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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月新番     汉阙txt下载     汉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546章 楚主

    虽然理论上,别说乌孙,连河中,都已在天安四年秋时,被皇帝同意下制设立都护府,堂邑侯赵汉儿以功加封五百户,并领河中都护一职,随大司马骠骑将军任某留于西方,以窥查“大秦国”这个真·假想敌的虚实。

    如此一来,大汉的西极铜柱已经被任弘令人扛着,立到了阿姆河上的布哈拉,与安息帝国隔着沙漠相望,所以河中、乌孙,理论上都算大汉国土。

    就更别说许多地方已经设县、道的西域了,在解忧一行经过轮台、楼兰东返时,此处人口胡汉混杂,所见已与汉地无二。

    “赤谷城也是胡汉混杂,不一样的。”

    但对解忧来说,没进玉门关,就不算回家。

    她当年西行时,大汉西界,就在玉门关。过关前沿途都有障塞长城保护,每天都能在置所休憩,好像女婿任弘当年在的“悬泉置”也经过过,但那时候他还没生呢。

    可过了玉门关后,就是茫茫沙漠,解忧看到和亲使团中的众人忍渴挨饿,甚至还要担心野兽和匈奴人的袭击。

    所以她一直指望着能早点到玉门,此种心情,就像历史上班超的那句话:

    “不敢望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门关。”

    终于,在穿过白龙堆,翻越三垄沙,经过怪石嶙峋的魔鬼城后,玉门便近在眼前。

    时值深秋,今天还算晴朗,万里无云,日头却不算烈,疏勒河水很小,榆树泉的胡杨林正是最好看的时候,而极远处的阿尔金山上,积雪在苍天映衬下格外的白。

    在它们之间的,则是一个土黄色的大土墩子,孤零零屹立在世界尽头。

    “母亲,玉门到了。”

    瑶光搀着一路劳顿有些疲倦的解忧下了车,远远眺那座在解忧梦中不知出现过多少次的关隘,却久久没有言语,解忧身边的几个老仆老婢也开始擦泪。

    瑶光记得,自己与任弘第一次来到此处时,还感到奇怪。这明明就是一座大汉边境上,再普通不过的土墩障塞啊,类似的能找出几百上千座,但为何偏是对它,离得越近,就越是心潮澎湃呢?

    “因为玉门是大汉的门槛,近乡情怯啊。”

    这是任弘对她的解释,他说,玉门和阳关,会被冠上了不同于一般城障的意义,文人墨客们会赋予它更多内涵。

    任侯爷可不是说说,他身体力行,几乎每过一次玉门关,就留下一首不太押韵却词字绝妙,脍炙人口的诗。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每一首瑶光都帮丈夫谱曲善后,不过今天的秋风,确实很大呢。

    瑶光替母亲压着头顶的毡笠,本来最好是春后回的,但解忧等不及,对她这个年纪的人来说,晚一季,就少一季。

    “我想去我长大的长安看春色,再到祖宗所封的楚国……彭城郡看秋景。”

    就这样在远处一言不发望了许久,解忧终于重新登车,往玉门关而行。待到近了时,才发现玉门附近并非远远所见的空无一物,而是早已有一支军队在等候,当先一位身材高挑的小郎君,骑着匹叫“白萝卜”的白马,手擎赤黄汉帜。

    老远瑶光就认出来了,那个朝她们挥手的孩子,是长子任白。

    一年不见,任白的身份已不再是“西安侯大子”了。

    先时,郅支单于、大宛王、康居王抱阗、乌就屠等人首级传回长安,冯奉世还押着两百多号希腊人献俘,天子论功行赏,封郑吉为安远侯、冯奉世为宜乡侯、文忠以出使离间劝降之功为关内侯。

    又加封任弘五千户,让他成了前无古人的三万户侯!天子似乎还觉得一战斩四王的功劳不够赏,又效汉武帝在河南之战后,封卫青三子为侯之事,增封十四岁的任白为“贵山侯”,食户七百——正是已经被任弘拿下的大宛贵山城。

    此举让人惊愕,因为在文景之后,大汉有不成文的规矩,侯国皆在太行、成皋、武关以东,关西一概不封,以避免西周大封京畿最后王室越来越弱的覆辙。

    如今天子却破了这个规矩,将任白封到了葱岭以西,这代表着不同的意味,群臣窃窃私语,贵山遥远,几乎没有一户汉民。列侯封在那儿,恐怕不是虚领汤沐邑,而是类似周代的实封了!

    这似乎意味着,任氏家族——起码是家族的一支,是要永镇西方了么?这是一轮封邦建国的开端么?

    任白倒是没想那么多,他是特地请命来迎外祖母的,他隐约记得,大概是九年前,父亲卸任都护,带他返回长安时,在玉门关,在破虏燧,在悬泉置,说过很多往事。

    那时候任白不太懂,可渐渐长大,两次目送父亲、母亲远征,作为长兄照料妹妹和两个弟弟,今日又故地重游后,他有点明白大人当年告诉他的事:

    “从西域到玉门,这三千里间各处屹立的烽燧,上面飘扬的不止是烽烟。”

    “亦是父辈的旗帜!”

    今日,轮到他扛着这面旗帜,来迎接外祖母了!

    玉门的数百戍卒燧卒也持戈矛站在两侧,目光看向解忧的车队,他们多少听过这位公主的事迹,她离开汉地远赴异域和亲时,他们还没出生。

    士卒们眼中带着敬佩和好奇,随着玉门都尉的呼喊,城头敲响了金鼓之音。

    咚咚咚,鼓声激昂而欢快的,这是玉门关的惯例,每逢远征的壮士归还,必击鼓而迎。

    解忧虽是巾帼,然其所为大汉所立之功,付出的牺牲,绝不亚于任何男儿。

    离开赤谷城后,始终保持镇定和笑容的解忧,远远听到了鼓点,一时间竟心潮澎湃。

    说来真是怪,本是寻常的鼓角,偏生响在玉门关,就变得不寻常,关于故乡的种种回忆一并涌上心头,滋味酸甜苦辣都有。

    解忧昨夜分明暗暗告诉自己,过关时,千万不能哭,当初她出去时忍着未落一滴泪,今日回来,更是要笑着进汉地。

    因为她才不是在娘家过不下去凄凉凉回家的弱女子,她是赤谷城的女主,乌孙的太后!这次是锦衣归乡,省亲带孙子孙女的!

    可今日,却有些难以忍住,泪水几乎落了下来,喉咙如同哽住了,她只能在失声前,匆匆下令道:

    “岂能让城头独奏?让横吹响起来!”

    自瑶光以下,只要会的,都掏出秦琵琶、羌笛、乌孙骨笛、胡琵琶等,甚至是扯开嗓子高歌起来,只伴着玉门城头的鼓点。

    欢快的乐章将解忧的马车环绕,如此方能掩盖在经过玉门关隘时,马车中隐隐的哭声。

    解忧坚强了一辈子,忍了四十年,今日却不必再硬撑了,支撑她不能倒下,不可示弱的东西被故乡的气息融化,刘解忧只如一个离家很久,终于回到父母身畔的小女孩般,趴在马车里大哭不已。

    她被乌孙人喊了十年“母亲”,可今日,解忧却只想做大汉怀抱中的娇女。

    “母亲啊,女儿们,回来了!”

    ……

    天安四年(公元前60年)冬,长安已收到解忧过玉门关的消息,大概冬至前后就能抵达长安。

    于是朝廷两府公卿又开始吵嘴了,主要是针对解忧的待遇应该如何?

    功臣良将按照功劳薄册封爵策勋就行,但和亲公主返国却是前所未有之事,过去没有先例,故争议很大。

    首先一点要确定,在乌孙时解忧是太后,一旦过了玉门回了汉地,她却是依然是汉武帝当年所封的“公主”。

    群臣中迂腐认死理的如萧望之等人都被撵去地方了,剩下的脑子比较灵活,知道解忧公主劳苦功高,加之天子、皇后与任弘夫妻关系不一般,所以仪式定要隆重,待遇必须丰厚。

    老丞相丙吉上奏道:“汉制,皇女皆封公主,仪服比列侯,皆有汤沐邑。”

    皇帝常将“汤沐邑”赐给公主们,除了亲女儿外,也有赐给诸侯之女的。比如汉景帝的弟弟梁孝王去世,母亲窦太后伤心欲绝,汉景帝为了劝慰母亲,将梁国一分为五,分别封给刘武的五个儿子,至于五个女儿则全部赐给“汤沐邑”。公主们对这些“汤沐邑”并无实际统治权,但可以收取赋税。

    “而天子姊妹尊崇者,加号长公主,仪服比诸侯王。”

    长公主并不一定是长女,而常是与皇帝关系好的姊妹,比如孝武陈皇后母,馆陶公主刘嫖,仗着窦太后宠爱,就封“大长公主”。

    再有鄂邑公主,她在武帝诸女中,汤沐邑本是排末尾的,但因为将孝昭皇帝养大的功劳,亦为为长公主,共养省中,昭帝三次益封其汤沐邑,甚至不惜违背惯例,元凤元年时将关中的蓝田都给了她。

    在丙吉等人看来,加封解忧为“长公主”,再挑一处好的汤沐邑给她,这算极其破例的厚待了,毕竟解忧乃是楚元王之后,与皇室血脉隔得很远,她的和亲,也有为祖先楚王戊赎罪的意味。

    可隔着再远,也得论亲戚,刘询要喊瑶光“姑母“,解忧就相当于他的姑奶奶。

    而过去二十几年间,他也无数次听过解忧的故事,对这位为国和亲,又在异域赫然称制,涨了汉家威风的姑奶奶十分敬佩。

    “臣年老土思,愿得为骸骨,葬汉地。”

    这是解忧给刘询上的奏疏,让皇帝感慨不已,故今日群臣议论,当封为长公主,赐数千户汤沐邑,以比诸侯王之礼迎接时,刘询陷入了思索。

    “大汉立国百四十余载,诸长公主、公主何止百数,其功有能比于解忧公主者乎?”

    答案是没有。

    刘询又道:“忠节正侯苏公被匈奴扣留十九载,归时所封不多,故李陵尚讥之曰,位不过典属国,钱不过两百万。而解忧公主留乌孙近四十载,和亲联乌灭胡,又为北庭安稳出力,使乌孙成汉属邦,数次出兵助汉。今日诸卿斤斤计较,也欲使天下人笑朕慢待功臣么?”

    那该怎么办?群臣面面相觑,这已经是他们想象力的极限,一时间没了主意。有主意的人如张敞等,也不敢贸然说,他知道,天子心中已有计较。

    刘询确实有了个大胆的想法,群臣欲使解忧封长公主待遇比诸侯王,比,也就意味着还没到,一如比二千石不如真二千石。

    他脑中闪过高皇帝用来稳住韩信的那声大骂:“大丈夫定诸侯,即为真王耳,何以假为!”

    身为天子,普天之下皆是王土,说话做事,要显得格局大一点!

    他要告诉天下,也告诉任弘,大汉,从没忘记自己的女儿,更不会亏慢白首而归的功臣!

    “诸卿不曾闻鲁元长公主之事乎?”

    刘询提的这一位,乃是高皇帝和吕后的长女刘乐,嫁给了赵王张敖,其封邑说出来吓人。

    一整个薛郡都是她的!后来还传给儿子张偃,建立了鲁国。

    而且,齐倬惠王肥因为害怕吕后鸩杀自己,便主动献城阳郡给鲁元公主,尊为王太后。

    鲁元公主毫无疑问,是大汉封邑最大的公主,足足两个郡。

    刘询说道:“效鲁元长公主事,使解忧公主仪服同诸侯王,改彭城郡为楚国,其国十万户,皆封与解忧为汤沐邑,号‘楚国公主’。此封及身而止,不传子孙。”

    彭城郡过去是楚国,大概十年前,楚王刘延寿以谋逆罪除国。如今楚国再复,这几乎等于给解忧封王了!

    刚有大臣想说,非刘氏而王,天下共击之,但还没说出口就愣住了。

    且慢,解忧,她确实姓刘,不违背祖制啊!

    刘询心意已决,说道:“解忧公主乃楚元王后,故和亲后号楚主,今日朕要让这个称谓,名副其实!”

    “楚主者,楚国公主也!”

    ……

    ps:明天结束第九卷。

第547章 打印

    五星元年(公元前59年)春,河中都护府驻地苦盏城。

    “陛下与太皇皇后、皇后在北阙相迎,整个长安都在欢呼外祖母的归来,陛下以孙辈自居,又在未央前殿封外祖母为‘楚国公主’,仪服与诸侯同,昔日随外祖母和亲之家,皆可入其食户。”

    瑶光要随解忧在国内待一段日子,任白倒是来了西边,将过去几个月发生在路上和长安的事一一禀报父亲。

    任弘看着正牌河中都护赵汉儿笑道:“陛下确实大气。”

    解忧就这样成了“楚国公主”,相当于楚国女王了,也不枉她这四十年的和亲的功劳苦劳,又在晚年时放弃了一个她实际统治的国家,回归故乡。

    解忧接下来的生活是自由的,她可以选择去彭城之国,享受荣华,也可在长安养老,有元贵靡一家,以及任弘家一女两子陪着,含饴弄孙,颐养天年。

    过去这几个月里,任弘也没闲着,任白踏上的大宛已与之前大为不同,除郁成、贰师由大宛贵族统治外,贵山、苦盏都已换上了汉官,按照当年草创西域都护府的路子,有一部分罪徒、移民和工匠迁入。

    除却苦盏作为都护治所,贵山交给任白——十五岁小屁孩又不是穿越者,懂什么统治,那儿被任弘丢给西安侯府第二家臣游熊猫去管,虽然皇帝菜封了七百户,可这七百户是汉人数量,城内外的大宛人未算在内,实际控制的人口数量,七千户都有。

    大宛别邑七十余城,大多数保持了原来的贵族,但也有十七个小邑,其城主随大宛王抵抗汉军,城主被撸掉,任弘将诸邑分了那些愿意追随他留下来的汉军吏士,让他们当主人。

    比如那魏郡人王凤,就分到了丝路旁一个不小的城邑,任弘还告诉他,既然王氏人多,中原又不容易做官出头,大可去信告诉他父亲王禁,再派几个兄弟来大宛开枝散叶。

    城邑之下的小块葡萄园、土地,则按照约定,给了那些在大宛之战里立功的淘玉工,昔日的甿隶迁徙之徒,摇身一变成了地主豪户。

    南方的大月氏内战,也在汉军的干涉下分出了胜负,贵霜联军在付出惨重代价后,获得了胜利,大月氏王向南遁逃,经开伯尔山口进入罽宾,为罽宾王乌头劳收留。

    巴克特里亚被一分为五,贵霜、休密、双靡、肸顿、都密五大翕侯一视同仁,都被刘询封了王,赐汉印绶,任弘还派文忠驻蓝氏城,协调五翕侯分地。

    月氏之地和粟特一样,只能使其从属于都护府,实行间接统治。那鬼地方可是阿富汗啊,直接统治的话,任弘后半生也不用去想诗与远方,全都得耗在剿灭各路山区叛军上。

    时间已经到了五星元年,今岁任弘打算做两件事,第一是练兵,大宛之战的汉军主力陆续被郑吉、冯奉世带回,只有千余人愿随任弘留在河中。

    那一万多有家没法回的淘玉工就成了任弘最重要的兵源,大宛之战他们多负责砍树凿石,仅少数死士立功,分到了葡萄园和土地,这让其他人眼馋不已,只希望还能有作战的机会。

    “下一次打仗,人人皆能得赏。”

    任弘让众人吃穿不愁,又以王凤、冯野王等人为校尉,留在河中的六郡良家子为军吏,每日带着淘玉工们习金鼓行列,使用西征军留下的甲兵,显然是在为下一场战争做准备。

    河中所辖的乌孙、康居、月氏各部,其首领要能坐得稳当,都必须做一件事:带着手下抢劫。

    可抢哪却是问题:河中的北面是广袤而贫瘠的坚昆,再往西北就快到乌拉尔山了。

    河中的西方,靠近里海的地方,则是奄蔡国,亦叫阿兰国,乃是占据伏尔加河下游的游牧民,穷得叮当响,一点油水没有,任弘对东欧暂时没有兴趣,未来或可留给他儿子与阿提拉都护去征服。

    河中的西南则是安息,任弘与苏林家族的苏雷纳达成了约定,大汉与安息划阿姆河而治,双方共同保护丝路,互不侵犯。

    安息是任弘不想碰的硬骨头,那有没有什么地方,它要富饶、温暖、物产丰饶,最好还得人民弱小,兵力衰微,正陷入四分五裂中呢?

    你别说,就在河中都护府附近,还真有这么个好地方!

    任弘的目光,投向了兴都库什山以南的土地,瞄好了自己的猎物。

    “打印!”

    ……

    一眨眼又是半年后,五星元年(公元前59年)秋,巴克特里亚喀布尔河谷以南数百里外。

    此处地形和任弘逞威过的铁门关像极,左右皆山脉环绕,远远能看到帕米尔高原的雪峰,唯独这横亘的山脉中央,如同被天神以巨斧斩开了一条路。

    这便是开伯尔山口,整个中亚通往南亚次大陆的唯一通道。

    一支庞大的军队已经由巴克特里亚抵达此处,主力是已练了大半年,勉强与正规军看齐的淘玉工们。任弘留了三千人随赵汉儿守大宛,等待零星抵达的汉人移民,其余七千尽数南下。一共三校尉,分别是冯野王、王凤,以及任弘的长子任白。

    除了汉军外,还有兵马众多的仆从**队,康居出了五千骑,已经分属瑶光翕侯的碎叶川乌孙人出了五千骑。大月氏人就更积极了,他们过去每逢秋天,都要南下去次大陆那些羸弱的邦国抢掠,这种活动岂能缺席,每部出三千人,一共一万五千。

    军队后面还跟着一负责搞运输的粟特商贾,骡马骆驼赶了一长串,要帮任骠骑运战利品。

    总数近四万的大军聚集在开伯尔山口,汉人将士们对南方的陌生世界充满好奇。

    “这山口之南,其实就是孝武皇帝与博望侯苦苦寻找的身毒。”

    任弘说的不算准确,开伯尔山口之南的印度河流域,只算次大陆的一小部分,但却是文明的起源与膏腴之地。

    负责情报工作的骠骑将军长史文忠已经通过粟特人打探清楚了,眼下印度河流域大概分为三国。

    “其北为犍陀罗,亦称罽(ji)宾国,昔匈奴破大月氏,大月氏西君大夏,而塞王南君罽宾。自武帝始通罽宾,自以绝远,汉兵不能至,孝昭时,其王乌头劳数剽杀汉使,如今又收留了大月氏王。”

    杀汉使啊,尽管是几十年前的事了,但却是妥妥的战争借口啊。

    “其中为旁遮普,今为大夏残部所占,百年前,大夏王见身毒弱,遂南下击之,然其将叛乱,断山口归路。大夏王遂都于犍陀罗、旁遮普,曾有弥兰王者崇敬浮屠,然自大月氏南下,塞人亦南走,据犍陀罗建罽宾,南大夏(印度-希腊王国)遂残破分裂,无大君长,城邑往往置小长,民弱畏战,臣属于罽宾与乌戈山离国。”

    而在印度河下游,则是后世的巴基斯坦信德地区,如今有一个叫“乌戈山离”的国家。

    “其南为信德,亦号乌戈山离国,乃是塞人所建。数十年前塞人一支入寇安息,为苏林氏所败,遂置俘虏于边疆。后塞人恨其地苦寒,又南徙入信德,据此立国。乌戈山离王号‘冈多法勒’,自以为祖上乃安息人,与苏林氏有姻亲,贡于安息王,为其臣属。自玉门、阳关出南道,历鄯善而南行,至乌弋山离,南道极矣。”

    乌戈山离就是所谓的”印度-帕提亚王国”,那儿被汉人认为是丝绸之路南道的终点。

    任弘告诉众人一个好消息:“前年从合浦郡徐闻港出发的几艘船,天安三年冬时就抵达了乌戈山离国,找到了身毒河入海口,还在乌戈山离的海港停泊。去年春夏返回,三艘船沉了一艘,但仍有两艘回到徐闻港,带回了身毒特产棉布等。”

    “再过几个月,第二批船队会出发,这次是五艘更大的船!”

    任弘扫视众人,勉励他们:“若能取了罽宾、大夏诸邦与乌戈山离国,打通身毒河直至海港,往后吾等与中原往来,就不再只有陆路了!”

    这消息是振奋人心的,丝路遥远,来回就得两年,海路虽然要等待季风,但将航线摸熟后,效率会比陆路高很多,也是任弘非得南下的最重要理由。

    任弘将引导海上与陆路丝绸之路在印度河三角洲交汇,并让船队继续向西探索,直达他后半生真正的目的地:埃及!这显然比打下整个安息帝国容易多了。

    而任弘面前的开伯尔山口,历代印度的征服者,都是通过今此地南下的,不夸张的说,这真是个猪都能飞起来的风口。

    任弘随便数了数,在他之前,有雅利安人、波斯人、马其顿的亚历山大、大夏国的希腊人、塞人诸位马王相继从此地进入印度。

    而历史上在此之后的,还有月氏贵霜人、嚈哒人、突厥人、帖木儿……

    蒙古人也差点进去了。

    三千年间,起码有十次被外族入侵,在印度次大陆血泪般的被入侵史中,再加上汉人也宽衣解带进去一次,不过分吧?

    一旦通过这个隘口占领印度河源头区域的犍陀罗,居高临下,在此之后,整个印度河流域,乃至于恒河流域,都无险可守,完全敞开在征服者面前。

    而敌人也清楚这点,开伯尔山口后,罽宾王乌头劳也带着数万人的军队陈列于此,骑马的塞人甲骑,赤脚的身毒土兵,甚至能隐隐看到军队中大象的影子。是啊,进入印度后,就要把面对象兵当成日常了。

    任骠骑亦让大军集结,一直在他军中作为顾问和希腊翻译的狄俄尼索斯猜测,任将军是要演讲。

    狄俄尼索斯曾听祖父说过,这也是亚历山大大帝南下的路线,而在那场艰难的远征后,当士兵不愿继续向前,发动兵变时,亚帝也有过一个著名的演讲:从他的父亲菲利普说起,对士兵们讲述了征服世界的梦想。

    而今日,这位新的征服者,大汉的副王,又要说些什么呢?

    还是老套路。

    “南越杀汉使者,屠为九郡;宛王杀汉使者,头县北阙;朝鲜杀汉使者,即时诛灭。匈奴杀汉使者,其国三分,两单于授首!”

    任弘指着南方:“今独罽宾未耳!”

    死的不一定是持节正使,肯能是士兵、仆从,死因许多。这个句子可以无限延伸:独大夏未耳,独乌戈山离未耳,独奄蔡未耳,独安息未耳,独大秦未耳!

    冯野王、王凤、任白等年轻小辈,以及六郡良家子和五陵少年出身的军吏们倒是激动不已,但一众从淘玉工训练来的普通士兵,内心却毫无波动,他们不知道荣誉为何物,只想着发财。

    对这些人,任骠骑不能跟他们谈梦想,谈国家,得谈生活。

    “罽宾地平,温和,与中原颇似。”

    “其地种五谷、葡萄诸果,粪治园田。地下湿,生稻,冬食生菜。其民技巧,雕文刻镂,治宫室,织罽毯,在长安,一罽毯贵达百金!又能以棉布刺文绣,有好酒美食。有金、银、铜、锡,以为器物。有钱、文字,出封牛、水牛、象、大狗、沐猴、孔雀、琥珀、璧流离等,身毒诸国中最为富庶!”

    “若能攻取罽宾,有大功者为城主,次功者得食邑,再次者赏奴婢田产,皆得娶身毒婆罗门女为妻,子孙富贵长乐。”

    淘玉军中,已因杀敌立功而升为屯长的张负罪抬起头,满眼都是渴望。

    他在大宛得到了一座葡萄园,却尤不满足,想要尝一尝城主滋味。如今张负罪和淘玉工们,好似发现开伯尔山口后,是无数块能卖高价的完美玉石,躺着等他们去捡。

    任弘一挥手,在淘玉军和一心念着抢劫的乌孙、康居、月氏人的高呼中,对罽宾军队排成人墙的开伯尔山口下达了进攻命令。

    他最后的话,被翻译成身毒语,是这样的。

    “打下北身毒,人人刹帝利!”

    ……

    ps:第二章在0点前。

    宣、元时期,罽宾短暂臣服于汉朝,过程也算汉朝版的一人灭一国了。

    自武帝始通罽宾,自以绝远,汉兵不能至,其王乌头劳数剽杀汉使。乌头劳死,子代立,遣使奉献。汉使关都尉文忠送其使。王复欲害忠,忠觉之,乃与容屈王子阴末赴共合谋,攻罽宾,杀其王,立阴末赴为罽宾王,授印绶。——《汉书西域传》

第548章 虽远必诛(第九卷完)

    五星元年(公元前59年)冬末,腊祭已毕,年关很快就要翻过去了。温暖如春的未央宫温室殿中,天子刘询正坐在暖炉前,看任骠骑刚刚从北身毒传回来的捷报。

    “臣弘将义兵,行天诛,赖陛下神灵,阴阳并应,天气精明,陷陈克敌,破虏五万之众,斩罽宾王乌头劳、大月氏王首及名王以下十数人,遣子白入朝以献。”

    “罽宾自孝武帝始通汉,自以绝远,汉兵不能至,孝昭时,其王乌头劳数剽杀汉使。今罽王授首,宜悬头槀街蛮夷邸间,以示万里。明犯中国者,虽远必诛!”

    “好一句虽远必诛。”

    刘询手指弹着奏疏如此感慨,却又摇头戏谑:“不过西安侯头颅送得太频,先时便有郅支、宛王、康居王、乌就屠等四枚。再如此下去,北阙,都快要挂不下了。”

    北阙那么宽大,怎可能挂不下,这确是说笑,但许皇后为天子奉上养生的温汤,笑道:“妾也奇怪,当年西安侯还曾作诗‘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但自从西出葱岭,却几乎无岁不战,确实有点穷兵黩武之意了。”

    刘询却摇头:“不然,打其他处也就罢了,但要南下身毒,这确实是西安侯走前,便向朕禀报之事。”

    说的正是任弘离开前夜,刘询在未央宫置酒设宴与他畅谈的时候。

    刘询取出了一个和传国玉玺放一块的匣子,打开后,里面却是琥珀笥,缚束以戚里所产织成锦,解开后取出了一枚才八铢钱大的小铜镜。

    正是刘询视若珍宝的“身毒宝镜”。

    许平君自是知道此物来历,孝武时,博望侯带回身毒国进献宝镜一枚,又被赐给了卫太子,卫太子给了史良娣。史良娣有了孙子刘病已后,就将此物用合采婉转丝绳,缠在他手臂上,以保佑这个体弱多病的孩子平安。

    当年刘病已因巫蛊之祸,被收系郡邸狱,臂上就缠着此物,据说此镜能照见妖魅,得佩之者为天神所福,故刘病已从危获济。及即大位后,他又将这镜子给了许平君和皇太子,让母子转危为安。

    时至今日,刘询仍不时会看看此镜,感咽移辰。

    这件事,作为亲近之人,任弘自是知晓的,而当初他说明西出的理由和去处,便是身毒!

    “西安侯说,要去身毒为朕斋祀。”

    刘询笑着抚摸镜子:“身毒与朕身世运势关系极大,若能在朕在世时,立‘身毒都护府’,再将大汉西极铜柱移到那去,却也不错。”

    其他铜柱不知道,但白虎柱,确实是长了脚的,任弘打到哪,它就跟着去哪。

    而对祥瑞等事,已经三十多的刘询宁信其有,或许这样的斋祀真能让他这有些弱的身体转好,多活些年,亲眼看到大汉达成**同风九州通贯,天下太平的愿景呢!

    不过任弘离开河中前去身毒,也让刘询更加安心,那儿距离大汉又更远了。刘询特地让人查过,罽宾国,王治循鲜城,去长安万二千二百里。

    一万多里啊,西安侯的捷报用极快的驿骑传到长安,都花了足足四个多月,正常跋涉得走一年。

    一道巍峨葱岭,万里迢迢,将他们永远隔开了。

    刘询不由想起一个传说:“天上西官白虎七宿中有一参宿,而东官苍龙七宿中有一心宿。”

    “参宿在西,心宿在东,二者在星空中此出彼没,彼出此没,永不相见。”

    “朕与西安侯也一样啊,我居东方苍龙,君居西方白虎。但庆幸的是,不必此明彼暗,重演高皇帝与淮阴侯之事,而能同明于东西,幸甚至哉!”

    东西永隔如参商,方能让君臣之谊有始有终,对二人来说,或许就是最好的结局吧。

    想到这,刘询招来将作大匠解万年,问了他一个问题:“为何大汉未央宫有北阙东阙,却无西阙、南阙?”

    解万年回禀道:“陛下,昔日萧相国营造未央宫,立东阙名苍龙,北阙名玄武,无西南二阙者,盖以厌胜之法故不立也。”

    厌胜有两种,一种以压服敌人,一种为厌劾鬼神。萧何建阙时,大汉刚刚草创,他营造东、北两阙,应是为了为皇帝压服东方的项羽,北方的匈奴这两大强敌。

    刘询颔首,却道:“今大汉承平,东、北皆已无敌,然西方有大秦东伐之忧,当再立一西阙!阙上雕画白虎纹……”

    也不知刘询要压的究竟是罗马呢,还是任弘?

    天子让人取来纸笔,挥笔写了两字:“阙名,白虎!等阙落成之日,朕当登于白虎阙上,以望西方太白之星!”

    末了又将任弘的奏疏交给弘恭:“朕甚壮此言,让人传抄,将这捷报公布于天下!以扬强汉之威!”

    ……

    “宜悬头槀街蛮夷邸间,以示万里。明犯中国者,虽远必诛!”

    小黄门的声音在未央宫内外传着,也传到了少府官署附近,专门负责宫廷饮食的太官令就坐落于此。

    其中有一个身材短小,年纪不过二十出头的小官“献食丞”,正捧着皇太子今日的膳食名目,站在鸡鸭鹅叫,满地都是羽毛的院子门口。

    听到外面宣读的捷报,献食丞久久出神,不免有些激动。

    他乃是山阳郡瑕丘人,年轻时喜欢读书,学识渊博通达事理,写得一手好文章。只可惜家中贫穷,只能靠乞贷为生,常为人所轻,也不被州郡中人所称道,连举孝廉都失败了。

    于是他就凑了点盘缠,西来长安想要参加已举行了两年入选太学考试,也落了第。

    巧的是遇上了一个在太官令做官的同乡,帮他谋取了太官献食丞一职。

    这是出入庖厨的低贱之务,但年轻人却不以为耻,振振有词道:“我听说大司马骠骑将军任公,少时只是个置所小吏,也要出入庖厨,奉食于行客呢!”

    只恨他错过了两年前骠骑将军西征的大征兵,现在要去只能自己凑路费,对本就不富裕的他而言,确实有些困难。

    可今日,听到西安侯再捷的消息,听着身毒、罽宾等陌生的地名,想象骠骑将军在那山口指挥远征军大败罽宾王号称的“十万大军”,士卒人人立功得赏,校尉们扬名天下时,他实在是忍不住了。

    “好,好一句明犯中国者,虽远必诛!此言甚壮,颇合吾意!”

    平日还算沉稳有大略的他,竟因为这句话,一下子激动起来,在庖厨、同僚、上司惊愕的目光下,忽然掷地有声道:

    “大丈夫无它志略,犹当效博望、义阳及西安侯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庖厨间乎?”

    借着猛地解了皂帽,将手里的禀食单也扔了出去:“我这就辞了职务,单骑匹马,带三尺剑,出塞去河中都护府投军,以觅封侯!”

    说完便哈哈大笑着,扬长而去。

    听这中二破落户出此狂言,庖厨、雍人、小吏们都笑出了声,不以为然。唯独当值未央,巡逻路过此地的郎官、富平侯之子张勃听到了,微微颔首,又问旁人道:“那献食丞叫什么?”

    “陈汤。”

    “小君侯,这竖子名叫陈汤!”

    ……

    陈汤立志效仿偶像骠骑将军,在这大雪纷纷的日子单骑西去投军之际,城外的车骑将军别府中,赵充国正坐于席前。

    他让老仆烫好了酒,倒在河南郡巩县烧的白瓷中——这是卢九舌开设的产业。

    那黄酒飘着热气,喝下去定能让身子一暖。但看看左右,却无任何客人,也没庖厨端来赵充国最爱吃的鱼。

    他今日用来佐酒的,是更好的菜——来自一万二千里外的信。

    赵老将军抿着热酒,一手捧着任弘的亲笔信,细细读了下去,看他描述那远方的征战,讲述异域身毒的风光,倒不是炫耀,而是分享,顺便让老将军放心。

    赵充国时而摇头,时而嗟叹,时而艳羡,看到最后又发出了爽朗的大笑。

    “壮哉,道远!”

    不远处,他的小孙子忽然哇哇大哭,赵充国也顾不上品味了,连忙把信往案几上随手一放,用白瓷盏压着,匆匆抱孙儿去了,他和任弘过的,是截然相反的生活。

    刚好有风吹来,卷起了信纸一角,方露出了任弘的最后一句话。

    “弘此去,虽是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亦是……”

    “长风万里尽汉歌!”

    ……

    ps:第九卷《五星出东方利中国》完。

    只剩最后一卷了,十年后的新时代见。

    另外推荐下床友荣小荣的仙侠新书《大周仙吏》。

    关于小狐狸(女)报恩的故事,短是短了点,但是好看,奥利给!

第549章 身毒都护府

    我叫褚少孙,你所看到这篇《西游记》的作者。

    这篇行记记载了今上**年间,我在河中、身毒与托勒密国的见闻,以及大司马骠骑将军西安侯任公,同海西大秦国摄政凯撒的战和经过。

    少孙写成此书后,久久不能定下书名,最后还是得到了西安侯点拨,,命名《西游记》。西安侯真不愧大汉两百年来诗赋第一人,可谓生花妙笔,让拙作光彩了许多。

    如果奇怪汉人游记为何是大白话,且文辞粗陋不堪,常出现一些后世才有的词语,那一定是后人拙劣翻译所致,与原作者无关。

    ……

    少孙本是颍川郡人,后随父母寓居沛县,求学于东海郡大儒王公。王公讳式,乃是东昏侯贺做昌邑王时的太傅,因以诗三百劝诫,昌邑王废时得以免罪,后教书于东海郡,参加了天安年间的石渠阁之会。却因鲁诗博士心胸狭窄,加以排挤,王公愤而离开长安,于学术心灰意冷,不再授学。

    我因留于京师,与好友东海郡人匡衡一道,拜入京兆尹张公讳敞门下,学了石渠阁后的显学《春秋左氏传》。

    到了元康元年(前55),老丞相博阳定侯丙公逝世,张公升任御史大夫,以匡衡为御史丞,又举荐我做了侍郎。

    我生性不爱做官处理案牍,只爱读书,尤其喜好《太史公书》,只可惜太史公逝世后,《史记》被删减遗失了十篇。本朝初年,太史公的外孙杨公(杨恽)补缀了几篇,又加了《西域列传》,使西域各国史事全备,然未能补全,便于五星年间随大司马骠骑将军西征不返。

    我做侍郎期间,出入石渠阁,整理史册,又拜访名流、学士,费尽周折,得到前朝《封册书》,历尽艰辛补缀了《龟策列传》、《日者列传》。然于景、武之事,虽然年代已远,然为尊者讳,我胆子小,不敢妄自下笔。

    近来却听说杨公于西方已补全诸篇,又作《史记外国传》以记安息、身毒等国千年来史事。我心痒难耐,很想求得一观,又深感学问不足,文词鄙陋,不如太史公和杨公太多,仍得继续向学。就乘着出使的机会,前往身毒都护府,希望能得到杨公指点。

    ……

    我是在**二年(公元前50年)秋,跟随去身毒的持节使者卫司马谷吉一道,离开长安西行的。

    这是今上继本始、竟宁、天安、五星、元康后的第六个年号。元康之意取“民亦劳止,汔可小康”,希望大汉能达成“小康”之治。

    而**紧接其后,意思有二,其一是取“《春秋》所以大一统者,**同风,九州共贯也”。

    其二,则是大汉已有六大都护府,除了先前的西域、北庭、安北、河中外,又增添了身毒都护府和安东都护府,亦与**之意契合。

    河西四郡和西域都护府的风光民俗史事,过去二十多年里多有人记载,传说也很多,我就不再赘述,只说说出葱岭后的见闻。

    从衍敦谷到鸟飞谷,两侧修葺了高高的烽燧,每隔三十里有一处置所,道路也比十多年前骠骑将军西征时通畅了很多。汉胡商贾往来不绝,把茶叶和丝绸往西运去,又将罽毯、香料运往东方。

    最让我感兴趣的是河中的变化,大宛丝毫没有异国的感觉,和于阗、轮台等地差不多,一半胡人,一半汉人,七十多座城邑,已经有小半被分给有功将士统领。

    统治大宛的是河中副校尉、贵山侯,名叫任白。作为骠骑将军和安平公主的长子,他拥有贵山城和碎叶川数百里土地,手下直接统辖的汉、乌孙民众已有十多万人,引弓之骑两万多。听说他和堂邑侯赵都护率军远征奄蔡去了,我路过贵山城时没能见到。

    而贵山侯的妻子姓王氏,名政君,是关内侯王凤之妹,听说持节使者到来,让人设宴招待,我在筵席上见她不过二十多岁年纪,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待客落落大方。

    贵山侯夫人的容貌举止,我贸然形容太过失礼,就套用《陇西行》里的一段诗来描述吧。

    “请客北堂上,坐客毡氍毹。清白各异樽,酒上正华疏。酌酒持与客,客言主人持。却略再拜跪,然后持一杯。谈笑未及竟,左顾敕中厨。促令办粗饭,慎莫使稽留。废礼送客出,盈盈府中趋。送客亦不远,足不过门枢。取妇得如此,齐姜亦不如。”

    我在河中过了冬,等到**三年(公元前49年),春消雪融,便继续南下,途经粟特和大月氏五国,此间的趣事记在另一篇行记中。

    这里只说我在身毒都护府的见闻,以及后来跟随陈汤校尉前往托勒密国的缘由。

    ……

    河中与身毒的界限乃是名为“高附关”的险隘,我抵达时,和十年前骠骑将军南下时不同,如今此处隘口已经多了一座关城。

    两侧连着石砌的长垣,据说是为了防范盗贼,但或是欲戒备大月氏五国,过去五国常南下劫掠身毒,如今身毒已经是大汉土地,率土之滨,不能再容人来去抢掠。

    我们过了高附关,就抵达身毒都护府罽宾道地界,罽宾又叫犍陀罗,在高附关以北,邑里空荒,人烟稀少。进入罽宾后,却五谷殷盛,花果繁茂。我们经过时,看到当地农田里生长着甘蔗,听说身毒人千年前就开始榨取石蜜,骠骑将军到来后,扩大了甘蔗田数量,每年从陆地或海上运回大汉,是长安达官贵人们的调剂品,嗜好甜食的蜀郡更爱此物。

    这时候我才听向导,名叫“高梧桐”的小吏,说起身毒国的族姓制。

    他说:“身毒一共有四个族姓,第一叫婆罗门,是僧人。第二叫刹帝利,是王种将军,历代为王。第三叫吠舍,是商贾,贩运商品。第四叫首陀罗,是农民和奴婢,拼命耕种土地,种植收割庄稼,供养婆罗门和刹帝利。”

    这四个种姓,清浊不同,都在本族姓内婚娶,阔人与穷人彼此不互相婚配,也不能改职,生生世世都是如此。

    高梧桐还教给我一个除了看职业外,区别高低族姓的方法:“长得黑的一般是低族姓,稍微白些的是高族姓。”

    我见到甘蔗和麦稻田地里劳作的,确实都是皮肤黝黑,容貌丑陋的人,有些肤色稍白些,看着像塞种的在监工,远远望见汉使旌节,就匍匐在地上行礼。

    高梧桐又说:“自从骠骑将军南下后,月氏、乌孙、康居人也成了刹帝利,身毒还多了一个种姓,那就是‘震旦’。”

    震旦是身毒对大汉的称呼,也是汉人之意,如今黄肤细目的汉人,已经比婆、刹更加高贵。

    罽宾气候温和,与颍川郡差不多,沿着大道走了一天,就抵达了都护府所在。

    这本来是罽宾国的都城,名叫循鲜,十年前骠骑将军攻灭罽宾之后,将这里改了个名,叫“巴铁城”,也不知有什么含义,或许是因为附近山里有铁矿的缘故吧。

    这是一座大城,有一千多户人家,城外大街小巷弯弯曲曲,市肆当途,楼店夹路,屠户、钓徒、娼妓、戏子、刽子手、清道夫,这些人所居之处都有特别标志,他们被排挤在城外居住。遇到居住在城里的汉人或婆罗门、刹帝利经过,他们必须避到路旁。

    但不论贵庶,衣服都很简陋,男人在腰间围上一块布,一直达到腋下,把长巾横置,一头搭在左肩上,右肩袒露。女子穿一件围裙,把两肩都遮盖起来,松散垂下。

    巴铁城墙多叠砖而成,住宅的墙壁间或以竹木编制。用木头制作屋顶,泥上石灰,盖上砖坯,墙上则喜欢涂上和牛料的牛粪。因为身毒人认为牛是圣洁的,牛尿和牛粪可以用来入药救人,甚至沐浴,杀牛更是万万不能。

    谷吉听说后告诉我:“本以为大汉立律法禁杀耕牛,没想到身毒人更甚之。”

    我只回答他:“过犹不及。”

    外郭区有一些浮屠庙和婆罗门庙,浮屠寺有圆形的塔,从外面看十分朴素,院子里种着树,很是僻静。

    而婆罗门寺则很高,用上了蓝、红、绿等鲜艳的颜色,雕饰着奇奇怪怪的神明,有长象鼻子的,有六只手的,甚之还有男女公然**的塑不堪入目,都挤在一起好像要掉下来一样。靠近时有浓烈的香料味,寺内敲敲打打,身毒人挤在一起吵吵嚷嚷。

    谷吉说他只感觉头有些疼,我则是捏着鼻子快步经过。

    幸好这些味道和吵闹,在进了内城后就消失了,内城门竖立着汉阙,里面全是汉式建筑,满街都是华夏衣冠,让我们感觉回到了故乡。

    就是在巴铁城里,我见到了久违的杨公。

    ……

    我和杨公是见过面的,石渠阁之会前,我曾有幸去他的家中,请阅太史公书,那时候我只是个鲁诗学派的小儒生,本以为杨公素有狂傲的名声,会不加理会,谁知道他却儒雅随和,对我很热情。

    时隔十多年再见,已经是身毒都护府副校尉的杨公还是和当年一样健谈,针砭时弊时胆子更大了,让卫司马谷吉有些不太高兴,私下里说杨公要是在朝中,恐怕已经被诛杀了。

    杨公看了我为史记补的那几篇后,大加称赞,说我有史材。他也拿出自己所作的史记外国传,说希望将这些内容送回大汉出版,让世人知道天下之广袤。

    “邹衍的大九州学说是对的,中国者,不过是赤县神州,天下之九分之一而已。”

    这书上也记述了骠骑将军南下后十年间的征战与身毒都护府建立的经过,我在此只简略说一说。

    自五星元年(公元前59年),骠骑将军于高附山口大败罽宾王后,很快灭了罽宾国,设罽宾道。次年,又令北方难兜国臣服(克什米尔)。五星三年(前57)向南击服南大夏诸邦(旁遮普),设南夏道。

    元康元年(前55),骠骑将军乘安息老王死,两小王相争之际,沿身毒河南下攻取安息属邦乌弋山离国,设信德道,至此全取北身毒。元康二年(前56),天子下诏设身毒都护府,至今日已历七载。

    杨公与我谈起:“身毒之大,只略逊于中国,方圆九万多里。三面濒临大诲,一面背靠雪山。北方宽,南方窄,形状好象三角。天气特别炎热,地方又多潮湿。北方山阜众多,丘陵多盐碱地,东部河流原野很肥沃滋润,南方草木繁茂,西方土地硗薄,唯独中部恒河最为富饶。”

    而身毒都护府所占,不过是整个身毒的五分之一,北身毒而已。

    我就这样在巴铁城待了半个月,却始终没见到西安侯。

    杨公对西安侯并不尊敬,常以“彼”来代称:“他啊,或与乌孙小昆弥带着兵卒东征西身毒、中身毒,却不要土地,只勒索钱帛人口贡赋,占据一些南身毒海港好让大汉西来船只歇脚,犹如盗寇。却不见半分他口口声声所言的仁义、礼仪,果然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啊。”

    安平公主已被天子封为“乌孙小昆弥”,与大昆弥大乐并立。妻为王而夫只为侯,确实有点不妥。

    杨公又道:“其实公主是为了看着西安侯,不让他找那些肤白貌美的婆罗门婢子。”

    我陪着笑了笑,只觉得谷吉所说不差,也就西安侯能容杨公,换谁都已将他拔舌斩首。

    杨公继续道:“更有甚者,自从前年,那太子少傅刘更生来身毒之后,师徒二人便常居罽宾以北山中,沉迷炼丹修仙之术。舟师从南身毒及南海岛屿所得的丹巩硝磺,一车一车运进山里去,又从中原高价雇来铸铁之匠。”

    “西安侯才四十有余,身毒疫病竟没染上过,距一命呜呼尚早,如此急于炼丹制药,我看是另有所需。”

    听到这,我胆子小,有些不敢再坐,想要起身告辞。但杨公已经喝醉了,竟拉着我继续骂道:

    “任弘当年口口声声说什么‘国之将亡,听于神’,如今却全忘了,有国不治,杂务全扔给我,自己则不务正业,一天天的不知道在干什么!”

    ……

    ps:第二章在0点前。

    褚少孙是史记的补全者之一,经常看到的“褚先生曰”就是他。

第550章 武功爵(换回第三人称了)

    (相同内容,第三人称其实更水啊傻孩子们,另外这卷主要就是与凯撒君会猎于埃及的故事,时间线是公元前49年)

    ……

    褚少孙带着忐忑的心情吃完了杨恽的酒宴,等杨家人将这越老越能骂的大嘴巴劝回去后,才擦了把汗。

    杨恽还是很多话没说呢,诸如任骠骑将身毒都护府每年一成的钱帛拿来与刘更生炼丹求“真金”,又有十分之三被他用来在身毒水尽头的海港,打造了一支拥有上百艘大小船舶的海上舟师。

    剩下的养兵、给官吏发俸禄,幸好都护府大多数地区都分给有功将士,形同周时封建,行政开销不大。而任弘每年依靠军队、船队对中身毒、西身毒各邦进行惨无人道的勒索劫掠,每次都能捞一把。

    使者卫司马谷吉也听说了西安侯炼丹药之事,甚至还打听到,居住在附近的当地土人称,或闻山中有兽吼龙吟。

    谷吉猜测:“这莫非是任骠骑想要求祥瑞以封王?”

    西安侯名为侯,实为王,这是朝中经常在说的事,哪天陛下打破“非刘氏而王者,天下共击之”的祖训,封任骠骑为“身毒王”,谷吉和褚少孙一点都不会感到奇怪。

    而且这也是骠骑将军应得的啊,六大都护,五个都是他打下来的。

    他们就这样在罽宾巴铁城待了几天,期间褚少孙还染了当地热疾,整天昏昏沉沉。

    有一天晚上,他听到外面吵吵嚷嚷,第二天才知道,是西安侯回到城中,但只是接见了谷吉,便带着他离开北上河中了。

    褚少孙一觉睡醒,听说自己错过了任骠骑,遗憾得捶手顿足。

    谷吉留信说会为他向朝中告假,于是褚少孙只能安心在身毒住下来养病,细细看完了杨恽写的外国传,在身体好些后,偶尔也在城内外行走造访,对任何事都充满好奇。

    这也是他们这些喜欢钻研史书的人的通病了,当初太史公司马迁,年二十始出游,周览名山大川,稽考流风古迹,遍访遗闻旧事,访大禹之故里,观孔子之遗风,这才能写出史记来。

    那个带他们从河中南下,名叫“高梧桐”的向导也时常邀请褚少孙去他家中做客。高梧桐祖籍也是颍川郡人,说见了褚少孙,就如同见到乡党一般,想多跟他说点家乡方言。

    褚少孙推辞不过,跟高梧桐乘车出城时问道:“那高君是如何来到身毒的?”

    高梧桐笑了笑,将满是老茧的手递给褚少孙看:“我当年在颍川郡替人撑舟划船,嫌太苦没前程,便西出奔了出路,做了淘玉工。结果到于阗干了两年,一块玉没挖到,直到骠骑将军西征,才救了吾等出深坑。打大宛时只做些匠人之事,算小功,直到南下诛罽宾王,才捞了大功。”

    褚少孙没领会“大功”的待遇会是什么,路上,他一直听高梧桐说他家是“小宅”,又见其谈吐粗俗,确实是甿隶迁虏出身,还以为真不富裕。

    直到走了小半天,来到高梧桐家,褚少孙才看愣了。

    这是一座广袤的庄园,宅第占地起码三十亩,架子是身毒式的屋舍,大概是某位罽宾贵族的家。只是后来鸠占鹊巢,加了汉式的小坞堡、望楼和瓦顶,又修葺围墙,墙外是农奴们的居所,葡萄园、畜圈、马棚一样不少,比他褚少孙富裕多了!

    你,你管着叫小宅?

    顺着高梧桐的手,这位昔日的淘玉工自豪地告诉褚少孙,他家的田地,占了足足三十顷土地,铺满了整个谷地。

    高梧桐有些得意地说道:“褚先生,你别看我这样,也是第八级的’乐卿‘啊!可以得到三十顷地,三十亩宅,有三十户首陀罗替我劳作“

    “乐卿?”这陌生的名儿让褚少孙想了好一会才恍然。

    “这不是孝武皇帝时创立的武功爵么!”

    这得从秦时的二十等爵说起,这可是秦灭六国的大杀器,让无数秦人红着眼东出杀敌。汉初虽然改了几个名目,但依然是重要的制度,可到了景武时,因为滥发爵位而导致二十等爵崩坏,连降到白菜价,都没人买了。

    于是武帝便置武功爵,也不是为了重振军功爵,而是令民得以钱谷买之,自第七级千夫以上即可亨受免役优待。

    但就这武功爵,没几年也崩坏没人记得了。

    谁曾想,古老的军功授爵,名田宅制,居然在身毒都护府被任骠骑复活了。

    在身毒,这武功爵分十一等:一级曰造士;二级曰闲舆卫,三级曰良士,四级曰元戎士,五级曰官首,六级曰秉铎,七级曰千夫,八级曰乐卿,九级曰执戎,十级曰政戾庶长,十一级曰军卫。

    最低级的造士可分得一顷地,一户首陀罗,十一级的军卫,则能得到上百顷地,一整个村的民户为他耕作,户数超过一百。

    “那关内侯呢?”褚少孙比较关心这点,这十年间,任骠骑起码向朝廷申报了数十名关内侯。

    “在这儿叫关西侯。”

    高梧桐有些羡慕地说道:“关西侯,可以成为城主,分得数百至上千户的人口。”

    比如一个当年从罽宾军队象腿底下救了他的淘玉工,名叫张负罪的家伙,就因为打仗骁勇悍不畏死,屡立奇功,成了上千户人口大城的城主,只不过那城在南方的信德地区,太热了,高梧桐认为不是啥好地方。

    褚少孙颔首,看了看在田地里,被塞人监工督促干活的首陀罗农奴,他们耕种他的土地,最高需要将收成的六成交纳给高梧桐作为田租,真成了汉人说暴秦的“收泰半之赋“了。

    而高梧桐又需要给都护府缴纳五分之一的税,这是维持都护府运转的基础,而他也随时得受都护府征召,不得拒绝。

    “等吾儿长大后,也要入伍,在身毒,每个汉人都得如此,像中原那般,雇人代役是行不通的。”

    高梧桐指着农田间的草地上,才七八岁就在玩木刀木盾的孩子们,他们嚷嚷着以后要立功做城主,每日都可以吃肉,而与他们年龄相仿,那些身体黑褐色的身毒土著孩子,身形瘦削,却要在水田里协助父母劳作。

    这场面,让褚少孙不由想起了诗经中的一篇。

    “东人之子,职劳不来。西人之子,粲粲衣服。舟人之子,熊罴是裘。私人之子,百僚是试。”

    这身毒都护府的体制,和大汉是不大相同的,非要说的话……

    外表像周时的封建,可骨子里,却是与秦政相似!

    褚少孙也是左传一派,只觉得左传中教化蛮夷,变夷为夏之类的事,骠骑将军是不打算做呢,还是没来得及做呢?他摇了摇头,不去想这些。

    吃饭的时候,高梧桐将家里的孩子统统叫过来拜见褚少孙,好家伙,从最大的九岁,到最小的还抱在一个身毒妾室怀中,足足六个娃。

    高梧桐对此很自豪:“骠骑将军说了,身毒汉人稀少,故鼓励吾等多娶本地女子,身毒人忌讳族姓之别,相互不通婚,吾等汉人可不讲究这些。骠骑将军下了律令,不管什么种姓,婆罗门也好,首陀罗也好,只要跟汉人成婚的,生出来不论男女,都是汉人,亦是最高种姓天龙人。”

    啥,啥人?

    褚少孙听愣了,高梧桐才解释,震旦是身毒人对汉人的称呼,而骠骑将军给汉人特别造出的种姓名,则是“天龙人”!

    “叫神族也行,这也是骠骑将军取的。”

    高梧桐说,骠骑将军出了鼓励生育的政策,不论生男生女,都是赐给二壶酒,一犬、一豚;生双胞胎,公家给配备一名乳母。

    这不是越王勾践那一套么,褚少孙微微颔首,如此算来,当年跟着西安侯来身毒的七千士卒,外加后来陆续迁来的三千人,不过万余,多是兵卒。

    高梧桐还抱怨:“我就怕身毒女子的奶水不养人,看他们,黑黑瘦瘦的,性情还懦弱,可汉女,在身毒可是极稀罕高贵的。”

    十年过去了,汉人数量已经涨到了五万以上,其中四万是孩童,这可是在疫病频繁和水土不服多有物故的情况下。可以设想再过二十年,等这些混血的“天龙人”成年后,身毒都护府的汉人官府将更加稳固。

    吃饭的时候,高梧桐很热情,却见蔬菜有姜、芥、瓜、瓠、荤陁菜等,葱蒜虽少,啖食亦希。另有乳酪、膏酥、粆糖、石蜜、芥子油等调味。肉食则有鱼、羊、獐、鹿、猪,多是中原做法。

    高梧桐确实是富裕啊,这小小宴飨,吃出了王侯家的感觉来了。

    他还很谦虚:“身毒那做法,太过辛楚,味道躁人,想必褚先生吃不来,且身毒人吃饭,都用手指斟酌,而没有匙箸。”

    又道:“只不好杀牛,骠骑将军说,依汉家律令,耕牛亦不可屠,而且一旦杀牛,那些首陀罗平日乖顺老实,打死几个人都不会嚷嚷一下,可若是宰了一头牛,首陀罗们,就会伙同婆罗门作乱!那就是死数十上百人才能平定了。也罢,在中原时吾等也不吃牛肉啊,真馋时,就北上去河中,那儿牛便宜,还随便杀。”

    宴飨后,高梧桐还拿了很多他自家所种,中原没有的蔬果来给褚少孙尝鲜。

    什么庵没罗果、茂遮果、那利罗果、般娑果。都是身毒叫法,或是中原绝无,或是相似的亚种,褚少孙只认出其中的石榴、甘桔。

    “枣、栗、柿等,身毒没有,真有点想颍川老家的柿子了,那甜的。”

    酒足饭饱后高梧桐如此感慨,但被褚少孙笑言他是否是想家时,高梧桐却矢口否认,看他的样子,是想朝骠骑将军遥遥拱手,可又不知道任跑跑现在去了哪,只能随便一比,肃然道:

    “我在中原时,撑船舟人而已。颍川人众地寡,更有列侯豪强大贾兼并,连一亩田都不能有,过的是首陀罗一样的日子。到了身毒,我却坐拥庄园,放颍川,也算一个乡豪了罢?”

    他言语中带着骄傲和满足,敢去西域讨生活的,都是在家乡混不下去,又有胆识之辈。在决定去于阗淘玉时,本就做好了永不归乡的打算,能有今日,田地、奴婢、六个孩子,官府的差事,以及这只要肯辛勤劳动就一定会有丰硕的收成,过去做梦都想不到。

    这时候,高梧桐也披露了今日请褚少孙来吃饭的目的。

    “我想请先生有空时,教孩儿们一点《左传》之类,听说这是骠骑将军写的?”

    褚少孙摇头道:“左传乃是古书,骠骑将军写的是《春秋左传正义》。”

    “多了几个字,有甚不同?”高梧桐倒是听愣了,有些不好意思:“让先生见笑了,我少时贫贱,大字不识,如今有宅有田,也立了不小的功,却因此未能得高职。”

    他过去叫高飘儿,来了身毒觉得名字土,才请让重取了个“梧桐”,物质需求得到满足,该追求精神了。

    骠骑将军虽然也组织孩童识字,上的是大课堂,但也就能让他们习得几百字,会算数,学完《孝经》,懂点大汉、身毒历史地理常识,知道身为天龙人的骄傲和天命扩张的历史使命,如此而已。

    淘玉工们都是苦出身啊,哪有什么才学之辈,陆续移民来身毒的也不是正经人,教书先生太有限了。杨恽倒是教出来几个文官,但立刻就分派各地做县长、县尉去了,哪有功夫伺候小屁孩们。

    高梧桐眼看与他一样功劳的人,却因为有点学识屡屡升官,自然眼红,希望孩子能赢在起跑线上。

    吃人嘴短,褚少孙不好推辞,只能道:“若我能多在身毒久居,一定常来君家。”

    土豪高梧桐十分豪气,要赠一个身毒女婢给褚少孙暖床,还安排马车送他回去:“先生尽管来,路费,吃喝,我全包了!”

    ……

    高梧桐的愿景注定要落空,因为褚少孙又待了几个月,天气入冬后,杨恽就对他提了一个让褚少孙心动,无法拒绝的请求。

    “我当初被任道远骗来时。”

    褚少孙愣了愣,确实没听错,杨副校尉说的确实是“骗”。

    杨恽叹息道:”我随其西行的初衷,本是将安息、大夏、大秦、月氏、身毒,还有那犁轩,也就是托勒密埃及之史,统统补全。就像外祖父那般,若能绍而明之,小子何敢让焉!”

    “月氏、身毒、大夏、安息之史皆备,独缺大秦、犁轩(托勒密埃及)。”

    “本来前些年就要随船队西航,去西海另一头的犁轩看看,岂料任将军耽于杂务与炼丹修仙,政务竟是全推给了我,我被拴在这巴铁城,竟是半步都动不开。”

    他锤了一下满满当当的公文——一半纸张,一半简牍,因为西安侯死活不让造纸匠来身毒,只花钱从南海郡和长安买了运来,平白又要花一大笔钱,真是气死杨恽了。

    这模样,倒是像极了闺怨,让褚少孙忍俊不禁,在他看来,杨公与西安侯的关系,譬如高皇帝与萧相国,为王者垂拱,到处跑来跑去,为相者劳碌,为其料理好后方。杨恽骂归骂,却也将都护府治得井井有条。

    杨恽又看向他:“所以,我想要完成夙愿,还得靠子孺相助啊。”

    “杨公的意思是……”

    杨恽表现出对他的欣赏:“子孺常自称文笔粗陋,可在我看来,你不但有爱史之心,又有写史之才,更有太史公那样,为了求史不惜踏遍万里的史胆!”

    “都护府的刀笔吏皆不堪任事,大多数人点点钱粮人数可以,要他们写文章,比登天还难!故我想请子孺代我去犁轩,记其史事,与我共撰《犁轩列传》,君可愿意?”

    ……

    褚少孙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应下此事,是对参与记录天下各国史事,补史记所阙的愿望?还是想抱杨恽的大腿。

    等他反应过来时,耳边只剩下杨恽的赞叹声。

    “果然没有看错子孺!当浮一大白!”

    然后就是二人高高兴兴喝了一顿酒,将此事定下来了,酒醒之后褚少孙才吓出了一身冷汗,这是一件多么疯狂的事情啊!

    听说身毒都护府与托勒密埃及通航也不过数年,两国之间隔着大西海,足有万里之遥,去那儿的时候路程,和坐船回大汉日南郡差不多,还经常会发生海难。

    自己疯了!

    但话已说出去,反悔是不可能的,只能硬着头皮听杨恽安排。

    “从身毒去犁轩,需等待季风,东风起于夏历十一月到十二月间,没多久了,子孺速速南下。”

    杨恽将一封书信,连带一箱纸笔交给褚少孙,又点了高梧桐给他带路:“你且去身毒河尽头的太白港。”

    “去找到后浪校尉陈汤,今年又轮到他出海了!”

第551章 金轮法王

    身毒的历法与中原大不相同,以正月十五为岁首,把一年分为六个季节:渐热、酷暑、雨时、茂时、渐寒、严寒。

    褚少孙奉杨恽之命,于**三年(公元前49年)九月南下,正好是渐寒之时,对应身毒月份“末伽始罗月”,天气没那么酷热了。出了巴铁城往南,最初要走一段陆路,高梧桐还贴心地问褚少孙:

    “先生可要乘象?”

    说着还牵了一头座象过来,褚少孙的家乡沛县往南,靠近泗水的地方,甚至还从林子里窜出过野象毁人田宅,但这样的事十年一遇,大象在中原已经很少,非得进入荆扬地界才多见,但也没身毒象这么温顺。

    褚少孙不敢骑,生怕这畜生发起飙来将自己掀翻在地,遂与高梧桐同乘一车,路上高梧桐告诉他,别看大象平日易驯可乘,甚至还能用来耕田,但战场上它们也不是好相与的。

    “当年南下打乌弋山离国时,就遇上了大批象兵,象身上披着坚甲,牙上安锐利倒钩,上面坐着三人,一人驾驭,两人开弓。骠骑将军让人驱骡、驴大躁恐吓象兵,结果一头象发了狂横冲直撞,我的马被吓到,将我甩了下来,差点葬身象腿之下。亏得袍泽张负罪猛掷一矛,引了大象去追他,我才得以生还。”

    高梧桐还说,如今军中也不乏身毒人,刹帝利种姓中,有一批专门战士骁雄,子父传业,从小不事生产专事打仗兵术。居则宫庐周卫,征则奋旅前锋。于是骑兵从塞人中选,徒卒从身毒人中选,汉人多任军官。

    他如此评价:“别看身毒兵虽号战士骁雄,舞起刀来花里胡哨,其实最不中用,两轮弩就溃了,打仗还是得靠塞兵和汉人。”

    同理,中身毒和西身毒那些四分五裂的小国也是这样的军队,难怪骠骑将军随便派一个校尉带几千人,都能打得各邦俯首称臣。

    走了几天后,就离开了罽宾道,进入“南夏道”,这里身毒语叫旁遮普,过去是大夏国南迁后的诸多城邦,一半的城池已经分给了“关西侯”们,另一半还是希腊人做城主,每年缴纳一笔高额的保护费。

    褚少孙见这片土地上城池、建筑颇有特色,既有大夏希腊人式的廊柱,又有身毒本土的神明浮屠象,加上波斯安息风格的器物,如今又多了汉家楼阙以及市面上流通的五铢钱。四大文化混杂的旁遮普生机勃勃,商贸发达,也不知未来会融合出怎样的果来。

    陆路行程到此为止,可以看到宽阔壮丽的身毒水向南流淌,北身毒所有河流都汇聚于此,但水势缓和。因为地方偏南,与中原江淮一带气候类似,所以也没有冰冻,一年到头都能行船。

    乘船南下两天,就进入了乌戈山离地界,此处也叫信德道,信德与身毒同意。虽是深秋,可褚少孙穿了件厚衣服,一觉醒来居然热出了一身的汗,这儿暑热莽平,两岸已经出现了热带雨林,狮子在两岸的丛林里成群结队,还有巨大的犀牛在河边饮水,见了人也不怕。

    有一天,在靠近身毒河右岸的地方,褚少孙还瞧见一座废弃的城池坐落于丛林中,说来也怪,这附近植被茂密,常年不黄,唯独那城周边竟是寸草不生,但也杳无人烟。

    褚少孙一问,才知道此处叫“摩亨佐达罗”,当地人称之为“死丘”。

    “身毒婆罗门说此乃恶鬼之城,是魔鬼的居所,他们的祖先进来后将其驱逐杀灭,城池便荒芜了。”

    褚少孙望着那遗迹渐行渐远,在行记上写了一笔。

    次日路过一个濒临身毒河,有码头的小城时,高梧桐让船过去停靠:“褚先生,这便是我所说张负罪的城。”

    张负罪乃是淘玉工里最骁勇好杀的一位,每次都斩俘颇多,骠骑将军报给朝中的关内侯也有他,又赐了一座城池。

    “此地本叫毘苫婆补罗,张负罪嫌拗口,改了个名,就叫张家堡。”

    好,朗朗上口,好名字!

    褚少孙见除了屹立在远处山丘上的城池外,身毒河侧数十里,陂泽间有上千户于此宅居,这些人多是首陀罗,以及更低贱的“贱民“,城都不能进。信德地区一年两熟,如今是农闲,但他们依然在河中捕鱼和砍伐芦苇,没有歇息的机会,还光着脚不得穿鞋,吠舍和塞人刹帝利作为监工督促干活。

    望见船舶靠岸,褚少孙等华服衣冠上岸,进城的时候,身毒人不需要提醒,就纷纷行礼。

    “身毒有九种程度不同的礼节,低种姓见高种姓必行大礼。骠骑将军与婆罗门约定,贱民见了震旦要五体投地,首陀罗见了震旦要手膝踞地。吠舍要屈膝,刹帝利合掌平拱,婆罗门只需俯首示敬。”

    任骠骑丝毫没有改变这种制度的意思,反而承认和强化,高梧桐也很享受这种待遇,昂着首大步走过去。

    看来这张家堡规矩还挺严格,在褚少孙的想象中,高梧桐经常提起的张负罪,一定是个凶神恶煞,膀大腰圆的猛士,这得砍多少首级,立多大战功,才能当上城主啊。

    可到了城中,遇上张负罪带着家人来相迎,却见他是个病恹恹的黄脸汉子,别提当年多么骁勇好杀,如今都被病痛折磨得变了形,声音微弱,见了高梧桐很是高兴,竟然落下泪来,握着他的手道:

    “夏天时又大病一场,还以为是见不到高兄了。”

    二人嗟叹了一阵,又来见过褚少孙,听说他是骠骑将军的再传弟子,学过左传,张负罪亦十分恭敬,丝毫没有瞧不起读书人的样子。邀约入城后,让人杀猪宰羊招待,宴飨比高梧桐家还丰盛。

    只是少有麦、粟,主食是稻米饭,褚少孙吃不惯,他是吃粟长大的,来西域后勉强接受了麦饼,稻饭是不得已才会选。

    褚少孙又瞧见自己和高梧桐的案几前摆满了肉食,但张负罪的案几上却只有一小碗飘着绿色菜叶的稻米粥,不由大奇,还以为是张负罪身体有恙没有胃口,后来他才道出了缘由。

    “惭愧。”

    “我已不杀生食肉多年。”

    张负罪双手合十,满脸横肉里挤满了笑:“我信浮屠,吃素!”

    ……

    “张负罪过去可不是这般,那可是远近闻名的恶徒。”

    “做淘玉工时,无缘无故,用石头砸死过给吾等送饭的浮屠老沙门,打罽宾与乌弋山离时,跟着河中的赵都护屠过城,杀过俘。如今诸位关西侯中,却偏张负罪最笃信浮屠。”

    听这意思,信的还不止一个?

    “但我听闻拜浮屠与祭祖宗相悖啊。”褚少孙对这种教派了解不多,他在巴铁城时也去附近的浮屠寺——亦称珈蓝寺游览过,光就感官来看,第一印象倒是比婆罗门寺好多了。

    高梧桐笑道:“吾等本就是淘玉工,背井离乡,有几个是念祖宗的,大多数人,往前数三代,就数不下去了。不过信了浮屠的汉人,多住在信德道,先生知道是何缘由么?”

    “本地浮屠较北方兴盛?”

    高梧桐摇了摇头:“不然,和大汉荆扬丈夫早夭一样,这信德之地暑热,现在快入冬了还好,渐热、酷暑、雨时、茂时这四个本地时令里,简直没法待。”

    多是北方人的汉家移民进入此地后,常会水土不服,每逢夏秋,这片土地也一直被疫病所笼罩。各种各样的疾病夺去许多老兵的性命,伤亡可比打仗大多了。

    而骠骑将军手下的医者又稀缺,尽管陆续从中原连拐带骗地弄了些医生来,也在研制对抗疟疾等病的药,但实在是杯水车薪。

    高梧桐指着在城中珈蓝寺里虔诚祭拜的张负罪道:“张负罪这十年间有过三子二女,患病夭折了四个,如今只剩下一个独女。他本是杀虏不眨眼的一人,在最疼爱的儿女去世时却哭得眼睛流血。思及过往,只觉得是杀人太重,且砸死过无辜的老沙弥,这才有此祸。”

    “于是,以往见浮屠寺都要进去抢掠金银器物的他,居然恢复了城中的寺庙。这附近有个名叫肋比丘的沙弥会说汉话,又有能治本地疫病的草药偏方,救了他小女。张负罪就这样跟着肋比丘信了浮屠,做了居士,还带他去过巴铁城拜见骠骑将军……”

    褚少孙来了兴趣,这件事他可没听杨恽提及过:“那肋比丘莫非是想劝骠骑将军也信浮屠?”

    这高梧桐就不太清楚了,褚少孙就与张负罪套近乎,打听到了这件事的结果。

    “肋比丘与骠骑将军说了佛法,骠骑将军不太想听,直打哈欠。”

    或许真是信佛的缘故,张负罪身上的戾气去了很多,说话也慢悠悠的,大富大贵后,又经历了四个子女的夭折后,他似乎有些心灰意冷,对现世的东西没了兴趣,反而对“来生”寄予厚望。竟信了比丘宣扬的那一套,希望自己和儿女们不要投身畜生道,永保富贵。

    “肋比丘又说起身毒的无忧王,还有南大夏国的弥兰王,都是先杀戮征伐后笃信了浮屠,推广佛法,最终成了护法浮屠的转轮圣王,将军也可如此。”

    又是王,看来身毒人也在劝任骠骑称王啊,褚少孙心里一惊。

    不过接下来的事,张负罪虽然信了浮屠,但功利性较强,也没啥慧根,根本说不清楚那些深奥的东西。于是褚少孙只能赶在离开前,与城中珈蓝寺里,肋比丘的弟子,小沙弥富那耆再打听此事。

    富那耆汉话也说得很溜,他不放过任何传教的机会,听说褚少孙是来自中原的“大官”,便恭敬地说道:“当日吾师说,骠骑将军若是效仿无忧王与弥兰王,就能具备七宝四德,也成为转轮王。”

    他解释道:“所谓七宝,乃是轮宝、象宝、马宝、女宝、如意宝、臣宝、兵宝。四德则指大富、端正殊好、无疾病、长寿。”

    而佛教的转轮王不止一种,有金轮王、银轮王、铜轮王、铁轮王四种。金轮为上上品,银转为上品,铜轮为中品,铁轮为下品。

    富那耆道:“尊者说,无忧王为铁轮护法圣王,弥兰王为铜轮护法圣王,而骠骑将军或可为银轮护法圣王。”

    他眼睛里闪过迷茫:“然后骠骑将军便哈哈大笑,说‘我难道就不能做金轮法王么?’”

    “尊者说,金轮护法圣王乃是最尊贵的王者,管理人间四大部洲,他出现时,世间会有优昙花绽放。”

    “想要成为金轮圣王,骠骑将军首先要成为佛家居士,持戒、诵经、持咒,修建佛塔、经像,于佛前以利他之心供灯布施。还要以正法治世转,时时教导人民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两舌、不恶口、不妄言、不绮语、不贪取、不嫉妒、不起邪见。”

    这尼玛比三代之治还难啊。

    然后任骠骑就客气地请肋比丘师徒走了,对张负罪则只是叹了口气,从此以后没再召见过他。

    高梧桐告诉褚少孙:“骠骑将军心里多半是不喜浮屠的,让杨公给各道的县令、县尉、丞传话,说再有信浮屠者,便可以交出官印回家去了,这是禁令啊。也就张负罪这等已得了封地,又不在都护府任职之人不在乎。还是将军念着他的功劳苦劳,否则连城都夺了。”

    而后骠骑将军虽然没有成为居士,但确实改善了浮屠的处境,让他们重新入驻巴铁城中,挑了婆罗门寺对门,让肋比丘盖了个小庙。

    于是都不必骠骑将军怂恿,浮屠沙门和婆罗门的祭祀天天打擂台,互揭老底丑事,好不热闹。

    至于南方,亦是既不鼓励,也不打压,只让他们维持与婆罗门分庭抗礼的状态。身毒佛法已经经历过两次大分裂,除了上座部和大众部外,两派里又分出了十八个部派,各立门户,种种争论如波涛腾涌。

    “将军大概是想异论相搅?婆罗门势大,故以浮屠牵制之。”褚少孙如此猜测。

    他在杨恽写的身毒传里知道,那无忧王两百年前原本几乎一统身毒,国号孔雀,推行佛法。孔雀朝后来被部将所灭,建了个巽伽朝,大力支持婆罗门教,捣毁佛寺。如今巽伽朝也被其部将亡了,取而代之的是甘婆朝,但土地不过中身毒一隅,周边小国林立。

    褚少孙将这件事记在了行记上面,次日告别了张负罪继续往南行船,这时候已入冬十月,也就是身毒的“沙月”,却未感觉到天气寒冷,随着身毒河越来越宽,船只也渐渐多了起来,都护府第一大港:太白港就在前方了。

    褚少孙仿佛闻到了大海的味道,高梧桐则扶着船帮,指着前方道:“褚先生可知道,这港原先不叫太白。”

    “身毒人称之为‘帕塔拉’(巴基斯坦第一大城市卡拉奇)。”

    “而大夏人则称之为‘鸭梨山大港’!”

    ……

    “鸭梨山大,这是《大夏列传》中,那位曾打下犁轩、波斯、大夏,几乎一统西方的征服王之名吧?”

    鸭梨是冀州常山特产,太史公称赞那儿有千树梨。

    但这名怎么会用到被任骠骑称之为“征服王”的那位希腊王者身上?或是因为,鸭梨山大也爱吃鸭梨?

    褚少孙只感觉这译名怪怪的,又说不出来哪儿不对、不过这鸭梨山大此人有个癖好,就是喜欢在征服的各地建立与他同名的城市。

    比如苦盏,就是“极东的鸭梨山大里亚”,大月氏地有一个“高加索鸭梨山大里亚”,因希腊人将葱岭帕米尔称之为高加索山。这身毒河入海口亦如此,又听说,海那边的托勒密埃及的都城,也叫鸭梨山大港。

    港口高大的水门在望,但船只却没有顺流而下,反倒在城外一座修了花园和亭阁的小邑停了下来,这儿虽然不大,却富丽堂皇如同一座行宫。

    “这是何处?”褚少孙左右打量,还听到了热闹的喧嚣,里面正在进行一场宴会。

    “此处叫无忧堡,每逢入冬,骠骑将军会带着家人巡视港口,就居住在此,现在由昭苏公主居住。”

    昭苏公主乃是骠骑将军之女,楚国公主最疼爱这个外孙女,许皇后也喜欢她,听说本欲嫁给皇太子,结刘任之好的,最后还是没成。昭苏公主西来与父母团聚,后面的事褚少孙就不知道了。

    “吾等要先拜见公主?”褚少孙奇了。

    “褚先生是真不知晓?陈校尉也住在这啊。”

    高梧桐哑然失笑,确实忘了跟他提这茬:“那陈汤自从来身毒后,因屡立奇功,敢打敢拼,深得骠骑将军喜爱,屡屡提拔。将军自诩前浪,而汤为后浪。等公主西来后,也瞧上了陈汤,骠骑将军便让杨公主婚,成了这段佳话。”

    “故陈汤不仅是后浪校尉,还是骠骑将军爱婿!”

    高梧桐不由感慨:“也难怪昭苏公主看上了陈汤,这身毒都是如我与张负罪一般的浑人粗人,脸黑嘴笨。诸校尉、关西侯中,也独那陈汤读书多,博达善文,能与公主谈诗论经。”

    褚少孙恍然大悟,高梧桐的抱怨停了,他们已经进入了这“行宫”中,出示了符节后,二人跟着头上扎着大布条的身毒管家步入庭院里。

    一进去,就瞧见庭院中央站着一对小夫妻,年不过二十许的昭苏公主身形窈窕,穿着一身襦裙,单手持箭,垫着脚尖准备投壶,居然一下就中!

    而一个看着三十左右,身形容貌分明更像文士的白面校尉,则在旁带着笑意,负手叫好。

    “夫人妙投!”

    不知为何,褚少孙总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啊!

    ……

    ps:第二章在0点前。

第552章 海军马鹿

    “褚先生坐过船么?”

    陈汤校尉是关内侯,骠骑将军之婿,连带昭苏公主的嫁妆,坐拥三座大城,乃是身毒都护府数一数二的领主。但他却没有因此而傲人,和气地邀请褚少孙同行,登船时却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自是坐过。”褚少孙低头看了看,他们现在不就在船上么?从旁遮普到信德,接连好几天他都是在船上过的,已经适应了眩晕。

    陈汤摇头:“我说的是……海船。我听说褚先生乃是颍川人,来身毒前,见过海么?”

    褚少孙说当年在东海郡求学时见过。

    陈汤道:“既然先生去过琅琊,那琅琊较之太白港如何?我听说自从建了安东都护府后,有人找到了从琅琊直接启航,去往倭岛邪马台国的捷径。据说那岛上全是银山,继西域淘玉,南方丽水淘金后,中原又开始鼓噪淘银了,每年挤在琅琊码头东去的齐鲁人士数不胜数。”

    “多半是满怀期盼去,最后空手归,连回乡的路费都凑不够。”深受其害的高梧桐插嘴,他对带淘字的活绝无好感。

    “琅琊不如太白港热闹。”

    褚少孙如此回答,这是实话,琅琊是典型的汉式城郭,码头只在琅琊山下有一点。

    但太白港却横跨身毒河三角洲,城外便水道纵横,舟行便捷,甚至有居民就住在水上,他们在木筏上用棕榈叶与树木盖房子。河道上所见小舟不下百艘,竹筐拴在船帮两侧,装满各色货物,有鱼干、香料、水果、食蔬,远远朝路过的船叫卖,只离他们这艘飘着白虎旗的大船远远的。

    “别看有些简陋呱噪,但太白港对吾等而言,意味着回家的路,多了一条。”

    终于驶入太白港水门时,陈汤嗟叹道:“我来得晚,抵达身毒时,罽宾已平,大夏亦降,只剩下南方乌弋山离未服,但此国国力强盛,臣属于安息,牵一发而动全身,将军准备了好几年才攻打。“

    “当时从身毒回中原路途遥远,先生走过,单程都要近一年,于是有人便想从罽宾以北难兜国(克什米尔)找一条直通于阗的路,可省数千里。”

    “然难兜国道路难行,山高谷深,峰峦险峻。骠骑将军派人去探索,发现四季风雪接连不断,盛夏最热的时候也冰封雪冻,长年积雪填满山谷,偶尔有使者通过还行,但大队人马和商贩,根本无法涉足。“

    “被称作盘石阪的地方,道狭者尺六七寸,长者径三十里。临峥嵘不测之深,行者骑步相持,绳索相引,二千余里乃到悬度关,带的畜队,路程未便纷纷跌落坑谷摔得靡碎。又有大头痛、小头痛之山,赤土、身热之阪,让人身热无色,头痛呕吐,驴畜尽然。”

    “北方不通,唯有向南,于是便有了南征,这才有了这港口。”

    褚少孙听得出来,陈汤对这座他亲自打下的港湾颇有感情,这时候船行至城中馆舍附近,陈汤让褚少孙在此休憩,自己则有公务要办。

    赶着陈汤不在,高梧桐才在馆舍中,与褚少孙细细说了陈校尉是如何发迹的。

    “陈校尉确实来得比吾等晚。“

    高梧桐对这后浪校尉还是服气的:”也参与了攻灭乌弋山离之役,未建大功,只是骠骑将军听闻其名后召见了他,赞其言行志向,提拔做了亲卫,在身边带了一年。”

    “当时都护府草创,骠骑将军想要选一批军吏出来,同来自合浦郡徐闻港的商船一起,组建一支海上舟师。“

    “可淘玉工多是内陆之辈,故无人应允。我虽然当年撑过船,但知道海上凶险,因作战立功分了地,想去过好日子,哪愿在风浪里冒险。“

    “唯独陈汤站了出来,自称是山阳郡人,从小在大野泽里扑腾,水性过人。于是骠骑将军便让他登船,虽然在海船上陈汤也又吐又晕,但还是硬撑住。他随商船训练,日夜不休,几天后竟能在甲板上站稳开弓。”

    “结果这时,一次船舶相撞,陈汤意外落水,众人才知晓一件事。”

    褚少孙道:“何事?”

    高梧桐笑道:“他也不会水,差点淹死,说什么在大野泽从小修习水性,竟是诓骗骠骑将军的!”

    “那岂不是要受责罚?”

    高梧桐摇头:“陈汤向将军请罪,又说什么……‘博望初涉大漠,不知路途之遥;忠节出使匈奴,亦不先知北海之寒;人非生而善水,皆后天所习也。将军再给汤三天时间,汤一定能在水中灵活自如!”

    “原来过去半月,他一直在入夜后偷偷出门习水性,将军就又给了他三天。陈汤每日吃了饭就在海中练,几度精疲力尽差点被浪卷了去,三日后,真能在浅海游了。”

    ”将军奇之,遂让陈汤戴罪立功,派他与靠俘虏乌弋山离国舟师组建的十来艘船,去海边岛屿扫清乌弋山离残党,大获全胜。别看陈汤看似白面书生,却通兵法,指挥起打仗来颇有天分,从此便成了骠骑麾下爱将。“

    这确实是个有能力、有野心又颇具胆略的家伙,他沉勇有大虑,多策谋,喜奇功,每过城邑山川,常登望记录。

    眼下身毒形势,都护府占据了北身毒全境。西身毒、中身毒都是四分五裂的数十个小邦;东身毒是继承了孔雀、巽迦两大王朝的甘婆国和古国羯陵伽;南身毒是大邦百乘国,据说有城池三十,步兵十万,骑兵二千,象军千头,半岛末端上则是注辇国,次大陆最南端亦有岛屿狮子国(斯里兰卡)。

    这些国家但凡靠海的,差不多都被陈汤刷了战功。

    高梧桐道:“先时,太白港开通了去往西方托勒密埃及的航线,原本西人商船多去往西身毒苏刺陀国(印度古吉拉特)贸易。苏刺陀国当西海之路,人皆资海之利,兴贩为业,贸迁有无。如今听说太白港有丝绸卖,都转而来此。”

    “苏刺陀国不乐,仗着有沙漠大海阻隔,以为汉不能至,元康三年,派舟师装作海寇来劫掠,陈汤以寡敌众,御贼于海外,大败之,苏刺陀国遂朝于都护府,不敢再争航路,这是他第一战。”

    “因信德道向东是大沙漠,去西身毒、南身毒、东身毒,唯独水路最为便利,而大汉南方舟船来都护府,亦要经过三地。南身毒注辇国多有海寇,横海劫掠商贾。元康年间时,将军令陈汤讨之。**元年,陈汤让人假扮商贾,吸引注辇国发兵追击,又以舟师乘风而行,一举击败注辇,俘获船舶十余艘。“

    “注辇国南方有岛屿,岛上有狮子国,大汉船舶经过须入港停靠,却为狮子国王所勒索。**二年,将军令陈汤前去问罪,陈汤直接带上已多达百艘的舟师,登岸夺了狮子国一港,逼得狮子国王割地纳贡,自此大汉船舶西来,再不愁没地方停靠了。”

    这便是让陈汤晋封关内侯的三场仗了,而都护府的海军也从无到有再到强大。不过从高梧桐的叙述里,褚少孙却听出来一点酸味。

    到了次日,褚少孙便明白高梧桐为何在说陈汤和舟师功绩时心情复杂了。

    却是因褚少孙试图与这馆舍的小吏多打听些本地传闻,结果不聊不要紧,一说话,双方发现同是黄皮肤黑眼睛的他们,居然语言不通!

    咿咿吖吖了半天,褚少孙只能放弃。

    这不是孤例,出了馆舍,在这汉人聚居的河心岛城转了一圈,与人说话,发现多是鸡同鸭讲,这群人的方言晦涩难懂,还不会说长安雅言。

    高梧桐醒来后,看到悻悻而归的褚少孙,笑道:”彼辈多是荆楚之人,甚至还有瓯人、越人,先生一个颍川人,若能听懂,那才奇怪了!“

    原来,因为信德地区暑热,淘玉工们多不愿来此安家。本地汉人移民多是海路开通后,跟徐闻商船而来的南方人,听说汉人到了身毒就能做人上人,瓯越之族也仗着容貌接近,冒充而来。

    他们习惯了炎热潮湿的环境,食物是饭稻羹鱼,确实很适应太白港的气候,青壮习水性者加入了舟师,年纪大点的则为官府做些杂务。

    “先生听说过那句话罢?后来者居上!说的就是这群南人。”高梧桐语气中的不屑又出现了,大汉的地域歧视到了海外依然有效,因为口音和生活习惯的关系,不同区域的人各自抱团是常态。

    再加上荆扬、越人加入的海军在陈汤带领下,几乎年年都有仗打,还常获大胜,武功爵蹭蹭上涨,快赶上当年的淘玉工们了。

    反观淘玉工们组成的陆军,虽然骠骑将军偶尔也带他们去征讨不服之国,但都是小打小闹。

    更让淘玉工老陆军们不忿的是,都护府的每年的三成收入,都被将军拿来扩建海军和商船队上,招募熟悉水性的本地人做水手,花钱去大汉南方临海各郡雇海员。

    “赋税多是吾等交的,却肥了南方鸠舌儿们。”

    高梧桐骂骂咧咧,很是不服。他们也向王凤校尉等人请求,游说骠骑将军,对至今尚未朝贡于汉的甘婆、百乘发动一场大的战争。

    但将军却对继续扩大领土毫无兴趣,十年来,任弘的目光始终看着海外。

    这让淘玉工们百思不得其解,有传闻说,骠骑将军最近在炼丹,频繁派陈汤等人出海,或许是要去海外寻找那传说在大秦条支郡以西,弱水之上的……西王母,以求长生吧!

    褚少孙将这身毒都护府的南北之争、海陆之争记录下来,到了下午,陈汤校尉又派人来召他,说是出海日期已定,今日可以去跟他看看船队。

    离开了汉人聚集的河心城,来到了身毒河三角洲汇入的广袤大海边。不知是不是错觉,褚少孙只觉得,这热带的海,确实比他曾在东海郡见过的要蓝,还不是深蓝,而是如同靛青里掺了牛奶的浅蓝色,虽是隆冬,然阳光普照,看着十分舒服。

    港口有些繁忙,除了从南方漫长海岸线过来的大汉商船外,还有许多聚集在一起,正在忙碌着装载货物的大船。足有数十百艘之多,季风快来了,它们得做好西行的准备,绕过安息直接与托勒密埃及贸易,能多赚不少。

    褚少孙不懂船,看出来海船的形制与身毒河上的行舟,以及汉地船只颇为不同,却又说不出所以然来。

    “褚先生,你会水么?”

    陈汤忽然问了这么一个问题,让褚少孙不知该如何回答,甚至担心起这趟航行来,只答:“在沛县河中游过。”

    “那不算真的会,得到了海上,才能显出水性好坏。”陈汤摇着头,想来他当年可没少喝海水。

    说话间,船绕过海角,褚少孙在如同弦月般弯曲的海湾里,看到了上百艘停泊在此的战船,有艨艟,有重千料的大翼、五百料的中翼、三百料的小翼,统统挂了代表身毒都护府的白虎旗。

    风帆垂落,船队像一群浮着的白鹅,没什么动静,但这一幕已让褚少孙颇为震撼,数日后,他就要跟着它们远航西去,前往未知的国度了么?

    陈汤介绍道:“褚先生既然要写史,那便好好记下来罢,你眼前的舟师,乃是纵横身毒洋而无敌手,大司马骠骑将军亲自命名为……”

    “西海舰队!”

第553章 太师进京

    虽然经过数年倾注巨资打造,这所谓的“西海舰队”大小船舶已经多达上百艘,但此番西航的战船不过区区十艘,还要在一个月内分十批依次出发,每艘战船要为十艘商船护航。

    这些商船多是海西托勒密埃及国的,船主们的容貌、语言、风俗与大夏希腊人颇似,都喜欢裹一条白色的袍子。

    毕竟这条印度-埃及航线的开辟者就是他们,褚少孙听说,大约数十年前,托勒密的第七个王在位时,一艘身毒船渔船被季风吹到了西方,被希腊人所救,那托勒密七世王便派人跟着身毒渔夫向东远航,早在身毒都护府建立前,他们就是太白港的常客。

    褚少孙好奇这些希腊人都买何物,陈汤直接让人将出口清单给他过目,却见上面除了身毒特产的苏合香脂、**、胡椒粉、珍珠、象牙、甘松、龟壳外,最大的两种货物,一是身毒棉布,二是来自大汉南方的丝绸,这是整个西方为之狂热的商品。

    “那彼辈又在太白港售卖何物?”

    陈汤笑了:“大汉本就地大物博,如今再加上身毒,几无所缺。过去彼辈还能运些玻璃来唬人,可如今身毒玻璃工坊遍地都是,自己就能卖给汉商,何苦再从他处购来?”

    “故托勒密国想要丝绸、棉布,只有用金银与铜锭来换!”

    启程这天,褚少孙与陈汤乘坐的是这支西行船队的旗舰,一艘庞大的“大翼”,在大汉,舟师最大的船是楼船,但楼船在海上简直是顺风倒,大翼也得加以改造,使之适应海上航行,就褚少孙所观,这船吸收了托勒密埃及海船的式样。

    至于其命名,则曰“乐浪号”,骠骑将军给西海舰队定了规矩,以大汉临海郡来命名,从北开始,第一个郡便是乐浪郡,与后浪校尉倒是极配。

    船上能容纳两百号人,眼下一半的地方装了压仓的货物,故不满员,大概五十名汉人兵卒,多是高梧桐所谓的“南人”。外加五十名身毒桨手,他们虽然身材矮小,却结实强健,多年的划桨生活使得众人肩宽臂壮。

    陈汤还抽空给褚少孙解释了,为何要等到入冬才航行。

    “骠骑将军称这海为身毒洋,每年二月至八月盛行西南季风,十月至次年一月则盛行东北风,乘风而行,其疾胜马,先生勿忧,不消一月,就能抵达埃及!”

    褚少孙恍然,难怪埃及商贾要在太白港待好几个月,原来也是为了等风,这么一算,他此去不是想回就回,起码要在埃及随船队待到入夏。

    随着一声锣响,潮水涨起时,乐浪号引着十艘商船出了海,随着船桨整齐划一的动作,陆地一点点被抛在身后,船身也在海水中晃动,褚少孙感到甲板在脚下起伏不定,然后……

    从没有坐过海船的褚少孙,就不由自主地趴到船舷边,把朝食交给大海——他吃的是稻米饭和炒鸡子,加了身毒当地就有的混合香料,被任骠骑改进过的咖喱,味儿有点辣。

    ……

    出海的前三天,褚先生晕得七荤八素。

    “无事,岸上再勇猛的汉子,到了海上,依然要脚底打滑。”

    陈汤是如此安慰褚少孙的,他可最有经验了,褚少孙想起来,当初陈汤可是连泳都不会游,就敢加入舰队作战的。

    最初几日,褚少孙几乎吃不下东西,即使强迫自己吞咽下去,食物在肚子里也留不长,但他渐渐有了经验:呕吐的经验。知道选择哪边船舷才不会被风戏耍,让污物全溅到了自己身上了。

    起风的时候舒服点,虽然很冷,但空气中有股清新的咸味。可一旦风太大,船队就不好受了,这身身毒洋上的天气说不清楚,有时从东方来,夹带着热气,伴随滚雷和闪电,黑沉沉的雨一下就是好几天;有时来自北方的安息高原,寒冷严酷,狂风仿佛能把人刺穿。

    那时候,水手们在甲板上操控船只与风浪搏斗,而褚少孙就只能躲在隔舱里瑟瑟发抖,若是忘了将自己系好,就会被从一边甩向另一边,他能感觉到船被暴怒的海洋扭曲着,拍打着。

    这艘西海舰队的旗舰乐浪号,有时亦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阵阵,声音如此之大,仿佛随时可能崩解。有时候,海水透过舱口灌进来,将可怜的褚先生全身浸湿,令他忍不住尖叫起来。

    但也是半路才学游泳的陈汤校尉,却能在颠簸的甲板上如履平地,用他勤学苦练的经验,指挥船员挺过凶险的海浪。

    陈汤还让人开了一桶“烈酒”以鼓舞桨手们的士气,还让冻得发颤的褚少孙也尝了一杯。褚少孙过去没喝过这种酒,一口下肚,只觉数条火蛇顺着喉咙蜿蜒而下,穿过胸膛,辣得他又吐了,这酒真臭!

    船员们哈哈大笑起来,他们最喜欢见这种场面了。

    陈汤告诉褚少孙,这烈酒是骠骑将军“炼丹”的副产品,点火都是烧着的。除了给河中苦寒之地的戍卒们送去御寒外,就统统给了船队,虽然靠近热带,但冬天的风浪还是能让人冻僵,只是得限量喝。

    褚少孙还是喜欢黄酒,葡萄酒也行,这烈酒是属于水手戍卒的,贵人文士绝对喝不惯。

    但陈汤看似白面书生,却能和一群大老粗打成一片,推杯交盏,嬉笑怒骂,甚至会用南方方言问候别人的母亲。

    靠着烈酒激励士气,他们挺过了巨浪,紧随其后的十艘商船竟也完好无损。

    海上虽然有风暴的危险,但也有喜悦和美丽的瞬间,夜晚时,大海像丝绸一样光滑泛着涟漪,水面上明月皎洁。

    但这也让褚少孙感到不安,因为他已经好些天没见到陆地了,初时不觉得,时间久了他却像是离开了母亲怀抱的婴孩,惴惴不安起来,一直怀疑船队是否偏离了航线。

    “有它们,便不会迷路。”

    陈汤却十分自信,他已经在这条航线上来回三次了,每次都带不同的水手,护航是假,练兵和熟悉路线是真。

    而使船队不会迷失方向的利器,一是从希腊人处学来的航海星盘,用来对照天上星辰,二是骠骑将军十多年前令人所制的”罗盘“,此物是舰队机密,可指南北,阴雨天也不受影响,如今还安了透明玻璃片。

    知道方向,又改进了海船,便不用一定要沿着岸,冒着触礁的风险慢慢走了,陈汤指着北方道:“更不必再借安息港口停泊,徒生事端。”

    褚少孙知道,十年前河中都护府建立时,大汉和安息关系还很不错。但随着骠骑将军进军身毒,安息对任将军的疯狂扩张感到不安,后来乘着安息两王相争,任弘又南下灭了安息属国乌弋山离。

    安息内战很快结束,那位曾在撒马尔罕拜见过任弘,苏林家的苏雷纳扫平了安息王的对手,次年,也就是元康三年(前53),大秦条支郡守克拉苏乘机东征,想要一举兼并安息西境,结果又功败垂成,为苏雷纳所杀。

    苏雷纳一时风头无二,成了当世名将,安息也达到了极盛,同身毒都护府的关系也微妙起来。尤其对都护府绕过安息,直接与托勒密埃及贸易十分不满,这让安息中转的丝绸无法卖出高价。

    双方有了间隙和提防,安息对途经他们港口的汉人船舶课以重税,从那以后,船队索性不过安息了。

    虽然陆军那些人也有叫嚣进攻安息的,海军中亦有好战者希望复制狮子国之役,也在安息占个港口。但陈汤知道,骠骑将军对安息毫无兴趣,目光一直在盯着海西的大秦国。

    风平浪静的时候,因为褚少孙虚心求问,陈汤也会与他说一些他所知的大秦之事。

    “大秦国虽无君王,却有三公执政,第一位便是死在与安息交战的条支太守克拉苏。”

    “其二是在大汉亦十分有名的将军庞培,我听说因他屡并土地,屠戮甚重,国中有人称其为‘小白起’?”

    确实是这么叫的,褚少孙也只是道听途说,说这位庞将军在大秦权势如同君王。

    陈汤却摇头:“庞氏不如白起远矣,白起一生未尝一败,可这位庞将军,刚刚输给了一人。”

    这褚少孙却不知道,惊讶地问道:“谁人?”

    陈汤道:“大秦三公中还有一人,姓凯名撒,或说他乃大秦国西方高卢郡太守,为大秦扩地千里,骠骑将军则笑称其为‘凯太师’,也不知是何依据。”

    “据说,那大秦国承暴秦之制,亦有关内关外之分,外郡太守不得带兵渡河而入关内,否则形同反叛。结果这凯撒太师仗着边军壮大,径直带着西军渡河进京。凯氏与庞将军战,大胜,夺了大秦都城罗马。如今庞培一败再败,已逃到大秦东方各郡。”

    此事褚少孙是全然不知,愕然不已:“如此说来,那大秦国也是两雄相争,一分为二了?”

    船颠簸了一下,将褚少孙的心也给颠了起来,这可是大事啊,大秦一直是大汉这十年来的假想敌。

    陈汤颔首:“这就是先时褚先生在都护府中时,骠骑将军匆匆回去,只待了一夜便又离开的缘故,便是惊闻这消息。”

    褚少孙恍然,低声道:“那吾等此去托勒密埃及国,除了照例护航、通商,遣使外,莫非亦是奉将军之命,要细细打听大秦国战况!好知道凯氏与庞氏,孰胜孰负?”

    “先生聪慧。”陈汤大笑,但又望着黑黝黝的西方,目光深邃。

    这次航行,他还另外肩负有使命,远没有褚少孙以为的这般简单!

    ……

    ps:第二章在0点前。

第554章 女王

    乘着呼呼作响的东北风,经历了整整半个月的航行,当荒芜的灰色山峰从西北面的海面上升起时,褚少孙总算又看到了陆地,这让他如释重负。

    船只靠岸,在名为“哈拉毛国”(今阿曼)的小邦港口停靠,补给食物和淡水,头上缠着白色或灰色头巾的沙漠牧民来推销些骆驼奶和山羊之类的货物,当地酋长见了白虎旗恭恭敬敬,褚少孙一问才知道,这个港口已经被西海舰队“租借”了好几年。

    “船队往来方便些。”陈汤如此笑着,却让译者令从远洋贸易里分到好处的哈拉毛国王筹备上够五千人一个月吃的粮食!这次可以花过去两倍的价钱购买。

    离了哈拉毛国,船队沿着海岸线继续向西,进入名为“示巴国”(今也门)的海域,当能够看到西南方有一道黄绿色的海岸线时,船只转而向北,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喇叭口似的狭窄海湾。

    听说骠骑将军将此地命名为亚丁湾,海峡附近有示巴国的小港,名曰“穆哈”,此处没有大码头,但锚地下方有厚厚的沙,在此抛锚十分稳定。

    陈汤说这是前往埃及前停留的最后一站,需靠岸一天到两天,补充食物、淡水,等待后面一批船队抵达。

    褚少孙对这座异国海港心生好奇,便随着陈汤等人乘着小舟登岸。却见本地人打扮与哈拉毛国类似,但皮肤更黑些,还有些黑如炭的健壮昆仑奴在码头搬运东西,据说是示巴人从海峡对岸的大陆抓来的。

    “示巴乃是古国,横跨海峡两岸。”

    陈汤多策谋,每过城邑山川,常登望记录,与褚少孙闲话时总不知不觉往军事上聊:“褚先生在身毒见过象兵罢?”

    褚少孙颔首,陈汤又道:“这象兵在海西诸国乃是与步、骑、车并列的兵种,必不可少,那托勒密埃及先时与条支(塞琉古)交战,却苦于无象……”

    “校尉。”褚少孙打断了他的话,诧异道:“可我听说,托勒密埃及所在大州,本就出产象牙,岂会无象?”

    “不是所有象都能驯化作战,托勒密埃及所近之地,虽有草原象,然性情狂躁,决不能骑乘。”

    陈汤对此是有研究的,给褚少孙一一数道:“身毒象最为温顺,体型也合适,数量也多,乃绝佳之选。”

    “其次为海西象(北非象),形体巨大,最为骁勇,只是数量稀少,如今那些土地已为大秦国所占。”

    “再次是森林象,居于林地之中,形体最小,这示巴国售卖的象牙便出自森林象。托勒密埃及之所以开这条航路,最初却是为了获取南方之象。”

    此时小船靠岸,陈汤自带着译者去找示巴贵族商议购粮之事,却让乐浪号上的医者,名为“李加兰”者带着褚少孙在港口随便走走。

    褚少孙本以为示巴也是是沙漠、岩石和蝎子的国度,贫瘠无物,却不了港口货物琳琅满目,除了象牙、玳瑁外,还有许多香料。

    李加兰四十多岁年纪,会稽郡人,听说他在家乡时因行医没治好一位列侯妻子的病,被栽赃乱用药,坏了名声,混不下去,索性咬牙出海到了身毒都护府。

    他曾随舰队多次往来海上,对示巴很熟悉,甚至会点本地语言,带着褚少孙在货摊上走来走去,挑挑拣拣。

    李加兰对干瘪的肉桂不感兴趣:“身毒肉桂天下无双,在示巴,值得买的两样药材,便是没药与**!”

    这名在中原甚少听闻,见褚少孙面露迷惑,李加兰还捡了这两样香料给他闻闻。

    气味厚重芳香的是没药,此物乃是用没药树树脂制成,生没药是如同鲜血般的猩红,炒过的呈焦黑色。

    “有活血止痛、消肿生肌之效,尤治牙痛,先生不是正疼么?买了此物制成油膏,敷在牙上,三天必见效!”

    于是褚少孙就傻乎乎听话买了二两没药,这竟掏光了他带上岸的那半匹丝绸,这下牙更疼了。

    “先生可别心疼,相比于**,这没药便是贱价了,没药称重卖,可**,却是按粒来卖!”

    李加兰带着褚少孙找到卖**的地方,确实只有一小罐,为半透明的乳白色、黄色的块状或颗粒状,看起来像晒干的鱼胶。

    卖**的示巴人身旁还有几个凶神恶煞的昆仑奴,警惕地看着每个来问价的人。

    “沙漠珍珠,白色黄金。“李加兰指着**介绍,而褚少孙确实闻到了一股清盈雅致的香气,难以忘怀。此物也是树脂,生长在沙漠中,极其难得。

    “可埃及人却偏爱此香。”

    李加兰道:“埃及人事死如生,其王号‘法老’,法老死,以石为封土,平地起山陵,陵下修墓室。而为了让法老不朽,便要开膛破肚,摘去其脑髓及五脏六腑,像腌咸鱼那般,在尸体上涂抹各类名贵香料,这**最不可缺。”

    埃及人相信,**是最接近神的气味,是引渡灵魂的指引,可只有阿拉伯半岛南部产出,过去得跨越数千里沙漠用驼队运输,如今海路开通,示巴国依靠出口**获取财富,强制将国内所有**集中于此,确实方便多了。

    这玩意对汉人来说可有可无,但对埃及人而言,却已是必需品。即便不是法老,普通人也梦想死后能够不朽,埃及的神庙专门制作木乃伊的工匠,只是穷人用不起名贵香料,仅能用泡碱来防腐。

    “我甚至在港口神庙附近,见过狸猫、蛟都被制成干尸,售卖给人带回家陪葬。褚先生,等到了托勒密埃及,你是否要买上一二把玩?”

    还把玩?李加兰是个猎奇爱好者,兴致勃勃地说着极其恐怖的异域风俗,让褚少孙毛骨悚然,这故事听得他既害怕又高兴,又能在行记里记上一笔了。

    他们在示巴国港口等了两天,才等来了下一批船,这支船队也是十余艘,在横渡大洋时折了一条商船,幸好水手大多救上来了,名为“辽东号”的大翼战船也没事。

    直到这时,褚少孙才知道,陈汤之所以非要等着,是因为辽东号上,有骠骑将军派往托勒密埃及,向埃及女王敬送礼物的使者!

    ……

    都护府使者名曰“吴在汉”,二十几许年纪,听说是关内侯吴宗年之子。

    吴在汉的容貌与一般汉人有些差异,却是当年吴宗年滞留匈奴右部时,与胡妻所生之子。吴宗年任典属国数载,五年前逝世,他与发妻生的长子承了爵位,这吴在汉则到身毒投靠骠骑将军,也是年轻一辈中的翘楚,数次奉命出使安息、埃及。

    吴在汉邀请褚少孙,在接下来的航程里与他同乘一船,也有个说话的伴。

    “船上多是南人,不通官话,即便有一二乡党,亦说不到一块去。”

    褚少孙巴不得如此,等船只拔锚时,便向吴在汉求问:“吴大夫,那托勒密埃及不是有王么?为何又有女王?”

    吴在汉道:“海西各国,制度风俗各异。那托勒密埃及有一俗,便是血亲通婚。”

    “啊!”

    继木乃伊之后,褚少孙又长见识了:“莫非这托勒密埃及信拜火教?”

    吴在汉摆手道:“不然,用骠骑将军的话来说,‘粟特拜火教,那是大奸大恶’!河中五城城主,竟有娶亲生女儿者!”

    “而托勒密埃及,只能算小奸小恶。”

    他说道:“我上次出使时曾打听过,托勒密王自诩天神之种,讲究血脉纯正,于是便令姊弟兄妹通婚,如今其王曰‘托勒密十三世’,与其姊成婚,号‘克利奥帕特拉七世’,夫妻共治一国,自登基后已两年。故称女王,不称王后。”

    褚少孙仍觉不足:“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即便两王并立,也总有上下之分,那究竟以谁为主?”

    吴在汉用两根手指比划打趣道:“自是男上女下。”

    褚少孙打破砂锅问到底:“那为何将军却越过托勒密王,让大夫专给女王敬送礼物?”

    莫非又是像当年离间大月氏王与贵霜一样的计谋?

    其实任弘早在两年前,听说埃及新王登基,克利奥帕特拉七世成了共治者,便不惜重金,派吴在汉给埃及女王送去礼物。除了精美的丝帛外,还有豫章国新烧的瓷器,专门定制弄了些埃及人喜爱的图案上去,让那埃及女王十分欣喜,也遣使去身毒都护府拜见任弘。

    ”女王十分感谢骠骑将军的礼物,并邀约将军前往埃及,说她会亲带将军游览王都,登大灯塔,我此番西行,却是为了专程答复女王。”

    吴在汉就这样慢悠悠地解释了缘由,褚少孙这才作罢,却又忍不住身为记史者的好奇,低声道:“敢问大夫,骠骑将军如何答复?”

    “此事不算机密,也不怕让褚先生知晓。”

    吴在汉笑得意味深长,踱步走到船舷处,甚至瞥了一眼船队的后方,在东边,更加庞大的船队应该刚刚从身毒启航吧。

    “骠骑将军说。”

    “多谢女王之邀,他会来的,一定会!”

    ……

    ps:古代埃及—印度航线情况,参考成书于公元一世纪的《厄立特里亚航海记》。

第555章 荷鲁斯之眼

    红海并不红,反而比外面的大洋更蓝。

    当然,在汉人的称谓中,这海被称作“狭海”,褚少孙看到两岸陡峭壁立,接连数百里水陆都没有任何港口,因为各处锚地条件极差,悬崖上还有骑着骆驼缠着白巾的沙漠牧民俯看。

    褚少孙听水手说,若是没有战船护航,这些土著就会划着简陋的小船来抢劫,并将海难幸存者充当奴隶。

    所以得一鼓作气向北航行,**四年(公元前48年)正旦这天,他们已经渐渐向海岸西方靠拢。此时风向就有些不利了,风帆落了下来,船只两侧的桨叶不断滑动,疾速向前,直到狭海西边,一座不大不小的港口遥遥在望。

    甲板上的汉人兵卒发出了欢呼,经过一个月的艰苦航行,他们终于看到终点了。

    “有些不对。”

    但站在船头的陈汤校尉却皱起眉来,他高高举起手,让人吹响了预示着警备的一声号——远方的港口有两艘战船驶出,朝这边划来。

    除了划桨的身毒人,乐浪号上四十多名汉人兵卒都披挂好甲胄出现在甲板上,手里的多是弩机,甚至还掀开了一直用牛皮和麻布蒙着的轿车连弩,这是汉军在海上的杀器,当年的达坂城三姊妹已经被缩小后搬上了战船。

    辽东号亦然,这让褚少孙有些紧张。

    好在远远的埃及战船举起了一面旗帜摇晃,似是好意来引航的。

    吴在汉道:“引航用小舟即可,何必用战船,还一次两艘?”

    褚少孙猜测:“莫非是听闻使者到来,特遣船来迎?”

    吴在汉却摇头表示不可大意。

    但那埃及战船确实是专注于引航的,远远就停了,引着乐浪号、辽东号和后方的商船队往港口里驶去。褚少孙观察到,其船制与远航的商船截然不同,船身修长,船首和船尾高高翘起,能看到船头还有巨大的撞角,包的应该是青铜,船身被涂成黑色,覆盖着某种防水的涂料,看得出躯壳十分坚固,定是用了好木头,可能是橡木,也可能是山毛榉。

    无数长桨从船身伸出来,数了数大概一百多根,分三列,划动时十分整齐,如同一条巨大的蜈蚣在海上爬行。

    这种船就叫三列桨战舰,乃是托勒密埃及海军的中坚力量,不过大的船队在其都城,那是另一片海,位于沙漠和陆地的另一面,与红海不相连的海。

    船队缓缓入港,褚少孙回到了甲板上,能看到港口周围多是荒芜的沙漠戈壁,听说这港口叫“贝勒尼基港”,是第一代托勒密王用他妻子的名字命名的,乃是埃及去往身毒的主要锚地,每年有一百多艘商船由此出发。

    褚少孙已经了解到,这希腊人和埃及的关系,就如现在汉人与身毒的关系一样,都是外来人成了统治者。不过从亚帝和托勒密一世算起,希腊人在埃及做主已三百年,这港口因是托勒密时新建,所以建筑都是希腊风格,连埃及人典型的神庙都不见一座。

    他还无数次听水手们形容过此国中人对丝绸的渴望,埃及炎热,希腊人又喜欢将衣裳披挂在身上,薄薄的丝绸让人感觉凉爽,再加上价格昂贵,可以显示地位,大秦与埃及都对此物很感兴趣。

    而近年来,更有埃及女王亲自带货,穿了任骠骑让人送来的珍贵紫色丝绸袍,她简直就是埃及贵族圈的时尚风向标,一时间,托勒密埃及对丝绸更加疯狂。

    不过据说女王对丝绸的热衷,让埃及本就雪上加霜的财政越发困难,托勒密埃及政局动荡,上一代国王号称“吹笛者”,是大秦国庞培将军拥立的,如今埃及仍是大秦的属邦,每年要朝贡大批粮食来还债。

    但这并不妨碍贵族骄奢淫逸,过去每逢船队从东方归来,这港口都会挤满穿着各式衣裳的商贾,欢呼雀跃。

    可今日,港口却不见商人,取而代之的是一群托勒密国的士兵,领头的戴着加护鼻罩的恰尔基斯圆形盔。由于埃及炎热的气候,除了军官罩着肌肉形的胸甲外,其余人他们只着布衣,身后还有一长排光着上身的埃及人弓箭手。

    被士兵们簇拥在中央的,则是一位希腊人官员,他五十多岁年纪,头顶已秃,身上是蓝白相间的长袍,在两艘汉船靠岸后,笑着迎了过来,朝下船的吴在汉远远行礼。

    吴在汉对一旁的褚少孙道:“此乃埃及国三公之一,托勒密王的太傅,名曰狄奥多图斯,善修辞之学,也精通多国言语。”

    “远道而来的汉使。”

    狄奥多图斯不愧是教修辞的,不用翻译,自己就会说汉言,虽然有些磕巴,远没有他习得的另外几种外语那么流利。

    他向吴在汉致以歉意:“近来红海附近有海盗劫掠,港口附近又有奴隶暴乱,法老与女王派我带着士兵来港口迎接,并带汉使穿过沙漠,去亚历山大里亚。”

    褚少孙站得远,只见吴在汉与狄奥多图斯相谈甚欢,但他回过头,却看到微笑着站在船头的陈汤校尉背后,是全副武装的士卒,让他感觉情况不像看上去那么妙。

    随着更多商船陆续靠岸,狄奥多图斯和吴在汉也约好了,狄奥多图斯表示,这次汉家船舶运来的丝绸等奢侈品,托勒密王室要统统买下。贴上封条,经由驼队运输到埃及古都孟菲斯城,再由船队沿着尼罗河航行十来天,运送至三角洲西面的托勒密国都城亚历山大港,而汉使可以与他一同前往。

    来自大汉的水手们则住在港口附近的营地里,他们得到夏天季风转标方向才能回了。

    一切如常,但等吴在汉与狄奥多图斯击掌说好,回到船上时,却变了脸色。

    “此事有诈!”

    ……

    天已经黑了,托勒密埃及商船上的希腊人、埃及人相继登岸回家,而乐浪号、辽东号与十艘汉商的船舶则依旧停在港口,狄奥多图斯派人给汉使和船员们送来食物,说好明日就将丝绸等物卸下。

    烛光摇坠的乐浪号上,陈汤却和吴在汉等几人低声密谈着什么。

    “这托勒密埃及国与大汉、大秦一样,也有三公。”

    吴在汉是按照汉人的思维方式来理解外国制度的,他认为托勒密十三世的顾命大臣、修辞学皇家导师狄奥多图斯是“埃及太傅”。

    而托勒密十三世极其信任的宦官波提纽斯,则被认为是“中书令”。

    还有一位掌控埃及军队的阿基拉斯,则被理解成“太尉”。

    这便是托勒密埃及的三位大臣,还有一人,吴在汉有一面之缘。乃大秦国人士,名叫“塞普提米乌斯”,绰号“胡狼”,他是大秦国庞培将军留在埃及的亲信,带着两千雇佣兵,替大秦国监督法老还债。

    吴在汉说道:“狄奥多图斯虽贵为三公,代法老来迎吾等,倒也合情合理。但我先时在托勒密国都城时,发现法老与女王并不和睦。吾等专为答复女王而来,为何却是法老亲信狄老太傅来迎,且从战船到士卒,皆如临大敌,这不合常理啊,女王亲信又何在?”

    他告诉了陈汤,埃及女王和托勒密十三世虽名夫妻共治,实际上却各有一套班底。埃及女王也有两位亲信,其一名曰阿波罗多洛斯,最为忠诚,吴在汉上次在埃及,迎送皆是此人代劳。

    还有一个叫“艾雅”的女护卫队长,是希腊和埃及混血,贴身保护女王,寸步不离身边。

    女王甚至在接见吴在汉时,用她才学了一点的汉话叹息,隐有忧色。又听说女王是先于法老登基的,如今三公却都围拢在法老身边,试图架空她。

    陈汤了然:“吴大夫是说,女王或已为人所害?”

    吴在汉道:“这可说不准,礼记有云,天无二日,土无二王,家无二主,尊无二上。这道理大汉天子与骠骑将军自然明白,但托勒密国不修礼乐,又**无法,故常有父女夫妻为争权而夺位厮杀之事。”

    “现今法老与女王之父号‘吹笛者’,就曾被上一任女王驱逐,逃亡大秦国数年,方才借了秦兵复辟,类似之事,或许又会重演。”

    他们必须尽快搞清楚,若跟着狄奥多图斯穿过沙漠去了埃及腹地,可就彻底进了别人地盘,难以抽身了。

    乐浪号船长有了主意:“派船上的埃及商贾、大夏希腊译者,去岸上收买一二人问问,不就一清二楚了么?”

    托勒密埃及的钱币有金银铜三种,都叫德拉马克,船上也有不少,直接拿丝绸去找人也行,此物在埃及价比黄金,就不信他们不动心。

    陈汤却摇头道:“这港口处于托勒密国边陲,往来不便,消息闭塞。就算都城出了事,千里迢迢,也一时半会传不到来。从普通人处非但打听不到,反而会打草惊蛇,让那狄太傅惊觉,反而不美。”

    “倒不如……”这时候,辽东号的船长却笑了起来。

    他拍着腰间的环首刀:“既然用金银铜都不好收买,那就用铁家伙撬开彼辈的嘴,别人是不知缘由,那狄太傅,总知道些罢?”

    吴在汉还有些犹豫:“还是不妥,万一是我料错了,万一此间另有隐情,岂不是引两邦生衅?”

    几人商议时,陈汤却站起身来,对着船舱外喝道:谁?”

    “校尉,是褚先生非要来见。”

    陈汤和吴在汉诧异,褚少孙下午非要去港口转转,那狄奥多图斯大概是为了安抚他们吧,也同意了,但要让托勒密官员兵卒跟着。

    等陈汤让人将褚少孙带进来后,褚少孙却将袖中一张写了字的便条递了出来:“少孙天黑前在港口外行走观望时,忽有一人从灌丛后蹲着蹿过来,忽将这纸条塞给了我,再一眨眼,却又不见了人影。跟随我的兵卒在看别处,亦未发觉,真是奇了。”

    “这不是纸,只是割来的莎草压扁晒干而已。”

    吴在汉接过后皱着眉看了会,发现皆是埃及文字,尽是一些奇形怪状的图案,又在末端花了一只眼睛的符号,不知是何含义。

    他摇头道:“我会说希腊语,认识希腊文,然埃及文书繁杂不能解,看不懂。”

    但船队里,却有个被骠骑将军重金雇了的埃及人商贾,名叫瑞达者认识这种文字,陈汤让人速速去将其找来,又追问褚少孙,将此物交给他的人长相如何。

    “不是希腊人,而是个埃及人,长得黑,双目有神,因是外国人,我不能辨其年纪。”

    “他穿着一身白,头顶有兜帽,遮了小半面容。”

    褚少孙举起两根手指:“带着兵器,背上负着两张弓,一块木盾,若我没看错,腰间是挂着一把镰刀。”

    “镰刀?”吴在汉有些茫然,那莫非是个农夫?

    此人出现与消失,都是一瞬间的事,走路悄无声息,乘着黄昏的朦胧,似是无形一般,真是奇了怪哉。

    此时正巧那埃及商人瑞达到来,他也很黑,一头辫子,后背大露,肩头羽毛披风,穿着皮凉鞋。接过莎草纸后,瑞达面色一变,先盯着背面那眼睛道:“是荷鲁斯之眼!”

    原来那荷鲁斯乃是法老守护神,人身鹰头。而这荷鲁斯之眼,则是法老亲卫“守护者”的标志,但这支亲卫已湮没多年而无闻于世了,听说只在西方锡瓦绿洲活动。

    陈汤对这符号的标志毫不关心,他关切的是便条上的内容。

    那瑞达结巴了起来,手也不禁跟着颤抖:

    “上面说,亚历山大里亚发生了政变。”

    “法老伙同三位大臣,已将女王赶出都城,不知所踪!”

    ……

    ps:今天只有一更,再有十多章就完本啦啦啦啦,要看的资料也多头大,正文就不补了,到最后欠几章就补几篇番外算了。

第556章 不装了

    褚少孙连同两位船长都被请了出去,船舱里只剩下陈汤和吴在汉,这船上挤着许多人,不太隔音,二人凑得很近,烛光将他们影子映在舱壁上。

    “陈校尉以我,此事是真是伪?”

    “按吴大夫先前所说,这埃及国法老与女王不睦,加上大臣怂恿,倒很可能相互倾轧,只不想偏挑吾等抵达时出事。”

    吴在汉颔首:“然也,事到如今,为之奈何?”

    他虽然屡屡出使见过大场面,可如今跟着几艘船孤悬万里之外,忽遭埃及政变,一时间有些无法做出决断。

    陈汤倒还冷静,反问吴在汉道:“不知此番西来,骠骑将军交给大夫是何使命?”

    “还能是什么?”

    吴在汉道:“向女王还礼,顺便……”他露出了笑:“替将军再试探这埃及国虚实,离间女王与法老,不曾想都不必我亲为。陈校尉,这些事,骠骑将军在你我离开前不都嘱咐好了么?”

    陈汤道:“使者与校尉毕竟不同,我要假借商船之名,等骠骑将军抵达时在岸上接应。”

    这第一批船队只是前锋,身毒还有一支更庞大的舰队,会在季风的尾巴时杨帆西行。

    吴在汉道:“说起来,我记得骠骑将军说要亲至埃及时,陈校尉是极力反对的。”

    陈汤笑道:“当初我是不赞成此事。”

    多年航海,又有骠骑将军制的地图,陈汤已经将这世间大小诸国的方位大小强弱都记在脑子里了,他说道:“都护府之敌,乃是安息、百乘,而非埃及。”

    甚至不是大秦,在安息将秦将克拉苏歼灭后,大秦再次东征的可能性已微乎其微,更何况眼下庞培与凯撒已撕破脸皮开始内战。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骠骑将军忽然要发动一场针对埃及的远征,让陈汤实在想不明白,就算想把埃及拉出大秦阵营,以保障海上丝路利润,吴在汉一使者便可为之,何必亲至?

    但这是任将军早就计划好的事,反对无效,陈汤只郁闷将军似乎给他爱徒刘更生交代了一切,却没有向自己这女婿透露。

    陈汤正色道:“我当初反对归反对,事已至此,却得奉命行事,力保将军舰队抵达时能顺利登岸。”

    二人通过气后,一切便简单多了。

    吴在汉沉吟道:“若女王尚在,那自不必说,当以我先和谈威逼为主,但如今女王已出奔,就只剩下三条路了。”

    他伸出食指:“其一为稳妥之法,假装不知,虚与委蛇,我跟狄太傅去其都城走一趟,而陈校尉停泊在附近。”

    陈汤用匕首挑着烛火灯芯,摇头道:“如此战端一开,吴大夫岂不是要成了人质?”

    吴在汉笑道:“我父曾在匈奴被扣押数年,若埃及人敢对我下手,骠骑将军就可以在忠节正侯苏公那段话后加一句……‘独埃及未耳’了!”

    陈汤颔首:“将军有言’犯强汉者虽远必诛‘,河中、身毒,确实都没有埃及远,不过如此一来,吴大夫身为使者文官独享功劳,出尽风头,名扬史册,陈汤与士卒们却要羞杀了。”

    吴在汉正要说第二,陈汤也制止了他:“第二无非是天一亮就撤走,回示巴或哈拉毛国等待,等骠骑将军大军抵达,再一起杀回来。”

    陈汤笑道:“如此便是你我都承认使命失败,怯懦而退了,此策绝不取!”

    那么就只剩下了最后一个选项。

    “先下手为强!”陈汤将匕首戳进案几一角:“埃及人虽有防备,却也不曾想吾等已知起国内动荡,就乘今夜举事,以船上甲士材官忽然袭击,夺了这港口,以待骠骑将军抵达!”

    褚少孙等人在船舱外焦急等待,却见里边灯烛闪烁不定,让头一次经此此事的褚少孙紧张不已,港口里随便一点人喊马鸣都让他腾地站起,坐立不安,却见乐浪号船长却还有心思让人煮稻米吃饭,下着咸鱼汤,稻饭一碗又一碗下肚。

    吃到第二碗时,船长停了,嘀咕着说:“待会恐怕要动武,不能吃太饱。”

    这时陈汤与吴在汉才出来,对乐浪、辽东两位船长附耳一番,让他们派人顺着连接木船的长板,挨个去通知商船,不许点火,勿使埃及人发觉。

    这次西来的商船一共八艘,水手加上划桨的,共四百余人。商船上的人都穿着白衣,那是宽大的印度棉袍,冬天时一裹就能当睡袋。

    等八艘船的船长都到后,陈汤召他们开会,最后又喊了褚少孙进来:“今日之事,先生若不来做了见证,他日作史时,便不好下笔了!”

    ……

    褚少孙旁听的,是一场胆大妄为的军事冒险。

    陈汤指着早就被画好的埃及海陆地图道:“这埃及国在狭海西岸的港口不少,但能让数十艘船停靠的,只有这贝伦尼斯港,北方亦有一港,虽更靠近其都城,然盛行北风且礁石众多不便船队挂靠。”

    过去似乎有连接大海与尼罗河的运河,然吴在汉上次出使路过时,发现早就因泥沙淤积堵塞,变成了一条干枯的谷地了。

    所以要让骠骑将军的船队靠岸,贝伦尼斯港几乎是唯一的选择。

    褚少孙听得心惊,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更让他讶然的是,那八艘商船的船长并未面露惊异,反而一个比一个兴奋,看到他的眼神,坐得与他近的那一位也不装了,掀开自己的白棉袍一角,露出了里面的漆黑的甲!

    这下明白了,那八艘船上,恐怕没有一个商贾,全是汉卒,亦或是两种身份皆有吧。

    “故袭击时,不得烧船使之沉没毁了海港,而要杀人留船!”

    难度不小啊,这是安排给“白衣商贾“们的任务,陈汤自己则要带着主力,两百名甲士,直扑城墙之后,有两千名托勒密兵守着的贝伦尼斯城,埃及“太傅”狄奥多图斯就在里头。

    陈汤本来想说鸡鸣时分动手,又想起这埃及的鸡叫鸣不一定和东方一样,只能改成:

    “太白星升起时,举火为号!”

    褚少孙被船长们推着出了门,只剩下陈汤捧着他那把环首刀,用磨石一点点擦着,吴在汉知道这是陈校尉的习惯,离开前最后一次作揖:“校尉曾夺取狮子国港口,夺城陷阵之事,我一个外行也不敢多言,只有一问。”

    “即便能以五百人……”

    “不,算上划船的身毒人,是一千。”陈汤笑道:“划船工苦,一坐就是好几个时辰,吃喝拉撒都要在船舱里的方寸之间解决,物故率高。只要许他们从首陀罗升阶,再吓唬说若被埃及所败,必死无疑,也能派上些用场。”

    吴在汉再作揖:“看来将军志在必得,但即便人数上千,拿下港口后,有该如何守?埃及国人口繁多,若在骠骑将军抵达前,发数万大军来攻,恐怕不好守。”

    算算日子,骠骑将军现在才带着三千余人——身毒都护府海军的全部启程西航,最早也要二月中才能到埃及,他们能在这港口撑住一个半月的围攻么?托勒密国可不是匈奴,攻城是有一套的。

    陈汤却反问吴在汉:“吴大夫,你可知骠骑将军最厉害,百试不爽的战法是什么?”

    ”千里奔袭?“

    “不是。”

    “狐假虎威?”

    “也不是。”

    “那一定是结硬寨,打呆仗?”

    “更不是。”

    陈汤大笑:“兵者,诡道也!我观骠骑将军最爱用的计策,一个字,骗!”

    “等拿下海港,吾等可以用一千人,装出五千的阵势来,让埃及人踌躇不敢攻。”

    “再者,你一定听过陈涉吴广之事,陈吴大泽乡初举事时,唯恐自己名声不显。却听说项燕为楚将,数有功,爱士卒,楚人怜之。或以为死,或以为亡。于是便诈自称公子扶苏,项燕,为天下唱,从民欲也,后来果然多有应者。”

    陈汤道:“如今那埃及女王不是逃出都城没了踪迹么?吾等不妨也举她的旗帜,放俘虏出奔多做宣扬,搅乱其国中局势,甚至能让真女王听闻后,前来投奔!”

    这下吴在汉放心了,身毒都护府诸位关西侯、校尉,多起于行伍,甚至是淘玉工,没什么文化,尤其是年轻一辈中,尽管任弘努力培养,但能文能武可独当一面者,唯独陈汤一人。

    “校尉妙计,不愧是得了骠骑将军真传!”

    陈汤顾不上受用,又擦了一下刀,也不放回刀鞘中了,就提着它出了船舱,披甲站在冷风嗖嗖的船头,一直盯着东方,直到那颗在日月皆失位时天上最亮太白星渐渐显形。

    “褚先生,你喜欢史书,一定也知天象,会占卜罢?”

    褚少孙刚想说史非巫卜,陈汤已替他回答了:

    “褚先生果然会占卜,看啊,诸位,星卜已出!”

    陈汤高举环首刀指着太白星,这下也不必装了,大声对船上全副武装准备动手的汉家士卒说道:

    “和当年骠骑将军西征一模一样!今太白出高,用兵深入吉,浅入者凶,先起者,大胜!”

    ……

    ps:第二章在0点前。

第557章 胖虎

    **四年(公元前48年)二月中旬,陈汤发动袭击,夺取贝伦尼斯港后的第四十天。

    那一夜遭到袭击后,仓皇出逃的法老顾问大臣狄奥多图斯已经去而复返。在他身后扎营的,是五千名来自上埃及的托勒密士兵——大多数是从埃及人里招募的,甲胄没有希腊人精良,身著亚麻甲,携带一面中型椭圆形盾牌。

    狄奥多图斯依然十分狼狈,他那一夜为了在混乱中逃走,割了珍贵的胡须,弃了希腊人的长袍,套了一身低贱的埃及人亚麻服,骑了匹骆驼就带亲信匆匆跑了,身后是喊杀声和燃起的火焰——狄奥多图斯逃跑前下令烧毁港口和仓库,也不知道底下人是否执行了。

    等顺着干河谷逃到尼罗河中游的底比斯城时,他才缓过神来,思考了一下汉使为什么蛮不讲理夺取港口。

    看来法老身边的宦官兼财政大臣波提纽斯是正确的:“赛里斯国的副王,一定与女王有密约!”

    明明在遥远的东方几乎没有往来,却忽然遣使者来恭喜女王继位,女王也遣使回访,还邀请任副王来埃及游览,说要亲自带他在尼罗河上行船。

    倒是狄奥多图斯认为,不应该和强大富裕的赛里斯交恶,认为不管是女王还是法老,只要继续保证丝绸贸易,任副王就不会在乎。

    这个,任副王还是有点在乎的。

    结果狄奥多图斯好心去迎接,希望能递出橄榄枝,赛里斯人却二话不说,反捅一剑。

    接下来陆续从港口逃到底比斯的人坐实了这件事,占领港口的汉人,居然声称埃及女王克里奥佩特拉七世在贝伦尼斯港!

    诸如宦奸陷害忠良,挟持法老,亵渎神灵驱逐女王的段子,得到了骠骑将军真传的吴在汉和陈汤张口就来。

    “这是谎言!”

    狄奥多图斯当然知道这是谎话,在他从亚历山大里亚南下前,女王就已经遭到驱逐,逃到了叙利亚边界,根本不在南方!

    说起来,克里奥佩特拉七世早在吹笛者还活着时,就成了共治者,她的弟弟托勒密十三世登基则更晚。

    但那个女人,拥有让三位大臣难以驾驭的野心,根本无法成为他们的傀儡。

    女王明明有很多情夫,却一直推脱和托勒密十三世同房。她看向法老的眼神,充满了蔑视,仿佛弟弟根本配不上她。

    靠着狄奥多图斯的修辞学、波提纽斯的谗言,让托勒密十三世厌恶姐姐并不难。将军阿基拉斯控制了亚历山大城的军队,绝对的力量面前,女王的头脑和权术没了用武之地,只在亲信护送下仓促向东逃走,如今在叙利亚边境召集了一小支雇佣兵,希望能夺回权力。

    可阿基拉斯已奉法老之令,带着大军去了东方,想必很快就能打败女王。

    但这件事,上埃及的人大多不知。虽然托勒密家族继承了埃及古老的传统,自命为神明,可经过几百年的统治,埃及人依然没有被同化。对普通人来说,法老掌权还是女王上位,根本没有区别,反正他们都是被希腊人踩在脚下的底层人。

    但对上埃及的官员来说,可能更倾向女王一些,说来好笑,虽然自称法老,传了快三百年,但托勒密十三世甚至不会说埃及语。

    才二十出头的女王却是个语言天才,希腊母语、埃及语、罗马语、甚至在收到赛里斯副王的礼物后来了兴趣,跟去过印度的商人学了点汉语。

    然后女王就说,这是她学过最难的语言。

    狄奥多图斯让自己忘掉远方的女王,因为更大的威胁就在眼前。

    赛里斯人占领了港口,还骗了一些不明真相的埃及人帮忙守城,狄奥多图斯派人去谈判,想知道赛里斯人究竟要什么?

    黄金?奴隶?莎草纸?或者说,这群人就是海盗假冒的?狄奥多图斯死活没想明白战争的理由——不止是他,陈汤、吴在汉、褚少孙也没想明白骠骑将军为何跨洋远征。

    对面的使者吴在汉摆出了很大的诚意,接见了他的手下,一直说这是一场悲剧般的误会,是因为一个船长的莽撞导致,两边就这样谈了整整三天,狄奥多图斯才发现赛里斯人真正的意图在拖延。

    这让法老的老师感到害怕,赛里斯人在等待什么?女王?还是来自东方更多的援军!

    狄奥多图斯没了耐心,于是谈判破裂,攻城战开始了。为了提防红海上的海盗袭击,港口被城墙保护,这座以”救世主“托勒密一世妻子命名的港口十分坚固,上面甚至安装了两架弩砲……

    赛里斯人夺取港口那天,因是黎明,袭击又突然,已经很多年没有遭遇战事的港口卫兵或死或逃,弩砲拱手让给了赛里斯人,。好他们不太会使用,准头感人,但也足以让脆弱的埃及兵远远停下脚步。

    给进攻者造成麻烦的是另一种武器:士卒手持的大黄弩和蹶张弩——埃及人和希腊人将其叫做“巨大的腹弓”。

    反观狄奥多图斯这边,干河谷道路不好,弩砲和象兵都没有按时抵达,只能围着城干着急,但港口里的补给足够赛里斯人吃上小半年。

    陆上不行,那就只能指望海上,赛里斯人那一夜夺取了港口,但还有几艘小船逃走。埃及在红海上的港口不止这一个,来自北方的两座港口已经得知消息,凑了一支二十多艘船的舰队南下。

    狄奥多图斯让军队继续围攻港口,迫使赛里斯人留在城墙上,又去附近的山岗上观望海战。

    他看到埃及一方有三桨座战船四艘,其他都是商船——托勒密埃及拥有强大的舰队,但集中在地中海,只恨曾经连接红海和尼罗河的运河已经随着河道变更永远淤塞,陷入财政困难的托勒密王室,无法疏通运河,也没钱在红海上扩大舰队。

    毕竟两百多年来,托勒密埃及是红海和印度洋上唯一的海上力量,根本没有扩大海军的必要,却没把来自东方的赛里斯人算进去。

    赛里斯人或许是强迫了埃及人水手,也驾驶着大翼战船和两艘俘获的三桨座战船出战,另有十来艘商船也出了海港,勇敢地接战。

    一艘埃及人的三桨座战船靠着船上的弩砲与扭力投石车,与乐浪号远远交战,乐浪号也有扭力投石车,而以绞车连弩对付弩砲,射程略逊一筹,准度和射速却稍胜,两艘船一时间难解难分。

    也有近距离交战的船,三列桨战舰最突出的地方,是船头巨大的撞角,镶嵌了青铜外壳后,当船只一百多支桨开始滑动,全速冲刺,它顿时会变成一支由肌肉驱动的攻城槌!或在非常近距离的情况下从汉人商船的侧舷掠过,锋利的船艏像剃刀一样将对方舷外的桨全剃掉,没有了桨,风向再不利,就只能原地打转。

    另一艘则从侧面驶来,乘风破浪,重重冲击在陈汤的旗舰,乐浪号左弦!

    乐浪号通了一个大洞,海水不断涌入,划船的身毒桨手拼命往上爬。

    “跃过去!短兵相接!”

    但乘着这接触后三列桨战舰未能抽身的短暂时刻,乐浪号甲板上,一群手持环刀,只穿皮甲的汉人士兵却在陈汤指挥下,拽着绳子跳帮而战。

    他们是跟着陈汤在大洋上三战三捷的老兵,近战极其骁勇,最后当辽东号还没完全下沉时,汉人已经夺取了敌人的船。

    红海上到处都是厮杀的舰船,汉人士卒在身毒沿海所向无敌,如今却是头一次遭遇能与自己鏖战的船队,托勒密埃及的舰船也曾难遇对手,今日却陷入苦战,渐渐有些撑不住了。

    双方正不分胜负之际,南方的海面上,却渐渐出现一个个细小的黑点,等再近时,能看到是顶北风,依靠桨叶朝港口缓缓靠近的船队。

    那船队十分庞大,起码有四五十艘船,为首一艘船头画着巨大的白虎兽头,龇牙咧嘴。

    来自南方,显然不会是埃及人的友军,而汉人则发出了阵阵欢呼。

    他们等待一个多月的援军,终于来了!

    原本还在苦撑的托勒密舰队开始想要逃走,却为北风所阻——这原本是对他们有利的风向,只能被汉船拦住,或剧烈碰撞,或跳帮作战。

    而当那庞大的舰队抵达港口外时,海上的战斗已经宣告结束。

    “是赛里斯人的大军。”

    狄奥多图斯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他知道,港口已经无法夺回了。

    经常出入大图书馆,甚至能读懂中王国时期的文字,他知道埃及历史悠久,又曾无数次被外敌入侵:喜索克人、亚述人、努比亚人、利比亚人、波斯人,最后是希腊人,他们在埃及建立了许多王朝,罗马人也不断对埃及施加影响。

    可那些敌人至少都是埃及熟悉的,但这场新的入侵,却来自神秘的东方!

    他必须警告法老,新的入侵者已经抵达。

    “赛里斯副王要的,可能是上下埃及的水和土地!”

    ……

    狄奥多图斯带着托勒密军队撤退之际,陈汤正站在夺来的敌人船只,一面让人划着小船抢救落水士卒,一边看着乐浪号灌满海水,缓缓沉了下去,心情无比复杂。

    这是陪伴了他数年的座舰,在身毒立下了无数功勋,不料第一次远航就沉没了,看来希腊人的舰船,果然有可取之处啊。

    但这不是难过的时候,陈汤让人在伤痕累累的三列桨战舰悬了白虎旗,等待体型是乐浪号两倍的“骠骑将军号“靠近,那才是西海舰队的旗舰!

    因为这船有些大,还被骠骑将军亲切地称之为“胖虎”。

    当两艘船减速,在海上错弦对时,水手们用铁链和绳索将两船系在一起,宽大的木桥被放了下来。在陈汤等列队单膝下跪的迎接中,一位穿着白虎纹明光铠,脱了盔的将军走到船边,却看着湿漉漉滑溜溜的木桥犹豫了一下。

    他心中喃喃自语:“这要掉下去,我水性一般,甲又这么沉,还不知能否救上来,若是淹死了,可是要载入史册的,咱大半生都脚踏实地过来了,还是稳重点好。”

    于是,将军笑着朝陈汤招手,陈汤倒是健步如飞地走了过去,下拜顿首:”后浪校尉汤,见过骠骑将军,敢请将军恕汤私动兵戈之过!”

    十年不见,任骠骑没胖,真的没胖,起码肚腩没有更大。

    只是鬓角已经多了几丝白,抬头纹更深了,当年跟在傅介子身后的俊朗小后生,如今已是一朵带着海外汉人们跳出历史惯性的前浪。

    “子公已是立了大功,快起来。”

    西安侯将陈汤扶了起来。

    “诸君,来的路上,我说什么来着?”

    任弘指着陈汤,对身后的众校尉大笑道:“给陈汤一个曲,他敢打犁轩城(亚历山大港)!”

第558章 十年了,十年!

    骠骑将军号在贝伦尼斯港靠岸时,任弘终于踏上了这片他在地图上凝望了许久的土地。

    将军朝港口处朝他呼喊下拜的士卒们挥手,嘴上笑着,可心里却深知这一天的不容易。

    任弘暗叹道:“十年了,十年!你们知道我这十年怎么过的吗?”

    在身毒的日子,可不像某个姓杨的阴暗小人所想,天天婆罗门美婢在怀,骑着大象耀武扬威,游猎享乐,可比在中原时优哉游哉搞搞学术攀攀科技累多了。

    任弘手底下能用的大才少,连杨恽都被推着做了身毒都护府副校尉,代他掌管政务,而任弘本人则在河中印度两头跑。

    开拓海外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任弘要设法让区区一万汉人,在数百万人口的北印度站稳脚跟,所以他没有对当地制度、宗教进行大刀阔斧的改变——他任弘穿越一次,是为了印度人人平等来的?

    当然不是,都护府之下,是大大小小的汉人军事殖民贵族,在汉人数量未能达到五分之一,在以夏变夷的平衡点到达前,任弘会强化种姓制度。通过暧昧的政策,让上座部也好,大众部也多,叫那些秃驴看到给任将军洗脑传教的希望,让他们以为自己是下一个转轮圣王。

    另一方面,让佛教威胁婆罗门,而让婆罗门们将自己视为保护者,协助都护府管理庞大的印度土著。

    但任弘刻意压制了身毒产业的发展,纸不让造,蚕不让养,只专司棉花、蔗糖和热带香料,中原的棉花引入、选种非一朝一夕,百年内,印度的棉布还是拳头产品,这东西可比粗麻好穿多了。

    必须让印度商品与中原形成互补——若是两边所有东西都自给自足了,还远洋贸易个屁!

    任弘还得顶着麾下群臣的不解,将都护府三成收入投入到海军上,从无到有,打造了一支大汉西海舰队,至少能号称印度洋无敌手,既保护了海上贸易,也吊打周边小国练兵。

    加上北方的河中,一个代替历史上贵霜帝国的政权出现在安息与大汉中间,成了海陆丝路的交汇点,转口贸易的利润吃到撑。

    但即便如此,他这十年来发展起来的实力,仍是远远不够。

    任弘回过头,数十艘船舶停靠在红海上,这可是西海舰队一半的船只,一路上还沉没了好几艘船,上百名士卒葬身鱼腹。

    而跟随任弘到此的水手,路上吐得几乎要丧失战斗力的步卒,加上陈汤的前锋,一共五千余人,亦是都护府汉军兵力的二分之一。

    “十年经营,都被我搏一场豪赌,而那赌注的价值,却只有你我知晓,也难怪众人不解,定策时,连陈汤都加以反对。”

    “我只是听夫子说,却没亲眼见过,心中尚有疑虑,不必将我算上。”随任弘身旁,是也蓄了须的刘更生,他这十年除了在中原发扬左传之学外,还自学了希腊文,抵达身毒帮任弘研发科技后,又通过埃及商贾,学了埃及文字。

    都是为了在今日派上用场。

    所以这次远征,只能成功,一旦失败,后果不堪设想。

    但幸运的是,任弘记得历史上的那几件大事,罗马埃及双双陷入内战,在今年,若没他干涉,还会发生凯撒追击庞培抵达埃及,埃及艳后与凯撒达成协议复辟,埃及与罗马开战,导致亚历山大图书馆被焚毁等事……

    可如今,新的玩家,来自赛里斯国的“共治者”入场了!

    任弘进入贝伦尼斯港后,顾不上去看希腊式官邸里的塑像,第一时间召开了军事会议,让陈汤、吴在汉等分享目前的情报,并决定下一步方案。

    “有人给汉使通风报信?”

    听到褚少孙禀报说,刚抵达埃及时有人暗送消息,任弘听了那人的样貌描述后内心毫无波动,瞧了半天荷鲁斯之眼也无孰识之感,只以为是埃及女王阵营的人,只道:“夺取港口后,那人可又露面了?”

    “未曾。”

    这就奇怪了,若是女王的手下,应该立刻露面通洽才对啊。虽然那神秘人和出现时一样消失了,但通过俘虏之口,已经确定了埃及陷入内战的事实。

    任弘有了打算,令人摊开地图,指着上面道:“埃及看似广袤,实则只是沿着这条大河,尼罗河两岸的狭长土地方可让人居住建立城郭开辟农田,其余皆是各色沙漠,杳无人烟。”

    上游狭长的河谷被称为“上埃及”,下游的三角洲地区则是“下埃及”,任弘想要的东西就在那。

    此外还有西奈半岛与罗马人控制的犹太和叙利亚相邻,埃及女王就跑到了那边去,听说是召集了一批雇佣兵准备反扑法老。

    而西奈半岛和埃及本土连接的地方,则是埃及在红海最靠北的港口:阿尔西诺伊港!

    “从此地向西,只是抵达上埃及,先得击破退走的军队,且北上千里迢迢,损耗太大,也太慢。”

    任弘的手指在红海上划动,直接点到了阿尔西诺伊港:“不如让舰队继续载士卒北上,取了此港,一来前往下埃及更近些,二来也能与埃及女王联络上。子公不是借了她的名义么?那便做到底,多让人去宣扬,说此番大汉进入埃及,是受女王之邀。”

    接着任将军安排了各人的任务,一个曲长带五百人和部分身毒桨夫留在此地,为大军看好后路,任弘亲率四千人与数十艘船北上。

    众人应诺,但暗地里,陈汤、吴在汉,以及跟任弘至此的校尉王凤等人都暗暗交换了一下眼神,事到如今,将军究竟为何要打埃及,除了刘更生外,其余人都不得而知。

    就算任弘说了,他们恐怕也无法理解。

    等众人告退后,一路行舟有些晕乎的任将军有些疲倦地靠在屋子里,上了年纪后比不得少时,但此事是他为自己后半生定的小目标,不亲自来可不放心。

    正待闭目小憩时,却听到了“喵”的一声叫唤。

    任弘睁开眼时,却见敞开的窗户不知何时钻进来一只花白相间的猫,它趴在窗台上晒太阳,驾轻就熟,看来是这屋子的常客了,也不知昔日的主人是埃及人还是希腊人。

    这下任弘可不困了。

    中原也有狸花猫,但狸花猫与其说像猫,更像小型的豹子,牙尖爪利,性情更加凶猛,诗经里说“有猫有虎”,显然算作猛兽,撸它们是要冒生命危险的,印度猫也一样。

    这埃及猫就和后世的宠物家猫接近多了,说起来古埃及人才是吸猫界的鼻祖啊,已经吸了一两千年了吧?猫儿还是他们崇拜的动物神之一。

    任弘露出了笑,他决定了,等办完事回家时,除了运走自己想要的东西外,还得将这“外来物种“带上几十只回去,在船上抓抓老鼠,他老婆和女儿应该会喜欢这动物。

    “外头被亲卫们围了三圈,亲卫队长号称鸟都飞不进来,却拦不住你啊。”

    任弘朝它招手,甚至扔了点肉干过去,猫儿却不为所动,动了动鼻子后,就高傲地在原地舔起了爪子,姿态优雅,仿佛它才是埃及的王。

    托勒密大臣眼中来自东方的可怕入侵者,在中原不会被轻易说出名字的“那个男人”,在河中与印度言辞犹如帝王般被履行,被无数人膜拜尊崇的任大将军,在猫主子眼中,不过是一介愚蠢凡人。

    ……

    三月份时,北上进攻阿尔西诺伊港的行动很顺利,认为阻碍几乎没有,大自然就更难缠点,这个港口北风盛行,礁石又多,船只得分批次进,卸完人后还得回南方的港口停泊,等最后一名汉卒踏上港口后,任弘也得知了新的消息。

    刘更生已经可以客串埃及语翻译了,将俘虏口中的情报转告任弘。

    “他们说,法老遣大将击之,女王战败,手下募兵全部覆没,只在亲信与一位海寇船长护送下出了海,不知所踪。”

    这已是一个多月前,贝伦尼斯港围攻战时发生的事,这下女王是真的不知去向了。

    不过,那位名叫“阿基拉斯”的托勒密大将带着王国的主力在叙利亚,即便坐船,返回下埃及仍需要一段时间。

    吴在汉等人陷入了思索,若没有女王帮忙,形势朝他们不利的方向偏移,将军手下不过三千余人,虽然都是在印度打小国练了十年的老兵,但对上托勒密数万大军,也不一定占优势。

    陈汤也皱着眉,汉军现在若是西进,就别想留兵守阿尔西诺伊港——托勒密大将阿基拉斯会直接从北面抵达,断了汉军后路,那他们就真真孤悬域外了。

    “凯撒与庞培的战事如何了?”任弘却更关心这一点,他的对手,可远不止是托勒密的军队啊。

    埃及女王当初被逐出亚历山大城时,朝叙利亚方向逃走,目的就是想借助庞培的力量复辟——几年前她的父亲,吹笛者托勒密十二世就是靠了庞培帮忙才复位的,也是那次之后,托勒密埃及成了罗马人的附庸。

    不过庞将军现在恐怕顾不上管埃及内乱,从一些在港口的犹太商人口中得知,庞培已经放弃了意大利,撤退到了希腊,他不断要求东方附庸于罗马的各国提供军队,好组织反攻,而凯撒也准备进军希腊。

    罗马的两位巨头即将迎来决战,那边的事,任弘是鞭长莫及,也不知蝴蝶效应是否会影响结果。

    既然罗马人暂时顾不上埃及,那就好办了。

    任弘拿起了地图上代表汉军的铜骑俑,将其向西移动,重重砸在了拥有尼罗河巨大三角洲处!

    “乘着犁轩城空虚之际,向下埃及进军!”

    “拿出火烧姑衍山的气势来!”

    任将军全然没了海上过木桥的踌躇,他这个人,在小事上惧,在大事上却勇得不行,鼓励众人道:“想当年在匈奴无人草原,汉军缺水缺粮,我与营平壮侯赵老将军尚能够犁庭扫穴。”

    说到已故的赵充国将军,任弘心中不由一叹,老将军的晚年是平淡而幸福的,还经常与任弘通信。

    “而今下埃及丰腴肥饶之地,粮食取之不尽,且埃及人与希腊人不同心,加之内斗未熄,以我雄壮之兵,击其瓦解之国,又何惧之有?”

    陈汤亦表态道:“将军所言甚是,大众已集会,岂能轻易退却?”

    众校尉各有心思,但唯独不能被人看扁,都陆续支持。

    不过在汉军离开港口前,倒是又来了一位号称“女王亲信”,来传递消息的人。

    来者是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女人,皮肤黑褐色,头发扎成凌乱的辫子随意放在肩侧,腰上插着两把短刀,一看就是个凶悍之辈。

    吴在汉附耳说,此人确实是女王的贴身女护卫,但任将军对刺客很谨慎,艾雅没能靠近,只通过吴在汉传话禀报,她还送来了一样“信物”。

    这是任弘送给女王的礼物之一:金色手环,上面用汉语和埃及语写着“汉埃友谊地久天长”之类的话。

    东西确实没错,任弘让吴在汉问艾雅:“女王在哪?”

    若真能将埃及女王控制在手中,最起码在下埃及征粮时,能让汉军少些麻烦。

    这个自称“艾雅”的女人朝任弘低头致意:“女王在百门之城,在孟斐斯。”

    孟斐斯,乃是埃及古都,正好是汉军前往亚历山大城的必经之路,可克里奥佩特拉不是在叙利亚战败亡命海外了么?怎么逃到孟菲斯去的?有这本事,直接来港口不好么?

    任弘心中了然,这埃及女王虽然是丧家之犬,除了几个亲信一无所有,但显然还有她自己的算计和心思,艾雅传达了她那圆润得体的话。

    “女王听说赛里斯共治者抵达埃及,十分高兴,可她愚蠢的弟弟,竟然用弓箭和长矛来对准赛里斯的朋友,一定让共治者十分失望。”

    “女王想让共治者知道,埃及是好客的,作为主人,作为真正的法老,她当然要在上下埃及最凸显庄重和礼仪的城市,亲自迎接!”

    ……

    ps:今天只有一章。

第559章 让学者和驴子走中间

    “让学者和驴子走中间。”

    这是离开港口进入东部沙漠时,骠骑将军下达的命令。

    于是褚少孙便和刘更生等人一同,被保护在军队中间,骑着驴子,身后是辎重、淡水和埃及人的食物“面包”,是烤出来而非蒸,吃起来味道和馕差不多。

    一路上景色并不单调,时常能遇到古老的遗迹,有时是废弃的城郭,被盗墓者破坏的墓穴,亦或是矿场遗迹。他们还遇到了一条巨大的坡道,由两行并排的木梯组成,楼梯中间是供石材通过的斜面,沿楼梯有大量成排的柱孔。

    “用来运送巨石的坡道。”

    埃及人翻译瑞达如此解释,并说这起码都是一千年以前的遗迹。

    “柔软容易雕琢的雪花石可以制作雕像,法老和神明的雕像,这种石头有与神明沟通的能量,只有身份崇高的人物才能使用。坚硬的石头运去修筑法老的陵墓,等过了孟斐斯城,先生就能看见了。”

    褚少孙颔首,看着这废弃已久的巨大道路,可以想象许多年前,无数被太阳晒得脊背脱皮的埃及人光着上身,拉拽巨石缓缓向西行进的场景。

    在走出东部沙漠前,褚少孙还以为这托勒密埃及国与西域一样干旱贫瘠,直到他们抵达了尼罗河附近,这是一条波澜不惊的平静大河,两岸景物的倒影十分清晰,岸边林木茂盛,高大的椰枣树直指蓝天。

    苇荡芦花在微风中摇曳,水面不时掠过各种鸟儿,有苍鹭,还有一些粉红色褚少孙叫不出名的鸟群。船只往来河中,有人在河边钓鱼,有小孩在水中嬉戏。

    不过在看到汉军出现后,埃及人先是一愣,稍后发现这并非托勒密军队,就统统跑光了,惊恐不已。自从托勒密王朝建立后,三百年来,这一带再没有遭遇刀兵之灾。

    而他们逃去的方向,是尼罗河西岸一座巨大的城市,围墙是白色的,尤其引人注目的,是远远高出城墙的建筑,两面类似汉阙的白色高墙,屹立在城市东面,白墙下是黑色的巨大石像,墙上则飘着托勒密家族的红色旗帜。

    现在是公元前48年,但这座城市,已经三千岁了,虽然早非埃及都城,种种光环逐渐被亚历山大港夺去,但依然是神圣之所和富庶的城市。没有军队来阻挠,看来托勒密王朝的主力,还正在从叙利亚回师亚历山大里亚的路上,任弘一面让专司工程兵的三河卒砍伐岸边的棕榈树、椰枣树架设浮桥,一面召来女王的亲信艾雅。

    “女王说好的友好相迎呢?为何我只看到孟斐斯大门对我紧闭?”

    ……

    将近三百年没有遭遇围攻的孟斐斯十分恐慌,虽然早就有传言说,上埃及的港口遭到了来自东方的神秘赛里斯人进攻,但那离孟斐斯太遥远了,托勒密王朝在这驻扎的军队只有一千多,只能匆匆上城墙。

    此时在城墙上的不止是托勒密的军队,还有普塔神庙的大主祭帕塞拉普塔。

    普塔是孟斐斯地区笃信的造物神,主管手工艺与建筑,也有保佑土地丰饶的神性。孟斐斯人为其营造了宏伟的普塔大神庙,而尊贵的阿比斯圣牛也在此供奉,它被认为是普塔的化身,每年的圣牛节,上下埃及无数人都会涌向孟斐斯。

    帕塞拉普塔身上披着豹皮披风,裙摆上有献词和冥王欧里西斯的画像,他扶着白墙,神情惊恐地看着尼罗河东岸的不速之客。

    一个身上披着白色罩袍遮住了容貌,打扮成神庙侍女的年轻女子则站在他身边——埃及的女王,克里奥佩特拉七世是秘密逃亡到此的,她尚未公开身份,但看向汉军的目光却充满欣喜,指着那支军队,大言不惭道:

    “看到了么?大主祭,这就是我雇佣的军队!”

    “这些赛里斯人,是女王引来了他们?他们想对孟斐斯做什么?”

    祭司们对外来入侵者充满了恐惧,几百年前,亚述人和波斯人先后入主埃及,对孟斐斯大肆洗劫破坏,尤其是波斯人,他们的祆教是极度排斥外国神灵的,视埃及的众多神明为邪神。

    与之相比,希腊人就友善多了,毕竟他们的神明也多种多样,加几个埃及神明来崇拜完全不是事。亚历山大进入埃及时,甚至亲自前往锡瓦绿洲请求阿蒙神赐福,让埃及的祭司阶层好感倍增,将其视为消灭波斯人的解放者,也乐于将亚历山大说成“拉之子”。

    主祭最关心的是,赛里斯人究竟将以怎样的态度进入孟斐斯?

    “这取决于大主祭的选择。“克里奥佩特拉带着笑,表现得好像一切都在她计划之中。

    “是让孟斐斯在战争和洗劫下遭到毁灭?神庙遭到洗劫。”

    “还是为赛里斯人敞开大门,我,埃及真正的法老会保护你们和神庙!”

    说完她伸出了手,等待主祭向她行礼。

    但主祭却结结巴巴地说,要去请示一下圣牛,以求得普塔神的预兆。

    克里奥佩特拉点头,主祭是她登基后一手扶持的,她那愚蠢的弟弟还没来得及将其换掉,要出卖她的话,也不用等到现在,前几天就下手了。

    但她心中仍是愠怒而不耐烦,等主祭离开后,才在白墙上低声道:“你们不恳求面前真正的女神,却要去请示一头牛?是要通过它的粪便来分辨普塔神的启迪么?”

    克里奥佩特拉见过那头黑色的阿匹斯公牛,它头戴太阳盘和圣蛇浮雕,每天披着丝绸和鲜花,悠闲地在神庙偏殿里散布,坐拥十多牛母牛妻妾。还有两名小侍女负责给它喂食洗澡,孟斐斯人相信,阿匹斯公牛是普塔神化身,它的强壮健康象征着本地的富饶。

    当一只圣牛濒临死亡,整个孟斐斯城中几万人都会为它哀悼,一周之内不许喝酒,不许寻欢,每个人都得穿上黑色的衣服,再从它的子孙里挑一头新的圣牛,世代相传。

    “我的父王乘上太阳舟升入永恒的天国时,也不见他们这么伤心。”女王却对这信仰嗤之以鼻,但也不妨碍她故作虔诚,她被弟弟和大臣们逐出首都,现在继续埃及人和祭司阶层的支持。

    说来可笑,法老的王朝很容易就会中断灭亡,但阿匹斯公牛的“王朝”却不会,就像这普塔大神庙一样。

    但前提是,新的征服者还能尊重孟斐斯的信仰。

    克里奥佩特拉再看向正在搭设浮桥的汉军时,目光中没了主祭在时的傲然和自信,而充满忐忑。她是向赛里斯的共治者任弘将军发出了邀请不假,但那只是客套的热情,若是真来,就不是惊喜,而是惊吓了。

    不过现在,赛里斯人也成了她夺回权力的最后指望——在叙利亚组织的雇佣军败了,庞培忙着与凯撒内战不理会她的求援,而她和凯撒又没有交情。

    在汉军架设好浮桥,堂而皇之地抵达孟斐斯城下时,普塔大主祭也回来了。

    “普塔神给出了预兆。”

    主祭朝女王鞠躬:“既然赛里斯人是女王邀请的朋友,那普塔神的仆从,会打开东南方的门迎接。”

    女王露出了笑:“既然是神的旨意,想必无人反对。驻军那边,我的亲信阿波罗多洛斯也已经去说服了一队卫兵,他们会打开西南方的门,我听说赛里斯人温和知道礼节,孟斐斯会少流很多血。”

    克里奥佩特拉眼中带着疯狂与决绝,在几个月前,她还是至高无上的女王,却在一夜之间一无所有,仓皇逃窜。

    但这是个巨大的转机,她必须利用一切力量——利用城外的汉军来逼迫孟斐斯的祭司们和自己站在一块,再利用祭司们的威信和孟斐斯的粮食,来和赛里斯的共治者任将军讨价还价。

    她握紧了双拳,虽然现在还两手空空,但很快,她就将赢回一切!

    “剩下的事,就交给大主祭和阿波罗多洛斯了。”

    既然大事已经定下了,女王也不想在白墙上看那些血污与厮杀,她轻轻打了个哈欠:“我要去睡一觉,沐浴、更衣,在神庙附近的花园里,等待与任将军会面。”

    ……

    随着孟斐斯城东南、西南两角缓缓打开,即便中间的白墙再高,也无济于事了。

    忽然被自己人卖了的托勒密军队不知所措,而汉军陈汤、王凤两部则乘机杀了进去。

    任弘则在后指挥,骑在萝卜——萝卜的孙子,名为“花心萝卜”的五花马上啧啧称奇。

    刘更生道:“女王果然在城中有内应。”

    任弘摇头:“丧家之犬耳,早就一败涂地,城中不论是祭司还是驻军,恐怕都不会帮她,除非……”

    “狐假虎威!”

    这可是他最擅长的一招啊,任弘大概猜出埃及女王的策略了,类似那个“世界银行的副总裁与盖茨女婿”的段子。明明两手空空,却先用汉军兵临城下逼迫城内开门,再利用孟斐斯城和她早就失去的上下埃及来和任弘讲条件,看来这也是个无中生有的高手啊

    结合历史上她的种种艳名与传说,漂亮不漂亮不知道,但一定是个长袖善舞的角色。

    任弘来了点兴趣,喃喃自语道:“等进了城,我得亲自去会会这只聪明的骚狐狸!”

    ……

    ps:第二章在0点前。

第560章 埃及艳后

    靠着内鬼,汉军几乎是兵不血刃进入孟斐斯城。

    任弘骑着花心萝卜入城时,飞快下达了三个命令。

    “陈汤,带人控制城防,处死一切胆敢反抗者。”

    “王凤,跟着祭司和翻译,去控制粮仓。”

    “军法官,约束好士卒,勿要抢掠,也不要进入神庙。告诉他们,等打完仗回程时,我容许人人都带点本地特产回家。”

    任弘来之前做足了功课,通过吴在汉的口述,对埃及的阶级、贫富有了个大致了解。抢孟斐斯的神庙,是会激起埃及老百姓众怒的,相反,去抢更加富裕亚历山大里亚,看到住在那的希腊人倒霉,埃及人恐怕还会拍手称快。

    听到这个命令,走在队伍中间,负责保护辎重和学者的高梧桐对褚少孙笑道:“十年前进身毒时,骠骑将军可是让吾等放开了抢。”

    那会淘玉工们真可谓穷凶极恶,不过在身毒做了十年人上人后,不止是胖了一圈,过惯了舒服的好日子后,强盗性子稍稍收敛,一般的东西也入不了他们的眼。

    “这趟远征,吾等不图钱财,升武功爵更重要些,这可是能传子孙的……”

    说完高梧桐就停下了脚步,看着白墙边上,一只头上顶着金色圆盘的公牛雕像,眼神中满是贪婪:“这是金子么?”

    ……

    当然不是,只是镀了一层而已。

    而在刘更生、褚少孙两位学者眼中的孟斐斯,和普通士卒是大不相同的。

    街道倒也平平无奇,埃及人都紧闭门户不敢出来,在抵达神庙附近时,这古老国度的魅力就开始显现了。

    首先是街道两侧,两排雪花石制作的狮身人面雕像,趴在街道两侧相迎。

    而走近白墙大门,广场中央是赫然屹立的方尖碑,门两边则是赫然站立的巨像,由整块花岗岩雕成,雕工精美异常。看那高大的帽檐,应是埃及的古代王侯,翻译问了祭司,说这是“拉美西斯二世”的雕像,已经在此屹立了足足一千年。

    “一千年前,那相当于殷周之时了。”

    其实孟斐斯城中最古老的方尖碑,是两千多年前立下的,距离现在的历史,比现在距离未来2020年的历史还要久远。

    刘更生和褚少孙都有些兴奋,这些巨像与整齐的雕塑,高大的白墙,还真有点神圣之所的感觉了。

    任弘却没有他们的兴奋劲,他是掩着鼻子进城的,孟斐斯啥都好,就是有点臭,毕竟是两千岁的古城了,污水源源不断流入尼罗河中,但也污染了地下水。历史太久的城市都有这弊病,长安也有端倪了。

    而城内从贵族到平民都事死如生,只要有条件的,都想死后变成木乃伊,城内的神庙旁就是制作木乃伊的地方,大车大车的泡碱运进来,虽然尸体确实弄干了,但能不臭么?

    等任弘带兵来到神庙前时,举起手,让士卒们重重踏步停了下来,仰头看着白墙之内,一架人力抬着的坐辇正缓缓向他迎来。

    那坐辇上挂着用名贵的推罗染料染成的挂布,抬杆上用金片包镶,等到了跟前,任弘令士卒让开持戟阻拦的道路,让坐辇来到面前。

    挂布被埃及女仆掀开,露出了里面的女王:她打扮成维纳斯女神的模样,安卧在串着金线,薄如蝉翼的丝绸纱帐之内,女仆侍立两旁,各执香扇轻轻摇动,而虔诚的祭司们则跟在身后,看来她已经收复他们了。

    克里奥佩特拉直起身来面对任弘,她年纪二十左右,黑色的柔发垂在白皙的脖子与金箔束腰上,即便以任弘的东方的审美看,依然算明艳动人。

    真是奇怪,不是传说她奇丑无比赛母猪,凯撒、安东尼都瞎了眼么?

    坐辇被放了下来,而任弘纵马上前,他没有下马,花心萝卜的马蹄一直踩到步辇

    等更近时,才闻到女王的坐辇和身上皆是香气缭绕,和臭烘烘的孟斐斯形成鲜明对比。

    而在克里奥佩特拉眼中,对面这位态度倨傲,不下马来她面前问好的将军,却有些似曾相识。

    “是了,他和庞培长得很像。”

    七年前,她和流亡的父亲,吹笛者托勒密十二世逃到罗马时,是庞培帮了他们,对那位微胖的罗马将军印象深刻,至少任将军比庞培年轻些。

    毕竟是有求于人,平日里骄傲无比的克里奥佩特拉,只能笑着在辇上朝任弘施礼,她也没有卑躬屈膝,而是得体大方。她虽然是失败者,可现在,在这座神圣的白城中,她依然是埃及的女王,女神!

    “我被坏心肠的弟弟,勾结了宦官和大臣发动叛乱,不得已离开了亚历山大里亚,听说赛里斯共治者应邀请来到埃及,而我那无知的弟弟失礼冒犯,就亲自来孟斐斯迎接。”

    哦,原来女王是“南狩孟斐斯”啊。

    女王挺直身子:“但我依然是埃及的法老,守护上下埃及,孟斐斯为赛里斯国的共治者,敞开了大门,也请共治者约束军队,不要侵犯神庙,我愿意为赛里斯军队提供粮食。”

    她用埃及语大声宣扬了一遍,让身后的祭司们安心,又让翻译向任弘传达善意,她还是假装自己有许多牌,希望能与赛里斯人平等谈判,搞清楚他们到底想要什么。

    “大汉没有什么共治者,也不存在副王。”

    任弘让吴在汉纠正了这翻译的小误会:“女王可以叫我任将军,或者……大司马。”

    也不知道希腊人是否会把大司马理解成了“大养马官”。

    “至于面包和牛奶……”

    任弘看了一眼来向他禀报,说城防与粮仓都已拿下的王凤,笑道:“应该由我向女王提供才对吧?”

    ……

    克里奥佩特拉是带着挫败感回到神庙旁的花园行宫里的,她将身上费尽心思贴了的金箔和首饰一点点摘下来扔在地上,生气之余,脑子却在飞快转动,知道今天与赛里斯人的会面,是自己搞砸了。

    那任将军丝毫没有先前相互遣使送礼物时的和善,而是极其强势,一进城就派人控制了城防和粮仓、工坊,要求工匠制作符合赛里斯人弩机长度的箭矢。

    这都是她本想摆在谈判桌上的筹码,却被任弘先一步拿去,如今女王身边就只剩下一群侍奉阿匹斯圣牛的祭司了,他们有什么用?

    而在谈到未来的计划上,赛里斯人也是模棱两可,这让克里奥佩特拉十分心惊。

    克里奥佩特拉反复强调自己是上下埃及之主、法老,却越发显得苍白无力。

    而任弘总是笑而不言,仿佛在说:“谁控制了上下埃及,谁才是法老,现在的你,连孟斐斯的主人都不是了。”

    最后,女王在对方那神秘莫测的微笑中越发心虚,狼狈地败下阵来。

    骚狐狸还是不敌老狐狸啊。

    仔细一想后,女王知道自己输在什么地方了,不止是失衡的实力,还有情报。

    对方很清楚她想要什么——借助塞里人的力量,杀向亚历山大城,将托勒密十三世踢下王位,夺回权力。

    可她却对任将军的目的一无所知。

    “那位任将军莫非是想做第二个亚历山大大帝?征服上下埃及,就靠几千人?”

    克里奥佩特拉想不明白,于是女王招来与赛里斯人一起行军穿越东部沙漠的艾雅,问起她是否打探到赛里斯人的目的。

    艾雅则说起任将军让吴在汉问她的一件事。

    “吴使者问我族裔,我说是希腊与埃及人混血。”

    “吴使者就说,埃及不应该是希腊人的埃及,而应是埃及人的埃及。”

    这或许也是任弘的意思,克里奥佩特拉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托勒密王朝刚建立时确实很得人心,但那是和残暴统治当地的波斯人相比较。

    三百年过去了,希腊人和埃及人的矛盾与日俱增,尤其是孟斐斯、底比斯等地,反抗不断。希腊人的文化根本没有影响到这,埃及人却饱受重税,多有怨言,已经出现过很多次,道路旁的托勒密王雕像被人打碎摧毁的事了。

    赛里斯人用几千兵征服埃及是很难的,即便有后续的援军,战争也将持续很多年。可如果任将军打着“埃及人的埃及”的名义,效仿亚历山大当年的作为,扶持祭司阶层的话,恐怕就会聚集一大股力量。

    如此一来,女王唯一拉拢在身边的祭祀阶层,也会迅速抛弃她。

    女王有些困扰,抱着膝盖想了很久,忽然笑了起来。

    “艾雅,你说,任将军的目的,有没有可能是我?”

    艾雅摇了摇头:“在港口时,赛里斯的官员和士兵都曾索要过女人。“

    “唯独任将军没有。”

    “这就更好了。”

    克里奥佩特拉眼波流转,轻轻抚摸自己纤细的胳膊:“就只从他在港口时算起,到抵达孟斐斯,至少半个多月,身边都没有女人。”

    “而据我所知,五天,最多忍受五天,男人就一定会渴望女人!除非他是……”

    别问她是怎么知道的。

    克里奥佩特拉露出了笑:“没有结婚的人誓言要娶妻子,而结过婚的人则骑马回家,迫不及待找妻子寻欢去了。”

    这是色诺芬描绘观众在私宅宴请中观看**表演后的反应,类似的活动,亚历山大里亚可不少呢。

    “而任将军身边,现在可没有妻子。”

    克里奥佩特拉有了主意,既然打扮成高贵的女神不被他放在眼里,那么……

    就换一招!

    “任将军来埃及的目的,最开始可能不是为了我。”

    “但今晚,却不一定!”

    克里奥佩特拉恢复了自信,她很清楚自己的优势,相较于弟弟的优势。她闻了闻自己的头发,开始宽衣解带,看来,在出门沾染了孟斐斯的灰尘的臭气后,她又需要沐浴一次了。

    “艾雅。”

    女王在褪下丝绸袍踏入浴池时回头喊了女侍卫:“准备一张厚毯子!”

    ……

    而住在行宫隔壁,卫士围得里三圈外三圈的花园内,刚与校尉们开完会的任将军,就得到了亲卫长的禀报。

    “骠骑将军,那女王派仆从来了。”

    “来做什么?”任弘蹲在地上晃着根狗尾巴草,又想逗猫,漫不经心地问。

    “说是夜晚天冷,特派人给将军送条毯子!”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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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阙介绍:
蓦然回首千年,汉家宫阙依旧!时值汉昭帝元凤三年,朝中权臣当道,外有匈奴未灭,丝路不绝如缕……卫霍虽没,但汉家儿郎的开拓精神,却永不止息,新的英雄,正呼之欲出!敦煌戈壁,名为悬泉置的驿站里,微末小吏任弘投笔怒喝曰:“大丈夫无它志略,犹当效张骞、傅介子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砚间乎?”书友群:567351610.汉阙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汉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汉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