救,居然靠自己就平了一半的乱。

    开挂了吧!

    “不迟。”

    刘询大概也明白了这地方所代表的意义吧,虽然过了二十多年才有回应,但仍然不迟。

    这一夜看上去惊心动魄,但对二人而言,却只觉得是一笑而过的事而已。任弘只捡着重要的部分随便说了说,他这一路南下平叛,说实话,因为对手太菜的缘故,真是毫无波澜,乏善可陈。

    风头让给苏武、韩增、金赏、辛庆忌去出吧,这样最好不过。

    但皇帝却不这么认为。

    刘询携手任弘来到舆车上同乘,忽然道:“还记得九年前,西安侯在王奉光家院子中,与朕说的话么?”

    任弘是不大有印象了,但刘询却每个字都记得清清楚楚。

    “西安侯见朕仗剑护了王奉光家,劝朕说:‘皇曾孙乃孝武后裔,他日当封关内侯,虽行走于民间,但也当自爱性命,不可轻易与人剑斗决命啊,这庶人剑,还是少用为妙’。”

    任弘有些印象了,而当时刘病已的回答是:“以留侯与西安侯之事观之,丈夫生于世间,此剑可收,可藏,却不可缺!”

    确实,那股民间炼出来的刚锐之剑,一直在刘询心里藏着,时不时亮出来,给人以惊喜。

    刘询道:“朕当时回答说‘敬诺’,可今日还是违诺了,这庶人剑,又亮了出来,这才不顾新阳侯之谏,东向返于未央长安,侥幸无失。”

    “不然。”

    任弘指着已经聚到周围的刘德、韩增、苏武、丙吉、金赏等臣,大声说道:“臣听新阳侯所言,方知陛下今日之壮举!是以智勇士为剑锋,以清廉士为剑锷,以贤良士为剑脊,以忠圣士为剑谭,以豪杰士为剑匣。故此剑一用,如雷霆之震也,羽林北军皆服,士卒倒戈而走,长安四封之内,无不宾服而听从君命矣!“

    这一下将所有人都夸进去了,又拍了皇帝马屁,西安侯真是精通说话的艺术。

    但刘询却笑道:“这不过是诸侯剑而已,不足道哉,对了,朕的天子剑呢?”

    任弘身上背着呢,你别说,还挺沉的,他便要解下还给刘询。

    这剑虽然名头大,但也不是霜之哀伤,不会让人心生不舍想占为己有,装备虽好,但毕竟是借的啊。

    刘询却只接过来抽出一看,竟摇头道:“这不是朕的剑。”

    “陛下莫要戏言。”任弘吓了一跳,仔细一看,确实是斩蛇宝剑啊,私藏真剑,再伪造开国宝具?这种事他可不会干!

    “的确不是。”

    刘询大笑,将剑推了回去,重又交给了任弘:“这是高皇帝的斩蛇宝剑,却不是朕的,如今长安初定,宵小未尽,卿且先替朕收着吧。还是那句话,从此下至渊者,将军制之!犯令谋逆者,汝实征之。”

    “陛下,这万万不可,此剑即便要授,也当授大司马车骑将军。”任弘推辞,霍光曾三受此剑,皇帝也要对自己来这一出么?

    “西安侯想听朕说说,什么是真正的‘斩蛇宝剑’么?”

    刘询不以为然,手里空无一物,却有点中二病似地挥动了起来:

    “那剑,定是能直之无前,举之无上,案之无下,运之无旁。上决浮云,下绝地纪。此剑一用,匡诸侯,天下服,四夷平!”

    “对高皇帝而言,他的斩蛇宝剑,并非这三尺之刃,而是萧何、张良、韩信三杰,以及曹参等济济多士之辈。”

    “对孝武皇帝而言,宝剑者,卫、霍是也!”

    “对孝昭皇帝来说,宝剑者,大将军光是也!”

    刘询看向任弘,忽然严肃地叫道:“大司马卫将军任弘!”

    头衔新颖而陌生,但叫的确实是任弘,这便是皇帝承诺的奖励了。

    “臣在。”

    刘询朝任弘作揖道:“对朕而言,卿,才是那把独一无二,只属于朕才能挥动的‘斩蛇宝剑’啊!”

    “糟了!是心动……”任弘还不及想,却听吱呀一声闷响。

    是关闭已久,不知里面发生何事的长乐宫西阙大门,正向二人缓缓打开!

第455章 佳人再难得

    就在西安侯与天子在长乐宫西阙前公然击剑两刻前。

    宫内的长秋殿下,却是泼妇骂街的大场面,唾沫横飞。

    “忘恩负义!”

    “当年大将军族汝家时,是我劝他留你一命,说你身上毕竟流着吾等的血,早知今日你竟反噬害霍氏,就该将你一并缢死。”

    霍显披散着头发,摊在阶梯上嚎哭,一只手不住拍着地,另一只则指着太皇太后上官澹,不住地点着,好似想戳瞎她那双无辜的大眼睛。

    上官澹却仍旧是那幅标准的笑容:“外祖母说得没错。”

    “我毕竟是外姓之人,氏上官,不氏霍,汝等竟信我会一同谋逆,便是想茬了,不过……”

    “害了霍氏全家的,难道不是外祖母么?”

    霍夫人骂得越来越难听了,一会骂太皇太后胸小屁股小不能生养,而后甚至问候起了上官澹已经亡故的母亲——也就是霍夫人的二女儿。

    “塞上她的嘴。”

    上官澹皱眉,对壮仆宫人道:“这老妇嘴大且毒,一只不够,那便一双!”

    言罢也不跟霍显废话,让人将她拽下去塞马棚里先关着,霍夫人嘴里塞了自己的两双履被撑得鼓鼓的,又被拖拽着往下走,在上百级阶梯上跌跌撞撞,撞得头破血流。

    “老丞相,按照规矩,她会被如何处置?”

    上官澹看向身旁因外面大乱,带着儿子韦玄成逃进长乐宫的前任丞相韦贤,这也是个替大将军背锅而下野的。

    韦贤是甚少见到一向乖巧的太皇太后有这样果决的时候,忙道:“霍氏谋逆,理当族诛,至于霍显,本就是大逆首恶,有危社稷之实,罪行胜过了吕媭(xu)。”

    吕媭便是高后吕雉的老妹,樊哙之妻,当初高后称制时,封为临光侯,协助吕雉管理政事,一时间大汉阴盛阳衰,可以理解成大汉版的上官婉儿。只是她与樊哙感情倒是极好,因为陈平曾奉高祖之诏逮捕樊哙,恨了陈平十几年。

    到高后驾崩,吕禄上了郦生鬼当交出将印和北军兵权时,吕嬃极力反对,认为弃军吕氏必族,在周勃诛诸吕时带着家人反抗剧烈,最后被笞杀,也就是乱棍打死。

    “笞杀太轻了,恐怕陛下和西安侯都会觉得不解气。”

    上官澹叹了口气,霍显的下场必定会比吕媭更惨,但她,绝不会是孝惠张皇后的下场!

    相比于撒泼的霍夫人显,在太皇太后置酒膳食的时候,被忽然拥上的三四个“壮妇”死死压住绑了的长乐宫卫尉邓广汉就老实多了,也或是认命了,这位霍家大女婿在那笑个不停。

    “卫尉为何发笑?”

    上官澹走到他面前,有些心酸,作为霍家长婿,邓广汉在霍光执政前就娶了他大女儿,这个年近半百的小老头没什么能耐,只对家人十分友善,担任长乐卫尉这么多年,尽心尽力,待上官澹真如侄女一样。

    只可惜上官澹也因此了解他,是那种会老老实实抱着沉没的霍氏大船,致死都不会放手的人。

    “太皇太后,吾等都错了。”

    邓广汉没来由说了这么一句,让上官澹哑然,现在才知错也晚了。她已经从霍皇后口中知晓了前因后果,做下这种蠢事外加谋逆反叛,休说霍显必死,霍家的女儿女婿子孙也将被艾杀殆尽,她只能尽力保下邓广汉的孙儿。

    “错在指望错了人。”邓广汉被缚起身时却偏过头回来说道:

    “大将军薨后,便该以太皇太后为首。”

    “吾等常言,诸婿子侄皆不肖,不能承大将军之业,如今才发现,唯独身为外女孙的太皇太后,最类大将军!”

    平日里老老实实唯大将军之言是从,今日甜言蜜语哄得霍夫人显和霍成君上当,连邓广汉都被瞒了,替她去将桂宫的许婕妤母子抓回来,但就在霍夫人叫嚣着要杀了那“贱人”之时,太皇太后却忽然摔杯,靠一群壮婢,将他们一举擒下。

    上官皇后一愣,她对霍光感情复杂,有敬爱也有恨意,但更多是害怕,不曾想,自己竟活出了他的影子?

    “死前的胡言乱语罢了,我除去身长继了母家的矮小外,哪里像他了?”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消息,说天子已出了建章,南北军倒戈,正在收复未央,而西安侯的勤王之师也已攻到了城外。

    上官澹面带焦虑,低声道:“不能再等了……”

    ……

    上官澹让人且先紧闭宫门,乘辇到了长信殿,这是太皇太后正殿,一个客人呆坐在此,由几个仆婢看着,见到上官澹,她立刻起身,有些畏惧她,毕竟上官澹可是刚刚翻脸,捕了霍夫人的。

    “皇祖母……”

    “皇后……成君,今日就不必论那些理不清的辈分,像小时候一般,互称小名,唤我澹澹罢。”

    上官澹在满脸惶恐的霍成君面前跪坐,牵起了她的手,二人年龄相仿,她还没进宫那会,正值霍氏和上官氏蜜月期,是经常能在一起玩耍的。

    可惜往后就慢慢生分了,对彼此也越发陌生,即便都进了宫,每五日见一面,却也都藏着心思,上官澹面对她,甚至不如当初面对许婕妤那样自在。

    “我明白成君为何会犯此大错。”

    但上官澹却没有谴责霍成君听从其母的愚蠢主意,危害社稷之举,话语中满是理解和体贴,就像一个好姐妹。

    “我早年入宫,但直到孝昭病笃,却无子嗣,在孝昭宠幸其他婕妤时,亦是慌乱无比,生怕我的位置,被他人取代……”

    她甚至还告诉了霍成君一个大秘密。

    “其实当年后宫中,亦有被孝昭临幸过的宫女有孕,来禀报与我,我则听了外祖母之言,隐瞒此事,放她出宫寻老实人嫁了。”

    嫁人是不可能嫁人的,多半是和肚里孩子一起,被心狠手辣的霍显偷偷处理掉了。从那时,霍夫人就希望未来的皇帝流着霍家一半的血——或是出身外戚的缘故,霍家对联姻有种偏执的迷信。

    “那时候我心中,竟是庆幸。”

    上官澹抚着自己胸口,笑容苦涩,宫里的女人是极缺安全感的,即便皇帝给予专房之宠也一样。她们随时可以被替代,或死于宫廷斗争,或彻底被皇帝遗忘。

    尤记得,上官澹入宫为后时,霍夫人显带着霍成君去看她,那时候小上官澹哭哭啼啼,霍成君天真地对她说:“你都是皇后了,怕什么?”

    而现在才明白,正因为是皇后,站得高跌得惨,所以才怕啊!母以子贵!

    这番自爆让霍成君泪流满面:“是我不该因惶恐而一时糊涂,愧对陛下。”

    只是一时么?上官澹知道,霍成君是被霍夫人带大的,虽然她生得很娇美,却跟其母一样蠢。

    但好笑的是,霍成君至今仍念着皇帝,不住地问:“陛下可脱险了?”

    上官澹道:“刚得知消息,天子已出了建章宫,劝服了南北军,正收复未央,想来一刻后,就会到长乐来。”

    因为这里有许婕妤啊,上官澹是看得出皇帝与许婕妤感情的,这几年的故意疏远,不如说是在保护,只可怜霍成君仍痴痴念着刘询。

    “这才是陛下啊,确是真天子也!”霍成君也不知该欣慰还是害怕,眼里闪着星星,只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道:“澹澹,天子会饶恕我的过错么?”

    绝不会!这不是薄情寡恩的刘氏天子会做的事,他纵有深情,也是对别人,不对你。

    上官澹告诉了霍成君实情:“天子已知汝等欲取霍氏子为太子之事,深恨之,竟公布此罪,是欲致霍氏于万死之罪。”

    “那天子会如何对我?”霍成君追悔莫及,泪水又不争气地下来了。

    上官澹给霍成君讲明她的未来:“若是天子心软,或会废后,和陈阿娇一样,下半生幽禁长门宫。”

    “而若是天子不肯原谅,便会以谋反危社稷的大罪,像卫皇后那样,逼迫你自杀!”

    霍成君脸色白了,陈皇后的故事是每个宫中女人都知晓的,天子曾带着她去谒霸陵,祭祀太宗皇帝,长门宫就在那附近,孤零零的坐落在两塬之间,冷冷清清。

    即便相如《长门赋》文采飞扬,但陈皇后最终也不得复幸。

    “形枯槁而独居,在长门宫孤独半生,最后郁郁而终?“

    霍成君毛骨悚然,和母亲一样喜欢热闹的她,最受不了这种冷清了。

    “然也,还要面对宗妇们的诘难,到时候为贱婢所欺,将相不辱,何况是天下母?”

    上官澹握紧了霍成君冷冰冰的手,开始劝她去死:“若是我,毋宁死!”

    话刚说完,上官澹已经一拍手,让壮婢们端着盘子上来,上面分别摆着三物:匕首,白绫,还有漆耳杯中盛着极其清澈的酒。

    宫斗三宝啊,自然要常备着。

    没法子,在上官澹看来,若是想皇帝心软,给霍氏留下最后的血脉,霍皇后,就必须赶在他抵达前,悔过自裁!

    而事后,天子也会感谢太皇太后,让他免了一场尴尬。

    当死亡就在面前时,霍成君脸色更白了,她艰难地说道:

    “妾羞见陛下,也想一死,只是……”

    只是匕首会见血,她从小到大娇生惯养,连杀鸡都没让她见到过,点名要处死奴仆时,也是拖得老远去办,不会让主人沾一丝腥。

    至于白绫,听说缢死的人脖子会被勒断,舌头伸得老长,太难看了。

    她目光投向了毒酒:“澹澹,鸩酒,会疼么?”

    “不会,就像睡着一般,无知无觉。”上官澹说了谎,对在宫里长大的人而言,谎言就像呼吸喝水一样寻常。

    上官澹替霍成君做了选择,一挥手,鸩酒就端了上来,但霍成君依然犹犹豫豫。

    “我想先画上妆容。”

    她是听过李夫人故事的,李夫人多么美丽的人儿,绝世佳人。临死前却以被蒙面不愿见汉武帝,说是妇人容貌未曾修饰,不可以见君父,其实还是怕她形容枯槁,让汉武心生厌恶,只希望留在他心中的,是自己最美丽的时刻。

    女为悦己者容,霍成君亦是如此,尽管皇帝对她是虚与委蛇,她却是情根深种,恋爱中的女人才会犯蠢啊。

    就像现在,她还希望自己以最美的姿态死去,能让皇帝挛挛顾念,她唯独对自己的容貌蛮有自信……

    “陛下纵不会原谅我,或能记得我!”

    在霍皇后慢悠悠化妆的时候,上官澹不住往外瞥眼,她有些着急。

    任弘进长安横门了么?而天子,已经在桂宫扑了个空,气急败坏来长乐宫了罢?

    等侍女为霍皇后梳齐头发,甚至为她戴上了步摇后,面对端到面前的鸩酒,霍成君才发现,她的手在颤抖不已。

    谁面对死亡时能镇定自若呢?她求助地看向太皇太后。

    壮婢要强灌,却被上官澹阻止了。

    “让我来。”

    上官澹接过了那漆耳杯,其质地精巧,拈之如薄翼,通体髹黑漆,双耳部朱色描绘云气纹,杯身内外皆朱绘云气纹。

    而清澈的鸩酒就在里面轻轻晃动,甚至能看到杯内用婉转细腻笔触描绘出五只栩栩如生的凤鸟。

    上官澹一手扶着霍成君的肩膀,她儿时的玩伴很紧张,但还是檀口微张,仰着修长的脖子,任由上官澹将毒酒一点点,从红唇贝齿间灌了进去!

    “太皇太后……澹澹,你说谎,这毒酒,分明很疼!”

    不多时,还在平静等待死亡降临的霍成君忽然捂着肚子,佝偻了身体,步摇掉到了地上,上面的珠玉摔得到处都是,被太医认为无法生育的她,此刻却感受到了妊娠的痛楚。

    她痛得流了泪,泪里还有血,疼得到处乱滚,七窍皆有血涌出,真是狼狈不堪,一点不美,直到毒性发作,才没了气力,但仍在不住抽搐,顽强的生命在做最后的挣扎。

    “成君,莫怕,我为你唱首歌吧,是李夫人的歌。”

    上官澹只将霍成君抱在怀里,感受她的痛苦和颤抖,在这冰冷冷的长信宫中,轻声吟唱。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太皇太后手里的白绢一点点为儿时玩伴擦拭双目鼻孔耳朵里流出的血,只留唇上的殷红。

    “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

    霍成君不知是否听到了,勉强挤出了笑,却因为剧烈的痛苦而变得扭曲。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

    外面“匡扶汉室”的山呼之声越来越响,满城喧哗,忠臣们包围了长乐宫城,这场闹剧,已经接近了尾声。

    上官澹抱紧了霍成君,直到她在怀中,彻底停止了抽搐……

    “佳人再难得……”

    一声叹息,而外头也轰然大作:“国贼已擒,都城已复,陛下万岁!”

    “大汉万岁!”

    长乐宫大门被卫士们重重推开了,上官澹站起身来,拭去了眼角的泪珠,恢复了一副肃容。

    邓广汉说她最类大将军霍光。

    或许,还真没说错呢!

    “他们来了。”她冷冷地说道,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在告诉霍成君。

    上官澹与霍成君的尸体作别,换了一身素服敛容而出,却见到长秋殿外,荷甲执刃的士兵正簇拥着天子的车驾进来,好大的风啊,刮得旌旗猎猎作响。

    而有两位年轻男儿,一个天子冕服,一个披甲负剑,正一前一后,拾阶而上,来到了太皇太后面前。

    正是皇帝刘询和他心爱的人形大宝剑。

    但天子刘询没问霍皇后,或许连想都没想起她,而是急促地追问道:

    “太皇太后,许婕妤何在?”

    ……

    ps:第二章在0点前。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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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阙介绍:
蓦然回首千年,汉家宫阙依旧!时值汉昭帝元凤三年,朝中权臣当道,外有匈奴未灭,丝路不绝如缕……卫霍虽没,但汉家儿郎的开拓精神,却永不止息,新的英雄,正呼之欲出!敦煌戈壁,名为悬泉置的驿站里,微末小吏任弘投笔怒喝曰:“大丈夫无它志略,犹当效张骞、傅介子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砚间乎?”书友群:567351610.汉阙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汉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汉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