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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月新番     汉阙txt下载     汉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516章 正统

    “今早在朝堂之上,我欲为盖宽饶说话,弱翁为何阻我?”

    承明殿议事后,司直萧望之有些不解,追着太常魏相求问,魏相却摇摇头,直到进了魏家,屏退众人后,魏相才道:“廷尉、执金吾等人以为,宽饶欲求禅,大逆不道,群臣多附议,盖宽饶已被定了如此重罪,你要如何救他?”

    萧望之说道:“盖宽饶刚直君子也,上无任、张之属,下无许、史之托,职在司察,直道而行,仇人多,朋友少,先前赵广汉阻挠春秋决狱之事,盖宽饶不也站在弱翁一边么?”

    “这次他不过是忠直忧国,不小心说错了话,与吾等乃是同道中人,应该将他保下来。”

    魏相吓了一跳,立刻矢口否认:“勿要胡言,谁与盖宽饶是一路人!”

    他劝阻萧望之道:“龙之为虫也,可犹狎而骑也。然其喉下有逆鳞径尺,人有婴之,则必杀人。人主亦有逆鳞,即便是进谏忠臣,也不能触碰人主之逆鳞,否则非败即死。盖宽饶什么都能说,甚至可以直接弹劾西安侯,大骂平恩侯,但唯独天子禅让,江山易姓之事,他却万万不能提!”

    魏相以为,盖宽饶这次是死定了,而且天子故意将奏疏下朝廷议论,恐怕就是想看看,谁同情盖宽饶,谁与他持同一意见。

    萧望之心思不多,若是傻乎乎站了盖宽饶,被牵连进去的恐怕就不止他,朝中清流一派都要一起受过。

    所以魏相非但不愿为盖宽饶说话,他还要落井下石,主动割席,写一篇奏疏,深挖一下盖宽饶进言禅让背后的原因……

    “盖宽饶之狂言,皆《韩氏易传》与《公羊春秋》之过也!”

    景帝、武帝时燕人韩婴的《韩氏易传》里有一些大逆不道的言论,诸如支持官天下,或许跟燕国是全天下唯一一个对“禅让”身体力行过的国家有关,尤有遗风。

    公羊春秋其实也支持禅让,只是稍稍隐晦一些,将这种思想拆分藏在不同篇目里。诸如“天子一爵”,即天子也只是爵位的一种,并非“天”的化身,所以可以申天以屈君,通过天人感应的灾异来告诫皇帝勿要胡作非为——汉武帝虽尊儒,擢公羊而黜榖梁,但却最讨厌这一点,董仲舒也因为对灾异说三道四失了宠。

    此外还有通三统,这个比较冗长复杂,大概的意思便是改制而不改道,新朝虽然另开政统,但道统不变,是延续先王的。所以要求存二王后,到了董仲舒的后学们,渐渐变成了支持以天下万民为本,不私一姓的禅让之言。

    至于汉武帝最看重的夷夏之辩和大复仇,前者还在强调,后者则渐渐下沉,只谈私人仇怨,而很少提议汉与匈奴九世之仇了。

    此外还有“春秋新王“等观点,其本质在回答“孔子作为圣人,为何会降生在春秋乱世”这个问题。公羊学派认为,孔子是来救世的,所以在王纲不振的时代,孔子就是“新王”,既然孔子是王,而天下又不能有二君,所以居王位者未必是真王。

    魏相是济阴定陶人,萧望之是东海兰陵人,地理位置上属于宋、鲁,鲁学较为兴盛,和处于齐学阵营的公羊春秋分歧很大。但盐铁之议后,公羊、榖梁等关东儒家各派就来了一个大团结,讲究共进退,一起与功利开边刑名之臣对抗。

    如今魏相却要捅公羊一刀,让萧望之十分震惊。

    魏相却态度坚决,他不止是要壁虎断尾,跟盖宽饶划清界限,还想乘此机会做一件事。

    “长倩莫要小觑这学术之争,六国时百家争鸣,争的就是谁才能让天下复安;秦时李斯与儒生争执分封之说,最后刑名法家之士胜,导致儒生被黜,诗书遭焚。”

    “汉初曹相国、窦太后等喜好黄老,故数十年清静无为,然礼制不行于世;最后是孝武时榖梁与公羊之辩,因公孙弘、董仲舒而尊公羊,于是公羊大兴,影响了武帝朝数十年格局。”

    “然卫太子虽学公羊,却又复私问《榖梁》而善之。陛下继位后,听闻祖父卫太子好《榖梁春秋》,便问老丞相韦贤、侍中史高等,二人皆鲁人也,故言谷梁春秋本鲁学,公羊氏乃齐学也,宜兴《榖梁》。”

    “陛下诛灭霍氏后,召见榖梁春秋后学沛郡人蔡千秋为郎,入宫讲学,与公羊家并说,又擢千秋为谏大夫给事中,让选郎十人从受榖梁春秋。”

    萧望之就是当初那十个从蔡千秋学榖梁的人之一,他先前差点就被一个朋友拉着学《左传》去了,后来听说西安侯也在钻研左氏,在河间太傅贯长卿死后,因为门户稀薄,任弘居然成了左传的领军人物,遂心生嫌恶,改学榖梁。

    他在东海郡家乡时,学的就是《鲁论语》,天下鲁学是一家,倒也不反对,如今也成了干将级别的人物。

    “陛下善榖梁之说,长安皆知。”

    这是魏相观察到的事,当然,刘询也对以史解经的《左传》感兴趣。从西安侯任弘到京兆尹张敞,都是左传一派的人物,但这一派起步晚,也没有贸然扩张,依然低调行事,任弘更是只收了刘更生等几个年轻弟子,在榖梁看来,不成气候。

    但即便如此,榖梁、左传依然未被列为官学,五经博士里,唯一的春秋博士依然是公羊家的。

    魏相敏感地意识到,在盖宽饶捅了大篓子后,公羊春秋也要跟着倒霉了,就算不被罢黜,天子也必定引入新的学派去中和他不喜欢的公羊之说。

    要么是属于他们自己人,比公羊更加保守提倡礼制的榖梁。

    要么是在魏相看来,本就是伪经,如今更被西安侯塞进去了他与杨恽、张敞等人作的新义理章句,充斥功利思想的歪理邪说《左传》。

    “《春秋》法五始之要,在乎审己正统而已。而《春秋》的正统,也只能有一个!”

    魏相看着萧望之,面容肃然:“长倩,这时候哪还顾得上去救盖宽饶,清醒些,属于你的战争,开始了!”

    ……

    “臣恽以为,山有猛兽,藜藿为之不采;国有忠臣,奸邪为之不起。司隶校尉宽饶居不求安,食不求饱,进有忧国之心,退有死节之义……”

    杨恽的奏疏还么写完,就被不请自来的张敞给打断了,他在旁边看了几眼后立刻劝道:“子幼,这奏疏写不得!你难道忘了太史令是如何获罪的?”

    当然记得,遭李陵之祸,为李陵做解释,结果李陵真降了,触怒了孝武,遂将司马迁幽于缧绁,下了蚕室,遭受奇耻大辱。

    “自然记得,但盖宽饶不过是说错了话,岂能与李陵相提并论,今上标榜仁德,不该因言获罪。”

    杨恽的笔停了,他正在写为盖宽饶说话的上疏,想解释盖宽饶本心并无大逆不道之意,更没有让天子禅让退位的意思。

    “哦?大汉不因言获罪,那颜异是怎么死的?”

    颜异乃是汉武帝时的九卿,以廉洁正直著称,因反对白鹿皮币,被张汤定了腹诽罪而死。

    天子想要谁死,何患无辞?更何况盖宽饶结结实实揭了皇帝逆鳞,他个人道德再高洁也没用了,这时候谁替他说话,谁就是同伙!这便是皇帝将此事下朝堂议论的原因啊。

    “你这奏疏一上,非但会重蹈太史公覆辙,甚至会牵连他人。”

    张敞极力劝阻杨恽,他知道杨恽与盖宽饶为友,但杨恽一直被认为是“西安侯之党羽”,任弘本就不在朝中,杨恽非要去掺和一脚,这是想要将地位敏感的骠骑将军也拖下水么?

    杨恽却猜出来了:“子高,汝极力劝阻我去管此事,莫非是想坐视盖宽饶死,顺便乘着公羊春秋被陛下迁怒之际,让左传得以兴?”

    学术要兴盛有两种路子,一是底层路线,先在地方上有教无类扩大影响,等桃李满天下后,官府再不待见,也不得不加以重视。

    二是上层路线,依靠游说位高权重者,慢慢跻身朝堂,得到皇帝承认。

    儒家之所以能在孝武时独尊,便是两条路都走通的结果。

    任弘明明可以走前者,但却故意忍着,他先慢工出细活完善学术理论,使之自圆其说,又招收才干出众,能受他影响和控制的几个关门弟子,不急着扩大影响——任弘很清楚,若是倒逼皇帝,只会让刘询怀疑他的动机,让两人本就脆弱的关系更加恶化,他才不想询道呢。

    左传一派等待跻身朝堂的机会,如今却因为盖宽饶的冲塔而忽然来临。张敞是有一丝窃喜的,却也明白,他们的敌人不止是公羊派,还有近年来天子也加以扶持的榖梁派——谁让榖梁那些亲亲尊尊的理论确实让刘询心动呢?他很需要一面”王道“的面纱。

    左传在民间影响不大,能辨者数量也不如传承多年的公羊、榖梁。这其中,被西安侯拉进来的杨恽是得力干将之一,岂能牵涉进盖宽饶案?

    但面对张敞“既明且哲,以保其身”的建言,杨恽却大笑道:“子高的好意,我心领了,但盖宽饶与我性情相投,皆被视为狂生,《左传》有言,能与忠良,吉孰大焉!他今日有难,我不能置之不理。”

    “子幼你……”

    “西安侯会明白的。”

    杨恽写完了奏疏上最后几个字:“恽之外祖父确实曾后悔过为李陵说话,可巫蛊之祸任安遭殃时,他还是义无反顾,设法救下了任氏孙儿。陛下也应知道杨恽性情,此事绝不会牵扯西安侯!”

    说完便携奏疏而出,只剩下张敞暗暗跺脚,又差人去问,西安侯入武关了没?

    而等到次日,张敞收到回复,说西安侯已近长安,颇为大喜时,却也从奔走相告的长安路人口中,得知了一件令人震惊的事。

    “盖宽饶死了!”

    “大鸿胪恽上书,上不听,遂下宽饶吏,宽饶不愿辱于狱吏,竟引佩刀自刭于北阙下!”

    ……

    北阙外多了一抹鲜艳的血时,西安侯的车队也风尘仆仆,来到了霸陵县白鹿原庄园外。

    远处遮蔽成荫的葡萄架子,以及硕果累累的石榴树,是任氏庄园的标志,任弘不打算凹“圣贤”人设,可是过家门必入的。

    “父亲!”

    任白十三岁了,正牵着名叫青罗卜、白萝卜两匹小马在河边的苜蓿地边喂马,他已是个身材渐长的小侯爷,弓马娴熟。瞧见车队,立刻纵马奔来朝任弘挥手。

    一同跌跌撞撞来相迎骠骑将军的除了小马外,还有任弘和瑶光前年生的一对双胞胎儿子,才两岁,路走得跌跌撞撞,在草地上走得很急,已满头白发的夏丁卯得紧紧跟着,如同老母鸡般伸出胳膊护着两位小君侯,将他们当成孙子带。

    两个小肉团最后一左一右,抱住了任弘的腿。

    “小左。”

    “小右。”

    这就是两个儿子的小名,任弘一手揽起一个,发现都重了不少,又听任白说,瑶光和女儿昭苏去长乐宫见太皇太后了。

    任弘颔首听着,白鹿原庄园似乎一切如常,萝卜也在苜蓿地里懒洋洋吃着食物,这老家伙,连招呼都懒得跟他打一声。但任弘却意识到,这五年悠闲生活,就快到头了。

    在回长安的路上,关于自己的后半生要怎么过,任弘已做出了决定!

    任弘将儿子交给夏丁卯,来到毛发依然光滑,但跟他一样膘肥身健的萝卜身边,梳它的马鬃,低声在其耳边笑道:

    “老伙计,还跑得动么?”

第517章 历史使命

    张敞是急匆匆赶到白鹿原的,反正京兆算他辖区,任弘虽然没急着进宫,但大概已知晓这几个月发生在长安的事了,却仍淡然在厅堂置酒,给张敞倒茶。

    “这茶还是子高做蜀郡守时送来的。”

    看任弘的肚子就知道了,他家吃肉比较多,故这种来自蜀郡的消食饮品很受欢迎。说来也奇,反倒是瑶光没胖,按理说她的人种体质,又生了四个娃,过了三十应该是五大三粗的大妈才对,还能保持好身材简直是奇迹。

    也罢,家里的轻坦有任弘和萝卜两辆就够了。

    张敞将盖宽饶昨日自杀的事又说了一遍,任弘颔首:“盖宽饶这一死,天子连台阶都没了。”

    盖宽饶毕竟是一个私人道德比较完美的清官,也做了不少有益于民的事,同情他的人还真不少,难免有所抱怨,将盖宽饶的死当成得罪平恩侯等权贵的下场——但一想到这权贵里居然有韩敢当,任弘就只想笑。

    “子幼如何了?”任弘更关心他的朋友,杨恽居然是唯一一个上疏为盖宽饶说话的人,若盖宽饶不死,皇帝也不会搭理杨恽,可如今天子有些难堪,遂迁怒于杨恽,罢免了他的大鸿胪之职,赶回家思过。

    “西安侯是知道的,子幼为人无私,有文采,但尖酸刻薄,在朝中结怨很多,这些年若非西安侯护着他,陛下忍着他,这九卿早就做不下去了。”

    盖宽饶死后,杨恽有些悲愤,也预料到自己必将受牵连,对张敞说:“胫胫者未必全也,我也不能自保,正如古人所说,鼠不容穴衔篓数者也。”

    言语中多有怨言,但张敞现在也没工夫管杨二郎的牢骚,只对任弘说了自己的上疏和盖宽饶案引发的学术动荡。

    “案发后,公羊春秋博士严彭祖言欲与盖宽饶划清界限,然平日里二人交游甚多,传《公羊春秋》于盖宽饶者便是他。”

    “严彭祖是洗不清了,他不但是授盖宽饶春秋者,还是孝昭时借泰山大石之事,首倡禅让的眭弘弟子。”

    眭弘有弟子一百多人,只有严彭祖、颜安乐最精通,他们二人提问题疑义,各有见解。眭弘曾说:“《春秋》的意旨,在这两个人了!”

    如今公羊春秋处于风口浪尖,严彭祖恐怕要难了,就算能撇清和盖宽饶的关系,还能和已死多年的老师恩断义绝不成?

    张敞又说,其余五经博士也纷纷和公羊派划清界限,同属于齐学阵营的齐诗博士翼奉便率先上疏举咎公羊春秋有不当之论,再加上翼奉的师弟萧望之在学《齐诗》之余还学鲁论语,又学了榖梁春秋,这一派应该是稳的。

    “此外最着急的,莫过于韩诗。”

    韩诗乃是燕人韩婴所创,而这次盖宽饶惹怒天子的奏疏里,便引用了韩婴《易》传里的话,这下韩诗可跳脚了,在急切地寻求告老的王吉相助。

    其余各家,但凡在典籍义理里鼓吹”禅让“的,都开始诚惶诚恐,这个被儒生们津津乐道的东西,忽然一夜之间成了敏感词。

    还是《左传》好啊,就算是贯长卿传授给的原文,也没有半个字提及禅让,在任弘加进去的义理和频繁出现的“君子曰”中,更不会无缘无故扯到。

    墙倒众人推,张敞也乘机上疏,以为公羊春秋中有些异端邪说,恐会迷惑世人,应该对其加以批判彻查!

    任弘却笑着摇头:“陛下绝不想被诸儒以始皇帝焚书讥之,故不会单独惩处公羊,而是会让天下名儒聚集在一期,以讲述五经异同的名义,行批驳公羊之实。”

    他送张敞出门时还叮嘱他:“立刻遣人去河间国,让解延年来长安一趟。”

    解延年乃是贯长卿的二弟子,学的是《毛诗》,和左传一样,仍未能录入官学,张敞不是说韩诗可能受牵连么,这倒一个机会,就算不能取而代之,加塞进去也不错。

    贯长卿的大弟子则叫徐敖,在鲁地那边跟孔家学了点古文经,对任弘为左传断章句定义理颇为不满,已经和他决裂,视任弘为异端。

    而等下午,任弘携带家人回到长安尚冠里,正要进宫述职时,皇帝的诏令便先一步抵达。

    “朕闻之,盖三代导人,教学为本。汉承暴秦,褒显儒术,建立《五经》,为置博士。其后学者精进,虽曰承师,亦别名家。然因去圣久远,《五经》章句烦多,各有分歧。太常魏相、京兆尹张敞奏言,欲使诸儒共正经义,颇令学者得以自助。孔子曰:‘学之不讲,是吾忧也。’又曰:‘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仁在其中矣。於戏,其勉之哉’!”

    “于是下太常,天安三年七月初一,二府、大夫、博士、议郎、郎官及诸生、诸儒会石渠阁,讲议《五经》同异,使大司马骠骑将军任弘、太常魏相等平奏其议,朕亲称制临决!”

    ……

    这份诏书,是由藤纸所制,皇室专用的上等好纸。

    早在十多年前,任弘就在西汉本就有的灞桥纸基础上,于白鹿原庄园里鼓捣出了造纸术,最初只能产劣质到只能擦屁股的厕纸,几年后工艺成熟,麻纸藤纸已能书写。

    五年前,任弘将造纸工艺献出,以解决公文繁杂简牍不足的问题,如今虽然尚未完全取代简牍,但昔日的帛书已经渐渐退居二线,谁让它们太贵了呢。

    不过,这只是任弘为另一样新事物做的铺垫,他可藏了私呢。

    瑶光见任弘接诏后一脸肃穆,有些诧异,她可是好几年没见丈夫有这种神情了。

    “良人,出了何事?”

    任弘将诏书捧着放到收录他家装刘询制诏的盒子里,已经有上百份了吧,这可是要传家的文物啊。末了才对瑶光道:“要打仗了。”

    “哪又要打仗?莫非是乌孙?”瑶光抱着她家双胞胎之一的小左,眼睛都亮了。

    说起来瑶光就恼火,母亲解忧太后本来在四年前,匈奴残破,弟弟大乐行了冠礼后就该回来,都怪那坚昆、呼揭二国太无能,竟将郅支的残兵败将放到了康居。

    康居王一直担心汉朝再度西进,先前就收留了乌孙王子乌就屠,如今又把女儿嫁给郅支单于,郅支单于也回嫁了自己一个妹妹给康居王。之后,郅支单于借康居之兵,屡次大败坚昆、呼揭、乌孙的追兵,如今凭着匈奴单于的名头,数击乌孙边境,又勒索那几个粟特人城邦,令其每岁纳贡,葱岭以西没有一岁是安宁的。

    朝中也曾提议派兵西征,但天子这几年不欲兴兵,再者郅支也不敢明犯西域、北庭,就一直耽搁了下来,这使得解忧迟迟不能放心归国。

    任弘摇了摇头:“不是疆土与甲兵之战。”

    他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这是一场理念之战!思想之战!”

    瑶光有些失望,这几年任弘常与他的弟子刘更生玩辩驳的游戏,不就是吵架么?

    “没错,就是吵架。”

    任弘笑道:“但吵架的结果,却不逊于两国决战。”

    治国理念,政治哲学和意识形态的争端,虽然没有硝烟鲜血,却比邦国一城一池的争夺更重要,影响也更加深远。

    从春秋战国的百家争鸣,到秦朝的法儒之争,再到汉初的黄老与儒家之争。而汉武帝时废黜百家,表彰六经,尤其以《春秋》地位最高,它不仅只是一本经书、史书这么简单,可以豪不夸张的讲,已经相当于西方中世纪圣经的存在。

    从那以后,子学时代宣告终结,经学时代开始了。

    铜锣湾只能有一家正统春秋,遂有公羊与榖梁的第一次交锋。最后,榖梁的传人瑕丘江公因为不善辩论,不敌公羊派的董仲舒。榖梁退居民间,公羊则成了被朝廷承认的官学。

    但在任弘看来,与其说当年榖梁输在辩论时,不如说,输在了内容上。汉武帝继位后,在认识董仲舒公孙弘之前,先接见了榖梁派的申公,但老迈古板保守的榖梁让刘询颇感无聊,反而是公羊派的权变让年轻欲有所作为的皇帝精神一振。

    大一统、尊王攘夷、九世复仇之说,简直是为他改制与征伐匈奴量身打造的理论,故汉武尊崇公羊春秋,使其列为五经之首。公羊春秋对历史演进显然是有大功劳的。

    可如今,诸侯削弱,从秦始皇到汉武帝,帝国的大一统终于完成;匈奴残灭,九世之仇已报;南越朝鲜西南夷西羌皆列为郡县,周边几乎无夷可攘,而公羊后学们也在盐铁之会后趋向于保守,不再支持拓边。

    大汉面临的新问题,公羊春秋已经无法做出解释和应对了。

    反倒是《公羊》学坚持的三统论渐渐抬头,危及皇权和家天下,刘询感到威胁,欲对其加以批判,这才有了石渠阁之会。

    任弘只能说,公羊春秋的历史使命,已经结束了。现实就是这样,当时代抛弃你时,连一声再见都不会说。

    已经不能再为现实政治服务的学说,必将落伍淘汰,或者遭到吞并,以另一种形态悄然存在。

    “这场论五经异同,公羊必遭黜落。”

    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即便公羊博士和弟子们口才再了得也无力回天,除非他们洗心革面彻底修正董仲舒传下的那一套三统论、新王说,为皇帝的新需求服务。

    但汉儒注重师法,已经确定的义理几乎是无从更改的,若是强行更改,会导致严重后果。

    比如博士里的《易》一家,原先的博士是田王孙,其大弟子孟喜不遵师法,在田王孙死后,博士缺,本来轮到孟喜,结果众人举报他改改师法,遂不用,刘询定了梁丘贺为易博士。

    这也是任弘选择左传的原因了,左传传承单薄,十年前还是大篆古文,掌握的人只要个位置,未定章句,更无义理,何谈改师法。

    “我才是首定义理的祖师爷!”任弘可是在左传原文一字不改的基础上,依靠“君子曰”塞进去了不少私货。

    公羊春秋命运已定,这个引领了大汉数十年政治的指导思想将被批倒批臭,意识形态空缺,如同大位空悬,自然要有新的理论补上。

    诏书上被天子选定“平奏其议”,也就是做裁判的两个名字,一个人自己,另一个是魏相。魏相也和张敞一样,对公羊春秋落井下石,他虽然学的是古《易》,但却和榖梁派与鲁学走得很近。

    看似三方角力,实则却是两强相争,其余各家的异同,更只是过场和点缀,无关大局。

    任弘知道,他曾想拖一拖的时刻,终究还是提前来了,绝非最佳时机,却不能不应战。

    “因为,此役将决定左传、榖梁谁能取代公羊,成为帝国正统学说,从而引导百年国运。”

    “将决定大汉朝这艘巨舰,她的未来究竟向前奋进开拓,还是向后倒退复古。”

    “也将决定,我十七年的努力,是否会被辜负!”

    ……

    ps:第二章在晚上,第三章在0点前(尽量,这几章根本写不快)。

第518章 我方刘更生请求出战

    未央宫西北部是大汉的三座国家图书馆——石渠阁、天禄阁、麒麟阁。石渠阁藏天下书籍五经,天禄阁收秘书之诏,最为高大的麒麟阁则陈列三皇五帝与历代先君、名臣画像。

    石渠阁最为古老,乃是萧何所建,采用磨制的石块修筑成渠,以使渠中可以导入活水绕经该阁周围,以便防火,阁高数层,瓦当上刻有“石渠千秋”。不同层数放置不同书目,太史公书原版也在此处。

    任弘带着张敞、耿寿昌、黄霸、刘更生等几个学左传的人来到此处,仰头望着石渠阁,问经常出入此地看书的刘更生道:“子政,阁中有多少藏书来着?”

    “十余万卷罢。”刘更生也说不清楚,地窖里还有不少,有许多都未能整理出来,耿寿昌只感慨,说这是天下最大的藏书之处了。

    “这可不一定。”

    任弘却笑了:“我听粟特商贾说,海西两万里之外,有国名犁鞬,又称埃及,其王号托勒密,第一代托勒密王在犁鞬城(亚历山大)修了一座藏书阁,想要收集全天下书籍。于是,历代托勒密王搜查每一艘入港船舶,只要发现图书,不论国籍,都收入阁中,至今已两百余年,藏书数十万卷。”

    在张骞抵达大夏,又窥知安息后,大汉已经接受了外部世界也有文明国度,且各有文字这个事实,但听说居然比石渠阁更为悠久、藏书更多,也是听愣住了。

    刘更生是对异域心生好奇,耿寿昌则对任弘说的那埃及书阁中涉及天文的书卷感兴趣,他这五年也没白闲着,在任弘支持下一直在改进浑天仪,近来更有了一个惊人的大发现。

    任弘只没告诉他们,亚历山大图书馆再过个十来年,就会因凯撒干涉埃及内战而被焚毁大半,人类智慧在西方的一半结晶将被毁掉。

    那些事太远了,任弘步入石渠阁,却见一层的宽敞厅堂内,经过月余跋涉,各派学者都已抵达,经过一道政审后进入石渠阁,眼下见到任弘步入,哪怕再不愿意,都起身朝他作揖。

    “诸君免礼。”

    任弘只随意一拱手,带着众人走入厅堂,却没有注意到一道年轻而炽热的目光,正在一角盯着他。

    ……

    石渠阁一楼厅堂内部是八边形,酷似周易八卦,乾位空着等天子驾到,任弘和旁听的百官群臣坐在左右的兑、巽两方。

    剩下五面,则被五经博士和他们的挑战者所占据。

    正西为坎,坐的是《易》学博士,那个善于预言的神棍梁丘贺和弟子们。

    因为秦始皇焚书之时,《易》被当做卜筮之书,不算在诗书里,没有遭到官方封杀,很多版本在民间保存下来,故流派繁杂,负责管理博士的太常魏相就是学《易》的,而捅了娄子的盖宽饶触怒天子引用的则是《韩氏易传》。

    所以今日梁丘贺的目的也很明确:为了证明盖宽饶是在胡说八道,一定得痛斥《韩氏易传》,将其批倒,批臭!

    而坐在梁丘贺他们对面,位于正东“离”位置的,则是尚书各派。

    秦始皇焚书对《书》学是沉重打击,最后居然要靠伏生口述,晁错记录才复兴,因此《书》学不及《易》学流派之多。今文《尚书》主要有欧阳和夏侯两家,在夏侯胜被霍光通缉潜逃,据说是跑到乐浪去以后,夏侯尚书也没落了,只剩下欧阳尚书稳坐博士之位。

    但今日,欧阳尚书却迎来了一个强敌,却是号称“古文尚书”的一派,孝武时,鲁恭王坏孔子家宅,刨出来很多用战国文字书写的典籍,认为是秦烧诗书时孔家所藏,孔子的后代孔安国对其加以钻研,如今孔安国虽亡,他的儿子孔昂却带着古文尚书来踢馆了。

    欧阳尚书的博士欧阳高带着欧阳地余、林尊等弟子如临大敌。书古就了不起?用大篆书写的就一定是真经?他们肯定要将古文经斥为伪经,这时候哪还管得了对面是不是孔子后代,哪怕是孔子亲至,为了守住饭碗,他们也会装不认识,对抗到底。

    坐在东北“震”区的则是礼学诸生,参加石渠阁会议的有戴圣与其弟子。戴圣与叔父戴德曾跟随后苍学《礼》,两人被后人合称为“大小戴”。

    今日礼学是最舒服的,因为没其他派系来驳斥竞争,戴圣只打算与弟子、师弟等人唱会双簧便能全身而退,毕竟礼主要内容是《夏小正》、《月令》、《冠义》、《昏义》等古礼。

    西北“艮”区域就比较拥挤了,坐的是三家诗,不……现在应该是“四家诗”。

    韩诗在蔡义死后,其弟子,那个刘贺的中尉,在家里种了两颗枣树的王吉挑起大梁,但没有担任博士,盖宽饶案发后,韩诗也受到牵连,已经告老的王吉只能再度出山,希望能帮学派渡过这一危局。

    此外还有《鲁诗》,代表人物是老丞相韦贤的儿子韦玄成,他不是博士,而是以扶阳侯、太中大夫身份来的。

    当初,老丞相、扶阳节侯韦贤薨逝,长子韦弘正好有罪在监狱中。家人担心韦弘有罪会遭到废爵,这就意味着失去一张长期饭票,遂假造韦贤遗嘱,以次子韦玄成为继承人。韦玄成知道不是父亲的意思,就装疯,装的还挺像:躺在粪尿之中,胡言乱语,又笑又闹。当然,最后还是被人看出了破绽,但最后结果却是朝议高其节,不但让韦玄成继承爵位,还升了官。

    毕竟这很符合大汉孝悌治国的政治正确,因此对推嗣之事都很推崇。

    还有同样列为博士的《齐诗》,却是司直萧望之领衔,他是个多面手,治《齐诗》、《礼》、《鲁论语》,近来又学了榖梁春秋,跟魏相、梁丘贺习《易》,一时间竟贯通五经,被称之为“五经名儒”。

    萧望之不像魏相那般狠辣,不愿意踩着昔日同僚的尸体升阶,故来之前和王吉、梁丘贺商量好了:

    “今日石渠阁之会,鲁、齐两派要尽量帮韩诗脱险,表明韩诗与韩易虽同出一人,却截然不同。”

    顺便,还要合力狙击挑战者——来自河间国的毛诗学派。

    毛诗乃是毛亨、毛苌所传,以古文授业,最初只局限在河间国,传到了河间太傅贯长卿手里,但近十年来,开始改用古文,又最高以纸张传播,渐渐流行起来,但依然是在野党。今日来的是毛诗的领袖解延年,此人被其同拜一师的师弟任弘提携,但因是第一次来石渠阁,有些紧张。

    萧望之两天内要连打两场,一战于诗,二战于春秋。好消息是,在诗的辩论上,他还有个小帮手,一个同样授业于大儒后仓,来自东海郡的小师弟……

    “匡衡,你在看什么?”

    刚刚及冠,嘴上还没毛的青年立刻回过神来,朝年纪能当他爹的萧望之作揖道:“司直,我方才在回想义理。”

    萧望之颔首,并未多想,对匡衡道:“夫子说,你虽数年前才开始拜师,但对《诗》的理解十分独特透彻,东海人常言,无说《诗》,匡鼎来。匡说《诗》,解人颐,今日便让陛下和这满堂名儒,见识见识你的本事!或许便能以明经入仕!”

    匡衡连忙应诺,只是在萧望之注意不到的地方,他的目光再度瞥向坐在远处,正在与百官们谈笑的大司马骠骑将军任弘,目光满是炙热。

    就好像看到了他年幼家贫时,凿开了邻居的墙壁,透进来的那一束微光,心中暗道:

    “邹鲁有谚:遗子黄金满籯,不如一经。但萧望之号称五经名儒,至今仍不过是小小司直,但若能追随西安侯,何愁富贵不得?”

    ……

    坐在正北“坤”位,正对天子位置的,则是这次石渠阁之会的主角,春秋三传。

    《公羊》和《榖梁》同祖,《春秋》由孔子之徒子夏传承,子夏的两个弟子公羊高与榖梁赤分别作《公羊传》、《榖梁传》传于后世。

    他们在战国秦朝时没太大争端,还曾一同对黄老开炮,但尊儒革命成功后就立刻反目成仇,汉武帝时,代表《谷梁》学的瑕丘江公和代表《公羊》学的董仲舒之间的辩论,这是第一次斗争,公羊胜。

    作为董仲舒后学,虽然经历了睦弘案后,公羊痛失人才,但毕竟是官学,牌面仍在。与会参加辩论也能凑出五人:严彭祖、申輓、伊推、宋显、许广,都是饱学之士。

    人数虽多,却没有一个拿得出手的大儒,五人都有些忐忑,他们知道,今日公羊将承受疾风暴雨般的批判。

    而当年榖梁失败后并没有放弃,瑕丘江公暗暗传授学说给卫太子刘据,因为榖梁亲亲尊尊的内容更符合刘据需求,结果巫蛊一来,聚集在卫太子身边的榖梁众人也一起完蛋。

    传承至今日,《榖梁》瑕丘江公有弟子两名:荣广和皓星公。皓星公的儿子是昔日金城太守,跟任弘一起平羌的浩星赐,但他不想掺和此事,告病魏岑来。

    今日来的是另一位弟子荣广的徒子徒孙。为首的是被刘询请进宫开小灶的蔡千秋,此外还有周庆、丁姓、尹更始、王亥,再加上萧望之,一共六人。他们已经不同于半世纪前的惨败颓唐,今日榖梁借着卫太子所好之学的名头,已经登堂入室,皇亲史高支持他们,鲁学同伴多为官吏,甚至还得到天子偏爱,只差一个博士位置了。

    这两边剑拔弩张,但坤位还留着一些位置,要给《左传》一派的辩手落座。

    结果,在任弘笑着挥挥手后,却只有一个十七八岁,身材瘦弱的小矮子缓步走去。

    刘更生来到榖梁、公羊众人面前,朝他们礼貌地作揖,然后就堂而皇之落位。他身材矮小,又只佩巾帻,在头戴巍峨儒冠的诸如中间,真像鸡立鹤群。

    榖梁、公羊众人面面相觑,这是什么意思,左传一家就派一个黄毛孺子来?这也太看不起他们了罢!

    坐在兑、巽位置的百官群臣也如此认为,西安侯只让他一个小弟子刘更生上,确实是太托大了,起码也得让张敞、耿寿昌、黄霸这些人去吧?

    对面的太常魏相也笑道:“西安侯是想让刘子政练辩才么?”

    他们还真没见识过刘更生的本领。

    任弘却神情轻松,对刘更生的父亲,宗正刘德道:

    “小儿辈破敌足矣。”

    任弘对自己的关门弟子有足够信心,或者说,他明白,真正能决定今日会议胜败的,不在辩论本身,甚至不在任弘五年来给左传添加的新义理内容。

    亦不在旁枝末节、奇术巧技,这些东西只能锦上添花,却不能逆转大局。

    那么,胜负究竟取决于什么呢?

    “陛下到!”

    随着一声谒者的吆喝,从任弘到头戴巍峨儒冠的群儒,都起身作揖,天子来了。

    刘询身边,则是已经九岁的皇太子刘去疾,今日之会,刘询打算让儿子也来听听,因为他自己也清楚,这次辩论,会决定到他儿子那一辈时,大汉该以何种理念来治国。

    刘询让众卿诸儒平身,目光却与任弘对到了一起,相视一笑,一如往日。

    可二人心中都明白,时至今日,他们已再没了朋友间的完全信任,也没了共同对付霍光、匈奴时的默契知心。取而代之的,是君臣相得外表下,那隐隐的裂痕与疑虑。

    这就是唯一能决定石渠阁会议结果的东西了。

    “取决于他的格局与魄力。”

    “也取决于我的选择!”

    这是任弘的觉悟,废兴由於好恶,盛衰继之辩讷?其实所谓政治,就是利益交换,这是比一切情谊故交都靠谱的东西。

    任弘落座于巽,刘询则携太子坐于乾位,对石渠阁诸人笑道:“从今日起,连续两天,朕都将亲临石渠阁,听众人讲议《五经》同异,诸位当百花齐放,畅所欲言,勿有顾虑!”

    ……

    ps:第三章在凌晨1点前,等不了的就早睡,多给我一个小时时间吧,写的很慢,太累了。

第519章 百花齐放

    石渠阁之会的第一天,虽然只是春秋三传开撕前的小菜,但在任弘看来,依然称得上精彩纷呈,百花齐放。

    顺序是刘询定的,作为这场学术大会的开幕大戏,打头的当然是刘询的忠臣,《易》博士梁丘贺对着盖宽饶的老师韩生痛贬《韩氏易传》。

    “不瞒陛下,盖宽饶本是臣之师侄。”

    梁丘贺说起他们的渊源,原来盖宽饶年轻时曾去东海郡,拜梁丘贺的师兄孟喜为师学易。不过那孟喜虽然学术精湛,却利欲熏心、私德有愧,为了拔高自己而不遗余力。他伪造履历材料,自称师傅田王孙死时枕着自己的膝,将绝学单独传授了自己。

    梁丘贺揭穿了孟喜的粗陋伎俩:”田生绝于师兄施仇之畔,时孟喜归东海,安得此事?“此外,孟喜还不顾“师法”尊严,主动接受异端邪说。他“得易家阴阳灾变书”,以阴阳灾异解说《周易》。这在视师法为圭臬的儒门,是断不会被接受的。

    由此可以料定,盖宽饶追随这样的师傅,上梁不正下梁歪啊。

    不过,盖宽饶后来确实因为鄙夷孟喜人品,改投了韩生学《韩易》。

    然而这在梁丘贺口中又是一桩罪证:孟喜虽然人品不行,但一日为师终身为师,盖宽饶居然背弃师门另投他人,这是决不能容忍的。

    此言一出,厅堂内响起赞同之声,儒门不成文的规矩,就算要另学经术,也得经过师傅同意才行,而且一般都是跨科求学,很少有转投同行的——同行是冤家嘛。

    萧望之身边,年轻的匡衡有些坐立不安,这不就是他想做的事情么?夏侯胜曾经说过:“经术苟明,其取青紫印绶,如俯拾地芥耳。“但若所学之术不能得青紫之印,难道还要一棵树上吊死不成?出身卑贱的匡衡是过过苦日子的,没那么多学术理想,就想富贵列为公卿,然后坐拥几百顷田,让后代无忧无虑。

    批判在继续,盖宽饶被盖棺定论,成了一个叛师背君之人,群臣诸儒纷纷附和,说盖宽饶难怪会说出大逆不道之言,又不伏罪而自杀。

    “幸好杨恽没来。”任弘如此想,不然那家伙恐怕要忍不住为盖宽饶辩解,又要捅大篓子了。

    韩生没敢反驳,且不说他提前被打好了招呼:若不想整个学派遭受牵连,就乖乖认栽,就算反驳也没用,梁丘贺学问精熟,韩生恐怕不是对手。

    最后一致得出结论:盖宽饶上不忠于君,下不敬于师法,又曲解韩氏易传叙述古代三王禅让之事,死有余辜。

    有些投机的家伙,比如跟盖宽饶有仇的张彭祖等人,还起身附和,撺掇天子封杀韩氏易传,但刘询制止了众人,大义凛然道:

    “暴秦害典籍,疾格言,焚《诗》《书》。“

    “至汉兴,孝惠皇帝废挟书律。孝文时,遣大臣寻觅长者口授经文,方使典籍重现世间。”

    “今纵有盖宽饶无端妄言,然《韩易》不宜尽废。“

    天子做好人,任弘、韩增等人就要配合着做恶人,复奏道:“陛下仁德,然邪说不可不禁,当革韩生之职,《韩易》子弟,从此不得为长吏!”

    妙啊,一面说着言论自由,一边直接禁锢一个学派,这样不用直接焚书被人骂作暴秦,但因为无利可图,韩易渐渐也就没人学了——儒生就是这么现实。

    这下轮到公羊家五人瑟瑟发抖了,他们鼓吹禅让可比韩氏易传狠多了。

    而这边易学刚落下帷幕,另一边的尚书两方,也开始了争辩,这次不是单方面的批判碾压,而是势均力敌。

    却听今文欧阳尚书的欧阳高指着对面的孔家人大呼一声:

    “古文尚书乃是伪经!”

    ……

    孔子第十一世孙孔卬,一直等到欧阳高喷完才说话,也是拿暴秦说事。

    ”暴秦绝灭诗书,故先祖藏书于宅壁中。至孝武时,鲁恭王坏孔子宅,欲以为宫,而得古文于坏壁之中,逸《礼》有三十九篇、《书》十六篇,观者如堵。天汉之后,先父献之,遭巫蛊仓卒之难,未及施行。故藏于秘府,伏而未发,如今圣天子在位,故孔氏再献,何言伪经?“

    这批古书且不论真假,确实是为先秦文字所写,汉人基本不认识,究竟是何内容,也由孔家人说了算。不过孔安国确实是一代大儒,司马迁都曾向其请教过学问,他对孔壁所出的《古文尚书》、《古文论语》、《古文孝经》一一作了整理、认读、隶古定。

    这还不算,孔安国又作《孔子家语》。

    看得出来,孔家不愿意在独尊儒术的大潮里落后,也想掌握一些学术话语权,顺便由自己来讲述孔子的故事。

    任弘很理解孔家如此迫切的心情,因为今文经学的各路大能们,已经要把孔子的身世玩坏了!

    今文各派喜欢将孔子神话,认为孔子是其母亲和父亲在尼丘山一起祈祷,感受黑龙之“精”后而生。

    任弘还在一篇公羊派后学鼓捣出来的《春秋演孔图》里见过更扯淡的,说孔子母颜氏征在大泽之坡郊游,梦见黑帝请她,于是就去了,在梦中交合,后觉有感,在空桑之中生下孔丘。

    咋又是黑?

    多半是想跟五德始终对应上吧,在他们叙述下,孔子成了帝子、作六经,降临世间托古改制。今文各家就是想将孔子塑造成受命于天的素王,而《春秋》直接继承周代以后的水德正统,什么五霸七雄秦朝都统统踢一边去。

    今文经各派再这样下去,就要神学化了,不把孔子造成先知和上帝之子不甘心。

    这下孔子身世是越来越神秘了,但孔家却越来越尴尬,一来总感觉家族祖先绿油油的,二来也心生惧怕——孔子乃其母感黑龙、黑帝生,而传说中刘邦是赤帝子,这让汉家天子怎么想?

    于是孔家反其道而行,拼命将孔子形象往“凡人”上拽,甚至一反今文诸家认为孔子作六经,孔家亲自背书,认为古《六经》是古代典籍,只是战国散乱经孔子校订整理而已,周公是先圣,孔子是先师。孔子的贡献在于“述而不作”,继承并弘扬古学。

    “在如何家族长存上,孔氏很聪明。”

    任弘暗暗颔首,别人给孔子贴金,孔家就匆匆将金揭下来一些,即便大汉天子尊儒尊孔,也不希望有一个跟自己平起平坐的“素王”吧。

    他看了一眼刘询方向,发现天子对孔卬的对答确实很有兴趣,常是其议,遂料定:“今日后,古文尚书恐将列为官学之一。”

    这对任弘来说是好事,因为左传也算古文经,对孔子的叙述与孔家类似,都是将其当成人,而不是神,甚至还夹杂了一些孔子的黑料。

    古文经是真是假,那是历史学家、考古学家纠结的事,而对没节操政治家来说……

    “只论利益!”

    ……

    等尚书两家辩论完已是下午,石渠阁首日会议最精彩的地方却才刚刚开始,那便是四家诗的大混战。

    四家诗是各有传承的,流传最早的是鲁诗。鲁人申培,跟着荀子的学生浮丘伯学《诗》,汉文帝时候立为博士,此时鲁诗的传播也最广,解经以平实著称,如今传到了韦玄成手里。

    和平实的鲁诗相比,齐诗就是个妖艳贱货了,解经杂以阴阳五行,荒诞附会,也不知那老实巴交的萧望之是如何上了这条船的。

    韩诗同是燕人韩婴所传,解经也很平实的,和鲁诗差不多,而且韩诗喜欢说故事解经,倒是挺有意思,不过局限于燕赵之地。为了保住学派,本来已经退休的王吉重新回来加入辩论,也是拼了。

    但就任弘所知,历史上,未来这三家诗都会失传,最终是他已开始扶持毛诗笑到了最后。

    按照毛诗一派自己的叙述,他们的历史也很悠久呢:说是孔子删《诗》,然后传给弟子卜商,卜商做了《毛诗序》,然后将《诗经》传授给鲁国人曾申,曾申后又传授给魏国人李克,李克又传回鲁国人孟仲子,孟仲子传授给根牟子,根牟子传授给赵国人荀子。

    荀子又将《诗经》传给鲁国人毛亨,毛亨作训诂传,然后传给赵国人毛苌。当时人称毛亨为大毛公,称毛苌为小毛公。而小毛公又传大贯公,大贯公传给儿子,河间太傅贯长卿。

    而因为贯长卿同时研习左传,故毛诗的解诗风格,就事实言多与《左传》相合,在典章制度方面多与《周礼》相合,在训诂方面多与《尔雅》相合。

    而毛诗也有很多优点,后世被诟病太注重政治教化,关关雎鸠居然往后妃之德上靠,诗经里还有些露骨的**之诗,舒而脱脱兮什么的,都非得强行解释一番。

    可这个弊端在大汉,却是加分项,政治立场站得对,传笺又平实简要,便于传习,在民间发展很久,没有与基层脱节,故语言较为平易近人——只要别坚持用大篆传播的话。

    再加上任弘力捧,毛诗看上去马上就要起飞了,现在就缺一个一炮打响的机会。

    但很遗憾,解延年并无他老师贯长卿的本事,又遇上了三个……不,是四个难缠的对手。

    除了王吉、韦玄成、萧望之这三位随便拎出来都能打的名儒提前串通在一起狙击毛诗外,萧望之身旁还有一位年轻人,引经据典,屡屡刁难解延年不能对答。

    “那是谁人?”

    任弘指着他问张敞,张敞又问了他人:”乃是东海郡承县,名匡衡,字稚圭。“

    “匡衡?”任弘微微一愣,心中暗道:“原来就是凿壁偷光的匡衡啊!”

    他知道那个典故,却是忘了匡衡是这个时代的人,没用心去找——只可怜他到现在还没找到那“刘向”。

    任弘已经放弃了,觉得刘更生已经不错,接下来,他打算开始让人去满天下找找另一个人了。

    “陈汤也该崭露头角了罢?”

    ……

    等任弘再回过神来时,发现解延年已经被匡衡这小子刁难得连连败退,加上王吉、韦玄成、萧望之三位博学大儒的围殴,一时间左拙右支,败下阵来。

    “延年莫要气馁,此非战之过也。”任弘倒是无所谓,毛诗只是附赠,是一匹下等马,吸引了对方四匹上等马已足矣。反正他没太重视,输了也没事,毛诗走民间路线,只要好好运营,未来照样能吊打三家诗。

    至此,石渠阁之会第一天宣告结束,而春秋三传的大戏明天才开始。

    光是从天子和百官诸儒对韩氏易传的批判来看,公羊春秋是凶多吉少了。

    这导致榖梁一派的萧望之等人,都已经开始提前研究决赛的对手,将注意力放在如何对付刘更生上。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魏相与萧望之等人彻夜琢磨:”汝等可知那任氏《左传》虚实?“

    “杨恽曾劝盖宽饶学《左传》,说起过此学要点。”

    萧望之仍在可惜盖宽饶,但立刻打起精神道:“左传一家,被任弘特别点出,举为全书要典的,便是一句话,一句出自《僖公二十五年》的话。”

    “德以柔中国,刑以威四夷!”

第520章 权变

    “王式?那是何许人也。”

    去石渠阁的路上,与任弘同车的张敞提及此人,任弘却一下子没想起来是谁。

    “昨日列席于石渠阁中,骠骑将军忘了么?”

    任弘无语,昨天全是戴着高帽子的儒生,名字都很陌生,他哪能一一记得啊。

    张敞只好帮任弘回忆,说四家诗混战时,鲁诗那边除了韦玄成、鲁诗博士江公外,还有东昏侯——也就是废昌邑王刘贺的老太傅王式也被邀请来了。

    张敞道:“王式乃是昌邑王刘贺的太傅,昌邑王因行**被废,昌邑群臣因此下狱诛杀。王式也在被诛杀之列,廷尉责问王式,你是昌邑王老师,为何不进谏制止?”

    “王式答道:我朝夕给昌邑王讲授《诗经》三百零五篇,那些教人做忠臣孝子的篇章,都是反复讲诵;那些描述无道昏君的篇章,我也痛心剖析,怎么没有进谏!廷尉以为有理,也免去了他的死罪。”

    “而王式回家教授,其弟子沛县褚少孙等应博士弟子选,成绩甚佳,得到太常赏识,这次也将王式邀请来了。”

    不过昨天多是韦玄成发言,王式倒是没太多话。

    结果昨日鲁诗一派庆祝狙击毛诗成功的酒宴上,就出事了。

    “鲁诗博士江公对王式心怀嫉妒,与王式起了口角,王式秉承《曲礼》不肯以客身份唱《骊驹》,江公遂大骂王式所学的是《狗曲》。”

    “王式觉得羞耻,装醉跌倒,今早就走了,其弟子沛县褚少孙不忿,便跑到向京兆尹状告那江公有辱斯文。”

    任弘道:“此事不该告到太常处么?莫非那褚少孙认识你?”

    张敞道:“然也,褚少孙对史颇有兴趣,曾登杨恽家门,跪求借《太史公书》观看。”

    “杨子幼借他了?”据任弘所知,杨恽一贯是眼高过顶的。

    “借了,还夸此子有史家之才,我去子幼家时遇到过一次。”

    这件事其实很简单,韦玄成已经是列侯了,还是太中大夫,不屑于争区区博士之位。但江公却害怕王式抢了他的饭碗,加上王式也和他一样,在鲁诗之外钻研孝经,还有口碑不错的著述,所以江公才嫉妒不已。

    “石渠阁之会还没结束,这就迫不及待开始内斗了,果然是儒生啊。”任弘摇头笑道:“更何况,彼辈就笃定毛诗败了?”

    虽然解延年口头上不敌三家,但毛诗到底能不能位列博士,最后还不是天子一句话的事。

    不过为了区区一个博士之位,这些“大儒”就能说出如此粗鄙之言,若为了一整个学派的地位和仕途?真不知会做出怎样疯狂、没下限的事来。

    他说的就是公羊家。

    “公羊派加人了。”进了未央宫来到石渠阁附近,提前来到此处的黄霸来告诉任弘这件事。

    “公羊众人说,他们与榖梁本来各出五人,但榖梁却暗暗加了萧望之,不公平,故公羊也加了贡禹为助吏。”

    琅琊人贡禹是王吉的老友,“弹冠相庆”这个成语的贡献者,乃是董仲舒的再传弟子,本来和萧望之等同属于“清流”,可这次关乎门派存亡,他也不得不坐到萧望之所占的榖梁对立面去了。

    耿寿昌有些担忧:“将军,吾等不加么?”

    任弘看了一眼跟了自己多年的弟子刘更生,他虽然个头没长,跟个小豆丁似的,但其聪慧才智让人赞叹,在钻研左传方面,已经青出于蓝了,真是捡了块宝啊。遂笑道:“不必了,我相信子政。”

    “今日且看他,舌战群儒!”

    ……

    贡禹今日不弹冠了,只静静坐在石渠阁中。

    他是被严彭祖等公羊博士、弟子哭着恳求来助阵的,公羊派这几年青黄不接,对面出了萧望之这个通五经的名儒,他们自觉不是对手,琢磨着也只有贡禹能与之一战。

    贡禹与萧望之政见相同,可今日分处不同学派,榖梁是想踩着公羊的尸体跻身朝堂,而任弘的左传一派亦虎视眈眈,公羊唯有自救。

    上一次他们遭到挑战,乃是董仲舒与瑕丘江公的辩论,榖梁一派认为,是公孙弘的偏袒和江公口吃导致榖梁败北,可贡禹却明白,这不是主要原因。

    他们公羊之所以能赢,是因为以学应术,恰逢其时,迎合了大汉和孝武的需求。

    贡禹知道,孝武在给董仲舒的策问中,最关心的一个问题就是:“三代受命,其符安在?”。

    当时大汉立国七十余载,却尚未得到关东的普遍认可,长安对关东也十分防范,过函谷关跟去外国一样,七国之乱绝非只是几个诸侯的野心作祟。

    故大汉急需确立正统,得到普天之下的认可。公羊派便能提供这种理论,过秦、宣汉、三统,这三板斧确立合法性,最后再通过更化改服色、历法,完成“新王”对旧统的继承。

    “这便是公羊能赢的缘由。”

    贡禹得回想起前师董仲舒等人在初见孝武时的抉择。

    而另一边,落座的任弘也在看着公羊众人,他很清楚,当初的公羊派是激进的理想主义者,他们相信太平盛世是可以实现的,将希望寄托在孝武身上。

    孝武也如此认为,他给董仲舒的策问中便说:“伊欲风流而令行,刑轻而奸改,百姓和乐,政事宣昭。”

    为了实现太平理想,汉武帝得在自己帝王生涯内彻底解决匈奴问题。为断匈奴左臂而进入朝鲜,为断匈奴右臂而开河西辟西域,盐铁专营、算缗告缗等等举措,无不为了筹集军费。在这期间他还平定了南越、东越和西南夷。

    巨大的成功使汉武兴奋不己,于是把一些应在太平盛世到来以后的事情提前,比如封禅、巡行,他不认为自己的扩张步伐太快,但帝国已经疲敝不堪。

    所有正确的事情,同时去完成,就成了不正确。

    到这时候,公羊儒生也对孝武失望不已,于是试图借天人感应,给皇权上一道紧箍咒。想通过对天命的解释,制约越来越疯狂的皇帝,但孝武看穿了董仲舒的把戏,他本人差点被杀。

    这时候,三统说这把双刃剑就开始起用了。

    当儒生对大汉充满希望的时候,三统论可以为刘姓的正统背书。但当儒生对大汉普遍失望的时候,三统论又可以成为论证汉家当亡的根据,睦弘、盖宽饶莫不如此。

    皇帝开始发觉三统说的危险性,公羊若不做改变,恐怕会被黜落。

    学术与政治是密不可分的,大一统已成,匈奴已残灭,九世之仇已报,《公羊》对汉家治术的两个重要支撑,此时已不再重要。何况《公羊》家对战争的态度,早就站在了天子的对立面上——他们的“尊王攘夷”只支持被动反击,对主动开拓极力反对。

    这使《公羊传》成了既陈之刍狗,如今面临生死存亡。

    但公羊派,还有最厉害的一招,从公孙弘、董仲舒处传承了下来。

    “那便是……权变!”

    ……

    萧望之的位置距离贡禹并不远,但今日他却惊讶地看着,平素也算刚正的贡禹,今日却像平津侯公孙弘一般,苟合取容。

    在榖梁众人纷纷开炮,指摘公羊中有异端邪说,欲颠覆大汉社稷时,贡禹与公羊众人一起,拼命为公羊学说洗白。

    比如将禅让说成“再受命”,孝武皇帝改制便是再受命.又言睦弘预言的汉天子禅以帝位,指的是孝昭当内禅于今上。

    他们甚至用上了齐学擅长的阴阳谶纬,开始说一些神神叨叨的东西,想要证明公羊派对大汉的忠诚。

    先是贡禹献上一幅《春秋纬·演孔图》,说孔子得麟之后,有血书飞为赤鸟,化为白书,署曰《演孔图》。

    贡禹大声念道:“孔圣没,周姬亡,彗东出,秦政起,胡破术,书记散,孔不绝。孔子仰推天命,俯察时变,却观未来,像解无穷,知汉当继大乱之后,故作拨乱之法以授之。”

    而公羊博士严彭祖找来的东西更侮辱智商:“孔子作《春秋》、制《孝经》既成,使七十二弟子向北辰星罄折而立,使曾子抱河洛事北向,孔子斋戒,持缥笔,衣襦单衣,向北辰而拜,告备于天曰《孝经》四卷,《春秋》、《河》、《洛》凡八十一卷,谨已备。”

    “天乃虹誉起,白雾摩地,赤虹自上下,化为黄玉,长三尺,上有刻文。孔子跪受而读之曰……”

    那么刻文是什么呢?严彭祖提高了音量:“宝文出,刘季握,卯金刀,在珍北,字禾子,天下服。”

    任弘差点没笑出来,好嘞,孔子成了带预言家,不仅知道未来将有个汉朝,而且还知道了未来的皇帝叫刘季。

    孔子的十二世孙孔卬是越听越脸黑,难怪孔家会跟公羊派彻底闹掰,这群人胡扯起来没个下限的。

    这已经不是孔子了,而是某位先知教主吧,任弘越听越觉得公羊家可以洗洗睡了。

    但公羊家擅“权变”,随机应变能力确实强,眼看这些阴阳谶纬似乎没让皇帝露出笑容,贡禹咬咬牙,抛出了他们的最后一招,开始重提公羊派的核心理论:三世说。

    《公羊》学把《春秋》十二公分为三世:据乱世、升平世、太平世。但从春秋真实的历史来看,“三世说”的诬妄显而易见。事实上春秋时愈降则愈不太平,政乱民苦无可告诉,礼乐也越发崩坏。

    所以,这三世说不是给春秋准备的,而是要套在大汉历史上,来讨好皇帝。

    贡禹说道:“如高祖、孝惠、高后时,内其国而外诸夏,乃是据乱世;孝文、孝景、孝武、孝昭时内诸夏而外夷狄,乃是升平世。”

    “至于今上,昭至德,开大明,配天地,本人伦,劝学修礼,祟化厉贤,以风四方。匈奴为北藩,西域远夷之君内而不外,天下四至万里外,远近小大若一,可谓太平世也!”

    谄媚之意溢于言表,但至此,刘询一直板着的脸才稍微松了松。公羊派求生欲果然很强,这三世说一出,他们起码多了一个被天子看中的点,应该不会直接被废除了。

    任弘暗想,这公羊也是有可取之处的,这三世说,可不比榖梁那种越古越美好的理论强多了,只可惜沉寂多年。

    再过两千年,才被号称“新公羊”的康有为等人和西方进化论结合在一起,成了“历史进化论”。

    “应该弃其糟粕,取其精华,再退居二线。”

    任弘心中暗暗笑道:“这三世说,现在是我左传一派的了!”

    ……

    榖梁那边,萧望之等人倒是一愣一愣的,他们将注意力都放在左传上了,确实没想到公羊派求生欲如此之强。贡禹在几乎所有人的批驳下,硬是将大逆不道的“逼迫天子禅让”给圆了过来,保留了一席之地,看来接下来是三方角斗之势啊。

    今日的辩驳才刚刚开始,天子让公羊停止鼓吹他们的三世说,会议进入下一个议程:论春秋三传异同。

    按照学术讨论的规矩,先提出一个问题,三家学者给出不同的解答,最后由皇帝加以裁断。

    出于公平起见,刘询没有让任弘、魏相来提,而是点了他身旁的太子刘去疾。

    “太子,你挑一个罢。”

    刘去疾才十岁,他模样和许平君很像,温顺而乖巧,他的教育是皇帝亲自抓的,先被苏武教了六年,如今苏太傅已逝,新的太子太傅尚未选出,但已经开始读春秋经了,只未涉及传。

    今日哪家能赢,或许便能承接太子的教育。

    刘去疾显然对儒术不太感兴趣,方才听得都快睡着了,也不知该怎么选,信手翻着手里的春秋经简牍,最后想了想后,指着首卷开篇,用稚嫩的语气问三家道:

    “元年春,王正月,何解?”

    就六个字,应该争辩起来也很快,这样能早点结束吧?嗯。

    “完了。”

    任弘有些头疼,这皇太子还是太年轻了,不明白深浅啊。

    光这六个字,就足够让三家吵吵一整天,从白天到黑夜,看来石渠阁之会想两天结束,没可能了。

    任弘不由摸了摸软软鼓鼓的肚子。

    “有点饿了。”

    ……

    ps:饿了,吃饭,第二章在0点前。

第521章 标准答案

    “《春秋》贵义而不贵惠,信道而不信邪,孝子扬父之美而不扬父之恶。是故,鲁隐公何以不言即位成公志也?让桓正乎曰不正!”

    在叨叨半个时辰后,萧望之终于结束了他对皇太子所指“元年春王正月”的解答,再看对面,皇太子已经快晕了,估计他对选了这春秋开篇六个字后悔死了。

    这段不像人话的话,大体意思就是,鲁隐公要让位给弟弟鲁桓公,非正也,邪也,若是做了,就是成先父之恶。

    榖梁强调鲁隐公即位是正,而让桓就是不正。

    “借古讽今啊这是。”

    任弘知道,萧望之是想隐喻,根据宗法只有由汉武帝的嫡长子卫太子的子孙即位才正。

    榖梁派今日的套路,作为已经在政坛混了十几年的老狐狸,才一句话就被任弘摸清了。

    “他们是想打卫太子牌。”

    今日之辩,榖梁无疑是有优势的,卫太子生前就更喜欢榖梁而非公羊,拜瑕丘江公为师,反倒是《公羊春秋》,却屡屡给卫太子的敌人递刀。

    比如汉昭帝时,那个伪卫太子叩阙一案,京兆尹隽不疑将此人抓了起来,当别人问为何他还没搞清楚就抓人时,隽不疑依据《春秋公羊传.鲁哀公元年》之事说道:“就算是真的又如何?过去卫灵公太子蒯聩违命出奔,后来归国,卫君拒而不纳,《春秋》是之。卫太子得罪先帝,亡不即死,今来自诣,此罪人也。”

    这件事所造成的影响是很大的,被昭帝和霍光赞许,几乎成了对卫太子的定论。

    而刘询即位后,试图尊生父史皇孙为皇考,结果被有司反对,当时上疏的人就是公羊派,引述《公羊传成公十五年》“为人后者为之子也”加以反对。

    这些小疙瘩,皇帝心里可都记着呢,萧望之只讲“元年春王正月”,而榖梁阵营里的蔡千秋、严更始等人,则在叙述中故意引述这些篇目,试图勾起天子的回忆,并力图表明,《谷梁》有利于他为自己争正统。

    不过任弘以为:“榖梁今日怕是打错算盘了。”

    ……

    对榖梁拼命将事情往卫太子身上靠,刘询确实是不以为然的。

    和历史上大不相同,刘询对所谓“继位正统”,对卫太子一系到底是大宗还是小宗,已经没那么重视了。

    灭匈奴这种千秋之功达成,让年轻的皇帝自信极度膨胀,上承汉武世宗之业,报高祖高后九世之仇,如此大功德,堪比历史上的武王伐纣,后世人会质疑周武王非嫡长子么?

    昭帝无后,刘贺又被论证成**,广陵王刘胥因谋逆案被宽赦后变得极其老实,宗室之内,已经无人能对刘询构成威胁了。哪怕史氏再撺掇,刘询也不会替巫蛊翻案自找麻烦。

    过去的事已经翻篇,皇帝更感兴趣的,是关于未来。

    那么,榖梁派能给天子提供怎样的未来前景呢?这是刘询比较关心的事,但萧望之却让他略感失望。

    “亲亲之道!”

    萧望之接上蔡千秋,开始做对那六个字做最后叙述,与偏向权变的公羊不同,榖梁派十分重视礼义教化,重视宗法情感,多言君臣父子兄弟夫妇,与夫贵礼贱兵,内夏外夷之旨,明《春秋》为持世教之书。

    刘询不动声色,但如今的大汉天下,显然不能光靠亲亲和隆礼就能治理。

    榖梁终于说完,憋了很久的公羊派由贡禹出面,又开始老调重弹。

    “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

    这就是《公羊》开篇立意的大一统学说,曾是汉武帝削弱诸侯,加强中央的依据,可现在中央强大,诸侯羸弱,实在是有些跟不上时代了。

    而在鲁隐公、鲁桓公兄弟的问题上,因为公羊与榖梁所持看法相反,认为鲁隐公应该让位于桓公。贡禹又得拼命圆,榖梁不是暗暗将鲁隐比拟成卫太子及其子孙么?那他们就得反其道行之,将鲁隐比拟成孝昭皇帝,以此证明公羊的理论依然是支持今上继位的。

    “权变,这是权变。”

    贡禹只能如此宽慰自己,一切都是为了公羊家能活下去,从孔子到如今,四百余年间,儒家之所以能长盛不衰,最终吞并百家独立于世,靠的就是这权变与对时局的适应。

    榖梁、公羊说罢时,石渠阁外的光线,已经从早上的偏东,变成了如今的偏西,不知不觉一整个中午过去了。

    而终于轮到左传一派叙述他们的见解,却见榖梁、公羊皆是六位队员参战,一左一右坐成一排,唯独中间的左传一家,只派出了一个身材矮小的孺子,也未戴儒冠,一身锦服,独立于世。

    被这群老儒乏味枯燥的叙述弄得已经快打瞌睡的皇太子刘去疾,见到刘更生要发言,这才重新打起精神来,此人不仅是西安侯高徒,刘宗正次子,还是他的伴读,时常入宫。

    刘去疾学《春秋》时,那简略的经文让他兴趣寥寥,倒是刘去疾讲述的“郑伯克段于鄢”“宫之奇谏假道”等《左传》原文上的生动故事,让年幼的皇太子尚有一丝兴趣。

    这便是以史实解经的好处了,相对于纯理论的公羊、榖梁,左传显然更加通俗易懂,任弘只要愿意,便能让此学立刻散播天下。

    相较于榖梁、公羊揪着六个字长篇大论,刘更生的叙述就简略多了。

    却见他朝天子、皇太子等作揖,用清朗的声音大声道:“元年春,王周正月,不书即位,摄也。假摄君位,不修即位之礼,故史不书于策。”

    哦豁,这下可好玩了。

    榖梁认为鲁隐公不当让位于桓公,引申成卫太子儿孙得位为正。

    公羊觉得鲁隐公当让位于桓公,引申为汉昭帝之位由今上来继承。

    而明白人则听出来了,左传把鲁隐公之假摄君位,不修即位之礼,引申成废帝刘贺,强行解释了那两个多月难以启齿的岁月。

    这场辩论其实答案早定,同一个辩题,相反的理论,却能异口同声,证明刘询得位之正,简直是标准答案。

    答对的打钩,可以继续往下答题,打错的打叉,直接失去考试的资格。

    学术独立?百家争鸣?真理越辩越明,道理越讲越清?

    大家谁也别笑谁,都只是皇权巨人脚下可怜的小蚂蚁而已,需要你时你是官学正宗,不需要时就是异端邪说,一脚踢开。

    历史上,汉朝后期,学术反客为主,引导帝国行政,但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太过理想主意的东西注定失败。

    刘更生已经说完了,退了回来,他不喜欢这样的“辩论”,怎么说呢?

    “犹如三女争夫一般,骚眉弄首,各自献媚,真令人作呕。”

    处处都要考虑天子想法,考虑政治正确,虽然嘴上说着仁德,可每个字都透着功利。

    他觉得,跟着夫子钻研那些格物之学更加纯粹,是真正的发于兴趣与理想。但他奉夫子之命,今日一役却必须打得漂亮。

    没错,不是打赢,这是任弘看透石渠阁之会真谛后的决策,也是任侯爷如此淡定的原因——胜负不在场上。

    刘更生记着任骠骑交待自己的话:“今日不需逞一时言语之胜,当然,在引经据典方面,你也不能输了场面。”

    “今日胜负,关键在于向天子展示我左传一派的理念,让公羊、榖梁狗咬狗去吧,彼辈人数越多,就越讲不清楚。”

    在任弘口中,公羊家藉董仲舒之名,毫无创新,乃是已完成了历史使命的旧学,可以洗洗睡了。

    而榖梁抱残守缺,念念不忘的是过去的皇室恩仇,念叨着嫡长之分,亲亲尊尊,眼睛只向内看。

    “唯我左传,不但要宣扬孔子与左丘明的崇君父,卑臣子,强干弱枝,劝善戒恶,至名至切,直至至顺之义,序尊卑之制,崇敬让之节,还要推陈出新。”

    “陛下要的王道传承,我们有!”

    “陛下要的霸道开拓,我们也有!”

    德以柔中国,刑以威四夷,那只是任弘加进去的义理中,“夷夏观”的一部分。

    刘更生学了五年,已经领悟了他们左传一派的真正主旨,用西安侯的话说,便是四个字。

    在天子刘询选定下一个议题后,轮到刘更生时,他便将这句话大声说了出来:

    “《左传》之道,继往圣之绝学,开未来之太平也!”

    继往,开来!

第522章 相互伤害啊

    大汉的皇权没被关进笼子,反倒是学术自己先进去了。

    三家虽是戴着镣铐跳舞,回答完了殊途同归的政治正确,接下来就进入论三家之异的诘辩环节了。

    “所谓《左传》不祖孔子,而出于丘明也。”公羊派博士严彭祖如是说,公羊派不但要保住自家的博士位,还要极力阻止来打擂的挑战者。

    “然也,此书应该叫《左氏春秋》,为史书,入子部,而不该为《春秋左氏传》,入经部。“榖梁派的严更始亦如此言,他们家虽也是在野,但却想独被立为官学,加上敌视任弘,时刻想撤左传后腿。

    之所以抓住这点不放,因为数十年来,公羊、榖梁阻挠左传的理由都是一个问题:《左传》是否传自孔子?这在重师法的儒林是非常重要的,只有保证了师传,才能保证学说的纯粹性;只有来源于圣人的学说,才能跻身于意识形态领域;只有传授自孔子,才可能称为“传”。

    二人欺那刘更生年轻,故咄咄逼人。

    刘更生最初时还有点紧张,但毕竟是楚元王之后的刘姓贵族,不比匡衡这类寒士子弟,时常出入未央,老师带他出席的大场面也多,回答完“元年春王正月”后渐渐找到了感觉,此刻听两家忽然发难,遂不急不慌地说道:

    “士人通五经前,要先学《论语》,《孝经》,两位号称大儒,但怎会连《论语》都没学好?”

    刘更生一通讥讽后,正色诵道:“论语中《公冶长》一篇有言。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左丘明乃是与孔子同时之人!”

    “而太史公书中又有载,孔子明王道,干七十余君,莫能用,故四观周室,论史记旧闻,兴于鲁而次《春秋》,上记隐,下至哀之获麟。有所褒讳贬损,不可书见,口授弟子。七十子之徒口授其传指,退而异言。”

    “鲁君子左丘明惧弟子人人异端,各安其意,失孔子真意,故因孔子史记具论其语,论本事以作传,明夫子不以空言说经也。《左传》为春秋之传,明矣!”

    “太史公书不可尽信。”

    严彭祖毕竟是博士,还是有几把刷子的,反驳道:“司马迁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缪孔子言。”

    他还一一指出了史记上对于春秋之事,有三十一处不符的地方。

    刘更生则一一应答,认为这三十一处问题,正是司马迁未尽取左传,而另外不知抄录了什么史料才导致的,反过来证明左传在言史上的准确。

    眼看双方的争辩已经从左传是否是春秋的传,歪到了对太史公书的评价上,作为裁判之一的西安侯任弘示意乐官敲了下钟。

    仿佛听到了信号,一直静坐的孔子第十二世孙孔卬却忽然站出来说道:“陛下,孔子及七十二弟子言行,除却《论语》外,尚有《儒家者言》,先父(孔安国)请求诸公卿大夫募求其副本,悉得之,乃以事类相次,撰集为四十四篇,称之为《孔子家语》。”

    孔卬说道:“《孔子家语·观周》载,孔子将修《春秋》,与左丘明乘,入周,观书于周史。归而修《春秋》之经,丘明为之传,其为表里!”

    这下严彭祖、严更始都默然不对,虽然他们怀疑孔安国在编撰《孔子家语》时塞进去了私货,但没有证据,孔氏亲自站台,证明左丘明与春秋关系匪浅,还能说什么:你孔家人懂个屁的孔子?

    倒是刘更生来了劲:“如此可知,左丘明好恶与圣人同,亲见夫子。反倒是《公羊》、《穀梁》,皆由孔子再传弟子所著。如今反谓《左氏》为不传《春秋》,岂不哀哉?”

    要论辈分?你们更小!

    这一篇言语,二严顿时明白,任弘恐怕和孔家力推的古文尚书暗暗看对眼了,大家都是古文经,相互帮助共同进步嘛。

    他们也没后世考据学家的本事,故并无一言回答,算是默认了刘更生的论述。

    “虽传自左丘明,然非先帝所存,无因得立,且师徒相传不明,恐有错漏遗失,早非圣人之意。”

    座上忽一人抗声质问,却是易学的梁丘贺,看来清流合力阻挠左传乃是大势。

    之所以特别提了”先帝所存“,是因为梁丘贺所学的田氏《易传》在汉文帝时就立为博士,历史悠久。

    刘更生反驳道:“荒谬,先帝后帝各有所立,不必其相因也,孝文不、孝景不曾立公羊,孝武也不该立么?”

    “至于传承,外人不明所以,认为左传中绝,然每一代先师皆能考证清楚。左丘明作《传》以授曾申,申传卫人吴起,起传其子期,期传楚人铎椒,椒传赵人虞卿,卿传同国荀子,荀子传北平文侯张苍,苍传洛阳贾谊,谊传至其孙嘉,嘉传赵人贯公,贯公传其少子长卿,长卿传吾师西安侯、京兆尹敞。”

    这下任弘可把荀子变成了祖师爷,正好能和荀学一些精髓扯上关系了,光靠一本左传,再怎么牵强附会塞私货,仍显得单薄,倒是将荀学里的内容加进去,便显得厚实自圆其说起来。

    “更何况,公羊、榖梁皆以口传,而左传以书传。”

    榖梁、公羊最初和春秋本经一样,是师徒口口相传的,估计是出于门户之见,害怕写在书简上的内容被他家窥了去,故敝帚自珍,虽然最初字数不算多,但《春秋》里记述了二百余年历史,又岂能统统背得?几代人下来肯定会有所错漏。而左传则是用古篆传承,再不济也比口述强吧。

    刘更生将这大帽子扣在了公羊、榖梁两家身上:“信口说而背传记,是末师而非往古,今日竟反诬左传传承不清?”

    眼看刘更生如初生牛犊越战越勇,老练的贡禹知道,不能再纠结于探根溯源上了。

    正好,唯一的主考官天子刘询翻到了春秋《僖公二十一年》,遂问道:“二十有一年夏,执宋公以伐宋。冬,公伐邾。楚人使宜申来献捷。十有二月癸丑,公会诸侯盟于薄。释宋公,何解?”

    问的是宋襄公泓之战,三家观念果然大相径庭。

    “君子大其不鼓不成列,临大事而不忘大礼,有君而无臣,以为虽文王之战,亦不过此也。”

    此乃公羊家的看法,他们以为,宋襄公遵守的是古老的规则,充满浓厚的道德色彩,因此《公羊传》在这件事上将他比为周文王。

    虽然孔子说周文王“近黮而黑”,但这大概是周文王被黑得最惨的一次。

    榖梁传则委婉批评了宋襄公:如果以礼敬人而得不到应有的报答,就应当反省一下自己对人的敬是否得当;总之,有了过失就应当改正,若不改正而重犯,这才是真正的过失。宋襄公就是这样有过而不改的人。

    轮到《左传》时,批评意味就更重了,借宋襄公的兄弟子鱼之口,痛斥宋襄公恪守古礼,对敌人心慈手软的行为是食古不化,迂**坏国事:“兵以胜为功!”简直是就是在说,成王败寇了。

    公羊派的贡禹也不管榖梁了,讥讽左传这是以成败论是非,而不本于义理之正,刘更生则引典反唇相讥,一时间不分上下。

    “公羊假仁,榖梁直率。”

    高坐乾位的刘询倒是心中门清,瞥了一边的任弘一眼:“倒是《左传》重视功利,推崇权谋,视足智多谋为善事,难怪西安侯会去学。”

    不过现在西安侯为何看上去如坐针毡啊?难道是担心刘更生败下阵来?

    其实任弘只是饿了。

    辩论至此,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时辰,从大清早辩至傍晚,任弘看了一眼外面的天空,在三家吵得口干去喝水的间隙,提议道:“陛下,时辰已晚,是来日再议?还是……”

    刘询笑道:“骠骑将军不想今日就出结果?”

    “自然想。”任弘提高了声音:”但只怕再论下去,皓首大儒们恐怕会以为吾徒更生仗着年轻,占他们便宜。”

    刘询不以为然:“两家以十二驳一,以众凌寡尚且不嫌臊,岂会因这小事而罢?”

    他一挥手,让侍从宫人在石渠阁内点亮灯光:“秉烛!齐景公夜饮,而今日,朕便夜半虚席,听诸儒言古今苍生之事!”

    ……

    随着天色完全暗下来,辩论的内容,也在渐渐朝深水区进发。

    三家显摆了各自对古礼的传承,公羊本不擅长此道,但旗号也得打,榖梁自诩复古,却尴尬的发现,这点上远不如左传。

    “继往圣之绝学”不是吹牛的。孔子曾说过:“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战国时期弃笾豆之礼、秦焚《诗》《书》,后之经学先师或为《雅》,或为《颂》,相合而成,其所传的经典难免会有书缺简脱。

    倒是左传如同活化石般,内容更详细,诸如春秋时盟会怎么开,贵族宴飨不同场合该赋什么诗,丧礼上的小细节,很多能与《礼》相互佐证。就算它是战国时人所作,作者也是个极其厉害的人,在史料价值上,甩开公羊、榖梁这两本纯理论书很远。

    三家又辩论到了鬼神观,公羊是一群神秘主义者,榖梁较简单纯朴些,而左传最为激进,虽然里面也有不少神秘的预言故事,但仍在多处凸显原始的唯物主义,诸如“国将兴,听于民;将亡,听于神。“还秉承孔子“敬鬼神而远之”的理念,反对天道迷信、重人事。

    在历史观上,榖梁所持是越古越美好的观念,三代之治是完美的时代,越往后越是礼崩乐坏,所以需要克己复礼,复古改制,这是汉家天子的使命。

    公羊则是秉承改造过的“三世说”,以为事情正在慢慢变好,他们正处于一个太平世到来的前夕。

    被任弘改造过的左传,则比三世说更加激进,直接是历史进化论,以为天下在不断螺旋上升,故而不当法先王,而应法后王。

    在夷夏观上,三家也吵成一团,榖梁是内诸夏而外夷狄,主张两不相干老死不相往来,公羊过去是支持反击战争的,以为对外当行仁义,如此则四夷皆来朝贡。

    唯独左传一家,赫然提的是僖公二十五年那一句“德以柔中国,刑以威四夷!”

    “对中国当以德柔之,对待四夷,若仁义无效,当以刑兵威服之!”

    百官之中,尤其是武将多有颔首者,这是汉家百余年间的一贯做法,苏武那句话就是写照,但凡敢杀汉使者的邦国,都落得凄惨下场,要么如南越、大宛亡国族灭,要么如匈奴,残破迁徙。

    而在天下观上,相较于公羊、榖梁,左传根据春秋二百余年历史,提出了“天下”这个概念动态的盈缩。

    黄帝、神农时,天下不过冀州、河东、河南一隅之地。

    殷周时,天下是中原。

    战国时,天下为九州。

    而今,天下为十三州部、三都护。往后可能会继续扩大,大汉既然承周之天命,其使命便是用夏变夷,达到**同风,九州共贯!

    此言一出,刘询眼前倒是一亮,却让公羊、榖梁十分恐慌,榖梁萧望之咬着牙说道:“以上种种,不出于《左氏》原文,乃新增之义理,此乃左氏之学耶?任氏之学耶?”

    此言诛心,众人不明白萧望之为何忽然如此机敏大胆。却不想,他也是得了魏相叮嘱,魏相告诉萧望之,在辩论难解难分时,便提出此言。

    西安侯未动声色,天子也一言不发,魏相却心中暗喜,倒是旁听的刘德、韩增等暗暗捏了把汗,而辩论得以继续下去。

    刘更生瞪着萧望之,眼睛好似要喷出火来,他的应对倒是不错,开始拿公羊说事:“若如萧司直所言,董生阐发《春秋》大义,也已不再是公羊高本义,所谓公羊,不过董氏之学也。”

    他还欲继续争下去,但天子却让人敲了磬。

    咚咚声响,让坐在刘询一旁,已经打瞌睡的皇太子刘去疾一下子惊醒过来,这才发觉气氛不太对,大臣们为何如此严肃?

    他不知道这是萧望之一句诛心之言惹得事,还有些怯怯,觉得自己给父皇丢了脸。

    天子却只是一笑,示意今日到此为止:“三家异同,朕知矣,至于孰优孰劣,究竟哪家更合圣人本意,待明日与诸卿议过再定!”

    群臣应诺,纷纷起身,而刘更生则走向任弘,有些抱歉:“夫子,我……”

    “你胜了。”任弘拍着他:“将萧望之逼得说出那句话,便是你赢了。”

    “石渠阁内胜负已分,至于石渠阁外的事。”

    任弘指了指自己,笑道:“交给为师!”

    ……

    而另一边,石渠阁散场后,回太常寺的路上,萧望之等人忧心忡忡:“如今看来,公羊兴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必须阻止左传一派坐大。一旦任弘之说大兴,诸儒从其说,大汉恐将走上功利开边之路,再难回头。”

    榖梁理想中的大汉是克己复礼,眼睛向内审视的,而任弘规划中的大汉,则是目光向外,手随时放在刀剑上的,很难说天子会选谁,若是满足于长治久安,自是前者,若是骐骥做更大的功业,便是后者。

    萧望之又将儒冠取下来,无奈地揉在手中:“可那刘更生虽是孺子,却着实难以对付。”

    他号称五经名儒,可对上刘更生竟占不了上风,不管是引经据典还是诘难,这个十七岁的少年扛下了十余人的车轮战,刘宗正的次子竟是位天才,只恨刘更生没学榖梁。

    “长倩勿虑也。”

    魏相谨慎,见萧望之身边还有个匡衡紧紧跟着,遂故意将他支开,而后对萧望之低声耳语道:“这石渠阁之会,胜负不在场上,而在天子一念之差。”

    “次翁的意思是……”

    “今日榖梁不一定赢。”魏相信心满满:“但左传,一定会输!他们成也西安侯,全靠了任弘扶持散播方有今日威风,但败也西安侯!”

    “信我一句话,只要任弘还在一日,天子,便绝不可能让左传大兴!”

    ……

    ps:讲完课回来了,感觉良好。

    今天只有一个大章,七月份欠下三章,慢慢再补,完本前肯定能补完(斜眼),大概还有二十多万字结束吧。

第523章 圣人

    “你仔细想想,陛下一向宽和,不以言致罪,为何会被盖宽饶激得勃然大怒?”

    和萧望之魏相不敢深谈,怕让这位醇儒三观尽毁,倒是回到太常寺后,对梁丘贺说出了实情。

    梁丘贺沉吟后道:“因为盖宽饶奏疏中提及了禅让,让陛下生气,心寒。”

    “没错,盖宽饶让陛下想起了睦孟那句话,虽有继体守文德之君,也不妨碍圣人受命于天。“

    公羊作为官方学说数十年,其影响是潜移默化的,这一点有很多人是发自内心去相信。

    魏相反问梁丘贺:“如何才算圣人?”

    梁丘贺道:“圣者,叡也。”

    “没这么简单。”魏相摇摇头:“汝可曾闻三不朽乎?”

    “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在我看来,达成了这三项,才算得上是一位真正的圣人!”

    魏相看着太常寺中那面孔子像屏风,喃喃道:“立德,谓创制垂法,博施济众;立功,谓拯厄除难,功济于时;立言,谓言得其要,理足可传。”

    ”任弘以罪吏子孙,从军玉门,驰骋西域,平定西羌,又通两道,救乌孙,助天子平定霍氏之乱。最终攻灭匈奴,斩单于首而归,其功已能与卫青、霍去病比肩,甚至还略有超过,故封两万户侯,为有汉以来列侯之冠,拜大司马骠骑将军,成了百官之首。其功不可谓不大。”

    这一点,连清流儒臣们也不得不承认。

    魏相道:“功已立,任弘却才不到三旬,这五年来,他交了兵符,也不多过问朝政,半退隐在家,主要便是立言。”

    任弘本人的学术功底怎么样,世人不得而知,毕竟西安侯很爱惜羽毛,没有跟任何人公开驳辩过。只晓得其关门大弟子刘更生十分了得的,能舌战公羊、榖梁两家老儒不落下风。

    魏相不吝赞美之辞:“弟子如此,想必西安侯本人也已贯通五经,才五年便如此,不愧是出将入相之才啊。”

    从今日来看,任弘立言效果不错,已经将左传全篇都断好章句,编撰了义理,且能自圆其说,与公羊、榖梁分庭抗礼,已是“理足可传”了。

    “如今,任弘便只差立德。”

    立德不止是道德,而是创制垂法,博施济众,也就是创建一种制度,让众生受益,此为大德也。

    汉人相信,《春秋》为汉制法,所以公羊传才能成为五经之首,而若《左传》《榖梁》取代公羊上位,学术大兴之后,学派所欲弘扬的夷夏观、天下观也将影响世人。故而能立言者不一定能立德,能立德者必先立言。

    如此观之,任弘是有机会达成“三不朽”的。

    三不朽齐全的人,纵观古今,唯周公一人而已。连孔子都在立功上差了些许,全靠后学徒子徒孙贴金,将春秋吹得都继周朝正统,为汉制法了,他才成了圣人。

    “若让左传取代公羊,任弘三立已成,日后成为周公一般的当世圣人,汉家天子当如何自处?”

    左传里虽无一言提及禅让之事,但公羊最初也不提禅让啊,是董仲舒和他的后学们加以改造后加进去的东西,谁知道任弘日后又会鼓捣出什么新义理来。

    所以只要任弘尚在,即便左传有大兴之相,天子也不可能承认其为官学。

    这是魏相笃定的事,唯一想不通的就是……

    “以任弘之聪慧,不会想不到这点,为何却放着闲散富家翁不做,偏要做让天子忌惮的‘圣人‘呢?”

    魏相想到了一个可能:“莫非,他真的心怀异志!?”

    ……

    “太子,今日三家驳辩如何?”

    而温室殿中,刘询让他的宝贝儿子说说这两日石渠阁之会的感触。

    刘去疾有些说不出来,这三家光“元年春王正月”短短六字就水了一整天,每句话都要引申出去,援引尚书、诗、礼等篇。

    他才九岁,刚学完论语和孝经,如同一个小学生骤然听到大学教授的辩论,三句话里两句半听不懂,心得就是好困,好累,故讷讷久不言。

    刘询对长子十分耐心,笑道:“你就说,能听得懂谁家之言?”

    刘去疾忍着困意,想了想后道:“刘更生所讲《左传》的故事,儿稍稍能听懂。”

    这是自然,春秋三传里,左传是最没有门槛的,毕竟以史作传。和当年任弘、杨恽在太史公书里截选的文章风靡长安一样,这些年,西安侯鼓捣出纸张后,也将左传故事抄在上面广为流传,曹刿论战、烛之武退秦师,都脍炙人口。

    而且学派初兴,义理也不繁琐,可不比动辄上百万言义理,要皓首穷经才能精通的公羊、榖梁简单多了。

    刘询很清楚,西安侯是顾忌自己,没有大规模传授,否则只需要短短数年,左传一派便能急速扩张。

    太子说不出所以然来,才九岁的他又不是天才,无法理解三家微言大义里暗含的治国理念。

    但刘询却很清楚。

    相比于与时代脱节的公羊,因循守旧,眼睛永远盯着亲亲尊尊的榖梁,积极外向的左传确实更符合刘询的心意。

    论继承的古礼,左传比公羊、榖梁保存更多,论对未来的开创,也比他们来得大胆。

    “周之道,用夏变夷是也!”

    新左传全篇,无处不在用春秋二百余年的历史来阐述这一理念,以为周时礼乐局限于宗周洛邑,而周公改制,分封诸侯,方将周礼推广到天下,如此方有诸夏诞生,而与外部的戎狄蛮夷有了区别。

    今日大汉也处于相似的节点,中原地区,冠带之伦,咸获嘉祉,靡有阙遗。然而交州、荆州、凉州、益州、幽州和三都护等地,却仍多有蛮夷长君,政教未加,流风犹微。至于大汉封建之外,更有无礼之邦,放弑其上,君臣易位,尊卑失序。

    天子有道,当守在四夷,以为应该主动出击,输出礼乐仁义,让周边也变成文明国度,如此方能杜绝匈奴郅支单于等冥顽不灵之辈,邪行横作于葱岭,犯义侵礼于边境。

    若左传一派的领袖换了任何一个人,刘询都会欣然纳之,甚至会待之如公孙弘,封侯拜相。

    然而偏偏是西安侯,是已为汉家立下大功,再往上就功高难赏的任骠骑。

    “西安侯,你究竟想做什么,一位堪比周公、孔子的圣人么?”

    天子尊崇先圣,因为圣人已死,若跟一位活圣人共处于世,那感觉恐怕就不太好了。

    刘询如此想,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年轻时候自以为身体好,直到年过三旬,少时在牢狱里落下的病根便开始发作。当初虽受丙吉照料,但那毕竟是终年不见阳光的邸狱啊,刘询甚至怀疑,丙吉为他找的两个奶妈都是穷人女囚,或许也有疾病,跟奶水一起灌注进自己的身体里。

    这两年身体不太好,让刘询忧心忡忡,甚至开始走曾祖父老路,颇修武帝故事,求神拜仙,谨斋祀之礼。他听闻益州有金马、碧鸡之神,可醮祭而致,于是遣谏大夫蜀郡王褒持节而求之。

    但也知道这没什么用,尽人事安天命罢了,倒也不至于早丧,但要做好活不过任弘的准备。刘询在世时有把握压住任弘,可若换成他的儿子呢?

    那恐怕霍光大将军的故事又要重演了,霍光被儒生以为是“不学无术”,但任弘如今已有学有术,虽然公羊、榖梁不认,但若左传大兴?天下士人又会如何看。有大功如此,再加上新学领袖的身份,难说就会被塑造成那个应命而生的“圣人”。

    刘询最猜疑时,甚至暗暗推算了一下“代汉者当涂高”的含义。涂即途也,当涂高者,阙也,这么看似乎不太吻合。

    但途者道路也,而任弘虽不字公路,却字道远!

    刘询表面看似公正平和,内心却有些烦躁,这和他五年前设想的路不太一样,他曾打算让任弘做皇太子的老师。

    但却不希望他成为天下人的老师,对汉家制度的改造和天命的解释权落到别人手中,是十分可怕的事,刘询希望刘姓子孙长有皇位,可别才去一公羊,又来一猛虎。

    如此想着,中书令弘恭却来禀报,说是春秋三家已经奉命,将各自著述送入宫内,好方便天子和百官在接下来几天勘定三家优劣。毕竟这两日辩论虽然剧烈,但于三家学说来说,依然是管中窥豹,只得一斑。

    刘询让黄门侍郎们将三家的书搬上来,光从送审的著述,就能看出三家的差异。

    公羊的派系较多,师法至百万言,就算只将董仲舒后的义理连同本传送进来,依然装了整整两辆车,让人看着头都大。、不过公羊却已经开始使用近年官府用于公文的藤纸,长长的黄色纸卷代替了竹简,每一卷上标明了次序,可见公羊还是很擅长权变的,他们不拒绝新事物,尤其是为了生存下去时。

    而尚在民间的榖梁稍微精简一些,依然秉承瑕丘江公时的理论,但因为榖梁骨子里的因循守旧,依然坚持用简牍,一卷卷十分沉重,让黄门侍郎们搬得额头冒汗。

    左传也运了一大箩筐来,这让弘恭有些诧异,不是说,即便加了新义理,相较于两家的各种师说,左传依然最为简短么?

    而筐中的东西更让他疑惑,不是简牍,不是纸卷,而是一页接一页摞在一起,用胶黏合又以细线穿孔装订的”纸书“,皂色的封皮上写着《春秋左传正义》六个字。翻开以后,发现每一页都是蝇头小隶,工工整整地排列在一块,像是等待检阅的方阵。

    当弘恭将此物献上时,刘询倒是没有太过吃惊,只道:“恐怕又是西安侯的新花样。”

    这五年来,西安侯确实隔三差五就弄出一样小发明来,见多不怪了,只是这“纸书”确实厉害,一本的内容,能顶数十卷竹简。

    但很快刘询便发现了异样,这筐中的书,居然内容完全一致,显然是第一本书的复刻,最令人震惊的是,不管翻到哪一页,上面的字迹都一模一样!

    自古以来,知识的传播只能靠手抄,而哪怕是一个刀笔吏,也不可能将两行字抄得一模一样,且这字迹不太像手写,更像是……

    “用印章印上去的。”

    近臣们面面相觑时,建章卫尉金安上却想起一事来,禀道:“陛下,这数日来,长安民间忽然流传一篇文章,也与这左传正义类似,虽有多卷,但每一篇上的字迹都一模一样,皆似印痕。”

    刘询皱起眉来,他已经感觉到,又或者,心里其实在暗暗等待这一天,有些事正在试图脱离自己的控制:“是何文章?”

    “西安侯从南方还朝之后所献的《海西大秦国事略》!”

    ……

    ps:第二章在0点前。

第524章 什么,我大秦亡了?

    《海西大秦国事略》,这也是任弘这几年鼓捣的“著作“,根据他在西域多年的见闻,又依照天安元年时,出使安息国的卫司马文忠听一位”安息长老“所言大秦国史事而撰,至天安二年写成。

    但任弘仍引而不发,直到结束了去日南的差事后,回朝后立刻献上,但因赶上春秋三传大辩论,没有引起刘询太大重视——毕竟大秦威胁论这话,西安侯从十余年前献天下舆图开始就在造势了,对万里外的事,刘询还不怎么信。

    但民间对此所知不多,今日却一下子被披露了。

    跟大部头的《春秋左传正义》不同,这只是一篇科普性的小短文,西安侯让人用白鹿原庄园早就制出的雕版印刷术批量印刷,时候一到,便传得满长安都是。

    连那个拜访过杨恽求史记观看的颍川人褚少孙都搞到了一份,作为博士弟子,他们在太学有居所,和他同住的,恰恰是萧望之的小师弟匡衡。

    二人之所以能住一块,是因为春秋之争,太学里对西安侯持偏见的人不少,但他俩却都对任骠骑无恶感,匡衡是艳羡西安侯的权势,希望自己也能像黄霸、刘更生等一样,变成任弘扶持的人才,只恨无门路相识。

    褚少孙则是喜欢史事,不仅对史记感兴趣,对左传更有一份好感,他夫子王式不反对的话,褚少孙希望能学习左氏之史。

    二人就跟匡衡当年凿壁偷光一般,关上门后才敢看,却见上面是这么编的。

    “大秦国,以在海西,亦云海西国。或曰,昔高皇帝破秦军入武关,遂至霸上,秦王子婴奉天子玺符,降轵道旁,然秦宗室旁支公孙某不愿降者,携众至陇西。”

    “至高皇帝出汉中定三秦,汉元年十一月,周勃、靳歙拔陇西,秦顽民数万人言:‘吾世代为秦人,宁饿死不食汉粟。’竟随公孙某渡大河西遁,入月氏国,居敦煌、祁连间。”

    读到这匡衡看了看褚少孙,他从来没听过此事,但精通史事褚少孙告诉他:“年份皆无问题,或是真的。”

    又继续往下读:“匈奴冒顿单于击月氏,月氏败而西遁塞地,秦人与之同行,过白龙堆抵楼兰,老弱遂留之,秦将尉缭之子为楼兰王,传九世至鄯善王尉屠耆,久与胡人同俗,遂忘其字。”

    尉缭,这是精汉第一的鄯善王尉屠耆在任弘建议下找的祖先,谁让他名字的音译是“尉”呢,如今居然可以用攀附的孙子来反正一百多年前的史事。

    “楼兰不足养万人之众,秦公孙遂西至于阗,遇身毒无忧王(阿育王)太子,号西王,而秦公孙号东王。东西两王岁月已积,风教不通。各因狩猎遇会荒泽。更问宗绪,因而争长忿形辞语,便欲交兵。于是回驾而返各归其国,校习戎马,督励士卒,至期兵会旗鼓相望。合战西主不利,东主因而逐北遂斩其首,乘胜抚集亡国,迁都于白玉河、墨玉河中间地方,建城郭。”

    这是于阗国建立的真实故事,任弘不过是把里面“东王”附会说成秦公孙,你就算立刻将于阗王找来询问,他也会点头说,这就是于阗世代相传的建国传说。

    “秦公孙日夜不忘复秦始皇故土,然恐汉兵强,而西域贫瘠人寡,不足以复,又闻西方有大国名曰条支,遂遣李信之孙率众往借兵。秦人因留西域,数十载后于阗残破,秦人星散,遂忘其史,然至博望侯西行,西域诸邦见之,仍称‘秦人’。”

    西域确实多有“秦人”,要么是秦末被匈奴掳走辗转去到的,也有零星往西方跑的,还教会了大宛人打井,这件事众所周知,乃是任弘书中又一力证。

    故事到这,褚少孙依然没挑出什么毛病来,西安侯是西域的权威,他说一,没人敢说二啊。

    然后便是一个有点玄幻的故事:一位秦国将军的远征。

    那秦公孙某,派了李信之孙复西行至条支欲借兵,任弘还给他随便编一个名,就叫“李必达”!

    《海西大秦国事略》里说,李必达率众千余过大宛抵条支,条支王欲炫耀其武力,就带着李必达和亲人,西行到西海边,与一个叫罗马的国家交战。然条支王犯了骄兵大忌,竟为罗马所败,秦人只能投降罗马,倒是没被刁难,反而被罗马所邀,西渡大海至其本土,作为一支外籍募兵,为罗马人征战,遂与东方音讯断绝。

    十年后,罗马大乱,李必达乘机举事,占了罗马都城,遂鸠占鹊巢,虽仍用罗马之名,但对外又称“大秦”,以示不忘故秦也,至今百年矣。虽然大秦已经像王滇的庄蹻一样,从胡人之俗,用胡字,但依然留有很多暴秦的特征。

    “亡国之余远遁建国乃是常事,殷之箕子建朝鲜,楚之庄蹻王于滇,月氏女王西走大夏。”褚少孙解答了匡衡的疑虑,虽然那李必达跑得比以上三位远好多倍,但勉强说得通。

    接下来是关于大秦的现状了。

    “大秦以石为城郭。列置邮亭,十里一亭,三十里一置,终无盗贼寇警。有松柏诸木百草。人俗力田作,多种树蚕桑。皆髡头而衣文绣,乘辎軿白盖小车,出入击鼓,建旌旗幡帜,其人民皆长大平正,黑发黑瞳,不似胡儿,有类中国。”

    这倒是“大秦”乃中国后的又一铁证啊,因为出了玉门关后,多是金发碧眼的胡儿,也就楼兰、于阗人人种混合,与汉人略有相似。

    “所居城邑,周圜百余里,宫室皆以水精为柱土多金银奇宝,有夜光璧、明月珠、骇鸡犀、珊瑚、虎魄、琉璃、琅玕、朱丹、青碧。刺金缕绣,织成金缕罽、杂色绫。作黄金涂、火浣布。凡外国诸珍异皆出焉。大秦人独以丝帛为贵,尤好紫衣,紫者,然西土无蚕,故安息常以汉缯彩与之交市,其价十倍于西域。”

    “先时,秦将李必达既篡罗马,建大秦国,自以为嬴姓之臣也,故不愿称王,只号‘执政官’,设朝曰‘元老院’,各有官曹文书,置三十六将,皆会议国事。其国严刑峻法,立十二铜表,铸律文于上。大秦官吏,皆厚赋税以自供奉,罢民力以极欲,强者规田以千数,弱者曾无立锥之居。又置奴婢之市,与牛马同栏,制于民臣,专断其命。”

    读到这,褚少孙感慨道:“秦人就算到了海西,一样是严刑峻法。”

    匡衡附和道:“秦为不道,积习难改。”他们似乎忘了大汉也有奴婢问题,这几年皇帝解放奴婢稍微缓解而已。

    “本始年间,有甿隶斯巴达克斯者效陈涉之事,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当此时,诸郡苦大秦之甿隶,皆刑其长吏,杀之以应斯巴达克斯。”

    “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读到这时,匡衡拊掌,有些高兴:“暴秦积衰,秦始皇既没,天下土崩瓦解,这海西大秦国恐怕要重蹈覆辙了。”

    褚少孙却不急,继续读道:“众元老大惊,与群臣谋曰:‘奈何?’大秦有将军姓庞名培者,与郡守克拉苏共请缨,遂以四万众南与斯巴达克斯战。本始四年(公元前71年),斯巴达克斯败,秦将车裂其尸,降兵六千,以大钉钉于当涂十字桩上,血尽人亡,大秦遂存。”

    “惜哉!”匡衡扼腕长叹:“那斯巴达克斯和陈胜一样首义,却还是败了,只可惜海西没有高皇帝诛灭暴秦!”

    褚少孙笑了笑,继续念:“又大秦开国之将李必达遗言曰‘能复秦始皇帝故土者,帝!’故大秦自立国以来,执政官与诸将皆穷兵黩武,锐意东征!”

    接下来就是安息人帮忙背书了,如果说五年前安息(帕提亚帝国)和罗马共和国关系还勉强,还能坐下来丝绸生意的话,这几年简直是急转直下。

    靠着安息人的热心补充,穷兵黩武的证据,任弘可是帮“大秦”列了个全。

    比如某年某月,大秦国灭了某个名叫迦太基的大国后,在其都城附近土地上撒盐——时间不对不要紧,反正汉人读了也没法去几万里外求证。

    又比如灭了破一座叫耶路撒冷的城池后,庞培屠城,杀了好几万人。在任弘的添油加醋下,那个名叫“庞培”的“秦将”成了在汉朝最知名的大秦人。

    而褚少孙对庞培的评价,已经从“海西章邯”升级成为“海西白起”了,还笃定道:

    “那庞培杀降、屠城,皆不祥之事,哪怕百战百胜,最终也必重蹈白起之亡!”

    而大秦的疆域,在庞培等战将的扩张下,越来越大,已是海西第一抢过。竟宁四年(公元前64年),庞培灭了已经衰弱的条支,并之为郡县,后二岁,又灭本都国,与安息相邻。

    如今地方数千里,有四百余城,小国役属者数十,人口相当于大汉之半,有兵数十万,船舶数千艘,常欲入寇安息,重返大汉,好按照任弘虚构的那位“李必达”的承诺,为秦帝!

    通篇看下来,基本每个地方都能自圆其说,或者强行附会,让对罗马一无所知的汉人挑不出毛病。而且还有安息使者背书,证明大秦确实是个邪恶的国度,其强大、好战、暴戾,展现无疑。

    文章的最后以“海西苦秦久矣,若暴秦灭安息东征,与匈奴残党郅支单于相合,恐为中国大患”为结束。

    “我现在明白西安侯为何在左传中提倡守在四夷了。”

    匡章如此感慨道:“如匈奴郅支单于,还有这大秦,前者犯义侵礼于边境,后者邪行横作,使海西幼孤为奴,甿隶系累号泣。海西诸邦,若听说东方天汉行仁义,尊礼仪,应是举踵恩慕,若枯旱之望雨吧!”

    褚少孙颔首,毕竟还年轻,以他的史学功底来看,已是信了这《海西大秦国事略》里三成假七成真的话,带着感慨,对匡衡低声道:“稚圭,正如你先前所言,春秋三传中,吾等当学《左传》,这才是经世致用之学也!”

    ……

    相同的一篇文章,在另一个人看来,却看出了完全不同的门道。

    “任弘欺朝中没有智者,看不透他的卑劣伎俩么?”

    魏相冷笑着将《大秦国事略》扔到一旁,又哈哈大笑起来。

    在对那“大秦东征”还有些担忧的梁丘贺、萧望之问他为何发笑,魏相却摇头不言,只是走到一旁,开始写一封奏疏。

    弹劾任弘的奏疏!

    魏相一点不相信《事略》上的鬼话,他以为,这世上究竟有无一个“大秦国”都是要存疑的,更别说那居然是前朝余孽所建,这不过是任弘编出来欺骗愚民和俗儒,想要利用他们恐惧的把戏。

    退一万步,就算一切都是真的,隔着万余里,那大秦,又能对大汉有何威胁?

    魏相不知道,任弘究竟用了什么方法,能让每一篇纸张上出现一模一样,如同印章所刻的文字,但他很清楚任弘的目的。

    “西安侯野心不小,此时宣扬大秦国之事,这分明是想借御寇以自重,逼迫天子立左传为官学,好让他达成三立不朽,成为当世‘圣人’,日后好行田常之事也!”

    魏相的笔重重落在简牍上,任弘的尾巴已经完全露出来了,他也不必再籍萧望之等人出面,而要亲自上场:“今日,我便要向天子戳穿此人的大奸似忠!”

第525章 小心地滑

    魏相的奏疏,是塞在“皂囊”里递进宫的,刘询在平定霍氏之乱后,改革了密奏制度,取消副封,由此加强了“封事”的保密性。

    尚书台无法先拆开知道内容,而统统得交给皇帝过目——当然,这也加重了皇帝的工作量,这也是刘询每天大半时间都被案牍系住的原因。

    魏相的奏疏很聪明,先拿吕不韦说事。

    “文信君吕不韦者,本阳翟大贾也,以为秦公孙子楚奇货可居,乃入谏华阳立嗣,使子楚为秦庄襄王,封河南雒阳十万户。及秦王政立,为相国,乃号仲父。”

    “立功既成,吕不韦亦思名望,乃使诸侯之士斐然争入事秦为舍人门客,人人著所闻,集论以为八览、六论、十二纪,二十余万言。以为备天地万物古今之事,号曰《吕氏春秋》,布咸阳市门,有能增损一字者予千金。”

    “吕不韦所为,乃是立功不足,而欲立言立德,为秦制法,以固其位,使后世秦君必奉其法,尊其制也。”

    “今亦有朝廷大臣,自诩功过吕氏,妄改圣人之言,而行功利之实,亦是欲为汉制法,使君臣之位倒悬也。”

    他又举了淮南王刘安的例子,刘安招致宾客方术之士数千人,修《淮南子》,除了兴趣使然外,也是欲依靠立言得到士人倾慕,欲以行阴德拊循百姓,流誉天下,而阴谋畔逆。

    而且淮南王刘安还对孝武皇帝夸大了南越和东越的力量,是欲籍寇以自重,和某位大臣渲染“海西大秦国”的威胁如出一辙。

    虽然过去孝昭皇帝与大将军光嘉隽不疑,曰:“公卿大臣当用经术明于大谊”,但魏相以为,要警惕这些重臣退而立言者,他们不是真的想搞学术,而是像吕不韦一样,另有所谋。

    奏疏最后指名道姓,说道:“史书讥齐之孟尝、楚之春申、秦之不韦,恶其僭越臣位,危乱国家。自竟宁以来,将吏多出任门,大司马骠骑将军虽退而著书,然其旧部秉枢机,故僚据权势,在兵官。”

    “弘夫人安平公主通籍长乐宫,与太皇太后善,常诏门出入。又有乌孙解忧太后为外援,不可不慎,宜损夺其权,破散阴谋,以固万世之基,全功臣之世。”

    魏相把该说不该说的都说了,只差诽谤任弘和五年来再没见过一面的太皇太后私通。

    刘询默默读完,不动声色,只暗道:“魏相或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关于那海西大秦国,早在刘询登上皇位前,在西安侯府看舆图时就听其说起过,西安侯强调此事很多年了,虽没明说目的,但刘询明白,并不是为了什么“籍敌国以自重”,而是考虑到更长远的事。

    孟子说过一句很有道理的话:“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

    刘询不相信儒吏能干实事,在治国之术上选择了霸王道杂之,负责行政和地方的仍然是熟悉律令的官员循吏,甚至还有不少“酷吏”。只要坚持这一点,大汉的拂士并不缺,反而是要由皇帝约束着他们,勿使地方法规太过繁密严苛,搞得民不聊生。

    但敌国,自从大汉唯一的宿敌匈奴残灭,郅支西迁后,就彻底没了。

    刘询能感觉到,进入天安年,失去了匈奴的威胁后,国内已经有点西安侯说的“文嬉武戏”了。立功的武将官吏热衷于买田安居,朝中的儒臣甚至说什么“既然匈奴已灭,那西域、北庭两都护都不需要维持虚耗官府财帛了,索性裁撤了罢!”

    他们却是根本不想了解一下,随着边境戍卒的裁撤,西域、北庭维持的驻军也不多,反倒是商队远远不断进入玉门关,西域都护府已经不再倒贴钱,反而能挣点钱了。

    “大汉必有一个宿敌。”

    这是刘询和任弘的共识,也是默许任弘夸大海西大秦国的原因。没办法,康居月氏甚至是安息等,都不够看啊,唯有前朝暴秦余孽,能让优哉游哉的汉人再度提起神来。

    但刘询不高兴的是,任弘在这个当口,不事先向他禀报,忽然向世人公布大秦国的存在,这是什么意思?

    结合近日来春秋三传之辩的节点,还真有点魏相说的,想要借遥远宿敌的存在,逼迫天子提高左传地位,使之列为官学的意味了。

    至于魏相建议的,暗暗削弱任氏故吏之权,刘询倒是没太放心上,事情还远远没到那一步。

    刘询对京畿的控制是十分自信的,他当年裁撤老八校,立新八校,又自称“刘将军”,亲自掌管新八校,至于名义上的朝廷兵权,则在大司马车骑将军赵充国手中。

    又用西域轻侠兵三千余为佽飞军,这几年屡屡抬举郭翁中,每个立功的机会都交给他,提拔他进入中朝,为“游侠将军”,佽飞军自诩“从天子而游”,尽管任弘曾带过他们多年,但众人很清楚,在关键时刻,刀刃该对着谁。

    任弘近来所作所为,给刘询带来的困扰,不是短期的威胁,而是长远而隐秘的刺痛感。

    高皇帝曾问群臣自己为何得天下,又道:“夫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饷馈,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众,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

    刘询自以为是幸运的,他只得到一个任弘,就能顶汉初三杰之才。

    但凡事都有两面,任弘拥有三杰之才,出将入相,立不世之功,若再立言立德成圣,这样的人,他如何驾驭?子孙如何驾驭?真成君臣倒悬之势了。

    在刘询理想中,以任弘的聪慧,应该像张良那样,不说拒绝三万户之封,至少应该从“帝者师”退居“帝者宾”,专心修道养精,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比如任弘和其弟子刘更生、耿寿昌等在鼓捣的格物之学,就很不错嘛,完全可以去做,为何非要钻研春秋左传,欲代替天子,为汉制法呢?

    故而三杰下场不同,韩信被杀,萧何屡屡见疑甚至被关进邸狱过,唯独张良善始善终。

    刘询需要一位益友,他的皇太子需要一个良师,大汉需要一名功成身退,在家好好玩赏养老的勋臣。

    这天下最不需要的,就是一个新造的“圣人”。

    事情和刘询设想规划的不同,任弘已经渐渐偏离了刘询为他们君臣相得始终规划的道路,而驶进了另一条路,这是他最大的烦闷。

    还有另一件事困扰着刘询,便是任弘将《春秋左传正义》用特殊手段批量出产,无一字差错,又能将《海西大秦国事略》一夜之间传遍长安。刘询可以想象,西安侯一定在白鹿原庄园,或者其侯国中,用了某种特殊的技艺手段,能一夜之间,干完数百名刀笔吏抄书人的活。

    这似乎是在向皇帝示威:“即便陛下压制《左传》,不录为官学,臣依然能让它于民间大兴!”

    在传播主要靠口述手抄的时代,大汉九成九的士人,其实并没有选择学派的权力,而是逮到什么书就学什么。若西安侯利用他雄厚财力,以及麾下卢九舌等经商的网络人脉,将左传散播天下,对公羊、榖梁来说,这简直是降维打击。

    到时候,天下将尽师左传,刘询想阻止,就只能和任弘撕破脸,或者学秦始皇帝焚书了,他努力维持的圣君形象,也就要崩塌了。

    这不是以臣逼君么?

    刘询有些摸不透,西安侯如此聪慧之人,背逆自己的规划,到底意欲何为?总不能是真有野心吧?

    “看来是时候,与西安侯开诚布公谈一谈了。”

    刘询收起了魏相的奏疏,金安上正趋行来禀报:“陛下,西安侯已出了尚冠里,将抵达东阙苍龙门。”

    皇帝忽然问了金安上两个问题:“今日谁人在未央宫内值殿?”

    金安上一个激灵,寒毛直竖,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在建章宫背摔霍家女婿任胜的那一夜!那时候陪天子角抵的郎卫们,如今可都在未央宫中任职呢!

    他按捺住心中的恐惧与话语的颤抖,垂首道:“是郎中令张延寿。”

    刘询没有再说话,而是想了很久很久,不知是在考虑什么。

    他最后笑道:“让在北阙的龙舒侯过来,朕与西安侯相谈时,龙舒侯在殿外等着罢,有韩飞龙在,西安侯舒心,朕也放心!”

    ……

    进未央宫的路,任弘走过无数回,今日这距离,却显得格外的长。

    在公车司马门下了车后,步行入内,任弘甚至在不知不觉间,学着当年的大将军霍光,用脚步丈量起未央宫来,慢慢数着自己的步数。

    “八百,八百零一。”

    数到九百步时,他踏上了宣室殿的阶梯,又过了百步,阶梯尽头,身披明光铠,高大如一座山的未央卫尉在等着他,拱手道:“骠骑将军。”

    老韩年已五十,酒量不减当年,但鬓角的头发却斑白了,有些老态。

    本该在北阙的未央卫尉跑到这直殿,任弘能第一时间得到皇帝释放的信号。

    韩敢当还站在这,有很多意味:朕还信任你。

    特地让韩敢当来此,也有一丝告诫:悠着点,朕已经有点看不懂你了。

    才到宣室殿门口,刘询新的命令传出:“使骠骑将军剑履入殿!”

    这究竟是信任的优待,还是不信任的故意为之呢?反正任弘知道,上一个剑履上朝的霍光,其家族已经凉透了。

    任弘也够光棍,拍了拍空空如也的腰间,让人转告天子:“今日并非常朝,臣忘了带剑。”

    那就只剩下鞋履了,又推辞三次后,他最终还是脱了履入内。

    任弘知道,自己在玩一个非常危险的游戏,也知道今天这一关,他必须过。

    今天他和刘询的对话,不仅将决定左传的胜负。

    决定自己的后半生,决定大汉的未来,甚至会影响世界历史进程。

    宣室殿附近的树木蝉鸣阵阵,脚下的地板却很凉,每日都要被宫婢勤奋清洗,还刚涂上蜡,有些滑。

    宫室的门在背后缓缓合上,此间除了一身常服戴刘氏冠稳坐中央的天子刘询,再无他人,斩白蛇宝剑悬在刘询的背后,自从霍氏灭,任弘归还此剑后,就不再授予他人,只置于此。

    刘询手里拿着一本《春秋左传正义》,抬起头时,看着趋行而入的任弘,露出了笑,还说了一句看似亲近体己的话。

    “道远,地上滑,走稳些!”

    ……

    ps:第二章在0点前。

第526章 老子

    “朕昨夜彻读西安侯所著《春秋左传正义》,获益良多啊,此书果然博大精深,石渠阁中辩论只见一其一角,连皇太子都连连称赞。“

    刘询与任弘相对而坐,像极了十多年前,他初继位,而任弘将赶赴西域做都护,二人的那次谈话,任弘的那封锦囊,其中有诸多妙计,帮刘询坐稳了帝位,让他至今难忘。

    可现在,刘询满脑子想的,都是应如何让任弘主动放弃左传立为官学,并探出其心中所想,了解他究竟想做什么?

    任弘倒是开门见山:“臣及冠后方学五经,然受益良多,略有所得,不想竟能著书立说,如此粗浅之学,唯望能为陛下所用,对了,臣今日入宫,还有一物要献上。“

    金安上先前已经为西安侯捏了一把汗,此刻捧着那物过来给皇帝过目,却是一块木板。

    却是纹质细密坚实的木材,看颜色质地应该是枣木,木板上一面用刀一笔一笔雕刻成许多阳文,每个字的笔划突出在板上,就像大汉朝从官吏到个人,几乎人人在用的印章一般。

    这却是任弘前年便募了天下各处知名印工数十人,在西安侯国鼓捣出来的雕版印刷术——此事较为机密,知者不多,不然有些人说不定会弹劾任弘“私刻帝玺”呢!

    “和印章一样,刷了油墨,便可在纸上印出一篇文章来,其速十倍于手抄,且只要将雕版检查周全,便不会有错漏出现,所印每篇如出一辙。”

    大汉朝是律令国家,颁布律法最麻烦的地方,就在于每一篇都要手抄,错字是不可避免的,而汉字又如此神奇,一字之差足以影响意思和量刑,所以每年各郡都要派人来御史府开会,核对律令。

    而有了雕版印刷后,自是方便不少,任弘讲述了雕版的原理,还不止是律令,天子的诏书,历法等,都是需要传于天下十三州三都护一百多郡数百个县,几千个乡邑的,雕版自能大显身手。

    “自此之后,汉家之制诏、律令、农书、历法,皆将班于天下矣!”

    “难怪卿所撰《正义》数十本亦如出一人之手。”刘询了然,他已经猜到了是西安侯鼓捣的新技艺,今日方知竟是用了司空见惯的印章之技,但除了西安侯,谁又能想得到呢?

    想到这,刘询更加感慨,心中暗道:”昔日魏惠王与齐威王比较各自宝物,魏惠王说,他有夜明珠十枚,能照得十二乘车内外通明。然齐威王却举了他的四位贤臣。檀子守南城,则楚人不敢为寇,泗上十二诸侯皆来朝。盼子守高唐,则赵人不敢东渔于河。黔夫守徐州,则燕人祭北门,赵人祭西门,徙而从者七千余家。种首备盗贼,则道不拾遗。此四臣者,将照千里,岂特十二乘哉!“

    “而西安侯亦如朕之宝,朕之太白星,悬于空中,能照万里!“

    这也是刘询无奈的地方,西安侯的光太耀眼,若是不压着他暗淡些,这大汉朝,就是二日同辉了。

    而左传等,便是任弘隐于天幕后,也在散发的光芒,这让刘询唯恐自己落下后,他会立刻成为新的太阳。

    不过话虽如此,在任弘直接献上雕版之术后,刘询心里舒服了一点。

    看来任弘确实没有藏私之意,只是先露一手,让刘询明白:“臣有能耐让《左传》传于天下,大兴于民间,但臣终究还是将做此事的权力,交到陛下手中!”

    毕竟是多年的老朋友,他们既合作又斗争,很多事不必开口说,通过细节和小动作,便能明白对方的打算。

    既然任弘退了一步,刘询也投桃报李,继续方才的话题:”昨夜石渠阁论春秋三传异同后,皇太子独喜《左传》,太子太傅忠节正侯已逝,太子独有授《论语》《孝经》之少傅,朕欲聘西安侯为皇太子师,何如?“

    他希望君臣相宜,像高皇帝和留侯一样,善始善终,所以刘询希望任弘能接下这个差事,回到自己规划的那条路上。

    在刘询的规划里,任弘可以做太子师,将《左传》教授给刘去疾,但此学说暂时不可立为官学。任弘还要完全交出雕版印刷,不可私印书籍,等二三十年后,刘询百年之后,太子成年继位,任弘也逝世了,左传方能大兴。

    刘询甚至能让任弘死后成圣,让他的地位堪比召公,任氏家族能和周朝的鲁国一般,与国同休!

    但让刘询失望的是,任弘竟拒绝了!

    倒是没有说什么才疏学浅之类的话,而是刘询没想到的借口。

    “陛下,能为皇太子师,臣自是求之不得,但臣怕是没时间了……”

    西安侯得了恶疾性命不久于人世了?刘询且喜且悲,皱眉道:

    “卿此言何意?“

    “十六年前,元凤三年(公元前77年)时,臣还在悬泉置做小吏时,听人说起傅公事迹,便投笔于地,发了一句豪言。“

    “大丈夫无它志略,犹当效博望侯、傅公,通绝域,立大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砚间乎?”

    刘询知道这句话,而任弘还真实现了当年吹过的牛。

    “时至今日,臣已封两万户,奉陛下诏灭匈奴,位大司马骠骑将军,此布衣之极,于弘足矣。”

    任弘避席而拜,发自肺腑说道:“然臣终究未能尽通绝域,如今海西大秦国锐意东征,尽并海西诸国,又屠本都、条支为郡县,兵临安息。“

    “臣唯恐他日此国终为大汉之患,愿效博望侯之事,为大汉持节使于安息,说安息王,合纵葱岭以西诸邦,共同抵御大秦,弥外患于四夷,而大汉省兵革之费,无黎民之灾。“

    刘询一愣,摇头道:“出使安息,与安息王盟,一中郎将足矣,需要朕的大司马骠骑将军亲自去?杀鸡焉用牛刀?“

    任弘垂首:“还得探听大秦虚实,臣恐一般使者不能行此重任,陛下岂不闻?殷之兴也,伊挚在夏;周之兴也,吕牙在殷。”

    刘询曾经不吝以最好的最坏的可能,设想过任弘的打算。

    却万万没料到,他会选这条路。

    是以退为进么?但又不太像,如此一来近年诸多事也说得通了:西安侯是忙着跑路,所以才急不可耐地要尽快让左传位列官学。

    而且以刘询对任弘的了解,这恐怕不是简单的出使,而是一去不返。

    刘询觉得这很荒谬,海西大秦国之事,他本来就是当异域故事听的,就算天下百姓都信以为真,皇帝和朝中的聪明人也不会不觉得,万里之外的大秦国能对大汉造成真正的威胁,这只是任弘离开的借口。

    “卿要走?”

    “卿要离开大汉?”

    刘询心中没来由愤怒起来。

    这是被辜负的感觉,比任弘想要做圣人,为汉制法更令他不快,身子前倾,声音低沉而带着一丝恼火,刘询已经许多年没有如此表露情绪了。

    “卿想做陶朱公,自与其私徒属乘舟浮海以行?终不反?“

    “那朕是可与同患,难与处安的越王勾践么?卿是怕朕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谁不怕呢?老刘家这方面可是有先例的,韩信死,萧何疑,孝文对付周勃,孝景逼死周亚夫,都历历在目,汉武帝能与卫霍相始终,也是卫青懂事,霍去病早逝,最后还来了一出巫蛊。

    刘询是念旧不假,对有旧的许氏、张家,以及丞相丙吉都十分厚待,连在郡邸狱中为他做乳母的两个女囚家人也一一找到,让他们富贵衣食无忧,而对张敞、韩敢当、辛庆忌等辈功臣,也是加以重用。

    但唯独任弘,他已经被一把被藏起来的弓了,至于要不要扒皮烹了,主动权掌握在刘询手中。

    他是任弘一手塑造的完美皇帝,聪明远识,制持万机,比汉文帝还厉害,从灭匈奴归来后,对功臣的安置和对佽飞军的拉拢便足见一二。

    但他也是视天下为私的独裁者。

    刘询现在念着旧情,可十年后呢?任弘说不准。

    任弘再拜:“陛下是一代圣君,自能与所有功臣君臣相宜,善始善终。”

    赵广汉被任弘、赵充国救下了没死,至于盖宽饶,那也不算啥功臣……

    “臣也不是范蠡。”

    任弘抬起头,用一句话化解了刘询这没来由的愤怒。

    “臣今日,便像当年一般,对陛下说一句实话罢。”

    “臣想要效仿留侯,想要效仿老子!”

    “如留侯一般,功成身退,像老子一样,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而去,乘青牛而西行,世人莫知其所终!这大概是臣,能想到最妙的始终了!“

    ……

    任弘已经告退,而刘询仍坐在宣室殿中,想着方才的话。

    ”老子周衰遂去,你又是为何而去?“

    “大汉极盛,陛下权衡万机,十三州部国泰民安,黎庶有产,一切都在向好,有臣无臣并无区别。”

    “陛下常说,臣是太白星,臣也愿做一颗流星,划过大汉天际,照耀一角,驱散戎狄匈奴。”

    “臣曾见到过霍将军如明月高悬,又曾于陛下这东皇之阳,六龙之侧辅佐同行,臣之幸也,此生足矣!”

    刘询没有答应下来,但心中却已如释重负,这应是任弘真正的打算,完全不像魏相揣测的那般险恶阴暗,甚至是能让君臣两全的办法,但代价却是任弘个人的牺牲。

    想到魏相的弹劾,刘询眼中闪过一丝恼怒,但这是不示人的密奏,除他之外无人知晓,而刘询还说了,要与所有功臣有始有终,魏相功劳不大,但亦不可贸然杀戮。

    “撤了魏相的职,让他去岭南做苍梧太守,陪陪在南海郡的赵广汉罢!“

    既然西安侯不负他。

    他自不会负了西安侯。

    就这样让西安侯飘然西去,太过慢待功臣,刘询还得好好想想如何操作,能让此事变成一桩佳话。

    “周之兴也,吕牙在殷……”

    刘询捋着须,笑道:“如吕尚封于海滨夷地一般的佳话。”

    ……

    但刘询不知道的是,任弘的话,依然和往常一样,半真半假。

    踱步离开未央宫,上了自家马车后,任弘摸了摸有点湿的后背,却又露出了笑。

    西出之后,究竟是旅游、出使还是大杀四方,就不受刘询控制了。

    在大汉,若不谋篡,下半辈子就只能做孙子,天天担惊受怕小心翼翼。

    可到了葱岭以西。

    我能做“老子”!

第527章 等价交换

    汉景帝时有晁错朝服衣冠而斩于东市,而天子要在石渠阁公布春秋三传优劣异同这天,也出现了类似的名场面。

    本该前去主持工作的太常魏相,也是穿着一身庄重的朝服来到东阙苍龙门,却被人拦下不让进宫。

    然后就是中书令弘恭踱步过来,肃着脸对魏相念了一份制书。却是天子认为魏相身为太常,掌宗庙礼仪,管理太学博士贤良,却未能持平对待五经博士,而孝惠庙供奉不及,太常有过,迁为苍梧太守!

    苍梧郡在交州,后世广西永州一带,是出了名的瘴疫之地,是实打实的左迁了,连王国左官都不如。魏相愣愣出神,本以为昨日递上去的奏疏能够一锤定音,不说让任弘倒台,至少能遏制左传列为官学,怎么今日天子惩罚的,却成了自己?

    这时候要参加石渠阁之会的博士贤良都跟在魏相后头,队伍末尾的博士弟子匡衡和褚少孙对视一眼,心中暗惊,其他人听闻奏疏义愤填膺,吵吵起来为魏太常鸣不平。

    “怎么。”弘恭知道这时候自己要替天子扮演怎样的角色,那一定是宦奸,遂皮笑肉不笑,扫视众人道。

    “诸生又要叩阙么?”

    上一次叩阙,乃是元霆元年时,结果是在京的贤良文学几被一扫而空,打包送去了西域,桓宽等人至今还没回来。

    众人面面相觑,萧望之几乎就要免冠而上了,虽是个文弱书生,但以他的刚烈性情,脾气上来后一头撞死在东阙也说不准,却被魏相拦了下来。

    魏相抬起头,看了高处一眼,却见未央卫尉韩敢当正在苍龙阙上冷冷看着诸生,南军的戈矛在朝阳下森森反光。

    他遂握着萧望之和梁丘贺的手,叹息道:“自古清不敌浊,但圣天子在上,绝不会被奸佞一直蒙蔽,诸君且留待有用之身。”

    说完这句话,魏相便任由弘恭让人解了自己的九卿之印,免冠,接了诏书和新的苍梧太守印,上了一辆轺车。天子竟是毫不客气,不但不见魏相,连家都不让他回,立刻就要去岭南赴任,说是太守,却如囚徒迁虏。

    萧望之和梁丘贺带着儒生们在车后跟了很久,直到慢慢看不清了身影,他们还得去石渠阁,只能含着泪看着魏相远去。

    魏相只感觉有些恍然,数十年宦海沉浮,他也习惯了,当年被霍光撤了河南太守职,还有河南郡数千人都水戍卒拦着大将军车驾希望能保下他。可今日长安路人却对这辆黯然南行的车熟视无睹,一切都发生得太快,魏相从前那些自保手段没法运作。

    他只是想不明白,自己分明看准了天子与任弘已有间隙,可为何奏疏上后,一夜之间,形势就逆转了?

    此时车乘路过尚冠里附近,正好有辆皁盖,朱两轓的公卿马车驾出,好巧不巧,却是西安侯的车乘!

    魏弱翁一下子激动起来,在轺车上赫然起身,负责监视的绣衣直指使者还以为他要跑,连忙上去拦着,将魏相拉住。

    任家的马车,就这样一点点靠近,又一点点驶过。

    在魏相想象中,任弘会掀开车帘,伸出头来嘲笑他一番,甚至用卑劣的脸嘴讥讽他道:“到了岭南,勿忘替我问候赵子都(赵广汉)一声!”

    而魏相会秉承清流的傲然,以屈原放逐的姿态,自诩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不曾想信而见疑,忠而被谤。可哪怕放逐岭南,却终究不愿与浊泥同流而污。

    但没有,西安侯的马车连帘子都未曾动一下,车轮滚动驶向未央宫,只与颓然离京的魏相擦肩而过!

    ……

    魏相被逐当日,石渠阁中,再度带着皇太子驾临的天子刘询,也公布了前几日石渠阁论五经异同的结果。

    昨日还被魏相鼓舞,以为己方必胜的梁丘贺、萧望之等人翘首以盼,他们还留存着一丝希望,但随着诏书一点点宣读,众人的心沉了下去。

    博士员中《诗》增立解延年《毛诗》,这让先前在三家诗围殴下自以为惨败的解延年大喜过望。

    《书》则增立孔氏古文尚书,孔子的十二世孙孔卬为博士,往后公羊再对着孔子事迹胡说八道时,就有人来反驳了,天子也希望勿要将孔子神化。

    当念到春秋时,任弘神色轻松,萧望之等却紧张得快抽筋了。

    最终结果,《春秋》保留公羊传,增立“左传”,刘更生以年方十七,列为左传博士。

    至于榖梁,仍然可以留在京师授业,但“暂不立为博士”。

    加上原来的齐、鲁、韩三家诗,公羊传,欧阳《尚书》,后氏《礼》,田氏《易》,遂为石渠阁天安十博士。

    最终结果今文惨败,古文大胜,榖梁成了场上最大输家,萧望之等人黯然丧气,这是继魏相远迁岭南后,他们的今日遭到的第二轮打击,但这是天子圣裁,榖梁众人只能碎了牙和血往肚子里吞,那两日辩论里,在场面上,他们联合公羊以十二名老儒刁难刘更生一孺子,竟还不能占据上风,自无处喊冤。

    天子也不管榖梁众人心若死灰,带着皇太子很快离开了。

    贡禹虽然保住了公羊传,可听闻魏相离京,兔死狐悲,也不高兴弹冠了,往后公羊只是天子留着制衡左传的工具罢了,他们已经摒弃了董子坚持的许多东西,靠着“权变”才能生存下去,贡禹只朝萧望之等人长作揖,希望他们能勉之,再接再厉。

    但榖梁弟子中,已经有人看着对面大胜后傲然昂首而出的左传一派,琢磨着如何改换门庭了。

    与垂头丧气的萧望之等人不同,任弘却是红光满面,对这结果并不意外。

    “在搞定皇帝后,这里的球证,主办,裁判,协办都是我的人,你们拿什么和我斗?”

    ……

    石渠阁之会决定的不止是几个博士位置,还敲定了太学改制。

    除了传统的五经教学外,还要完全恢复古代辟雍的礼、乐、射、御、书、数六艺,此外又增加律、史两门课程,太学弟子从百余人,扩招至两百人。

    除了刘更生成了史上最年轻的博士外,左传一派的胜利的全方面的,天子稍后又下诏,太子太傅暂缺,只以骠骑将军任弘加太子太师新衔,而刘更生为“太子舍人”。

    所谓舍人就是伴读,但因为与皇太子同起居,又起着师长的作用,晁错就是汉景帝做太子时的舍人,虽然最后被刘启咔嚓了,但晁错的理念与学识,确实影响了汉景帝一生。

    这样一来,左传一脉野鸡变凤凰,彻底坐稳官学之首的地位,再不济也能像公羊传那样,影响帝国政治、思想数十年了。

    众人皆喜,唯独京兆尹张敞若有所思,他也曾对任弘近来所作所为看不太懂,一些事甚至是公然忤逆皇帝,张敞为任弘捏了把汗,可为何事情反转来得如此突然,天子连扶持榖梁制衡左传都免了,忽然又对任弘百依百顺呢?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用郑伯克段的手腕,在他们得意忘形的时候一网打尽?这个想法让张敞毛骨悚然,但仔细琢磨后,又不太像。

    于是众人在西安侯府饮宴庆贺时,张敞在任弘起身更衣时追了上去,道出了自己的疑惑。

    他反复思索,一定与骠骑将军昨日入宫面见天子,二人的相谈有关,任弘究竟做了什么,使得局势倒悬。

    任弘只对张敞说了一段意味深长的话。

    “人无牺牲,便什么都得不到,为了得到什么,就需要付出同等的代价。”

    任弘拍着张敞的肩笑道:“这就是等价交换。”

    言罢就更衣去了,只留下张敞原地愣愣出神,西安侯付出了什么呢?反正不可能是色相。

    但于任弘而言,选择西出,也不能说是牺牲吧,这也是他从做安西都护那时候起,就在谋划的退路,狡兔三窟嘛。而从得知苏武逝世后,任弘就在思考生与死的问题,想象自己的下半生该怎么过了,如今算是定下来了。

    他可以做一匹在厩里跟萝卜一样越来越胖的肥马,虽衣以文绣,置之华屋之下,席以露庆,食以枣脯,最终可能会老死于枥槽。

    任弘不是一个能在一个地方定下心来的人,五年优哉游哉,生活就像肚子上增加的赘肉,让他有些倦了,而朝堂里的勾心斗角,也让人有些累了。

    回想起来,此生最快活的时光,还是在西域和袍泽们纵横驰骋,毫无顾忌,西域诸王都俯首帖耳的时候。

    亦或是……换个活法?

    世界第一家族企业大汉朝二把手。

    年纪三十有四,年薪上千万,功成名就。

    此时辞职单飞创业,晚么?

    时至今日,任弘绝不欠大汉什么,身为华夏之裔,该尽的义务已了,非要他带着大汉跑步进入**也不可能,他呀,就是个啥都懂,啥都不精的文科生而已。

    至于应得的权利富贵,就留给子孙一脉去享受吧。

    他不会就此止步,他还有自己想做的事。

    回想十多年前,任弘干过一件极其疯狂的事:翻越天山去乌孙求救兵,一人灭一国!那是他前半生功勋成就的开端,不但挣了富贵,还附赠一个老婆。

    而现在,站在三十四岁的门槛,他打算做一件更加疯狂的事,为自己的后半生立一个看似遥不可及的目标。

    更衣出来,任弘抬头看着天际,似真有一颗流星一闪而过,从东向西,遂笑道:

    “说好了要继往圣之绝学,人类的往圣,可不止是东方的诸子百家啊。”

    在遥远的西方,地中海之畔,黄沙的尽头,有一座以世界征服者名字命名的城市。那里有两河、埃及、希腊,整个西方世界千年文明的精髓和遗存。十余年后,却会因另一位征服者发动的战争,而被毁灭大半。

    葱岭以西的另一半世界,征服者如过江之鲫,帝国你去我来,他们都不足为奇,其兴也勃其亡也忽,真正能维系千年历久弥新的东西,还是“文明”吧。

    “便去取了那西方的’他山之石‘吧,用来攻东方文明之玉,让它臻于完美吧!”

    想到这,任弘晒然,跺了跺脚下的这片他爱得深沉的土地:“你看,就算决定要离开,你还是忘不了她!”

    ……

    石渠阁之会已罢,一切看上去皆大欢喜,而就在天子和任弘都在等待那个契机时,先前奉天子之命,前往大汉西至碎叶城立铜柱并斋祭的冯奉世却回来了,还带来了一个“坏消息”。

    “康居王死,其婿匈奴郅支单于反客为主,联手乌就屠,据康居冬都,号令诸部。又驱康居兵击乌孙,深入至碎叶城畔,杀略民人,驱畜产,还推倒了臣奉陛下之命,立在大汉西极的白虎铜柱!”

    ……

    ps:第二章在0点前,明天开始补更。

    推荐一本三国小说《汉室可兴》,感兴趣的可以去康康。

第528章 大吉大利

    “夷狄畏服大种,其天性也。”

    以光禄大夫身份西行的冯奉世讲述发生在西方的事:“孝昭设都护府之前,西域本属于匈奴,单于使者通行各国无阻。五年前,匈奴郅支单于击破坚昆、呼揭携数千众西遁,为康居王所纳。老康居王一直怀疑大汉欲支持乌孙吞并康居,故先接纳乌就屠,又嫁女与郅支,想要借郅支之名招纳匈奴余部,为其守护东界。”

    “但不成想,郅支狼子野心,乘着老康居王逝世,联合乌就屠,推举康居副王抱阗为康居王,抱阗为报答郅支,竟反臣于郅支之下。”

    任弘听后思索,这郅支倒也神奇,和历史上一样,跑到葱岭以西干出了一番事业啊。只可惜早了二十多年,陈汤只怕还是个小少年,但甘延寿已封侯多年,如今外放做了张掖太守。

    冯奉世继续说道:“如此一来,郅支威名远闻,常侵陵乌孙、奄蔡,又遣使责粟特、大宛诸国岁遗,不敢不予。其骑从常出没于葱岭以西干道,劫掠商队,今年以来,粟特、安息、月氏商贾屡屡遭劫,丝绸、宝货尽为郅支所得。”

    他讲述了事情的紧迫性:“如坐视不管,郅支将统合康居,东夺乌孙,北击奄蔡,西取安息,南排月氏、山离乌弋,大汉才灭一匈奴,西方又将再起一匈奴。且其人剽悍,好战伐,数取胜而心傲然,又念着其父悬首北阙之仇,一心与汉为敌,困辱使者,不肯奉诏投降,必为西域、北庭大患。”

    听到这,任弘很想吐槽,冯奉世到底是文官使者,不是将军校尉,也太看不起安息(帕提亚)了吧。

    对不起,张骞从来没说过安息兵弱,弱的是大夏希腊人。汉武帝时代,安息给汉使的印象,是能发两万骑兵在木鹿绿洲迎接使者,是阿契美尼亚王朝时就打造的交通网。是安息广袤数千里,最为大国,商贾发达,有货币、文字,这是汉使眼中文明国度的标志。

    在这之后,安息确实陷入了数十年的内乱,但先前文忠出使安息时,发现其国内已经稳定。安息乃是公元前后世界四大帝国之一,能和罗马掰腕子的,战术和现在汉军差不多,轻骑兵、重骑兵配合的战术玩得炉火纯青,也就差了马镫和高桥马鞍而已。郅支若敢去碰安息,可没有后世白匈奴侵扰萨珊波斯那么容易,怕是要被打出狗脑子。

    这可是任弘西去,都暂时不想碰的硬骨头。

    除了对安息不够了解外,冯奉世其他见解还是中肯的,他稽首请命道:“陛下,郅支单于自以大国,威名尊重,又乘胜骄,曾为了威,杀康居人数百,或支解投都赖水中,又发民为匈奴服役,康居诸部多有怨言。”

    “此外,安息与粟特人五小国恨郅支阻断丝路,大宛不愿交付郅支索取的巨额税款,月氏又与匈奴人世仇,乌孙解忧太后更厌恶郅支,请臣转告陛下,若大汉出兵,乌孙愿倾国之兵助之。”

    任弘知道解忧说的是真话,但乌孙举国相助的效果,从五年前的战果看,其实也就一般。郅支冒犯碎叶川,虽然打不下瑶光领地碎叶城,但乌孙人居然不敢深追,乌孙确实只能欺负欺负西域城郭。

    总之,现在葱岭以西的外交形势上一片大好,汉军若能击郅支,绝对是得道多助,故冯奉世以为,此时出兵,千载之功可一朝而成也。

    但今日是大朝会,按照刘询异论相搅的习惯,跟过去无数次一样,有人主战,就有人反对。

    “陛下,臣望之不敢隐忠避死,有谏言!”

    萧望之是带着即便天子暴怒将他一起贬斥岭南也无所畏惧的心情出列的,榖梁的失败,魏相的左迁,让这群自诩清流的儒臣有了一种悲愤之心。

    “臣听闻,孝武皇帝时,使者姚定汉等言宛兵弱,诚以汉兵不过三千人,强弩射之,即尽虏破宛矣。”

    “然李广利为贰师将军,发属国六千骑,及郡国恶少年数万人,以往伐宛,才至大宛属邦郁成,竟为郁成大破之。引兵而还。往来二岁。还至敦煌,士不过什一二。”

    “第二次伐宛,益发恶少年及边骑,岁馀而出敦煌者六万人,负私从者不与,牛十万,马三万馀匹,驴骡橐它以万数。多赍粮,兵弩甚设,天下骚动,然所失多于所得,士卒物故者众。”

    “一如故《金布令甲》曰:‘边郡数被兵,离饥寒,夭绝天年,父子相失,令天下共给其费’,固为军旅卒暴之事也。征宛之后,大汉奸邪横暴,群盗并起,至攻城邑,杀郡守,充满山谷,吏不能禁,几有土崩之势。“

    “今日康居绝远,甚于大宛,臣唯恐重蹈太初、天汉覆辙也!”

    “萧大夫此言大谬。”

    京兆尹张敞站出来与他对线:“此一时彼一时,太初、天汉时,天下疲敝,赵破奴等败于匈奴,大汉是两线作战。而如今匈奴绝灭,北边无警,天下安定。“

    “当时西域不属于汉,而今南北两道贯通,城郭诸邦俯首帖耳,为汉诸侯,可供衣食。昔时义阳桓侯为都护时,曾援赤谷;骠骑将军为都护时,曾击乌就屠,至夷播海,未见有兵革巨费,百姓之疲。”

    “如今郅支、康居乃边境小患,陛下只需遣一校尉率数千众西出,合城郭兵,发西域北庭屯田吏士,驱从乌孙众兵,足以击破郅支,萧大夫何必如此夸大!誉敌恐众?”

    萧望之还欲辩驳,却被刘询不耐烦地呵止了。

    “铜柱上写着什么?”

    刘询扫视群臣:“诸卿可还记得,朕令使者立于大汉四至的铜柱上,铭了何字?”

    因为郅支打的是自家老婆领地,任弘是利益相关,所以他自己不发声,只让张敞等代言。此刻却也高声应道:“禀陛下,臣奉命于日南郡所立朱雀柱铭文曰,铜柱倾,南蛮尽!”

    大司马车骑将军赵充国应声道:“玄武柱铭文曰,铜柱折,丁零灭!”

    “苍龙柱铭文曰,铜柱倒,貊秽屠!”

    冯奉世接上了最后一个:“白虎柱铭文曰,铜柱损,康居亡!”

    刘询颔首:“这是朕制诏所书,天子无戏言,天子言,则史书之,工诵之,士称之。如今白虎柱被郅支与康居人推倒了,当如何?”

    “当灭康居。”东侧以老丞相丙吉为首,头戴进贤冠的黑衣文官如此响应。

    “当斩郅支!”西侧以大司马骠骑将军任弘、大司马车骑将军赵充国为首,戴武弁大冠的武官们如此叫嚣。

    “北阙挂过一个匈奴大单于的头颅。”

    刘询颔首:“还能挂第二枚,第三枚,直到所有匈奴人都臣服于汉,臣服于被他们称之为‘天单于’的汉家天子!”

    主战之声充斥朝堂,萧望之绝望地跪在地上,而就在这时候,却又有人站了出来。

    “陛下,太初元年时,而关东蝗大起,蜚西至敦煌,故贰师出征不吉。”

    “如今颍川郡亦有蝗灾,臣以周易卜占之,出兵为凶!”

    萧望之诧异地回过头,却见是他的同僚,太中大夫、易经博士梁丘贺,梁丘贺大概也是受了魏相见黜刺激,今日也豁出去了。

    梁丘贺此言一出,群臣里,只是跟着主战派附和的那些人顿时缄默,因为梁丘贺确实不负《易》学博士身份,简直是朝中的神算子。

    早先提前半年算出霍光将死,霍氏将没落就不说了,最神奇的是任弘等出征匈奴时,天子刘询打算去甘泉宫等待消息,路过平陵,打算去祭祀祈祷一番,可临行之前,先导的仪仗队中发生了一件怪事,一根旗杆上的矛头突然折断,掉落在泥地上,并且指向刘询的车驾,让队列中的马匹受到惊吓,引起一阵混乱。

    事情太蹊跷,刘询召来梁丘贺,让他占卜吉凶。梁丘贺占卜之后,给出的结论简洁而明确,只有五个字:“有兵谋,不吉。”

    当时,刘询立刻取消了预定的行程,派人赶到平陵“徘徊庙”中,仔细搜查,还真查到了一个刺客!

    此前霍氏败灭,作为同党的任宣带着射声营谋反,最终自杀。但任宣死后,他的儿子任章逃亡在外,欲为父报仇,听说天子车驾准备到孝昭庙中献祭,便穿上一身黑衣,趁着夜色提前潜入庙中,混杂在守卫们中间,手拿一柄利戟站在庙门外,只等皇帝一到,便突然行刺。

    此事导致天子又将宿卫清洗了一通,同时更加信任梁丘贺。

    而朝野也一致认为,梁丘贺算得很准,他轻易不占卜,而每占则**不离十。

    就在这时候,殿堂末尾却响起了质疑之声。

    “陛下,梁大夫亦不是每算必中,本始四年夏四月壬寅,郡国四十九地震,梁大夫所在的东海郡诸城便几为地震所毁,然梁大夫亦不曾料到。”

    众人回首,却见居然是一直低调的大司农丞耿寿昌,这是一位平日里缄默少言的巴郡人,自从被任弘做大司农时提拔入朝后,除了主持常平仓工作外,就是沉溺于算数与天文中,还和天官吵过架,力主浑天说。

    这六年间,西安侯几乎将他那可怜的数学知识倾囊相授,而耿寿昌补全的《九章算术》,也成了太学生与大司农官吏们必学的教材。

    天子听任弘说耿寿昌数术了得,还让他进宫教太子学数。

    过去每逢朝会,耿寿昌都像梦游似的随便站一站,一散朝就脚步匆忙离开,他家里还有一大堆公式要回去算呢!

    今日为何忽然出面了,还与梁丘贺唱了反调:“此番出兵,必将大吉,大胜!”

    群臣诧异,没听说耿寿昌擅长占卜啊,这方面无人敢质疑梁丘贺的权威,他究竟有何凭籍?

    面对梁丘贺的反唇相讥和质疑,耿寿昌跟没听见一样,他说道:“臣有证据。”

    耿寿昌指着承明殿之外的天空,言之凿凿地说道:“半个月后,七月下旬,将有百年不遇之祥瑞天象出现。”

    是何祥瑞天象?连旁听的天官、史官们都忍不住跳起来,他们怎么不知道?

    耿寿昌看了一眼任弘,深吸一口气,爆出了这个他通过改造过的“浑天仪”和长达数年手动计算,算出的大新闻。

    “岁星、荧惑星、填星、辰星还有太白星!”

    “五星将聚于东井,连珠成串!”

    ……

    ps:公元前61年,确实有五星连珠天象出现,这件事还被记载绣到了尼雅遗迹出土的文物上。

第529章 五星出东方

    “稚圭这真的好么?吾等可是太学弟子,此举太过失礼,若被发觉……”

    太常寺中,褚少孙有些紧张,看着左右生怕被人发现。

    而匡衡则已经搬着梯子,往他们居住屋舍的房顶上爬了,还回头笑道:“魏弱翁已左迁岭南,太常缺位,谁来管吾等?”

    更何况,比起他少时凿壁偷光,爬上屋顶看星星算什么罪过。

    等褚少孙也半推半就地被匡衡拉上去后,二人小心翼翼地踩着黑漆漆的瓦片,在屋顶中脊上坐了下来。匡衡指着左右的太学生宿舍对忐忑的褚少孙笑道:“看,悄悄趴在屋顶上的也不乏其人。”

    褚少孙一看果然,年轻人们爬屋顶希望能看得清楚些,各处院子、空地里也多有博士和博士弟子,对着渐渐变黑的天际指指点点。

    按照那耿寿昌预测,五星将于近日聚集,他们每天都要来看看这百年不遇的盛况。

    这一幕真像极了童年之时,闷热的夏夜里,孩童们也经常望着璀璨的星空瞪大眼睛,甚至会有人尝试数数星星,最终却数得睡着过去。

    只有极少数人,才能在长大后,得以知晓这神秘星河的运行规律。

    “何谓五星?”褚少孙便是其中之一,他钟情于史学,而史官的一大职责,便是记录日月星辰的运行,对此自然比匡衡要了解。

    褚少孙指着天上,一一找出了那几颗时刻在运动的星星。

    “东方木也,其帝太皞,其佐句芒,执规而治春,其神为岁星,其兽苍龙,其音角,其日甲乙。”

    “南方火也,其帝炎帝,其佐朱明,执衡而治夏,其神为荧惑,其兽朱鸟,其音徵,其日丙丁。”

    “中央土也,其帝黄帝,其佐后土,执绳而治四方,其神为镇星,其兽黄龙,其音宫,其日戊己。”

    这也只有三颗啊,褚少孙笑道:“辰星、太白星出的较晚,得黎明时分才会出现。”

    “北方水也,其帝颛顼,其佐玄冥,执权而治冬,其神为辰星,其兽玄武,其音羽,其日壬癸。”

    “西方金也,其帝少皞,其佐蓐收,执矩而治秋,其神为太白,其兽为白虎,其音商,其日庚辛。”

    这便是五星,早在殷周春秋,每日仰望星空的天官和巫祝们早就发现了这五颗行星的独特,故特别点出来,与五行相对。

    然而天地回转,日月流逝,五星难以聚合,它们当真能如耿寿昌所言,近日合聚于东井么?

    ……

    耿寿昌预测时间的第一天,五星并未汇集。

    到了第二天入夜后,在未央宫石渠阁顶上,也有一群人在眺望星河,却是萧望之、贡禹等辈。

    梁丘贺数日来更是泡在石渠阁中,与天官、太史们在浩如大海的馆藏中查阅过往记载,努力用算筹计算五星运行轨迹,忙到不食不眠的程度。

    “如何?”

    梁丘贺上到阁顶时,萧望之十分关切,梁丘贺却只是摇头:“与我所算全然不同。”

    汉人的天文知识较古时有很大进步,当初汉武帝将太史令司马迁、治历邓平、方士唐都、巴郡落下闳等天下对天文星象最为了解的二十余名专家聚集,制定历法,最终选了邓平的历为《太初历》。

    一切都以天文观测为依据:太初历以太阴十二年运行二十八星宿一周,这也是十二地支的由来。而岁星一天运行十二分之一度,这是十二时辰的由来。每十二年环绕一周天,得出一年运行三百六十五又四分之一度,这是一年为什么是365天的原因。为了弥补误差,又有了闰月。

    梁丘贺虽是神棍,但作为带预言家,也要有点天文知识功底才能吃这饭碗。他已不会认为日食月食什么天狗吃月亮,甚至能通过与日月运行轨迹的计算——手动计算,准确预测日食月食会发生在哪一天,只是时辰上还没法精确。

    但因为公羊传天人感应之说占据了主流,天官和儒生们还是非要把这说成是灾异,用来吓唬皇帝和世人。

    在古代,科学还是神学,其实只差毫厘。

    而对五星的研究预测也早有人在做,梁丘贺手头还有一本叫《五星占》的书,乃是汉文帝时人所撰,据说作者是贾谊,以五星行度的异常和云气星慧的变化来占卜吉凶。

    它用整幅丝帛抄写而成,约有八千余字字,前半部为《五星占》占文,后半部为五星行度表,根据观测到的景象,用列表的形式记录了从秦始皇元年(公元前246年)到汉文帝三年(公元前177年)70年间金木水火土的位置,以及这五颗行星在一个会合周期的动态。比如金星为五出,为日八岁,而复与营室晨出东方,5个会合周期刚好等于8年。

    朝廷的天官接替了这一工作,他们记录的不止是五星,还序二十八宿、步五星日月,以纪吉凶之象,圣王所以参政也。

    可梁丘贺和天官、太史们利用五星占和过去的记录,来计算预测五星汇合时间点,却是十数年后,绝非今夜!

    萧望之闻言一喜:“或许是任弘指使耿寿昌妄言天象,欲为助力,因为吾等都知道,五星汇聚意味着什么。”

    单独一颗星,比如荧惑高升,乃是灾异,秦始皇时便有此天象,意味着兵灾天下大乱。而木星与土合,为内乱,饥,主勿用战,败。

    若诸星逆行,儒生肯定欢天喜地地将锅扣在任弘头顶,说他是“荧惑星”了。

    可五星同时汇聚,反而是大吉之兆!

    早些时候的记载不必多言,就说上一次出现五星出东方时的事罢,那是汉元年十月,汉高祖破武关,一路大胜,兵先诸侯至霸上,秦王子婴素车白马,系颈以组,封皇帝玺符节,降枳道旁!

    暴秦的灭亡,大汉的新生,都凝聚在这天象上了,故史书兴奋地记载:“汉之兴,五星聚于东井!”

    从那以后,五星出东方作为大汉开国祥瑞被确定下来:五星分天之中,积于东方,中国利;积于西方,外国用兵者利。

    倘若近期真的出现五星聚于东方,主战一派出兵就板上钉钉,儒生说再说灾异都没用了,萧望之和梁丘贺甚至可能因此而被贬黜,去岭南陪魏相。

    可若是反过来,耿寿昌错了,那他们或许能扭转形势!

    梁丘贺却没有萧望之这般自信,忧心忡忡,虽说五星见伏有时,所过行盈缩有度,只要知道其运行规律,就能算出五星汇合节点。但亲自参与后,他很清楚,要准确计算究竟有多困难。

    尤其是荧惑星,也就是火星有反逆行的情况,最难捉摸。

    梁丘贺说起一件事来:“元狩时,卫、霍北征,当时有天官为了讨好孝武,就说五星将于东方汇聚,此乃祥瑞之兆。结果天子等了整整半个月,五星依然散而不聚,大怒之下斩了天官。”

    从那以后,甚少有人敢妄言五星之事了,梁丘贺和天官们计算,出入也很大,几种结果偏差了几个月、几年。

    那耿寿昌究竟有何依仗,敢将五星汇聚的日子笃定在这几日内呢?

    ……

    预言的第二天,五星又鸽了。

    萧望之等人更喜,觉得任弘这次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第三天入夜时,未央宫中天官台上,耿寿昌却不慌不忙,他得以在此占据了一角,一边嘀嘀咕咕跟刘更生说着自己的依据,他近期在教刘更生天文。

    “太初历用的是邓平之说,而邓平是支持盖天说的。”

    “而吾先师落下公主浑天说,落下公传鲜于公(鲜于妄人),鲜于公又传与我。”

    “用盖天说算出来的五星周期虽已很精确,但仍有误差。”

    用任弘教的符号、小数点来代替汉字,耿寿昌算得太白星会合周期为583.9日,而《五星占》上则是584.4日。镇星会合周期为377日,耿寿昌测值378日。

    但天体运行,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整理五星的运行规律与数据,耗费了耿寿昌整整五年时间,工作之余进行了无数演算,幸好他乃天下第一善算之人,否则也没胆量敢补全北平文侯的《九章算术》。加上任弘提点了一些新的运算方法和公式,让耿寿昌得以事半功倍。

    还有一个好东西便是算盘,此物早在任弘让卢九舌帮他经营茶砖、香料买卖时便已做了出来,又于大司农府推行,最终为科学事业做了贡献。

    在共和国的困难年代,算盘能协助算出一部分原子弹数据。放在汉朝,交给耿寿昌这样的大能,也能算出行星运行轨道,至于任弘自己嘛……

    他可没耿寿昌这本事和毅力,就能算个粮草开销的钱。

    五年来,耿寿昌用黄道度量月行发现月行迟疾变化,发明“九道术”,以昼夜漏刻重新测定脚,用昏旦中星法测量冬至点位置。还对先师的“浑天仪”进行了改造,将这些年成果实体化,使人能一目了然,这庞大的仪式已经被搬进了未央宫。

    任弘还让耿寿昌给天子讲解了预测的原理——不过皇帝看上去没怎么听懂,非得任弘将耿寿昌满嘴复杂的术语,翻译成简单的科普才行。

    为了求保险,他们将时间界限扩大,定在七月下旬,下旬整整十日,今日已是第三天,耿寿昌又算了几遍,基本确定就在今夜了。

    可他仍有几分迟疑,曾对任弘道:“若是我算错了呢?岂不是坏了君侯大事?”

    任弘是知道今年会有五星连珠的,这件事太出名了,但却不知道日月,所以才需要耿寿昌,他当时只笑道:“我不信什么天意,不信什么灾异。”

    “但我相信你。”

    “相信‘科学’!”

    夜漏将尽,未央宫里的风有些凉,刘更生打起了哈欠,而耿寿昌始终未眠,他和长安城中无数人一样,在屋顶上,在阁楼顶,甚至如天子一般,在建章宫神明台上观星。

    众人目光始终盯着天际璀璨银河,盯着那几颗星。

    相较于其他人看星星看得眼花,耿寿昌是有优势的,西安侯这五年间试图在大汉烧制“玻璃”——不是春秋战国就有的中国本土铅钡玻璃,而是后世司空见惯的钠钙玻璃。

    但不知是原料还是工艺的问题,得出的只是半透明乳白色的晶体,虽可以当成奢侈品骗骗大汉的列侯土豪,但不符合任弘需求。这种对汉人来说全新的技术非一朝一夕就能成熟,西安侯等不得汉人工匠们慢慢摸索这门工艺,还是只能从安息转口托勒密埃及所制,品质最好的透明玻璃,通过丝绸之路大老远运进来,打磨成晶片。

    春秋时就有高超的水晶打磨和抛光技术,任弘还在宫里见过酷似后世玻璃杯的水晶杯呢。便以玻璃晶片制作望远镜,目镜为凹,物镜为凸,单筒竹制抽拉。能让人清晰看到百步外的东西,用来望星空也更清晰,号千里镜。

    两根送进宫里给皇帝和皇太子玩,剩下的就让耿寿昌等用来观星,往后等大汉玻璃工艺成熟,降低成本后,还能用于军事。

    际高而望,目不加明,所因便也,耿寿昌在的位置也不算高,有了千里镜,却好似站在千丈高楼,能清晰看到他观测了二十年的五星位置。

    最醒目的自然是荧惑火星,它呈淡红色,天官们平日里都紧张地盯着这调皮的家伙,一旦它跑到心宿去,天下就要出大事了。

    还有岁星(木星),相比于荧惑的调皮,岁星有规律多了,干支纪年就是以其运行而定。

    镇星(土星)也在附近,西安侯说,若是将千里镜倍数再精进些,就能看到镇星的星环,那一定是格外美丽的一幕。

    这三颗比较容易观测,但剩下的辰星与太白,却只能耐下性子等,只有日出或日落前夕才能看到,他们需要等待。

    在天际渐渐变成淡紫色,刘更生已经完全靠在墙角的席子上睡着,跪坐在千里镜前的耿寿昌终于等到了辰星,它确实和其他三星一样,出现在了东井!

    东井即井宿,二十八宿之一,因在玉井之东。东井者,秦分也,也是长安三辅的分野,故而在此观测效果最佳。

    “四星已聚,太白,只差太白了!”

    耿寿昌的千里镜在天际上寻找着,他生怕太白出现在其他位置。

    诗经有云:“东有启明,西有长庚”。这其实都是太白,太白星和辰星一样,只在傍晚和黎明出现,但与暗淡的辰星不同,当它出现时……

    整个天际所有星星,都将黯然失色,它是启明之星,也是夜空中最亮的那一颗!仅次于日月,故此星常被寓意上公将军之象也。

    随着夜漏一点点即将滴尽,在耿寿昌千里镜片中,太白星也在一点点地显现,如同一只眼睛缓缓睁开,最终完全显形,果然璀璨夺目!

    而其位置,就在东井的中央!

    “太白,已现!”

    刘更生是被耿寿昌高呼惊醒的,因为激动,老耿手里的千里镜差点摔了。

    “果如耿中丞所言,太白已出,五星齐聚矣!”

    太学宿舍屋顶上,已经在梦里梦到自己得了大富贵的匡衡也被褚少孙拼命推醒,揪着他的领子激动莫名。那些在屋顶上、在院子里连续等了好几日的太学弟子们惊呼连连,都在和旁边人确认这究竟算不算五星齐聚。

    今夜无月,在太白星璀璨的光芒下,石渠阁顶,梁丘贺与萧望之面色惨白,他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自汉兴后一百四十五年,五星再聚东井,如此祥瑞,这意味着儒吏的彻底失败,也意味着,战争的号角已经吹响,西征已不可避免。

    “五星皆从太白而聚乎一舍,其下之国,可以兵纵天下!”

    ……

    ps:《五星占》出土于马王堆汉墓。

    第二章在晚上,第三章在0点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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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0章 太白

    任弘家尚冠里的宅院,被他让工匠改造过,加了一个西域式的平顶小台,夏日时一家人能在上面纳凉,长安这种大城市,总会比乡下热一些。

    耿寿昌预言说五星将汇于东井,知道内幕的任弘更听其笃定说,日子就在今夜。作为当事人,任弘总是要看一看的,他家的几个孩子也将这当成了新鲜事,吵吵着要和父母一起熬夜观星。

    结果嘛……

    前半夜四个孩子闹闹腾腾,精力旺盛,到后半夜就萎了。大儿子任白卧在凉席上打呼噜,旁边的软垫上则睡着他的两个双胞胎弟弟。任弘让傅姆在旁边小心看着,又将凉被轻轻盖到他们身上,发现兄弟三人睡姿一模一样。

    而二女儿昭苏,也忍不住困倦,早就靠在她母亲的腿上入睡了,那地方任弘年轻时没少靠,很舒服,可今晚看来是轮不到他了。

    瑶光穿着清凉的红色襦裙,旁边是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在手上轻轻扇着,眼睛看着女儿与她极像的脸,帮她擦了擦口水,瑶光是比较偏心姑娘的。

    “妾少时也有这样的时候。”

    任弘回到她身边时,瑶光满眼都是回忆的色彩:“在夏都草原上,在伊列水边,或者是在热海之畔,妾年纪尚小,枕在母亲膝上,满口都是草地和花儿的清香。”

    “翻个身仰着时,除了看到母亲的下巴,还能瞧见满天星宿。”

    这就是少时世界的模样了,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谁小时候不是这样呢?不过任弘想到的是前世,巨大城市里灯光璀璨,是几乎看不到星星的,长安远不如一座小县城的灯火通明。

    “只是那时候妾不知道,原来每颗星星,都有这么多故事。”

    夫妻二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十几年下来,相处就像喝水那般寻常,激情消退,维系关系的就是亲情了。

    直到太白星在东井中渐渐浮现时,伴随着尚冠里中零星出现的惊呼声,任弘将手里的千里镜递给妻子,让她也看看这百年一遇的天象。

    “太白者,上公,大将军之象也。县官觉得那颗星预示了我,可能确实如此。”

    西方金也,其兽为白虎,可不就是在说他么,自己也有点信了。

    任弘只暗道:“往后,说不定我就是太白金星的原型呢!”

    耿寿昌的预言成真,任弘松了口气,既然大局已定,有些事,也该和家里人说明白了。

    “《诗》云,东有启明,西有长庚。有捄天毕,载施之行。”

    任弘帮瑶光调整千里镜的长短,说道:“启明和长庚,其实都是太白星的别称。这颗星星轨迹很独特,清晨时出现在东方,到了夜晚,就跑到了西方。”

    他停住了手,握着瑶光的手道:“我的宿命,或许也与这颗星一样,最终将归于西方,夫人可愿意随此星西去?”

    瑶光先是一愣,等放下千里镜后,却没有为难之色,笑道:“对妾来说,东方的大汉、长安是家。”

    “西方的乌孙也是家。”

    她轻轻抚着被父母打扰到,不耐烦地翻身的女儿:“已经很多年没见母亲了,她五年前得知匈奴残灭,就一直在信中念叨着说,想放下一切,回大汉来度过晚年,可终究还是放心不下乌孙,如今郅支侵凌碎叶,母亲就更难归还。”

    “便由你我西去为母亲排忧解难,换她归来罢。”任弘如是说。

    这也是一种等价交换吧,解忧公主已经离开大汉快四十年,凿空和开拓的使命,是时候交给下一代人来做了。

    五星聚于东井的天象已经惊动了更多的人,一传十十传百,任弘能看到,尚冠里各家阁楼上,都有人爬上来眺望。隔壁的杨恽杨老二还不顾体面爬上了屋顶,踩到一块瓦片差点摔下去。

    他看到任弘一家子后也不害臊,只是嘿然一笑,朝任弘作揖,大声恭喜他,似是看透了一切。

    行行行,大汉朝就你一个聪明人。

    任弘再抬头时,随着天色将明,原本夜空中最亮的太白开始渐渐暗淡,其余四星也跟着它一起,与天色融为一体,隐藏于太阳光辉中,即将结束这奇异天象。

    太白起,紫微落。

    东阳升,太白匿。

    但当太白星划过葱岭群山之巅,到了西方后,它就是另一枚太阳!

    ……

    而在建章宫中,皇帝一家子也在神明台上观星。

    神明台乃是汉武帝时所建,这台阁最独特的一点,就是顶端有一个巨大的铜柱仙人,身材和秦始皇帝的十二金人差不多大,双手高举铜承盘,以接甘露——当然,更多是接了鸟屎。

    除了天子一家在最高处外,台阁各层还有史官、天官、宦者、郎卫等,他们可不敢和皇太子刘去疾一样打瞌睡,都强打精神等待那一刻到来。

    当黎明前夕,随着太白星也渐渐显现,五星当真汇聚于东井时,跪坐成一排的史官颤抖着挥笔记录,这是自汉元年十月后,时隔145年再度出现的盛况。

    天官也激动地在图纸上画下这一幕,眯着老眼,仔细分辨五星,这是后世难得的观测数据。

    消息传开后,整个建章宫都欢呼阵阵,早就等待在廊桥上的西苑八校山呼万岁,其中不乏张大嘴打哈欠的,反正皇帝也看不到。

    而正将眼睛凑在千里镜前,想要记下这一幕的刘询,此刻也是激动万分。

    他小时候遭遇巫蛊,下邸狱,后来被养在掖庭。少时地位卑微,依靠于妻家、祖母的娘家鲁国史氏,虽号皇曾孙,却仅为庶民。

    这让刘询心中隐隐有中自卑感,努力想获得他人的承认。年少时喜好游侠,因为这是他唯一能获得成就的事。成婚后羡慕西安侯,也跃跃欲试想要参军立功,还想做“征西将军”亦是如此。

    阴差阳错地成了皇帝,但刘询地位并不稳固,这让他迫切希望得到天下人承认。

    除了表现得纯孝、贤德,欲为一代英主外,刘询还对祥瑞十分热衷,默许人宣扬自己年少时在长安狱中就有“天子气”。至于民间传书他青年时卧居数有光耀。每买汤饼,那店家生意就会忽然火爆,总之就是朝高皇帝的传说靠拢。

    亲政后,面对霍光执政那几年间发生的事,灾异归于霍氏、刘贺,祥瑞则归于自己。诸如本始元年五月,凤皇集胶东、千乘,四年五月,凤皇集北海安丘、淳于。这之后但凡出现甘露、神爵等,都要大肆宣扬,发布诏令庆祝,祭拜祖先宗庙,给民众赏赐,生怕别人不知道,就差改年号了。

    好在有了灭匈奴这个大功,足够他竟宁、天安两个年号,刘询的自信心也压倒了那自卑感。

    刘询并非是信奉《公羊春秋》中的微言大义,否则就不会黜公羊而用左传了。他是看中祥瑞带来的便利,古人说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但当大汉九成九的百姓都好这口,迷信祥瑞时,皇帝也会投其所好。

    董仲舒的“天人感应”之说,希望君主根据异象,对照《春秋公羊传》中的记载,来改正自己的错误。

    但刘询看似纳谏,实则难以忍受他人提出异议,且对事情有强烈的掌控欲,一直坚持将京畿兵权控制在自己手中。他在朝中扶持不同势力,异论相搅,在发觉任弘偏离自己的计划后,更曾感到不快,觉得任弘背叛了自己。

    可转折来得很快,任弘表明了心迹,主动牺牲自己,愿意离开大汉。又送了他一份大礼,过去十余年,所有真真假假的祥瑞加在一起,都比不上五星聚于东井!

    虽然任弘事先已让耿寿昌将改进过的浑天仪献给了皇帝,在那仪器上,地球真成了一个“鸡蛋黄”一般的大圆球,上刻画或镶嵌星宿、赤道、黄道、恒隐圈、恒显圈等。

    耿寿昌给刘询讲述了其中的自然原理,任弘还引用左传里的朴素唯物论,告诉天子:“天道远,人道迩。”五星汇合是正常的天象,朝廷用来宣扬让天下人乐呵乐呵可以,但当政者可得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别把自己也骗了。

    可就算刘询接受了这个事实,谁能拦着他将此当成一个好彩头呢?

    孝武皇帝元狩、太初时没等来的天象,却出现在了他的时代。

    汉之兴如此,汉之盛亦是如此,这是上天对自己统治的承认,这是大汉在自己手中实现伟大复兴的标志!

    你还说这不是巧合,还说这不是天意祥瑞?

    热泪盈眶之余,刘询已经决定了。

    “朕的下一个年号,就叫‘五星’!”

    任弘若是知道了一定无力吐槽,但毕竟历史上汉宣帝还有过“五凤”的年号,五星就改了个字,咋就不行了?

    放下千里镜,刘询走到神明台边,张开双臂,享受着百官群臣的赞颂,享受整个长安的欢呼!

    他同时也宣布了一件事。

    “今五星出东方,中国大利,戎狄大败。太白出高,用兵深入敢战者吉,弗敢战者凶!”

    赶在太阳升起前,刘询指着天际东井五星,有些破声地说道:“西征之事,无须再议!”

    “万岁!”

    “五星出东方,利中国!”

    声音响彻建章、未央,刘询心满意足,但却又反思道:“这五星之事,若西安侯如魏相说的那般,有异心,完全可以好好利用,可他却连同浑天仪一起献给了朕。”

    “西安侯对朕,确实是情真意切,毫无保留啊。”

    “可朕呢?又是如何对他的。”

    一念至此,刘询先前对任弘的怀疑、忌惮,都变成了深深的惭愧,只觉得自己欠着西安侯。

    他是个讲究旧情,喜欢报恩的皇帝,对张贺,对丙吉,对史氏,对许广汉皆如此。

    欠西安侯的那份恩情,又该如何还?仅仅再增加其食邑,对其子嗣的犒赏,是无法与尚冠里中相识的交情,与那份锦囊的份量对等的。

    没有多少日子了,如今还在东方的任启明,很快就要变成去往西方,可能再也不会归还的任长庚了。

    左思右想,刘询有了主意,对随他观星的许平君说道:

    “朕想请皇后与太皇太后,替朕做一件事!”

    ……

    ps:今五星出东方,中国大利,蛮夷大败。太白出高,用兵深入敢战者吉,弗敢战者凶!——《汉书赵充国传》汉宣帝原话。

    感兴趣的话可以看看《国家宝藏》第二季,有老艺术家蓝天野饰演赵充国。

    第三章在0点前。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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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阙介绍:
蓦然回首千年,汉家宫阙依旧!时值汉昭帝元凤三年,朝中权臣当道,外有匈奴未灭,丝路不绝如缕……卫霍虽没,但汉家儿郎的开拓精神,却永不止息,新的英雄,正呼之欲出!敦煌戈壁,名为悬泉置的驿站里,微末小吏任弘投笔怒喝曰:“大丈夫无它志略,犹当效张骞、傅介子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砚间乎?”书友群:567351610.汉阙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汉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汉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