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6章 大司马
距离霍氏谋逆整整一个月后的八月中旬,秋叶渐渐变黄的时节,任弘穿着一身绯服,戴武弁大冠,腰上挂着代表人臣之极的金印紫绶,才进未央宫,就遇上了迎面而来的一声又一声的敬称。
“大司马!“
“叫我西安侯。”
任弘还是不太习惯这称谓,对方喊得又大,直让他感到尴尬,还是叫西安侯习惯了,因为被皇帝定为平叛首功,他已经不再是万户猴,而是一万五千户猴了……
“大司马!”
皇帝身边颇受信任的宦官,中书令弘恭在路上遇到了,也对他毕恭毕敬,任弘摆手道:“中书令,还是唤我卫将军罢。”
“卫将军”是实打实的实权之职,当初汉文帝由代王入继帝位,以亲信宋昌为卫将军,总领京城南北军,权力极重。
如今的形势和当年很像,反叛的霍氏叔侄三人和霍夫人显尽数被补,霍皇后自杀于长乐宫中,女婿里除了光禄勋金赏和未央卫尉赵平反正外,其余皆被俘虏。
连东去的范明友也不例外,虽然中间经历了惊心动魄的波折,但亦在欲从风陵渡驰至河东发动霍氏党羽举兵时,被韩敢当和杨恽赶上。一场惊心动魄的河上交手后,范明友落水被擒,眼下已押回京师,只等秋后和关在廷尉诏狱的霍氏众人一起问斩。
虽然大乱平息,但皇帝对曾从逆的北军、南军都不太放心,知道里面被霍氏安插了许多人手,于是便让任弘以卫将军之名,统御南北军,慢慢清洗筛出不靠谱的人,重建京师禁卫。
当然,那柄斩白蛇剑任弘还是还了,皇帝是世上最虚伪的生物,跟你客气一下,当真就要出大事了。
而给任弘的犒赏还不止于此,加在卫将军前面的“大司马”,则是位列三公的标志。
汉承秦制,有三公,汉武帝时罢太尉置大司马,自此以后,这名头成了最珍贵的东西,常以授大将军、骠骑将军、车骑将军、卫将军作为联称,由此可以入中朝参决政事,秉掌枢机。
在历史上,加有此联名的人不少,比如,额,汉哀帝时的董贤?
“大司马!”
又来了!能换个称呼么?
任弘无奈地朝早早来到尚书台的张安世作揖:“后生小子,当不起这称呼,车骑将军才是真正的大司马啊!唤我道远即可。“
若原本历史不变,“大司马卫将军”这名头本是张安世的,不过,但张安世在众人于尚冠里里约石碑前擒霍禹时,他却带着家仆屯兵突袭霍府,结果一条鱼没抓到。
像极了别人开boss,他则去一旁a小怪,自然为天子所不喜。尽管其子张彭祖因协助任弘,加上过继给了张贺,封为阳都侯,但张安世的职务爵极竟没什么太大变动,就加了一千户,这下封户也和任弘打平了。
虽然众人都暗地里嘀咕,觉得张安世是躺太久躺迟钝了,但任弘总觉得这老小子是故意的:风头让任弘和张彭祖去出,他只最后突袭空空如也的霍府表态,如此便不必受大赏,让张家变成第二个霍氏。
但他名义上仍是中朝领袖,天子让任弘掌兵权,张安世则多了一个“领尚书事”的头衔,干干他擅长的文职工作。但皇帝已开始亲政,这位憋了六年的天子年富力强,工作起来忘乎所以,尚书台职能减弱,再不能像霍光时一样,能摄天子之政行事了。
张安世笑着与任弘携手入内,二人开始分起了座次,在那推让了半天,让任弘怀疑张安世也想放火烤自己。
争了半天,最后张安世只道:“道远,你我皆为大司马,故不分上下,我东席,你西席何如?“
这也意味着,霍光在时陪列中朝八人之末的任弘,如今一跃正式成为二把手了……
排第三的仍是韩增,他靠着背刺霍禹的壮举,直接让卫太子一系和韩家的仇怨彻底化解,近来也颇受皇帝喜爱,让他与任弘共同整治南北军。
虽然任弘这块砖后来者居上,压他脑袋上去了,但韩增没意见,十多年了,他本就是万年老三,能解开与天子上一辈人的恩怨已心满意足,不敢求再进一步。
七月份时一通政治倾轧后,霍禹叔侄和范明友成了落败的贼寇,眼下中朝人数有些稀少,赵充国和傅介子未归,杜延年自我放逐没有召还,不过却加了三个新人。
第一位新人七十有余,白发苍苍,他拄着杖进来时,任弘和张安世都要起身施礼。
“苏公。”
却是越老越精神的苏武,没了霍大将军故意压制后,他终于进了大汉决策核心。
苏武虽无将军号,但也加“右曹”的头衔使知中朝事,并得天子论功行赏,终得列侯之印!
更让人惊讶的是,刘询亲自拍板,因为苏武的父亲曾封在荆州平陵县(湖北均县)的缘故,将范明友的平陵侯废了,又将平陵改名忠节县封之!
忠节侯苏武,这是继冠军侯后,第二个以侯名县的人,任弘都没有这待遇。
但于苏武而言,当真实至名归,若无他率先出门,号召公卿反击,霍禹也不会那么轻易被擒。
任弘心道:“如此一来,后世当不会有人再抱不平,说什么‘茂陵不见封侯印,空向秋波哭逝川’了。”
另一位新人,则是刚休妻的金赏,他因那一夜救援史高,派金安上报信并劝降南军的大功,加封两千户,又得了个杂号将军的名号。
先前众人猜了半天,结果没料到,皇帝直接落笔,是个新号,就叫“金将军……”
意为忠比金坚。
第三位乃是宗正刘德,那一夜他始终陪在皇帝身边,一起经历惊心动魄,顶着流矢叛军,足见其忠,也加“左曹”之衔入中朝。
眼下六个人陆续落座开小会,中书令弘恭持了天子制书来宣读。
新尚书台、中朝和皇帝的关系,较当年反过来了。
以前是中朝商定一件事,交给皇帝盖个戳制曰可完事,皇帝根本不敢在大将军当权的情况下发出自己的声音。
如今除了日常奏疏外,则是皇帝决定了一件事,做了决定,再让中朝看看是否妥当,谁反对?谁赞成?不妥咱们再议……
但也就铮铮铁骨且不怕皇帝会生气的苏武能提意见,老臣刘德偶尔也质疑一下,其他人都比较滑头。
今日的制书,却是关于霍皇后的。
弘恭念道:“故皇后霍氏成君,入宫四载,荧惑失道,怀不德,挟私心与母博陆宣成侯夫人显谋欲危社稷,无人妻之德。”
“本不宜奉宗庙衣服,不可以承天命!”
众人听在耳中,这是要废后的节奏么?霍皇后已经死在长乐宫足足一个月,皇帝也思考了一个月,终于下了决心?
“废后是应当的,皇后做的事,太惊世骇俗了。“
这点连苏武也同意,但让人万万没想到的是,后面制书却转了个大弯。
“然念三载夫妻之恩,皇后追悔前过,故不废,收皇后玺绶,以婕妤之礼,葬故大将军博陆宣城侯冢旁。“
众人面面相觑,都有些没料到,说起来,大汉历代帝王的第一任后命都不太好,汉文帝的代王后直接在南下前忽然暴毙,连带几个孩子死难;汉景帝的薄皇后无子而废,汉武帝的陈皇后也是如此。
这些皇后皆无大的过失,都逃不过万年凄凉,但眼下霍成君明明犯了欺君大罪,为何竟得以善葬?
只有任弘隐隐猜测:“莫非是许平君劝的?让霍家的小女儿,回到保护溺爱了她一辈子的父亲身边?”
刘询发妻心地之善良,做邻居那两年任弘是有所耳闻的,皇宫是个污水沟,几乎所有人进去一趟都会被染黑,难道许婕妤当真出淤泥而不染?
更夸张的还在后面,皇帝竟表示,还要给霍皇后一个谥号。
“追悔前过曰思,总不能和思后一样吧?”
卫皇后已经被追谥为思后,于情于理,都不能让霍成君与之同谥,那也太可笑了。
“命之为‘坚后’!“
“彰义掩过曰坚!”刘德说出了这谥号的含义,任弘顿时了然。
还是将刘询想得太好了,总还记得他感性的那一面。
可实际上,这位皇帝在未央宫摸爬滚打几年后,已经是一个政治生物了,或者说,刘询只要不面对许婕妤,对其他人,都能理智对待。
或者说,狠下心来!
哪怕是死人,也不会放过任何利用的机会。
“这谥号,不是给霍皇后的。”
任弘心中暗道:“而是加给大将军的!”
……
ps:啊,这段剧情终于结束,脑子都榨干了,这章短了点。接下来一二十章应该比较轻松,我好想阿贺,你们呢?
明天应该有三更。
第457章 埋葬过去
“大司马真是用心了。”
这是时隔五个月后,天子再度来到茂陵下的大将军冢,负手在已经修建好的祠堂上看了一番后笑道:“虽是借修冢之名勒兵于此,却也将大将军的后事办得漂亮。”
那是自然,三河卒可是专业团队。
任弘对霍大将军,亦是发自真心的爱(hai)戴(pa),为他用心考量过,建起三个出口的门阙,修筑神道,北面靠近昭灵馆,南面越出承恩馆,规模堪比平陵。
又大肆装修祠堂,并在祠堂偏殿,专门让大月氏进贡来的大夏国工匠弄了一个别具异域风格的小堂。
巴克特里亚常见的爱奥尼亚柱式,柱头有浮雕石板,东南西北四面分别雕刻了四幅霍氏故事的石浮雕。
仔细辨认的话,第一幅是讲霍去病大破匈奴的,这群大夏工匠偷了懒,显然只是将亚历山大大帝在伊苏斯战役中击败波斯人的英姿改头换面雕了上去。
第二幅是一个为老年孝武皇帝赶车的霍光,十分年轻优雅纤细,老年汉武的手抚在少年霍光背上,暗示了对他未来的托孤。
第三幅则霍光抱孝昭,面见群臣,显然夸张化了,将孝昭雕成了一个婴孩。而且这构图,咋看着有点像后世的圣母圣子像,公元还有好几十年吧,有任弘的蝴蝶效应在,别说耶稣,圣母玛利亚都不一定会生了。
第四幅则是霍光拜在今上面前,轮到霍光变成老年人,而天子是兄贵少年了。听来做翻译的卢九舌说,那群大夏人本想雕“霍光为天子加冕图”的,任弘觉得不妥,最后改成了这样,但皇帝还是不满意。
“果是夷狄之匠,只会炫耀技法,不识礼仪大体,将大将军年轻时雕得太柔弱了,孝昭为何是个婴孩?这不对。”
刘询有些看不上眼,幸好都加了衣服,不是**露鸟的,对汉人来说太过惊世骇俗了。好在只是祠堂偏室,也无所谓了,重要的是,尽管霍氏谋反,但大将军的葬礼规格却丝毫不能降!仍是得大操大办。
天子七日而殡,七月而葬,大将军本也是此礼,但如今改成了五月而葬,但冢堂的规格却维持原样,皇帝得让世人知道他的态度
墙倒众人推,这个月来,上奏疏希望天子严惩霍氏,甚至有人建议,将大将军冢砸了挫骨扬灰,只是敢这样提的人,统统被撤职严惩了。
相较于那些落井下石的蠢货,刘询很清楚,他身为戾太子之孙,以小宗身份入继大统,当初全凭了大将军的决断。
若大将军是错的,是汉室的罪人,一切事都要否定,那他废刘贺策立刘询这件事,是否也是错的呢?
这是刘询想要亲政根本绕不开的一个问题,就要通国这场葬礼理清楚了,只有解决了过去遗留的问题,才能大步迈向前方。
“留侯之子犯罪,无损其身前大功。”
“樊伉从吕氏之逆,然舞阳侯只中绝数月便被孝文恢复。”
刘询对任弘表明了态度:“朕不会以这短短五个月间霍氏众人的糊涂谋逆。”
“来否定大将军过去十八年不负社稷!”
……
八月底,大将军葬礼这天,作为外孙女,也是唯一没入诏狱的血缘亲戚,太皇太后上官澹也赫然在列。
作为中朝二把手,任弘站在天子和太皇太后后面,目光也时不时落到她身上。
上官氏那天给任弘留下的印象太深了,这位史书里寥寥几笔,只在废刘贺时被霍光强推到前台的年轻女孩,却做了惊人之举——只靠一群壮婢,就将长乐卫尉邓广汉和霍夫人与一众经常出入长乐未央的女儿们给逮了,大义灭亲,为叛乱画上了句号。
她同时还极其敏锐地保护了许平君母子,将她们从桂宫带了过来妥善安置,在天子进入长乐宫要人时,与许平君说说笑笑,牵着长公主,抱着皇长子,将她们还给了刘询。
这让潜意识将太皇太后也当成霍家人,都打算带着任弘来兴师问罪的刘询愣了一会,只惭然称“皇祖母”,说让她受惊了。
唯一“美中不足”的一点,就是上官太皇太后哀痛地告诉刘询,霍皇后自杀了。
“皇后本是被其母要挟逼迫,才假称有孕,近来又欲对陛下坦白,让淳于衍夫妻将此事透露便是她暗暗指使,结果让霍氏大为惊恐,酿成了反叛。”
“而霍皇后无力阻止,深感后悔,自言乃褒姒、妲己,觉得无面目再见陛下,故饮鸩酒自尽以谢罪……”
在她的描述下,霍皇后从一个想要让丈夫帮霍家养儿子,最终达到以霍代刘目的的无德皇后,变成了夹在霍氏与天子中间的可怜女人。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然皇后已死,只愿陛下能效思后之事,至少能盛以小棺,葬于长安附近。”
然后太皇太后就缄默了,连为霍家还活着的人求情都没有半句,从此以后也深居简出,再没有出长乐宫半步。
但已经足以让任弘对她有全新的认识。
“这个女人,心思缜密而有决断,做事有条不紊,知道进退,不简单。”
刘询也好似被太皇太后的话触到了心事,只叹息霍皇后何至于此,连许婕妤也开始为其求情。
最终还是青梅竹马的旧人笑到了最后,如今许婕妤已经搬到建章宫侍驾,入驻椒房是迟早的事。倒是霍皇后这天降系新人,已经香消玉殒,要葬到她父亲墓冢之侧了。
霍成君没有废后,保留了最后的一点尊严,按照汉家残酷的规矩,若是她还活着,或不至于赐死,但却是一场更可怕的人间惨剧——看丈夫杀自己全家那种,然后扔到冷宫,孤零零十几年,最后或许还是要自尽。
倒是她的谥号耐人寻味,彰义掩过曰坚,虽算恶谥,但性质不重,一般用于有功有过的人,只是任弘想破脑袋都没想起来,霍成君有啥义可言?
说到底,这谥号是皇帝要让霍成君,给宣成侯霍光捎去的。
真是蔫坏啊,刘询嘴上说大将军无过,只终究还是认为他有“瑕疵小过”,那便是阴妻邪谋,教子女无方,湛溺盈溢之欲,以增颠覆之祸。
但是,朕统统给你遮了!只宣扬大将军之功义,不言有过。
又行了一通和出殡时一样的哭踊之礼,但和普通百姓的土葬不同,因为墓葬太大,这五个月坟冢内封土是渐渐修好的,连棺枢也早在里面,今日只需要由司空带领三河卒填土覆盖墓道,成封即可。
大将军的墓门内放了面容狰狞的镇墓兽,然后一点点封闭,轮到来参加葬礼的众人各自向前,以一捧土撒在墓门外,作为最后的仪式。
“身前两美,身后一恶,大将军,不知这是否符合你一生呢?”
刘询迈步向前,抓起一把土,心里如此想着。
大将军已经被他这个抬棺者亲手盖上棺材板,钉死了钉子,彻底盖棺定论。而自己未来驾崩后的谥号,又会是什么呢?
会和大将军一样,有个“宣”字么?圣善周闻曰宣,诚意见外曰宣,重光丽日曰宣,能布令德曰宣,力施四方曰宣,果是美谥啊,让人光是抬头看看,就觉得高,想越过确实挺难。
“朕想要的,不止是一个美谥。”
刘询伸出手,将土撒了出去,就像将霍光没来得及带走的烂摊子——霍氏一把扔掉。
“大将军。”
“听朕之誓!”
他埋葬了前人的时代,是为了开始独属于自己的新时代!
“予小子想要的,是功德不逊于卿,是一个能与太祖、太宗、世宗媲美的庙号!”
……
五个月前霍光出殡时,上官太皇太后作为长辈,是在天子之前的。
但今日,她却主动次于皇帝,不抢风头。
仍是一身丧服——上官澹这短短二十余年间,已经穿过太多次了,第一次为父族,第二次为丈夫,如今又是为母族而戴孝。
三折股成良医,她若是还和前两次那般呆愣,恐怕已随霍成君而去了。
接过礼官递来的土时,上官澹忽然有点想笑。
不是高兴,只是觉得世事滑稽。
“大将军,你葬礼当日,孝子孝孙皆不在,唯一有你血脉的人,竟是你最痛恨的上官氏,岂不可笑?”
霍家大多数人都押在廷尉诏狱里,连赦免的那几人也不敢来,上官澹成了他唯一到场的血亲。
“外祖母总言,我身上也流着霍氏的血,当年是大将军心软,饶我一命。”
她攒着手里的土,重重扔了出去,一同扔掉的,还有她这十多年的恐惧与无助。
“不是外女孙绝情,而是你的子侄太无能。好在,成君死前是受了点苦,但至少不必受辱,如我一般煎熬思念父族。天子手下留情,霍云与张敬之子也保了下来,霍氏至少还存了点血脉。”
“这份血和这份情,我都还上了。”
很快,上官澹就要成为父母之族皆被夷灭,又无子无女,真正的天煞孤星了。
从此以后,上官澹也不再是上官氏眼里的小兔子,不是依附霍氏这大树的菟丝子。
“我会是一株独立于长乐宫中的小树,茎叶不茂亦无威胁,根却极深,不管未央建章中风云变幻,我自屹立不倒!”
……
太皇太后一言不发做完仪式后,垂首而退,从任弘身旁路过也未抬眼皮,任弘与张安世则微微拱手恭送。
接着,就轮到两位大司马去送跟大将军道别了。
张安世表情控制得极好,竟是且悲且喜,厉害了您老。
任弘就不必如此了,大可尽情展现自己的情绪,叹息得伤心一点,像极了诸葛亮哭周瑜,撒的土也一把接着一把,没完没了,大概是心里有太多话要对霍光说。
在最后一捧土撒出去后,任弘心道:
“大将军,你临终前在霍府里对小子说的话,让我继承你的事业,或有虚言和其他目的,但我全当真了。”
“你先前承孝武晚年之弊,摸石过河小心翼翼。”
“我,却站在你肩膀上,又看得清前路,可以大开大合。”
“请君安心,轮到任弘代替霍光,领着大汉前行。”
倒不是说,非要抢那唯一的掌舵人持辔者位置。
任弘最后一次拜别霍光,低声告诉了大将军他此生的目标:“大将军,我会是远方的‘灯塔’!”
……
ps:晚上有两章。
第458章 霍氏孤儿
霍家处刑的日子,特地被刘询定在八月最后一天,大将军葬礼之后。
符合秋冬刑刑的规矩,也想向天下人表明态度:“朕对大将军,对皇后已仁至义尽!独不赦谋逆主谋。”
督斩的是张安世和金赏,这二位霍氏的亲家,而任弘则负责与韩敢当监督他俩。
“大司马……”
在屡屡纠正无用后,任弘已经习惯了这称呼,听再多也面无表情了。
韩敢当在他耳边说着话:“天子赐了霍氏旧宅一部给我,但我听说,霍氏谋反前,住宅中的老鼠一下多了起来,与人相互碰撞,用尾巴在地上乱画写字。还有枭鸟几次在殿前的树上叫唤……“
也要搬入尚冠里的韩敢当絮絮叨叨:“大司马听说了么?废帝刘贺在来长安路上,也听到了许多枭鸟叫。”
我一路陪他来长安,我怎么没听到?
“还有,霍氏住宅的门槛无缘无故毁坏,我去看过,确实是坏了。街巷口的人都看到事发当日,有人坐在霍云的屋顶上,揭下瓦片扔到地上,到跟前去看,却又没有见到人。”
“你不敢住?”任弘乐了,对得起这名么?韩敢当很早以前就这样,连过魔鬼城都被卢九舌一通鬼故事吓住,花钱跟他买什么辟邪木。
韩敢当不承认,但事实如此,就是觉得霍家晦气,只有些不好意思推辞天子之赐。
任弘笑道:“你已是列侯、堂堂未央宫卫尉了,莫要信这些胡言乱语。”
韩敢当还是不太舒服,嘀咕道:“但我听说,是官越大越信,不然孝武当年怎就信了巫蛊呢?”
上个月,长安的平叛结束后,范明友接到了霍氏急报,遂不入函谷关,而是想从风陵渡跑到河东郡,发动霍氏旧党举事,韩敢当和杨恽只能打破计划。由韩敢当乘了船从上游撞上了范明友的船,二人在颠簸的舟上大战一场,韩敢当堪堪赢了范明友,而杨恽也以天子节杖和真正的虎符调来函谷关士卒,将其擒获。
事后二人双双封侯,杨恽平通侯,户六百,韩敢当多点,户九百,号曰:“龙舒侯”,龙舒县在淮南庐江郡,这是天子特地挑个带龙字的,足见其对韩敢当之爱。
这下破虏燧三人组皆为列侯,放到史书上也算一桩美谈。
更夸张的是,或是因为韩敢当与许家的姻亲,刘询对韩敢当出奇的信任,任他为未央宫卫尉!
老韩忽然就九卿列侯了,真是让人猝不及防,也不止他,皇帝对任弘带出来的人,实在是爱用极了,辛庆忌在原先基础上加一千户,做了羽林监,如今天子在建章宫办公,辛庆忌几乎寸步不离身边。
另一位年轻列侯,甘延寿也以夺便门桥击降长水营之功,被任命为北军屯骑营校尉,时常召入建章宫中。
西凉系一夜之间就成了朝堂显贵,俨然有代替霍氏之势,但任弘并没有因此成为一个新势力的领袖,反而是被天子撬了墙角,任弘心里有些酸酸的。
正说话间,来东市旁观的民众忽然叫了起来,却是霍家众人已经被押了上来,全然不复昔日跋扈高傲,一个个垂头丧气。
领头的自然是“主谋”霍显,这老妇在廷尉诏狱里想来没少受苦,她被判了腰斩。
接着是霍家三傻,霍禹有些呆滞,霍山一言不发地跟在后面,最后是霍云,他看了一眼督斩的张安世,不由冷笑,又将目光投向围观群众中,希冀找到点什么。
霍云显然是在妻子张敬,张敬是张安世的孙女,霍张五年前联姻,没多久就诞下一子,名曰“霍武”。
天子开恩,张敬母子与逆案无涉,故加以宽赦,算是霍家近亲里唯一遗留的血脉了,倒是成了“霍氏孤儿”。
倒是张安世十分惶恐,这个片叶不沾身的老政客,哪里愿意在家里养个霍家的孩子让天子忌惮?连连上书请命,最后让孙女和曾外孙流放河西,前往居延县居住。
“鄂邑长公主主和丁外人的孙子当年也被大将军流放居延。”
只不知那个叫“丁子沱”的孩子,在居延见到霍氏孤儿会如何说?或许会拍手大笑风水轮流转,今年到你家吧?
世事便是如此难料,至于这霍武会不会像“任氏孤儿”“卫太子孤儿”一样逆袭,谁又能知晓呢。
除了张敬母子,反正的金赏、赵平之妻也被刘询赦免,只是二人立刻贯彻了“人尽可妻”之言,休了老婆,二女被打发去大将军冢为霍光守墓。
另外三个女儿常年跟着霍显摆威风,故一同受刑弃市。
对了还有当年羞辱过夏丁卯的冯子都,他奉任宣之命,去白鹿原拿任弘家眷,却被夏翁带着瑶光留下的一群会骑马射箭的婢女打退,这些年受任氏之惠,种蚕豆豌豆和西域香料尝到甜头的霸陵县乡亲也群起攻之。
冯子都不敌,愤怒之下只烧了白鹿原的葡萄架泄愤,第二天,他跑到下杜县想调县兵时,霍氏之叛已平,县令遂与天子的另一位亲家,斗鸡起家的王奉光带轻侠们将冯子都擒了。
夏翁赶到后,第一件事就是塞了冯子都一嘴马粪,同时心眼极小,睚眦必报的夏丁卯还极力向任弘提议:“等天子诛杀冯子都的时候,定要挑个大冷天,让他一丝不挂!”
任弘一口答应,只可惜今天不算太冷。
事后扔在廷尉诏狱,被赵广汉拿出手段审讯后,冯子都承认,他居然和老太婆霍显有奸情,事发于大将军薨后一个月……
霍显都快鹤发鸡皮了,冯子都你也下得去嘴!
这件事,任弘前些天都没敢告诉大将军,怕他气活过来,眼下只能安慰妻不贤子不孝的大将军在天之灵。
“大将军,死后被绿,不算绿吧……”
作为霍显主要同谋,加上以奴奸主,冯子都的刑罚就顺利升级,变成了磔刑,割肉离骨,断肢体,再让其咽气,今日也如夏丁卯之愿。
不过夏丁卯却死活不来看:“君侯,老仆看杀鸡杀狗还行,杀人那可万万见不得的,看完三天不敢食肉,算了罢。”
任弘也不想看,就留给张安世和金赏难受吧。
不过霍氏也并非一家人整整齐齐,范明友不在其列,这位度辽将军,上个月就被特赐自杀了。
“度辽将军毕竟为国立过功勋,击过乌桓与匈奴,将相不辱,更不可让戎狄所笑。”
刘询是去过前线的,虽然只在仓库里管了几个月粮食,但亦对行伍之将颇为敬佩,范明友的“牛酒”还让任弘亲自去送。
当刽子手当着奸妇霍夫人显的面,用锋利的刀,开始在赤身**的冯子都身上下刀,先割他下体时,任弘与韩敢当说了一声,又朝忍着恶心的张安世、金赏告辞,转身而去,身后是霍家人的嚎哭,和冯子都的惨叫,脑子里只闪回范明友的遗言。
范明友在自杀前,还狠狠地诅咒过任弘。
“任将军别高兴太早。”
“周勃灭诸吕的时候,亚夫平七国的时候,想过自己的下场么?霍氏的今天,就是你任氏的明天!”
惨叫越来越大,伴随着围观群众的轰然叫好声,霍夫人显和冯子都的奸情已经被朝廷故意宣扬开来,这种事街头巷尾传得最快了。
当年霍氏的高楼有多辉煌,今日就垮塌得多么惨痛。
任弘加快了马速,离开这可怖的东市法场:“是啊,威震主者不畜,霍氏之祸,萌于骖乘!”
“可惜范将军你居然如此聪明?早干嘛去了?更何况……”
任弘十分坚决:“我绝不与天子做亲家!”
……
任弘是在事后,才听说冯子都整整被割了半个时辰才死,惨叫传遍了东西两市。
而霍夫人腰斩时,等斧钺砍下,上身往前爬时,人们才发现她肚子上的油脂积得很厚,不愧是锦衣玉食养出来的。霍禹、霍山、霍云的脑袋,则在东市挂了很久很久……
没资格上北阙,那里专属于戎狄之君。
而尸体也没资格陪葬霍光墓,想来他们更无颜面见大将军,霍光在人世时已被这群家人拖累,让他名声上沾了污点,死后就让他清静清静吧。
诸霍尸体用草席一裹,驴车拖着,送去了城外京兆尹收敛乞儿死尸的乱葬区,随便一埋,踩上几脚了事。跟大将军墓冢由太后、天子送葬,全然不同。
霍光时代遗留的最后历史问题,终于在一片刀光血影中了结。
解决此事后,皇帝刘询也开始迫不及待,要拉开他的新时代序幕了。
这头霍氏楼塌了,霍氏孤儿凄凉西行流放,那边许氏起高楼,外孙终于不再是豫章王了。
天子有制:“本始六年九月初一,立皇太子于未央宫前殿!”
……
ps:第三章在0点前。
第459章 太子太傅
九月初一,拜皇太子之仪在未央宫前殿举行,格外隆重,在仪式开始前,刚被天子召入宫廷,提拔为“谒者”的萧望之便开始为百官指引,让他们找准自己的位置。
大司马卫将军任弘来了,腰上金印紫绶一甩一甩,殿内的谒者们纷纷想过来讨好指引,但任弘却拒绝了他们,独独点了在一旁不愿攀附权贵的萧望之。
“你便是兰陵萧长倩?”
身材修长,留了长须的萧望之作揖:“西安侯竟知小人。”
“当年曾面谏大将军,被霍氏打压的大才,谁人不知?”
任弘竟直接道出了萧望之的过往:这萧望之乃是东海兰陵人也,好学,治《齐诗》,追随博士后仓,作为太学生在太常受业,还从那个刘贺被废后就潜藏逃匿在民间的夏侯胜问《论语》,京师群儒对他很称赞,以为他与魏相都是未来大儒。
而大将军召见儒生时,正值上官余党出没,十分警惕,但凡面见的官民,都要剥了衣裳露体检查——就是夏丁卯进霍府的待遇。
结果一贯自诩体面的诸儒都乖乖脱衣服,唯独萧望之不愿受辱,自动出阁,被侍卫拦着起了争执,反倒被霍光召见了,还劝谏霍光,说这么对待来见的天下之士,恐非周公相成王躬吐握之礼。
结果大将军不太高兴,独不授职萧望之,而其他同行等都补为大将军史,三年间,其中一人名叫王仲翁的,官至光禄大夫给事中,萧望之以射策甲科为郎,却被分配看守小苑东门。王仲翁出入,前呼后拥,趾高气扬,对萧望之说:“汝不肯循常作为,怎么做了看门人呢!”萧望之则道:“人各有志。”
他后来就离开了长安,去河南郡做魏相下属,故任弘入长安时,与此人素未谋面。
而眼下霍氏倒台,昔日攀附霍光的诸儒皆被罢退,当年被打压的人,却陆续被召回朝堂,萧望之也不例外,更别说他还有魏相这个“首劾霍氏”的倒霍功臣之一举荐。
而魏相曾狠狠弹劾任弘不该久任西域,对与匈奴交战也有微词,算是他公开的政敌了——尽管任弘从来没将此人放在心上,这种等级的家伙,交给也跻身九卿,任大鸿胪的杨恽对付即可。
“是硬骨头。”任弘只随意与萧望之谈论了几句,也拒绝了他的指引。
萧望之站在原地拱手,抬起头时,任弘已经走得看不到身影。
因为任弘的位置实在是太好找,进了前殿后,一直往前走啊走,走到最最前面离天子陛阶很近的地方,朝堂东侧那一排,往张安世后面一站就行。
前面就一个张安世,后面则是一长溜,其中还有不少他的旧部,这场面给西排穿皂衣的文官们,尤其是魏相、梁丘贺等儒吏一种错觉:西安侯只要等车骑将军告老后再往前挪挪,就是霍大将军第二!
在西侧队列里的廷尉魏相与博士梁丘贺交换了一下眼神,未敢言,任大司马如日中天,说不得。
刘询雷厉风行,在他牵着皇长子刘去疾抵达后,册拜大典很快就开始了,谒者引年纪不到三岁的皇太子御坐殿下,面北而立。此后由重新担任太常的韦贤向太子宣读策书,册书宣读结束后,中常侍杜佗持皇太子玺绶授予太子——娃儿实在太小了,金印拿不动,遂挂他脖子上。
刘去疾眼睛很像他母亲许平君,水汪汪很是无辜,一双小手捧着面前的金印有些不知所措,连教了他很多次的,转向皇帝所在位置再拜三稽首都忘了。只因他过去两年都和许平君住在安静的地方,极少被这么多大叔围观,有些彷徨,嘴巴一嘟就想哭。
“去疾莫哭。“
刘询也不管什么规矩不规矩,心疼儿子,竟亲自下来,一下子将他抱起来。让群臣面面相觑,他们才刚习惯了一呼百应,靠自己杀回未央宫平叛的刘询,这样柔情丈夫的一面真是极少见呢。
谒者萧望之反应快,连忙呼赞:“皇太子去疾!”,中谒者称制曰“可”!匆匆结束仪式。
三公代表百官升阶,贺寿万岁,说是三公,其实四人,除了丞相丙吉,御史大夫于定国,两位大司马共享了太尉之衔,任弘凑近了看到刘询正将皇太子抱在君榻上,低声哄他,一抬头看到四人,只有些不好意思。
“让诸卿笑话了,有时丈夫爱怜其子,甚于妇人。“
任弘倒是能理解刘询对长子的爱,除了对许平君的爱屋及乌外,还有一种补偿心理——过去两年多,他为了迷惑霍氏,对许平君母子三人爱理不理,他一向宠爱的长公主刘香疏远了,这刚出生的皇长子更是只在出生那天抱过一次。
之后两年几乎不见,可怜刘去疾在长安剧变之后,竟不认得他父亲了,只攒着许平君的衣角,害怕这个刚从建章宫里冲出来,还杀气腾腾的“父皇”。
出于补偿心理,这五个月里,据说天子经常领着皇长子睡,刘去疾有病,亦是亲尝汤药,疑神疑鬼,生怕有人害他。
“可别将这皇太子溺爱废了。”
任弘心里如是想,其实他也常被瑶光教训,说他“溺爱”儿子任白,自己就是个慈父,却指望别人当严父……
不过看着刘去疾常眼泪汪汪的,但长大能否成器谁也说不准。
任弘只能安慰自己,比起先天来,后天教育更重要。
最起码,因为蝴蝶效应,这孩子晚生了那么多年,前头还多了个姐姐,胚子已和历史上的汉元帝全然不同,就算往后做了皇帝,也不会送王昭君出塞了罢?
任弘心里不由莞尔:“难说,连王昭君都变男儿身了,跟我一样,出塞去娶个番邦公主回来也不无可能。“
皇太子名额没啥好斗争的,毫无悬念,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天子在为许婕妤封皇后做准备。立太子是为了子以母贵,立后名正言顺,毕竟霍皇后才自杀,虽是罪有余辜,但立刻扶正,总会有人说三道四。
丞相丙吉最先提了出来:“陛下,过几日还要带皇太子去谒历代先君之庙,太子宫官吏须得早早设置,尤其是太子太傅,更是不可或缺,不妨早定!“
站在底下的韦贤,听到此言,开始与本与他没啥交集的魏相、梁丘贺等大臣交换了眼神。
没错,立嫡立长,太子人选虽无争议,但谁来当太子太傅,却有悬念!
……
“凡三王教世子,必以礼乐。立太傅少傅以养之,欲其知父子君臣之道也。”
“太傅审父子君臣之道以示之,少傅奉世子以观太傅之德行而审谕之。太傅在前,少傅在后,入则有保,出则有师,是以教谕而德成也。”
刘询终究还是没有当场定下太子太傅的人选,拜皇太子之仪结束后,韦贤却与魏相、梁丘贺二人聚到了一起,开始谈论此事。
大将军霍光薨后,跳得欢快的不止是询弘二人,还有诸儒,魏相首劾霍氏,已经罢相的韦贤在动乱之夜进入长乐宫,蹭了太皇太后的功,至于梁丘贺,这位早在霍光如日中天的时候,就预言了霍光之死,霍氏之衰,是颇受重视的带预言家。
魏相还带来了谒者萧望之,只因萧望之本就是他在河南郡时的下属,重回朝堂后,顺手举荐了这位曾面见大将军霍光时直言其过的小吏。
见朝中“众正”齐了,韦贤遂道:“孝文以好刑名之术的晁错为太子太傅,则孝景好法术。“
“孝景以老儒卫绾为太子太傅,则孝武好儒术。“
儒家最重视后天教育,相信老师能影响一个人的一生,太子太傅尤甚,所以从一开始就要选对人。
韦贤意味深长地说道:“霍大将军把持朝政多年,以至功利开边之臣充斥朝堂,至今仍未有改观。往者不可追,后者尚可改。故作为太子太傅之人,最好是儒士,如此才能让皇太子自小浸淫圣人之说。“
今上在灭了霍氏后,也表现出了对儒生的善意,下诏引述儒经曰:“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遂举贤良方正以亲万姓,令郡国举孝、弟有行义闻于乡里者各一人,又宣布太学扩招,将博士弟子从数十增到了一百。
但除此之外,皇帝并没有将儒者放到空出来的重要职位上,所任弘的依然是他们眼中的”功利开边之臣“。
比如任弘。
这让他们有些失望。
一方面,群儒希望为霍光时期打压的儒生们平反,让他们返回长安,另一方面,要营造众正盈朝的场面,尽力将皇帝掰直了。
此外,便是要尽早在太子身边占据一席之地,成为他的老师。
梁丘贺遂道:”我觉得太常就可为太子太傅,君精通五经,号称邹鲁大儒,笃志于学,又曾为太子詹事,教授孝昭鲁诗,亦为长信少府,授太皇太后经术,故孝昭与太皇太后皆好儒学也。“
“老夫老了,教不动几年,等到太子开蒙时,我或许都已离世。”韦贤很清楚,他已经无法在政坛焕发第二春了,还是早早选好在长安继圣学之人就致仕为妙。
他倒是觉得,梁丘贺不错,这位东海琅琊人学《易》,因为前年的地震进谏入为博士,预言了大将军之死,很受皇帝重视。
梁丘贺连忙推辞,以为廷尉魏相更有可能。
“最先倡议立太子的人,便是弱翁啊!”
除了弹劾任弘那次栽了跟头,魏相的政治敏锐力很高。
萧望之也赞同,说了一句得罪很多儒生的话:“不知诸君可否发现,陛下虽学儒术,但亦好刑名,尤其喜欢务实之吏,魏廷尉虽以学《易》为贤良文学,但他出名,是在河南太守任上的循吏手段……“
不止是他们,连其他五经博士也在纷纷议论,满朝儒臣都伸长了脖子,希望能影响到太子,影响到大汉的未来。
除此之外,他们也隐隐当心,在倒霍中立了大功的任大司马,会不会变成霍光第二,为了掣肘制衡,不可不早早提防啊,相信这一点,皇帝亦是明白的。
结果,当天子的诏令下来,宣布太子太傅人选时,所有人都傻了眼。
这是一个被他们视为“功利开边之臣”的家伙,与渐渐起势的任党走得极近。
但他们才想反对,却统统闭嘴,如鲠在喉,一句话都不敢说。
还得齐声叫好!
因为要教太子知父子君臣之道,没有人比这一位更合适!
“忠节侯苏武为太子太傅!”
……
而建章宫中,在许婕妤疑惑而问,为何不像当年张贺给刘询找老师那样,找一个儒士时,刘询却笑道:
“朕在民间时便知道了,俗儒不合时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于名实,不知所守,非但政务不足委任,更别说朕的太子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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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0章 吾爱吾师
早立太子是为了社稷和安定人心,至于刘询忽然对太子教育如此重视,还是受了霍氏族诛的影响,以及任弘“无意中”的一番话。
“陛下,臣以为,大将军一生英明,却因为娶错了人,忙碌于朝政,对儿女也不上心,以至阴妻邪谋,教子女无方,湛溺盈溢之欲,以增颠覆之祸。”
平定叛乱后,任弘忽然对刘询大发感慨,并用自家儿子任白举例道:”臣先前溺爱吾子,使他耽于玩乐而不知礼仪,往后却不敢如此,至少要给他找一良师,五经之类可以长大再学,但父子君臣之道,却得从小教起,否则我生怕身后为其所毁。”
刘询深以为然,大汉朝坑了父亲和祖先的列侯、诸侯不要太多,极少能富过三代的,多是教育出了问题。所以皇长子才三岁不到,他就开始对找老师上心了。
仔细捋捋大汉历史,皇室之所以不像列侯一样,两三代就垮了,是因为历代先君对此本就十分重视,当年贾谊给孝文皇帝上书,专门谈了太子教育问题。
“天下之命,悬于太子,太子之善,在于早输教于选左右,心未滥而先请教,则化易成也。夫教得而左右正,则太子正矣,太子正而天下定矣。《书》曰:‘一人有庆,兆民赖之’,此时务也。”
在君主时代,这无疑是正确的,000庸主还是666神君,确实关系社稷存亡。
孝文皇帝对这奏疏大赞,然后反手就将贾谊安排给梁怀王做王太傅,而晁错做了太子太傅。
结果晁错导太子以法术,教出来了一个精通权术的家伙。贾谊教梁王以《诗》、《书》,虽然梁怀王坠马亡,贾谊自责而死,但继任的梁孝王也深受贾谊影响,文青教出来还是文青,最后被他老哥汉景帝玩得团团转。
太子太傅,日就月将。琢磨玉质,言太子有玉之质,琢磨以也。果然什么样的匠,磨出什么样的玉。
大汉的太子教育也有失败的时候,比如刘询的祖父卫太子,按理说名师不少,诸如万石君少子石庆,卜式,但他最后一任太子少傅石德,在巫蛊难起时,因为害怕像公孙贺父子、两位公主和卫伉一样被定罪杀死,便极力怂恿卫太子起兵,最终酿成了悲剧。
所以挑人时,可得看准喽,观其言察其行,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教太子的。
“贾谊说,教太子可分三段,乃生幼年时,少长知妃色时,以及既冠成人后。朕打算在去疾乃生幼年时,让正直博学、忠于君主、敬佩父兄之人入太子宫,与太子同起居出行,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如此潜移默化,让太子成为正直之人。”
相比于各有用心的其他人,苏武无疑是最完美的选择,无人怀疑忠节侯之忠,而论见识,曾去过北海,又担任典属国多年的老苏武,也是博闻之辈,尤其是刘询听任弘说过……
“苏公很喜欢孩童。”
幼年时跟着这样的长者,刘询相信,自己的长子绝不会成为霍禹之类的阴邪之辈。
“但苏公年迈,已过七旬,还能做几年太子太傅?”这是许平君担心的事。
“苏公百年之后,去疾也已少长知妃色,朕心中已有人选。”
刘询笑着,对别人的设防,对许平君却无话不谈,透露了自己的打算:“西安侯如何?”
许平君也想过,但又觉得不行:“西安侯为陛下整治南北军,恐怕无暇为师吧?”
确实,等整顿好京畿防务后,刘询还有一大堆事得由任弘牵头去做,这可是出将入相的大才,得榨个干净才行。
“朕说的是许多年后,等平定匈奴,海内晏安,长城再无边警之时。”
那是孝武、卫、霍、张骞一代人奋力开拓所祈求的梦想。
也是霍光、苏武、司马迁这一代人在太初年时憧憬过却最终失望。
刘询很期盼大汉能在自己和任弘这一代人手中,迎来那样一天。
在大将军时花费十年的打击包围下,匈奴已衰,只差最后一击了,刘询对此信心满满,觉得就是三五年内的事。
“到那时,西安侯不必南征北战了,便可专心做太子的好夫子了,就像当年在尚冠里中,指点朕一样。”
说起来,在西安侯身边谈笑无忌的时光真好啊,总是会增加很多奇怪但却有用的知识。
或读史明智,或习武强身,或大谈天地之广,增长见闻,足以受益终身了。
这是刘询对未来的安排,那太子什么时候该学五经呢?
“高皇帝曾言,吾遭乱世,当秦禁学,自喜,谓读书无益。自践神以来,时方省书,乃使人知作者之意。”
“朕的许多大臣,诸如御史大夫于定国等,都是三四旬才学儒术,仍有所得,不急,等太子既冠成年后,自然会读五经,亲近儒生。”
刘询决定了,等到成年固定了看法后,再让太子多接触儒生、学五经拉拢人心不迟,在他跟着苏武、任弘遍尝了天下美味后,再吃儒生端上来的那几碟酱菜,就心里明白份量了。
至于治国之道、君王南面之术,他可以亲自传授。
和所有父亲一样,儿子才三岁,刘询就已经为了他安排好了一切。
不过,现实常常出人意料,后辈会顺着长辈划好的路线走的,十中无一,他们总会叛逆,会越轨,结果或好或坏。
也给历史带来了无数可能性。
许平君看着为皇太子勾勒未来的天子有些好笑,或是因为年少就成了孤儿,缺乏父母之爱,刘询对亲情看得极重,尚冠里中说西安侯溺爱儿子,或许也是类似的原因吧。
她只笑道:“不过西安侯如今已位列三公,仅次于车骑将军,到时候肯定功勋更加卓著,让他做太子太傅,会不会太委屈了?”
“保留将军衔即可……”
刘询不觉得这是问题:“更何况,古有三保,太师、太傅、太保。大不了,朕在太子太傅之上,再加一个‘太子太师’,位在三公之上。”
天子随口打趣道:“若到时候‘任太傅’请不动他,‘任太师’总行了罢?”
……
在完成拜皇太子之仪,选了苏武为太子太傅后,刘询亲自带着儿子去拜谒先祖之庙,并大赦天下,赐诸侯王以下金钱,至吏、民鳏、寡、孤、独各有差。
说白了就是给天下人发福利,派遣使者巡行天下,进行慰问,赐县三老、孝廉每人五匹布帛;赏赐乡三老、孝悌、力田每人二匹帛,三斤絮;赏赐年龄八十岁以上的老人每人三石米,九十岁以上者一头小猪。
虽然落实下去,肯定会被地方小吏克扣,比如三斤变一斤,帛变成布,但总能发到手点东西,民间赞不绝口,都觉得沾了太子的光,纷纷为太子祈福。
天子又专程赐他的近亲广陵王金千斤,外加一根几杖,使毋朝——虽然虎背熊腰身体贼棒的广陵王更可能将这几杖当棍棒耍,当年也算天子告诉广陵王:“朕原谅你了。“
刘询甚至给远在蜀郡严道的废帝刘贺加了规格,每年增一百万钱的奉养费。
在霍光执政期间,一共五个诸侯国被废除,如今天子示之以宽,诸侯们当然拍手称快,再加上先前增加太学博士弟子名额之事,一时间天下咸贺。
贬低霍光,吹捧今上之政,将成为舆论主流。
“大将军受其恶名,铲除荆棘,朕方能刚亲政便如此顺利啊。”刘询不由唏嘘,但虽在官方论调上仍然赞誉大将军,对民间的舆情,他却乐见其成。
而在谒庙后,许平君也带着孩子拜见霍光葬礼后,深居简出的太皇太后,虽然随着天子亲政,太皇太后彻底边缘化,但许平君念着她的救命之恩,仍旧每五日一朝,还教皇太子刘去病拜上官澹:
“叫皇曾祖母。”
二十出头的上官澹就这样又涨了一辈,哭笑不得,在聊了一会后,不动声色地说道:“皇太子既立,椒房也不能久空啊。”
这是在暗示,她完全支持许婕妤为皇后,在大汉历史上,先立太子,后立皇后是有先例的。
当年孝文帝入主长安继位期间,代王后和她的孩子们忽然暴死,元年正月,有司请蚤建太子,以尊宗庙,汉文帝假意推辞了一通后立了刘启为太子,至三月份,才在薄太后催促下,立太子母窦氏为皇后。
母以子贵,只要皇子为太子,那其母的后位多半跑不掉,唯一的例外是汉景帝时的栗姬,这不懂事的婆娘一句“老狗”将她的皇后位连同儿子刘荣的太子位一起骂没了。
许婕妤连道不敢,不过据上官澹所知,已经有不少人上奏疏提议了,只是都被皇帝压了下来,但一方面又让许婕妤入侍建章宫,专宠之,看这样子,不是不想立,是想缓一缓。
也对,汉武废陈皇后立卫皇后,中间隔了一年多。
哪怕是较快的汉景,废薄皇后立王皇后,也隔了还几个月,跨了一年才办。
看来大汉的“许皇后”得等明年才能入主椒房。
于是上官澹提起了另一件事,一件她不点头,天子就不好提的仪礼大事。
“六年前陛下入继大统,为孝昭帝之继孙,故生父史皇孙只以诸侯王之礼,置奉邑三百家,为悼王,母则为悼后。”
“但老妇近来读《礼》,却看到了这样一句话。”
上官澹意味深长地对许平君道:“‘父为士,子为天子,祭以天子’,不知陛下是否听过?还请许婕妤,替我将此话带给县官!”
……
而另一头,已经被天子内定为未来“太师”的任弘从尚书台回尚冠里时,却被堵家门口了,拦他的是拎着两块陈年腊肉当束脩的刘更生。
“什么?你要拜师?”
……
ps:第二章在0点前。
第461章 西园八校
自从干掉霍氏一家子后,刘询最近万事皆顺,不止是熬了三年终于能抱抱发妻和长女长子,还因为太皇太后上官澹也松了口。
刘询等的便是她那句话,在推让了三次后,便顺水推舟,参照高皇帝之父为太上皇,配享天子葬的旧例,将他父亲史皇孙刘进的悼园因园为寝,尊号曰“皇考”,立庙,还专门设置了一个“奉明县”。
刘据倒是没转正,还是戾太子,但那位在刘询臂上系了身毒宝镜,据说婴孩时最疼爱他的卫太子妃史良娣,却从“戾夫人”加尊为戾后。
作为刘询为数不多的亲戚,史家的忠诚是毋庸置疑的,在那场火里毁容的史高便是证明,刘询亲令太医为其诊治,封“乐陵侯”,史高的儿子史丹也做了奉车都尉。
还有那个翻墙逃走引发了霍氏惊恐之下反叛的戴长乐,虽然办了蠢事,但念在他忠心且没了舌头,皇帝可怜他,也封了关内侯。
去生父墓园祭拜一番后,刘询一桩心事去了,心情极佳。
直到听说了一件尚冠里的趣闻,才转晴为阴。
“听说宗正家中子刘更生拜卿为师?”
在大司马卫将军入宫来时,刘询如此问他。
毕竟刘更生是在门口堵的,尚冠里就那么大,根本没有秘密。
任弘笑道:“臣本欲拒绝,但实在拽不过,那刘更生年纪虽小却能说会道,引经据典,臣都说不过他,加上宗正也代其恳求,只能允之。”
刚开始,任弘确实是不想收的,他想收的人叫“刘向”,正派门客满世界找去找,尤其是刘姓宗室里,还真找到了几个“刘向”。
但年龄却不太对,要么七老八十,或者人至壮年,和历史上那个活跃在元、成时代,编撰了《战国策》《列女传》,又发扬了《左传》之学的大学问家刘向绝不是一个。
想要的人找不到,名字一听就普普通通的刘更生却送上了门,任弘很是嫌弃。
但见他天赋不错,已通了两经,还颇有好奇心,当初任弘去刘德家拜访时,此子对雷霆闪电之类的事极有兴趣,说不定引导引导就能培养个古典自然科学家。
“也罢,我家驹儿喜好玩耍,不好读书,若是让一个年长他的好学生到家中来,或能带着驹儿一起向学。”
任弘存了把刘更生当伴读的打算,便勉强答应了,让刘更生每逢休沐日来家里一趟。
不过任弘还是给好奇宝宝的刘更生加了个条件:“更生,你得先跟我学《左传》!”
想到这任弘一抬头,等等,皇帝听说刘更生拜师之事后,看上去似乎有些不太高兴。
已经喜怒不形于色的刘询,极少有这样的时候,是在猜忌他么?以为他和刘德往来太密切了?
空气中似乎有一点酸味,刘询眼睛直溜溜转,不知在想什么,最后只板着脸道:“卿忙于国家大事,更要替朕整顿京畿军务,勿要为小竖子之事所耽!”
别人家的娃是小竖子,自家的娃就是宝贝儿,谁都这样。
“耽不了。”
这一次,任弘没能领会上意,奉上了奏疏,这是对长安南北军的整顿情况。
对南北军的清理做了一个月,总算是弄完了,首先是削了刘贺继位后,霍光给长乐宫增加的太后屯兵——霍光倒不是真怕刘贺对太后做点什么,而是因为,上官太后是他的王牌。
如今天子亲政,太皇太后退居二线,但任弘对这个女人是很关注的。
虽然平日不显山不露水,但那一夜长乐宫中擒邓广汉的决断,大义灭亲交出霍氏的狠辣,再加上毒杀霍皇后——任弘才不信霍成君是自杀的。
“此女不可不防,还是将屯兵取消为妙。”但这些话没有嘴上说,只隐约提及,刘询心领神会,欣然采纳。
一同取消的还有长乐卫尉,反正就隔着一条街,让未央卫尉韩敢当兼顾长乐宫防务即可。以老韩的力气,一群壮婢应该是扑不倒的,反过来还差不多。
另一面,则增加一个“建章卫尉”,因为刘询已将政治中心搬到了建章宫,未央宫里机构太繁杂,尚书台和九卿常年进出,又要禁后宫之防,太过麻烦。索性将后宫嫔妃皇子全搬到宽敞崭新的建章宫,将老房子留给糟老头子们办公吧。
这便是南军的变动。
“北军那边,则要削掉三个营!”
站错队跟着任宣反叛的射声营直接取消,长水与胡骑营合并为胡骑营,因为胡骑营跟着田广明站队更早,越骑营虽然擒了霍云,但这个营早就名不副实,早就没越人加入了,遂与屯骑营合并。
一下子,三个营番号没了,只剩下虎贲、步兵、胡骑、中垒、屯骑,驻地都移到长安以北,遂被称之为“老五校”。
既然有老,便有新。
“陛下先前以为,北军建立多年,早已为长安显贵旁支子弟充斥,战力大减。”
北军**早近日之事了,早在汉武帝时,北军监军御史为谋取私利,便派人将军营垣墙打通,让商贾入营做买卖,虽被守军正丞名为胡建者所斩,但北军已积重难返。
霍氏专权后,北军里更是被各种霍氏亲戚充斥,看看霍显和霍家三傻,就可以想见他们的德性,平叛期间固然有大义、士气因素影响,但北军除了射声营还算坚挺外,其余多不堪战已是事实。
所以刘询希望能引入新鲜血液,建立一支平民的、全新的,最终要的是,忠于他的禁卫军!
“故奉陛下之命,以三河卒与五陵少年为基础,建了八个新营,驻扎在建章宫附近西郊苑操练,称之为’西苑八校‘……”
苑与园通,故亦有称之为西园八校者。
一共八千人,主体是平叛立功的三河卒,又拉进来了五陵少年,等三河卒们退役回家后,刘询打算招募长安三辅游侠为士卒,以为惯例。一方面让他们作为禁军,同时还能帮三辅的无业青年再就业……
任弘乍一听只觉得耳熟,这是大汉版的……厢军?
不过汉代轻侠和宋朝无业市民的战斗力还是大不相同的,前几年,那五千送去北庭的轻侠兵,已经在风沙冰雪中磨练成了大汉忠实的卫士,顶得住匈奴单于的进攻,也能跟任弘远征七河。
任弘一一向天子提议了新八校的校尉名单,刘询竟随便看了一眼就统统同意。
他不怕任弘安插人手,经过那一夜平叛一呼百应后,刘询现在有迷之自信,哪怕任弘暗藏私心,插进来几个人,他就能吃下几个!诸如辛庆忌、韩敢当等任弘老部下,天子照单全收。
你的就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
但唯独统帅八校的将军一职,却还是空的,任弘没有举荐,但刘询非要他推荐。
“既然委命于卿,那便是信之不疑,卿尽管提!”
嘴上是这么说,但还是想看看,任弘最看好谁人,魏相暗暗上奏疏提醒天子,勿要让霍氏之事重蹈,虽然刘询一笑而过,天子时不时还是得试任弘一试,毕竟人是会变的。
“那臣就真的举荐了。”任弘朝面前一拱手。
“弘举荐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刘询一愣,任弘却道:“陛下既然已让远赴西域的五千轻侠从天子而游,当仁不让,做了大汉的轻侠领袖,豪侠做得,将军就做不得?”
“这西苑将军,陛下大可自为之!”
……
西郊苑乃是长安西郊苑囿,从镐池一直延伸到右扶风,林麓薮泽连亘,缭以周垣四十余里,平素较为冷静,眼下却成了一座大军营。
在平定叛乱后,三河卒被移到了这里,天子履行承诺,给所有人都发了一大笔钱,又让任弘甄别老弱疾病者打发回家,留下壮年者。答应他们在天子新修的陵寝杜陵附近安家,发屋舍和安家费,可留于军中为卒伍,每个月有一笔军饷。
一群外省人忽然得到了在首都落户籍并捧铁饭碗的机会,还分房子!天大的好事啊,自是高兴极了,大多数人都留了下来,在平叛过程中表现优越者更能为军吏,霍家楼的倒塌,让很多人实现了阶级飞跃。
之后又募了一群五陵少年作为骑队,凑了八千人,新八校就这么建立了。
八校尉中,为首的便是上军校尉、义成侯甘延寿,甘延寿年纪轻轻便在西域斩匈奴小王而封侯,平叛期间为任弘前锋,夺便门桥,击降长水营,是大功臣之一。
其次为中军校尉,用匈奴摔跤法擒了霍光女婿任胜,帮天子夺羽林卫的金安上,封都成侯。
再次为下军校尉,由天子的同学,张安世的幼子,阳都侯张彭祖担任。
之后是典军校尉,由前右都水陈万年担当,他当天率先跟着任弘,也蹭了些功劳,封关内侯。
剩下四人都是二代,右校尉韩宝,乃是前将军韩增的儿子;左校尉苏通国,苏武之子也;助军右校尉刘安民,宗正刘德长子,任弘刚收的弟子刘更生之兄;助军左校尉傅敞,这位是傅介子的长子。
不得不说任弘这人选得十分漂亮,虽是一群二代,但多是倒霍功臣,照顾到了朝臣的态度,里面又加上甘延寿陈万年一武一文,足以维持这八校。
只差一位将军未来了。
“只说是刘将军。”张彭祖打听到了消息,对其余都尉笑道:“莫非是是刘宗正?”
刘安民觉得不可能,他父亲一个文士如何统领八校?甘延寿听在耳中,却有个了大胆的想法。
“难说是安平公主呢,大司马卫将军之妻也姓刘啊,她在西域也当过将军,率乌孙人迎击匈奴,箭术比我还好。”
他听说前两天,因女儿体弱滞留西域一年的安平公主,已经带着任侯爷家的小女昭苏回来了。
而等到西苑八校的将军乘车驰入军中时,却见是个年纪轻轻的将领,一身赤甲,亲带斩蛇宝剑威风凛凛,一亮虎符,笑着说自己便是“刘将军”。
众人先是一愣,然后纷纷拜倒在地,玩笑开大了,这哪里是什么“刘将军”,分明是天子本人驾到!
……
西郊苑的阵阵“陛下万岁”传入长安后,让满朝文武震惊,尤其是希望“掰直”皇帝的儒臣,都觉得这是儿戏胡闹,气得太常韦贤直跺脚,觉得天子真是被某个人带坏了,简直是乱命。
但又没有敢有异议,因为天子对此事乐在其中——任弘看得很准确,从小无父无母,在监狱里长大的刘询很缺乏安全感,又被大将军吓唬得芒刺在背六年,在他表面的大度和豪情下,对权力和安全是极度渴望的,兵权虎符捏在自己手里最放心。
这种时候,不管谁去统领新八校都很难让天子百分百安心,不如不设将军,让天子直接掌控——还是那句话,游侠老大做得,将军做不得?此事古时候没先例,但有后例,汉灵帝、正德帝什么的,虽然都不是啥好例子……
再说了,让天子整天闷在建章宫里也不是好事,等他玩够了,长安附近彻底稳定下来,皇帝不再担心所谓的“霍党余孽”了,再慢慢设个老成持重,擅长练兵的将军统帅即可,这支兵未来甚至能开到北方面参加对匈奴的最后一役。
任弘觉得,赵充国就是个好人选。
此时此刻,任弘正在家里榻上与妻子温存——帮她捏车马劳顿,赶了一路后酸痛的脚。
而瑶光则觉得任弘没了女人照顾,像是老了五岁,嫌弃地看看这看看那,比如发现任弘耳朵后多了层垢,往常都是她帮任弘沐发的,儿子任白似乎也更跳了。他刚六岁,正是调皮得不行的年纪,瑶光手顿时有些痒。
但天子显然不乐意让任弘闲着,他才搞定了南北军和长安京畿防务,一个新的差事就迅速落了下来。
等接完弘恭送来的制书,瑶光问任弘又被天子指派去作甚,总不能她才回来就又要一家人天各一方吧。
“这次不必走远,且是我想要了许久的职务,以大司马卫将军身份,兼领大司农,司天下钱粮盐铁,为北击匈奴做准备!”
任弘晃着奏疏笑道:“县官知我,确实,吾不好杀人,而更好灌园种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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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道式微,诡道猖獗。
百鬼夜行,苍生太苦。
我王七麟愿以一柄斩鬼刀,于妖魔环伺之中为我人族杀出一条阳关大道!
第462章 提封万里积跬步
任弘与现任大司农的尹翁归交接政务,挑的地方却不是大司农府,而是位于长安武库和丞相府附近的右扶风官署。
因为任大司马先前是兼着右扶风的,而那正好是尹翁归接下来要接替的职务。
“使鸡司夜,令狸执鼠,皆用其能。天子不过是将子兄与我的位置调换了一下,让吾等做更擅长的事罢了,要论治郡勒法,我不如子兄远矣!”
尹翁归身上的标签有很多:河东人、酷吏、清官、诸霍的眼中钉、田延年故吏。
后两个标签似乎自相矛盾,细细了解才发现不然。原来这尹翁归乃是霍光老家河东郡人,幼年丧父,依靠叔父过活,成年后做了小小狱吏,通晓文法,又练得一手好剑术。
当时大将军霍光掌握朝政,他的诸霍亲戚住在平阳,奴客仗势妄为,经常携带着刀兵在街上欺男霸女,官吏不能禁,也不敢禁。唯独尹翁归当了市吏后法治严明,用上了酷吏手段,管得这些奴仆老老实实,加上他公廉不受贿赂,百贾畏之。
也因此而崭露头角,被时任河东太守的田延年赏识,哪怕尹翁归为人傲慢,田延年也信之用之,一路提拔,从卒史到汾南督邮,汾南大治。
田延年又举荐他为西河郡农都尉,负责边塞屯田事宜,到了元霆元年,大汉与匈奴开战,钱货粮秣开销极大,需要有清廉能干的人统筹,遂调尹翁归入京师,做了都内令。
他虽是田延年一手提拔的人,却又“背叛”了田子宾,前几年,田延年改任大鸿胪后,尹翁归做了大司农丞,彻查昔日账目时,发现了一些不易察觉的漏洞,上奏举咎,被大将军霍光压了下来。
等到田延年以贪污罪自杀后,霍光让廷尉彻查大司农府,想要将田延年底下的硕鼠统统逮出来,为田延年收尸的大司农丞尹翁归就是重点调查对象。
结果尹翁归的账目毫无问题,他家里也搜了一通,钱不过十余万,朝廷里还有过一场争论,就是举主犯法,被举者是否也要株连?最后大将军拍板,尹翁归无罪,且早就举咎过不法之举,拜为东海太守,将其外放。
三年后,又因治郡成果卓著,调回长安,任大司农。
任弘笑道:“我曾听御史大夫于曼倩(于定国)说过,子兄当年赴任东海郡,前去向他辞行。曼倩乃是东海人,有两个同乡之子想要托子兄带去,安排个差事。他让二人在后堂等着,但自己与子兄交谈了一整天,却终究没敢提起此事。“
“事后御史大夫告诉我,尹子兄乃是当今贤吏,为人刚正,廉洁奉公,故不便以私相托,又听闻子兄文武兼备,定能胜任右扶风之职。”
治三辅当用重典,这点上尹翁归无疑是合格的,任弘听说他前两年在东海郡做太守时,先细细查访民间,将各县的疑难杂症和豪强违法之事都统统记下来,等行县时,直接带兵跟随,一个县一个县的抓人。不管豪强还是游侠,都逮起来依法惩治,一郡怖栗,莫敢犯禁,东海大治。
这样的人,确实做右扶风比大司农更合适。
来而不往非礼也,尹瓮归也称赞起任弘来:“司农、少府国之渊,大司农领天下钱谷,以供国之常用。下吏虽久在农府,然能守财而不能殖财,不如田子宾。”
对老上司田延年,尹瓮归是充满了惋惜的,时至今日,也就他敢说田延年的好了。
“然君侯更胜之,胡商皆云,西安侯一至西域,则流沙能变黄金,霜雪化而为棉……“
确实,任侯爷除了百战百胜外,还有一点是出了名的能殖财,将中原印象中出了沙子还是沙子的西域,变成了通衢之地。葱岭以西的胡商执黄金来买丝绸,给大汉创造了很多外汇。
当地产业也在他推动下发展起来,于阗和莎车的玉,楼兰的棉,乌孙的马,车师的葡萄干,也输入中原。大汉与西方的联系,自任弘做了都护后更加紧密。胡商被允许入玉门关后,在敦煌城交易的份额一年比一年大。
在群臣看来,任弘显然是懂农事的,他多年前就在鄯善国屯田起家,任氏在白鹿原和西安侯国的庄园也是远近闻名,出产各种异域作物,听说还征辟了一位擅长种地的小吏氾胜之,那“区田法“已经在齐地流行开来。
商业互吹结束后,任弘给尹翁归介绍右扶风的官吏们,将文书一一转交。而后尹翁归邀请任弘登车,驰至大司农府,官吏们已在府门处等待,数十人捧慧而拜,欢迎新领导上任。
尹翁归将他的副手,一个面容像极了石头,没什么表情的老吏介绍给任弘:“此乃大司农丞,庐江龙舒人朱邑。”
“龙舒,便是龙舒侯封地?”任弘乐了,正好是韩敢当封国的人。
原来和尹翁归一样,朱邑也是从底层小吏混上来的,他初任桐乡(今安徽桐城)啬夫,掌管一乡的诉讼和赋税等事,处处秉公办事、不贪钱财,以仁义之心广施于民,深受吏民的爱戴和尊敬。数年后升任庐江郡卒史,得到了太守赏识,今上继位后,朱邑被举荐担任大司农丞。
如此看来,大汉虽然已立国一百三十余载,但还没出现上下堵塞的情况,每年仍有不少人,或以政绩,或以五经进入长安。再加上傅介子、任弘带起来的边功致富这条路,这个国家的阶级固化或许能来得更晚一些。
朱邑兼任都内令,专管钱库。接下来,大司农手下的太仓、均输、平准、籍田令丞,盐、铁市两长丞纷纷来拜见,郡国上还有诸仓、农都尉、都水等六十五官长丞在上计时会派人进京拜见任弘。
接见完毕后,任弘不由略感失望,因为诸吏多是老实巴交之辈,他听说,这是在田延年出事后,大司农府进行了一波清洗,尹翁归更将那些“贪婪好功利”之人斥退了。
出了田延年那种监守自盗的家伙,确实得由清廉之人管着国家财源,但清廉之人或能节流,却无法开源啊,就跟财政部不谈钱一样,又走到另一个极端了。
“而当年孝武改制度,目的就是为了开源挣钱!大司农府之人,应该不耻言利!”
第一任大司农桑弘羊就是好榜样,他灸刺稽滞,开利百脉,是以万物流通,而县官富实。虽然儒生们口口声声的“藏富于民”说得好听,但若是放任自如,那“富”多是入了豪强的口袋,贫民却不见得丰衣足食。
但若是国库无钱,各地水利、沟渠、道路等基建修不起来,边疆漫长的国防线也无法维持,长城烽燧坏了没钱修,更别说源源不断运送夏衣冬襦去给边防战士们。
这中间的平衡木,身为大司农,可得踩好了。
来大司农的第一天后,任弘便决定,仍让大司农丞朱邑管着都内不变,财政上确实需要一把铁锁。
至于其余官吏,任弘却要加以损益,他立刻书写奏疏,请求皇帝调三个人来大司农任吏协助。
“明主广延茂士,此诚忠臣竭思之时也。臣以薄寡之才,掌大司农周稷之业,犹饥者甘糟糠,穰岁余梁肉。何则?有亡之势异也。昔陈平虽贤,须魏倩而后进……”
……
在为击灭匈奴做物质准备这个大前提下,天子对任弘的要求几乎无所不允,立刻就同意了他的奏疏,让御史大夫府下达调令。
至九月底,伴随着各地的上计,第一个人就迫不及待,飞马赶来长安了。
任弘还在案牍前翻阅各地上计情况,一个黑脸汉子就推门而入,正是多年前被任弘在济阴郡几句话骗走的氾胜之。
氾胜之可不是那种只知道埋头农田的老实人,不但会吹牛说大话来个亩产万斤吓死人,还蛮会抱怨的。他对任弘作揖后,满脸悲愤地说道。
“西安侯,先前说好就让我在西安侯国种三年地,三年又三年……”
“如今都快六年了!”
任弘也不废话,直接走过去,将一枚银印带着黑绶塞到了氾胜之手里。
这是千石吏的标志。
“籍田令氾胜之!”
听到这官名,氾胜之不禁站直了身子,却见任弘笑道:“从今日起,大汉十三刺史部,两都护府,凡郡国一百三,县邑千三百一十四,道三十二,侯国二百四十一。”
“提封公私之田,共在籍七百二十七万五百三十六顷地,统统由你来管!”
……
ps:第二章在0点前。
西汉耕地面积见《汉书·地理志》,“定垦田八百二十七万五百三十六顷。”是汉平帝时的情况,汉代 1顷=0.6915公顷。
第463章 浑天
搜粟校尉乃是专门负责农业生产的职位,汉武帝晚年便曾任赵过为搜粟校尉,推广代田法。
作为乡中力田小吏,视赵过为偶像的氾胜之对这个职务是可望不可及的,直到五年前,还在济阴郡的他本以为攀上了西安侯这根高枝,可以走一走捷径,不说一步到位,也能爬得快一些。
没想到说好的三年之期,却因为地震等事一拖再拖,西安侯国的作物已经从大地震里恢复,试验田的亩产也飙到了惊人的十五石每亩,但西安侯就是不兑现承诺。
岂料,在任弘当上大司农后,一甩手就让不到三十岁年纪的氾胜之,成了他梦寐以求的搜粟校尉!
千石银印很轻,但捧在手里又很重,氾胜之有些失神,倒是任弘拍着他说,是对他六年如一日在西安侯国,不但改进区田法,还将任弘从西域送回来的几乎每一种新作物都钻研透的奖励。
如此一来,那些在地方上钻研的农事之学,不就能名正言顺推广了?
但如何做还是任弘拿主意,氾胜之只管提供技术,任弘道:“区田法与代田法不同,只能在关东地少人众之地推行,亦既每县万户以上郡国。”
区田法是专门为耕地较少的小农打造的法子,在有限耕地上加大人力投入,精耕细作外加施肥,达到亩产倍增之效,地广人稀用代田法耕作的大农场根本就没必要,推广了甚至会适得其反。
所以任弘没有不假思索一刀切,非要全国看齐,而是细细甄别了一番。
“平均每县万户以上郡国,一共二十九个。”
眼下,任弘就指点着地图,让氾胜之知道他的第一批工作地点,相当于每个县的户口是敦煌郡两倍人数,才有必要行区田法。
“司隶有京兆尹、右扶风、弘农郡、河东郡、河内郡、河南郡。”
“兖州有东郡、东平国、城阳国、济阴郡。”他们算过之后,发现氾胜之的老家济阴郡,才9个县,每县竟三万户,十多万人口,为天下人口密度之冠,难怪氾胜之在那儿的粮食压力下,费尽心思鼓捣增加亩产的办法。
“冀州有魏郡、清河郡、赵国、中山国、信都国、河间国。”
“豫州有陈留郡、颍川郡、沛郡、淮阳国。”
“青州有济南郡、齐郡、淄川郡;徐州有鲁国、彭城郡(楚国)、益州有广汉郡、蜀郡。”
“荆州则仅有南阳郡。”
这一比较下来,谁菜谁知道,大汉哪个刺史部人口密度大便一览无遗。司隶、兖、冀、豫的人口已经不堪重负,而并、幽、扬、凉、交六州地广人稀,急需人去填满。
若能损有余以补不足无疑是最佳的,国家推行的移民已在渐渐进行,但非自发的移民费时费力,代价大不说,迁移走的人可能还没新生的多。
而人口繁众的各郡蛋糕就那么大,非要派酷吏将每一个大小地主统统打了均田地,也起不了大用,该饿还是会饿。
所以任弘以为,最根本的解决办法,还是要发展生产力!
区田法的推行,至少能让这些郡亩产上一个档次,让小农家多点收成,给移民拓边赢得时间。
“但当年赵过推行代田法,亦是先在行宫、离宫闲地上开田试之;进而推广至三辅、京畿公田;最后才是边郡农都尉之田和河东等地。”
任弘以为,这种循序渐进是必要的:“明年先从司隶校尉和青州的几个郡开始,东西两开花,后年再全面推行至中原各郡国。”
也不能按西安侯国那边不计成本的试验田来要求各地,能让亩产增加三至五成便是极善。
末了,任弘对氾胜之感慨道:“胜之,我可是连上三道奏疏,陛下才允许你以侯国家臣身份,直接为搜粟都尉,若是出了差错,我身为举主,亦是要受责的。”
氾胜之十分感激,连忙保证,自己一定兢兢业业,这次咱们不说大话,不乱搞什么亩产百石的赌约……
“赌还是要赌。”
任弘却道:“籍田令之事你也一并做了,每逢开春,天子要带着皇后及百官,在宗庙社稷之田行籍田礼,当然,只是推一推犁而已,这田地还是要交给籍田令来管。”
“届时,便安排你从西安侯国带来的人,将天子亲耕过的地,用区田法加熟粪耕之,不计成本,等入秋时,也弄个亩产十四五石出来,可能做到?”
“能!”氾胜之再度立了誓,却不明白任弘为何要如此,他不是在西安侯国证明过了么。为何关中也要搞投入远大于产出的试验田?
技术人员果然不懂如何运营和推广,任弘笑而不言,心中却道:
“关中一般良田亩产不过四五石,儒生们连禾生双穗也是能当祥瑞的,看到亩产十余,还不得争先恐后吹嘘丰年,等到出征匈奴时,就不好说什么天下五谷不登了。”
“再者,大将军时关中多旱,籍田都会欠收,若亲政之后,天子所籍之田得粮十余石,那皇帝是不是特有面子?”
……
任弘特地调来大司农的第二个人,叫耿寿昌,三十余岁年纪,乃是巴郡人,口音很重,好在将任弘养大的夏丁卯也是巴蜀人,还算听得懂。
而一抬头,任弘发现,耿寿昌居然是斗鸡眼。
这个特征估计没少被人嘲笑,甚至影响到了仕途,耿寿昌连忙低下头,看到了任弘刚刚授予的银印黑绶,心里有些激动,但更多是迷茫。
跟苦等了快六年的氾胜之不同,耿寿昌与西安侯素未谋面,在他接到调令,让他入京为“太仓令”,主持天下仓禀之事时,虽然心中喜悦,却也不明白,高高在上的大司马卫将军因何看中了自己这个郡仓曹掾。
任弘道:“我看过你提议在边塞设常平仓的奏疏。”
那是几个月前的事了,奏疏石沉大海,没想到西安侯竟知道!
任弘是从尚书台翻出来这奏疏的,当时大将军霍光病笃,朝政耽搁,故耿寿昌的提议没有引起注意:“你奏请说,应在边郡普遍设置粮仓,以谷贱时增其贾而籴,以利农,谷贵时减贾而粜,名曰常平仓。”
这一提议是与对匈战争筹备相适应的,调集十几二十万大军,外加几十万牲口的军事行动,人吃马嚼消耗巨大,边郡根本承担不住,而若是设立常平仓,提前几年就开始囤积粮食,到时候就不必一次性发动那么多民夫千里挽粟了。
任弘让耿寿昌细细说说他的计划,耿寿昌便低着头讲了起来,声音有些紧张,大概是第一次遇到这么大的官。
“天下水旱无常,一百余郡国,一些地方连年丰收,谷价有贱到一石五钱,甚至有每石八钱者,农人少利。不如由大司农出面收购谷物,一来让百姓不至于血本无归,能赚点钱交赋税,二来,也能获得谷物,派役夫运往边塞囤积。”
“此外,每年从关东向京师漕谷四百万斛,用漕卒六万人,费用过大,不如从近处三辅、弘农、河东等地籴谷以供京师,可省关东漕卒过半。”
听得出来,这是李悝在魏所行的平籴法的延续,《管子》也有类似的思想,桑弘羊将其总结成了平准法,依仗政府掌握的大量钱帛物资,在京师贱收贵卖以平抑物价。
看来这耿寿昌《管子》学的不错,这本书相当于大汉的《国富论》,是指导经济活动的理论依据,重点是“轻重之术”,国家以商人姿态直接进入商业领域获取经济利益,只要学过的人,都成了醇儒口中的“功利之辈”。
说到这,看耿寿昌有些紧张,任弘停下谈论公务,而说起他的兴趣来,在征调此人前,任弘是派人细细打听了解过的。
“我观蜀郡上计,里面说你善于计算,能商功利,长于运筹,还在公务之余,修北平文侯所作《九章算术》?”
耿寿昌连忙道:“北平文侯作《九章》至今百年,太初之后,亩产等略有变动,下吏又以为略简,便私自添了些上去,不言言修书。”
这却是他谦虚了,原本的历史上,很多人知道九章算术始于张苍,却鲜少有人晓得,它最终成于耿寿昌之手。
这是一个民间数学家啊。
这点任弘倒是不惊奇,因为有了张苍开的好头,汉朝官吏沉迷数学的不在少数,连儒生也对这种“君子六艺”之一的学科投入了不少精力。而官吏考核升迁里,想从百石以下少吏斗食成为端铁饭碗的长吏,有几个标准是必须达标的。
其一,能书,也就是能识字写字;其二,知律令,了解基本的法令;其三,会计,懂得基本的算数,而会的标准就是……
会背“九九术”,也就是后世的九九乘法表,只不过是从九九八十一往下背起。而若是想要在专门管钱粮的大司农任职,还要精通简易版的九章算术《算数书》,里面涉及的内容有加减乘除的计算,以及税收、价格、面积、容积等的计算方法。
聊了会他擅长的算术,耿寿昌稍微放轻松了点,没初见那么紧张了,甚至主动对任弘示好道:”下吏也有幸,读过君侯《雷虚》一篇,真人惊为天人。”
“哦?我的拙作,都传到巴蜀去了?”
“早就在成都传抄,也传到了阆中穷乡僻壤。”耿寿昌道:”不瞒君侯,下吏乃是落下闳同乡,落下公归乡后,我曾前往拜访,有幸拜为弟子,得其遗书一卷,故亦好观天象,常仰头望日月星辰。”
所以,你的斗鸡眼就是盯太阳月亮星星盯出来的?任弘知道,耿寿昌口中的”落下闳“乃是汉武帝时的大天文学家,跟司马迁一起修订了太初历,还制作了第一台浑天仪,提出了浑天说,跟传统儒生的世界观盖天说争锋相对……
“下吏在巴郡观《雷虚》时,便与同门打赌,我料定……”
耿寿昌再度抬起头,斗鸡眼盯着任弘:“君侯定持浑天之说,而否盖天说!”
任弘知道,这盖天说和浑天说都是汉人的宇宙观,盖天说比较早,从商周到春秋战国一直盛行,简单来说就是……天圆地方。
盖天说以为,天圆如张盖,地方如棋局,穹隆状的天覆盖在呈正方形的平直大地上,地的周边有八根柱子支撑着天,这一点圣人孔子背过书的:“天道日圆,地道日方。”
浑天说就很新颖了,是落下闳首倡,说简单点就是……认为大地就像一个鸡蛋黄,是圆的!而天则是鸡蛋清,将蛋黄紧紧包裹,还有很多水,这便是将大地包围的大海。
自浑天说诞生后,没少被盖天说非难,儒生多持盖天说,因为要证明天高高在上,天人感应才能讲得通,浑天歪理邪说,蛋黄和蛋清哪有什么尊卑之别?
两者之间的争斗,虽不像后世地心论和日心说那般不死不休,但也是两种哲学和世界观的较量——究竟是相信肉眼经验、圣人之言,还是相信专业的天象仪器观测。
不过话说回来,这耿寿昌脑子确实很轴,哪有第一次见上司就追问学术倾向的啊,若任弘说不是,那岂不是尴尬无比?
但任弘却是一笑:“我究竟从哪一种学说,一句话你便知晓。”
”屈原《天问》曾言,圜则九重,孰营度之?浑圆为圜。”
任弘指着脚下大地道:“地,我喜称其为‘地球’。”
“地球,当然是圜的!”
……
ps:盖天说和浑天说的大辩论,就发生在西汉末年,扬雄拥护浑天说,提出“难盖天八事”来责难盖天说。
第464章 是圆不是方
“君侯所言极是,地为圆,不为方!”
浑天之说认为地似鸡蛋黄,自然是圆的,任大司马也说地是圆的,在耿寿昌想来,自然是支持浑天说而否定盖天说喽。
耿寿昌心满意足地告辞,其心情可以归结为:“和第一次见面的领导志趣相投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而任弘这边,暗道往后就日月运转,地圜九重等事,可以和耿寿昌好好聊聊了。隔壁的希腊人已经出了位“地理学之父”,早就在琢磨地球是圆的这些事,古典时代东西方交相辉映,数百年的百家争鸣后,终于在天文地理上结出了硕果。
任弘调任大司农的第三个人也于十月底时抵达他久违的长安,却是先前因反对皇帝给汉武帝利息庙号,而惨遭流放,在楼兰做了五年“道长”的黄霸黄次公。
作为老部下,任弘对黄霸也算知根知底,见识过此人治理地方的精细手段,楼兰从边塞小邑变成繁荣县道,少不了他的功劳,即便按照政绩也该升官了。
一如惯例,任弘甩出了一个银印黑绶,但这对黄霸来说这不算什么,当年他已经做到了千石的“丞相长史”,亦是实权之职。如今就好比删号重练,慢慢再往上爬。对于一个两次充钱买官的人来说,黄霸的仕途确是好事多磨。
任弘道:“调次公来大司农,却是欲以均输令之事委之于君。”
均输是桑弘羊财政改革里又一重大革新,和平准政策在同一年执行,所谓平准就是由官府来吞吐物资、平抑物价,“置平准于京师,都受天下委输。”
至于均输,则是统筹全国物产贡品,尽笼天下之货物,贵即卖之,贱即买之,比方甲地有盐而无铁,乙地有铁而无盐,便将乙地的铁运往甲地,而将甲地的盐运往乙地。其它各项货物之给运,也是如此。
至于货物来源,多是地方盐铁和织室等“国有企业”。
平准和均输合起来,就是一个熟悉的词:国家宏观调控。
汉武帝时,将少府管辖的“山海”,也就是各郡国湖泊山林之泽也交给大司农来管,这使得大司农在地方上有大量附属机构,除了盐铁外,还能收获大量有地方特色的物产。
而之所以挑黄霸,除了知其能力外,还因为黄霸当年第二次捐官时,就捐了个钱粮佐吏,又迁东均输长,又在楼兰主持西域棉花入玉门之事,对均输驾轻就熟。
眼下黄霸便能对任弘侃侃而谈:“诸如陇蜀之丹、漆、旄羽;荆扬之皮、革、骨、象;江南之梓、竹、箭;燕齐之鱼、盐、裘;齐陶之缣、随唐之材、江湖之鱼、莱黄之鲐……如今还有岭南的金、银、珠、玑、犀、象、翡翠;西域的美玉、棉花、葡萄干、葡萄酒和名马。”
这些东西在本地平平无奇,卖不到高价,但运输到外地却是珍惜之物。汉武帝要打匈奴,但缺钱啊,于是吃相就难看了起来,国家抢了商人的生意,亲自下场做买卖。虽被儒者讥为与民争利,同时也有机构臃肿货物质量低下的毛病,但确实给国库带来了一大笔收入。
任弘一直致力于让每个地域都拥有自己的拳头产品,以此加强帝国各郡国的经济联系,如今手握均输之权,自然是要大力度。
等与黄霸交代完毕,任弘不免有些自得。
在他一通调令后,大司农有了氾胜之这个种地经验丰富的农技人员。
有耿寿昌这个精通数学和历法的准科学家。
再拉来黄霸这位能办事的实干循吏。
加上尹翁归留下的,朱邑这位能将钱库看好杜绝揩油的清官。
最后再有能定大方针,还会来事懂得秀政绩的任大司马。
大司农的领导班子便齐全了,任弘不由笑道:“我大司农,真是人才济济啊!”
而当日下班后,任弘在回尚冠里的路上,却遇上了另一位人才:大鸿胪杨恽。
“道远。”
杨恽沾了韩敢当的光,与他一起擒范明友后封了个平通侯,虽然任弘的户数比他不知高到哪里去,但在杨恽心里,两人已经平起平坐了,又开始喊任弘的字来了,还不顾九卿列侯的体面,毫不客气地钻到了任弘车里,任弘只嫌弃地往旁边挪了挪。
“道远可听说了?”
杨恽一脸的幸灾乐祸:“张子高要回京述职了!”
任弘摇摇头,杨恽却取笑道:”可怜张子高,不但错过了倒霍的功劳,干了两年豫章相,才刚打好基础,将豫章经营得有声有色,就等着豫章王之国……”
“谁想豫章王,却成了太子!”
张敞肯定一脸懵,任弘摇头:“虽然如此,但大汉开拓南方的国策不会因此而改。”
杨恽赞同,又在炫耀小聪明了:“然也,陛下或许很快就会封二皇子、三皇子为豫章王,但对豫章不会如过去那般重视。而对子高而言,这应该是福,不是祸。此刻召他回京,县官必是另有大任!”
……
十月下旬,入宫向天子述职报政的张敞十分谦逊,一开口就是:
“臣治豫章两载有余,无甚业绩。”
“先时,巴蜀之荼制为茶饼、茶砖,均输送至金城、河西,颇受戎狄羌胡所喜,豫章本就多有野茶,然其味涩苦,移种不易。”
“又观南海郡引珠崖身毒棉花,至今已数年,南海棉布质胜于西域之棉,贝布乃是稀有之贡,故臣亦也在豫章偏南数县试种,确实能活,然欲大成,方需数年之功。”
这两样都是种植业,确实需要时间才能有成效。
“略有小成者,唯鄱阳县釉陶三彩也。”
这也是任弘从西域大老远给张敞出的主意,甚至还让已在洛阳附近经营此物的卢九舌派人去给张敞帮忙,在豫章东部辨土,最终在鄱阳县(江西景德镇市)偏东的地方找到了比洛阳邙山下更好的高岭土,于是豫章三彩便开始烧制。
这东西当然只能作为陪葬明器,最初走的是便宜路线,吸引江东淮南的中人之家,但因为后来在原先黄、赭、绿三色基础上,又加了汉人喜爱的黑色,讨人喜欢,富人也渐渐用之。均输官每个月都要将鄱阳县的三彩沿着鄱水运到广袤的彭蠡泽,再顺江而下销往淮南、江东。
东南方的六大诸侯,广陵王、楚王、六安王、泗水王、瓯越王、闽越王成了豫章三彩的大主顾,广陵王刘胥就花了数百金,在豫章定制了一全套三彩的汉兵马俑,楚王刘延寿也定了,但刚交钱就被以谋逆罪废国,那笔钱便被豫章给吞了。
都怪秦朝开了坏头,这年头诸侯墓陪葬,若没有几百个缩小版的兵马俑手办陪葬,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漆器虽好但不能用来做这个,三彩起码比普通的陶的好看。
这一新兴的行业给豫章创造了不少财政收入,移民、拓殖等事也渐渐步入正轨。但张敞才热火朝天地干了两年,就被召了回来,所以眼下言语看似谦虚,实际上是在对皇帝说:“陛下你若不召臣回,臣能在豫章做下更大的政绩。”
就像杨恽猜测的那样,皇帝没有撤销豫章国,眼下只是在犹豫,现在是否还有必要让次子、三子去南方受苦?
刘询出生不久就成了孤儿,纵不能像爱太子那样爱二子、三子,也想尽到父亲的职责。即便要封王于南方,之国也得等他们成年,在此之前让国相、内史管着就行,刘询不希望儿子们年纪小小又得离开父母。
至于张敞,刘询其实是存了补偿的心理,张敞也算太子豫章潜邸之臣了,他本就博学,又有能力,或可让其做“太子少傅”,协助苏武教育太子?
但又有一点不放心,因为扬州刺史曾弹劾张敞,说他“无威仪”,身为豫章国相,在南昌城里却因为嫌热,只穿着短衣办公,出门时使御吏驱迁,自己则一手拿着便扇拍马,有损大汉二千石形象。
眼下张敞述政完毕,刘询便笑着道:“朕听说,张卿在家中,会亲给汝妻画眉?长安中传张豫章眉怃,可有此事?”
这是公开的秘密,张敞一愣,旋即笑道:“臣闻闺房之内,夫妇之私,有过于画眉者。”
陛下你开什么玩笑?夫妻在闺房里干的那些事,可比画个眉毛过分多了!
“好个张子高。”
话语诙谐,刘询听罢哈哈大笑起来,深以为然,虽爱张敞的机灵和能力,但若做太子少傅的话,又嫌他太轻佻。
人臣可以如此,人师不可,教出来的人君若也轻佻,那就糟了。
你看大司马卫将军任弘,就是个一脸正经的人,待君有礼有节,不卑不亢,跟轻佻完全沾不上边。外表方正,内心圆润,如此才能给皇太子做榜样,当个好老师。
被皇帝贴了标签后,张敞的人生也有了小小的偏差,没做成太子少傅,最后被天子除为“蜀郡太守”。
虽然和豫章相同等秩禄,但地位却要高出不少,一来不再是左官了,二来蜀郡乃是大郡。
等到张敞出了宫后,本打算去尚冠里与老友任弘、杨恽一聚,但没想到,人刚出金马门,就被中书令弘恭追了上来,塞给了张敞一道皇帝追加的手诏,也不宣读,只让他自己看。
“制诏蜀郡太守,其谨备盗贼,察往来过客,毋下所赐书!”
就是看完既毁,不准泄露的意思,这手诏很不寻常,张敞在车内读罢后,聪明的他想到被软禁在蜀郡严道的那一位,顿时明白刘询没说出来的言下之意。
“替朕,去看看废帝刘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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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5章 阿贺
本始六年冬十一月,经过近一月的跋涉,蜀郡太守张敞终于抵达了成都。
一路山川险阻,翻太白,越巴山,走在惊心动魄的栈道上。直到过了葭萌县后,眼前才豁然开朗,进入了平坦的成都平原,关中被留侯张良称之为天府之国,而蜀郡则是“小天府”,真是膏腴沃野,是南方少有的每县平均户数过万的地方。
马车行驶在几乎复刻秦咸阳城形制,熙熙攘攘的成都城中,张敞不由暗暗感慨:“幸有留侯走了项伯的关系,为高皇帝在汉中之外请得巴蜀,若无萧相国发巴蜀之资不断支援,汉军当真难以反攻三秦。”
张敞先前所任职的豫章郡也是蛮夷山越之地,又是发展经济,又是推行教化,希望豫章最终能变成第二个蜀郡,因为蜀郡是变服化俗极其成功的例子,从秦时的南夷之地,不过百余年时间,就变成了如今的礼乐之乡。
他才刚刚到成都,水都来不及喝一口,就立刻让当地官吏带着,去拜谒了文翁庙。
如果说蜀郡沃野千里多亏了李冰父子开湔堋,那富裕后的教化,则是从汉景帝时蜀郡守文翁开始的,文翁开了郡学先河,选送蜀郡俊秀之士到长安从博士而学,免其徭役,归来后可为郡吏。一时间,从蜀地到京城求学的人数和齐鲁之地的一样多。
蜀人司马相如之所以能成为汉武时文人之首,辞赋冠绝一时,固有其天赋的缘故,但蜀郡良好的文化氛围也是一因。
拜谒过文翁庙后,张敞便让郡丞等将蜀郡郡学的年轻子弟招来一见,对他们做了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讲。
大概意思是他们生在了令人羡慕的好时代,如今圣天子在朝,增加了孝廉和博士弟子的人选,将有更多人能获得去长安学习的机会。
“圣天子将修武帝故事,讲论六艺群书,博尽奇异之好,诸君但有一技之长者,大可进言上书,吾将择其善者荐之!”
蜀郡的年轻人们群情激奋,虽然嘴里的蜀方言让张敞听得不太懂,事后还真有一些年轻人借机捧着帛书,向他进献自己的作品——毕竟当年司马相如就是以辞赋而进,成为孝武宠臣的,有了这个先例,蜀郡人理所当然地认为,文学是仕途的捷径。
等到晚上张敞看了看这些作品后,觉得大多平乏难以入目,唯独有个叫“王褒”的年轻郡学弟子,所进一篇名为《圣主得贤臣颂》的骈文吸引了张敞的注意。
“恭惟《春秋》法五始之要,在乎审己正统而已。夫贤者,国家之器用也。所任贤,则趋舍省而功施普;器用利,则用力少而就效众。”
读完后张敞乐了:“看似是在倡议天子广进贤才,实际上,是在夸赞今上乃是圣主,而朝堂众人皆是栋梁贤才也。”
阿谀之意溢于帛上,好在文笔不错,辞藻华丽,假以时日,恐怕又是一个司马相如第二。
张敞不禁对王褒多了点关注,又看了他夹在里面的几篇短辞,命名为《九怀》,乃是追思屈原之作——从宋玉贾谊开始,追思屈原就是楚辞后学们常用的命题,王褒篇中“极运兮不中,来将屈兮困穷?”等或许还暗含着自己也怀才不遇的意思。
“才二十三岁,你不遇什么?”
张敞知道,因为高皇帝是楚人的缘故,故汉好楚声,孝武皇帝自己就喜欢作楚辞体。而左右亲信,如朱买臣等,亦多以楚辞进,唯独司马相如独变其体,益以玮奇之意,饰以绮丽之辞,句之短长,亦不拘成法,与当时甚不同,由此得宠。
这王褒送上这么多作品,大概是希望重走前辈老路,但说实话,张敞并不认为天子会喜欢这些华丽却没什么实质内容的文章。
“陛下最喜欢的,是像西安侯那样的边塞之诗啊。”
孝武帝时国力鼎盛,辞赋也跟着一起飞上高峰,但毕竟付出了海内虚耗,帝国濒于崩溃的沉重代价,故而昭帝即位后,复行无为政治,与民休养生息,再加上大将军霍光不喜欢辞赋,于是赋坛沉寂了十多年。
今上继位亲政后,偶也有人为大猎、宫馆作赋歌颂,却遭到儒生舆论非难,以魏相、萧望之为首,议者以为**不急。
纵观近十年来,天下最知名的诗赋家,居然是大司马卫将军任弘。
其在小吏时,便以边塞雄文,开一时风气,《从军行》的“孤城遥望玉门关”;《出塞》的“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白雪歌送傅都护归京》里的“忽如一夜春风来”,或昂扬,或反思,或瑰丽。
又有卫将军夫人安平公主以秦琵琶弹奏为曲,加进了乌孙胡声,将原诗的不押韵也掩盖了,反而别有妙趣,被选入上林乐府。天子最爱让人在蛮夷入朝时在平乐观大奏“不破楼兰终不还”。
已经有不少长安的年轻文士和被流放西域的儒生,模仿西安侯,开始写起“边塞诗”了,听说那桓宽写了《鄯善王辞》,讲述鄯善王倾心圣人之学的事,黄霸则写了一篇《楼兰赋》,讲了楼兰从荒芜之地变成今日沃土,都一改楚辞之体,而隐隐效仿西安侯。
“古有诗经变雅为风,今日诗赋风气亦为之一变,和孝武时大为不同了,从今以后,恐怕边塞诗将大兴,而楚辞及赋将式微。”
虽然张敞不认为王褒的作品能得天子喜欢,但还是提拔他做了郡守佐吏——其实就当翻译来用,张敞死活听不懂蜀人土著那晦涩的方言。
接下来几日,张敞熟悉了蜀郡诸事,将人事任命控制在手,又到成都之市去了解当地物产。
王褒跑前跑后,殷勤地为张敞做介绍:“蜀人喜好蓄奴,当年主要是从西南夷购得僰僮,用来掘井盐和丹砂,近年来则常与西北牦牛羌、白马羌、参狼羌等贸易,以茶易牛马及羌奴。”
赵充国和任弘在金城郡平羌,导致了羌人向高原大迁徙,也有向南走的,进入了蜀郡周边牦牛羌、白马羌的地盘,这几年战争不断,由此产生了大量奴婢。
官府以夷制夷,富豪则大收羌奴,蜀郡特产的茶叶在西安侯家香铺的推广下,不但被西羌豪长所爱,长安也开始有人试着品尝,蜀茶从平原周边的丘陵上被采摘,制作成饼或砖,由马队骡队驮着,跟井盐一起销往外郡,已经成了当地支柱产业之一。
张敞刚来成都这几日,不乏有商贾或轻侠来拜见新郡守,表示在南方打听到了新的消息,愿意为天子继续寻找蜀郡通向身毒的道路。
蜀身毒道,这可以说是大汉版的“寻找西北航线“,源于当初张骞在大夏国见到蜀布和筇竹杖,听说是从东南方身毒国买来的,他由此料定身毒和蜀郡直接有条通道。
自此,汉使就开始了数十年如一日的探索,武帝命使者等十余人,分成数路,分别从蜀郡、犍为郡出发,一路出冉氐,一路出邛都,一路出僰。往南探索西南夷,说服滇王服从大汉,却在后世洱海地区被“昆明夷”所阻,逼得汉武帝修了昆明池,派大军征伐,最后在西南夷地区开了足足七个郡!又设益州刺史部,寓意州之疆壤益广。
然而,所谓的蜀身毒道还是没找到,前方只有一道道横断险山和峡谷雨林。
此事不了了之,沉寂了数十年后,近年来随着事功开边之臣频繁封侯,机灵的蜀人也重新看到了机遇,跃跃欲试想做唐蒙第二,欲探索“蜀身毒道”来换富贵了。
张敞却拒绝了这些人:”西安侯已断言,蜀之道虽通身毒,然道路崎岖险阻,难行兵卒商贾,若欲从南方至身毒,唯海路可行!“
在任弘看来,既然是错误的方向,还是堵上为妙,不用再拿人命和蜀郡财力去雨林里打水漂了。以大汉目前的科技和国力,靠巴蜀广汉三郡为基础,慢慢开发汉武帝时开拓的七个新郡便已足够。毕竟历史上牂牁郡(贵州)、益州郡(云南)汉化都要到元明。
毕竟在海路上,也有许多东南亚的邦国抵达日南郡入贡,孝武时已知海路已经探索到了狮子国,也就是斯里兰卡,再努把力不就到苦苦探寻的北印度了么?
忙活完这些,张敞才开始履行皇帝的密诏,准备了解这几年废帝刘贺都做了什么,近来听闻大将军薨、霍氏族后,可有异动?结果不查不知道,刚一查,便有人来告了刘贺一状!
“郡守,故昌邑王贺遣吏入成都购买木俑,欲行巫蛊事诅咒天子!”
……
受到举咎后,张敞十分紧张,要知道,巫蛊乃是大逆之罪,是很严重的指控,著名的巫蛊之祸就不必说了,孝武的陈皇后,就是以巫蛊事而废,几十年后卫家也一脚踩了进去,在卫太子举兵前,公孙贺父子、阳石公主、诸邑公主、卫伉都以巫蛊而死。
而广陵王刘胥也被楚王举报,说他让巫师下蛊诅咒天子,这案子就是张敞去办的,之所以不死,一来是因为广陵王将涉事者都杀光了,二来,则是天子不愿背杀近亲之名,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眼下若刘贺真这么作死,派人买偶人埋地里诅咒皇帝,那他恐怕真要步后少帝后尘了……
在收捕刘贺派来采买东西的家监,又在市场仔细调查后,张敞不由大怒,指着手下搜上来的所谓“偶人”,骂举咎刘贺的严道官吏道:“这就是你所谓的巫蛊人偶?”
这些偶人,其实是一些陪葬用的小木俑,多是女侍从小姐姐木俑,高尺余,脸蛋雕刻描绘得眉清目秀,所着衣服为交领右衽,广袖曲裾长袍,袍缘饰以黑地红花织锦,袍面则为菱纹和云纹。两手垂拱于袖中。又于头顶作发髻,髻顶均插一根竹签。
这是随便一个中人之家都会随葬的东西,原来是刘贺一个妾得病死了,为了安葬她,特派家监来成都采购明器木俑陪葬。
而随行的小吏就诬告了一通。
“看来不少人真想借刘贺的头颅谋一场富贵啊。”张敞只觉得刘贺真是凄惨,若天子摆明态度要杀掉这废帝,那或许这场诬告就成真的。
在不拘轻佻的外表下,张敞是个心地良善之人,他不齿于靠这种方式更进一步,决定亲自去严道看看情况,观其言察其行,再如实禀报天子。
……
严道(四川雅安市荥经县)在蜀郡南部,离开成都,过青衣江后,膏腴平原被甩在身后,四周再度变得闭塞起来,到处是森林和大山,曲曲折折的道路最终抵达严道。
蛮夷曰道,这里本是秦国的“智囊”樗里疾封地,在孝文皇帝时,因为发现了大铜山,被封给了邓通,邓通来此采铜铸币,与吴国的钱并行天下。
而张敞看到,铜山上干活的,便是在成都市场上和牛马一起叫卖的僰僮、羌奴,此处驻扎着蜀郡西部都尉上千戍卒加以看管,也顺便盯着废帝。
废帝刘贺的居所,在严道县城边上,邛水之畔的邛崃山邮亭,坐落于一个小盆地里,张敞来此一看,这哪里是馆舍,分明是个监狱!周围山上修了石垣,每隔百步设了足足八个望楼,各驻一队兵卒看管。
作为蜀人,王褒对这里的典故倒是熟悉,低声道:“昔日淮南厉王刘长谋逆死罪,孝文皇帝不忍惩治,只废其王位,从群臣之议,将刘长遣来蜀郡严道县邛崃山邮亭,令其妾媵有生养子女者随行同居,由县署为彼辈兴建屋舍。“
结果刘长半路就自杀了,修好的屋舍遂空了下来,最终在刘贺砸了玉玺后,被大将军霍光一怒之下遣至此处,至今已整整六年了。
“太狭小了。”张敞不由摇头,那屋舍跟尚冠里的西安侯府差不多大,但里面住着的人数,是好几倍吧?
“馆舍内有奴婢一百八十三人。”
负责监视刘贺的蜀郡西部都尉来禀报:“故昌邑王共有妻妾十六人,有两人亡故。子女二十二个,其中十一男,十一女,多为这六年内所生,其中三男二女相继亡故……”
嘶,六年生了十几个娃,废帝这太闲没事做吧?张敞仔细想想也对,当年刘贺可是最爱驰逐赛车的,在昌邑国到处跑,入京后也不安分,对广袤的上林苑跃跃欲试。
可如今却被关在小盆地的小院子里,他本人被禁足不得出入,只派家监家吏外出采买东西,六年啊!普通人在家里关两个月都要抑郁,刘贺这多动症性子可不得疯了了。
等张敞摆出郡守的仪仗,来到废帝居所见到他人时,发现刘贺确实是憋坏了。
这院子平日被看得很严,大门永远紧闭,只开容一人出入小门,今日西部都尉难得开了正门让张敞进入。
刚步入有些枯萎杂草的院子里,却见一人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衣短衣大绔,外披保暖的熊皮裘,冠惠文冠,佩玉环,头上只簪着一支笔,持牍趋行而谒,远远对着张贺作揖,声音难掩激动。
“罪臣贺,见过郡守!”
有些失态啊,张敞觉得,这刘贺,大概是太久没遇到外人来拜访了。
“昌邑王勿要多礼。”虽然刘贺已被废为庶人,但张敞还是以诸侯之礼敬之,等刘贺抬起头走近时,曾在长安做未央厩监时见过废帝好几面的张敞不由唏嘘。
刘贺哪还是二十六七的样貌啊,却见其面容青黑,呈现出不健康的色泽,须眉稀少似乎是落了些,虽然身材高大,但走路有些瘸,憔悴,真是太憔悴了,是六年生了十几个儿女的缘故么?
“昌邑王腿脚不便?”
“唯。”刘贺说话不再像从前那么放肆张狂了,拍着腿笑道:“是疾痿之症,罪臣还是不太适应蜀郡的湿气。”
疾痿也就是痛风,疼起来整个脚都会肿大,不知是水土不服,还是无法出门走动的缘故。所以医者频繁出入此处,张敞在成都时早就听说刘贺的身体状况了,一挥手,让人送了一根邛竹杖来。
刘贺倒也不缺一根杖,只是这几年受了许多白眼的他,难得收到礼物,有些受宠若惊:“这莫非是天子所赐?”
还是不着调,张敞摇头,刘贺有些失望,眼睛里甚至闪过忐忑的畏惧,忽然想起来什么,连忙下跪,朝着东方,问圣天子安。
张敞道:“陛下安,正富于春秋,当万寿无疆。”
刘贺露出了笑,又问起另一人来:“西安侯可无恙?”
或许是怕张敞误会,刘贺连忙解释道:“罪臣来蜀后反思,当年西安侯曾屡屡教训我,都是为了罪臣好啊。”
张敞淡淡道:“大司马卫将军亦安,我离长安时,见君侯红光满面,好得很。”
“那……”
刘贺抬起他那对小眼睛,舔了舔嘴唇,语气跟之前两问略为不同,这一次,他不是因为害怕和忐忑,而是真的很关心。
“太后……无恙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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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6章 也许这就是人生吧
张敞在刘贺居所的院子里看了一圈,又问了专门负责的官吏,看看有无克扣情况,至少从账面上看,还不错,每个月都有不少粮食、柴草、蔬菜、食盐、豆豉、炊具食具和席蓐等,保证刘贺家人奴婢起居。
蜀郡西部都尉笑道:“还特供给故昌邑王每日食肉五十斤,酒二石,可比仆的吃食好多了。“
刘贺却暗暗撇了撇嘴,看上去是很多,但对刘贺来说,十几个妻妾,二十来个孩子,加起来都快一个屯了,五十斤肉哪够?而他这六年来喝酒也越来越多,没办法,心中抑郁啊,回想过去昌邑纵马驰车多么痛快,甚至曾一登绝顶成为皇帝,可现在却成了一个囚徒,每天除了睡妻妾生孩子,竟没别的事可做了。
他又吃了没文化的亏,虽然家里摆了些孔子屏风和五经论语之类,但书这种东西,除非刘德刘更生那种爱书如命之人,一般人都是买了做装饰落灰而不看,刘贺没本事作诗赋排解心中苦闷,可不只能借酒消愁。
虽然近来天子给他加了百万奉养钱,那一天也才三千钱,糊弄傻子呢!
起码得一千万吧!
昔日含着金钥匙出身,坐拥大汉最富庶的封国之一,从来没操心过这些事的昌邑王,现在居然要为柴米油盐、每日吃穿而烦恼了——虽然和普通庶民的烦恼还不太一样。
若西安侯任弘在,或会感慨一句:“也许这就是人生吧。”
六年囚禁生涯,刘贺学聪明了不少,明着不敢抱怨,只暗戳戳谈几句,还让妻妾穿得破破烂烂来见,一群孩子也脏兮兮的,以此暗示张敞他处境不好,最后又盛情邀请张敞留下吃饭。
“今日送来了五十斤羊肉,虽染这蜀地黑山羊远不如关中羊,但撒些韭末,多加些花椒,也别有一番风味,医者说,蜀地湿润,当多食茱萸与椒祛湿。”
将羊肉切成薄片,直接在铜锅里跟素菜一起煮,这是刘贺最喜欢的吃法。不是西安侯家那种可以自家人坐成一圈聚食的“涮锅”,而是一人食的小火锅,为青铜三足器,上端肚大口小,下端连接着炭盘,上下之间不连通,可以边加热边吃。
虽然条件有限,但刘贺对口腹之欲的要求依然很高。
只是这饭若张敞吃了,那事就大了,他笑着婉拒,刘贺脸上不免有些落寞,六年了,他家再没有一个客人留饭。
等张敞又与刘贺聊了一阵后告辞而出,才问方才旁听的蜀郡西部都尉:“都尉,你如何看故昌邑王之言?”
西部都尉沉着脸道:“故昌邑王问天子,是在旁敲侧击,有觊觎之心,巴不得天子有恙!”
“问西安侯,是心存恨意,暗藏诅咒。”
“至于最后问太后,是期盼天下有变时,借着太皇太后的诏令,翻身复辟啊!”
哦,那他邀请本郡守吃饭,是不是也打算用几斤黑山羊肉收买二千石,让我帮他逃跑呢?
张敞默然不言,事到如今,刘贺真是连呼吸都是错的,要是他不问今上安好,恐怕又会被说成目无天子。
仔细想想也对,大汉上一位废帝,便是“后少帝”刘弘,在周勃、陈平诛杀诸吕后,孝文入继皇位,而宗室刘兴居为了寻求立功,与太仆汝阴侯夏侯婴入宫,直称后少帝非刘氏不当立,将其逐出宫外,当夜后少帝及其兄弟几人就被诛杀。
事后刘兴居也因此混了一份诛吕之功,封济北王。
结合先前有人状告刘贺行巫蛊诅咒之事,和当年一样,看来蜀郡想踩着刘贺上位的人,真多啊。
但不包括张敞,他回到严道馆舍中后,便立刻开始将今日见闻写成奏疏,如实记述,没有用“春秋笔法”给刘贺下绊子。
书罢,让家生子亲信和郡守长史星夜送去长安,但天子收到奏疏后悔如何,他也说不准。
“一般帝王对待废帝,纵不似孝文那般直接默许戮杀,最好的待遇,想必也是一盏毒酒。”
“今上,又会如何处置刘贺呢?”
……
刘询收到张敞的上封密奏,已是十二月下旬。
“臣敞本始六年十一月视事,故昌邑王居严道邛崃山邮亭……”
他看这奏疏的时候,不像批阅公务时那般正襟危坐,在案几前一跪个把时辰,而是脱了鞋履,靠在榻上。
“臣敞与坐语中庭,阅妻子奴婢。臣敞欲动观其意,即以恶鸟感之,曰:‘闻昌邑多枭。’故王应曰:‘然。前贺西至济阳,常闻枭声,然至长安,千里殊无枭。”
而等到了蜀郡严道,天上飞的就不是猫头鹰,而是高原上过来的秃鹫了。
“臣笑言:君欲复闻枭声乎?”
然后刘贺的反应就比较有意思了,竟直接下拜跪言:“想!臣日夜想念昌邑。”
狐死必首丘,思乡是人之常情,更何况严道的居住条件还称不上好,而后张敞又试探:“长安难道不比昌邑更好?”
刘贺连忙摆手说不想长安,满是惊恐畏惧。
刘询看完后颔首:“果然如西安侯所言,故昌邑王如孩童心性,毫无心机。”
若是刘贺来一句蜀中乐不思昌邑,那还值得忌惮。
而张敞对刘贺的评价也差不多:“察故王衣服言语跪起,清狂不惠,其天资喜由乱亡,终不见仁义。”
看完张敞的奏疏后,刘询笑道:“贺不足忌。”
他与刘贺素未谋面,当初废帝继位大典,刘询因为身份的缘故未受邀请,在他入伍前往朔方郡做粮吏时,遭遇了一场大火,烧死了同行的许嘉,事后霍光说那是“贺党”的人烧的,刘询最初信了,可后来才慢慢觉得……
“这世上,真有‘贺党’么?”
恐怕是没了,听张敞说,蜀郡严道那边,上到西部都尉,下到普通斗食,都巴不得告刘贺一状置他于死地来谋富贵。
撇去这件事,再看刘贺,刘询无奈地发现,这就是一个和他一样,自继位起,就被霍光压制的可怜人罢了,只是他韬光养晦扛了过来,刘贺试图反抗,但才智欠缺了点,被霍光一巴掌拍下了皇位。
“面对大将军时如芒刺背的感觉,废帝当初也有吧?”刘询不由同病相怜。
然而并没有,在继位大典时,阿贺只觉得自己无比高大威武,比霍光这小矮子不知强多少。
所以该如何处置自己的“前任”?是像孝文皇帝那样,默许人杀死他以绝后患,比如让一群严道山外的羌虏入寇,袭击了废帝居所,从刘贺到他的十多个妻妾,二十几个孩子无一幸免,如此永绝后患——卫氏外戚的曾外孙残杀李氏外戚的外孙,不是理所应当的么?
还是派人送去一份“牛酒”,像对付楚王那样,让刘贺自杀了事,事后假惺惺追封一番,让他的妻儿回到昌邑生活?
这些念头在刘询心里一一闪过,但最后都被他否决了。
“朕是巫蛊后遗留的孤儿。”
“但朕此生所愿,不在于复仇,冤冤相报。”
刘询不希望将孝武晚年那一套朝堂残杀倾轧照搬到本朝,他更希望做的,绝非揪着过去的恩怨睚眦必报,而在于了结恩怨。
他和任弘在长乐西阙下一笑泯恩仇,君臣互信,最终完诺,了结了任安对卫太子的欺骗与作壁上观之怨。
韩增擒拿霍禹,站到了刘询这一方,则结束了卫太子杀其父韩说的大仇。
让祖辈父辈的仇恨纠葛一一化解,刘询和大汉,才能甩掉那些历史包袱,继续向前走。
“刘贺。”
刘询轻声道:“卫、李两家的恩怨,便在你我身上做个了结罢!”
“朕非但不会杀刘贺,还要封他为侯!”
……
刘询决定了,他要改善刘贺的处境,让他和那些被豢养的宗室王子侯一样,下半生无忧无虑!以此来博得一个仁德之名。
当然,这件事尚是天子心中之秘,无人能知。
刘询只在次日,与入宫来上疏,提议来年在北方大炼钢铁的西安侯提及。西安侯在废帝时虽远征在外,但他早在迎刘贺时就与之结仇,最放得心。
“原来陛下以张子高为蜀郡守,还让他去探望了故昌邑王。”
听皇帝忽然提起废帝,任弘先是一愣。
刘贺,这个名字,虽才六年,却已经太久太久没人提起过了,固然是个傻子干了傻事,但毕竟关系天子法统和霍光的身后名,一般人都会讳莫如深——你不提我不提,过个几十年,新一代的普通人,恐怕都不知道孝昭和今上中间,还有这活宝了。
眼下刘询复提,任弘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想法竟是……
“若是霍禹、山、云这三傻反叛时是阿贺在位。”
“那两边定不会一边倒几个时辰就分出胜负,而是棋逢对手,势均力敌,定能杀个天昏地暗,荡气回肠……”
若刘询知道任弘心中所想,恐怕就会明白,这个面上一本正经的大司马卫将军何止是轻佻,简直是大逆不道!
但刘询不知道,还颇为信任地问任弘:“卿以为,若朕欲封刘贺为侯,安置在何处最为妥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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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7章 昏
“故昌邑王贺,昏聩无德,天之所弃,陛下至仁,复封为列侯。然贺冥顽放废之人,纵要置于美地,却须加以恶名加以告诫,臣以为,可选一个名中带恶字,比如‘昏’字的县封之。”
这就是大司马卫将军的提议了,只是建议,剩下的最后一步交给天子去做决定,让历史回归原位挺好的。
刘询确实是将任弘的建议听进心里了,稍后就召见了管石渠阁图籍的太史,在天子问函谷关、武关以东可有带“昏”字的县时,太史很快就找到了一个。
“豫章海昏县?”
此县乃豫章八县之一,在豫章郡北部,跟彭蠡泽离得很近,好地方啊……但刘询皱起眉来。
“豫章乃是皇太子潜邸之封,岂能让刘贺落脚?更何况,朕并未撤销豫章国,还想等皇次子稍长后封过去,孝武后汉家自有制度,诸侯之中不封侯国。”
而且,海昏一般写作“海缗(min)县”,是南海水很深的意思,跟他与任弘想暗示刘贺“昏聩无德”不太相符。
好在还有另一个选项。
一念之差间,历史偏离了原先的轨迹,刘询的目光向北移动,落在了地处中原的陈留郡,在听太史讲述那一地的历史后,微微点头,做了决定。
刘询旋即下了诏令:“盖闻象有罪,舜封之,骨肉之亲,析而不殊。其以陈留郡东昏县,封故昌邑王贺为东昏侯,食邑四千户!”
……
“啥,东昏侯?”
大司马卫将军刚出未央宫金马门,听说这诏令后差点跌倒,暗道不妙,他却是忘了大汉朝名字里带“昏”的县还有这个了。
东昏县在陈留郡,也就是后世的河南兰考,得名于秦朝时,秦始皇东游至魏地户牖乡,昏雾四塞不能进,故其地为东昏,到汉时设了县。
户牖乃是陈平的家乡,大汉开国后,陈平曾封户牖侯,后来才转封曲逆,这地方离高皇帝从张耳为门客的外黄县,是相当近。
历史还是出现了偏差,海昏侯变东昏侯,本属于江西的文物,以后可能要归河南这考古大省了,真是劫贫济富。
但若不看名字含义,地处中原的东昏县,显然要比南方湿热的海昏县更宜居,任弘听说刘贺面带病容,或许去了东昏为侯,能调养好身体,多活几年吧。
“刘贺这是走了萧宝卷了路,让后来人无路可走啊。”任弘遂不再在意此事,只在心里笑骂道:“还四千户侯,阿询确实是仁义大方。”
但作为代价,刘贺也被剥夺了奉宗庙朝聘之礼的资格,再也不用再买白鹿皮奉玉璧来长安拜高庙了,看似省钱,其实相当于开除了刘贺的宗籍。
而来告诉任弘此事的侍中史丹,还小心翼翼地请教一事。
“大司马,陛下方才吩咐了小人一句话,但小人没听明白,大司马最知陛下心意,可否指教一二?“
“史侍中,你我各司其职,万不可越界,若实在不懂,向陛下叩首请罪问清楚些,勿来问我。”任弘却不想“知天子心意”这个标签贴身上,拒绝蹚浑水,捂着耳朵就跑了,速度比兔子还快。
史丹只能转而去问大鸿胪杨恽,杨恽这个好为人师的家伙来者不拒。
“陛下忽然问我,‘王吉、龚遂还在么’?
王吉是故昌邑国中尉,龚遂是昌邑国郎中令,二人都随刘贺进京,劝过他恭敬对待霍光,勿要自行其是,于是在刘贺两百多属下统统被缉捕捉拿斩了时,唯独王吉和龚遂被霍光赦免,髡为城旦,如今刑期已满。
二人可以说是刘贺一群手下里,仅有的两个聪明人,对今上来说,确实有威胁。
史丹还以为天子在封了刘贺为东昏侯后忽然想起王、龚,是打算处置废帝旧部,以绝后患。
杨恽听后却大笑:“勿慌,这是天子想要起用二人,速去找到,再以轻车送入宫中。”
……
龚遂在结束刑期后已经回了老家,一时半会召不来,王吉却住在长安附近的云阳县,他年轻时曾在这做县令,在本地娶了妻,如今蹉跎半生又回了云阳。
王吉在云阳本有许久故旧好友,但因他废帝旧臣,又做了四年城旦的缘故,亲友们都避而远之,只有王吉与妻子住在县郊,他每日只在家读儒经,修《韩诗》,希望纵今生仕途无望,但能在学术上有所建树,能继承老师,前丞相蔡义的事业。
但就在本始六年,腊日快到的时候,王吉却忽然被宫里派来的人接走了,这让王吉的妻子十分紧张,饭也不吃鸡也不喂,就跪坐在院门口缝补王吉的衣裳,还不住抬头看向里门口。
她家中院子里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都是王吉种的。当年王吉在长安做官时,邻家枣树的枝叶伸入其院中,王吉之妻随意摘了几颗枣子给他吃。事后,王吉得知枣子是偷摘邻居家的,大为羞愧,抠着喉咙将这“盗枣”吐了出来,便将妻子赶走,自己去向邻居赔罪,夫妻很久后才和解。
若非王吉性格这么偏执,也不会在昌邑国时让刘贺畏惧,一听王中尉来谏就故意躲开,只可惜谏言终究没什么大用。
王吉妻很担心,丈夫已为刘贺丢了官绝了仕途,还提了胡须头发为城旦四年,手都冻裂了,之后与废帝再无联系,大将军都没再怪罪王吉,莫非今上亲政后,又记起此事来,要杀了废帝的忠臣么?
结果从早上等到晚上,王吉都不见影子,直到第二天傍晚,才被宫里的车送回来,整个人醉醺醺的,但心情看上去很好。
王吉之妻都快吓死了:“妾还以为良人又被执为城旦了!”
王吉却哈哈大笑,朝西南方的建章宫一拱手道:“圣天子在朝,我又无罪过,岂会无故受责?”
原来皇帝召他进宫,先与王吉问对了经术诗史,判断他确实有学术才干后,才告知刘贺封东昏侯之事,并对王吉当年的忠心进谏加以赞赏勉励。
皇帝还说,如今朝中就是缺少能面刺天子之过者,希望王吉能像当年讽谏刘贺那样,做天下的忠臣。一番赞誉后,当场就授予王吉“韩诗博士”“谏大夫”之职。
王吉忠于的是职责,而非刘贺本人,再加上过去刘贺死活不听劝,沉溺享乐游玩,反观当今天子,自亲政后出了名的勤政,老王吉的心,便被刘询给折服了。
而稍后进京的前昌邑国郎中令龚遂也是类似的待遇,先进宫问对,在让天子称善后,免除过去罪责,重新起用龚遂,其职务更让天下人惊讶,竟然是“益州刺史”!
一时间众人又遐想连篇,废帝不就在益州?莫非是要让龚遂……
确实,刘询任命龚遂为益州刺史,就是想让他去帮刘贺搬家,是真的搬家,而不是脑袋搬家。
来年开春让“东昏侯”之国,若让其他人去负责,恐怕又要会错了意,好心办坏事,让刘贺“病卒”。这事让刘贺的老部下龚遂去办,不但可以放心,也能体现天子的仁义。
至于龚遂是否会同情刘贺将他放跑?沿途护送的西园八校之一,阳都侯张彭祖和一千兵卒可不是吃素的,更何况,刘询有信心,废帝昏君和在位明主,龚遂知道该选谁,刘贺从蜀郡偏僻之地回中原过好日子,人家还不一定乐意亡命呢!
封刘贺,用龚遂、王吉,比起简单粗暴的杀杀杀高明多了。
这两件事让皇帝博得了天下人巨大的好感,尤其是长安朝堂的官吏,觉得今上的“明”和废帝的“昏”形成了鲜明对比,以两位大司马为首,皆赞誉道:
“齐桓公杀公子纠而用其臣管仲,则齐国大治。”
“今陛下封贺而大用龚遂、王吉,有舜帝之德,胸襟远胜齐桓,仁义望于太宗皇帝哉!”
……
虽然略施小计,就在内政上刷足了好感,但这个冬天,刘询的目光,始终在盯着北方。
大汉在天灾**中度过了这几年,终于迎来了政治上的稳定。匈奴也从前年的黑白两灾中缓过气来,在东边,左部击退了乌桓人的进犯,在北方,匈奴王子郅支率军击败了造反的丁零人,重新控制了北海地区。
西方,随着任都护回朝,右部的压力也得到了一定缓解。
但匈奴仍在两年的大乱中,付出了人民死者什三,畜产什五的惨重代价,这伤口可不是舔舔就能痊愈的。
雪上加霜的是,入冬前夕,在达坂塞吃瘪又遇到大雪灾生病的匈奴大单于壶衍鞮单于,终于在他立为单于后十七年死去,因为没有子嗣,弟左贤王立,为虚闾权渠单于。
紧跟着这个消息,一支匈奴人的队伍也抵达边塞受降城外,自称“郝宿王刑未央”,代表新单于,入大汉报老单于之丧,并修两邦之好。
双方这两年虽然都忙于赈灾内斗,没工夫打仗,但哪有什么好可修?
只是恰逢腊月之后,就是正旦大朝会,汉廷在略微商议后,决定让匈奴使者入塞,用大司马卫将军的话说,且看看他们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本始六年的最后一天,匈奴使团已至长安近郊的茂陵县,已经快和天子派来相迎的谒者接头了。
年迈的刑未央参加过元霆乌孙之役,看着被风雪覆盖的长安近郊,停了马,低下头,看向为他牵马的年轻侍从译者,这译者年纪二十上下,一身毡帽羊裘,目光好奇地扫视汉地的一切。
他一路走来,观三辅五陵的繁荣,望茂陵封土的巍峨,又看向渭水对岸那座若隐若现的大城,目光中有震惊也有沉思——过去二十年都活羊身上的沉思。
刑未央低声对他,匈奴新单于的儿子稽侯珊,亦是历史上的呼韩邪说道。
“左贤王……长安,快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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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8章 结大汉之欢心
迎匈奴使团入长安,本是典属国的活,但天子体谅苏武年迈,光接待西域和西南夷诸藩已经够累了,便特地安排了大鸿胪杨恽代劳。
也是看中了杨恽的口才:惹人厌的那一面,世上本没庸才,只有放错地方的人才。
杨恽出城时,大司马卫将军任弘还喊住他,问他可知道该如何“款待”匈奴人?
杨恽笑道:“自然知晓,高后时单于书绝悖逆,孝文时尺二寸牍倨骜其辞,如今该反过来了。”
他说的是百年前匈奴强大时,对汉朝的两次外交侮辱,一次是冒顿单于写了封“情书”,居然光明正大地向吕后求婚!说什么“两主不乐,无以自虞,愿以所有,易其所无”,汉朝因国力不振,只能忍气吞声,吕后亲自写了一封信说年老气衰,发齿堕落,配不上大单于云云,真是奇耻大辱。
汉文帝时也没好多少,中行说教单于回汉朝的书信在尺二寸牍上书写,比汉朝尺一牍文书更长,又称“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单于,敬问汉皇帝无恙”,势要在外交辞令上压汉朝一头。
如今汉匈力量对比却完全反了过来,汉朝较武帝时更加稳定强盛,匈奴却仍没从天灾中缓过来,周边藩属众叛亲离,处于最脆弱的时刻,否则也不会派了地位较高的郝宿王来出使。
杨恽可不会因匈奴人衰弱而有同情,迎到使团后,便“顺道”带他们去了一趟茂陵北侧的卫青墓。
多年前任弘初入长安曾带着龟兹王的脑袋来拜谒卫青墓,但那时卫家失侯,大将军霍光也不拉一把,待到今年刘询新政后,便着手恢复卫家地位,在河东找到了卫青的孙子,复封为长平侯,赐钱五十万。
不仅如此,天子还让少府出钱五百万,修缮卫青墓,如今已焕然一新。
匈奴人没见识,还以为这是汉武帝的茂陵,杨恽拜,他们出于礼貌,也跟着拜,拜完后一抬头,却见眼前有一副还没完全完工的壁画。
还不是普通以颜料涂画上去,而是由一块块彩色小砖镶嵌组成。
原来,这亦然是那些大月氏送来的大夏工匠的杰作,这些工匠专精不是石像和浮雕,而是名为“马赛克”的技术,汉人称之为“锦砖”。
那些小瓷砖是附近工坊里烧制的,任弘掌管大司农后,从会稽郡要了一群会烧青瓷的匠人入京。但汉人喜欢的是色彩丰富的豫章三彩,不喜欢单调的青瓷,指望瓷器发财基本是落空了,于是改烧瓷砖,并尝试除单调的青、黄之外,烧出各种色泽。长安那么多列侯二千石家中院子里都铺上一层瓷砖,也能捞许多钱,解决许多人就业了。
大块的瓷砖送进建章未央和尚冠里,也有专门烧小块细碎的,则运来卫青墓,让大夏希腊人工匠挑选不同颜色,开始拼接一副壁画来。足足三个月功夫,用了几十万块小瓷砖,才贴出了这幅足以传世的名画。
杨恽带着不怀好意的笑,给郝宿王和他身旁年轻的匈奴侍从介绍道:“此锦砖壁画名曰《漠北之战》!在右方的是孝武时的大司马大将军卫青!”
尽管还没完全贴好,但主体已经完成,可以看到壁画中是生动的大战场面,右方是汉军,主角自然是墓主人卫青,他头戴铁胄,身披赤甲,骑在一匹骏马上,从右侧直入战场,左右是排成环形营垒的武钢车。
在武钢车的簇拥下,左右有骑士绕角,顶着风沙,压迫画面左方的匈奴人。
杨恽往另一头一指:“左边则是伊稚斜大单于。”
壁画左边,除了被汉军士卒杀死戳倒在地,狼狈败北的各色匈奴百骑长、射雕者外,主角则是一个丢了毡帽,发辫被风吹起的胡人,他忧虑的心情呈现于脸上,一边回头惊恐地看着追来的卫青,一边持鞭子抽打六头骡子所拉小车,企图逃离战场。
这壁画使用不同方向的长矛、兵器的碰撞和蜂拥的人群和战马营造出战场上的各种喧闹,让人身临其境,在听懂了画上两位主角的故事后,匈奴使者们脸色顿时就垮了。
漠北之战,伊稚斜驱六骡而逃,匈奴大溃败,是几代人都忘不了的奇耻大辱,如今却被汉人将这名场面复刻到了卫青墓的壁画上,来特地带他们来看,简直是故意羞辱啊!
随行的几个匈奴人想要摸刀,但刀已经在卸在外面了,而杨恽的手下们人人带着环首刀,对匈奴人虎视眈眈,他们敢有任何异动,长平烈侯今日就能得到不少热乎乎的匈奴头颅做祭品了。
呼韩邪终究是忍住了,还拉住了脸上动怒的郝宿王,对他摇了摇头。
不能忘啊,现在是汉强而匈奴弱,他们此来长安,是为了和平!
他们甚至不敢像过去百年间汉匈使者互怼那样,相互揭黑点,比如表示匈奴回去后,也要去山上画一幅李广利燕然山之役投降的岩画——不管汉式壁画还是异域的马赛克,匈奴人都没本事玩啊,他们的艺术仍停留在原始人的岩画程度。
”此去要努力结大汉欢心,万万不能起了冲突。“新单于的叮嘱就在耳畔,于是这两年学了汉话的呼韩邪,只代表刑未央,在口头上无力地抗议了一番,气呼呼地退出了卫青墓。
杨恽倒是乐在其中,想当年,匈奴人特地给汉使立了规矩:必须去其节,以碳灰黥面,方得入穹庐,拒绝这么做的汉使不得入单于金帐。
如今一报还一报,轮到匈奴人遵守汉朝的“规矩”了。
接下来的路上,杨恽变本加厉,比如在便门桥上陈列了两大队步兵营的高大士卒,人人燕额虎头,身高马大,手持造型夸张的大戟站立,让匈奴人只能从中间狭窄的通道里钻过来。
而等他们来到长安城中,抵达未央宫北阙之下时,杨恽甚至指点着刻画玄武的北阙,告诉匈奴使团,上面挂过谁谁谁的脑袋。
“右谷蠡王先贤掸。”
“还有右奥鞬王车犁……可惜二虏皆已腐朽,撤了下来,不然今日郝宿王还能看到故人!”
先贤掸战死那一战,刑未央侥幸跟着右贤王跑了,否则他恐怕也要一起挂上来,而右奥鞬王车犁死于高昌壁之役,呼韩邪调头就跑,无情抛弃了他。
杨恽回过头,看着咬着牙关的刑未央笑道:“也不知下一次,会是谁的首级挂上北阙,是左右贤王?还是……”
言下之意,大汉对大单于的脑袋志在必得,真是极尽羞辱啊,匈奴人恨不得将杨恽杀了。
刑未央身旁的呼韩邪连忙道:“汉官此言差矣,两国何必再动刀兵?像孝文孝景时那样,汉与匈奴约为昆弟,无侵害边境,世世平乐不好么?”
这是真心话,从楼兰之役算起,匈奴已经吃了任弘快十年的瘪,整个右臂被斩断,现在是真不想再打仗了。
可汉朝想打,若非大将军临终前冷静了一把,现在恐怕已经开战了。
杨恽看了一眼呼韩邪,冷笑了一下,也不搭理,只继续引路,没有带他们进未央宫,而是一拐弯,走西大道,从长安西南的章城门而出,进入了上林苑范围。
天子在接待藩属朝贡的平乐观等待匈奴使团,此地位于上林苑边上,冬暖夏凉,旁边就是上林乐府,且地方宽敞,除了京师民观角抵百戏外,近来更有一种运动被天子和卫将军大加提倡。
在穿过了八千名西园八校兵卒故意陈列开来,给匈奴人下马威的阵列后,匈奴使团隔着老远就听到了喧哗。
吼声,马儿的尖鸣,木棍破空击地之音,还有……如同雷霆般的喝彩声!
刑未央和呼韩邪对视一眼,二人走到现在,早已被长安的人烟鼎盛、未央宫的巍峨堂皇,大汉兵甲之盛震撼,接下来就要见到汉家天子,以及那位“任将军”了,又有怎样的场景在等待他们?
前方引路的骑兵让开了道,他们来到一座宫室前的宽敞空地,这里到处都扎着颜色鲜亮的大帐篷,人愈来愈多,声音也愈加鼎沸,伴随着风吹来让人迷眼的沙土,二人看到,一场比赛正在进行。
却见场地旁扎了栅栏,搭起看台,周围有上千人观看,或是文武百官,或是列侯宗室,都捏着拳头为场中驰骋的勇士呐喊。
而场地中,则是十多名骑士,胯下骑细尾扎结的各色骏马,骑士均穿白色或褐色窄袖袍,脚登黑靴,头戴黑帻和赤帻分为两队。他们一律为左手执缰,右手执偃月形鞠杖,正在争抢地上翻滚的一个小木球,想要打进场地左右的小门里,虽是隆冬,但骑手们却因热血沸腾而满头是汗。
虽然西安侯任弘确实是一个球类爱好者,但这还真不是他纯粹的发明。
这运动叫做“击鞠”,据说是战国时便有的,本是孝武皇帝时,汉军中练骑兵相戏的玩法,霍去病就深爱此技。
近来西安侯任弘引入安息波斯的类似游戏,改进简化规则后,称之为“马球”,用于挑选六郡子弟,优秀的可为骑郎。天子也亲自代言鼓励,上场打了几次,才几个月功夫,马球运动便在长安流行开来。
连骑击鞠壤,巧捷惟万端,看似简单的规则,最难的是在马背上驰骋之余,还要控制速度,击打地上的马球。
这一幕看得刑未央和呼韩邪面色苍白,匈奴对汉的一大优势,便是全民骑术精湛。汉人的马技已经变得这么好了么?在马上做出那么复杂的动作,已不亚于匈奴最好的骑手,若人人如此,着实可怖。
在他们眼中,那些汉家六郡男儿每一次用力挥动鞠杖,都像极了他们在战场上,高举环首刀,对着匈奴人的脑袋狠狠劈下!让刑未央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好在被呼韩邪拦住,没有出丑。
汉朝君臣专注于比赛,没有注意到匈奴使者的到来,而那特制的马球像受惊似的,一会被控于杖下一会飞去,你争我夺间,随着又一记猛挥,名为“段会宗”的天水良家子成功进了一球,真可谓侧身转臂著马腹,霹雳应手神珠驰,博得满场喝彩。
也有支持另一队的臣僚列侯捶胸顿足,恨不得自己上场去替代表羽林郎出战的队伍打——大汉,尤其是关西三辅六郡,仍是武德充沛,也就那些关东儒生挤在人群里,有些嫌这群关西人呱噪。
也穿了一身劲装,戴着刘氏冠的大汉皇帝刘询很喜欢热闹,正笑吟吟地抱着皇太子,坐在看台的席上观战——生子当如任道远,他也希望太子文武皆备。
而一位白面短须头戴武冠的大臣侍坐于旁,在打了臭球,两边观众叫骂太过分时,还得站起身来努力维持秩序——谁让他是天子钦定的裁判呢?
西安侯任弘笑骂着对众人吼出的那句话,翻译成后世白话,就是……
“请文明观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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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9章 攻守易形了
“上之回,所中益,
夏将至,行将北,
以承甘泉宫。”
杨恽报了匈奴使者抵达后,马球赛也正好结束,天子换了礼服,百官列侯列于平乐观中,上林乐府的乐官们则用各色乐器奏起了一首《上之回》。
“寒暑德,游石关,
望诸国,月氏臣,匈奴服。
令从百官疾驰驱,千秋万岁乐无极!”
虽然不知道这歌的典故,但学了两年汉话的呼韩邪还是听懂了,只暗暗嘀咕:“汉人居然在这种事上也要占胡便宜,真没有大国气度。”
换成吕后、文景时,汉的“大国气度”确实是很足啊,任你匈奴单于百般挑衅羞辱,国书上都是和和气气,凡事咱们商量着来,造成两国误会的都是下面的人,大单于切勿动怒。
可孝武之后,汉朝就忽然硬气起来,眼下如此蹬鼻子上脸,让人有种世易时移之感,但不服不行啊,攻守易形了。
这种实力的转化体现在国书中,过去匈奴单于遗汉书,非要用一尺二寸牍,自诩上国,言必称“天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单于”,今日却去掉了那些前缀,只朝刘询拜贺时念道:
“匈奴敬问大汉皇帝无恙……”
匈奴没有文字,国书也是汉文,新单于虚闾权渠卑下其辞,大致内容就是,过去十多年间,匈奴和汉之间的“误会”多是因各自的边吏小王而起,大单于过去在左部,与汉素无冲突,如今继位,愿意与汉重修旧好。
“愿寝兵休士养马,除前事,复故约,以安边民,以应古始,使少者得成其长,老者得安其处,世世平乐。未得皇帝之志,故使郝宿王奉书请,献橐佗二,骑马四,驾六驷,为皇帝寿……”
化妆作译者的呼韩邪一边念着国书,一边偷观察大汉的君臣,竟都是自己的同龄人,不超过三旬,穿绯袍的武将那一排,除了老将韩增、韩敢当外,也有辛庆忌、甘延寿等诸多年轻面孔。
两国是继续为敌,还是暂时和平,就看今日了。
他深吸一口气,道出了匈奴使团的杀手锏:“并愿复和亲,再结昆弟之谊!”
“和亲!?”
西侧的文官们还好,东侧的武官们刚听到这个词就炸了,未央卫尉韩敢当甚至当堂咆哮了起来:“匈奴十年来未得一胜,次次都狼狈而走,竟还幻想和亲,让大汉送公主去给单于做阏氏?陛下,臣请斩了这些胡虏!”
确实,凭什么?汉初和亲,是汉廷在弱势情况下不得已而为之,孝武时便中断了这种关系,但伊稚斜之后,历代匈奴单于都妄图恢复过去的关系,重新和亲——汉遣翁主,给缯絮、食物,以和亲,而匈奴亦不复扰边。
而汉朝这边倒也不反对和亲,但有要求:若想和亲,必须单于派太子,也就是左贤王作为人质送到长安,汉朝以翁主嫁给左贤王。
汉武帝希望能迫使匈奴臣服于汉,最终让大单入汉朝见天子,称北藩,那这场百年战争才能宣布结束。
如今匈奴极弱而汉复强,匈奴人还敢提和亲,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见汉臣群情激奋,呼韩邪连忙补充道:“此和亲,并非汉遣公主入匈奴,而是匈奴愿送单于公主入汉,侍奉大汉皇帝!”
……
“看来汉和匈奴,确实是攻受易形了。”
在匈奴使者献上礼物,暂时退下后,任弘不由暗笑,杨恽从茂陵到北阙一路侮辱,匈奴人居然能忍下来不拂袖而去,如今还低声下气地要送匈奴公主入汉为皇帝生孩子,这放在文景时是想都不敢想的事啊。
匈奴会来一波反向和亲的操作其实不奇怪,数十年前,汉遣细君公主至乌孙,匈奴为了拉拢猎骄靡,也送了一位匈奴公主去做左夫人,然后这位右夫人就连嫁三代昆弥,生了泥靡和乌就屠。
或许是考虑到汉武后期,虽然卫律等执政者迫切请求和亲,但汉朝都屡屡拒绝,好啊,既然你不愿送女,那就我来送!
但和可惜,在卫律、李陵等对汉朝比较了解的小王死后,匈奴内部,对大汉的了解已大大退步,不知不觉间踩了儒生的尾巴,方才骤闻和亲还神情淡定的儒吏们,眼下却一个个都跳了脚,竟大骂匈奴居心不良。
“昔日刘敬倡议和亲,以汉公主嫁入匈奴,彼知汉适女送厚,蛮夷必慕以为阏氏,生子必为太子。如此单于为大汉天子之婿,待老王死,新立,则汉家外孙为单于,与汉为大父、外孙之国也,言必称‘丈人行’。”
虽然与匈奴和亲这么多年来,压根没有哪位汉家外孙当上单于、昆弥,但仍有人对这种事确信不疑,追求的就是名义上的精神胜利。
而若是反过来,那大汉天子,岂不是成匈奴单于女婿了?
即便匈奴特地送单于的姊妹入朝也不行,儒吏们骨子里,是歧视外邦女子的,虽然古时候,确实有晋卿赵衰以廧咎如氏的狄女叔隗为正妻,诞赵宣子,后来赵无恤又娶戎女崆峒氏为正妻的例子,但胡化之赵,焉能与大汉这传承自唐尧的血脉相比较?
万一哪位皇帝糊涂,立戎狄之女为后,让混血的子嗣继任为帝,那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所以这种例子,万万开不得。
汉朝这短短百多年历史,最接近这种忧虑的情况,也只有孝武皇帝忽然脑门一热,想要娶金日磾女儿入后宫的时候--论年纪,金日磾都能做汉武帝儿子了。
西边的群臣很快达成了共识:“也只有周襄王这种几乎亡国的昏君,才做过以自身和亲,娶狄女为后之事,后来狄后果与叔带通奸作乱,几乎颠覆了周室社稷,匈奴是欲效昔日狄人乱周之事啊。”
“诸卿多虑了。”刘询大笑,打消了他们的担心,心中则暗暗道:“朕又不是西安侯,不好胡姬。”
“从匈奴之议纳其公主自然不可。”刘询给集议定了基调,今天他要学一学孝武皇帝,先不开中朝小圈子会议,而是让群臣广泛讨论。
“但匈奴请平之议,诸卿以为如何?”刘询扫视诸卿,车骑将军张安世没有说话,任弘也如同入定了一般,万年老三的前将军韩增只好出列道:
“匈奴为害日久,可因其坏乱,老单于死,新单于尚未稳定国中,举兵灭之。”
“龙额侯此言不妥,兵者,国之大事也,焉能妄动?”立刻就有人提出反对,却是近来被刘询从小小谒者升为“谏大夫”的兰陵人萧望之。
萧望之近来比较受天子赏识,他也不怕韩增位高权重,说道:“陛下,《春秋》有载,晋卿帅师侵齐,闻齐侯卒,引师而还,君子不伐丧,谊足以动诸侯。”
“今老单于新丧,而新单于慕化乡善,遣使称弟,复请和亲。我若乘丧伐匈奴,是乘乱而幸灾也,匈奴必定奔走远遁。不以义动兵,恐劳而无功。即便不欲和亲,也应答应请平,遣使者吊问,这才是礼乐之邦的气度。”
“此言大善,出使匈奴的使者,不如就让萧大夫去吧!靠着萧大夫三寸不烂之舌,以仁义说之,必能使单于臣服,倒戈卸甲,举国来降,此德之盛之。”
杨恽那难听的公鸭嗓响起,他很看不惯魏相、萧望之一党,觉得其假仁假义,言语间满是讥讽,出列道:“戎狄豺狼,不可厌也,高后及文景时,匈奴气焰嚣张,在国书上屡屡羞辱,和亲不过数年便悍然犯边。”
“而到了世宗皇帝时,匈奴中衰,故屡屡加以请求和亲,以麻痹大汉,一旦恢复过来,却又立刻反悔,要求复修故约。此次也一样,和亲请平是假,拖延是真,等其恢复过来,骗得大汉撤销边塞戍卒,恐怕又要以十万骑入寇了!当乘其虚弱,一举灭之,永绝后患!”
“陛下!”
话音刚落,举荐了萧望之的廷尉魏相说话了,拜道:“臣魏相有幸充数廷尉,智能浅薄,不能进献明法,也不似大鸿胪那般博学,只知今年许多州郡风雨不调,子杀父,弟杀兄、妻杀夫的层出不穷,对大汉而言,内忧大于外患。”
“如今最应做的,是罢去边塞多余士卒,节省用度,放宽租税,让百姓上山入池谋生,禁止用粮食养马。为贫穷百姓开仓赈饥,派遣谏大夫巡行天下,考察风俗,选拔贤良人才,平反冤狱。然今诸卿大夫不忧此,乃欲发兵报纤介之忿于远夷,这或许就是孔子所谓‘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
杨恽哪肯示弱,立刻出言反驳,一时间,平乐观争吵不休,而太常韦贤甚至弱弱地提议,虽然不可接纳匈奴所送公主,但只要匈奴愿意派左贤王入朝为质,那嫁个把翁主给他,恢复和亲也不错啊。
匈奴送女你们不要,非得自己送过去才舒服,感情远嫁的不是自家闺女啊!
任弘暗骂韦贤老糊涂了,却听天子喊了自己:“大司马卫将军?卿如何看?”
平乐观立刻缄默了,韦贤、魏相、萧望之以及杨恽、韩增都看着任弘,虽然争了半天,但他们知道,满朝文武加起来,意见恐怕都不如西安侯重要,这一位对国策的影响实在是太大了。
任弘捧着笏板出列,笑道:“陛下,在臣看来。诸卿所议甚多,但争了这么久,却远不如孝武皇帝当初的诏令明白。”
他提高了声音:“高皇帝遗汉平城之忧,高后时单于书绝悖逆。昔齐襄公复九世之仇,《春秋》大之!”
吃饭睡觉打匈奴,这就是汉朝的政治正确,必须提,反复提,不服你们咬我啊!
“从白登之围开始,从冒顿羞辱高后开始,从老上、军臣单于屡屡入塞掠汉家儿女开始,从马邑之围开始!汉与匈奴,便没有和解可能,事到如今,匈奴只有一个选择。”
“不是和亲,不是有条件称臣,更不是与大汉成什么‘兄弟之国’,而是……”
任弘手用力往下一挥,也好似骑士的偃月形鞠杖,要将在场上翻滚争夺了太久马球,一下打进门洞里!
“无条件投降!”
……
ps:第三章在傍晚。
第470章 战忽
“大汉不和亲,不结盟。”
和心里蔫坏,处处让匈奴难受的杨恽风格全然不同,太子太傅、典属国苏武又正又硬,次日一早,就在蛮夷邸与匈奴使者将话讲明白。
“入汉见天子,称北藩。早在孝武时,乌维单于便曾如此许诺,先帝还特地为单于筑邸于长安,至今仍空着。若大单于若真心请平,便请兑现先祖诺言,届时再与天子面谈两邦之好、边境安宁之事。”
然后苏武就直接告诉刑未央,今天是新年正旦,天子在未央宫举办大朝会,接待的都是远方客人,藩邦属国,唯独匈奴是汉之敌国,宴席上没有他们的位置,请匈奴使团立刻离开。
“若来年单于入朝,可于正月朝天子于甘泉宫,汉宠际殊礼,位在诸侯王上,赞谒称臣而不名。”
说完,就让下吏催促匈奴人离开。
刑未央和呼韩邪,就只能在长安阖家欢乐的正旦热闹之日,灰溜溜地动身北返,呼韩邪还没在大汉待够看够,离开时不住回首长安,希望能记住这座大城。
但和他的祖先冒顿、伊稚斜等单纯觊觎长安的财富女子币帛不同,呼韩邪羡慕的,是汉人那种井然有序和丰厚的物质,无穷无尽的国民,匈奴的所有人加起来,只相当于汉朝一个大郡,或许这就是汉日强而匈奴益弱的原因吧。如此强盛的帝国,是呼韩邪从乌桓走到康居,都从未见过的。
“诚不可与之为敌。”
如果说在来汉地之前,呼韩邪还存了窥探汉朝虚实的打算,现在只剩下后怕与庆幸,换了从前,大汉皇帝要求匈奴单于入朝称臣,呼韩邪恐怕会勃然大怒,以为是羞辱,可现在看来,作为弱者,匈奴向汉低头也未尝不可。
更何况,这只是一时之计,随时可以撕毁。
“当初东胡强而月氏盛时,冒顿单于不也向他们低头么?甚至曾在月氏做人质。”
对呼韩邪而言,让他来长安做质子,他亦是乐意的,这个帝国有太多值得窥探和打量的东西,若能学到一二,或能用于复兴匈奴。
与呼韩邪同行的刑未央担心的,则是汉人的话可不可信?若是只为骗来大单于,一旦入塞就将其扣留——就像匈奴对苏武做的那样,那岂不是遭了。
直到他们出了城后,一个消息被大汉天子派来的谒者告知,二人才松了口气,确认了汉朝的诚意。
是关于新年号的。
“天子诏曰:虚闾权渠单于不忘恩德,愿乡慕礼义复修兄弟之礼,愿边境长无兵革之事。其改元为‘竟宁’!”
“这是何意?”刑未央不懂汉语,愣愣出神。
呼韩邪则大笑道:“意思就是,边境安宁!”
……
天子颁布了新年号后,不止呼韩邪开心,长安城内,结束了正旦大朝会,韦贤、魏相、萧望之、梁丘贺等反战一派也十分欣喜,相互道贺,以为这是一场巨大的胜利。
事莫大於正位,礼莫大于改元,关于新年号,朝中早已斗争多时。
五经博士逢迎天子之意,欲讥讽霍光之政,以梁丘贺为首,援引《易》向刘询提议:孝武时,太初以前年号六年一变,太初改制后四年一变。至于孝昭,霍光秉政,年号又以六六之数,哪怕今上继位,却依然未改,是为了暗示天下,仍用霍氏之政。
如今霍氏族灭,天子亲政,是时候如《春秋公羊传》里所说的那样,拨乱世,反诸正,将年号轮换变成四年一次。
“臣等再拜言,应从本始五年便加以改正,追加一新年号曰‘地节’!”
追加年号,是孝武时常做的事,建元、元光等皆是后来追溯。
之所以用地节,便是以本始四年那场关东大地震为年号,这一点都不符合孝武以来常以祥瑞为号的做法,而是反其道而行。事怪必有妖,其目的无非是为了讽刺霍光无德专权乱政,导致天降灾异。
博士们在霍光当政时被打压得很惨,如今便开始暗暗报复了,虽然天子名义上尊崇霍光,但可以从“微言大义”上否定他啊。
只可惜,刘询老婆还在,又在霍光临终时听他一番肺腑之言,对霍光怨气没历史上那么大,稍微犹豫后,还是决定不掀大将军的棺材,拒绝了地节年号,只宣布在此后,年号四年一换,在本始六年结束后,开始真正属于自己的时代!
刘询不用地节,梁丘贺等人虽然感到遗憾,可当皇帝拖了很久,终于宣布“竟宁”时,他们先是一愣,然后欢呼雀跃。
“陛下终用吾等之言,不愿出兵征伐匈奴,而希望两邦边境安宁。”
萧望之松了口气,朝着建章宫方向拱手,口称圣天子。
一向严肃的魏相也露出了笑,西安侯对朝政的影响太大了,甚至到了左右天子看法的程度,可这一役,却是朝中诸正赢了!
昨天在平乐观,任弘说什么:“先帝睹匈奴可以武折,而不可以德怀,故广将帅,招奋击,以诛厥罪!”
他想要匈奴不带任何条件地投降,匈奴自不愿答应,就必然会导致战争,那不就回到孝武、桑弘羊以及霍光执政最后几年的一贯路线去了么?
一次次的失败让士卒死于异域,退文任武,苦师劳众,以略无用之地,立郡沙石之间,伤了国力,使得海内虚耗,大汉好不容易才走出来,绝不能再回到那样的循环中去了。
魏相是参加过盐铁之论的老贤良文学,始终认为对匈奴是战是和,十二年前就已讲述明白,无须再议,将盐铁之议作为国策,是他们这些“清流”期盼达到的。
如今终于见到了曙光,被远放西域的桓宽等人,终究没白白牺牲,魏相衷心地期盼道:
“只要与匈奴结和,诸夷纳贡,罢除边塞烽燧戍守,撤销西域、北庭都护,君臣外内相信,无胡、越之患,便能天下太平。竟宁元年,当是大汉中兴之始!”
儒吏们自我感动,满怀憧憬,但若他们知道皇帝上个月时想改的年号,怕是会惊呆了。
刘询最初要改的年号,其实叫“平虏”……
他没有忘记大将军霍光临终之言:“孝武皇帝遗言,汉家诸事草创,加四夷侵凌中国。朕不变更制度,后世无法;不出师征伐,天下不安,为此者不得不劳民。”
这是传承了百年的使命,任谁执掌大汉,都不能忘掉!而若刘询想超过霍大将军那座高山,灭亡匈奴便是最便捷的办法。
然而在秘召大司马卫将军问对时,这个年号就被任弘极力劝阻了:“陛下,朝中仍有不少大臣仍记着孝武轮台之诏,反对倾举国之力灭匈奴,若贸然颁布,恐伤群臣之心,使百姓不安,也会让匈奴戒备,迁徙北遁,汉军出塞难以建功,不妥!”
其实任弘当时心中在狂呼:“别人五年平辽,你来个四年平匈?大侄子,旗不要乱立!”
与草原行国的战争是说不准的,很多时候得看运气,加上匈奴坚韧,若四年内平不了,说出去的大话无法兑现,皇帝一着急,兵卒再籍,或许还真会踩进汉武帝曾深陷的泥潭陷阱里。
如此苦劝,刘询才收回了成命,而改用“竟宁”之号。
竟者,可不止是边境之意,也有到底,终于的意思:有志者事竟成!
继承先烈未竟的事业,将伐匈大业进行到底,将匈奴灭了,边境,不就彻底安宁了么?
究竟怎么理解,全看事后一张嘴,这模棱两可的年号,显然是刘询冷静后,故意为之。
“将欲败之,必姑辅之;将欲取之,必姑与之。”
用两个字总结就是……
“战忽!”
而建章宫中,刘询站在大汉战忽局长任弘交来的作战地图前,他知道,自己选定的新年号,已经欺骗了所有人。
“会骗得国中诸儒反战之臣,以为朕无北征之意。”
“会骗得匈奴,让单于以为大汉无征伐之心。”
刘询与西安侯都笃定,匈奴,这只已经骄傲了百年的北方雄鹰,虽折了羽翅,但还没到国族危亡之时,他们在孝武晚年的三次胜利,会让匈奴人心存侥幸,绝不会答应称臣入朝的屈辱条件,只会像乌维单于一样,以各种借口拖延,希望早点恢复国力。
而等到一年后,当大汉做好一切准备时,国内反对声浪已无济于事,而匈奴,也得仓促应战。
战争的机器会在幽并之地轰鸣,无数铁蹄和武钢车,将碾平单于庭!作战的目标只有一个。
刘询将斩蛇宝剑,重重击在了地图正北方数千里外,余吾水畔的草原上。
“犁其庭,扫其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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