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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月新番     汉阙txt下载     汉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531章 萝卜

    既然五星当真聚于东井,那这一战打还是不打,是吉是凶就再也没有讨论的必要了。

    而被天象打脸的人也尝到了灾异祥瑞反噬的苦果,太中大夫、博士梁丘贺以错算吉凶,誉敌诅军而被撤除了一切职务,撵回东海老家教书去了。

    曾经被天子寄予厚望,也将他当成一面镜子的萧望之亦不再被优容,这次再说什么“忧其末而忘其本者也,朝无争臣则不知过”也没用了,刘询除其为广陵国相,去广陵国跟刘胥大眼瞪小眼。

    这就有了当年董仲舒被孝武“重用”,撵去江都国做国相内味了。

    不提二人黯然离京,朝中“清流”三根顶梁柱统统垮塌,只说少了鸽派后,事情却没有任弘设想中那么顺利,因为鹰派们风闻天子决意西征解决郅支单于,便一窝蜂地请战。

    先有金城太守辛庆忌,他不惜自黑,说当年奉赵老将军之命,与苏通国前往匈奴右地,结果却放跑了郅支,如今应该由他去斩其首而归。

    云中太守奚充国也来奏疏,力陈当初在燕然山麓,为虏众所围,眼睁睁看着郅支击溃乌孙兵,今日愿为将前往,以雪前耻!

    张掖太守甘延寿、北地太守段会宗等人也不愿错过这热闹,纷纷请战,这群人开始比谁带兵更少的游戏,甘延寿说他一万人可平郅支,辛庆忌则夸口说只需要千人。

    还有安北都护赵汉儿的奏疏:“愿再斩一单于首,悬北阙。”

    甚至连已经回朝担任了好几年典属国的常惠都跃跃欲试。

    而朝中,还有游侠将军郭翁中觉得自己没有太过硬的功劳身居高位忐忑,想争做主将。

    “陛下,臣自从平霍氏之乱后,就再也没离开长安,陛下就让臣做一次将军罢!”龙舒侯卫尉韩敢当心直口快,大汉朝的将军们五年没打仗了,都憋了股劲呢。

    唯独年已七十六,身体却好像越来越棒,但已看透了一切的赵充国摸着自己一大把白胡子,努了努嘴,懒得说话。

    倒不是众人想与任弘争,只因刘询仅在私底下跟任弘套近乎时,称呼他为“朕之太白”“朕之白虎”,可别人不知道啊,个个都想赶着这风口,争做太白星,混一身九卿千户侯甚至是中朝将军来做做。

    但他们只顾着自己,却没想到,功成名就,已是百官之首的大司马骠骑将军,会对这边塞外的肘腋小患感兴趣,放着好日子不过,要去大西北吃沙子。就好比汉武时金城羌乱,天子会派卫霍去打么?只会让二人的麾下将校出战。

    名将是靠战争锤炼出来的,今日大汉战将之盛,虽然不如元封元狩,却胜于汉武太初天汉时,随便一个拎出来,都能独当一面。

    这下就有些尴尬了,大司马骠骑将军出征是不同寻常的事,为了避免众人误会,天子和任弘得唱好双簧,将事说圆喽。

    于是任弘左思右想,便又写了一首诗,以表明心迹,呈入宫中。

    天子看后则会意一笑,又将此诗传抄,分别发给任弘那些请战的旧部们看。

    这首诗,写的是一匹天下名马的故事。

    “安西都护胡赤骢,声价欻然来向东。”

    奚充国读着诗,自然想到了任弘做安西都护那几年时光,带着他们,在西域确实过得痛快。

    “此马临阵久无敌,与人一心成大功。”

    赵汉儿想到的,则是西安侯从在破虏燧起,就带着他的赤骢马萝卜,如今十余年过去,待它就像亲人一般,马儿也与任弘心意相通,一起翻天山越大漠,功勋不小啊。

    “功成惠养随所致,飘飘远自流沙至。”

    甘延寿想起的,则是高昌壁一战,漫天黄沙间,他手持马槊,将匈奴小王捅下马的场景,只是那一役,没记错的话,上阵的是夫人,不是君侯啊。

    “雄姿未受伏枥恩,猛气犹思战场利。”

    韩敢当大老粗,这几年也没识几个字,没太看懂,只听门客解释了一通,一句实在是说中了他的心声,老韩拍了拍肚子上的赘肉,他已经在长安待了七八年了,最近越发想念边塞。

    “腕促蹄高如踣铁,交河几蹴曾冰裂。”

    读到这,辛庆忌会意一笑,诗上说的是交河,但真正让西安侯打响名声的,还是在西羌时的冰河一役,马蹄铁立了奇功,他跟着骑着萝卜的西安侯一路猛冲,尤记得君侯还被羌人暗箭射下了马,受了伤。

    “五花散作云满身,万里方看汗流血。”

    常惠读时摇着头:“萝卜虽不是汗血马,但它载着西安侯走过的路,何止万里啊。”

    “长安壮儿不敢骑,走过掣电倾城知。”

    郭翁中、段会宗想起带着单于首级归来时,那满城欢呼的荣耀,热血沸腾之余,更想再一登沙场了。

    “青丝络头为君老,何由却出横门道。”

    赵充国也瞧了这诗,看到这一句,仿佛看到了自己,但只是摇头一笑,车骑将军知道天子和任弘微妙的关系,为了“大局”,他这次又要让任弘了。

    带上青丝络头老死,并非骏马的志向,怎样才能出横门道,重新驰骋于战场呢?

    此诗读罢,任弘的心意,众人都知晓了。

    而诗名更了不得,就叫……

    《萝卜咏》!

    这下众人不好争了,聪明点的如赵汉儿猜出了任弘的打算,思索后再请命,只愿将属国骑与义从骑为副将。其他人毕竟多做过任弘旧部,于是众人从争主将,变成了争副将,他们想跟着西安侯,再战一次!哪怕做个校尉偏将也甘心。

    八月下旬,刘询遂下诏曰:“朕闻天下之大义,当混为一,昔有康、虞,今有天汉。匈奴三单于已称北籓,唯郅支叛逆,未伏其辜,远遁大夏之西,以为强汉不能臣也。郅支背畔礼义,惨毒行于民,所以优游而不征者,重协师众,劳将帅,故隐忍而未有云也。”

    “今郅支不知悔改,损汉西极白虎铜柱,大恶通于天!今五星出东方,中国大利,戎狄大败。太白出高,用兵深入敢战者吉,弗敢战者凶,诏大司马骠骑将军弘将义兵,行天诛征之!”

    刘询以骠骑将军为主将,将三辅健儿一万,而以四偏将辅之。

    偏将之一,堂邑侯赵汉儿卸任安北都护,为以五千属国骑、义从兵从。

    偏将之二:金城太守新阳侯辛庆忌,将六郡良家子五千随,多具装甲骑。

    偏将之三:光禄大夫冯奉世,以三河健儿五千人押辎重骡马从。

    偏将之四:西域都护关内侯郑吉,以西域城郭兵、西域轻侠健儿接应。

    另有卫司马驻赤谷城屯田使者文忠为向导。

    这么一算,从中原带去的就有两万五千人,西域仆从兵能凑两万五充数,加上乌孙那边起码能出五万骑,任弘都能凑个十万大军了。

    天子甚至不顾朝臣谏言反对,默许任弘带其妻安平公主同行,长子任白等年幼,暂留于长安。

    而在天子宣布诏令后,任弘应诺领命,却有个不情之请。

    “陛下,臣还想带一人走!”

    ……

    上个月,五星汇聚东井的事,朝廷大肆宣扬,搞得大汉臣民激动莫名,真感觉自己赶上了百年一遇的大事。

    而近年来随着匈奴残灭,边塞戍卒关防松弛,五年来居然再没有加过一次口赋,这对于口赋比田租更重的大汉百姓而言无疑是善政,在官府宣扬下,他们也渐渐相信,自己处于一个好时代。

    如今是升平世,而太平指日可待!

    在百姓极度认可朝廷的时候,当天子宣布要惩罚推倒大汉西极铜柱,挑衅引发战争的匈奴残党郅支单于时,自是群情激奋,又听闻这次是由骠骑将军领兵,惊愕之余,都忙不迭地踊跃参军。

    “单骑匹马觅封侯”,大家可还记得这句话呢,西安侯是大汉福将,不但百战百胜,还爱护士卒,愿意给他们分功捞赏。

    仔细算算,他麾下已经出了七八个列侯,十几个关内侯,如今多为太守校尉二千石,遍布朝野。而当年但凡跟过骠骑将军的士卒,也多立功得赏成了官吏、地主,挣到了乡人羡慕的好营生。

    冀州魏郡人王禁就是分享了战争红利的一人,他当年押送魏郡兵去云中,先一起修了几个月风车磨坊,又随西安侯出塞北上,转战数千里,再封狼居胥,烧姑衍山,多么威风。

    可惜,最后的郅支水大决战,他们冀州兵掉队太多,没赶上斩单于首级那一幕,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当初只是个小粮吏的王禁,如今已靠着当年军中认识的人脉经营,得以调入京畿,成为右扶风地区的平准吏。

    官场得意的王禁还与发妻离异,续娶了一个老婆后,至今已经有三女八子。其中,年才十一岁的二女儿王政君生得貌美聪慧,又性情温顺,左邻右舍见了都夸。

    王禁曾听发妻李氏说,她怀着这女儿时,曾梦到一轮月亮扑入怀中,他日或能有富贵,便长了心眼,甚至还花钱聘女师教王政君识字。

    虽是吏员,但王禁其实也不富裕,因为家里孩子太多,几个女儿还得干点家务,王政君也不能免。

    这一日,王政君如往常一般,乖巧地在院中挥着帚洒扫时,她的大哥,二十岁了还在游手好闲,只爱斗鸡走马的王凤风风火火地从院中走过,脚下带起几片树叶,王政君喊他也不回头。

    过了一会,王政君蹲在地上玩着一片形状清奇的叶子时,才听到父亲的屋子里传来王凤兴奋的大喊:

    “父亲,天子大点兵,儿想要参军,随西安侯出征!”

第532章 遗言

    漏水转浑天仪乃是耿寿昌的得意之作,这个仪器是五年前西安侯任弘投资造的,在浑天说的首创者落下闳理论基础上加以改进。

    仪器由四根铜铸龟腿为支撑,中央是一个大球——这就是西安侯所说的地球,与浑天说“地为鸡蛋黄”的理论不谋而合,已被耿寿昌接受。

    耿寿昌不知道,西安侯这是将浑天仪当地球仪造了。

    在雕刻陆地、海洋的空心大铜球外,还有许多个木环焊在外圈,有天球表面距离南北两极相等的圆周线“赤道”,正所谓横带浑天之腹,去极九十一度十六分之五。赤道是浑天说早已创立的名词,跟任弘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太阳运行的“黄道”,月亮运行的“白道”,五星轨迹亦分布其上,浑像上还刻有二十八星宿、南北极、24节气等等。

    最神奇的是,这仪器是用壶漏驱动,当水流过时,机关可以带动浑象转动,上面的诸道与星辰也动了起来。轮荚依照月亮出入圆缺的变化,不停地旋转开合,表示着朔、望、弦、晦等日期,有如活动日历一般。

    看上去浅显易懂多了,耿寿昌当初便是让浑天仪运行着讲解,才能让皇帝和皇太子好歹听懂五星轨迹的原理。

    靠着正确预演五星聚东方,加上浑天仪打脸,浑天说已经一举击败了盖天说,得到朝廷官方承认。漏水转浑天仪已被搬到了石渠阁,专门占了一间屋子。

    与此同时,“大地圆如鸡蛋黄”这点也深入朝廷天官、史官、群臣之心,下一步要向太学生科普。

    不过地方上的普通百姓,肯定仍会坚信“天圆地方”,毕竟两千年后还有人不相信地球是圆的。

    但耿寿昌没想到的是,西安侯临走前,却要亲自将这他们耗费心血一起讨论建造的浑天仪,连同浑天说一同推翻!

    “浑天之象,乃是站在地上所见,但前些时日,我却梦到在天上看日月星辰,竟大为不同,醒来后便让人做了此物。”

    任弘找了这个做借口,来解释自己的全知全能,他不仅做梦,还身体力行,让先前造浑天仪的工匠们,帮他造了一个太阳系模型,放置在白鹿原庄园,这日便邀请耿寿昌、刘更生来一观究竟。

    却见这仪式是由无数个大大小小的木球构成的,染了不同颜色上去。

    位于中央最大的球乃是太阳,成了世界中心。

    而围绕太阳运行的,分别是水、金、火、土、木。蓝绿相间的地球则位于太白、荧惑中间。地球旁还用细铜棍系着一颗灰色的小球,是为月亮。

    耿寿昌等人都看愣了。

    任弘道:“我从更生家寻得《淮南子》读之,其中《天文训》一篇有言。道始生虚廓,虚廓生宇宙,宇宙生气。气有涯垠,清阳者薄靡而为天,重浊者凝滞而为地。”

    “淮南诸生以为,宇宙源于虚廓混沌,我深以为然。”

    感谢先辈们,和赤道黄道等天文术语一样,宇宙也是早被发明出来了,让任弘不用新造词、而他也只是将后世天文知识塞进百余年后就要问世的“宣夜说”中,讲解给耿寿昌、刘更生听。

    “未之或知也,未之或知者,宇宙之谓也。宇之表无极,宙之端无穷。故庄子有言,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

    这是任弘与耿寿昌探讨五星运行时就交流过的事,耿寿昌已经放弃了原本浑天说坚持的“天穹“,他的宇宙观早就破开了那枚鸡蛋壳,来到了更宽广的外界。

    今日任弘又假设了鸡蛋壳外有什么。

    按照任弘的理论,苍天既无形体,也非苍色,日月众星自然浮生虚空之中,依赖气的作用而运动,而地球亦在气中,故可自动,地球还与五星一起围绕太阳公转。

    耿寿昌一开始不接受这个模型,直到他当场找来纸笔推算,发现按照这一模型确实能解释“摄提、填星皆东行,日行一度,月行十三度”等浑天说也无法解释的难题,这才勉强接受。

    唯一的问题是,地球与五星为何会围着太阳转呢?

    任弘跟牛顿说了声抱歉,提出了“万有引力”的假说。

    这是一个全新的知识领域,耿寿昌一时间又陷入了魔怔,绕着这天象模型左看右看,浑天说因其局限性,对“辰极常居其所”“北斗不与众星西没”等天象无法解释。今日见了新模型,听了任弘的假说,耿寿昌大有当场列公式将其全解出来的架势,当初算五星聚合的时候,他可是能废寝忘食的。

    任弘赶紧拦下他,让耿寿昌勿要夙兴夜寐。

    耿寿昌却答:“庄子云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寿昌年已四旬,若再不钻研,恐怕就没时间了。”

    “你至少要活到十余年后!”

    任弘却板下脸,和耿寿昌做了个约定:“十五年后,我送你一份大礼!泰西诸邦之天文、地理、数术,还有彼辈所言的‘几何’,我让人译出后,以车载船行运来大汉,让汝等看看这他山之石,可否攻玉!”

    葱岭以西,长达三百年的希腊化时代即将抵达尾声,希腊人的邦国支离破碎,希腊本土已被罗马控制,塞琉古(条支)刚被庞培灭亡,托勒密埃及也成了罗马的附属,大夏(巴克特里亚)仅剩的城邦在印度河苟延残喘,等待月氏人翻越兴都库什山南下,给他们最后一击。

    但过去几百年里,希腊人的天文成就亦是惊人的,有人计算太阳体积是地球的多少倍,有人提出日心说,推测地球、太阳、月亮三者距离,都是了不起的成就。

    而数学几何上,诸位希腊大贤也跟开了挂似的。恰恰在图形几何上,乃是汉人不足的地方,就说那《五星占》上画的星图,不是任弘崇洋媚外,跟小学生乱画一样,确实是惨不忍睹啊!

    他数学知识有限,能教给耿寿昌的东西已尽,若能将欧几里得的《几何原本》等搞到手翻译进入大汉,师夷长技,不香么?

    而更妙的是,不必一本本去苦苦搜寻,这些珍贵的书籍,都集中在一个地方静静等着,待任君撷取!

    耿寿昌倒是没把这话当回事,他未去过葱岭以西,只觉得大汉之外皆是茹毛饮血的蛮夷。

    刘更生则细细听着,出来后朝任弘作揖:“《天问》中‘圜则九重,孰营度之?’这一问,更生今日算是又听到不同的答案了。”

    “只是又进了一步,究竟宇宙几何,还得靠汝等后来人。”任弘倒是谦虚,未知的东西太多了,而这学说要扩大影响力,还得靠耿寿昌和刘更生的努力。

    他又对刘更生道:“在五经诗书上,你已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说来惭愧,辩论五经,刘更生十三岁时就能吊打任弘了,这也是他放心让这小子舌战群儒的原因。

    任弘对众人都有安排,耿寿昌负责天文、数学,刘更生专精左传与格物,张敞与皇帝关系好,大可做未来大汉的丞相,大概在丙吉、于定国后就能轮到他,和霍光时不同,刘询重新加重了丞相的权力,以分中朝将军之权。

    至于黄霸嘛,此人心思细腻,但不适合总览全局,只可在地方上身体力行。

    任弘拿出了一本厚厚的纸书,这是他五年来闲暇时就往上写的,绞尽脑汁将初高中的东西尽量记了下来。

    “在格物之学上,为师的学识,也都在上面了,大多数都教给了你,剩下的,只能靠你自学了。”

    这本厚厚的书被交给刘更生,让他顿觉鼻子一酸。

    任弘笑着宽慰弟子:“你年纪尚轻,先好好做好左传博士,将学说发扬光大。他日若有困惑,或是读万卷书腻了,想要行万里路,大可去西方找我,一日为师,终生为师!“

    刘更生更难过了,很想和任弘一起走,但任弘要带走的那个人,不是他。

    “道远与人作别,怎像留遗言一般?莫非是要一去不返?”

    这么难听欠揍的话,也就杨恽能说出口,他今日也一起来了,却对天文不感兴趣,反而在院子里和带娃的夏翁侃了一下午,此刻却嘲讽起任弘来。

    杨恽因盖宽饶之死本就对皇帝有怨气,如今又见任弘选择离开,更加不忿,前天酒喝多时,他是这么对任弘吐槽刘询的。

    “得不肖君,大臣为画善计不用,自令身无处所。若秦时但任小臣,诛杀忠良,竟以灭亡;令亲任大臣,即至今耳。古与今如一丘之貉!”

    这话要是传出去,以刘询的性情,应该会忍他一次到两次,但杨恽绝不会吸取教训,定会变本加厉,迟早把自己作死。

    毕竟相识一场,任弘也只能捏着鼻子拉他一把,反正杨恽已被撤职,就跟刘询申请,让他随自己西征,做一个狗头军师罢。

    结果杨恽的兄长、妻子都将任弘当成救命大恩人,感谢不已,看来他们也清楚杨恽是何货色。

    杨恽也有自知之明,倒是没反对,只乖乖跟着,但嘴上却不肯吃亏。

    此刻又听他贫嘴,任弘大笑:“若真是一去不回呢?子幼可还愿与我同行?”

    不想去拉倒。

    杨恽仔细想了想:“恽之外祖父受先人之命,以为自获麟以来四百有余岁,而诸侯相兼,史记放绝。恰逢汉兴,海内一统,明主贤君,忠臣义士,司马氏为太史而不论载,废天下之文,此失职之过也。故外祖父请悉论先人所次旧闻,不敢阙。”

    “于是卒述陶唐以来,至于麟止,自黄帝始,绝笔于巫蛊之前,可谓说尽了古今之事。”

    “可实际上仍有所阙,天下之大,超出了外祖父所想,葱岭以西,史书遗缺,只在《大宛列传》中简略提及。恽曾补全《西域列传》,然安息、大夏、大秦、月氏、身毒之史,汉人依旧不得而知。”

    “若能绍而明之,小子何敢让焉!”

    杨恽对皇帝失望,也无意于官场了,知道任弘是为了他好,故只希望能继承外祖父的事业,给史记补一篇专门讲述九州之外史事的外传。

    “我就随道远去看看,这天下,究竟有多大!”

    “也正好作一篇《西安侯列传》,看你这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异数之人,后半生将会如何收场!”

    ……

    ps:第二章在0点前。

    扬雄《法言.重黎》里面提到,“或问浑天,曰:落下闳营之,鲜于妄人度之,耿中丞象之”。又说耿寿昌“铸铜为象,以测天文”。

第533章 姑父

    “车骑将军,车骑将军!”

    出征前一日,天子在宫中宴飨,任弘在公车司马门处却遇到了赵充国,这老家伙拥有与他年纪不符的矫健,大步流星往前,任弘得小跑才能追上。

    赵充国耳朵还没背,听到声音,回头看着任弘气喘吁吁地跑来,不由摇头道:”道远年才三十五罢?“

    “三十有四。”

    “才三十四?”

    赵充国不知是羡慕还是惋惜,捋须道:“老夫七十六了,走得比你都快些!”

    也就老将军能这样和任弘说话了:“如今朝廷在八校中选拔道远的亲卫千人,效仿古之魏武卒,得披数十斤重的铁扎甲,拿着戈矛,腰带环刀,还得背上弩机和五十支弩箭,携带一天粮草两个馕,天亮到天黑,走完三十里地。若让道远去,恐怕连个亲卫都当不了。”

    这标准显然比魏武卒低多了,且也只有千余人能达标,任弘笑道:“弘麾下有此之士,何愁郅支不破?”

    赵充国拍着任弘鼓出来的肚腩开玩笑道:“道远自己也得多练练了,勿要拖了大军后腿。”

    二人同行入宫,任弘见赵充国并非硬撑,确实是身体极佳,不由欣慰。

    在匈奴残灭后,大汉周边几乎没有任何敌人,连西方羌乱也被提前平定,桀骜不驯者被驱赶去了高原,剩下的都也热衷于和汉人做茶叶买卖,以盐、马换茶饼。

    唯一值得担心的,就是北方的丁零、鲜卑、乌桓会不会坐大。尽管任弘将草原割得四分五裂,还扶持了弥兰陀的那支佛教,让匈奴上下层都将希望寄托在来世转生成汉人贵族、百姓上。但鬼知道会不会出现某个异数,马镫马鞍太过简单,铁可以被其他材料替换,汉军使用后也渐渐散播出去了,其影响是难以估量的。

    但只要赵充国在一天,便不必有虑,老人家活了七十多岁,自结发入伍以来,见证了大汉整整一甲子的兴衰,他用兵冷静,又颇知四夷虚实,任弘一走,赵充国将成为朝中武将之首,有他镇着,就不怕小丑跳梁。

    瞧这样,老将军起码还能挺十年吧?

    “老夫也有害怕为敌之人。”二人说着话往前殿走时,赵充国却如是说。

    “将军还有忌惮者?谁人也?”

    赵充国低声笑道:“还能有谁,自然是道远你啊!”

    任弘一惊:“弘怎么会与将军为敌?”

    赵充国收敛了笑:“老夫也希望如此。”

    任弘明白赵充国的担忧所在,是怕他离汉后又与朝廷翻脸,就像韩王信、卢绾这俩货一样。便朝老将军拱手,真心实意:“将军请放心,弘不管身在何处,做何事,皆是汉臣,绝不会与大汉有衅。”

    “还是同五年前将军所言的一样,将军来做大汉的物莫之能陷之盾,而我,就做大汉的无不陷之矛!然矛盾永不相击!”

    赵充国信了:“这便好,老夫只冒昧问一句。”

    “道远打完郅支,多半是不回长安了罢?打算去往何处安身?”

    巧了,前天晚上,任弘给耿寿昌、刘更生交待完后事,皇帝便召他进宫,也不让其他人陪醉,只君臣二人喝到大半夜,真好像又回到了尚冠里中时,说了许多话。

    酒酣之际,刘询也似是关心,似是试探地问了任弘这个问题。

    好像所有人都不担心任弘对付郅支这一仗,只觉得他必胜,任弘不由想,若事先吹了那么多,酝酿了那么多,最后志得意满西出,结果打郅支就输了,灰溜溜地跑回来,那就神作了。

    而前夜刘询问时,任弘虽带着醉意,却也没透露自己的最终目标,那太托大了,甚至会吓到皇帝,但若是离汉太近,又会让刘询生出与赵充国一般的担忧。

    故任弘只告诉了皇帝另一处,不远不近的地点。

    那地点还与刘询身世有些关联,成功地让皇帝又感动了一把。

    眼看任弘停住未答,赵充国还以为是他不愿说,只道:“道远明日便要出征,老夫也没什么能送你的,富甲天下的西安侯也不缺珍怪之物。”

    赵充国在怀里掏啊掏,这一幕看着好眼熟,果然,他最后掏出了一枚铜钱——赤铜为其郭,钱为绀色,是已经绝版的赤仄钱,当初在漠北,赵充国就用此钱与任弘猜一边,看谁走西北。

    “老夫做水衡都尉时,在上林铸了不知多少万万的钱,唯独这枚最特别,从东天山之战后,跟了老夫数十年,每次征战,都会带着它,也算带来点运势。”

    “擒匈奴西祁王有它,破武都氐有它,平金城西羌有它,石漆河一战,它也在!”

    前殿就在前头,铜钱被赵充国熟练地抛向高处,落下后被老将军拍在任弘手掌里。

    嘶,赵充国手劲好大,任弘的手掌都被拍红了!

    “带着吧。”赵充国算是与任弘作了别。

    “西出之后,若实在遇事不决,不知该去何方,犹豫最终是否要归来时,就让天来定!”

    ……

    今日的宴会主要是为征西的将军、偏将送行,在前殿召开,文武百官皆至,却是天子好好展现他对任弘厚待的好机会,也省得民间暗传任弘此去是放逐冷遇功臣。

    “取甲来!”

    刘询看上去倒是挺高兴,酒过三巡时,他先号召群臣,一起敬了西安侯一盏为其壮行,又一挥手,让人将一副绚丽的明光铠送了上来。

    天子起身,为众人讲述这副甲的故事:

    “此甲本是六年前大司农制出明光铠后,做了送入宫中,朕巡视八校时偶尔一穿。然宝甲当赠壮士,不该于宫中蒙尘,故令人改其颜色,与太白相合,今日连同尚书斩马剑一同,赐与大司马骠骑将军!”

    确实是改了颜色,原本的黑红相间被换成了白色,用得到皮革的地方,还蒙了珍贵的白虎皮,在左右两肩处,十二章纹被换下,取而代之的是两个“四神纹”中的“白虎纹”。

    这是真把任弘当太白星现世来打造啊,就差送他一匹白老虎当坐骑了。

    天子亲自赠甲,已经是让在座百官将军们羡慕的待遇了,群臣纷纷点头称赞,但更夸张的还在后面。

    刘询让任弘在殿上试甲时,又让人端出了一个漆盘,上面放置着两个颜色鲜艳的护臂,此物一般是射箭、征战时系在手臂上,用来保护不被弓弦所伤,或防止坚硬的甲胄摩擦破皮。

    任弘看到此物就乐了,却见这护臂应是珍贵的蜀锦织成,色彩斑斓,纹理丰富,有牝牡珍禽、茱萸花纹、云纹、太阳、张口伸舌的张翅辟邪兽、竖条斑纹,双眼圆睁的白虎,最出奇的是上面绣的字。

    “五星出东方利中国,讨西虏,单于降;太白出,四夷服,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左右对应,青赤黄白黑五色刚好与岁星、荧惑星、填星、太白星和辰星一一相对应。

    “这护臂,西安侯可还喜欢?”

    喜欢,当然喜欢,确实是好彩头,任弘道:“陛下的赠礼可以传家,臣平日恐怕不舍得用。”

    这却是实话,若能保存到两千年后,妥妥的国宝,这上面的字,加上其传奇故事,足够演绎好几部电视剧了。

    刘询今日高兴,不顾天子之尊,竟亲要当众亲自为任弘系上,任弘连连推让后,他更爆了个猛料。

    皇帝扫视前殿群臣笑道:“也不瞒诸卿,其实这护臂,并非织室所作,却是朕请太皇太后同皇后花了一月时间,由她们亲手织成!”

    这下任弘更得推辞啊:“臣幸得奉命出征,何敢受太皇太后与天下母之物?”

    “骠骑将军当得起。”

    刘询扶着任弘不让他拜,将护臂放在任弘手上,对他低声道:此物并非天子之赐。”

    他眼中若有闪烁的泪光,似乎这一刻与任弘对话的,确实不是刘询,而是刘病已。

    “这是病已与平君的临别赠礼。”

    “请收下罢,姑父!”

    ……

    出宫时,任弘已经披挂上了这白虎纹甲,盛情难却啊,而天子为他系护臂那一瞬间,任弘确实是有些感动的。

    至于为何前夜二人饮酒时不私下给他,偏偏选择大庭广众之下,究竟是演的多还是真情多,这次任弘就不愿去想了。

    往后再想上下百战,都没机会了。

    不过现在,任弘却晓有兴致地看着手上的护臂。

    许平君会织锦不足为奇,毕竟是苦出身,当年在尚冠里时,还织了小孩的衣服给任白,两家逢年过节没少互赠礼物。

    但那上官澹从小入宫养尊处优,真会织东西?

    “也不说明白些。”

    任弘笑了起来,自言自语道:“上官太皇太后织的,究竟是左边还是右边?”

    ……

    ps:明天继续补更。

第534章 万里长征人未还

    前些日子下了西征诏书后,天子便让太史卜斋三日,又挑了一只倒霉的灵龟,去高庙钻龟甲卜吉日,定下了出征之期,便是天安三年(公元前61年)九月十五,在高庙举行出征仪式。

    “社稷安危,一在将军。今西虏郅支不臣,愿将军帅师应之也。”

    天子身着冠冕十二章礼服,先入庙门,西面而立;任弘则穿着新得的白虎纹明光铠,臂上缠五星护臂,亦入庙门,北面而立。

    刘询伸出手,老丞相丙吉便将一柄造古朴的饕餮纹黄钺递了过来,此钺以黄金为饰,按照六韬军礼,天子没有握钺柄,而是持钺首,将柄递给了任弘。

    “从此上至天者,将军制之!”

    任弘双手接过铜钺之柄,这一刻他好似持兵器对着天子一般,若忽然暴起,一个力劈华山斩下去,也足以砍破脑袋,血溅五步,天下素稿。所以这授斧钺的仪式,考验的就是君、将二人的信任。

    “还望将军见其虚则进,见其实则止。勿以三军为众而轻敌,勿以受命为重而必死,勿以身贵而贱人,勿以独见而违众,勿以辩说为必然。”

    说完套话,刘询又从御史大夫于定国手中,接过了夔纹青铜斧,这次则是由他持柄,而将刃部对准了任弘的脑袋,斧刃尖轻轻点在任骠骑的发髻上!

    仿佛轻轻抬手一劈,就能让姑父葬身高庙,后世的赵大就死在相同的兵器下啊。

    “从此下至渊者,将军制之!”

    刘询的声音响起:“军中之事,不闻君命,皆由将出,临敌决战,无有二心。是故智者为之谋,勇者为之斗,气厉青云,疾若驰骛,兵不接刃而敌降服。战胜于外,功立于内,吏迁士赏,百姓欢悦,将无咎殃。是故风雨时节,五谷丰熟,社稷安宁。”

    任弘双手接过斧头,大声道:“臣受命,然臣闻国不可从外治,军不可从中御;二心不可以事君,疑志不可以应敌。臣既受命专釜钺之威,臣不敢生还,愿君亦垂一言之命于臣。君不许臣,臣不敢将!”

    “朕许之。”

    刘询扶起任弘,方才都是按照规矩一板一眼的套话,可接下来,却是他低声说给任弘听的。

    “朕于内行汉家制度,以霸王道杂!”

    “而卿行兵道于外国,御暴秦余孽于海西,扬我大汉之威!”

    “中外一体,君臣一体,将军此行勉之!”

    回想过去十余年交情,二人皆是感慨万千,他们曾视对方为友人,一同扛着霍光的重压,合作平定叛乱,解决匈奴让和平降临大汉,又曾陷入过猜忌与君臣大防。但最终,还是信任了对方吧。

    最后的仪式,是礼官递上剪刀,让任弘剪指甲,又送来纯白的冥袍,骠骑将军接过往身上一披!

    这当然不是皇帝咒他,爪鬋(jiǎn)冥衣,以示师出之日,有死之荣,无生之辱。

    “陛下,臣就此拜别!”任弘知道,这一走,此生恐怕是不会再见了,他们都已做出了选择。

    “骠骑将军请行!”

    刘询亦明白这点,朝任弘复拜:“朕和皇后,太皇太后,都会在阙上,与将军作别!”

    ……

    任弘三拜,乃辞而行,出了高庙,乘车朝北阙广场进发,车上还载着五面皂纛黄旗。

    按照魏武卒标准,精挑细选的一千亲卫在此等待。

    这只是得以参加仪式的一小部分,而城外大营还有一万四千人,这就是从长安出发的人数。数量相较于元霆的五将军征匈奴、竟宁的北伐那种十几二十万的大军出征,无疑是小打小闹。毕竟敌人就弱了不少,而西域辽远,直接从长安带十万人过去,沿途补给吃不消,路上就能给你饿死五万。

    如今已是深秋,任弘和冯奉世带着的万余人,出征后要在凉州酒泉、敦煌过冬、训练,来年开春再向西进军。

    而安北的赵汉儿、金城的辛庆忌则各带五千年分道而行,大家明年到了乌孙再行汇合。

    长安三辅的上万健儿,多是新征召的新卒,又安排了一批曾经追随过任弘的老兵做军吏,眼下倒是半扮得精神抖擞,骑士皆戴着飘洒红樱的兜鍪,步卒穿着黑色的两当铠,都披着绛色战袍,手持铁戟。真可谓玄甲曜日,朱旗绛天,长戟如林,骏马如龙。

    “这是我带的第几批新兵仔了?”

    任弘摇摇头,听说他要出征,三辅人挤破了脑袋想参与,真把他当成军功制造厂了呗。

    未能和任弘远征的众人也在此处,为首的自是白须及胸的赵充国,鬓角已经花白的韩敢当如铁塔般,但手却在抹脸上的泪,你说你哭啥,不丢人么?游侠将军郭翁中则朝任弘长作揖,和他保持相同姿态的人还不少。

    昨夜任弘已分别与众人敬过酒,此刻也没法一一话别了。

    夏丁卯也带着任家的四个孩子来送别,此次瑶光与任弘同行,家里就得交给夏丁卯,以及长子任白了。老夏的头发已经全白了,他服务了任氏四代人,在任弘询问可愿跟着他去西方时,老夏却选择了摇头。

    “君子,老朽老了,也累了,想葬在武功县老家主坟冢旁。”

    随着北阙之上鼓点敲击,军中号角应和,一面面旗帜赫然展开。除了赤黄汉旗和“任”字大旗外,皇帝居然还给他们加了一面彰显祥瑞和天命的五星旗——别想歪了,黑底白星,但已让任弘哭笑不得。

    任弘现在一身炫目明光铠,双持,左手夔纹斧右手饕餮钺,在车上将其高高举起交叉,跟个山丘之王似的。

    “出征!”

    “出征!”长安健儿高举矛戟,而任弘将斧钺放在车上,翻身上了披挂虎纹马铠的战驹,他今日骑的是老萝卜,从北阙到横门这一段,它还驮得动。

    “长安壮儿不敢骑,走过掣电倾城知。”

    “青丝络头为君老,何由却出横门道?”

    任弘轻抚着老伙计的马鬃:“萝卜,我如今是天下第一名将。“

    “你也是天下第一名马了。”

    而北阙前的横门大道,更是人头攒动,长安人都来看这热闹,任弘和将士在长安人的欢呼中向北行。在走到巍峨的横门前时,他勒住了迫不及待想回到广袤天地里跑跑的萝卜,回头看了最后一眼。

    看的是汉北阙,上面挂过很多头颅,犹如任弘胸前的勋章,他曾经一次次与之作别,又待功成之日而复朝汉阙。

    但这回不同了,他的胜利与功业、战利品可能会被驿骑飞马送回来,但任弘自己,则是万里长征人未还!

    刘询和许平君、皇太子,可能就在上头

    “再见……”

    不对。

    “永别了,北阙!”

    ……

    在北阙广场受检阅,又随西安侯出城的一千健儿中,就有王凤的身影。

    说句不好听的,任骠骑这一千亲卫,大半是关系户。王凤的父亲王禁没太大能量,只走了昔日灭匈同僚的关系,好歹让王凤挤进来,又勉强完成了素质选拔。

    因为身材高大,王凤被选来做了个擎旗官——虽然扛的只是一面普通的小旗,但也十分自豪了。此刻他昂首迈步走在横门大街上时,眼睛则往两侧瞟,多有贴了花黄,用了西域胭脂的年轻淑女指点着西征将士掩口而笑,似是在挑未来郎君。

    也有孩童骑在父母脖颈上,愣愣地看着这大场面,王凤年少时就是被远征归来将士威风的这一幕勾了魂。

    更多的则是带着对子弟父兄不舍与殷切的百姓,王凤甚至还瞅见了自己的家人!

    没办法,他家人太多了,从父亲王禁,到十个兄弟姊妹,最小的还是奶娃娃,大一点的如二妹王政君,已经能垫着脚尖寻找他身影,瞧见后拼命挥手了,扎了黄丝带的发鬟在人群中若隐若现。

    王凤鼻子一酸,却又装作没看见,继续昂着头,追随西安侯的马蹄向前!他要去取了大功业,光宗耀祖!

    而在横门大街的另一侧,与未央相对的长乐宫西阙上,也有几个人在远眺任骠骑出征,却是盛装打扮的太皇太后和她的一众宫女才人。

    上官澹年已二十八,这是她入宫的第二十三个年头。

    但和天子刘询、皇后许平君的思绪不舍不同,上官太皇太后此来……

    纯粹是闲着没事干瞧个热闹,对任弘的离开内心毫无波动。

    先前天子莫名其妙让皇后来请上官澹,让她织个护臂送给任骠骑以示皇室恩宠。上官氏都是口头答应,实则让长乐宫中,一个名叫“傅瑶”,心灵手巧的模样漂亮的才人代劳。

    于上官太后而言,任弘者,一路人也。

    她反有些舍不得任夫人瑶光,安平公主这一去,上官氏又少了个能说话的伴儿。

    上官澹确实有点羡慕瑶光的自由,但又想到这万里风尘的,很快就要入冬了,还是披着狐裘拥着暖炉,窝在长乐宫的温室里舒服啊。

    她辈分高,大汉上下,谁也没法对她立规矩,想吃吃,想睡睡,也不碍谁的事,皇帝皇后还得敬着咱。

    上官澹只望着已出横门的任骠骑旗帜,暗想道:“安平公主前些日子入长乐宫,曾暗示说,此去恐怕不会返回。”

    “我却以为不然,我看人准,这任骠骑和县官一样,念旧,他定会归还!”

    ……

    ps:第二章在晚上,第三章早0点前。

第535章 故乡

    冬去春来,一眨眼已是天安四年一月(公元前60年)。

    这个冬天,西征军士卒是在酒泉郡过的,西安侯十分爱惜卒伍,给他们分发厚厚的棉襦御寒,训练强度也不大,省得众人被严冬冻掉指头,到作战时连弓都没法开。

    酒泉郡已满足了青年王凤对边塞的一切想象,但等开春后大军抵达敦煌,他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狂野西部。

    这是与中原既然不同的风景,在没有风沙的时候,天空是震撼人心的深蓝,没有一片云彩,与土黄色的大地相映衬,远处的戈壁上是被太阳晒得焦黑的石子,零星有些灌木和小草堆,亦有泛着白的盐碱滩。

    如此荒芜,难怪整个敦煌不过四万人,还不如王凤老家魏郡一个县呢。

    站在丝路上向北眺望,还能瞧见绵延的长城,如同蜿蜒长蛇,爬过荒芜的戈壁,阻挡流动的沙丘,又跃上陡峭的高台,隆起一座座烽燧。

    “据说西安侯、龙舒侯、堂邑侯所在的破虏燧就在北边,只恨不能去看一看。”

    说话的是光禄大夫冯奉世之子,冯野王,他也是王凤这个小屯长的直属上司,对王凤呼来喝去一点不客气。

    匈奴残灭后,长城的驻军削减大半,燧卒回到了城镇乡邑中,这让丝路两边的驿站和绿洲更加繁荣,中部都尉屯戍区的农田阡陌相连,炊烟袅袅,里闾间鸡犬相闻。

    大军离开酒泉后是自带干粮上路的,沿途置所顶多供应数百人吃喝,上万大军的衣食完全承担不起。

    但在路过悬泉置时,与过去无数次一样,任弘都要停下来住一晚。

    因为这就是他在这个时代的“故乡”。

    悬泉置在地理风光上变化不大,南方依然是白、黑、红三条山脉线,分别是冰川正盛的祁连,山石陡峭向西延伸到敦煌城鸣沙山附近的三危,以及上寸草不生,呈现出诡异的褐红的火焰山,而悬泉置绿洲如同这异域的一块翡翠。

    内部设施却恍然一新,旧的置所坞堡外又修了一道墙,将悬泉置扩大了起码三倍,墙壁都粉刷一新,再不是过去的马粪涂墙了。唯独西安侯那些留墙上的诗作无人胆敢掩盖,还在墙头放了芦苇帘子遮着,以防风吹日晒让墙皮脱落,字迹淡去。

    任弘一问才知道,是前任敦煌太守甄快所为,这家伙拍马屁果然有一手,就差把此地和破虏燧一样,弄成西安侯故居了。

    令任弘的惊喜的是,他居然在悬泉置的仓禀里,发现了那只多年前被他养着的小狸猫,只是它如今已是只老狸猫,懒洋洋地趴在粮仓顶上晒着太阳,地上则有两只小狸花猫在扑老鼠。

    “早不是那只了,是那只的儿孙辈。”悬泉置啬夫依然是徐奉德,他已经在这个岗位上干了很多年。

    任弘算算也对,从元凤三年(公元前78年)至今十**载,他已从昔日俊朗少年变成油腻中年人,萝卜亦是垂暮老马了,狸猫寿命更短。

    “徐翁打算何时退下?”

    大军在外面的悬泉饮马,任弘则坐在庭院中与徐奉德喝杯浊酒闲谈,他派人来请徐奉德去长安享福好多次了,都被老啬夫拒绝,他说他就想葬在敦煌,脚板底已经扎根,不愿走了。

    徐奉德亦是六十多岁的人了,任弘几年前路过此地时还斑白的头发已经再难找到一根黑的,身子也更佝偻了,但老头子却还想再干几年。

    “大概是快四十年前的事罢,老夫初至悬泉置那年,正好是楚主去往乌孙和亲。”

    徐奉德笑道:“先时常大夫(常惠)数次途经悬泉,最后一趟入京做典属国时。他与老夫饮酒后,说起匈奴已灭,当年孝武皇帝和博望侯所画的联乌孙灭胡已经达成,楚主也完成了使命,就快回来了。”

    “老夫迎来送往三十多年,看着一根根汉节西去,也盼着它们能顺利归还。楚主当年也是持节和亲的,却一去未返,说起来,她还是君侯与夫人的母亲,那老朽岂能不等?”

    “便想着有始有终,要候着楚主回来路过悬泉置,老夫再告老,去敦煌城里享福,可这一等五年,还没回来。”

    此言让任弘和瑶光都有些动容和惭愧,只告诉徐奉德:

    “快了,徐伯,那一天快到了,吾等此次西征,便是要一劳永逸,解决郅支边患,让楚主安心归还。”

    徐奉德颔首,又看向任弘,关切地问道:“那西安侯此去,何时回来?是同楚主一块?“

    面对徐奉德的询问,任弘却有些难以说出口,徐奉德待他亦如子侄一般。

    徐奉德却好像明白了,只和十多年前,任弘要跟傅介子去西域时一般,替他拂了拂甲上蒙的一层细细黄土。

    “阿弘,不管走多远,都别忘了悬泉置就是你的故乡。”

    任弘是仰着头而出的,出了悬泉置立刻让人击鼓吹号,他得走快点,不然泪水就滑落面颊了。

    而徐奉德则和过去三十余年无数次一般,带着悬泉置几十号小吏、置卒、厨子、奴婢,或站在坞壁上,或拄着杖走出门,在烈日炎炎下送别去者,都笼着手,肃然站立。徐奉德更在置卒搀扶下,目光久久停留在西征军的矛尖和旗帜上,牦牛尾与旗面迎着干燥的西北风,轻轻飘扬。

    他看到任弘在马车上仰着头,背对悬泉置正襟危坐许久,在即将看不到人影时,骠骑将军终究还是回过头,站在车上,朝悬泉置挥了挥手。

    徐奉德也笑着摆了摆手,而后便让人将胡凳搬来,坐在坞上,望着西方久久没有挪开目光。

    半个时辰之后,上万大军已全部拔营西行,就算尾巴的辎重部队也不见了影子,连扬起的灰尘都落下了,只剩满地的人马足迹。敦煌风大,过不了几天,就全部吹没了。

    但有些东西是吹不掉,抹不去的。

    悬泉置的庖厨已经在造饭,香味一点点飘出,任弘在悬泉置留下的,不止是已在西北、长安广泛流传的名菜“任公鸡”(大盘鸡)“道远肉”(红烧肉)。

    还有悬泉置的墙壁上,已密密麻麻,尽是任都护这些年陆续写就的边塞诗,不管任弘是在何处触景而发所抄,最终都会回到悬泉置,由徐奉德看着,一字字书于置所坞壁上!

    大军才走一个时辰,伴随着叮叮当当,一个商队正从丝路上缓缓朝悬泉置走来,双峰骆驼踩着脚下沙石,身上满载丝绸、茶饼等货物,每走一步,都响起悠悠驼铃。

    时间和丝路在流动,唯有悬泉置永远静止,迎来送往,数十年如一日。

    而徐奉德也缓缓起身,整了整衣襟,站在悬泉置的招牌前,朝为首来行礼的汉人大贾拱手作揖。

    “置中刚烫好了酒,客可否要来共饮一盅?”

    ……

    离开悬泉置一日后,任弘带着大军抵达敦煌郡城。虽然郡守已经换了一位,但依旧殷切,而敦煌的索氏等宗族亦跟着官吏在城外相迎,任弘早就成了敦煌郡的一块招牌,这些年或有意或无意提拔的敦煌子弟,也快有一个屯了。在许多敦煌氏族看来,任骠骑简直是他们的衣食父母。

    敦煌城相较当年熙攘了许多,随着西羌、西域、漠北悉数平定,敦煌已经不再是随时可能有战争降临的边塞,而是通道驿路。前任太守甄快在任弘支持下,说服朝廷将市场从玉门移入敦煌城,这使西域之人,驰命走驿,不绝于时月。商胡贩客,日款于塞下,殊方异物,四面而至,都在敦煌集中交易,这自然带动了此地的经济繁荣。

    可这样的繁荣,在一年多前却遭到了破坏。

    “都怪那匈奴贼人郅支,在康居一天比一天狂妄,为了报复大汉,纵容康居和匈奴人寇乱葱岭以西丝路,不止是抢汉人,粟特人、安息人、月氏人皆不能免,这使丝路萧条了不少,去年通货于敦煌的西域胡商,比前年起码少了一半!”

    这就让敦煌平白少了许多商税和生意,所以听说朝廷已经决定征讨郅支,敦煌是最积极响应的,从官员到得了丝路实惠的百姓,都叫嚣着要让郅支付出代价,匈奴、康居用首级来补偿敦煌遭到的损失。

    而敦煌各氏族也纷纷向任弘推荐起自家子弟,希望能塞进军中,跟任弘去镀镀金混军功。

    过去任弘对提携乡党之事是保持警惕甚至避之不及的,今日却来者不拒,让愿意随大军西去的敦煌子弟汇合,自备马匹甲兵,又点了敦煌本地出身的卫司马索平统帅,作为募兵随大军出发。

    而在离开敦煌西出玉门前,任弘还让人抬了一小箱金饼来,交给了敦煌太守,在他以为是贿赂惶恐不敢接时道明了意图。

    “敦煌是本将军故乡,日夜不敢忘也。”

    “此番奉天子诏西征,先有五星出于东方为兆,我在酒泉郡驻扎时,先梦到五星西行,途经敦煌三危山,而后大军旗开得胜,此吉兆也。于是便募了些擅长作壁画的工匠随军而行,郡守再为我雇百余役夫,供应饮食,让他们在三危山上开一个窟。”

    “开窟?”敦煌郡守没明白,毕竟敦煌第一个佛教洞窟,历史上还得四百年后才被开凿。

    不过现在,任弘决定抢先了,这个历史位面的莫高窟,恐怕要与佛教无关,而将书写另一种精神。

    敦煌这个地方特有的精神:探索凿空与文明交融!

    “没错,开窟,然后在窟中作壁画。”

    这是任弘留给故乡最后的礼物。

    “我要让将士们出征的雄姿,画在壁上,永远留存于世!”

    ……

    ps:第二章在0点前。

第536章 西出阳关

    “也不瞒汝等,西安侯雇我时,将我吓了一大跳,还以为君侯是要为自己修墓,在墓冢中画壁画呢!”

    任弘雇的画匠叫木子五,大军前脚刚离开敦煌城,他后脚就带着本地人去西安侯指定的凿窟地点考察。

    这是敦煌城东南数十里的鸣沙山东麓的崖壁,前临宕泉,东向祁连山支脉三危山,恰恰是后世莫高窟的位置。

    石匠们商量在此开洞凿窟的可行性,而木子五的精力都在他奉命为西安侯画的那几幅图上。

    这是一幅画在纸上的横卷图,由一百余人物组成的浩荡队伍,全图的最前端是横吹队列,鼓、角手各四人列队左右。而后是仪仗,骑兵护卫着皇帝授予权力的标志——旌节与斧车,而后依次为鼓角、大旗,武骑、仗骑、门旌、旌节、卫士等,显得旌旗招展,鼓乐喧天,这三部分要放在开凿后石窟东壁。

    全图中央则是骠骑将军为核心的大队人马,任将军穿白虎纹明光铠,系革带,为了表现俊朗容貌不戴盔,戴幞头,骑着赤马萝卜,人马皆体形特大以便突出。

    其后则是背着弩机,腰挂环刀,穿戴铁扎甲的一众亲卫兵,其马披挂具装,拥着“任”字大旗。画旁题书“大司马骠骑将军西安侯任弘统军征西行图”。

    而西壁则是追随西安侯出征的各路人马:三辅健儿,三河卒,属国骑、六郡良家子,甚至还一路加入的募骑,或庄重,或轻剽,争取将各兵种特性描绘出来,各有番号,几个偏将甚至还画出了姓名。

    画面的远处没有采用敦煌的黄沙戈壁,而是点缀山水和翠绿树木,一片片石绿的地色,仿佛是空旷的原野,如此方能衬托人物坐骑的红、赭、白等色。

    而最关键的还不能忘记,等石窟凿好后,顶上也要有画,那便是五颗行星从东方升起,往西方落下的一幕。

    虽是第一次石窟作画,但木子五有信心,在中原时,他曾在诸侯、列侯墓穴中画过更加复杂的,大将军霍光墓的壁画就是他主持的!那时候才与监工的西安侯攀上了交情。

    而颜料等物,在东西商贾云集和敦煌也不难弄,甚至可以搞到罕见的大月氏青金石,用来描绘稀有的天蓝色。

    唯一的问题是,这可是项大工程,一年半载都做不完,得在敦煌这边塞之地生活许久,若非雇他们的是西安侯,给的钱还多,木子五才不愿来呢!

    木子五释卷时,本地匠人们也找好了开窟地点,众人往手上呸呸吐着唾沫,手持铁锄,对着山石重重挖了下去!

    这便是敦煌莫高第一窟的第一锄头。

    开凿于大汉天安四年(公元前60年)春一月。

    ……

    “自从进了凉州后,但凡有愿意参军者,君侯竟是来者不拒,让彼辈自备马匹甲兵粮食加入,这批募骑都快满三千人了。”

    离开敦煌后,作为管辎重的偏将,冯奉世有些担忧,觉得原本的军队打郅支和康居绰绰有余,大不必中途加塞募兵,这样反倒会拖累大军前进的速度。西安侯打了十几年仗,怎就不明白兵不在多在精的道理呢?

    任弘却自有打算,他从长安带走的一万五千人,以及辛庆忌、赵汉儿那一万属国骑、六郡兵,等打完郅支,扫清河中之敌后,几乎都是要带着战功回乡的——不然人家万里参军图什么?图几个胡姬么?众人心念家乡,怎么可能死心塌地在葱岭以西待着。

    几个偏将中,愿意跟任弘到底的估计就赵汉儿一人,普通吏卒能留下追随他的,能有个一千就不错了。

    故任弘要长远谋划,路上所募的凉州募兵,便是往后的兵源之一,敦煌、酒泉这些地方苦,除了吃丝路搞商业外,最大的奔头就是咬着牙走西口,拼一个富贵。

    但还远远不够,等到了西域,任弘还有一支更大的兵源得设法拉上。

    而军中的年轻吏卒,任弘也不忘时常给他们打打鸡血,看能不能多骗些死心塌地跟着自己,依靠个人崇拜,往后自愿留在葱岭以西,一起打下一片新江山。

    一月底,大军抵达阳关。

    说来惭愧,这还是任弘第一次来阳关,过去都是走玉门出塞,这次他所带的大军亦不能专走一条线,故一分为三,让冯奉世带数千人走玉门,任弘则走阳关,分开过白龙堆,到楼兰汇合。

    阳关,在后世诗中寂寞荒凉,似是无人依陪之地,可如今却十分繁荣。虽然葱岭以西胡商为郅支所劫,但西域都护治下三十六邦也经常有商队往来贸易,胡杨红柳抽出新枝,屯垦区炊烟袅袅,能听到隐约狗吠。

    哪怕是关外,也是一片初春的绿草茵茵,疏勒河发水时会冲到玉门阳关以西,留下一系列湖泊,飞鸟走兽出没频繁,和后世的荒芜无人截然不同。

    但这样的绿洲不会太多,越过榆树泉,很快就是无边无尽的沙海,怪石嶙峋的雅丹地貌,还有充满未知的旅途。

    晚上吃了饭后,任弘心情不错,便带着义阳侯傅敞、冯野王、刘安民、史丹等跟着来打仗镀金的年轻校尉登阳关,还有一个叫王凤的屯长也被任弘点了上来。

    骠骑将军喜欢没事逛军营,和士卒攀谈,偶然听说王凤妹妹叫王政君后,对这一家子挺感兴趣的,更将王凤调到身边做了亲卫。

    虽然不再有边警,但涉及通关检查,阳关上仍彻夜点着火把,好让从大漠里跋涉而来的使团商贾能觅着光明前行。而站在关塞上往外看,只觉得外头黑得可怕,风呜呜作响,似有鬼魅……

    任弘指着北边那一点微弱的亮光:“汝等看,北方一百里外,便是玉门关,那应该是冯大夫等人的营火。”

    “当年第一次出塞时,是义阳桓侯带队,去楼兰斩其王安归。”

    任弘见傅敞容貌与傅介子有几分相似,不由想到故人,感慨之下说起了往事。

    “当时傅公告诉我,整个大汉,宛如一座大宫室。”

    “孝武皇帝分天下为十三刺史部,其中,司隶关中如同禁中,一如贾生所言,践华为城,因河为池,据亿丈之城,临不测之渊。”

    如今的司隶关中繁荣更胜往日,任弘只希望这份太平能多持续上百年,甚至几百年。

    任弘继续对晚辈们说道:“傅公说,其东,豫州冀州兖州人口繁盛,粮食陈陈相因,是为太仓府库。”

    如今中原腹地人满为患,虽有了氾胜之推广区田法,能养活更多人口,但太平之世会滋生更多人口。三个州会向马尔萨斯陷阱缓缓滑落,这是无法避免的,斗地主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能通过移民拓殖舒缓压力。

    “青州徐州濒临大海,似太掖池沼。”

    如今渤海已经成了大汉内湖,东至铜柱立到了鲸海边上,汉使踏上了日本岛,造访邪马台国,甚至连安东都护府也在草创中,打算将这个“东夷”囊括在内,青州人口一样拥挤,又距离南方较远,只希望能通过海路移民幽州,将朝鲜半岛北部彻底占下来。

    “其北,朔方幽并有胡苑之利,乃平乐监等马厩。”

    赵汉儿离开后,苏武的儿子苏通国做了第二任安北都护,大汉的马厩羊圈已经划到了贝加尔湖畔,下一次草原或会推迟到两百年后。

    “其南,益州荆扬多材木森林,宛如林苑园圃。”

    对南方的开发已经着手,有了天子次子封为豫章王牵头,东瓯、闽越两王已设,其他诸侯也将陆续被迁封到南边。

    而算算时间,任弘在合浦郡徐闻港投资的船队,也已经在去年秋天启航西行,顺利的话,现在已经过了斯里兰卡,找到印度西海岸。任弘给他们定的目标,是寻找当年亚历山大东征的终点:印度河(药杀水)入海口,然后便准备返航,并将这条航线确定下来,这对任弘来说至关重要。

    和十多年前相比,大汉确实已经有了很多不同。

    任弘抽出佩剑,这是傅介子的遗物,真希望他能看到这一天。

    剑指着夜空中的西方。

    “傅公又说,西边的凉州,便是从宫外入宫内的长长甬道!”

    “而在这甬道的末端,便是玉门、阳关横亘大汉边陲,左右分列,以其阙然为道,两关是为‘汉阙’也!”

    “确实很像。”

    和任弘当年一样,傅敞、冯野王、王凤等小辈皆颔首,玉门阳关,对于整个汉朝而言,确如两座汉阙,立于宫室之外,以为屏障护卫。

    “傅公还曾说,其实这样的‘阙’,历代皆有,且一直在移动。”

    “在周时,阙在陇关,出了陇关,便是戎地。”

    “在秦时,阙在临洮,秦长城到此为止,出了临洮,便是月氏诸羌。”

    “在孝武帝天汉年前,贰师第一次远征大宛时,阙在酒泉玉门县。”

    “而后来设立敦煌郡,玉门关才西移,又造阳关,与之成掎角之势!”

    “当时傅公醉,问汝等说,这阙,还会继续向西移么?它该到何处?”

    “当日同行之人,郑都护以为,应该到轮台去,奚太守以为,应该囊括西域南北道。”

    傅敞笑道:“郑都护与奚太守恐怕没想到,如今汉家西阙已不止于此,而立到了数千里外的赤谷城和碎叶城,天山南北,皆成汉土!”

    冯野王则言:“然匈奴郅支单于推到了白虎铜柱,这或许是天意,注定大汉西阙不会止步于碎叶,还得再往西!”

    王凤则小心地问道:“敢问将军,当日以为汉阙当至于何处?”

    任弘露出了笑,挺着肚子指点江山起来:“我当时大言不惭,说这‘汉阙’,或许能够超过葱岭之限,包括更广袤的西域,大宛、康居、月氏,直到万里之外!”

    骠骑将军看着西方,神情傲然,志在必得。

    “男儿一诺,重于千金,本将军今日西征,便是要实现当年许下宏愿!”

    当年是吹牛。

    今天,他是真牛!

    ……

    任弘的自信不是没有缘由,西出阳关后,才是他最熟悉的天地,三十六邦,葱岭以西,尽是他的旧僚故人。

    比如遥远的苏薤(xiè)(撒马尔罕城),汉军大部队还没踏上西域的土地,这几年被郅支抢掠坏了生意,对匈奴人恨之入骨的粟特人,就接到了大汉卫司马、驻赤谷城屯田官文忠传来的暗号——此人也是任弘最忠实的手下。

    和信一同送达的,是一枚上面有火焰纹路的松木令牌,见到此物后,让已是苏薤城主的史伯刀激动不已,不顾体面,对着这火纹令牌三拜稽首。

    “圣火令!是任公当初离开西域时,与粟特人说好的暗号,圣火令!”

    “见圣火令,如西安侯亲临!”

    史伯刀对着这任弘的恶趣味三拜,看完信后,立刻给客串间谍已久的粟特商贾们下达了命令。

    “去大宛!”

    ……

    ps:差点忘了,上本书欠下的龙套陆续补上,木子五少的龙套已发(斜眼)。

第537章 淘玉热

    天安四年春二月时,赤谷城屯田使者文忠来到于阗——现在已不再是于阗国,而是大汉西域都护治下的于阗道了。

    已立国百余年的尉迟氏,因一个莫名其妙的理由遭到了大汉朝廷撤销:根据于阗王室传说,他们是“东方王子”之后,战胜了身毒无忧王(阿育王)之子在此地扎下根来。推算之后,时间刚好在秦时,在任都护诱惑下,于阗王室还以为可以和中原攀亲戚,也傻乎乎地承认了自己乃嬴姓之后。

    可怜的于阗王不知道,在大汉,“暴秦之后”就是原罪,当年汉武帝要为大汉配齐二王三恪,直接跳过了秦,先封了个姬姓后人周子南君,又让孔氏作为“殷绍嘉侯”。

    果然,在灭了匈奴后,汉朝便以此为由,将于阗王室集体搬迁内附,赏了个列侯之号,而于阗就此设道。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文忠当时只幽幽说了这么一句话,作为朝廷皇室贵戚美玉的重要供应地,于阗就像一座金山,于阗王能保住家族性命已经不错了。

    而首任于阗道长不是别人,却是四十年前跟着贰师将军李广利征大宛,因受伤滞留于阗,后来成了玉矿商贾的赵延年。他娶了于阗女子,通晓本地文化、言语,比空降个中原官吏来强得多。

    于阗废国设道后,在任弘刻意煽动的淘玉热下,吸引了大量中原人前来,于阗过去户三千,人口一万多,如今已飙至两万有余。

    来自中原的淘玉者涌入于阗,在白玉河和墨玉河到处搜索美玉的身影,与当地人的矛盾与日俱增,甚至爆发过流血冲突,若不设官员管理胡汉,迟早要闹出大事来。

    “文君,过去一年,于阗的户口又涨了一千。”一见文忠,赵延年便叫苦不迭。

    内地的郡县户口增加,乃是让官员喜不胜收的政绩,可赵延年道长丝毫没有高兴的意思。

    正经人,谁来西域啊?抵达于阗的,多是懒得老老实实种地经商做工,而游手好闲,希望一夜暴富的轻侠、恶少年,说不好听些……

    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大汉的渣滓!害虫!流毒!

    要管下这么一群人,实在是比登天还难,幸好他们的精力都在埋头寻玉上。但每次发现玉矿必然爆发一场剧烈的冲突,都护府不得不在于阗驻扎数百驻军加以弹压,但哪怕是兵卒,也抵御不了美玉的诱惑,常有偷窃官玉之事出现,让人头痛不已。

    除了麻烦外,淘玉热还给西域带来了难以想象的变化,不仅是于阗,还有莎车等地,自发西出玉门的拓殖者不断的涌入。

    但就赵延年所知,可这六七年来真正淘到美玉,衣锦还乡的人少之又少,反而是为淘玉者提供衣食住行的商贾和工坊大赚特赚,于阗确实比过去更加繁荣了。

    作为任弘的亲信之一,文忠是知晓君侯计划的人,笑道:“故西安侯有言,对于阗而言,真正的财富并非美玉,而是淘玉者!”

    此番任骠骑西征,走的就是南道,还特地路过于阗,为的就是将这株他多年前所种果树上结出的果子——别人眼里的酸果、毒果们,摘个干净!

    ……

    淘玉者的生活确实不好过。

    张负罪疲倦地靠在窝棚里,他本是河南郡人,之所以被取这么个名,因为他的父亲本就是个刑徒,负罪而生子。

    张负罪少时便在乡中跟着县中小侠鬼混,甚至还失手打死过人,但因为他逃得及时,没被逮进牢狱里。后来替人服过役,混迹到二十多岁不名一文,十里八乡也没人愿意嫁女儿给他,自然心有不甘。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去翦径劫财时,听到了关于于阗美玉的传闻。

    说是一个三辅的穷小子恶少年某延年,混迹半生一事无成,跟随贰师西征,留在于阗,却踏到一块羊脂玉,在长安卖了百万钱,一夜之间暴富。

    还有一些其他的故事,比如于阗白玉河边,弯下腰就能捡到一块美玉,比如于阗人那首采玉歌,重在描述踏玉之易,让人听了后觉得我上我也行。

    张负罪当时就心动了,他不想种地,没本钱经商,匈奴已经残灭,当兵挣首功也没地方去,只欲捡块玉一夜富贵。遂变卖了所有的家产,与和他同样处境的乡党凑了辆牛车一起出发。抵达函谷关后,有西域都护的人在那统一组织淘玉者西行,也不查他们的履历,只要身体强健的统统都要。

    这之后便是长达数月的跋涉,刚开始上路时,每个人都抱着憧憬,不止是淘玉的暴富,还对异域的向往,抵达白龙堆时,还觉得以后回了乡,可以在没有见过沙漠的人面前神气十足地吹牛了。对不甘寂寞的儿郎来说,这是一次美妙神奇的历险,值得一行!

    但这种热情,这种向往冒险的如饥似渴的劲头,在沙漠骄阳下没有维持到一个时辰就低落了。

    广袤的荒漠,只点缀着一簇簇灰扑扑的骆驼刺,他们的车队像一群蚂蚁,在一望无际的茫茫荒原中央蠕动,后面拖着滚滚烟尘。牛马和人都都厚厚地裹着一层黄沙,大块的灰尘粘在眉毛胡子上,如雪堆积在灌木上一般。烈日炙人,即便戴了毡笠,汗水仍从人畜的每个毛孔里涌出来又蒸发干净,将人晒得脱皮甚至晕死在沙漠里。

    在这之后,这痛苦、艰难、单调的旅途进行了一天又一天,没完没了,偶尔经过绿洲城镇,却连城池都不让他们进。

    不少人倒在了沿途,但大部分还是沿着烽燧和驿路抵达了于阗。

    于阗绿洲地理得天独厚:来自昆仑山的白玉河(玉龙喀什河),墨玉河(喀拉喀什河)平行流淌上百里后才汇合为于阗河,向北注入塔克拉玛干。于阗人生活在中间狭长地带里,不必担忧风沙干旱的袭扰,南道最为大国。

    而于阗采玉的地点,就在白玉河的中游,远处是昆仑雪山之巅,光是眺望都能感受到那磅礴冰川的寒冷,河岸边尽是砾石,根本无法耕作,但却扎着许多帐篷芦苇屋。在张负罪前,已有许多汉人抵达,各种各样的口音充斥其中,不过你一眼就能辨认出老人和新人。

    较早来的那批人已经失去了神采,死一般寂静,只默默喝着高价买来的酒浑浑噩噩,过一天算一天。而新来的人则兴致勃勃,大声谈论着各种奇迹。

    比如河东郡的某人四十万钱出卖了一块黑墨玉——他六个月前抵达这里时还腰无分文。一个京兆人一脚踩中两块玉,获利六十万钱,回中原与家人团圆去了。一个眉毛画成一条线的于阗本地女人也发了财,一身丝帛锦绣,去年春天她连一顶毡帽都买不起。昨天在于阗随便哪个小酒庐也赊不到一杯浊酒喝的落泊淘玉者,今天却灌饱了葡萄酒,气壮如牛,在城中朋友前呼后拥。

    好玉都被官府统一收走,每个月都有整车的美玉,在西域副校尉的亲自监管下,由精挑细选的士卒来接受,运往中原,亦有走私者铤而走险,将小块的玉夹在人体某个隐秘部位带过玉门关,回长安售卖。

    如此等等,无论你走到哪里,从黎明直到深夜,都有类似的传闻,每天轰击着新来者的耳朵,让于阗沉浸在狂热和兴奋中。

    哪怕是圣人来了,也会跟着他们一起发疯,痴狂。

    张负罪便是如此,他刚到于阗,就跟着同乡加入了玉龙河中淘玉的队伍,秋末洪水退去,河水变得清澈,这时正是下河捞玉的最好季节,但张负罪他们一直捞到河水结冰都一无所获。

    “好玉早在夏季就被踏走了!”有经验的人如此告诉他。

    原来河床里的玉,多是夏秋季融化的雪水汇成滚滚洪流,将深山峻岭中的玉石冲入河中,那时候水流泥沙俱下,十分浑浊,不能靠眼睛,得凭脚掌。

    经验老道的于阗人就有这样的本领,他们在河中踏步行走,脚能辨出哪块是玉,哪块是石头,绝不会错过。

    张负罪就不行了,他每踩到硬物都要弯腰捞起来看看,事倍功半,几年来只捡到过小块质地一般的玉,换了一点钱,但因自己不种地纺织,又要花费极高的代价购买工具和食物。

    除非一次暴富,否则在于阗是攒不下钱的,但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就是那个踩到美玉的幸运者。

    来到于阗的第四年,张负罪有些不耐烦了,他们开始将目光投向美玉的源头,昆仑山中。

    新的传闻在流散:“籽料哪有山料好?昆仑山中,抛开一个洞,里边尽是玉石!”

    他们将所有钱帛用来采买毡衣矿锄,带着疯狂和勇气向大山进发,去攻山采玉。

    冬春两季大雪封山,采玉人只能在四月以后进山,要经受高山气候的无常和生死考验,翻越高海拔的大阪,而且没有路,有时要顺着石缝,抓着绳索向上爬,张负罪的两个同乡一不小心掉入深渊。

    但收拾起难过后,他们继续向传闻中有玉的地点攀爬,登上山腰,在灌木、岩石和雪地里钻来钻去,直累得随时都要倒下来,嚼着硬邦邦的馕度日。一天又一天就这样过去了,有时,他们会发现一些在斜坡上挖了几尺深又显然给放弃了的洞,有时,还看到一两个无精打采的同行还在挖掘,但没有玉石迹象。

    有时山间会爆发一声高兴的大喝,有人找到了玉石,引发无数人闻讯而至,然后便是一场剧烈的厮杀,最后回到于阗的人,交出的玉上总会沾着血迹。

    而官吏、商贾也不管发生了什么,只要有玉便收,人命不值钱,玉值钱。

    张负罪连玉都没碰上一块,只在一次挖了几个月后,抱着一块酷似玉石的石头出了山,他坚信这石头里,就是一块圆润美玉!

    可当他如获至宝地将石头交到收玉的大贾处,锋利的钢刀一点点将其切割开后,张负罪不得不面对残酷的现实。

    “这只是块石头。”

    大贾嫌弃地将那“玉石”扔到了地上,和他们一样,只是块又臭又硬的石头,而非美玉。

    张负罪抱着切割开的石头失魂落魄地走出于阗城,他依然能看到,不断有身体四肢健全,和他相似出身的汉儿浩浩荡荡地穿过沙漠,涌来于阗,眼中尽是改变生活和命运的希望。

    而张负罪现在成了他初来乍到时,所见那些眼睛失去了神彩的老淘玉工,冻得发紫的脚,伤痕累累的手,得到的不过是另一块石头。闭上眼,只好笑当初是中了什么邪,不远千里跑来于阗受苦。

    他也走了前辈们的老路,在迟迟不能发财的极度苦闷中,沉迷赌博和酗酒,出入女闾嘶吼着发泄恨意,把好不容易攒下的钱帛统统送给了别人。

    只是张负罪怀里,还一直带着那半块“玉石”。

    这一天,他躺在窝棚里,酒囊里的劣质酸酒已经不剩半滴,一个髡发的沙门提着食物,来布济给这群没了精神气,对采玉满怀失望,连家也没法回的淘玉者。

    老沙门在每个窝棚外放下食物后,又双手合十,念些胡语——据说那是名为“浮屠”的信仰,劝说人戒恶向善,好在来世投个好胎的,这就是汉人矿工们对佛教的粗浅理解。

    可在那个慈眉善目的老沙门,将一块胡饼放在张负罪臭烘烘的窝棚外,对他微笑时,不知是哪儿惹怒了这个昔日的河南恶少年。或是施舍让他感到不快,或是老沙门脸上那好似看透一切的表情让张负罪想起了什么?

    他忽然举着那半块石头,将老沙门撂倒在地,大骂着:“我这生就要大富大贵,等不了来世,不然来这于阗作甚?”

    老沙门没有任何话,甚至都没来得及惨叫几声就被砸得咽气了,但张负罪已经红了眼,又举着它一次次砸下去,直到鲜血淋漓,红白满地。

    做完这暴行后,张负罪似是泄完了愤,在众人茫然的目光下匆匆离开,一头扎进了仍有许多矿工成排踏玉的冰冷玉龙河,让清澈泛白的冰水洗去这血污。

    若是在内郡,定有官吏来追查此事,但这是西域,是于阗,是狂野的西部,是法外之地,每天都有人死去,或谋杀,或意外,但无人关心凶手是谁,所有人都只盯着谁将成为下一个幸运儿,怀抱美玉,一夜富贵。

    既然没人追究,张负罪这法外狂徒亦无什么愧疚,至少在表面上如此,于他而言:“只是杀了个胡人而已,还要我厂名?”

    但他也已经放弃了淘玉的期望,中原是没法回了,只在夜晚暗暗磨着刀,琢磨着一不做二不休,带着一帮乡党在丝路上打家劫舍,那样或许还更痛快些。

    有同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上万名和张负罪一样的淘玉工在于阗生活、挣扎、后悔,但在他们踏上西行之路后,除了淘得美玉衣锦还乡外,就没了其他退路。

    直到天安二年三月份时,那个骗了他们来西域的人回来了,还给所有人指了一条人人都能赢得富贵的路。

    ……

    被淘玉者们挖得伤痕累累,丑陋不堪的玉龙河畔,上万名淘玉工都被聚集到一起,漠然地看着骠骑将军,还有随他而来的征西大军。

    这些三辅健儿、良家子们自矜出身,觉得自己是为大汉远征贼虏的英雄,都在用鄙夷的目光扫视淘玉工们,很清楚他们是怎样的出身和货。

    十年以来,跑到西域的汉人何止数万,他们当中真正发财、立功的只是极少数,绝大部分都成了在西域苦苦挣扎的韭菜。衣衫褴褛,精疲力尽,拄着仅剩的财产:挖玉的锄、铲,此外一无所有。

    不对,还是有些东西的。

    任弘能从站在前排腆肚昂首的张负罪眼里,以及无数淘玉者眼中看到。

    那是毫不掩饰的**,那是没了退路的绝望。

    他们走得足够遥远,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已经抛弃了一切,甚至在中原没了牵挂。这才是能留在异域的人,这是任弘想要的人。

    走投无路的亡命之徒们,害虫,渣滓,朝廷弃之不惜的“毒”。

    好笑吧,但历史的新路,很多时候就是要靠他们来开创。

    是任弘鼓捣的故事,将这些人骗来于阗,让他们在深坑里沉沦一无所获,而现在,任弘要将众人拉出深坑了。

    “汝等欲得富贵乎?”

    “汝等欲坐拥葡萄园,成为邑主、城主甚至列侯么?”

    任都护的手,指着西方,指向巍峨的葱岭雪山以西,汗血马奔腾的沃土,贫瘠大地上的那枚璀璨的珍奇,镶嵌在西域边上的明珠,费尔干纳盆地——那才是于汉而言,最需要淘到手中的宝玉。

    “跟我走!”

    ……

    ps:第二章在0点前。

    另外推荐本历史书《水浒新秩序》,读者写的,感兴趣的可以康康。

第538章 假虞灭虢

    “这批淘玉者,郑都护且为我在于阗先练着。”

    终于当上西域都护的郑吉苦笑:“君侯也知道必备乃是亡命之辈,昔日多是轻侠恶少年与甿隶也,如何练?”

    任弘大笑道:“狠狠收拾,郑都护在西域这么多年,每年都有上千三辅轻侠前来,不都被你练成为国守边的强军?”

    虽然也有人宁可烂在当地,但大多数在于阗、莎车受了几年苦的淘玉工依然选择了希望,愿意跟着任弘西征,他们早就没退路了。

    但这批人狠劲是有,身体也还行,但要论秩序是却丝毫没有,直接拉到战场上绝对是毒瘤与乱兵,任弘只能请郑吉帮他练上个把月,再作为大军后队出发。

    而南道的西域城郭兵也陆续跟着任弘抵达莎车,有鄯善王尉屠耆,他至今见了任弘的老马萝卜还有些犯怵,当初可是被萝卜小姐的铁蹄踢断了两根肋骨。

    还有已坐拥许多子女的莎车王刘万年,这两位乃是南道主力,刘万年秩序大汉皇亲,而鄯善王则为精汉第一,各自拉了国中半数兵力,但这些城郭兵只被任弘安排给冯奉世,权当辎重兵来用。

    刘万年却没有打辅助的觉悟,兴致勃勃地询问任弘下一步计划。

    “骠骑将军,吾等接下来过疏勒翻天山达坂,去乌孙与母后汇合么?”

    任弘已经让瑶光先行去了乌孙,有她在,乌孙骑兵的战斗力稍稍可以得到点保证,走北庭都护府的赵汉儿亦带着五千属国骑抵达赤谷城。

    而此战理论上的目标:匈奴郅支的大本营就在乌孙西北边,康居南部的都赖水上。

    在刘万年、冯奉世、郑吉几人看来,大军翻山前往乌孙,让大军食赤谷城之粮,亦就近进攻都赖水和康居乃是上选。

    可任弘偏不,他在地图上一点,选了一条远路。

    “吾抵达疏勒后,往西过葱岭谷中,走大宛去击郅支与康居!”

    骠骑将军笑道:“立刻派遣使者,去向大宛王,借道!”

    ……

    四月份,与先行抵达疏勒的辛庆忌部汇合后,征西军两万人开始向西进发,距离群山之母越来越近。

    “西域有一句谚语,人的肚脐在肚皮上,世界的肚脐在葱岭。”

    望着远处的巍峨雪峰,任弘如此对军中的年轻一辈们感慨。纵横万里的天山和昆仑山,在这里打了个结,而帕米尔高原不仅是万山之结,更是万水之源,其东水皆东流。

    有汉商作为向导为大军带路,本来汉人商贾来西域少,大多抵达敦煌就停下了,玉门以西的贸易主力乃是粟特人。但任弘还是让已经身价千万的卢九舌派了些商队走丝路,仔细记录沿途路程、山水,作为军情呈送给典属国,总不能永远依赖粟特人吧。

    河曲、湖泊、湿地、两旁是皑皑白雪覆盖山顶的山峰,缓缓上升的的山坡,平坦的草原,低头吃草的牦牛和长毛羊、石头砌的房子,这是帕米尔高原宽谷中常见的景色。

    此地的居民则是名为“捐毒国“的邦族,没有城郭,乃是高原游牧者,衣服类乌孙,随水草,容貌似塞种,捐毒人口才一千出头,本是在高原上游猎打劫的强盗,被都护府联手疏勒、莎车教训了一通才从了良。

    大军抵达时,用丝帛等物与捐毒人换了些羊吃,捐毒人还为任都护表演了他们的拿手好戏“叼羊”,这些高原骑手娴熟地骑于马上,在追逐奔腾的马蹄激起的烟尘中,争夺着一只白色肥硕的羊,疾驰而行的骑手直接扔出绳套,将山羊绑住一拉,夹到胳膊底下,再单臂纵马,将羊献给任都护。

    这骑术确实了得,而且能够在高原作战,于是在大军继续西行时,就多了一百名跟着汉军出门打工的捐毒骑手。

    进入捐毒以西的“衍敦谷”后,河谷逐渐变窄,沿山而行。山体色彩或黄或赤,但几乎没有植被生长,狭路紧贴着山体攀升,两旁岩壁如刀刃般锋利。左侧是深达百丈,愤怒地咆哮着的河流,还夹杂着冰川的白色冰渣,溪径险阻风雪相继。

    大军自带干粮,艰难行进数日,又过了与捐毒风俗相近的“休循国“时,就进入了更加狭窄难走的“鸟飞谷”,意为飞鸟方能跨越,山峰把蓝天挤成狭长一条,雪山就在头顶上,显得高不可测。

    长度仅八十里的鸟飞谷,他们走了足足八天,身体羸弱不能适应高反的已经留在疏勒城了。但依然出现了病亡,昨天还好端端的人,早上起来就没气了,这让士卒们心怀忐忑,好在任弘早已让人科普过高原”冷瘴“的原理,亲飨士卒,让众人撑过了最艰难的行程。

    任弘不由同情起某位将军来:“当年李广利也是惨,登危岭越洞谷,这条路,他一共走了四趟。”

    “将军,水流开始向西了!”在前为先锋的冯野王兴奋地来回报,果然,他们看到从高俊的雪峰顶部流下来的融水穿过干旱**的山体,在谷中汇成小溪,而溪流不再向东,而是向西行。

    这意味着,大军已经来到了葱岭的另一边,对任弘而言,亦是来到了世界史的另一面!

    他现在离东方的中原远了,而离西方的亚历山大、阿育王等已逝的征服者近了。

    前方是铁灰色的峡谷,开阔、平坦的河谷,蜿蜒舒展的河水边,可见成群结队的野骆驼在滩上觅食,最初还有些荒芜,但又走了数日,在大军干粮快要耗尽时,前方地势陡然下降,道路尽头出现了大片的郁郁葱葱。

    已经受够沙漠、高原之苦的征西军士卒忍不住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看错,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是自打进了西域……

    不,是自从过了陇关,抵达天水郡后,就再也没见过的富饶沃土!

    翻越葱岭后数日,沿途皆是如画的风景。

    大宛三面环山,气候温和湿润,全然没有沙漠的干燥,康居草原上吹来的寒风也被山脉挡住,雨水充沛,一年到头,两百多天皆无霜雪,不管农耕放牧,都是极佳的理想之所。

    温暖的阳光照在每个士卒的脸上,迎面吹来的是湿润的风,绿草如茵,奔跑着健壮的骏马,咀嚼着紫花苜蓿,目光所及,是一座座可以相望的城郭,连成片的农田和葡萄园,空气中似乎散发着葡萄酒和羊奶的味道,让人不敢相信这是在“西域”。

    任弘在这沃土上扬鞭赞道:“我虽是乌孙之婿,但亦要承认,伊列河谷远不如大宛富饶。”

    这语气如同豺狼看中了一块肥肉。

    文忠应诺:“就算将西域南北所有绿洲城邦加起来,也不如大宛一半富饶,难怪太史公单独为其列传。”

    末了,文忠又低声问任弘道:“都护此次不直接走乌孙,而借道大宛,莫非是要效仿昔日晋献公,假虞灭虢?“

    先干掉郅支,再把回头把大宛吃了,否则何必让他联络粟特人呢?

    “你以为呢?”任弘也给文忠透了底,让他明白自己该如何做了。

    大宛有人口三十万,胜兵五六万,几乎是西域三十六邦的总和。按照当年李广利与他们所定的约定,每年朝贡两匹天马,但不属都护,在葱岭西月氏、康居、乌孙等国间中立,依靠丝路吃得盆满钵满,但郅支的到来显然打破了这种平衡,更引来了任弘这庞然大物觊觎。

    从葱岭冒头的汉军早就引起了大宛人的注意,当他们接近名为“贰师城”的大宛城郭时,一群头上戴着青铜盔或尖帽子,金发绿眼卷须的大宛人便主动来拜见任弘。身后是一车车的粮食和礼物,显然,大宛王已经收到了任弘派去使者的国书,并做出了他的回复。

    大宛使者卑躬屈膝,拜见了任弘,表示大宛王愿意提供汉军一个月的粮食,并派人引导汉军沿着河流向东前往乌孙,大宛依然是大汉忠诚的盟邦,今年的天马已经送出。

    任弘听完译者的话后,也不理会他们献上来的金子和蓝宝石,却示意文忠出面,质问起宛使者来。

    文忠大声道:“郅支为祸葱岭以西,阻断商路,大宛亦深受其害。”

    “大汉天子闻之,特令大司马骠骑将军率士卒前来,欲为大宛除此一害。”

    “故大宛需得出动举国之兵,随汉军击灭郅支。”

    “而汉军将途经贰师、郁成,再过大宛都城贵山城,北上都赖水,大宛需提供战争期间,汉军一切粮秣。”

    “以上种种,皆由使者告知宛王,莫非是宛王不允?忘了当年挂在汉北阙的毋寡首级么?“

    哪里能忘啊,如今的大宛王乃是毋寡弟弟蝉封的孙子,但汉朝将军提出的条件太过苛刻,且自从四十年前的大战后,大宛怎么还敢让汉军路过都城?而按照宛人的性情,少不了要和汉人讨价还价。

    大宛使者忐忑地提出抗议,但任都护却不耐烦了,竟不由分说,直接粗暴地打断了宛使,单方面对大宛宣了战。

    “惜哉,看来和四十年前一样,大宛,再次与匈奴勾结,选择了战争!”

第539章 希腊人

    “怪哉,骠骑将军一向善用兵,如今远征葱岭以西,奉诏攻灭郅支。大宛国亦受郅支所害,理应引为后援,为大军提供粮秣人力,宛王虽不愿顷国之兵相助,但也好言卑辞。大可派遣使者好好商量,为何将军却一言不合便斥退使者,还扬言若宛王不亲来相迎便要进攻,这不是在故意树敌么?”

    冯奉世是读过兵法的,分兵没有问题,不管是南道葱岭径,还是温宿国附近的天山道,都是险隘,大部队通过都很困难。一窝蜂挤在一个山道上损耗极大,如今骠骑将军将大军分为六校,步卒抵大宛,骑兵至赤谷,是十分妥当的。

    “但兵法有云,共敌不如分敌,敌阳不如敌阴,将军从举,确实让人看不懂。”

    他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莫非将军骄傲了?”

    确实有可能,因为汉军太强,也因为敌人太弱,骠骑将军纵横十余年未遇敌手,斩匈奴大单于首让他立下不世之功,如今追击区区郅支丑虏残兵,和当年比算什么,岂能不傲?

    “但恃国家之大,矜人民之众,欲见威于敌者,谓之骄兵,兵骄者灭。”

    冯奉世感到心忧,正好大军在郁成城外驻扎,骠骑将军召偏将、校尉们军议,解答了他们的疑问。

    “汝等莫非是觉得,本将军是在无谓树敌?”

    任弘笑着问众人,解释了自己这么做的原因:“以诸位以为,此役当如何打?”

    辛庆忌禀道:“应与大宛谈好条件,供应粮秣,然后至碎叶川西与乌孙兵、堂邑侯等汇合,涉康居界,逼降康居各部,再寻郅支决战。”

    冯奉世等人亦是这么想的,但任弘却摇摇头:“郅支见我大军抵达,恐会生出怯意,带着部众逃跑。康居草原之大,不亚于漠北,若是大军追他不得,岂不是空出了?”

    康居的国境,相当于后世大半个哈萨克斯坦,郅支西迁时所带本多为青壮而少老弱,转移起来很容易,这也是行国本色,那样的话这场战争就要无限延长了——倒是原本的历史上,郅支单于弃长取短,在郅支城死撑跟陈汤玩攻防战,实在是让人看不懂。

    若迟迟不能攻灭郅支,任弘的计划将平添波折,他时间可是很紧的。

    所以任弘才要故意在大宛玩这么一出。

    “于汉军而言,此役利在速战,我料那大宛王定不会亲来,如今他最可能求救的人,无非匈奴、康居。”

    任弘喝了一口葡萄酒:“我军且先围贵山城,以逸待劳,等匈奴、康居之兵来救援,再与之决战!”

    这是想要围点打援,对方没有必救之点,就送他一个。

    冯奉世、辛庆忌等面面相觑,还是觉得有些牵强,郅支可选的路很多,或遁走,或原地不动,甚至乘着任弘在大宛,与康居、乌就屠去打乌孙,不一定会乖乖上钩啊。

    “我自有计策。”

    任弘让冯野王带着斥候去大宛西境苦盏城附近游弋,逮到大宛派去向郅支求助的使者后,也勿要杀害,而是再给他们加一样“礼物”,令其定要送到郅支手中。

    其实就算郅支不来,对大宛这块沃土,任弘亦是志在必得,此乃西出后要打下的第一块根据地,依靠此地的人力物力,方能走得更远。

    冯奉世谨慎地提出了意见:“原来是将军的诱敌聚歼之策,此计甚妙也,但下吏仍有两点疑虑。”

    “其一,大宛与诸国关系密切,若宛王决意与汉为敌,派出的使者恐怕不止去康居寻郅支,还可能向月氏,甚至是安息乞援!”

    大宛盆地位于河中地区最东边,只有西面的缺口与外界相连,其南方就是占据了阿富汗的大宛,北为康居,西部是五个粟特城邦。

    而在粟特之西南千余里外,才是安息帝国控制下的木鹿绿洲(土库曼斯坦)了。

    眼下河中局势,颇似两百年前的战国,汉军乃西出之秦,大宛、月氏、匈奴、康居、粟特、安息则是六国,是合纵抗汉还是连横降汉,每个势力都要做出选择。

    任弘已经算到了这一点:“如今大秦和安息已交恶,安息对汉军西出会保持警惕,但绝不会在此事为了区区大宛与汉为敌。”

    “更何况,安息边塞本就不近,其国都泰西封城更在数千里外,恐怕是远水不能解近渴。”

    “至于与大宛唇亡齿寒的月氏……”任弘道:“月氏王与匈奴乃世仇,据说一百多年前的月氏王头颅饮器还在郅支手中,恐怕不会与之联手。”

    “就算月氏王犯了糊涂,非要来救大宛。”

    任弘笑道:“其下贵霜、休密、双靡、肸顿、高附五大翕侯,这些年靠丝路赚了不少,也不一定会跟着月氏王与汉为敌。”

    说起来,贵霜翕侯,也算是他任弘的“老朋友”了,早在十年前,任弘还做都护时,就跟贵霜买过身毒奴婢织工,贵霜控制的瓦罕走廊亦是丝路重要通道。

    葱岭以西的各国体制与大汉截然不同,并没有强大的中央集权,多是领土分封,或部落联盟,松散得很,甚至有“副王”“辅国王”这种头衔,在大汉是无法想象的。

    就说这大宛,有七十余邑,每个小邑都是向大宛王纳贡的独立城主,就比如眼前的郁成城,其城主亦称王,又号“大宛副王”。

    这便和冯奉世第二个顾虑有关了,他再拜道:“若大宛王执意与汉为敌,那吾等便是在敌国土地上,想要粮秣,只能因粮于敌了,且要先击破郁成,方能进军贵山。”

    这并非容易之事,郁成城易守难攻,当初李广利第一次征宛,便是在此地吃了苦头,死活打不下来,反为郁成人所败,丢人现眼,不得不灰溜溜调头回国。

    第二次则是派了偏师来围攻郁成,也是先败后胜。

    如今任将军又挑起了第三次汉宛战争。

    “且先等等。”

    任弘看着李广利过曾折戟过的郁成城:“文忠已奉我之命入城,且看郁成、贰师两城是何反应。”

    “他们是要跟着宛王一起灭亡,还是独立出来,成为被大汉授予胡王驼印的属邦!”

    ……

    “李广利二次征宛时,派来的人乃是校尉王申生、鸿胪译长壶充国。”

    汉军包围不算大的大宛东方要塞郁成城时,跟在军中吃了快半年白饭的杨恽提供了关于此地的过往史事。

    “二人只率军千余抵达郁成,郁成人坚守,不肯出粮,当时偏师与贰师大军相隔二百里,依仗大军而轻视,竟以千人之众急攻郁成,不下。郁成人窥得王申生兵少,遂于清晨以三千人出城攻杀王申生等,偏师大溃,只有几人逃脱。”

    你看,取啥名不好要叫“申生”啊,明显不吉利。

    然后李广利就派了时任“搜粟都尉”的上宫桀来收拾残局——正是上官太皇太后的爷爷,霍光的老冤家。上官桀不但力气大能扛旗,打仗也还算行。花了点时间攻破郁成后,郁成王突围逃至康居,上官桀又追到康居国索人,最终缚得郁成王,斩其首而归。

    所以郁成一共打败了汉军两次,第一次是因为疲惫无粮,第二次是大意轻敌。

    今日形势却和四十年前大为不同了,那时候西域不属汉朝,更有匈奴在北虎视眈眈,大军补给困难,连百多人的汉使节团若无沿途城郭救助,都能饿死个一半,更别说数万大军。

    可现在,西域已为汉土,虽然葱岭小径依然险阻,但疏勒就有后勤辎重,大宛以北的乌孙也不再首鼠两端,由解忧掌权,可以合围大宛。

    任弘所将大军亦有两万人之众,将小小郁成一围,做出要攻打的架势,而曾多次往返大宛的文忠则负责游说。

    众人只担心郁成人不吸取教训,无视双方巨大的差距,一味要与汉为敌,将文忠的脑袋抛出。

    但最终,郁成的城门缓缓开启,郁成王,亦是大宛的副王随文忠骑马出城,朝任弘跪拜,表示愿意接受大汉的条件。从大宛独立成一国,受汉印,只望汉军勿要屠戮劫掠,郁成愿意供应大军粮秣。

    任弘大喜,立刻向朝中请诏赐印,而在郁成城派来协助汉军运粮的宛人中,发现除了金发绿眼的塞种蛮子外,还有一类眼窝深陷,黑色胡须,从事当兵、经商的人种。

    一问才知道,却是当初大月氏击破大夏国(巴克特里亚)时逃来大宛避难的希腊人后裔,据说还有一支大夏国的军队来投靠,他们的后代成了小有名气的雇佣兵。

    在顺利劝降郁成后,西边的贰师王,亦是大宛“辅国王”亦派人来请降,接受相同的条件。

    这下大宛最重要的两座城邦为了避免灭亡,都跳到了任弘的阵营,大军粮食暂时得到了保证。任弘留下冯奉世带着三河辎重兵留在两城附近,向西方运粮,继续将兵一万余人,抵达了大宛都城:贵山。

    大宛王果然还是没接受任弘苛刻的要求,在听闻贰师、郁成降汉后,便紧闭了贵山城,且派使者四出,向葱岭以西的大国们求助。

    “当年汉使曾夸口说,诚以汉兵不过三千人,强弩射之,尽虏破宛矣。”

    结果嘛……

    李广利带着十倍的人数打了四十天,也才攻破了外城,大宛自己杀了宛王投降,看来这一位大宛王,是相信宛人能再扛过一次汉军的围攻。

    而远远手持千里镜观察敌情的任弘,看着屹立在费尔干纳盆地中心的贵山城,他有点明白,为何李广利会在此碰壁了,这确实是玉门以西数千里来,任弘见过最坚固的要塞。

    虽然仍是夯土墙,但墙前却建着许多高大的塔楼,与土墙连接——不是希腊式的石头塔楼,而是低配版的木塔楼,汉人称之为“重木城”。上面布满了方形射孔,独特的是,东、北、南三面皆无城门,斥候回报说,只在西边有一道大门,门两侧有高大的塔楼形马面。

    还有石制的引水渠从附近的锡尔河引水环绕城池四周,城墙下又有暗渠继引水入城中,过去大宛人没点出挖井科技,只汲城外流水,不过靠了“秦人”帮忙,据粟特商贾回报,贵山城中已经有几***了。

    在土墙内,还有一座纯用石头砌成的内城。

    此刻,内外城墙和塔楼上站满了人,远远能看到有金属的反光。

    当任弘将千里镜凑在眼前时,他看到了典型的色雷斯风格希腊青铜盔,以及一面面如鱼鳞般排列的镀银盾牌!

    “那就是曾为大宛守城,善用夹门鱼鳞阵,守住了内城的‘鱼鳞军’么?”

    正是这支雇佣兵,在赤谷城危难时,拒绝了解忧太后的聘请。

    不过所谓鱼鳞军,只是乌孙人、康居人的无知称谓,任弘让译者细细问过那些深眼黑发的希腊裔后人,才得知这群雇佣兵真正的名字是……

    “最后的银盾兵!”

    ……

    ps:第二章在0点前。

    大宛城结构参考同在费尔干纳盆地发现的明铁佩古城。

    银盾兵和大宛的渊源,是作者根据资料自行推测脑补,小说家言,切勿当真。

第540章 纵横

    任弘也不知道贵山城中那所谓的“最后的银盾兵”与亚历山大时代的老兵,亦或是塞琉古中那支军队有何关系,究竟是其被打发到东方来留下的后代,还是借壳上市,盗用了银盾兵名字和装束的西贝货。

    总之能在这遇到就是缘分,任弘决定要好好与这些希腊后裔友好交流一番。

    “给汝等一月时间。”

    任弘便给随军的官属工匠们下了这样的命令,要他们就地取材,从伐木砍树开始,制造些攻城器械出来——没有任何大型攻城器械能翻越葱岭被带过来。

    自从任弘提议大汉搞了“高工”制度后,不少匠人因此获利,在西安侯做大司农那几年的鼓励和亲自点拨下,不断有新发明出炉,有农业水利上的革新,亦有军事上的创举。

    故此番西征,任弘除了兵卒、文士外,还带了很多工——木匠石匠铁匠都有,他唯独没带造纸匠。

    万一老天不长眼让骠骑将军功败垂成,造纸术也不至于西传,任弘是请刘询立了法的,造纸匠人与蚕娘桑农,不得西出玉门,就让西人再用一千多年羊皮纸和莎草吧。

    任弘都护又在千里镜中观察贵山城的木塔楼了,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不管里面是银盾兵还是铜盾兵,都没用。

    锯子来回抽动,锤子敲击铁钉叮叮当当,匠人对照着早在中原时就试验过多次的器械构图,用皮尺以及铜卡尺测量散装带过来的每一个铁铸部件长度大小,一天天过去了,十多个类似传统“飞石”,也就是投石机的器械正在工坊上慢慢建造。

    任弘有的是时间,而大宛这气候比西域沙漠可舒服多了,这里瓜果飘香,每天都能喝点葡萄酒,吃着郁成、贰师送来的胡饼。他甚至还要约束着士卒,让儿郎们专心伐木干活,别老想着攻城。

    得等攻城器械造好,得等郑吉押着于阗的那一万淘玉工来做攻城先锋。最重要的是,要等大宛求到的援兵抵达!好让任弘一锅烩了!

    倒霉的大宛就是一颗试金石,可用来试一试中亚的“六国”对汉军西进的态度。

    “看看他们孰为纵,孰为横。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

    从大宛西境的苦盏,也是“最遥远的亚历山大里亚城”往南进发,穿过如同珍珠般串在妫水(阿姆河)上的五座粟特城邦,便是大月氏国境。

    此处本名巴特克里亚,中原称之为“大夏国”,能被叫这么个名,自是被中原视为文明之邦,这儿是希腊化东方最后的辉煌,不过在大月氏被匈奴、乌孙驱赶,慌不择路地进入这片土地后,希腊化的时代便结束了。

    大夏不愧是被张骞视为“其兵弱,畏战”的,在东方屡遭蹂躏、不堪一击的大月氏,却在这儿大发神威,征服了妫水南北。如今近百年过去了,原本游牧的大月氏渐渐继续向南,彻底进入巴克特里亚,过上了城里人的生活。

    月氏王将此地一分为六,自己居住在昔日大夏国都“蓝氏城”(阿富汗巴尔赫),有骑三万,休密,双靡,贵霜,肸顿,都密五大翕侯各自占据一角,分布在巴克特里亚的群山盆地中,拥兵数千至上万不等。

    其中位于东方的贵霜翕侯最为强大,有骑众两万。

    月氏王与翕侯贵族们统治着本地的巴克特里亚土著、亡国的希腊裔、跟大月氏一起南下的塞人。每年的日常生活,便是吃喝游猎,秋时集结五个小弟,穿过开伯尔山口,去南边北身毒的犍陀罗、旁遮普抢一波,那儿至今依然有大夏国后裔所建的十多个小城邦苟延残喘。

    而北方的五个粟特城邦亦被月氏王视为月氏与康居共有的臣仆,粟特人每年都要向两个行国缴纳一笔巨额的保护费,才能避免像身毒一样遭月氏马王们侵凌。

    月氏王与大宛国亦有往来,甚至还结了姻亲关系。

    故而当任弘围攻贵山城半个月后,大宛的求援送达时,大月氏王是犹豫的。

    这是一座白墙城堡,涂着青金石颜料的蓝色大门,在这里能看到大夏时代遗留的科林斯式大理石柱,上面却雕刻有印度风格的大象,甚至是佛陀的塑像。

    大月氏王光脚盘腿坐在蓝氏城那东西方风格混杂的宫廷中的华丽毯子上,抚摸着涂了香油的唇上卷须,黝黑的身毒奴婢端着葡萄酒侍奉在左右,与主人的肤色形成鲜明对比。

    月氏王正在听远道而来的大宛使者哭诉汉将军任弘蛮不讲理。

    汉军西进,此事大月氏是知晓的,对汉军去进攻盘踞药杀水(中亚锡尔河)下游的匈奴郅支单于,月氏王也乐见其成。大月氏虽然跑到了这儿过好日子,但关于祖先的耻辱经历倒是还口口相传记得一二,匈奴是月氏天然的敌人,不论从情感还是利益上。

    这十多年前来,大月氏也吃了丝绸之路的红利,成了丝帛的中转商,他们发现让粟特人过路若缴纳的税,比直接抢了他们获利更大,郅支对丝路的扰乱打断了这种繁荣。

    但月氏王并非一个短视之辈,让大宛使者退下后,只问宫廷里年长的老人:“四十年前,月氏为什么没帮汉军攻打大宛?”

    因为河中地区是康居、月氏共有,容不下第三方势力插入。

    虽然月氏王对南方温暖富裕人口众多的身毒更感兴趣,但并不意味着他欢迎这些年急剧扩张的大汉占据大宛,十年前,因为汉封狼何为“小月氏王”一事,还遭到了大月氏的抗议。

    他对任弘就更是感观极差了,先时月氏王曾派遣使者入汉,最初汉人招待很殷勤,美酒嘉柔供应不绝,在询问清楚后,竟大惊失色,说什么“还以为是贵霜翕侯之使,不想竟是月氏王使”。于是待遇陡然降低,连接送的马车也比贵霜翕侯的使者低了一个等级。

    贵霜占着与汉朝的交通要道瓦罕山谷,故同西域都护交通密切,实力也是翕侯中最强的,但毕竟仍是月氏王的臣属,任都护岂能如此?

    这是欺负月氏王没听过陈平离间亚父和项羽的故事啊。

    此事让月氏王大为不快,故与臣属一番商议后,月氏王做出了决定。

    “大汉和大宛都是月氏的朋友,佛祖说过,战胜就会增加怨敌,战败则会卧不安,只有舍弃胜败战争,才能卧觉寂静快乐。大月氏应当去加以劝说,让双方停止争斗。”

    信奉佛教不妨碍大月氏人对身毒大加劫掠,满口仁慈的月氏王,这是要为大宛出头了,只没有明说,先召集各翕侯,亲自带几万骑北上粟特看看情况,并让使者去拜访大汉骠骑将军,附上大夏文所书的国书一份。

    他承诺,若任弘让汉军放弃进攻大宛,月氏王愿意与汉军一起讨伐匈奴郅支单于。

    而等十日后,大月氏王已北渡阿姆河,他的征兵命令也送到了位于蓝氏城东南的贵霜翕侯都邑护澡城。

    这座位于瓦罕古道西端的石头城中,已经多了一位来自汉朝的使者。

    专门负责为任弘奔波游说的文忠已是座上宾,朝本就野心勃勃的贵霜翕侯作揖道:“大月氏王不顾先王头颅饮器尚在郅支手中,竟悍然发兵与匈奴联军,与汉为敌,此事若是传开,必定人心大失。翕侯,如今有大汉相助,这是你成为贵霜王,夺取蓝氏城的最好机会!”

    ……

    而与此同时,军于锡尔河中游,正犹豫着要不要去帮大宛的郅支单于,也收到了任弘通过大宛人送来的礼物。

    这是一套衣服——当然不是女装。

    严格来说,这是一套甲胄,华丽的斯基泰式的青铜鳞甲,上面有箭弩嵌入的痕迹,有典型的匈奴银鹿装饰,头盔上则垂了许多金色圆片,已经被人扯走好多枚,显得残破。

    甲胄上,还沾着些早已干涸的血迹。

    郅支的手微微颤抖,指尖在血斑上滑动,如同年少时迎接父亲出征归来时一样。

    都不必大宛人小心翼翼地讲述此物来历,他已经认出来了:“这是我父亲的遗物。”

    郅支红了眼:“这是虚闾权渠撑犁孤涂大单于的甲胄!”

    他不顾乌就屠的劝阻,让人去召集部众,逼迫他拥立的康居王抱阗一起南下大宛。

    “我当时说过,对胡而言。”

    “被别人取走了金银。”

    “我们会嚎叫着去夺回来。”

    “被别人取走了的马匹和阏氏。”

    “我们会骑上更快的马。”

    “再去抢了回来。”

    “如果被别人取走了骄傲呢?”

    郅支单于戴上了父亲传给他的鹰冠,手中高举匈奴圣物金留犂,大声道:“只有用手中的刀,去赢回来!”

第541章 这谁顶得住啊

    狄俄尼索斯手里永远离不开两样东西:银盾,还有葡萄酒,这做派和他的名字很搭配——这是酒神的尊讳,也是一个烂大街的希腊人名。

    作为大宛希腊裔雇佣兵的队长,狄俄尼索斯戴着有一顶擦得反光的色雷斯式青铜盔,手持三尺直径的巨大圆盾,另一手拿着长矛,腰上别着短剑。他的胸、腹被厚重的甲胄包裹,腰部以下是散开的金属或皮制战裙,腿上还有明光闪闪的护胫。

    过去这是马其顿重装步兵的标配,如今却只有寥寥几人能拥有,三百多名士兵大多穿戴着斯基泰式的鳞甲,甚至有无甲的,脚踩凉鞋,分布在大宛西墙上,警惕着城外汉军的一举一动。

    他们唯一坚持传承的,只有代代相继的镀银盾牌,有的暗淡有的明亮,人数也只能凑够一个小方阵的十分之一,但当举起来站成一排时,仍是一个整体。

    这群人称自己为“最后的银盾兵”,据说他们的祖先乃是亚历山大麾下的老兵,跟着亚帝远征波斯,南下埃及,东去印度。而在亚帝死后,银盾老兵们又参加了第二次继业者战争,曾在波斯的战场上冲对手,安提柯手下小崽子们怒吼:

    “愚昧的小子们,你们敢对那些随亚历山大征服世界的父辈动手吗?”

    答案是敢。

    即便对方被这句话搅得士气大减,即便年过五六旬的银盾老兵战斗力惊人,他们还是输了战争。也有传说说,银盾老兵们为了被敌人掠走的战利品——他们三十年战争积累的财富,主动出卖了自己的指挥官。在银盾老兵们看来,比起虚无缥缈的王室和死去的亚历山大大帝,金钱更为令他们珍重。

    不论事实如何,战后他们都被安提柯派遣到东方边境阿拉霍西亚那(阿富汗东南部),执行对付蛮族的危险任务,自生自灭。

    到了第四次继业者之战时,控制波斯的塞琉古重新建立了银盾兵的番号,但那已是顶了个名头的冒充者,真正的银盾老兵的后代,永远留在了东方,业已独立的巴克特里亚。

    直到巴克特里亚被大月氏和塞人入侵,这群人带着部分希腊后裔来到大宛请求容身。在此地,他们重新拿起祖先的盾牌,成了雇佣兵,并在四十年前李广利攻宛时大显身手,帮大宛守住了内城。

    “这次也一样。”

    狄俄尼索斯如此向他的岳父大宛王夸口,而他们也确实拥有一种守城的强力武器。

    倒不是弩炮,这群希腊后裔离开本土太久太久,他们的衣着饮食还在大夏时代就与巴克特里亚土著同化了,连语言文字都开始与继业者诸国不同。大夏灭亡后,一百多年颠沛流离让他们失去了更多东西,历史细节渐渐遗忘,甚至是连对希腊诸神的信仰都被抛弃,技术更是退化得不行,曾在亚帝军中被使用过的,较为精密的弩炮已经无人会造。

    但更简单些的扭力投石车,倒还有几架,只是比两百多年前又粗陋退化了不少。

    与中原在战国时代发明的杠杆抛石武器“飞石”原理不同,希腊人的投石车利用的是螺旋状紧紧盘曲的巨型筋腱绞索的扭力。

    这种小型投石车被放置在大宛西城墙上,由银盾兵们亲自看着,旁边摆放着成人拳头大小的石弹丸。

    在汉军出动士兵来试探时,投石机的两侧各有四个年轻士兵绞动杆臂,让绞索紧紧扭在一块,直到几乎把杆臂拉成与地平齐为止,另一人立刻将石弹丸放在杆的顶端的“勺子”里,当猛地松开绞盘绳索时,杆臂被释放以后,向上弹起,从掷弹带中将石弹奋力掷出!

    狄俄尼索斯目送石弹远去,理论上,投石机的射程是超过弓箭的,最远能将半塔仑特(古希腊重量单位,约合26千克)重的石弹抛出200码(1码=0.9144米)开外,若是在人群里集中目标,哪怕戴着铁胄,也足以砸得敌人脑袋开花。

    虽然抛石机掷空了,但汉人还是退了回去,任弘只是在试探敌人的守城武器种类和射程。这一个月以来,汉军始终没有攻城,只切断了水渠一直围着,但贵山城中已有井,又下了一场雨,省着点也能满足所需。

    让狄俄尼索斯在意的是,城外的汉军一直在三百码外修建着某种攻城武器,汉人士兵跑到几里外的树林伐木,还从几十里外的山麓下运来粗壮的橡木,在工匠的忙碌下,一根根粗壮的支架和粗壮的主梁渐渐成型。

    那器械的大小太让人在意了,狄俄尼索斯皱着眉找来参加过四十年前战争的老人。据他们描述,当时汉人军队也用了类似抛石车的武器,但靠的是人力抛石,一次要几十上百人拉拽,牵拉连在横杆上的梢,射程也不比城内的扭力远。

    汉人的主要攻城武器是在西方前所未见,射程极远的巨型腹弓——这是希腊人对弩的称呼,它们的射程虽不如弩炮,但亦能深深扎在城墙上,被汉人士卒当成攀爬的阶梯,银盾也顶不住一击。

    但因为弩射击的笔直轨道,尽管能让城头的人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但对躲在城墙后的人威胁不大。

    狄俄尼索斯心里稍微有了点底气,直到围城的第四十天,在无数木匠,锯木工,铁匠,织绳匠,还有采石工的努力下——其实是于阗的淘玉工,他们被拉来大宛干类似的活。

    足足十架体型惊人的投石机屹立在大宛城外,上百枚人脑袋大小的石弹摆放在侧。这种投石机与狄俄尼索斯手里的截然不同,支架如同巨人歌利亚的脚,粗壮的主梁看上去就像巨舰的桅杆,最为特殊的是,主梁下还有一个诡异的大木箱,汉人工匠正往里面装东西——那其实是铁和铅块。

    在汉人士卒驱赶着牛和骡子、驮马,加上人力,喊着号子拉拽投石机。当它的主梁一点点沉下去时,狄俄尼索斯的心也跟着往下落,紧张地让银盾兵们撤离城头。

    但汉人的第一次试射不太顺利,随着汉松手,主梁下的大箱猛地摆动,石弹被高高抛了起来,却落在不足二十码的地方,差点将汉人工匠砸死。

    “哈哈哈哈。”

    这让贵山城内的大宛人、希腊人都笑出了声。

    但很快他们就笑不出来了,十架投石机陆续试射,最初时效果都不太好,石弹就没有超过两百码的,随着工匠调整每一架投石机的角度和细节,它们所投掷的石弹越来越远,慢慢接近在中原时试验的完美距离。

    二百四十码,二百五十码,一枚石弹砸进贵山城护城河,溅起巨大的水花,让城头的人洗了个澡。另一枚则越过了河,落在堤岸上,巨大的力量让它深深嵌了进去,那深度看得人直吸凉气。

    到了下午,已经调试小半天的配重投石机,终于将第一枚石弹送到了贵山城墙上!

    人脑袋大的石头猛地轰击在夯土墙上,倒是没砸裂,但上面的人仍感受到了如霹雳般的巨响,以及剧烈的晃动,大宛人和希腊人要么吓得趴到地上,亦或是溜下城墙,抱头鼠窜。

    这谁顶得住啊?

    整个下午,十架配重投石机都在不停地朝贵山城施射,如同十个不知疲倦的罗德岛掷石兵,每一次抛击都如远方响起的隐隐雷鸣。

    和所有投石机一样,它们的准头十分感人,就像挥棒砸苍蝇,任骠骑指的地方——比如大门,永远都打不中。但面对一座城那么大的目标时,不论击中何处都是成功。

    夯土墙上的女墙被飞来的石块砸得崩裂,一座与夯土墙相连,希腊人标志性的木制塔楼直接被打得破碎,里面的两名大宛弓手一命呜呼,大宛外城的屋舍也遭了殃,巨石击垮了院墙,砸通了屋顶,瓦砾四溅,在抵御康居、月氏、塞人等游牧者时从如此惨烈,城内到处都是哀嚎。

    而狄俄尼索斯引以为傲的扭力投石机呢?在射程和力量远超自己的同行面前,完全失去了作用,汉人并没有进攻,只用配重投石机来降维打击。其中一架还被幸运的飞石击中,不管上面零件多么细密,扭力如何巧妙,都被砸得支离破碎。

    城墙依然在时不时颤动一下,仿佛随时都会倒塌,射程内的大宛人已跑得一干二净,统统挤到石制的内城,请求大宛王开门放他们进去,以免遭遇飞来横祸。

    尽管直接被打死的人不多,但汉军投进来的不止是石头,还有恐惧!大宛人已受到了极大震撼,深切感受到,此战与四十年前截然不同。

    狄俄尼索斯从自己的下属眼睛里看到了畏惧和害怕,面对这样的敌人,世代相传的银盾根本无法保护他们。

    他的副官甚至从城墙内侧贴着身子过来,低声告诉狄俄尼索斯:“是时候考虑考虑粟特人开的价钱了!”

    狄俄尼索斯缄默没有回答,他的妻子是大宛王的女儿,不到万不得已,那条路他不想选。

    就在这时,汉军的抛石暂停了,而城墙上的大宛弓手则发出了久违的欢呼声。

    狄俄尼索斯带着三百银盾兵穿过满是疮痍的街道,登上城头,看到了让大宛人欣喜并感到希望的东西。

    在汉人设在大宛城西的大营再往西,一支庞大的游牧大军,业已到达盆地之中,汉人斥候传讯的狼烟高高升起,而匈奴单于的鹰羽白纛,正在远处飘扬!加上康居人,起码有四万骑之众。

    此时正值五月盛夏,当投石机暂停轰击后,城内外的蝉鸣再度响起,分明很吵,大宛人却觉得这是难得的安静。

    任弘在千里镜中看到他等了许久的猎物抵达,遂将进攻贵山城的任务交给郑吉和数量达一万余的都护军、淘玉工、西域城郭兵们,又将信号传给辛庆忌等人统帅的战斗部队,一万五千汉军士卒列阵调头面向西方。

    “蝉来了!”

    ……

    ps:第二章在0点前。

第542章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虽然一心想要报杀父之仇,发泄这六年来被迫迁离故乡的耻辱和痛苦,但郅支单于倒也没有脑门一热全军突击。

    汉军人数看上去是少,就这样,任弘竟还嚣张到分了一半兵力来进攻贵山城,只亲带万五千人向西推进,面对匈奴、康居联军。虽然对方多是步卒,也就辛庆忌带着数千六郡骑兵,但经历过燕然山驼城之战后,郅支亦知道汉军步兵的厉害。

    他们遂发挥匈奴、康居的弓骑兵机动优势,在让大宛看到支援抵达士气复振,并吸引汉军分兵来抵御后,便调头撤到十里外,不进不退,大有作壁上观之意。

    郅支和康居这是在等人,等另一支友军抵达。

    “月氏王愿意与我们一起对抗汉军。”

    这是康居王抱阗前几日告诉郅支的好消息,数十年前,康居一度是月氏的附庸,后来随着月氏继续南迁,康居渐渐强大起来,与大月氏划妫水为界。他们一起享有粟特五个城邦的宗主权,又曾入侵安息边塞,与试图收复木鹿绿洲的安息军队对抗,算是盟友。

    大月氏王懒得与世仇匈奴打交道,只通过康居人往来,几次使者往返后,三家统一了意见。

    如今最重要的是阻挡汉军西进,一旦让汉人在大宛站稳脚跟,他们可能会像乌孙、呼揭那样,变成其附庸,这可比同汉交恶,失去丝路上那点利益要命多了。

    而大月氏王的要求是,匈奴交出其国宝:月氏王饮器。至于之后要不要与匈奴再战,那是在合力击退汉军,保住大宛后的事。

    “月氏王到哪了?”

    郅支很不耐烦,他内心深处还是希望直接与任弘交战,但若加上月氏王的三四万骑,确实胜算更大些。

    抱阗道:“乌就屠说,月氏王的大军已经渡过金水(泽拉夫善河),经粟特五城而来。”

    金水乃是粟特人集中的河流,一共五个城邦,被康居与月氏视为奴仆,但现在却成了防范的对象。因为粟特人与汉朝关系紧密,这群被金钱迷了眼的商贾恐怕极欢迎汉军西来,那样买丝绸就更方便了。

    如今时间紧迫,没功夫料理粟特,只等逼迫汉军退出大宛后,再回头收拾与汉最亲密的“苏薤”(撒马尔罕)。

    到了第二天,乌就屠派人来报:“大月氏王已靠近苦盏!”

    苦盏乃是大宛西界,距离贵山并不遥远,因为大宛国是一个三面环山的盆地,大军进出通道仅西方苦盏城,故郅支和抱阗让流亡的乌孙昆弥乌就屠带着一万骑守在那。

    第三日,迫于汉军辛庆忌部的逼近,匈奴又向西退了十里,而汉军已经有恃无恐地对大宛发动进攻了,远远都能听到如配重投石机发石的巨大声响,宛如雷鸣,匈奴、康居人都有些隐隐不安。

    眼看大宛遭到围攻,随时可能陷落,郅支越发焦躁,几次派人去西边催促,终于等到了乌就屠传来的好消息。

    “月氏王……撤退了!”

    ……

    那边郅支、抱阗、乌就屠卧了个大槽不提,且说大月氏王二话不说就鸽了盟友,其实也是迫不得已。

    原本大月氏王存了两边下注的心思,先率军抵达苦盏,然后让匈奴、康居、大宛和汉军火并,而他则最终出现在战场上,成为获利最大的一方:

    其一击,可灭匈奴郅支单于,为祖先报仇;其二,重新附庸实力大减的康居,将势力向北扩张;其三,逼退汉军,让大宛归顺月氏。简直是一石三鸟。

    若能成,整个河中地区都将为大月氏所有,到时候南臣犍陀罗、罽宾和大夏残余诸邦,北拥康居,东拒强汉,西御安息,一个远超巴克特里亚极盛时的帝国便可成型!

    大月氏王还在遐想时,不成想后院却起火了。

    原来,大月氏王前脚刚走,贵霜翕侯便在汉使怂恿下,谴责大月氏王背弃先祖,与匈奴勾结,占据了大义后,遂出兵袭击了蓝氏城,自称“贵霜王”。

    早就看出贵霜有野心了!

    更要命的是,休密、双靡两个翕侯还响应了贵霜,在汉使文忠组织下,三侯来了一出“蓝氏城相王”。

    他们不再承认月氏王为共主,眼看大月氏就要陷入分裂。

    大月氏王做不成黄雀了,只能匆匆而走,打哪来回哪去。

    而另一边,得知大月氏王忽然撤退,不知缘由的匈奴康居也一头雾水,如此一来,开始在汉军进攻大宛的隆隆砲声中,商量着要不要退兵——抱阗怯怯想退,郅支却不愿意。

    但不等二人争出个结果,便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退走的可能。

    第四天时,守在苦盏城的乌就屠带着一众残兵,狼狈地来告知二人。

    “西方有敌军!”

    已经开城投降的苦盏城,已经升起了汉军的赤黄旗帜,而一支打着解忧太后秦琵琶旗的庞大骑兵,也经苦盏东进,堵死了离开费尔干纳盆地的路。

    却是瑶光公主带着乌孙数万骑,与从北庭抵达赤谷城的赵汉儿抄了匈奴人后路。

    可别忘了,任都护在能以众凌寡的时候,是绝不以少击多的。

    黄雀,到了!

    ……

    既然匈奴、康居已经入圈套中,用来“围点打援”的大宛也就不用再留了。

    得知郅支、抱阗、乌就屠三人进退维谷后,任弘命令西域都护郑吉对大宛发起猛攻。

    十架已被城内希腊人称之为“波吕斐摩斯”,也即希腊传说中独眼巨人的配重投石机开始不间断的抛射石弹,将大宛西城墙砸得千疮百孔,它们虽然准头不高,但砸了一整天后,依然摧毁了大宛西墙上几乎所有重木楼,而扭力投石机都没有上场的机会,就变成了破碎的零件和飞溅的木屑。

    大宛的两**宝一去,防御能力便少了一半,加上全城都被“波吕斐摩斯”吓得魂不附体,而匈奴、康居援军在出现了一次后,居然越跑越远,城中士气大降,强攻的时机已经到来。

    作为进攻梯队的,是郑吉从淘玉工中挑选出来的“陷阵之士”,张负罪也在其中。

    站在大宛城下,身后的配重投石机已经停止了轰击,张负罪看了看左右,他的“袍泽”多是跑到西域的亡命之徒,手上沾过血,数年来在于阗、莎车不断寻找玉石,希望一次次燃起又一次次熄灭,愤怒无处发泄。

    而如今,从任骠骑处,他们又得到了一次机会。

    和淘玉一样,也是赌运气——赌大宛塞人弓手的箭矢不会射到甲胄单薄的身体上,赌沿着云梯攀爬上大宛城墙时,不会被敌人的矛刺中,从高处摔落。

    大宛人仍在拼死抵抗,淘玉工的第一轮进攻失败了,郑吉让他们退了下来,“独眼巨人”们再度开始投掷巨石,这次运气比较好,直接将大宛西北角的城墙轰塌陷了一角。

    “杀!”

    进攻再次开始,在中原和于阗,张负罪是暴徒和恶棍,但到了战场上,他却是一往无前的勇士。张负罪顶着盾,手擎环刀,跟几个同袍一起登上城墙坍塌后的缺口,劈死一个大宛人后,第一个跳到了城内的土地上。

    “先登!”

    汉人陆续进入城中,大宛人节节败退,他们下一步要一鼓作气,拿下内城。

    但在穿过满目疮痍的街道,抵达西门前的广场上时,如同一群乱兵的淘玉工们,却撞上了一支奇异的军队。

    他们头上戴着微微向前弯曲的青铜色雷斯式头盔,手持两尺直径的巨大圆盾,另一手拿着长矛,腰上别着短剑,前排的士兵,胸、腹被厚重的甲胄包裹,形状如同人的肌肉,腰部以下是皮制战裙,腿上还有明光闪闪的护胫,足踏凉鞋,挡在汉军面前。

    这支部队只有三百多人,十余人一排,十余人一列,站得很紧密,相较于祖先来说短了许多的长矛握在手中,随着他们指挥官狄俄尼索斯的号令,从前到后,正在慢慢放平!

    “再等等,得先打一仗。”

    这是狄俄尼索斯对副官说的话,任都护让混进城来的粟特商贾给银盾兵开的价很诱人,但狄俄尼索斯就是觉得憋屈,被敌人轰击了这么多天,却无法进行任何反击。

    他们可以失败,可以投降,可以背叛,但决不能不战而降。

    他们是最后的银盾兵!

    希腊裔在东方最后的寄居之地,大宛正在不可避免的陷落,这是无法阻止的事。但这三百多人却在此列阵,这是两百多年前,追随亚历山大向东推进,征服世界,无人能阻的马其顿方阵。

    淘玉工们组成的先登死士在攻城时有用,但碰上这样的敌人,其毫无秩序的弱点就显露出来了,张负罪等人嗷嗷叫着,毫无畏惧地向方阵发动进攻,结果却如鸡蛋碰上了石头,败下阵来。

    与淘玉工们没有章法,前窜后跳的花式刀法不同,方阵里的银盾兵们打仗是一板一眼的,前两排平举长矛抵御,后几排则将长矛举过头顶来刺杀,他们手中的银盾可用来抵挡敌人刀剑,也能猛地举起将其推倒在地!

    不断有淘玉工倒下,银盾兵们就这样顶着盾牌,肩并肩地向前推挤,将汉军死士们往缺口挤压而去。

    眼看胜利在望,这让狄俄尼索斯稍稍好受了些,他不指望赢得全局,只要打赢一小场,挽回了尊严,他们就能做银盾兵该做的事——背叛主人,而毫无愧疚了。

    但在淘玉工们不敌方阵向两边散去后,其后方却出现了一支与银盾兵一样秩序井然的军队,他们从缺口陆续步入城中,在长官吆喝下列阵。

    前排的甲士手持方形吴魁大盾,架着矛,后排则手持锋利的钢制环首刀,大多身披颜色黝黑的铁扎甲,军官更套着一身明光铠,正是西域都护郑吉本人!

    而已被汉军占领的城墙上,还有强弩材官持弩对准了方阵,引矢待发。

    在西域守护家国,千锤百炼的都护军老兵们,与最后的银盾兵在大宛城中狭路相逢。

    一边是高鼻深目白皮黑发黑须的希腊后裔,一边是细目黄肤的大汉士卒。

    这是东方与西方有史以来第一次碰撞。

    狄俄尼索斯叹了口气,料定这是一场苦战,伴随着他的大声呼喊,负责指挥的笛子吹响,银盾兵们长矛放平,对准列阵以待的郑吉都护军。

    而三百多块盾牌也被缓缓举起,那盾上镀了银,有的暗淡,有的光彩,反射着夕阳的光,像极了一个时代落幕前的余晖!

第543章 最遥远的亚历山大里亚

    单纯的马其顿方阵看似坚固实则脆弱,后背和侧翼是致命的弱点。在亚历山大的时代,这个笨重的方阵需要弓箭手和标枪散兵的辅助,而最关键的配合,则是伙友骑兵。

    伙友骑兵就会绕到敌军从后面,他们没有马镫,却仍能发起冲击。如果将方阵看作是铁砧,那骑兵自然就是一把坚硬的铁锤,将敌人锤扁在中间,因此这种战术就形象的称为“锤砧战术”。

    过去,在大宛城邦出现叛乱,或和西域诸国发生冲突时,这群最后的银盾兵偶尔也会与大宛的塞人骑手合作,他们虽是弓骑兵,远不如伙友可靠,但也勉强能用。只是今日在城内作战,场地狭窄,马匹更被这些天连续不断的飞石吓得神经兮兮,根本无法出战。

    作为方阵辅助的大宛弓手也不靠谱,在阵地边上与汉军那些占领了城墙的弩手对射两轮后就败走了。他们朝石头砌成的内城逃去,只抛下希腊后裔的方阵留在外城,尴尬地陷入汉军包围。

    这下,希腊人没有掷矛兵和弓箭手帮忙,更无伙友骑兵保护侧翼。孤零零的方阵,如同被遗忘在东方的希腊裔,又像被困在沙滩上的鱼,脖子挂着的银盾如同翻白的肚皮。

    他们无法双手持矛了,得死死举着盾,以承受汉军如雨点般的弩矢。因为大宛一方远程射手尽逃,弩兵材官遂肆无忌惮地越靠越近,而弩矢这东西,越近威力越大。

    不管是青铜甲还是鳞片甲,在重弩面前都无法完全保护身体,更别说希腊人的大腿还露在外头。弩矢不比笨重和碰运气的投石机,准头很足,数十人被射中倒下,鲜血淋漓。而都护军的铁甲士们手持环刀等待,跃跃欲试。

    在挨了三轮弩箭后,眼看对方甲士就要上来,狄俄尼索斯终于做出了决定,让自己的士兵扔了双手所持的长矛,只剩下挂在脖子上的镀银盾牌,喊出了他前些天就找译者学会的一句汉话。

    “愿降!”

    他让会说的人跟着大声重复了几遍。

    银盾兵已经履行了对大宛王的承诺,“守”了超过四十天时间,而且他们刚刚击败了骁勇破城的汉军死士散兵。如今陷入包围,狄俄尼索斯可没忘记银盾兵的优良卖主传统,大宛又不是他们的城池,雇佣兵拿钱打仗,没必要为此而送命。

    希腊人们被勒令蹲到墙角,他们的甲胄武器遭到解除,色雷斯青铜盔被汉人士兵好奇地拎在手中,连珍贵的银盾都被收缴,淘玉工张负罪还举起一个咬了咬,想试试究竟是不是银的。咬过后满脸失望,将一面重重砸在地上,还踩了两脚。

    而其余淘玉者想起刚入城时被银盾兵们撞了回去,心中不忿,左看右看,大有将这群人砍了脑袋的意图,好多赚点首功,却被西域都护郑吉呵止了。

    “骠骑将军西来,便是要为大汉之盾守护西方,以阻暴秦后裔东进,大汉王者之师,岂能与暴秦做同样的事?”

    “降者免死,押解出城,等候骠骑将军发落。”

    狄俄尼索斯和手下们乖乖蹲在城墙角,在被人抢走加了鬃毛的头盔后,露出了他半秃的头,看着被破坏殆尽的外城,只念着粟特人开的价钱,要是他们早点接受,不至于落到这下场,感到遗憾之时,却发现大宛的内城忽然起火了。

    城中混进的粟特商贾可不止一位,他们劝动了某个贵族,做了和四十年前一样的事。

    将反汉大宛王的头颅,抛了出来!

    ……

    狄俄尼索斯期盼的掷矛散兵,城内没有,城外倒是不少,且还骑着马,高喊着匈奴、康居语对汉军阵列发动进攻。

    这是郅支单于来到河中后,为了对付汉军想出来的新战术,一部分骑手在弓箭之外,还练习从飞驰的马上向目标投掷矛鋋,这是斯基泰人和塞人的典型战术之一,曾被大月氏用来对付大夏人的方阵,破甲效果十分不错,铁头的标枪会深深嵌在敌人的盾牌上一时半会拔不出,迫使他们抛弃战术的核心:盾牌。

    而用来对付汉军的秘密武器,具装甲骑也格外有效。

    这种战术确实让轻视匈奴人的汉军前锋吃了大亏,辛庆忌所带的重骑兵挨了几轮掷矛,这可比重箭狠多了,不少人跌落马下,身负重伤。铁扎甲也顶不住近处的铁矛飞掷,但对于步兵来说,这种武器就是个笑话,能来到攻击范围投出致命一击的人少之又少,绝大多数在进入十步之内时,早就被弩射成了筛子。

    若匈奴像过去那般以众击寡,或许还能给汉军带来重创,但今日却是他们人少。

    仿佛是锤砧战术反了过来,从西边围拢过来的乌孙兵、赵汉儿部的五万余骑兵堵住了匈奴、康居的退路,而任弘则带着一万五千汉人步骑缓缓向西压迫,最终在大宛城西的药杀水畔打响了决战。

    宛如郅居水之战的低配版,尽管匈奴人自知陷入绝境拼死一战,但康居人却渐渐丧失了战心,在战损超过一成后,各部便不再听从抱阗指挥各自奔走,陆续选择了投降。

    在乌孙和赵汉儿合拢包围圈后,匈奴人已经没有骑射驰骋的足够空间了,最终的结果,是数千匈奴人跟着郅支单于,唱着”失我燕然山“的哀歌,调头朝汉军阵列发动了绝望的冲击,无数马蹄冲来,但却相继倒在弩箭之下,侥幸冲到近处的,也陷入了汉军方阵的戈矛下,被刺得血肉模糊。

    这导致汉军得在尸山血海里仔细寻找郅支单于和他那些慷慨赴死的妻子的尸首。

    而任弘驾驭着胡萝卜,从这炼狱般的战阵骑行而过,来到乌孙人处时,看到妻子瑶光身上也沾着血,正单膝跪在一具尸体前,神色似喜似悲。

    任弘过去时,瑶光抬头:“乌就屠毕竟也是妾的兄弟血亲,是肥王之子。”

    “但正因如此,他更该死!”

    和康居王抱阗一样,乌就屠也丧命于乱军之中,瑶光亲自割下了他的头颅。铁刃与颈骨摩擦的声音听得渗人,但又恍惚像妻子在厨房备菜砍排骨一般。

    瑶光将乌就屠的头颅插在乌孙矛上,骑马高高举着,赢得乌孙人一阵欢呼。

    乌孙的长公主虽非昆弥,但威望已经超过了大乐。

    郅支的尸体最终还是被找到了,和他最爱的马,以及他最爱的阏氏们阵亡于一处,身上不知挨了多少支弩。除了郅支的头颅外,任弘还得到了绿松石已经脱落的鹰冠,以及匈奴圣物金留犂。

    金鹰冠和郅支的脑袋会被送回长安交给刘询,但小巧的匕首金留犂嘛……

    从那双块“五星出东方”护臂开始,他决定在后半生收藏一些有价值和纪念意义的东西,让它们成为传家宝。

    任弘擦了擦上面的血,将金留犂放入马背上挂着的褡裢里。

    “归我了!”

    ……

    “其祖宗先卖主求财,又背条支而附大夏,后不能为大夏死战,又投大宛,今日再降汉。银盾兵者,三姓家奴是也!”

    这是任弘回到大宛城,听郑吉汇报战斗经过后的评价。

    他拒绝了狄俄尼索斯愿意带着银盾兵为汉军效力的请求,鬼知道哪天会被这群人捅刀子。

    任弘当场解散了这所谓”最后的银盾兵“,他们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了,这剩下的两百多名希腊裔士兵中大多数人,将作为囚犯和战利品,被冯奉世押往长安,或许刘询还会给这群人专门建个里闾,或者迁到某个县居住,比如武威郡的骊靬县就不错。

    这个县,早在汉武帝开河西后不久就设立了,任弘十年前的旧部中,还有个叫“吴和宜”的河西骑兵乃是原骊靬县苑斗食啬夫。

    狄俄尼索斯本人则被任弘留下,作为翻译和顾问,未来任弘或许会和继业者的最后遗存们交手,或是印度北部的大夏诸邦,所谓的“印度-希腊王国”,乃至于西方极远的托勒密埃及。或许会遇上类似的兵种和战术,数量恐怕会比这批银盾兵多许多,也更加灵活和难对付。

    所以任弘需要了解敌人的作战方式、阵法、弱点、扭力投石机的制造,以及所有相关事情。

    弱小和无知不是生存的障碍,傲慢才是,任弘很清楚,自己的实力并不强大,靠的是狐假虎威借大汉之名,否则岂能骗得贵霜反了月氏王?不管敌人现在多么羸弱,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城中金银财帛给士卒们分了,先登的那群淘玉工也得了犒赐,但大多数人并未立功,依然无赏——一次就全富贵安乐了,以后谁还肯跟着任骠骑打仗?

    在接受了大宛大小七十个城邑的投降后,任弘没有任命新的大宛王,反而扶持了“亲汉贰师王”“亲汉郁成王”,分治大宛国境。汉军直接占领了贵山城,剥夺了大宛王及其亲信的土地,在此设官吏统辖。

    至天安四年六月初时,任弘的军队抵达大宛西境的苦盏城,这里的别名是“最遥远的亚历山大里亚”。

    亚历山大一定是个自恋至极的人,在他的军队脚步所及之处,陆续建立了十八座亚历山大城,苦盏则是最靠东的一座。当年马其顿人追击大流士三世进入东方,与斯基泰部落在药杀水边交战后,派遣将领来建立,算是帝国的东界,迁徙了一部分希腊人和退役士兵居住。

    但三百年过去了,里面的希腊后裔已寥寥无几,而就连狄俄尼索斯,也几乎说不清楚亚帝当年的具体事迹,可见其历史遗忘流失之严重,这家伙不管喝不喝葡萄酒,知道的故事还不如任弘多。

    “既然此城已名不副实,那就改个名罢。”

    站在飘着赤黄汉帜的苦盏城头,任弘如此下令:“极东亚历山大里亚之名从此废弃。”

    “此地改名为‘平西城’!”

    旧征服者的时代已彻底结束了,而新的征服者业已诞生。

    亚帝的东征到此为止,但他任弘的西征记,却要从此开始书写!

    ……

    ps:《居延汉简》:和宜便里,年卅三岁,姓吴氏,故骊靬苑斗食啬夫,乃神爵二年三月庚寅,以功次迁为”(金关73ejt4:98)。公元前60年(神爵二年)以前就有骊靬县。

    这本书写到现在有点累了,加上渐渐超出知识范围,很多内容没法和之前一样细腻,所以后面会gkd,当然,第十卷还是会有的。

    第二章在0点前。

第544章 撒马尔罕的金桃

    “金水(泽拉夫善河)是世界的桥梁。”

    这是居住在这条河流两岸的粟特人深信不疑的一句话,他们的故乡连接了南方的印度、西方的波斯和东方的“赛里斯”,丝绸之国。

    但这片土地也在各帝国和势力间辗转:最先控制此地的是波斯帝国,而后是亚历山大和继业者中的塞琉古,后来大夏(巴克特里亚)独立,将势力伸入粟特。

    数十年前,大月氏西迁引发了一系列的民族大迁徙,月氏人和塞人如潮水般涌来,灭亡了大夏,但金水畔的五个粟特城邦也奇迹般地存活了下来,通过向月氏、康居纳贡换得保护。

    而如今,在粟特名义上的主人大月氏王匆匆南返后,粟特五城之主,却汇集在苏薤(撒马尔罕城),应城主史伯刀之邀,召开一场决定粟特人命运的会议。

    撒马尔罕是位于粟特人最古老也最繁荣的城市,善于经商的粟特人把这建造成一座美轮美奂的小城。城墙围着贵族居住的内城,而作为商业、手工区的外城则在城墙之外,郊外则是举行特殊葬礼的墓区。建筑的主要材料是泥砖和木材,贵族的居所常高二、三层楼,饰以祆教壁画。

    五位衣着华丽的粟特贵族盘腿坐在罽宾毯子上,交头接耳。

    他们年龄各异,但都留着前额齐平或者中分的短发,头戴镶嵌珍珠或红宝石的尖顶帽,身上穿着圆领紧身丝绸长袍,下摆缘饰,长度过膝盖,还有披风用金饰系于胸前,靴子很尖,上面还嵌着珍珠。

    其中穿联珠花纹长袍的那位胖胖的老人正是史伯刀,十多年过去了,他从原先的商队领袖“史萨宝”摇身一变,竟成了撒马尔罕的城主。

    这多亏了任骠骑的扶持,粟特重商,男孩五岁就进行经商教育,成年后就须脱离家庭,自去经商谋生,奔波于外国。而粟特人比较权势的方式也很粗暴,就是比谁钱多。

    粟特人有陈宝斗富的习俗,聚会时,在坐的所有人都把身边所带宝物拿出来,相互斗宝。宝物多者,戴帽居于座上,其余以财物的多少分列。

    城主也是如此选出,毕竟最富裕的人,方能带着全城粟特人发财。老城主死后,有兴趣竞争的人要邀请全城的粟特人吃饭、喝酒。史伯刀靠着请全城一千户人每户一匹丝绸而取胜,他本人无如此大的本钱,丝绸多是西安侯资助给他的。

    而这欠债,就得肉偿了——让粟特商贾冒着生命危险替汉军打探情报,游说胡王。

    眼下听说汉军赢得了大宛之战,史伯刀别提多高兴,已将自己当成了粟特五城之首,对他们宣扬任骠骑十几年如一日灌输的东西。

    “我很久以前就说过,匈奴代表了黑暗,而大汉,代表了光明,是受到神庇佑的!”

    在史伯刀背后的壁画上,画着他们笃信的祆教教义:黑暗和光明的对决。

    在祆教认为,阿胡拉玛兹达是光明的化身,安格拉曼(ahriman)是黑暗的化身。前者创造了一切善,六大善神,宇宙,世界和生灵,而后者创造了一切恶和对立。

    “恶神不断侵袭世间,败坏道德,与善神作对,双方在人间大战。”

    “而在善恶最终决战时,世间每个邦国都要加入进去,帮助前者终将战胜后者,迎来永久的光明!”

    过去的例子不必提,就看匈奴郅支单于跑到西方这些年的作为,阻断商路,扰乱康居,让原本和粟特定了盟约的康居诸王无法约束部众,时常会抢劫过往的粟特商队,丝绸贸易量起码减少了一半。

    粟特人是爱憎分明的,世界观乃简单的二元对立:“阻碍商路,耽误粟特人买卖的就是恶与黑暗。”

    “开通商路,帮助粟特人赚钱的就是善与光明!”

    如此看来,匈奴岂不就是丝路上的恶神仆从?从不生产,只知破坏。汉却恰恰相反,粟特的飞速繁荣,也是在张骞凿空西域后开始的。任弘做都护期间,在西域鼓励商业,让抢劫成性的婼羌人,变成了商队的护卫,相比匈奴,简直是丝路上的光明化身。

    而这场大汉与匈奴,善恶光暗的决战里,粟特人早就站在汉一方了。

    他们行走西域,频频为大汉提供情报,大宛一战里,史伯刀甚至派了亲儿子前去替任骠骑游说大宛贵族。如今汉军大胜,他自然是要拉上其余四城,一同喜迎王师,让粟特换一个主人了。

    “但月氏,却选择了黑暗。”史伯刀严肃起来,披露了今日集会的目的,乘机与月氏决裂。

    说完信仰,他开始讲实利。

    “只要归顺大汉,过去缴纳给康居、月氏的两份贡赋,将转而交给任将军,且能减少四分之一,五座城邦依然可维持自治,只受汉印绶,做大汉的侯。”

    “只要成了大汉皇帝的臣子,粟特商贾,便能走出河西,抵达长安!”

    这对粟特人来说,是梦寐以求的事,再加上史伯刀将任弘的种种事迹告诉各城主,什么丝路的保卫者、粟特商队之友、牛精古尔苏万之手,最重要的是……

    “任都护答应了,绝不会干涉粟特人的血亲圣婚!”

    ……

    在听了任都护的承诺,原本对汉军到来还有所疑虑的粟特城主们,立场变得坚定起来,同意史伯刀的意见,驱逐了个各城的月氏王使者,并在汉军从大宛南下到金水时,一起派人相迎,提供粮食。

    除了史伯刀外,其余四城主分别为附墨、窳匿、罽城、奥鞬,大概对应唐时的安国、何国、曹国、米国。

    他们吹吹打打地将任骠骑和汉军迎入撒马尔罕中,将头发编成小辫的粟特姑娘载歌载舞。

    任弘倒是想起来了,亚历山大的妻子罗克珊娜据传就是粟特人。

    但粟特对亚帝的观感却极差,因为希腊人侵波斯后,摧毁了大量火袄教的神庙、圣火,烧毁了波斯古经《阿维斯塔》,杀害驱逐拜火僧,逼得他们不得不逃亡到索格底亚那。

    在希腊人统治波斯和巴克特里亚的两百多年里,火袄教在那儿遭到压制。反而是偏远的粟特,却保存了火袄教的火种。

    于是,亚历山大被寄居于粟特的祆教拜火僧视为“受诅咒者”,和黑暗恶神共享此头衔。

    任弘不打算信任何教,但很乐意在粟特祆教和南方巴克特里亚地区的佛教徒间挑.asxs.争端。

    史伯刀不知任弘所想,在隆重的仪式后,还奉上了当地特产:金桃。

    任弘瞧这“金桃”和黄桃有点像,但个头更大些,且入口格外甘甜,桃肉紧紧粘在桃核上,吃了一颗还想再来一颗。

    史伯刀说,这种桃子成熟得非常晚,由于极其甘甜,容易被虫蛀,所以生长过程中,须有术士持咒,最终才能大如鹅卵,其色如金。

    他还给任弘讲了一个故事。

    “古时候在粟特有牧羊人,放羊时,发现少了一只。直到太阳落山,那只羊才慢悠悠回来,但模样、毛色及叫声都有了变化,牧羊人甚怪之。”

    “转天午后,那只羊又离群,牧羊人遂悄悄跟在后面。来到一座大山前,跟着羊钻入一藤蔓掩映的小洞。”

    “刚入洞的时候,四周黑暗,摸索着行五六里,这才豁然明朗,花木皆非人间所有。再看那只羊,正在不远处食草。牧羊人在洞内信步而行,突然发现前面金光闪烁,芳香四溢。他快步上前,见是一棵果树……”

    任弘举起手中金桃:“结的就是此物?”

    “然。”史伯刀继续道:“就是金桃,牧羊人摘下一枚,身边却骤然出现一巨兽,面目狰狞,要夺果子,牧羊人只能原路逃走。好容易甩掉巨兽,快到洞口时,闻着金桃喷香,牧羊人没忍住,便将其吃了,结果身体暴长,虽然头钻出了洞穴,但躯干却塞在里面……”

    “这就是金桃之效?”任弘笑了起来,他若真变成巨人,那应该是走错位面了。

    不过看着史伯刀笑而不言的神情,任弘反应了过来:“你是说,此物能够壮……体?”

    ……

    在史伯刀退下后,任弘坐在撒马尔罕城楼上,看向外面波光粼粼的金水。

    这条河最终会注入中亚的另一条大河,被称为“妫水”的阿姆河,与发源大宛附近的锡尔河,构成了这片名为“河中”的土地,也就是后世中亚几个斯坦。

    在河中西南千余里外,边是安息帝国的边塞木鹿城,郅支虽灭,但他没有将所有匈奴人带入大宛。还有一位“左伊秩訾王”带着郅支的儿子和匈奴至宝月氏王头饮器向西溃逃,目的地就是木鹿,大概是想求得安息庇护。

    这场战争,终于要惊扰到西亚的庞然大物了。

    而在阿姆河以南,则是日后的帝国坟场,大月氏人的国度。

    如今月氏是彻底乱了套,原本五翕侯分治的矛盾提前被激发。文忠回来禀报,说贵霜占领了蓝氏城,自称贵霜王,而休密、双靡也一起作乱,大月氏王匆匆南下平叛。

    任弘会设法让这场内战延长,汉军在粟特作壁上观,让他们打个热闹,等时机成熟了再去南方捡桃子,最好能将大月氏一分为五。

    他品着金桃的滋味,让随军至此,已经到处打听本地史事传说,开始写史记外传的杨恽来做本职工作,写一篇给国内的奏疏。

    任弘虽形同独立,但名义上还是大汉臣子,以后得跟国内要钱要粮要人才,形式上还是要做足的。

    他要给士卒们报功,郑吉、文忠、冯奉世之功都足以封侯了,任弘还提及了自己对这片土地未来的计划。

    “《请立河中都护府疏》!”

第545章 副王

    “河中都护府与西域类似,皆是以骑都尉领都护之职,又设副校尉、长史、译长等官吏,以统辖葱岭以西,河中南北诸国。使其王、侯皆佩汉印绶,为汉家外诸侯。”

    在任弘的规划中,河中都护府的核心是大宛,大宛王被斩后其国由任弘一分为二,立郁成、贰师两王分其地。贵山城则直接设官吏治理,令军不得为寇,大宛死去贵族的领地和农田葡萄园分给汉人移民。位于费尔干纳盆地的西出口,苦盏——如今被更名平西城的地方,将是河中都护府驻地。

    都护府会将康居也纳入统辖范围,康居在数年前的动乱中衰弱,郅支拥立的抱阗死后,康居本土两支大的势力遣使来降,一云“屠墨”,一云“贝色子“,任弘谕以威信,与饮盟遣去,将康居草原一分为二,分别为东西康居。

    南边则是五个粟特城邦,汉人商贾不愿远来,粟特人无疑是丝路上必不可缺的零件,这将是未来任弘手里的钱袋子,可得利用好了。

    任弘甚至想把南方的大月氏都收入囊中,他会支持贵霜,让月氏的内战继续个一两年,等他们疲敝不堪时再将月氏一分为五。

    任骠骑已经掌握了做中亚搅屎棍的真谛了,但唯独在汉军抵达位于金水三角洲最靠西的粟特城邦时,便停止了征途,不愿渡过阿姆河再继续向西扩张。

    赵汉儿是打仗上瘾了,在葱岭以西追亡逐北,确实有点狩猎的感觉,比在中原时安分守己痛快多了,遂道:“匈奴左伊秩訾王带着郅支诸子和匈奴至宝月氏王头饮器向西溃逃,至安息木鹿城,吾等不追了?”

    “眼下不宜与安息交恶。”

    任弘不想与安息打仗,伊朗高原的地形让人头痛,而且与河中毗邻的木鹿绿洲和呼罗珊都不是啥好地,为了这种区区小事就与安息开战,那将是麻烦而无利可图的战争。

    再者,郅支授首,征西军的主要任务已完成,最多在解决大月氏后,郑吉、冯奉世就要带着主力回去了。任弘能留在手边的,无非是愿意至死追随他的赵汉儿手下五千属国骑,以及一万连骗带哄弄来河中的汉人淘玉工。

    这样的一支杂牌军去打正值强盛的安息帝国,最终结果,多半是任弘兵败,被安息人灌一嘴的滚烫黄金融液吧。

    故任弘只派遣使者前往木鹿城,与安息交涉。

    巧的是,安息虽然听闻汉军西进,成了自己的新邻居。但西有强敌他他们,却也不想和任弘结仇。

    对于安息而言,帝国的东方是荒芜而贫穷的,到处都是野蛮的游牧者,哪有西方膏腴的两河、叙利亚和小亚细亚富饶?自从四年前条支、本都相继被罗马将军庞培灭亡,亚美尼亚也落入罗马手中,两国关系就变得紧张起来,说不准哪天就会爆发战争。

    七月份时,便有安息使者持匈奴左伊秩訾王及郅支诸子头颅来撒马尔罕拜访任弘。

    “来的是何许人也?”

    任弘看着波斯文写就的国书头大,他只粗略知道点帕提亚的历史,与罗马的冲突,但对具体人物是一个都不记得,还得靠曾替大汉出使过安息的文忠。

    “来者乃是安息国木鹿郡守之子。”

    赶在安息使者还没进门时,文忠在任弘耳边低声道:

    “来自苏林(苏伦)家族的苏雷纳。”

    任弘不知道,这就是七年后在卡莱之战,砍了克拉苏脑袋,还用融化的黄金灌了老克一嘴的那位帕提亚将军!

    ……

    在撒马尔罕拜访任弘的安息使者苏雷纳,年纪才二十三四岁,又高又瘦,黑色的头发卷曲,鹰钩鼻,肤色比较黑,眼睛像山羊,眼神严峻。

    他穿齐踝靴子,袍服的缘边,是用羊毛、蚕丝、细麻混合织成的提花织物,组织细密,纹彩兼备,长袍之下是紧身裤腰束宽带,和粟特人的服饰很像,头上戴着锦绣浑脱帽。

    任弘得靠翻译才能与他交流,文忠在西域多年,还出使过安息,功课倒是做得足,告诉任弘,这年轻人来自安息七大家族之一的苏伦(苏林)家族。

    这安息人崛起于波斯的边缘地区帕提亚,最初乃是游牧民族,入主后也自称起“万王之王”来,虽然没有完全接受血亲圣婚的祆教,但仍继承了古波斯帝国的一些。

    比如将“七”视为圣数,国内七大行省、七大总督,并由此附会出与之对应的“七大家族”,据说他们参与了安息的建国。其中苏林家族被视为仅次于安息王室的第一大贵族,安息军队统领亦多由其担任。曾在数十年前奉王命镇压入侵安息东部的月氏、康居和塞人,然后顺便带着两万骑兵迎接汉武帝的使者。

    自此,苏林家族的子孙长期驻扎在木鹿,作为锡斯坦和卑路支的总督,统领安息东方事务,麾下有数万轻重混合的强大骑兵。

    这苏林家族的实力与现在的任弘恐怕相差不大,但他们也是丝路上的奸商,粟特人带着丝绸西行,转手就卖给苏林家族,靠垄断丝路贸易获得了巨大利益,苏林家多次迎接汉使,对汉朝颇有好感。

    苏雷纳对面前的任弘充满了敬仰和好奇,久在安息东方的苏林家族,比泰西封的安息王更频繁听说过任弘的名字,从他担任“都护王”,到灭亡匈奴,再到这次西征,安息和苏林家族都不希望和这样一位人物产生冲突。

    作为礼物的狮子在门外咆哮不已,鸵鸟卵在汉军将吏手中传来传去,苏雷纳又让人送上木鹿城砍下的匈奴残党头颅,按照波斯人的礼节对任弘行礼。

    然而又把任弘的头衔给搞错了。

    “苏雷纳代万王之王弗拉特斯三世,问候大汉副王!”

    ……

    且不说苏雷纳按照波斯人的理解,将任弘当成了大汉朝的“副王”,与此同时,在乌孙赤谷城,解忧太后也完成了最后的交待。

    解忧手持玉斧,在乌孙的地图上切割,将四分之一的土地直接割给了她骁勇而得人心的女儿。

    “碎叶水沿岸数百里土地,连同两万户乌孙人,都交给瑶光翕侯。”

    解忧太后又看向自己的儿子,乌孙昆弥大乐,他才刚刚成年不久,用汉式教育长大,读过诗书论语孝经,却又习骑射,未来在乌孙大禄冯嫽与其丈夫的辅佐下,会是一个守成的好昆弥。

    “大乐,你记住,自此之后,热海以西的数百里土地,就不再属于乌孙,而由未来的河中都护府直接统辖了。”

    大乐领命,碎叶川早在十年前就被划给瑶光了,姐姐为乌孙做了太多,这次又带着乌孙骑兵消灭了叛徒乌就屠,于是解忧又分了她一万户牧民。

    解忧这么做是有深意的,乌孙是大汉属邦,但在匈奴灭亡,康居也不再构成威胁后,天子不一定乐见乌孙强盛,将其分割是妥当的。故她刻意将四分之一的国土和国民交给瑶光,让她独立出去,往后大乐的子孙,最好还能将乌孙再分为二,为大小昆弥。

    此外解忧深知,是女婿和女儿的到来,才让自己得以解脱。她曾承担着为汉联乌孙共灭胡的使命,在匈奴灭亡后本可归还,却又因郅支西遁,放心不下乌孙的未来,迟迟不能遂愿。

    随着任弘请立河中都护府,乌孙没了外患,解忧终于能卸下负担了。

    投桃报李,她离开前,要给瑶光足够的兵马,让她辅佐丈夫在河中站稳脚跟才行。

    “这就算是嫁妆了。”解忧如此笑道。

    “母亲,女儿都出嫁快十五年了。”瑶光嗔怪她胡说。

    做完这件事后,解忧长长松了一口气,她完成了当年孝武皇帝派她和亲的使命,为丈夫守住了国家,让乌孙在大国角逐中延续,使无数牧民保全生计,抚养了一位合格的昆弥,确保大汉在西域、河中的利益。

    如今,乌孙已经没什么能让她牵挂的了。

    当年随解忧陪嫁乌孙的数百人,逝世了大半,剩下的若愿意回大汉,早就被解忧赐予盘缠回家了,还有一些则是在乌孙娶妻嫁人生子,扎了根不愿走的。

    比如冯嫽,尽管她很想追随楚主,但冯夫人很清楚,乌孙更需要她。

    这次回归,除了冯嫽和瑶光要送她去玉门关外,以及一些服侍的女婢仆人,解忧太后的队伍居然寥寥无几,她却对此颇为自豪。

    “一如征战,壮士先归,将军后行。”

    乌孙太后的尖帽冠早已被她卸下,换上了当年和亲时带来的汉式襦裙——她居然还穿得下,接着披一身红色的袍,带上当初的旌节,端坐到马车上,揣着两分忐忑,五分激动,三分不舍上路。

    倒是赤谷城的老少对太后颇为留恋,不管是乌孙人还是汉人,都聚集在城中城外,朝解忧下跪稽首,数万人齐齐呼喊着一个相同的词,一声接一声。

    “母亲。”

    “母亲!”

    就像解忧称制为自号乌孙太后的那一夜,只是当初乌孙人多是迫于汉军刀兵的恐惧与敬畏,如今则是爱戴居多。留在赤谷城的汉人能理解解忧,但乌孙人更希望她能留下。

    马车被阻挡不能离开,解忧只能从车上站起来,朝她的臣民们作揖。

    “我做了三十年的昆弥之妻。”

    “也做了十年的乌孙之母。”

    “可今日,我只想做回女儿,做回大汉的公主!”

    “我想回家!”

    当年乌孙人垫着脚好奇观望的乌发公主,如今却已是年近六旬的花白老妪。

    乌孙人缄默了,慢慢让开了道,哭泣着看解忧的马车越走越远。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

    穹庐为室兮毡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

    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秦琵琶的声音从车侧的马上传来,但乐曲不再悲伤,是瑶光在弹,尤其是最后一句,充斥着金铁之声,昂扬向上,那尾音真如尖鸣着冲上天际的黄鹄!

    “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解忧抚着怀中那陪伴了她四十年的牌位,那素未谋面的苦命姐姐,轻声道:

    “细君阿姊,你我这就化作黄鹄,展翅高飞,回家去!”

    ……

    ps:第二章在0点前。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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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阙介绍:
蓦然回首千年,汉家宫阙依旧!时值汉昭帝元凤三年,朝中权臣当道,外有匈奴未灭,丝路不绝如缕……卫霍虽没,但汉家儿郎的开拓精神,却永不止息,新的英雄,正呼之欲出!敦煌戈壁,名为悬泉置的驿站里,微末小吏任弘投笔怒喝曰:“大丈夫无它志略,犹当效张骞、傅介子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砚间乎?”书友群:567351610.汉阙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汉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汉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