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汉阙TXT下载汉阙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汉阙全文阅读

作者:七月新番     汉阙txt下载     汉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491章 铁在烧

    驼城东侧,直面匈奴人进攻的位置,北庭都护奚充国奉傅介子之命,与西域副都护郑吉一起,负责整个东侧的防御,长达一汉里(四百多米)阵线上,只有区区两余汉卒,前行持戟盾,后行持弓弩。

    汉兵身后是弃马入驼城的小月氏义从兵,一半人布于其他方向,一半约两千五百人则由其王狼何带领,也听奚充国号令。

    语言不通,旗鼓不明,小月氏怎么号令?奚充国在北庭多年,多次带着义从骑作战,最后总结下来,最好的办法就是……任他们自由发挥。

    今夜匈奴人在围城苦耗多时候发动总攻,黑压压的人众从夜幕中压了过来。虽然小月氏人好吹牛,认为自己才是真正的月氏,收复了蒲类海的古月氏王庭,不惧匈奴。但当成千上万匈奴人踩着杂乱的脚步杀来时,置身战场上的喊杀金鼓声中,他们心中的恐惧仍爆发了出来。

    前头只有三排汉卒,以及矮矮的驼城,许多人持弓的手都在抖,也不管匈奴人还有多远,只下意识地高高举起角弓,随着首领嘴里垂着的羌笛,朝夜幕中满弦而射。准头不重要,重要的是飞出的箭矢能带走些许恐惧,似乎只要这样,就能阻止匈奴人的脚步。

    但对方的箭幕显然比他们更密集,这边两千多支箭才出去,对面上万枚矢便如冰雹般洒落下来,将甲薄的小月氏人钉死不少,嚎叫声在汉卒身后响起,让不少人面色苍白,只在头顶吴魁大盾保护下,继续端着弩,眼睛死死盯着数十步外的火堆。

    “虏众未入火光之内,谁都不许发弩!”

    奚充国已经不知是第几次让人将这命令传下去了,与匈奴交战多年,他对敌人颇为了解,匈奴也有被铁甲者,部分是匈奴人自己锻铁打造,虽不如汉甲,但好歹是铁家伙。另一部分是从运输大队长李广利处缴获的,每次大战,都能看到一些披挂汉式铁扎甲的胡虏顶着箭矢为前锋。

    今夜亦然,奚充国料定,匈奴碍于驼城不敢用骑兵冲入,只能步战,前驱者定是穿重甲持长刀者,他们能顶着月氏人稀薄的箭幕前进,甚至可在五十步外挨臂张弩一矢而仍能前行。

    弓箭上弦快,百步之内,临敌也不过三到四发,较慢的弩能射出两次就不错了,与其将汉军的杀手锏浪费,不如等待,等待敌军靠近时再一波带走!

    用前都护任弘的话说,这叫“将敌人放近了打”。

    匈奴人的奔跑的身影已进入汉军所设火堆光芒内,果然身披甲胄,即便没有铁甲也蒙数层皮甲护体,一只手举着小盾防头顶的箭,一手持直刀与矛鋋,乱糟糟地朝驼城冲刺。靠前的一排,甚至还举着临时制作的大木板,那些因顶不住压力而射出的弩矢钉到上面,因距离尚远力道小,伤不到背后的胡虏。

    眼看匈奴人越来越近,一名屯长忍不住了,回头呼道:“都护,五十步了,动手吧!”

    奚充国却手持鼓椎一言不发,他目光只盯着越过火堆的匈奴人,倒是统领矛兵的郑吉明白老友心思,立刻斩了那不听号令的屯长,喝道:“吾曹性命,在一矢耳,岂能虚发!等都护鼓声再放盾发弩!”

    四十步、三十步,直到匈奴人踏入二十步内,瞬息便至,端弩的汉卒紧咬着唇手都开始抖,几乎要撑不住这压力时,奚充国才猛地一击鼓。听到鼓点,曲长屯长挥动旗帜,前方盾牌忽然让开,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弩手们扣动悬刀,千弩齐发,绷绷绷绷,无数支锋利无比的弩矢破空而出。

    在如此近的距离,以灌钢法打制的菱形钢簇威力惊人,准头也高。一阵噗噗噗噗的脆响,匈奴举着挡箭的横板被射得破破烂烂。其后的匈奴人或承受不住这巨大的打击而倒下,或被破木而入的飞矢射中。

    至于那些直与弩矢接触的胡虏,尽管身披铁甲,甲内还有一层以各种途径从汉地弄来的丝绸或毡衣,却仍被尖锐的钢簇钉入身体,只感受到撕心裂肺的疼痛,捂着伤口在地上痛苦地嚎叫。

    战线上起码三四百匈奴人应弦而倒,不少人当场死去,这一轮齐射杀伤率达到三分之一,着实惊人。部分敌军则吓的忽喇喇向后散开,稍稍退后。

    换了往日,这样的伤亡已足以让匈奴人退却了,可今晚他们多了几分悍不畏死,好似无穷无尽的浪涛,前排方倒,后排又至。

    手速快的弩手还想赶在胡虏进入十步前再放一矢,却被屯长连骂带拽地撵走,在盾阵才刚补上时,甲士们就感受到了巨力来袭。

    是匈奴人手中的矛鋋,他们也忍到临敌十步之内才猛地抛出,大多数砸到了盾阵上弹飞,或深深扎进盾上,也有力大抛得远的,将几名倒霉的弩手直接戳死!

    在又一阵箭雨掩护下,匈奴人已嚎叫着抵达驼城前,跑在最前方的勇士辫发飞扬,正想一脚踩在骆驼尸体上就要从盾阵上跳过去,却随着又一声鼓响,盾后齐齐戳出了一排长矛,将先登的胡虏直接戳死。

    “举矛!”

    汉军之制,身材长大者使弓弩,短者用矛戟,矮个的郑吉就站在矛阵中,方才缩在盾后,看高个的弩兵袍泽大显神威的矛兵,此刻凝聚成了钢铁丛林一般的坚阵,无数把矛从大阵前排伸出,送妄图越过雷池的胡虏去见他们的祁连神。

    也有一二运气好的匈奴人躲过了密集的矛阵,跳下驼城,但还不等起身,头顶就挨了刀盾兵环首刀欢迎,鲜血淋漓倒在阵中,弩兵们也再度上弦,抽空就到前方举弩一射,匈奴人前赴后继,他们根本不需要瞄准。

    驼城一线如同绞肉机,匈奴人不断倒下。

    汉军仗着甲厚伤亡不大,身后的小月氏人就惨了,他们无大盾保护,更没铁甲蔽体,随着前方短兵相接,匈奴人的弓手也进入了驼城前五十步内,箭矢倒插在地上,不断开弓抛射为前锋做掩护。

    因怕射到自己人,匈奴射程放远了些,正好落在小月氏人头顶,依靠箭幕压制,交战才两刻,前方汉军仍能阻胡虏于驼城之外时,小月氏已士气大跌,不顾狼何的命令,开始各自找掩体,不敢再与匈奴人对射了。

    匈奴人无法击破汉军阵地,伤亡人数一点点增加,汉军因为人数较少阵线单薄,也无法击退匈奴,驼城东侧陷入了僵局。

    西、南、北三侧也同时遭到了进攻,匈奴人发了狠,动用人数是汉军、小月氏五倍以上,驼城四面皆在苦战,而战至一个时时,汉军、匈奴皆疲敝,匈奴死伤数千,尸体已堆得与驼身齐高,让后来人能直接踩着他们与汉军交战。

    就在这时,一阵号角鸣响声却从攻击不算猛烈的驼城西侧响起!

    紧接着马蹄践踏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奚充国忍不住回首望去,看见在黎明曙光下,无数顶如野兽利齿的尖盔在黑暗中起伏波动,汇成了一股洪流,猛地向队形有些散乱,已经疲敝到提不起刀的驼城西侧汉军扑去!奚充国的瞳孔微微缩紧,心跳猛然加!

    “不好!”

    这支人数五千以上的骑兵一直借着夜色在战场西侧等待,就等汉军疲敝时发动进攻。其他三面自保尚艰难,驰援是来不及了,马蹄践踏着地面,发出了隆隆的轰响,好似山洪暴发。

    匈奴人的骑兵践踏着胡虏尸体铺就的道路,直直越过驼尸杀入阵中,匈奴人善骑射而短于突触,今夜尽管是豁出去了,却仍不敌汉军矛阵,大多数人送了人头,在汉卒戈矛攒刺中人仰马翻。

    但驼城西侧阵列遭此重击,有些散乱,仍有千余骑破开阵列缝隙,依靠速度朝后方的小月氏人冲去!

    西侧的小月氏也不过千余人,可没有汉军那死战到底的决心,下意识地往两侧让开。这导致千余骑匈奴人长驱而入,直扑驼城中央小丘上的傅介子大旗!

    从交战伊始,作为指挥官,傅介子那缓慢却有力的鼓声就没停下来过,好在左右亦有数百亲卫守护,且在小丘下挖了沟壑,堆了车、木等物,好似驼城的内城,高于地面丈余,匈奴人可冲不上去。

    但距离已经够了,这支敢死的匈奴骑兵冲到小丘脚下,也不顾傅介子的亲卫列阵护卫,不顾各路皆有汉军来援。只驻开弓而射,而被单于集中使用的射雕者十余人,更是在人群中缓缓挽弓,瞄准百步外大旗下击鼓之人,猛地射去!

    一时间箭如飞蝗,嗖嗖声不断响起,尽管亲卫们或举盾或以身体为傅介子挡箭,但傅介子的鼓声,却戛然而止了!

    ……

    “傅介子已死!”

    那沉闷如汉军心跳的鼓点一停,一直在鹰羽白纛下督战的虚闾权渠单于大喜,以为射雕者们已立大功,立刻挥动旗帜,让各路加紧进攻,乘着汉军主将息鼓之际,大声呼喊这个消息,再在汉军失神丧气之际,一口气拿下已杀伤六七千匈奴人的驼城。

    但还不等大单于高兴片刻,鼓声再起!

    迎着东方初升的太阳,驼城中央小丘上,一位身披明光铠,在朝阳照耀下反射光芒的将军赫然站立。

    远处,虚闾权渠单于的眼睛都被这反光刺痛了,下意识举手遮挡,心惊不已。

    是大司农送到西域的明光铠救了他。

    傅介子无视了零星的箭矢,任由它们打在亲卫的盾牌上,钉在甲胄鳞片里,只一下接一下挥动战鼓,力道竟不弱于先前!

    而亲卫们一边奋力与冲入驼城的匈奴人死战,一边齐声大呼:“燕然将军在此!”

    声音传到驼城四周,本来气势稍稍一弱,被数量庞大的匈奴人挤退数步的汉军各部听到鼓点和呼喊后,复打起精神来,咬着牙持刀矛继续拼杀,想要将匈奴人赶出驼城去。

    而随着傅介子身畔的一面令旗缓缓摇动,方才死死护卫在傅介子身旁的那支队伍,也开始朝小丘下正在混战的匈奴人走去,他们人数约百余,身披毡衣而立,眼下却猛地一扯,露出了璀璨的甲衣来!

    如血一般的朝阳洒在战士甲衣上,仿佛铁块在烧,滚烫得让人望而生畏。

    这却是傅介子把军中数十副明光铠集中使用,加上两百铁扎甲,组成了一支披甲率百分之百的队伍,选最悍不畏死,武艺出众的轻侠死士披挂,由孙千万、郭翁中带领,作为预备队。

    天色大明之际,匈奴人的攻势三而竭,开始呈现颓势,而汉军也到了极限,是时候出动了。

    孙千万持着环首刀,盾牌搁在脚边,他在小丘下守了一晚上,方才还挡下了两支射雕者瞄准傅介子,角度刁钻的箭,如今傅介子已抛出了最后的王牌,令孙千万带这支“铁人军”投入战场。

    老孙拔刃,两百多把以灌钢法锻造的环首刀也齐齐出鞘,被士卒们竖在面前,反射阳光,这是短兵混战的利器。身被重铠的昔日三辅轻侠,如同一座移动的铁山,朝小丘下那千余冲入驼城,欲对傅介子斩首行动的匈奴人走去。

    他们要从这里,开始绝境反击,从而赢得这场攻守战。

    铁人们齐齐迈脚,步履沉重有力,随着孙千万喝令,猛地用兵器一敲盾牌,声音震得耳膜都快裂开,仿佛进攻的号角,而后便喊出了任弘任安西都护时,给这支“偏师”取的旧称,名副其实!

    “安西铁军,天下无敌!”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492章 汉家多英杰

    太阳已升至一竿,侥幸逃过兵卒马蹄践踏的草叶上挂着昨夜的露珠,还有一滴黑红色的血,在晨风吹拂下垂垂欲滴。

    天色大亮后,站在东南一座小山包上的虚闾权渠单于得以看清整个战局。

    虚闾权渠单于长为左贤王,跟西域汉军交手不多,只见右贤王屡战屡败,和郅支一样,以为是右部兵弱。

    但今日才知:“不怪右部太无能,奈何汉人有铁军。”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驼城内,原本四面以六七万人围攻之下,虽然匈奴伤亡惨重,但对方阵内的小月氏在箭幕打击下也丧胆失去了战力,只剩下不到四千汉卒还在硬撑。

    大单于备在西面的五千骑猛击驼城,虽然多被汉军矛阵阻拦,但也有千余骑冲至驼城中央,欲斩傅介子以赢得此战,但十几名射雕者射去的箭竟没伤到傅介子。那鼓点依然没完没了,汉军一支全员披甲的预备队也被投入战场,渐渐扭转颓势。

    先遭殃的是冲到傅介子大旗百步内的千余匈奴,马速已停,他们还想下马步行击破汉军最后一道防线完成大单于的任务,不想竟一头撞上了手持刀盾的铁甲兵们。

    虽然匈奴人多,却在交锋时被摧枯拉朽。汉人手中环刀比过去更加锐利,匈奴人的皮甲如同布般柔弱,能透三层甲伤到皮肉,手里的直刃刀甚至在金铁相交后差点被砍断,吓得匈奴人匆匆后撤试图远射。

    但这群汉兵的甲又比过去更结实,十余名射雕者在二十步内开弓如满月,箭似流星般飞出,一般的铁札甲也得射穿个孔。但这能反射阳光的新式铠甲硬度超过想象,就比方伤了腿后一瘸一拐的郭翁中,他胸前的圆护竟能硬抗数箭,箭簇只嵌入一半就停了下来。

    不过一刻功夫,在傅介子缓慢的鼓点声中,冲入驼城的千余骑就被铁人军反包围,混战中,十余名射雕者出又出不去,进又进不得,就这样憋屈地被斩于马下。

    孙千万在割断最后一个射雕者喉咙后,根本不停,举起环刀,指着汉兵正在苦战的驼城西侧。

    “再战!”

    这便是作为休息了一夜的生力军,孙千万带着这二百余人憋足了劲一往无前,这便是虚闾权渠单于看到的那一幕了,两百多铁人顶着匈奴人的攒射绕了一个小圈,从侧面撞在正欲挤入驼城的匈奴人侧翼,胡虏方才见识到了这支兵的威猛,遇到他们冲来都纷纷跑开躲闪,惟恐为其所伤,纷纷言。

    “此是铁猛兽也,不可敌!”

    铁甲军真如浑身覆盖镔铁的穿山甲,在驼城内翻滚甩动尾巴扬起尘埃,他们从西边开始,顺时针杀遍整个驼城内圈。

    随着汇入这支生力军的甲士越来越多,每到一处都能将改变胜负天平,本就在坚阵阻挠下士气衰竭的匈奴人承受不住冲击,纷纷退散溃败,能在攻城步战中坚持一昼夜,这已是游牧的极限了。

    太阳升至中天时,虚闾权渠单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最后一支匈奴人被赶出了驼城,在汉军的欢呼声中缓缓退回到一里开外。

    整个燕然山隘口开满了鲜血的花儿,到处都是以各式姿态倒伏的尸骸,清点人数后,这一夜鏖战,匈奴死伤**千人。

    虚闾权渠单于不甘心,让损失惨重的部落休憩,另调昨夜没参加进攻的万骑长再战,但汉军已迅速重整旗鼓,搬运匈奴人尸体为墙垛,傅介子那已敲了一宿的鼓仍未停,经历一次成功的防守后,汉军士气高昂不落,一次次击退了匈奴人的进攻。

    反观匈奴这边,本是决死一战,却被汉军打得没了脾气,先前还拍着胸脯说要为大单于死战的万骑长诸王们面面相觑,觉得要攻下这该死的驼城,损失是不是太大了?

    到了下午时分,已四次攻入驼城又四次为汉军击退后,虚闾权渠单于只能叫停了攻势,连他也没了拿下驼城的信心。

    除了向西驱赶乌孙人的郅支等人外,其余诸王万骑长都有些缄默,各部都有损失,有人杀红了眼,提议继续打:“单于自将数万骑击汉数千人不能灭,后无以复使边臣,令汉益轻匈奴。”

    但现在匈奴哪里还有什么“边城”,比起荣誉,更紧要的是保住部众,有人嘟囔道:“若是死一半人能拿下驼城也不错,怕就怕再攻数日依然没个结果。”

    这是大单于受阻于驼城的第三天,布在东边两百里外的斥候已发现了零星的汉军游骑,这意味着再过两三日,中路、东路汉军大队人马必至!不能再干耗下去了,否则匈奴将面临两面夹击的窘境。

    但只要驼城在一天,军队能过,辎重牲畜却不好过,牛羊易受惊,入谷时队伍长达数十里,即便贴着隘口左右过,也在汉军大黄弩射程之内,以这支汉军的实力,拼死阻拦的话,匈奴必乱。

    最好的办法,便是早早带着部众,沿燕然山北麓向西北方走,在击走乌孙后,驼城内的汉军是无法衔尾而击的,那条路安全的。

    正好,那也是虚闾权渠单于决定去的方向。右贤王降汉后,右地南部不再安全,只能去燕然山以北,后世称之为“唐努乌梁海”的地区,背靠坚昆,东接丁零,过完冬再做打算。

    众人都劝大单于带着精锐过隘口,直接去与郅支汇合,却为虚闾权渠单于拒绝。

    “撑犁孤涂单于不会抛弃子民。”

    虚闾权渠单于处事刚直,连对阏氏的爱憎都明明白白显露出来,他现在还心存侥幸,希望能带着只属于自己的帐落全须全尾地撤离燕然山,再说了,麾下尚有九万余骑,加上郅支带走的五万骑,汉军若真敢派小部队追他,大可一口吃下。

    计划已定,傍晚时分,匈奴又装模作样地攻了两阵,让汉军不得休憩,虚闾权渠单于却在悄悄组织夜遁,匈奴人陆续撤出隘口,一部分向西去通知郅支,到燕然山在北方的尽头处汇合,九万骑则抛弃了满地尸骸与重伤不能行的人,颓然离开,相较于初来时,士气已一落千丈。这场鏖战他们一无所获,不过是再度成就了西域汉军不可战胜的威名。

    离去前,虚闾权渠单于只回首看向点燃篝火严防死守的驼城,手放到胸前微微垂首,对顶住十倍敌人进攻的傅将军充满敬佩。

    只可惜,昨夜射雕者的箭没中,那些箭,是匈奴巫祝作法诅咒过的。

    从楼兰之役至今十二年了,只要傅介子和任弘在的地方,铁门、赤谷、北庭、驼城,匈奴人未尝一胜,义阳侯与西安侯,这两位都护,堪称汉朝的安西双壁。

    虚闾权渠单于满是嫉妒,他现在知道,祖父为何对卫律、李陵那么珍爱了:“中国果多英杰,谁说卫青霍去病后大汉名将已尽?”

    ……

    昨日匈奴发动了五次进攻,入夜后又有两次佯攻,汉军连撒尿拉屎的时间都没有,郑吉的下面就湿漉漉的,却一刻不敢离开岗位,他们减员已十分严重,能战者不过两三千,个个都红着眼盯着外头。

    直到黎明时分时,汉军岗哨发现匈奴人已没了踪迹,只剩下满地马蹄印向西北方离去,但甲胄仍不能解,弓刀不能弛。谁知匈奴是不是去而复返?最后是小月氏骑乘为数不多的马去隘口外查探一番后,才确定匈奴人当真撤了。

    “吾等赢了?还以为要撑到西安侯至。”

    郭翁中这才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汉军伤亡不小,与匈奴人的拉锯中战死千余,剩下的几乎人人带伤,好在铁甲队无视一般损失不大,多是累瘫的。郭翁中的盾已残破,钢刀也折了,不少铁甲片在战斗中被击落,原本光耀的铠甲好似一条生病落鳞的鱼,再沾上厚厚的匈奴血,别提多可怖了。

    士卒们如释重负,竟连举弩持矛的力气都没了,或倚着矛,或靠着已经开始发臭的骆驼尸体,一闭眼就睡了过去,梦里它们好似变成了柔软的毡榻。

    唯一还精神的就是孙千万,他解开了重达数十汉斤的明光铠,一身轻地在驼城内外嚷嚷着让士卒们帮他砍首级,入伍这么多年,积功至今,他改名只差百来万钱了,二十颗脑袋就够!

    “这次要改什么名?”

    奚充国挣扎着起身,唤孙千万去向傅介子禀报,路上不由打趣。

    孙千万还没想过这件事,愣了一下到:“千万后是什么?”

    “我也不知……万万?”

    奚充国摇了摇头,很少用到那么大的数字,他也说不准:“见了傅公后再问罢。”

    傅介子的鼓声,直到今天早晨才停,算起来,他已经断断续续敲了两天两夜,虽然大多数时候让亲卫代劳,但傅介子本人始终站在大旗下,让他那一身耀眼鳞光叫众将士一眼就能看到。

    回想起来真是让人后怕,汉军也到了极限,若今日匈奴人还能顶着伤亡数千的代价猛攻三四次,驼城必破,五千貂裘,恐将丧于胡尘。

    等奚充国、孙千万和郑吉抵达小丘之下时,却见傅介子仍在大旗下,倚靠在鼓架旁,披着那身明光铠,傅介子的亲卫成了预备队,相继被他打发到了驼城各处救急,身边反而没几人守着。

    “君侯?”

    孙千万过去轻声唤着义阳侯,但傅介子却没任何回应,闭着眼似是睡着了,三人连喊了几声,傅介子才艰难睁开眼。

    他脸色很差,前夜匈奴奔袭,射雕者的箭虽大多被明光铠挡下,但还是有两支射伤了傅介子,一支中了肋部甲缝,另一支则中了甲薄的左后肩处,傅介子折断箭矢坚持不退,笑着道他反正不用左手,胡虏射错了地方。后来也只随便包扎了下说不碍事,把医者统统派到了前线救援伤患。

    在听闻匈奴退走的消息,傅介子喉咙微微动了动,只感觉左后肩已经疼到失去了知觉,右手也彻底脱力,仿佛一阵风吹来就要倒,话也说不出来,只示意亲卫帮他解甲,仗打完,他也得歇歇了,只笑得如释重负。

    傅介子由亲卫搀扶离开了站了两天的位置,三人作揖,这才瞪大了眼睛看地上,惊呼道:

    “将军!”

    傅介子没有回头,而三人目光汇聚之处,傅介子走过的每一步脚印,都沾着黑红色的血!

    ……

    ps:第三章在0点前。

第493章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任弘是两日后才抵达燕然山隘口的,幽并之卒六万人,多为骑士或骑马的冀州步卒,一人两马,四天行了八百里,这已是极限,不少马匹已经暴卒。他本以为,自己是赶得及的,直到斥候回报,匈奴单于两日前,已带着大军和帐落向北走。

    “匈奴退却,这说明傅公与将士们守住了隘口!”

    任弘大喜,令大军在去往北方的道路扎营休整,他则带着傅敞等人轻骑西驰,离燕然山口还很远,就闻到了被风吹来的恶臭。

    光秃秃只有些许灌木的隘口到处是尸骸,马匹的、骆驼的,还有人的,身穿毡衣的匈奴人都成了无头鬼,头颅被汉军砍下筑成了京观摆在地上,好似一场给燕然山的血祭,真是亮丽的风景线。

    汉军和小月氏的战死者则被收敛起来,天气微凉,但尸体还是散发了臭味,小月氏王不打算带族人回去,正按照在河湟接受的羌人习俗,从山上伐来草木,将折损过半的族人放在上面烧掉,浓烟扬起,见到任弘后狼何还不忘邀功。

    而汉人讲究狐死必首丘,士卒们被摆放在地上,抓紧修补车乘,不管是载是抬,都想将他们带回汉地去,任弘骑行而过时,尸骸数量约一千五百,从普通卒伍、什长、屯长、队率、曲长,什么级衔都有。

    “西安侯。”

    汉军的校尉们拜在任弘面前,他看到孙十万眼角有个大伤口,已经肿了起来,铁甲只不覆面孔,故为匈奴矛所伤。而奚充国一只耳朵直接被削掉,大概是鏖战中太过剧烈失去了胄,太阳穴处还有一道可怕的划痕,刮掉了他鬓角的头发。郑吉也很惨,被一支箭射穿了小腿,眼睛还红红的。

    生还的三千余汉家士卒,无一不带伤。

    任弘连忙扶起了他们,询问了一番战况和损失后,让三人带自己去见傅介子。

    三人面面相觑,郑吉别过脸去擦泪,孙千万垂着头不敢看任弘,奚充国则叹了口气,朝任弘与傅敞再揖,带他进了撑起凉棚的大帐。

    从悬泉置的初识,到同赴楼兰斩安归,给任弘找了护送乌孙公主归长安的差事,傅介子可谓是任弘命里的贵人。

    铁门关之役,任弘等来了傅介子的援助,而多年后赤谷城一役,则是傅介子等到了任弘的千里驰援。他们是举主被举人,也是袍泽战友,感情更如兄弟父子,若知对方有难,根本不会有任何迟疑,哪怕孤身也要前往。

    而每一次,任弘都赶得及。

    但这回,他心里不祥的感觉越发浓烈,但还是希望,会像赤谷城那战时一样,傅介子只是负了伤,看到他后骂几句。然后便不把万户侯当侯,还是和以前那样,指使任弘亲自下厨炒个菜,入夜后就在沙场上对坐痛饮。

    可等任弘步入帐中,见到的却只有一具临时打制的棺椁静静摆在里面。

    他有些难以置信,呆呆站在了原地,身旁的傅敞已哭出了声,几步上前扑在棺椁前痛苦不已。郑吉等人昨夜已经伤心过一次,此刻都有些担心地看着任弘。

    任弘却没有像傅敞一般失态,只是迈着沉重的脚步,默默走过去,伸手抚着棺椁,泪水大滴大滴地落在上面,留下了斑驳印记。

    不知是不是错觉啊,任弘仿佛还能听到傅介子摸着胡须,戏谑的笑:

    “道远。”

    “你也不是每次,都赶得及啊!”

    ……

    傅介子在那一战后撑了两天,今日凌晨才咽气,致命原因究竟是失血、伤口感染还是力竭,亦或是三者皆有?不论如何,主将殒没于战场,属下要负很大的责任,三校尉和亲卫们都朝任弘下拜请死。

    任弘却什么都没说,在见到傅介子的棺椁后,他便陷入了缄默一言不发,只跪坐在帐内,看着士卒们将棺椁推开,让他瞻仰义阳侯遗容。

    傅介子遗骸已经清理过,身上的血迹被擦拭干净,穿着任弘亲赠的那副明光铠,当初此物刚一制出,便先按照傅介子身材打制了一套,任弘亲送上门时,还笑话傅介子回朝享了七年清福,教子怡孙数载后髀肉复生,过去矫健的身材渐渐浑圆,肚子都鼓了出来,做甲胄有点废料。

    “还不是常去汝家赴宴菜太好。”

    傅介子只骂他:“等你年过五旬,亦会如此,倒时你家的两匹瘦马就驮不动道远了。”

    说是这么说,但这甲制作时却用上了最好的料,厚重的钢制圆护在不影响防御的情况下,制作成了黄金日芒,一千多枚鱼鳞片则涂了红色的漆,它为傅介子挡下了射雕者十多箭,只有两箭造成了皮肉伤。

    而铁胄之下,傅介子的遗容神情轻松,嘴角甚至在微微上扬,丝毫看不出死前的痛苦,只是那双眼睛再也睁不开了。傅介子的丹凤目是其灵魂所系,他喜欢在玉门关上眺望绝域,希望将大汉的关阙修到远方,也喜欢审视他一手带出来的后辈们,当这双眼睛凝视敌人时,足以让人胆战心惊。

    还有那双曾亲斩楼兰王的强壮手臂,正合在胸前,据说傅介子单臂击鼓两日不绝其音,那柄十多年来还没换过的三尺剑捧在手中。

    “西安侯,这是傅公甲中的信,陷入重围次日写了一半,还没写完便与胡虏战。”

    任弘接过沾满血迹的帛书,确实是傅介子亲笔所书。

    “吾年十四时,好学书,一日尝弃觚而叹曰:‘大丈夫当立功绝域,何能坐事散儒?’后卒斩匈奴使者,还拜中郎,复斩楼兰王首,封义阳侯,除为都护守西域三载,归朝为后将军,子孙皆蒙荫为郎,家累千金,富贵安居,无他求也。”

    “唯在长安多日,如骏马养于厩中,腹肥体圆,岁愈衰而发白齿摇。余昔日为骑马监,迎汗血马,曾闻楚庄王有所爱马,衣以文绣,置之华屋之下,席以露床,啖以枣脯。马病肥死,使群臣丧之,以棺椁大夫礼葬之。然千里马必不愿死槽枥间,吾亦不愿卧床上死儿女子手中,愿战死于边野,戎车载尸还葬六郡耳。”

    “陛下不弃介子庸将,任为燕然将军,雄兵五万东指,使赴右地,然今夜为虏十余万骑所困,介子死不足惜,唯望士卒全甲而归……”

    后面是他在战后,口述的短短几句话,大概是已经说不出太多话了,而且有些杂乱。

    他说自己丧生是在战后,非校尉亲卫之罪也,望朝廷录其功而勿责。

    他说自己不愿意葬在平陵杜陵,而愿归葬老家北地的萧关外。

    他还说,若有人来祭奠,那就给他带几只鸡,做熟的那种。

    “子孙谨记吾家教,勿失侯辱于祖先,吾子傅敞当兄事西安侯。介子自诩千里马,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道远当为万里马……”

    信止于此,读完最后三个字,任弘心里难受极了。

    这老傅,又是让儿子兄事西安侯,又是青出于蓝什么的,换了往常,任弘可要在心里抗议一番了。

    可今日,只要傅介子能重新睁开眼,别说儿子,让任弘做孙子都行啊!

    众人又开始垂泪哭泣,最能忍的奚充国也开始捶胸,他们都是跟了傅介子十多年的老兵,一手开创了西域北庭的局面,打赢了这场人数悬殊的鏖战,战斗胜利,以一当十,斩胡虏近万,足以夸功,傅介子却不在了。

    这真是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唯独任弘依然什么话都没说,只将信递给已经哭成泪人的傅敞,他则走出大帐,抬起头看着天空那支展翅翱翔的雄鹰,它飞得真高。

    傅介子薨逝的消息已传遍三军,众人都呆愣着不敢相信,良久后,外面响起了士卒的歌声。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

    “为我谓乌:且为客豪!”

    驼城中,隘口里,身上带伤的士卒们或立或卧,齐声而唱,为傅介子唱半首《战城南》。

    “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

    “水深激激,蒲苇冥冥;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

    “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

    傅介子是真正的枭骑,是纵横绝域的英雄。

    而他任弘,是苟且偷生的驽马么?还是要如傅介子希望的,做一匹“万里马”呢!

    任弘掉转头,进了营帐,径直走到傅介子棺椁前,下跪三稽首,磕得极重,砰砰有声。

    复又起身,不管额头破了皮,伸手取下傅介子捧在胸前的佩剑!握于手中,扫视营内众人道:

    “我将以义阳侯之剑,斩单于首级!”

    十二年来,不管在朝在野,傅介子与任弘总是并肩作战,相互扶持。

    这一次,任弘还是要傅介子陪着他,一起去打完这最后一仗!

    傅公啊,再将你的无畏与勇锐,借给我一次吧。

    言罢任弘带着郑吉、奚充国、孙千万和傅敞等人出了大帐,来到摆放汉家千余将士遗骸的驼城外,朝他们三作揖,复举剑对还活着的人高呼道:

    “任弘将用匈奴的灭亡,为傅公及战死燕然的汉家儿郎殉葬!”

    轻侠士卒们的情绪从哀伤变成愤怒,再从愤怒变成无畏,还能走的人都举着手里的刀和矛,希望能追随任弘,再战一场。

    愿将腰下剑,直为斩匈奴!

    任弘不打算带他们,六年在西域的苦戍,三天三夜的殊死鏖战,三辅轻侠们早就赎完了罪,现在不是他们欠大汉,而是大汉欠他们,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他们该回家了!

    但他会将傅介子的死讯和西路军的这股士气,带回自己麾下六万人中。

    将不可因怒兴兵。

    但你可曾听说,怒火可以燎原?

    傅敞等人擦干了眼泪跟上,他们随着任弘翻身上马,任将军举着傅介子的剑指向北方,只说了一个字。

    “追!”

    ……

    ps:第二章在晚上,嗯,今天应该能写完不咕。

第494章 洪流

    燕然山脉很长,在匈奴草原上绵延八百里,它在东南方的余脉叫“速邪乌燕然山”。

    往南不远便是大漠,而其西南方已能隐隐看到姑且水和浚稽山,乃是从匈奴腹地南返汉地的必经之路。遂成为汉匈战役频繁爆发的地点,这是历史上后汉勒石燕然的地方,亦是前汉李广利全军覆没之地。

    二十多年前的故战场是一片宽阔的草原,草木生长得较他处更旺,只在路过时不经意能看到,丛中埋着露出半截的白骨。

    赵充国与任弘在余吾水分别后一路抵达此处,路过故战场时还特地下来看了一眼。

    征和四年速邪乌燕然山之役,汉军七万骑覆没于此,赵充国的老上司李广利也投降了匈奴,幸亏他当时在长安做车骑将军长史。决战当夜,单于军于汉军前掘堑深数尺,并从其后急击之,现在仍能找到那条深深的沟壑。

    赵充国对李广利并无太大留念,只是想着当时军中还有他不少袍泽兄弟,或许便殒命于此。他的好友之一,乃是第二代煇渠侯,虽是匈奴人后裔,却忠于大汉,据说那一战,他怀疑李广利有异心,欲执之而被贰师所斩。

    还有许多赵充国仍念着名字的老战友,他们活过了天汉二年东天山之战,却死在了这儿,这滋养了草木的骨骇或许便是他们的,只可惜甲胄衣裳都被匈奴人陆续剥走了,血肉则便宜了野狼秃鹫,再无法辨认身份。赵充国让士卒扎营时拾取一些放到车上,等运回汉地后统一埋了。

    目睹这故战场的惨烈,赵充国不由想到西进燕然隘口的任弘,他们南下至此,也遇上了出居延塞千里,渡过大漠后继续向北寻找大军的河西斥候,这才得知了右贤王投降大汉,不出兵助单于,傅介子军也向东进发。

    “老夫果然还是错过了。”

    赵充国摸着怀中那枚赤仄钱嘿然,但也不由为任弘与傅介子担心,两人一前一后同时与单于军遭遇还好,若不幸各自为战,恐重蹈贰师深入邀功的覆辙。

    他手下的辛庆忌、苏通国前来请求北上合战,但赵充**的战马大多匀给任弘了,大多数人几乎变成了步兵,张彭祖等人希望南下休整补充,就算任弘败了,他们也能接应,现在是兄弟上山各自努力,何必再劳苦士卒去赴死?

    校尉们争论时,在故战场上行走的赵充国好似踢到了什么东西,发出金石之声,低下身子捡起时还折了腰,疼得老将军直咧嘴,这次出塞真将七十多岁的他折腾得够呛。

    一看手中,却是枚五铢钱,还是已经停止铸造的赤仄,赤铜为其郭,钱为绀色,大概是某个士兵的遗物,逃过了匈奴人的搜检,在战场荒草中一趟就是二十多年。

    赵充国将它收好:“二十年前士卒们没能回家。”

    “但这次,出塞三支大军,得全甲而还,就算战死,也得在胜利后载誉而归。”

    他召集校尉们,下令到:“诸校随我驻于姑且水、燕然山之间,等待西安侯与义阳侯南下。”

    又点了两个人的名:“新阳侯庆忌、西苑左校尉通国!”

    二人应诺而出,新阳侯辛庆忌负责率领凉州骑,其中不少人任弘的西凉军老部下,苏通国则将休屠骑,这是最能打也汉化程度最深的一支属国义从骑,从卫霍时代至今,屡立战功。

    这两人是最期盼去支援任弘的,辛庆忌勇将也,而苏通国少时在匈奴,熟悉环境。而现在,赵充国松开了他们脖子上的绳子,让两匹枭骑带着两万骑兵向北驰去。

    “去罢!别给老夫丢脸!”

    ……

    三日后,燕然山最北端,郅居水上游地区,绵长的河流在草原上九曲十八弯,来自单于庭的三万户帐落稀稀散散地在水边休憩。

    帐落在隘口滞留数日,在匈奴大军迟迟无法攻破驼城后,转而向北,大单于也没耐心让帐落聚集而行,而是让他们以部落为单位分散开来行动。于是十余万人,赶着上百万头牲畜,走得百余里内到处都是,不少部落违反了大单于的命令,停下不走甚至开始走回头路。

    弥兰陀的新主人,一位千骑长倒是忠于单于,始终带着他的小部落追随单于大部队,只是跋涉这么久后,随着马匹羸病,部众疲乏,渐渐掉了队,已经落到单于后数十里,只勉强走在断后的乌藉都尉万余骑之前。

    千骑长的鞭子抽得更响亮了,马匹多死,牛也在迁徙过程中受惊跑了不少,总不能用羊来拉扯吧,他勒令几个奴隶拽着车舆,却又舍不得扔上面不知道攒了几代人的各种物品,多是他祖父、父亲从月氏、西域、汉地抢来的器皿,单个很轻,但堆积在一起时,让弥兰陀感觉格外沉重,肩膀上勒出了深深的血痕,疼得钻心。

    好在入夜时分,同属一个主人的其他奴隶会来照料他,一个自称“汉人之后“的二十余岁男奴还会给他敷点嚼碎的草,说这是药。

    “单于这究竟是要带着部落去哪?”

    不止是奴隶惶恐,贵人们也很茫然,却又不敢停,听身后压阵的乌藉都尉手下说,汉军的斥候已追上了他们,有些零星交锋。

    这一天黎明时分,又赶了一天路,已经看到燕然山尽头后,千骑长终于好心让众人休憩一会,奴隶们正酣睡时,却听到喊声大作,弥兰陀他们在畜群旁起来一看,到处都是乱糟糟的帐落,嚷嚷说汉军来了!

    千骑长将妻儿抱到马上和几个兵卒果断撤离,将奴隶和牲畜统统扔下。

    而还不等奴隶们庆祝自由,却见后方马蹄阵阵,乌藉都尉的队伍狼狈地向北撤退,阵型散乱,不少人还带着伤,一边跑一边惊恐地回头看后方,显然是在与汉军前锋的交战时败下阵来。

    这下没有战斗力的斩落更乱了,人、马、牛、羊乱糟糟地到处跑,挤在一起。一个扎着辫的小女孩在原地哇哇哭着,差点被一个匈奴骑手撞倒踩死,还是弥兰陀救下了他。

    不知不觉,他身边已经聚了好几个孩子。

    待二三千骑跑过后,弥兰陀和被主人扔下的奴隶们茫然地起身,只瞧见南方隐隐有尘埃扬起,显然是大队人马在行进。

    有人想赶着畜群避祸,生怕为汉军所杀,在匈奴人篝火旁的故事里,汉军才是邪恶凶残的化身。倒是那个帮弥兰陀敷药的奴隶拉住了他们,自称他的父亲是二十多年前被匈奴俘虏的汉兵,教过他,若是遇见王师北来,只要这么做,就能告诉汉军,他是自己人。

    他在原地跪地,伸出双手,右掌覆于左掌上,比了个作揖的姿势,而让众人匍匐跪地,行稽首之礼。

    弥兰陀也抱着那三四个匈奴孩子跪倒在地,将头紧紧贴在草地上,感受着土地的震颤。

    这姿势,像极了佛本生故事中,佛祖见地上泥泞,不忍燃灯古佛赤脚走过,便解开自己的发髻,将头发铺在泥泞处,让佛踩在上面走过。

    但路过他们面前的,并非古佛,而是一骑骑汉军幽并骑士。

    一匹四足都穿着“铁靴子”的战马在这群跪地求饶的人面前停下脚步,足下蹄铁不耐烦地踢飞草皮,若被它踩上一脚,恐怕肺腑都要碎掉吧?

    大概注意到了那汉儿奴隶行作揖的汉礼,骑手用浓浓的并州方言问他身份,汉儿如实回答,还喊了几句苦待王师久矣之类的话,便被放过,让他们躲得远远的。

    众人往后走了数百步后,发现南方烟尘更浓,汉军前锋大部队抵达了,为了不被误杀,只能再度跪倒。

    与方才相似的铁蹄一一经过,越来越频繁,弥兰陀微微抬头瞄了一眼,看到了一双双踩在马镫上的鞋履,矫健的大腿往上是稳稳当当坐在高马鞍上的屁股,行进中一颠一颠。

    这或许就是汉军能在离开单于庭后长驱千余里,迅速追上单于大部队的原因?

    汉军前锋经过一刻后,大部队也抵达此地,弥兰陀的目光,被远处那面“任”字大旗吸引了。

    这熟悉的旗号,没错的,是他七年前在于阗国,随师父拜访安西都护任弘时所见。任弘信誓旦旦,说会送他到东方,弥兰陀也满心憧憬那个传说中的伟大国度,结果却是扔到了东北边的匈奴来,受尽了苦。

    早先弥兰陀还有些抱怨愤恨,现在却完全没了,甚至连任弘这么做的动机都不再好奇。

    他看着被自己护在左右的匈奴孩童,还有在忐忑中嘴里不断念着佛祖庇佑的匈奴奴隶,弥兰陀更加相信,这一切都是注定的,只是假任弘之手推了他一把。

    “这是我的业报,也是我的因果。”

    但他那充满悲悯的目光,还是随着任将军的旗帜而动,看着无边无际的汉军铁骑向北行进,反光的钢刀,玄色的铁甲,如同一条钢铁洪流,但流淌速度却越来越慢,最后停在了郅居水南。

    匈奴人的帐落或遭屠戮,或四散而逃,在他们如惊慌的羊群般散开后,匈奴大单于的鹰羽白纛,也出现在郅居水以北!

    ……

    “是任弘的旗号么?”

    得到乌藉都尉确定后,虚闾权渠单于不由苦笑。

    安西双壁,傅介子与任弘,都叫自己撞上了……不,是对方专程来撞他才对。

    尽管匈奴主力为畜群帐落拖累走得很慢,但汉军追击速度也太快了些,比他预料中起码早了两天,看来赶不及与儿子郅支汇合了。

    这时候将后背交给敌人是不明智的,虚闾权渠单于决定让八万余骑调头,在郅居水北列阵,他招来拖着自己金帐的车队,用六匹马或六头骡子所拉,单于的阏氏们一人一辆车,还装载着匈奴的传国宝物们。

    虚闾权渠让最爱的大阏氏——也就是呼韩邪之母帮自己戴上绿松石金鹰冠,将祖传的宝刀径路挂在鞶带上,又将两样东西交给了她。

    一个是镀金的人头碗,此乃老上单于所斩月氏王头颅所制饮器,地位堪比汉朝的传国玉玺,每一代单于继位都要用这玩意饮血酒。

    还有一样是与头盖骨碗配套使用的“金留犂”,是纯金的小匕首,用来挠酒。

    他想起了昨夜那个血淋淋的梦,今日汉军果然追至,觉得必须做最坏打算。

    虚闾权渠单于让大阏氏带着帐落,在她的父亲右大将护送下,与前任单于的夫人,颛渠阏氏等绕过燕然山最北端向西走,去和赶来的郅支汇合。

    高大的车轮缓缓移动,颛渠阏氏眼睛嫉妒地盯着大阏氏怀里抱着的月氏王头、金留犂,先单于时代,这些本是由她保管的,心里又开始想,如何才能夺下这些传国宝物,与她的情夫右贤王汇合?

    这时候,随着哒哒马蹄响动,虚闾权渠单于却又追了上来,他骑着一匹挂满金饰的白马,在大阏氏的车旁慢跑着,右臂伸出来拉住妻子的手,在她不舍的哭声中,大声道:

    “大阏氏,将这两样宝物交给呼屠吾斯。”

    “告诉他,若我死了。”

    夫妻俩的手松开了,单于落在了车后,声音也显得格外遥远。

    “他就是第十三代撑犁孤涂大单于!”

    ……

    ps:第三章在0点前。

第495章 旌旗十万斩阎罗

    弥兰陀抱着几个一路捡来的匈奴孩童,在被他传教后开始笃信佛法的奴隶们簇拥下往西走,那是燕然山的方向,地势越来越高,或能避开汉匈两军决战的平原地带。

    但他们不管如何走,似乎都躲不开战争的铁蹄,汉匈主力十余万骑虽在郅居水畔对峙,但左右数十里范围内,到处都是游骑斥候,警惕对方以奇兵侧翼绕后,于是这广阔的地带,就成了斥候角逐的疆场。

    经常在奴隶们走着走着时,忽然就有数十汉骑冲杀过来,吓得众人再度跪地,而后才发现目标不是他们,而是树林里隐藏的匈奴骑。经常有失去了主人的战马溜达到旁边,有人想去牵,却被弥兰陀阻止,步行奔逃,衣衫褴褛的他们不值得汉匈斥候浪费箭矢,但骑上马后就可能被误判为目标。

    在路上,弥兰陀救下了一个伤了腿靠在一棵树下的汉军斥候,为他包好了流血的伤口,又拖来树叶遮盖以免他为匈奴人所杀,但百步之后,弥兰陀又救了一个奄奄一息的匈奴人。

    他们走啊走,终于抵达燕然山脉附近,爬上一座小丘,回过头,一马平川的郅居水平原一览无遗,除了弯曲壮丽的河流外,还能瞧见汉匈两军对垒的大场面。

    这几乎是全骑兵的交战,匈奴七八骑,汉军除去掉队的人外四万余骑,毕竟五十里趋利者军半至,虽然说的是步兵,但放在骑兵上也就打个对折。

    双方十余万人将郅居水两岸铺开了将近二十汉里的阵线,匈奴仗着人数稍多,东方的右翼越过了河流,对汉军呈现半包围之势。

    多么壮丽的一幕啊,但在弥兰陀眼中,只看到了两头伤痕累累的疲倦的野兽趴在河流边怒视对方。

    经过两千里迁徙,还在燕然山隘口打了场败仗的匈奴士气低落,而离开燕然隘口后向北奔袭五百里的汉军士气虽高,却累得够呛,驮马已全累得趴下了,一路不舍得骑的战马也气喘吁吁,

    哪怕身上没一块好皮,哪怕累得站不起来,眼睛里却仍充满仇恨,谁也不愿向对方屈服,慢慢亮出獠牙,爪子已开始挥舞,试图各显神通分个高低。

    隆隆的鼓点,尖锐的号角与胡笳已响彻原野。

    “希望大汉能赢。”

    那个靠一手汉式作揖救了他们的汉儿奴隶开始向佛祖祈求,这样就能跟着大军,回父亲口中富足安乐的汉地了,弥兰陀却摇了摇头:“善男子不杀生,也不能祈求某一方杀生更多。”

    他悲悯地朝战阵合十,然后牵着匈孩童们,头也不回地朝山里走去,他无法像佛祖两次劝阻琉璃王不要进攻释迦族那样去劝任将军——更何况连佛祖最后也没成功,佛法虽强,却阻止不了人们相互痛恨怨怒的心,这都是前世的业报因果啊。

    弥兰陀能做的,只是带着无辜之人,远离这恐怖的地狱,和他与师傅在罽宾,在大夏,在身毒见到的所有战争一样。

    “这场战争,不会有赢家。”

    ……

    交战的双方主将都是俗人,满心都是胜负输赢。

    虚闾权渠单于看着大阏氏远去的车队,心道:“这一战,胡只能赢。”

    若是输了,就算他的儿子能接替单于之位,漠北可能再没匈奴王庭了。

    这也是且鞮侯单于、狐鹿姑单于被称之中兴二主,屡屡受到怀念,常被人同老上、军臣相媲美的原因:在那二十余年间,汉朝数次派遣大军远征漠北,但不管是在东天山还是余吾水、浚稽山、燕然山,匈奴哪怕顶着巨大的伤亡,也统统赢了下来,每一场胜仗,都让匈奴重新凝聚力量,方能坚持至今。

    十余年间,汉军将战场从河西引到西域,再到五将军出塞时的漠南,最后是匈奴腹地,过去的失败不要紧,不过被剥了块皮,切掉块肉,折了右臂,虽然也疼,但致命。

    但今日不同,任弘的匕首已顶着大单于的心脏,形势比漠北之战更严峻,若是败了,匈奴帝国就会轰然瓦解。

    这好不容易传下来的祖业,可不能在自己手里丢了。

    虚闾权渠单于打起精神,回到郅居水北排兵布阵,燕然山隘口那一战着实不该打,匈奴本已被逼到绝境爆发出的士气,在一次次失败的进攻中衰竭了,眼下他勒令诸部调头与汉军对阵,居然有几个部落听也不听,匆匆向北逃窜,这使得虚闾权渠单于能用的兵只剩下七万骑。

    但数量仍你汉军多,虽然装备不如对方,但他们眼下有一个巨大的优势——汉军长途奔袭,马力损耗极大,虚闾权渠单于看到,河流对岸,已经有半数汉军只能弃马步战了,这是个好消息。

    眼下敌军在对岸停歇,是想抓紧时间给战马喂豆子,让骑士休憩片刻,不乘着对方疲敝时进攻,叫他们缓过气来就要陷入苦战了,虚闾权渠单于并无必胜之心。

    虚闾权渠单于一直以为,匈奴并非不敌汉军,双方最大的差距,在于作战的决心,汉军每次出兵漠北,败则必亡,故士卒皆死战,而匈奴广袤,打不过逃就是了,跑路一向是数十年来左右贤王的绝招,如此方能不被卫青霍去病逮住。

    最糟糕的是漠北之战时,战况不利之际,伊稚斜驱六骡及数百精锐,抛下大部队遁走,这极大损伤了单于的威信。

    往后每次一打仗,二十四长都时不时回头看一眼大单于,生怕他又自己溜了,如此心态,如何死战?

    今日若想胜,就必须让匈奴人和汉军死磕到底,就得安定他们的心。

    除了许诺赏赐牛羊金子外,虚闾权渠单于还做了一件事:将他的鹰羽白纛,从随着可以拉着旗跑路的车上移下来,插到地上固定!

    这鹰羽白纛一共三把,两面小的分赐左右贤王,大的则由单于亲自携带。干为坚固姑衍山铁松木,顶端为一尺长镀金三叉铁矛,五叉象征着匈奴的五座圣山祁连、姑衍、狼居胥、燕然、金山。矛头下端为圆盘,圆盘沿边固定单于庭银白公马鬃制成的缨子,底座是坚固的狼居胥花岗岩。

    鹰羽白纛稳稳固定好后,虚闾权渠单于挥舞着径路刀,让匈奴二十四长和诸王们看到自己,告诉他们:

    “祁连神见证,大单于的白纛就立在这,绝不会退半步!”

    ……

    对面的任弘,亦抱着必胜决心,但汉军没有主动进攻,每多拖一刻,就能让长途奔袭的士卒和马匹恢复一点体力。

    更何况,麾下半数的人马匹已无法作战,只能下来步战,任弘甚至故意在河边布置了几千阵线看上去极其单薄的西苑兵,重甲士隐在中间,无甲者故意在前,作为引诱匈奴人诱饵。

    “张千秋,汝将幽州骑从为我右翼。”

    “甘延寿,汝将并州骑兵为我左翼。”

    “王平,汝将冀州士卒结阵在前,傅敞,与虎贲营为我中军前阵。”

    “段会宗,汝将屯骑营为我中军后阵,未见鼓旗号令,不得妄动。”

    安排后,任弘看向又一次抱着马腿却没被萝卜踢的那人,孙千万死活要随他来,任弘没给他安排死士之类的活,只让他在自己身边为扈从,掌旗帜。

    草原上的风停了一阵,让人能清晰地闻到袍泽身上浓浓的汗臭,坐下马儿不断排出的粪味,旗帜也都蔫了下来,而孙千万正听任弘之命,与那些坚持要来的西域北庭轻侠兵一起,扛着一杆大旗上前。

    任弘中军有两旗,一面是赤黄汉帜,另一面是写有“任”字的熊虎纹将旗,位于左侧。

    孙千万扛着旗来到汉帜右侧,他们都是身上带轻伤的傅介子麾下吏卒,伸手推着那沉重的旗杆,动作与将国旗插在硫磺岛上的美军如出一辙,一点点将旗帜推正,又喊着号子将其深深插进到草地下松软的黑土上。

    起风了,地上的草叶晃着身子,也拂动了幽并骑士们铁胄顶端的红白羽缨,原本蔫蔫的旗帜感受到了空气中越来越强的力量,在剧烈颤抖中一点点被扯开,露出了上面那字:

    “傅!”

    这是燕然将军傅介子的将旗,匈奴十余万骑围攻数日,哪怕傅介子本人都倒下了,它却岿然不倒。今日此旗再临前线,在对面不知义阳侯已薨的匈奴人看来,只当是任弘与傅介子合军皆至,好不容易被大单于鼓舞的士气再度一弱。

    几天前傅介子区区万人你们都打不过,今日四五万骑追至,就能赢?

    任弘仰起头,看着那迎风飞扬,并肩而立的两面旗。仿佛看到在楼兰,在铁门,在赤谷城,他们并肩作战的场景,那些沙漠中苦中作乐的嬉笑怒骂,视强敌为无物的万丈豪情,希望将汉阙修到极远绝域的梦想……那是傅介子的梦,现在,也是他的梦。

    也不必管这是打虎亲兄弟,还是上阵父子兵。

    今日燕然山北,郅居水畔,安西双壁俱在!

    任弘带到这的,可不止是傅介子的剑,傅介子的旗,还有他的魂儿和精神气!

    任弘抚着满是伤痕的剑道:“老傅你是知道的,我一贯不喜欢战前立旗,觉得不吉利。”

    “可今天这旗,我就立下了。”

    傅介子死了,却又没死,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

    匈奴人终究按捺不住,不愿再让汉军休憩,随着单于主阵的号角声,无数在地平线上跃动的骑兵已开始渡过宽阔实则水很浅的郅居河,朝汉军一翼发动试探性进攻。

    “打赢最后一战。”

    “咱们一起回家!”

第496章 过河卒

    (上一章排兵布阵有小修改)

    ……

    “咳咳咳。”

    即便在决战战场上,张千秋依然是没精打采的,咳嗽也没个停,不知是被放出来遮蔽敌军视线的烟幕呛到还是马粪太臭,他几乎每下一道命令就要咳一下,传令兵生怕张太守忽然将肺腑咳出来当场暴死。

    作为以多智闻名的富平侯张家长子,张千秋很清楚任将军把东路军中素质最低的冀州兵放于中军的原因——一路上掉队近万人,比幽、并两军加起来还多,可不是素质最低么。

    万余好容易跟到此处的冀州兵大多不能骑马作战,只充当了步卒,在中军前阵并未列成一条直线,而是歪歪扭扭,一部分人还因为疲惫而或坐或立。

    “吾欲诱胡虏渡河攻我中军前阵,而以两翼围而击之。”

    任将军给张千秋交了底,这是使敌人自至的计策,诱惑单于发精兵进攻看上去最好打的中军。可实际上,冀州兵弓弩充足,藏在后头的长矛长戈往前一挺,自保有余,贸然进攻的匈奴人会撞上一块硬邦邦的石头。待到战线拉长,位于汉军两翼的幽、并骑兵便可向前进攻,将匈奴人包围!

    汉军抵达战场的不过四万余,而匈奴有七八万,任弘竟想以少包多,打一场歼灭战,实在是疯狂。但这也是每次汉军与匈奴战于漠北最爱干的事,当初漠北之役,卫青先以武刚车环绕为营,稳住阵脚吸引匈奴进攻,战至日暮,大风骤起,沙石扑面,才乘势指挥骑兵从两翼包围单于,差点得手。

    今日任弘故技重施,先布偃月阵,为提防匈奴人突破或绕后,给他来个中心开花,又令傅敞将虎贲营一分为二,在中军大旗前、后各以百余乘车布了两个同样是月牙形的阵,却与两端突出中间凹下的偃月阵相反。

    它们被任弘称之为“却月阵”,这是步兵车兵所练,在云中定襄那几个月可没白呆啊。

    如此一来,汉军的排兵是大阵套小阵,任弘数百里趋利追击单于看似冒险上头,临敌时却又稳的一批。

    双方一交战,张千秋就让中军前阵摆出诱敌之势,令冀州兵们随意而为,不讲究阵列整齐,该坐就坐,该蹲就蹲,可不论他们如何骚首弄姿,郅居水(色楞格河)对岸的匈奴望着汉军步兵,就是无动于衷。

    傅介子在燕然山隘口那一仗,算是将匈奴人打怕了,汉军已经乱糟糟的阵在他们眼里却是“整齐”,生怕半渡河水时挨了密集的弩箭,又被长长的戈矛所阻,最后再杀出一群铁人来,那可吃不消。

    相较之下,胡人宁可去碰汉军骑兵,自上一场速邪乌燕然山之战后,匈奴已经二十多年没跟汉军骑兵好好打仗了。没有文字的民族总容易健忘,很少同西域汉军碰撞的单于庭、左部诸王,对匈奴骑兵迷之自信,以为在草原上且驰且射,中国之骑弗与也。

    还是老道的郝宿王刑未央注意到左右两翼汉军骑兵的马镫,向单于提了个醒。

    “或许是汉军不擅骑术,必须脚下踩着绳子才能坐稳。”

    虚闾权渠单于也只以为这是汉军骑术偏弱的标志,没太放心上,仍让刑未央按计划行事。

    随着单于主阵的号角声,无数在地平线上跃动的匈奴骑兵以百人为单位,开始渡过宽阔实则却很浅的郅居水,朝汉军幽州骑所在的右翼发动进攻,想打断他们的休憩。

    右翼主将是定襄太守,参加过多次战争的老将王平,他不像张千秋那般多智,做人比较实在,匈奴军来攻,丝毫没有示弱的打算,干脆地迎战。

    两军在郅居水南岸你来我往,这边匈奴人抛射箭矢如小雨,那边汉军操弩而射,暂时没有直接碰撞,只在匈奴人靠得太近时,忽然冲出一队突骑,将两个百人队的匈奴人冲垮吃掉。

    这一试探,让虚闾权渠单于明白,汉军虽然疲敝但还有战力,他似乎后悔了,随着旗帜摇动胡笳吹响,负责进攻右翼的千余匈奴军开始撤退,欲退到郅居水北去。

    王平大急:“莫非是单于改主意了,不欲攻,而欲拖延?”

    他将这个情报告知任弘,任弘早先从孙十万等人处得知,数日前,匈奴有四五万骑追着乌孙人过了燕然山隘口,很可能会来此与单于汇合,打七八万匈奴人他信心满满,但若变成十余万,难度就要增加不少。

    两军在此对峙下去,时间站在匈奴人一方,任弘皱了眉毛,既然敌人不主动进攻,他的偃月阵就白设了。

    计划就是用来打破的,当左翼甘延寿派人来请求主动出击时,任弘略加思索便同意了,让他出五千骑渡水追击。

    左翼并州骑驾驭着骏马渡过郅居水,马蹄踏在松软的岸上,带起一块块的泥土,甘延寿还让人高呼“匈奴败了”,只可惜胡人听不懂汉话。但就在汉军半渡之际,方才退却的匈奴人却猛地调转马头,又冲了回来!上万骑聚集在水边驻马步射,密集的箭幕朝河中心的并州骑飞来!

    匈奴人虽然不知道“半渡而击”的兵法口诀,却明白这道理,郅居水宽而浅,虽然能趟过去,但河底泥泞,走一步陷一个坑。

    匈奴人作为地主,当然知道河流水文情况,大单于当年从右贤王处得知,汉军近年来沉迷突骑,而短于骑射,虽然硬碰硬匈奴吃了甲兵上的亏,但在郅支水上交战的话,因水流所阻,汉骑没法冲锋!

    匈奴人耍了小聪明,并州骑无法上岸,略微退却,回到南边。

    北岸的匈奴人得意地叫嚣起来,但渐渐却停了,因为他们看到,汉军将十多辆戎车推到了河边,上面的皮布一揭,露出了让他们头痛的大黄弩来。直接以断矛为弩矢,力士高高举着大锤一砸,断矛弹射飞出两百多步,跨越了河水,将一个匈奴人连人带马射死,逼得匈奴人不得不稍稍散开。

    马可以扔人可以丢,但这东西可不能拉下,有了它,汉军在火力和射程上就有绝对优势。

    方才在水中弄得泥糊糊颓然而退的并州骑,也跟随甘延寿放弃了他们的战马,取下马上挂着的盾牌,一手持戟或环刀,在河边聚集结阵,别看是骑兵转步兵,这千余人披甲率却接近百分之百。

    兵法云,军中有大勇、敢死、乐伤者,聚为一卒,名曰冒刃之士;有锐气、壮勇、强暴者,聚为一卒名曰陷陈之士。这些人便是并州骑中各郡精锐死士所聚,他们骑战不一定最佳,可骑马抵达战场后,下马步战却是行家。

    随着甘延寿一声令下,冒刃、陷陈之士跟着他再度踏入河中,淌着被弄浑的水流,一步步朝北岸行进。

    骑兵忽变成步兵,匈奴人猝不及防,手中的弓开始加快射速,矢如飞蝗,钉在汉军冒刃、陷陈之士身上。河水没过膝盖,河底泥泞不堪,加上汉军身子沉,一步下去,抬脚都很费力,故速度极慢。

    持吴魁的盾牌手举盾先行,这些本来平平的盾被任弘将军让工匠改进过,两侧有一定弧度,还镶了铁皮,防御力更佳,常将箭矢弹飞。偶尔有力道大的箭洞穿了防御,将盾手的掌钉在木盾上,鲜血淋漓,但还是挡住了大多数直射来的箭。

    抛射却是防不完的,甘延寿就被一支从天而降的箭矢射到,撞在肩膀上的巨力让他打了个趔趄,一膝盖跪倒在水中,但又咬着牙站起来,仗着明光铠甲厚,只用盾挡着脸,另一只手折断箭杆继续前进。

    他们就这样一步步往北岸挪动,靠近时后面的重甲材官甚至能抄弩反击,配合每一箭都带走几个匈奴人的大黄弩,将没有盾甲的胡兵射死落入河中,一时间水花四溅。

    匈奴人眼看靠前的汉兵都快成刺猬了还在动,尤如天人降世,神威凛然,不由大骇,想起驼城一役的“铁猛兽”来,脚步忍不住开始往后挪动。

    随着前锋抵达河中,后面又有五千余甲士弃马步行,紧跟着甘延寿前进,踏浪而行。

    这下匈奴的箭矢已无法挡住汉军,遂开始后撤,换上一批手持长矛的胡人,这是从林中征召的猎手,他们最擅长的不是骑射,而是步行使矛,可以将仰攻的汉军当成野兽来扎。

    但匈奴人近战经验显然没汉军丰富,匈奴人矛才往前一送,就被并州士卒手里的卜字铁戟勾住,往后使劲一拉,要么胡人兵器脱手,要么连人一起被拽下河中,又被补了一刀丢掉性命。

    甘延寿就更可怖了,直接用戴了厚皮手套的双臂拉住匈奴人刺出来的矛杆,使出巨力,像拔草一般将胡虏一个个拽下来,连拽五六人不带喘气,最后一脚踩踏上岸,一挥大戟,扫出来一点空地,高呼道:

    “先登!”

    声音震得匈奴人连连后退,甘延寿左右的陷阵之士也瞅准时机,攀着河岸就上,几人被刺中踹回河中,其他几人却成功登岸,他们疯也似的,挥舞手中钢刃环刀在甘延寿身旁战斗,逼退一圈匈奴人,为后面的袍泽腾出空间,将旗帜送到了岸上。

    从任弘的角度看去,在鏖战许久后,郅居水北岸终于插上去了第一面白毦!

    任弘松了口气:“大善,君况立功了。”

    甘延寿带人在匈奴人占据的河岸上有了立足的桥头堡,立刻蹲下顶盾,结成往日训练的却月阵形状,抵御匈奴的反扑。

    左翼越来越多汉卒已渡过河水,开辟的空间也越来越大,足以让并州军万余人全部抵达对岸。他们因地制宜,放弃了本就虚弱疲倦的马匹,全部改为下马步战,杀得匈奴放弃了沿河一线,只在远处射箭,却于事无补。

    他们犹如一枚红色的过河卒,被任弘重重拍在界河对岸,死死钉在敌阵中,有进,无退!

    这显然打破了单于欲在郅居水中战斗,削弱汉军突骑的计划,匈奴人有些慌了神,任弘看到,单于连续派了三四个千人队支援左翼,这正中他下怀!

    除了大偃月套小却月,防守敌人,并反包抄用的甲方案外,他还准备了乙方案——左翼不惜代价强攻登岸,吸引匈奴在左翼增兵,空出右翼。

    随着任弘将旗挥动,右翼憋了许久的王平也出动了,幽州兵同样放弃了马匹,步行杀向河岸,强行突破匈奴人阵线后,却没有原地固守,而是继续向前奋击。

    这是打算用顺时针的攻势,将匈奴大军向燕然山一侧赶去,压迫他们的作战空间,使胡虏骑射优势完全丧失,最后依靠山脉补充己方兵力较少的劣势,完成包围歼击!

    单于也意识到了这点,停止向左翼增兵,只连连派出几个小王和万骑长,三万余人试图阻挡万余幽州兵的猛攻。

    就在汉军、匈奴左右翼皆在郅居水北岸一线鏖战时,赵汉儿却驰骋而来,向任弘禀报了斥候观察到的情况。

    “将军,匈奴单于派出万余骑,从阵后绕路,正在向右方平移,欲从远处渡郅居水,袭我本阵!”

    ……

    而在燕然山尽头的另一侧,大阏氏和颛渠阏氏的车队,却意外地遇上了郅支的大军。

    因掉队严重,没有当初离开燕然山隘口的人数,但亦有四万余骑,气喘吁吁地在草原上休憩,他们原本在追击乌孙,得到单于北上的消息后,郅支担忧单于会与中路、东路汉军遭遇,加快了速度,亦是数百里趋利至此。

    “既然大王子抵达,那大单于就有援兵了!”

    作为呼韩邪的生母,大阏氏念着被汉人扣押的儿子,仍不太愿意喊呼屠吾斯“左贤王”,连将匈奴至宝月氏王头和金留犂交给他时,亦有几分犹豫,这一幕被旁边暗中观察的颛渠阏氏看在眼中。

    但郅支却只接了小刀金留犂,拒绝了月氏王的镀金脑袋。

    “请大阏氏留着它吧。”

    骄傲的郅支得知单于就在百里之外,他哈哈大笑,总算是赶上了。郅支让人催促疲惫不堪的部众们起身,看着燕然山另一侧,迫不及待。

    天黑前,他就能抵达战场,加入这场围猎。

    “我会用斩下那任弘的头颅,烫掉发,剥去皮,挖空脑髓,镀上金子,来制作属于我自己的传世饮器!”

    郅支舔着嘴唇:“再就着碗中美酒,用金留犂割他的肉,仔细品尝,看这人究竟是虎,还是狐!”

    ……

    ps:咳咳,出门办事回家晚了,再次发动今一明三技能,明天一口气写完这段剧情,第八卷也快完了。

第497章 破阵子

    “父亲,今日请看着儿。”

    看着绕远路渡郅居水,已兜了一个大圈抵达汉军阵后,正加速杀来的匈奴万骑之众,傅敞心中如此祷告。

    傅敞身为傅介子的长子,却远没有其父义阳侯那般光芒闪耀。

    大汉有一种“任子”制度,《任子令》规定,但凡官秩在二千石以上,任职满三年者,不问其子弟德才如何,都可获得郎选资格。举孝廉和地方小吏边关士卒要拼命才能得到的机会,官二代却能轻松实现。套用后世一句话就是……几代人的“努力”,凭什么输给你十年寒窗。

    这些官二代良莠不全,优秀者如霍光、苏武、张安世、杜延年,差劲者长安也能揪出来一堆,傅敞属于不上不下的平庸之辈,为郎官数年一直没什么起色,后来做了西苑八校之中“助军左校尉”,也不甚出众。

    傅介子倒宽慰儿子:“为父十四岁从军,亦是先做小卒小吏,直到十多年前不惑之龄才得到大将军赏识提拔,立功绝域封侯,你才几岁?”

    话虽如此,但他们这一辈人,比如赵充国的儿子赵卬,张千秋、苏通国,被人拿来相比的不止是英勇的父辈,还有那位如太白星般璀璨的同龄人。

    任弘的横空出世,战功赫赫,让所有人的努力都暗淡了。

    人家领先时代两千年的知识和对历史的先知先觉,凭什么输给你区区几代人的奋斗?

    父亲常谈及任弘,为这个一手发现栽培的年轻人而骄傲,好像那才是他最优秀的儿子。傅敞心里不是滋味,最初也和那赵卬一样,对任弘有些嫉妒,直到他被选入东路军,在任弘麾下任事,这才明白,西安侯能冠绝同辈,绝非侥幸。

    其为人儒雅随和,为将有气敢任,为帅时则敬重贤才,知人善任,更有多才多艺。曾一手建立了边塞的风车磨坊,被众人视为奇观。又经常下巡铁官工坊,让工匠们为士卒打造制作新的武器甲胄,并专门筹划了专门针对匈奴的战术阵法,让大军在云中日夜训练。

    与几乎完人的西安侯相比,傅敞自惭形秽,渐渐开始正视自己的不足。

    他带兵经验不如王平,智谋兵法不如张千秋,骑射知地形不如赵汉儿,力气勇猛不如甘延寿。就连年轻人的锐气,甚至不如任弘身边的那个因为打马球出彩而成为骑郎,被士卒们戏称为“击鞠校尉”的段会宗。

    傅敞也就弩射的不错,车开得好,早年和父亲学了一手手搏——他不知道,任将军手搏很菜,这点上就不是他的对手。

    或是看在傅介子面子上,任弘对傅敞倒是很重视,将虎贲营也交给傅敞,让其带着四千名车、步兵专心练看似简单的“却月之阵”。

    而今日,当初数月苦练终于派上了用场!

    傅敞带着两千车、步在任弘中军之后布下了弧形的阵,两头抱河,形似新月。虎贲营本有千人,三百多辆战车,数千里奔波损坏,只剩下百余乘武刚车至此,便成了汉军的壁垒。这武刚长二丈,阔一丈四,车上蒙着牛皮,车外侧绑锋利长矛,内侧置大盾,遮蔽射来的弓箭,是汉军对付匈奴的利器。

    虎贲营负责守车,他手下的助军左校多是材官,三千人半数持大弩,戒备于车阵后!

    匈奴人来到近处看到汉军又结壁垒防守就头疼,试探性地攻击一阵后,四面俱至,欲内薄攻营。于是千弩俱发,其中还有几架大黄弩,傅敞自己就扛着一架,专瞄准匈奴人中帽儿最尖的百骑长、千骑长射!一箭洞贯三四虏。

    每一箭,都带着他的愤怒和仇恨。

    他没能赶得及去见父亲最后一面,可今日,傅敞却绝不会让匈奴人破开后阵,接近那面竖立在任将军旁的“傅”字旗帜半步!

    ……

    “君侯,匈奴奇兵受阻,开始退却了。”

    赵汉儿前来禀报时,任弘只点了点头,没放在心上,他这四万多人的大阵可不比狭小的驼城,匈奴人最远的箭也射不到萝卜蹄边,任弘对自己的后方丝毫不关心。

    他现在不过投入了两万人在郅居水北岸与匈奴人鏖战,却布置了一整个车步协同的却月阵在后,左右还留了幽、并骑数千人勿要下马步战,先充当预备队提防敌人偷袭。

    就算出现奇迹,他们都被匈奴人击破,身边还有赵汉儿的属国骑两千,段会宗所率的屯骑营重骑兵千余骑,前面更有上万冀州兵站着。

    好在事情如任弘所料,他根本没必要用上手里的三张王牌。

    仿佛是驼城一战的复刻,兜圈而来的万余虏众不能当却月阵,放弃了强攻,只远远射箭骚扰。奇袭任弘中军的任务宣告失败,在任将军派出左翼未渡水,骑马待命的两千并州骑来驱逐后,匈奴人便悻悻退走,不等他们绕回北岸,又被右翼幽州骑三千人拦住了去路。

    尽管匈奴人仓皇躲避,但两支骑兵还是撞到了一起,汉军将士挥舞着骑矛和环首刀杀入甲胄单薄的胡虏中,举刀落刀之间,血光四溅,这支匈奴奇兵一时奔溃,死者相积。

    从始至终,不管身后喊杀声多大,任弘都只让赵汉儿盯着,自己甚至都没回头看一眼。

    他只关心前方战况,计划中的右翼进击,压迫匈奴人往燕然山方向,却并不顺利。

    甘延寿的左翼挡住了两万余匈奴人的进攻,他们组成大大小小的骑阵,往来迅速,常常射一箭就跑不接近汉军弩机射程。

    而右翼的王平处,下马步战的汉军能破开沿河防线,却很难深入,匈奴单于派了三万骑来回驰射滋扰,汉军前进得很慢很慢,哪怕任弘再度举起令旗,让击退了匈奴袭后骑兵的幽并骑参战,也效果不佳,汉军长途跋涉太过疲惫,今日恐怕做不到一汉当五胡了。

    他陷入了犹豫,摸着手中最后三张牌,思考要如何打。

    对岸的虚闾权渠单于也不好过,由瓯脱王率领的奇兵无功而返,还折损大半,让他丧失了通过斩首行动让汉军大乱的信心,汉人的步卒果不可攻。

    而左右翼的战事陷入了僵持,匈奴以三打一竟还处于劣势渐渐被推离河岸,对面任弘还有万余人没出战,他也只好在身边留了两万骑做预备,不敢轻易投入战场。

    就在这时,后阵的郝宿王刑未央派人来告诉单于一个好消息!

    “接到斥候消息,左贤王(郅支)四万余骑,将于天黑前抵达此地!”

    ……

    战事已从正午持续到了食时,现在离天黑只剩下一个时辰不到了。

    任弘的面色也越来越严肃,虽然汉军的斥候没有厉害到放于敌后百里外。但他却明白,一旦天黑,这场仗汉军便无法取得全胜。即便夜战击败匈奴人,他们也可以乘着夜色遁走,单于更会逃得无影无踪。

    虽然打到现在,匈奴已元气大伤,注定分裂,但只要虚闾权渠单于在,匈奴三部的凝聚力就还在,随时可能卷土重来。这场仗已让任弘失去了傅介子,大汉也失去了千余袍泽士卒,几万匹战马。此役后,汉军五年内再无充足马匹出塞,若只获得杀几个小王的寥寥战果实,实在太亏了。

    “此战,必须在天黑前结束。”

    任弘下了决心,捏住了手里的缰绳,只有些心烦,事情不太顺利啊,

    计划a和计划b都不行……

    “那就只能用计划c了。”

    为此战准备了四五个预案的任弘很是无奈,迅速挥动令旗,派传令兵先给诸将传讯,等他们一一回报说收到后,才招呼身旁的擎旗官孙千万。

    “老孙,拔旗!”

    孙千万应诺,他和几人拔起任弘中军的三面旗:漢、任、傅!他自己抱着傅介子大旗的松木杆,努力站稳,但脚底下有些打滑,伤还没痊愈啊,好在身后有袍泽帮忙稳住。

    任弘拔出了从傅介子处取来的佩剑,剑尖直指前方。

    “前进!”

    匈奴今日较过去更难缠,竟能和只有他们一半人的汉军鏖战半日,这是被逼出来的士气,也多亏了匈奴大单于的鹰羽白纛立在匈奴人阵地后方,竟真的未挪动一下。

    “那就由吾等帮他动一动!”

    任弘扔出了倒数第三张牌,随着孙千万等擎着飞扬的旗帜来到郅居水边时,中军前阵万余冀州兵,也在张千秋的命令下,排成一条广阔的阵线。

    士卒们鞋履踩着步伐,跺着郅居水的浪花,践着泥泞与尸体,踏在沾满鲜血的草地上,缓缓将长矛放平,向单于纛前进!

    雄赳赳,气昂昂!

    ……

    “去吧。”

    大会战犹如玩牌,双方你一张我一张,都要针对对手的杀招出牌,底牌万万不能先打出来。

    随着观战小半天没有动作的冀州兵加入战场,若虚闾权渠单于不想跑路,就必须阻止他们前进。他一挥手,将作为预备队的两万骑派出,只留八千骑在身边——除了五千骑垂头丧气的瓯脱王,就只剩下三千骑单于亲卫,由左大将薄胥堂率领。

    只需要再坚持一会,天黑之前,他的儿子就能带着生力军抵达战场,彻底扭转整个局面!

    至此,在长达二十里的战线上,匈奴已同汉军全面交战,左翼的甘延寿已反守为攻,一点点向不断退却想保持骑射距离的左日逐王逼近。右翼的定襄太守王平处,幽州兵虽陷入了两万匈奴人的阻挠中,但仍奋力杀伤对方,试图将他们往西方逼迫。

    而中央处,张千秋麾下的冀州兵已经抵达了郅居水北岸,和呼衍王、须卜王的两万骑匈奴接战。匈奴人努力离那长长的矛戟远些,遇到汉军突骑更避免混战,始终以自己擅长的骑射应对,也对汉军造成了不少伤亡,毕竟他们没阔绰到人人披铁甲。

    整个阵线上,匈奴人都呈后退之势,但终究不能退太过分,在单于一再派人来呵斥后,诸王终于咬着牙让匈奴人压上与汉军接阵,双方你来我往,在河岸上陷入苦战。

    就在这混战之际,任弘再挥动一旗,抛出了最后两张牌。

    随着一阵隆隆马蹄声,张千秋亲自率领,将匈奴人阵线打得极其单薄的冀州兵最右侧,汉军士兵却忽然退走让开了。还不等须卜王反应归来,迎面冲来的,竟是一支不论人马皆着华丽具装的甲骑!

    背负“尚书斩马剑”的天水少年段会宗戴兜鍪,赤帻玄甲,踩着马镫,领着不少靠着一手马球得天子喜爱,从而晋身骑吏的袍泽,他们也擐甲介马前行。

    这些河曲马可娇贵着呢,在这数千里跋涉中,背上从来没驮过任何东西,人也舍不得骑,天天吃豆子,努力维持着膘,为的就是今日大放异彩!

    河曲马较中原马更强壮,能撑起沉重的马铠,说是铠,大部分却仍是皮制,具装五颜六色,按照骑士自己的喜好涂画漆料。入选屯骑具装甲骑的,无不是骑术精湛的六郡良家子,面帘、鸡颈、当胸、身甲、搭后、寄生俱全,这是任弘在汉军武库中马铠基础上定下的形制。

    马背上则是凹形的高鞍,在草原跋涉数千里后,具装甲骑们不抱怨马镫是看不起他们的骑术了,反而觉得此物让骑行变简易了很多,今日只需要在实战中试一试。

    这批具装甲骑是任弘以大司农的重金打造,养一个重骑兵的钱粮,可用来养十多个步卒,常被认为是“费钱”,顶了很大压力,他们身形有些笨重,在速度上与灵活的匈奴骑兵完全没法比,用来冲击弓骑兵有点强人所难。

    但一个敌人必救的死目标就在远方杵着,单于纛坚持不移,因为匈奴人作战中不时回头,这是心照不宣的规矩,一旦单于纛动,那这场仗也算打完,各部可以撒丫子跑路了。

    那就是任弘的目标。

    随着冀州兵将匈奴人强行分开一个口子,段会宗也带着具装甲骑们,开始缓缓加速慢跑。

    挡在他们和大单于之间的,是三条防线。

    目瞪口呆看着重骑兵前进的薄薄一层须卜兵。

    新败于汉军后阵,还没恢复士气,被单于放在前面挡刀的瓯脱王。

    最后是死死护卫在单于身边的三千单于亲卫!

    他们合起来人数近万,但在段会宗眼里,就像三层薄薄的鼓皮,利刃一捅就穿!

    段会宗放下了脸上的铁幕,声音变得嗡嗡的,他位于菱形阵后方,指挥袍泽向前,渐渐加速,如同一股洪流涌向须卜兵,这对于他们来说,不过是一场扩大版的马球赛。

    而士卒们争相抢夺的马球,就是匈奴大单于的头颅!

    “屯骑营!”

    “破阵!”

    ……

    ps:第二章在下午,第三章在晚上。

第498章 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汉军也用上甲骑了?”听闻这消息,虚闾权渠单于有些吃惊,原来这就是任弘藏在阵列后面的杀招啊。

    匈奴人见过重骑兵。

    在没有北庭都护府阻断东西,匈奴与西方世界交通畅通无阻的那些年,单于使者曾去到过安息(帕提亚),观其地方广大之余,也见识过安息重骑兵夹道相迎的场面,安息骑兵装备着青铜和钢铁制作的马甲与人甲,在太阳的照射下闪闪发光,让匈奴使者大为惊讶。

    据说跑到大夏国故地的月氏人,也开始使用效仿波斯的重装甲骑,月氏好汉们每到秋后就翻越兴都库什山,跑南方身毒、大夏城邦劫掠,几乎无敌。匈奴使者在西方看着眼馋,回到单于庭后曾建议先单于也搞一搞仿安息的重骑兵,最后却无果而终。

    这不是纯粹草原部落能养得起的兵种,匈奴在失去西域后,每年铁产量起码少了一半,铁甲只有极少数,人都只穿得起革笥木荐,哪还能给马装备?

    可财大气粗的汉人却不嫌浪费,不论人马都武装到了牙齿,如果说孙千万他们的铁人军是“铁猛兽”,那具装甲骑就是长出了四蹄的铁犀牛,移动与冲击力倍增,一头撞进了羊群里。

    本就遭冀州兵撞击得十分单薄的须卜部骑兵几乎没做反抗,就被汉军靠前的菱形阵冲垮了。那些朝他们面前刺来的骑矛马槊如此令人生畏,光是相撞势能上也吃了大亏,一时间马翻人仰,被硬生生撕开了一个大口子,让后方三个菱形阵从容进入匈奴阵地内。

    号角震天,带着一丝慌乱,匈奴人意识到了这支兵的目的,单于面前,还在休整的瓯脱王连忙重新上马,组织部下试图阻止。

    数千匈奴人控弦抛射,因为敌人越来越近,他们射得很急切,根本不待弓拉满,拇指就松开了弦。

    段会宗对那些嗖嗖飞来的轻箭毫不理会,屯骑营是重组过的,补入了大量六郡子弟,在长安时靠马球赛挑选善骑者,抵达云中郡时合练,时常在布满深沟的训练场上让马匹放蹄疾,多次摔倒后,这些河曲马学会了用一种小碎步奔跑,加上高鞍马镫,骑士即使身被重甲也会坐得很稳。

    他左右观察着阵列,掌控全局,满目皆是涌动的马头,四个屯长没因为箭矢袭扰而混乱,阵列平稳向前,飞旋向前的箭矢打在甲骑身上却无甚作用,马铠承受了羽箭大部分冲击力,偶尔有箭敲击铁幕面让段会宗感觉脸疼。

    随着敌人越来越近,段会宗让扈从举旗,具装甲骑开始了第二次加速。

    瓯脱王仿佛见到无数巨兽朝他扑来,兵阵铁甲闪耀,心里一怂,竟不顾身后一汉里外的单于,本能地催马避开甲骑冲锋的正面。

    他这一跑,左部瓯脱兵也跟着跑,这四五千新败于却月阵的匈奴人士气本就低落,一点风吹草动就会崩溃,此刻竟在甲骑冲来时配合地分开避让,避免了一场骑兵对冲。

    只在他们如一阵风般吹过后,瓯脱王才忽然又想起要战斗,嗷嗷叫着纵马去追击,却又隔着一段距离,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配合汉军一起进攻单于呢。

    “该死的瓯脱王!”这一幕让远远观战的虚闾权渠单于破口大骂,如此一来,他手边就只剩下三千单于亲卫能抵挡汉军了。

    “请大单于暂时离开!”

    左大将薄胥堂如此请求,却为单于拒绝,他知道,自己一跑,这场战役就结束了。

    虚闾权渠单于强忍着恐惧,和马匹打了几十年交道后,他从没想到自己居然有一天会惧怕隆隆马蹄,害怕那上千骑前进带起的泥土烟尘,只强作镇定,指向甲骑:“左大将,挡住他们!”

    “汉人也乏力了,援军将至,只要挡住眼前汉骑,就能胜!”

    ……

    左大将麾下三千骑是匈奴的精锐,披甲率百分百——虽然是皮革甲,所持箭矢武器皆为铁兵,多由各部落挑选年轻子弟担任,以保护大单于为职责。

    眼看汉人甲骑越来越近,左大将遂让一千骑在白纛前列队,保护单于随时离开,又亲率两千骑开始向前,他们是单于忠诚的护卫,不惜用自己的死,来阻止汉人破阵!

    “换重箭!”

    在和汉军角逐百年后,匈奴人也学会了对付汉甲的秘诀,那便是以雕翎和雁翎制作长箭羽,用松木为粗箭杆,加上较之轻箭更重更厚的重箭头,以弓体、弓梢粗壮的特制角弓射之。

    这样的弓箭远射无力,但在近处攒射,却有不逊于强弩的威力!

    前排驰骋而出,这是骑术最精湛的射雕者们,在普通骑手掩护下靠近缓速而行蓄马力的汉军,拉弓如满月,重箭猛地弹出。隔着三四十步正中一位骑士肩膀,这次没有被弹开,而是重重嵌进甲中,让那骑士一声痛呼,手里的马槊都脱手了。

    随着越来越多重箭攒射,行进中的甲骑开始出现伤亡,马匹也有中招奔逃的,段会宗身旁的扈从被飞来的重箭猛击下马,脚还套在马镫上,被他的坐骑拖着到处乱跑,头盔撞到地上一颗石头晕死过去。

    但每有靠前的甲骑倒下,后方就立刻有人补上,他们如同一堵墙,坚定不移地向白纛前进。

    近了近了,左大将握住缰绳的手有些冒汗,汉军已至于两百步外,甲骑跑动的速度有些慢,他们已经杀入匈奴阵地两里,连破两阵,马儿负担太过沉重,这种速度的冲击是可以承受的。

    但就在这时,段会宗身旁忠诚的扈从再度举旗,号角吹出的泛音响彻草原,各队小旗应令斜斜向前,这是加速的信号。骑士们便用靴侧的铁马刺狠狠踢了马儿腹部,一般来说他们是不舍得如此的,宁可伤了自己也不能让马儿委屈,而吃痛后,本已疲惫不堪的铁骑又猛地加快了步伐!

    甲骑如同一道移动的墙,匈奴人机动的空间越来越小,光靠骚扰和远射是无法阻止汉军的,左大将咬紧了牙,带着两千骑也冲了上去,他们必须用血肉之躯拦住汉人,好让瓯脱王围上来,在近战中耗尽对方气力。

    “冲锋!”

    见对方应战,段会宗热血直往头上涌,最后一次摇旗,脚下再度猛踢坐骑,都刺出了血,马匹将速度提到最高,风在在耳边呜呜地垂。多亏了马镫和高鞍,几乎解放了双手,靠前一排众人握着一丈四尺马槊,夹在肘腋之下慢慢放平,他们将担任破敌主力,第二排是八尺长矛,后面则是环首刀,所有人脚紧紧踏着马镫,发动了冲锋!

    封建军队嘛,跟近代骑兵墙式冲锋没法比,训练时间短,冲到现在已经有些散乱,有些骑兵找不到军官,只下意识地跟着前面的人一起走。但当他们加速后,原本杂乱密集的蹄声慢慢汇成隆隆巨响,好似雪山崩裂,又像天边由远而近的奔雷,上千顶兜鍪在傍晚的阳光下起伏波动,顶上白羽晃动着,其徐如林,其疾也如风!

    汉军甲骑乱中有序,而匈奴人那边就更乱了,尽管左大将和单于亲卫抱着必死之心,相距只有几十步时靠后的射雕者们还在试图射重箭,这相对速度让十多名汉军骑手遭到重击跌落马下,但于事无补。

    无人能阻挡甲骑,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距离转眼即逝,随着双方人马的嘶鸣怒吼,两股浊流轰然对撞!无数折断的矛杆和脱手的直刀断刃飞上了天,一起上天的还有马匹和翻滚的残肢断臂。

    时间仿佛放慢,一匹枣红色的匈奴马眼里,映出了段会宗狰狞的铁幕,也瞧见那杆美丽修长的锋利马槊刺来。

    它开始不听指挥拼命扭头想要避开,但此时已无退路可走。只能眼睁睁看着铁甲骑士夹着长长的马槊与身上的主人亲密接触,微微颤动的槊头破开皮革,重重扎进了胡骑胸口!

    皮肉破开,骨骼断裂,鲜血和肺腑碎块溅射而出,那满脸惊恐的匈奴百骑长整个被挑飞落马,肚子上开了个大窟窿。

    段会宗没有停,仍在前进,因撞击使手臂失力,他的马槊斜斜向下,刺中了另一匹冲来的倒霉匈奴马脖颈,又溅开一朵血花。

    优良木材所制的马槊在重力冲击下展现了惊人的柔韧性,深深刺入马匹身体,在扭曲了很大的角度才轰然崩裂断裂。槊头留在倒地的匈奴马身体里,碎木屑飞得到处都是,好在段会宗最后一刻松开了肘腋,没有被带飞出去。

    可眨眼后,他的马匹与接踵而至的第三匹马相遇,力是相对的,虽然身披重铠的战马将同类撞得头骨碎裂,但惯性也让段会宗整个人飞了出去,重重摔在混乱的战场中!

    ……

    除了少数倒霉鬼在撞击中被甩飞外,具装甲骑取得了完胜,前排数百匈奴人死伤过半,无数人落马,剩下的幸运者与冲锋的汉军错身而过后,人数已经稀稀拉拉。还不等他们撤离,却见汉军故意落在后面的第二队,又催动马匹冲了上来。

    类似的事情发生在阵线各处,两千单于亲卫阵列被一轮接一轮甲骑冲得千疮百孔。但好歹为瓯脱王赢得了些许时间,方才避开汉军的左地骑从赶到,乘着汉军甲骑阵型已散,也丧失了冲击的空间后,呼啸着围了上来,试图以多打少。

    可即便是以寡敌众的混战,甲骑也一点不怂,灌钢法打制的环刀较过去更为锋利,劈砍匈奴人的肢体好似切豆腐般容易,皮甲在其面前不堪一击,反倒是匈奴人的兵器,很难对明光铠或札甲下的躯体造成杀伤。

    汉军只需要握紧刀柄轻轻一挥,就能带起一蓬蓬血雾——他们做这动作实在是太熟练了,就像在平乐观打马球一样,你看那匈奴人的头颅,不也是圆滚滚的么?

    而不远处,方才对撞的地方尸骸遍地,一些摔落的双方骑兵回过神来,也在地面上互相打斗起来。

    段会宗晕乎乎起身时,发现自己的马槊完全折断,环首刀也不翼而飞,只能低头随便拿起地上散落的残兵与扑过来的匈奴人战斗。

    或许是他一身明光铠太过显眼,吸引了左大将薄胥堂的注意,左大将身边的亲卫也被甲骑冲散了,他无人可用,自己也只能加入战斗,此刻仇恨地看着段会宗,握紧了手里的矛,开始催动战马加速,矛正握在手,猛地刺了出去!

    段会宗才将残兵扎进一个匈奴人胸口,听到了身后马蹄声,一个激灵躲开,避让了左大将刺来的矛,吓出一身冷汗。

    不等他再找到兵器,左大将军已经调头再冲,瞄准了手无寸铁的段会宗,志在必得。

    不,他是有武器的!

    和在群臣“王负剑”呼喊中的秦王一样,段会宗愣了片刻才想起来,还有一把剑,天子赐给任将军的“尚书斩马剑”,任将军又让他负于身上,令他带着甲骑突袭单于,亲斩其首!

    左大将越来越近,没时间了,段会宗连忙解下剑鞘,右手欲将沉重的剑拔出,好沉!拔剑的速度显得格外慢,剑身与剑鞘摩擦的滋滋声听得人牙酸,直到段会宗用上了两只手,才将其彻底拔出时,左大将已驰至十步之内,持矛的手后举,要发出致命一击!

    段会宗拖着长剑猛地向前迈出一步,眼看双方就要接触,一寸长一寸强,对方还在马上,他是吃大亏的,左大将的矛对准他的胸口刺来!

    千钧一发之际,段会宗身子忽然一低,左大将的矛擦着兜鍪而过,将其挑飞出去,一时火星四溅,而伏下身子的段会宗顾不上流血的头皮,双手持斩马剑,猛地一扫,将左大将马匹两条前腿直接斩断!

    尚书斩马剑是百炼钢打造,锋利程度较一般环首刀有过之而无不及,战马痛失前蹄颓然跪倒,左大将被高高甩了出去,砸在一片石头地上,胸口剧痛。

    还不等他翻身起来,段会宗已几步冲了过来,高高举起尚书斩马剑,对准左大将的背,噗呲一声刺入后,伴着其惨叫,又猛地往里一送!

    鲜血呕出,左大将当场死亡。

    段会宗疲倦地跪倒在地,不断有箭矢射在他的甲上,他只扶着斩马剑,努力让自己重新站起,四顾后发现,冲击已经演变成混战。

    五六千从各处赶来的匈奴人将上千甲骑围在中间,虽一时半会奈何他们不得,但拉开距离冲击已无可能,而单于的鹰羽白纛,就在两三百步外啊,他甚至能看到大单于惶恐的神情!

    段会宗恨啊,没机会了么?

    不,还有!

    惊呼连连,段会宗回过头,看到瓯脱王那群欺软怕硬的兵再度如惊慌的兔子般四散而走,他们遭到了身后一阵箭幕的袭击。

    一群紧随甲骑之后的骑兵杀了过来,两千余骑破开挡路的瓯脱王后,竟没有搭理被困的甲骑,而径直朝鹰羽白纛冲去!

    是赵汉儿所率的五原属国骑,也是任弘藏在阵列内最后一张王牌,不见兔子不撒鹰,就等单于预备队尽出这一刻!

    而任弘最信任的,还是嫡系老部下。

    赵汉儿紧夹马腹,力挽弯弓,带着属国骑们朝鹰羽白纛发动了突袭。

    “阿提拉!”

    他麾下的属国胡骑们用匈奴语高呼着赵汉儿多年前,被任弘指派伪装匈奴人时心怀戏谑随手取了,却被用到今天的化名。

    “阿提拉,将灭匈奴于此!”

    ……

    ps:第三章在晚上。

第499章 愿斩单于首!

    多亏段会宗冲开了匈奴三阵,赵汉儿才能直扑单于面前。而当汉军两千属国骑冲过来时,虚闾权渠单于知道,抉择的时候到了。

    为了拦住一往无前汉军具装甲骑,他已将手边所有人派了出去,身边只剩下千余单于亲卫。面对敌人优势兵力,单于可没有却月阵,更无驼城,只靠一些勒勒车是挡不住他们的,这时候按照匈奴传统,就是学祖先伊稚斜那样,调头跑路。

    要知道,伊稚斜当时也是在前线与汉军杀得难解难分时,为了躲避汉军左右两翼骑兵,以为汉兵多,而士马尚强,遂在薄暮时分带着壮骑数百,抛弃大部队开溜,还真让他乘着夜色跑了。

    那一战伊稚斜得到了生还机会,却丢了匈奴引以为傲的东西,胡人以马上战斗为国,不利而退可以,但不能输得太难看,那一战后匈奴几乎被汉军打断了脊梁,只强撑着不向大汉下跪,好不容易才重新直起身来。

    虚闾权渠单于为这样百折不屈的匈奴骄傲,只有如此,匈奴才能维持百蛮大国的地位。

    今日他面临相同的情况,眼看汉军越来越近,皆是速度快的轻骑,正分左右翼欲包抄自己,虚闾权渠的腿很想跑,被他用手狠狠锤了一下。

    对方也是轻装上阵,速度不逊于匈奴,跑可不容易。而他若是遁逃,匈奴人见大单于没了影子,定会全线崩溃,他们能坚持到现在就是个奇迹。

    可也不能在原地等死,虚闾权渠目视前方属国骑那稀稀疏疏的阵列,心中有了答案。

    他亲吻了据说斩过东胡王、月氏王的径路刀,高呼道:

    “向前。”

    驭手和郝宿王十分震惊,但大单于决心已定,用径路刀指着朝他们冲来的属国骑道:“既然不能退,不能守,冲过去就是唯一的办法!”

    匈奴各部为汉军其他部分牵制,救援不及,既然他们过不来,那就由单于主动去靠拢!成了,就能在脱险的同时鼓舞士气,让匈奴左右翼一口气将汉军推回河水里。

    于是本欲击单于心思的赵汉儿,就惊讶地看到他的猎物竟没跑路,而是转过头,将犄角一亮,就朝自己冲来!

    轻骑兵的阵型不像重骑兵那般密集,双方并非直接碰撞,手执着环首刀或矛鋋呼啸而来,借着对冲马力,在错身那一瞬间攻击对方,杀人和被杀只在一瞬间,考验的不止是战技和骑术,还有胆量和运气。

    虚闾权渠单于显然不缺勇气,他站在六匹马拉的战车上,在单于亲卫们的掩护下避免属国骑直接冲撞上来,还亲自挽弓反击。他射术极佳,开弓如流星,连连击落数人,属国骑装备较屯骑营单薄多了,防不住重箭,连薄薄的轻箭也能对他们造成重创。

    宛如奇迹一般,大单于和数百单于亲卫,还真的携带鹰羽白纛,冲过了属国骑第一道攻势,丝毫没停,继续朝战场前线驰去,在匈奴人看来,仿佛是单于亲自朝汉军发起了总攻!

    “祁连神!”

    大单于举着弓颇为自傲,认为这是天神在庇佑,却发现属国骑并没放弃追击,赵汉儿带着千余骑避免对冲,死死盯着单于车乘,不断追赶欺身驰射,并亲自突入近处,隔着数十步距离,瞄着飞驰的战车,只一箭,就射死了为单于驾车的驭手!

    失去操控的六马偏转了方向,几乎倾倒,虚闾权渠单于连忙亲自拉住辔试图控制马匹,好容易才让战车停下来。还不等他调整方向,赵汉儿已弃弓挥刀带属国骑杀了过来,与欲保护单于的亲卫们混战在一起。

    左骖死去右骖马受刀伤,已经无法逃出包围,大单于拒绝了亲卫请求他乘坐马匹逃走的请求,竟也加入了战斗。从车上地面,他相信自己是苍天之之,有神庇护,手持径路刀,单于亲卫紧紧簇拥着他,所至之处,以难以形容的速度挥舞手中的刀,像是农夫收割庄稼一般,而轻甲的属国骑尸体也如同麦秆一样铺满了这片土地。

    片刻之后,四面八方的匈奴人就会聚拢过来支援他。

    天黑之前,儿子的援兵便能抵达,只要再坚持一会。

    而赵汉儿也明白这点,他们时间有限,只让属国骑上去缠斗,他自己则离开了一段距离,从背后取下一支重箭,放在弦上,双腿踏着马镫,用步射的姿态开弓,大拇指的扳指扣弦猛拉,瞄准鏖战中的大单于,在单于亲卫露出破绽之际,猛地射出!

    单于穿着斯基泰式的鳞甲,重箭狠狠嵌入腹部,痛得他跪倒在地,属国骑们高呼着压了上来,单于亲卫拼死抵抗将其再度击退。

    而就在这时,赵汉儿已派出数骑冲到被单于放弃的战车旁,跳将上车,手里的刀劈砍着无人保护的鹰羽白纛,一下又一下。随着白纛像一棵树般轰然倾倒,整个战场上,再望不到单于坐标的匈奴人士气猛地跌落,连来援的瓯脱王等都停下了脚步,迟疑起来。

    只可怜失去援军的单于亲卫在属国骑围攻下越打越少,大单于捂着伤口退到一片胡杨林前,他看到敌我骑兵交错刀剑相接,望见汉军任弘的主阵处,旗帜遮天蔽日敌众如云,飞箭交坠战士奋勇争先。

    乘着白纛倒下,匈奴士气崩溃之际,汉军已破开了正面两万须卜、呼衍部骑兵,冀州步卒踩着步伐,朝这边靠拢过来。

    而匈奴人的左右翼,也在甘延寿、王平打击下濒临解体,如同郅居水岸边那些被河水冲击许久的土崖般忽然崩塌。从左日逐王到乌藉都尉,在听说白纛倒,单于死的消息后,那股撑着他们苦战至今的胆气和荣誉感便荡然无存,开始争先跑路,带着精锐向后退走,向没有汉军的位置撒丫子狂奔。

    被扔在原地继续与汉军交锋的千骑长、百骑长们也渐渐明白过来,或在被汉军合围前调头就走,动作慢的则被汉军左右翼和冀州兵困住,在绝望中哭嚎,做困兽之斗,却没有人选择投降——汉与匈奴交战,只接受战前成建制的投降,却很少在战后留俘虏,任弘期待的歼灭战,勉强达成了。

    虚闾权渠单于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大军,在后援抵达前夕忽然崩溃,只仰天而叹,却什么都做不了。似乎不管他逃、留还是向前奋进,都是一样的结果。

    随着匈奴各部失去斗志开始逃离,抽出手来的汉军朝这边围拢过来,单于已经失去了逃生的机会。

    他只伸长脖子望向北方,离天黑还有一会,郅支的军队,依然没有影子。

    身旁的单于亲卫只剩下两位数,依靠胡杨林的地形艰难死守,迟早会全部覆没,被护在身后的虚闾权渠大单于知道,自己的时间到了。

    他应该是匈奴立国以来,第一个死在战场上的大单于,也罢,虽然这恐怕又是一桩匈奴国耻,但对他本人来说,战死,壮士所有也,虽死犹有威名!

    汉军的弩已经射到他的身边,活捉单于的叫嚣越来越响,甚至能看到林子外任、傅两面旗帜。

    “只希望呼屠吾斯能收拾部众,安全西迁,总有一天,能重定北州,恢复冒顿单于的土地!”

    虚闾权渠叹了口气,脑子里闪过的,是和大阏氏分别的画面,只将径路刀对准了自己的脖子,猛地一横!在胡杨树中洒下一片血雨!

    ……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看着尸横遍野的草原,四处仍有匈奴残部鏖战不降的喊杀声,任弘心里冒出了这句诗。

    他由冀州兵开路,与击破瓯脱王将其俘虏的屯骑营段会宗部汇合,朝单于撤离的地方行进。

    路上经过被抛弃的单于六羸战车,鹰羽大纛折断于此,一个身上扎着好几支箭,却手持斧钺的属国兵正坐在那朝众人吹嘘,是他砍断了纛,任弘让军法官记下这一功。

    等任弘的帅车抵达胡杨林前的战场后,才看到满地皆是单于亲卫的尸首,而他们扈卫的圆心,正被汉军士卒好奇地围着,赵汉儿让曲长横刀拦住红着眼的众人,以免他们一拥而上争夺单于尸体——就像项羽在乌江边享受的待遇。

    赵汉儿让众人散了:“将军来了,都让开,让开!谁作战出了力我都记着,不会少了汝等功劳!”

    等任弘分开众人靠近后,才看到一个见过四旬的胡人男子直愣愣躺在车上,他的胡子看上去像条鲶鱼,身上穿着任弘所见最华丽的匈奴甲胄,斯基泰式的青铜鳞甲,有几支重箭和弩矢嵌了进去造成杀伤,头顶则是在两侧垂了许多金色圆片的头盔,已经被人乘乱扯走好多枚。

    致命伤在脖颈,是横拉的一刀,鲜血已经流得差不多了,身旁还躺着好几个为他挡箭的匈奴骑手,一个老人死前还绝望地将手伸向单于的脖子,想替单于止住血,仔细辨认,却是曾去过长安的郝宿王刑未央。

    “单于是被逼入绝境后自杀。”

    赵汉儿捂着肩膀的伤向任弘禀报,虚闾权渠单于被属国骑包围后,在一片“单于降”的呼喊中,将手中的径路刀横向脖颈,在被俘前自杀身亡。

    而赵汉儿的箭为单于亲卫所挡,未能阻止虚闾权渠。

    “这真的是单于本人?”

    任弘还是有点不太确定,总觉得真正的单于应该很能跑路,怎会如此刚烈,莫非是金蝉脱壳?

    直到段会宗俘虏的瓯脱王被推了上来,仔细辨认后再度确定:“确实是虚闾权渠单于。”

    说着还哭了起来,现在知道惭愧了?瓯脱王可谓神助攻。

    作为匈奴自头曼起第十二位大单于,虚闾权渠确实是个异数,居然坚持到了最后一刻不退,还来了出反向飙车,若赵汉儿没成功阻止,让单于跑到前线左右翼,这场仗恐怕还有得打。

    等单于身份确认无误后,周围的汉军士卒发出了阵阵欢呼,赵汉儿奉上了径路刀,这是匈奴式的直刃刀,意为“神刀”,上面还沾着单于的血。

    任弘没有接,也未用段会宗所负的尚书斩马剑,只摸着腰间傅介子的佩剑,对一旁的张千秋道:”云中太守,吾闻武王伐纣,至朝歌而纣王已自杀,武王自射之,三发而后下车,以轻剑击之,以黄钺斩纣头,悬大白之旗。“

    “弘今日奉天子之诏,奉辞伐罪北征胡虏,故只以佩剑断单于首以恐虏众,再载尸首而还,待陛下发落。”

    话说得很全,那些复杂的装逼仪式还是让皇帝自己玩去,他今天只是个工具人,卸了单于脑袋好保存。张千秋等应诺,为任弘做个见证,任弘这才拔剑上前。

    所有汉军将士的目光都盯着他的动作,他们里几乎每个人,念这一刻已经很久了罢?汉朝无数人想要斩单于头而去,但一百三十余年,别说单于,连左右贤王都没杀一个。

    任弘当初所斩右谷蠡王先贤掸,竟是匈奴阵战殒命最大的官。

    直到今日!

    想到这一切,想到十余年来与傅介子等人在烽燧边塞出生入死,风霜寒苦,为的就是今日这一刻,任弘鼻子忽然一酸,当真好累啊……

    任弘忍住了,拔剑出鞘,扫视众人道:“过去,吾等要斩的只是匈奴右臂。”

    “而今日斩的,则是单于之首!”

    赵汉儿将虚闾权渠单于的青铜鳞甲解开一些,露出了他的脖颈,原本欢声笑语的士卒们都安静了下来,屏住呼吸。

    任弘如同一位行刑官,双手持剑高高举起,心中默默道:

    “老傅,我答应过的,这一下,该由你来!”

    说来好笑,已经杀过不少人的任弘,此刻面对一具尸体,手竟有点抖。

    是因为激动么?是因为太多人看着害怕失手而紧张么?亦或是打这场仗透支了任弘太多脑力。有那么一瞬间,任弘似乎真感觉到,傅介子那只有力的右手也握在这剑上。

    “道远,你手搏真得练了,连死人都怕?”

    闭嘴,老傅你闭嘴。

    不,不止是傅介子。

    任弘闭上眼,想象同他一起握住这剑的,是无数双手。

    有驼城之战和今日一役,倒在胜利前的数千名汉军吏卒。

    有从马邑之谋开始,汉匈全面战争中,那大大小小几百场冲突、战役里,因为胜利或失败战死沙场的数十万汉军将士。

    还有自白登之围后一百三十余年来,因匈奴扰边侵略而枉死、掳走为奴的上百万无辜汉人百姓!

    累累血债,今日得偿,百年恩怨,就此了结!

    这应该成为一个标志,许多年前,卫霍打断了匈奴的脊梁,这个顽强的民族却奇迹般挺了过来,重新站立与汉对抗。而今日,任弘不仅要再次打断匈奴的腿,连头,也给他斩了去!

    这一剑,绝胡百年国运,完整的匈奴帝国将不复存在,曾统一在单于旗下的北州之地,引弓之民,将再度分裂为无数个小行国,分而治之。大汉的北部边境,将迎来至少一百年,甚至两百年的安宁!

    结束这仇恨之轮后,已为旧邦的大汉,才能走向崭新的历史,获得新的天命。

    带着过去的夙愿,带着对未来的期望,任弘握紧了剑,用他最大的力气,对准单于的脖颈重重斩了下去!

    “斩!”

第500章 壮士凯歌归

    人头可比牛头好砍多了,这一下干脆利落,一剑两断,单于颈骨断裂,鲜血溅了任将军一身,而后他提起虚闾权渠的头颅,将其高高举起。

    汉军士卒欢呼雀跃:“斩单于,斩匈奴!”

    欢呼中,任弘擦着脸上的血点,将首级以木函盛放,让有经验的随军工吏去妥善保存。又解下身后大氅,亲自将单于的尸体盖上,令士卒不得羞辱。不管汉匈有多大的仇怨,不管任弘多恨他害得傅介子死难,虚闾权渠单于作为草原王者,确实死得英勇。

    随着单于已死的消息传遍战场,匈奴人也逃得差不多了,有向西想要溜进燕然山脉的小部队,也有向东、向北逃窜,千人以上的部落。

    七零八落的,汉军也追不过来,只将被包围的残敌统统杀死,这才封刀收工,清点缴获,救治伤亡,准备回到郅居水南岸扎营,明日才能收敛汉军尸体——黑灯瞎火的分辨不清敌友啊,他们起码损失了四五千人,战损达十分之一,而所斩胡虏超过了两万,郅居水颜色都已变赤。

    除了单于和作为旗鼓之首的鹰羽大纛外,还斩俘了左大将、郝宿王、左日逐王、须卜王、瓯脱王五小王,当户、都尉二十三人,单于世代相传的宝物径路刀也被缴获。

    只是寻了半天都没找到匈奴鹰冠,只审问俘获的单于亲卫,说是虚闾权渠单于在战争陷入僵局后,自知凶多吉少,便卸下鹰冠带上铁胄,让一个小王之将金鹰冠带着向北而去。

    “向北去……”

    任弘看向夜幕渐渐降临的草原以北,俘虏的瓯脱王招供,在汉匈开战前,单于得到了左贤王呼屠吾斯率众即将抵达的消息,这也是他心存侥幸,拼死一战的主要原因,现在那呼屠吾斯到哪了呢?

    正想着时,却有斥候匆匆赶来禀报:“君侯,北方二十里外有虏众出没!”

    ……

    得知又有敌人,汉军如临大敌,还在战场上松松散散给没死的匈奴人补刀并寻找金子、弓箭、刀鋋作为战利品的士卒们听到隆隆鼓点,连忙集结起来,在郅居水北重新列阵。

    等他们稀稀拉拉的阵列勉强排好时,北方十余里外的草坡上,也出现了一支匈奴人的大军,斥候来回侦查,报告说至少有四万之众!与己方相当。

    听到这人数,任弘冷汗都冒出来了,若自己在作战时稍微犹豫,若是赵汉儿没拦下大单于,让他将战役拖到现在,这支匈奴生力军抵达,战局胜负还真是未知数,谁斩谁脑袋就不一定了。

    但现在任弘却没有丝毫作战的**,大战后汉军战死率达到了十分之一,伤者十二,大半的骑兵失去了他们的战马,缴获的匈奴马还没骑熟。就算位置靠后没受伤的人也疲惫不堪,许多士卒刚打完仗就在尸体堆里倒下睡得横七竖八,眼下被喊起来也睡眼惺忪,手磨破了皮矛握不动,激战一日未食饥肠辘辘,现在无疑是汉军状态最糟糕的时候。

    也是敌人复仇最好的机会。

    天色渐渐全黑了,双方都点上了火把,谁也不敢放松,任弘令士卒抓紧布置武刚车结却月阵,死战起来他们有把握守住,但肯定又会多出数百上千死伤来,任弘有些舍不得,战略目标已经达成,多余的战斗只是徒增损失。

    只要敌人不强攻,他完全可以像李陵那样慢慢从容退走,匈奴人想要礼送出境就送吧,若他们跟得太紧,去到南方与赵充国汇合时,任弘便能杀个回马枪。

    敌人应已收拢了一部分逃窜的匈奴人,他们的人数在渐渐增加,也得知了虚闾权渠单于之死,风将一阵阵的哭喊声传了过来。

    夜深了,匈奴人在试探性地慢慢靠近到十里内,也不知是要战还是不战,就在汉军如临大敌之际,派到南方的斥候又传来了一个消息。

    “将军,南方也来了一支兵!”

    任弘回过头,看到郅居水以南二十里左右,确实出现了一大片火把,望之令人心惊,随便数了数,怕是有三四万人,这又是何方神圣?在北上奔袭过程中,掉队的冀州兵也才几千人啊。

    那些忽然出现的火把让北方匈奴人停下了脚步,而当南方隐隐有歌声传来时,不必斥候再面带惊喜地回报,任弘就知道来的是谁了。

    他们在赶赴战场时高声唱着一首歌,任弘无比熟悉的歌。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那首他第一次出塞时念给傅介子、吴宗年等人听的《从军行》,而后被写在悬泉置的墙壁上,又由老婆瑶光以秦琵琶奏曲改韵,唐诗成了汉乐府,又成了长安城里的流行歌。

    而在北庭、西域,戍边的士卒们也很喜欢这歌,几乎将其当成了标志性的军歌。听惯了不觉得出奇,可如今听到,任弘只感觉喉咙都硬了,叹息道:“汝等啊,真是一群倔骆驼。”

    一旁的赵汉儿嘴里也骂着“他们怎么来了”,一面拧着大腿肉忍住泪,孙千万则激动地跟着唱了起来,都破音沙哑了,幽并冀州兵面面相觑,不太明白,这是西域老兄弟们才懂的情怀。

    是他们,是和任弘、傅介子一起在西域出生入死的袍泽,奚充国、郑吉,还有戍边七载后,在驼城一役力敌匈奴十万骑的三辅轻侠新兵……

    不,他们现在已是伤痕累累的老兵!

    驼城之战后,西域老兵虽人人带伤,但只要还走得动的人,却都追着任弘的脚步而来。他们不甘心,想参加这最后一役,想为傅公复仇,沿途汇合了掉队的冀州兵,一起作为任弘的后援抵达,此刻举着火把,歌声嘹亮,步履坚决。

    而游弋在步卒左右的两万骑兵,则是赵充国得知右贤王投降后,派来的辛庆忌、苏通国,虽千里驰骋疲敝不已,却也被西域兵的军歌壮了胆气。

    眼看汉军有了援兵,人数倍增,匈奴人开始退了,看来他们为单于复仇的**,还没有强烈到失智嘛。

    素质低劣的汉军又开始忍不住高呼挑衅了,傅敞更是热血沸腾,请命道:“将军,打吧!派幽并骑与属国骑冲上去,缠住胡虏,待我军后援抵达,可全歼之!”

    任弘却默然不对,再打一仗赢得大胜,是可以实现,唯一的问题在于……

    为什么要打呢?

    过去打匈奴是不需要理由的,政治正确就对了。可从此以后,却需要慎重考虑了。

    任弘那一剑斩下去,为汉匈百年仇怨已做了一个了结——至少汉朝这边已经满足,于私于公,大仇已报,可以宣布胜利了。

    有了单于首级,此役在战略、政治上的分量,已堪比卫霍的漠北之战,甚至有所超过。再砍几万颗匈奴脑袋也只是锦上添花,嗨,何必呢,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嘛,他指的是己方的伤亡,任弘不愿意为此再折损一个汉卒。

    身为军人,这一战已几近完美,不必画蛇添足,剩下的事,交给玩政治的去运营吧——当然,多半还是他来操弄。

    在任弘看来,忠于先单于的残部剩一点反而是好事,倒不是养寇自重,数了数,匈奴还剩下呼屠吾斯(郅支),右贤王,稽侯珊(呼韩邪)三位大王,刚刚好,任弘能给匈奴来个三足鼎立!

    郅支收拢了队伍后,约有六万之众,他没敢朝汉军发动进攻,而开始向北撤离,也不知是他自己悟了,还是出了什么事。

    任弘没有同意傅敞等人的追击请求,只故作高深地说道:“勿虑也,接下来,就看右贤王和呼揭、坚昆的了!相信他们不会让大汉失望,很快就能斩呼屠吾斯之首来献!”

    援军已越来越近,而北方胡虏悻悻远去,渐渐消失在夜幕中,任弘知道,他们的远征结束了。

    “现在吾等该做的是,收敛袍泽尸首,调头,回家!“

    ……

    虽然抵达了战场却没捞到仗打,不管是西域卒还是辛庆忌等人都有些遗憾,但又为任弘斩得单于首级而兴奋,回去的时候,孙千万牵头,老兵们又要高歌,却为任弘止住了。

    “单于都斩了还唱着十年前破楼兰的旧歌?”

    “该换首新曲了。”

    自傅介子战亡后,任弘第一次露出了笑,同时看向燕然山,决定要在这里,为此战战亡的将士们留个念。

    一座永远的丰碑!

    数日后,在伤病聚集的燕然山隘口,北上接应任弘回家的赵充国,便听到南下的大军,在齐声唱着一首嘹亮的凯歌。

    管他押不押韵,倒是挺应景的,词曲之中,尽是肃杀昂扬的铙歌出塞入塞之音,唱的是所有戍边士卒的故事,是破楼兰的续集,仍是一首《从军行》!

    任弘版之二。

    “从军玉门道,逐虏燕然山。

    笛奏战城南,刀开明月环。

    鼓声鸣海上,兵气拥云间。

    愿斩单于首,长驱静铁关!”

    ……

    ps:第二章在0点前。

第501章 食尽鸟投林

    相较于燕然山东麓的金戈铁马,西麓草原深处却上演着宫斗夺权的狗血一幕,呼韩邪的母亲,被虚闾权渠单于“托孤”的大阏氏,正抱着匈奴传世瑰宝,站在车上呵斥道:

    “颛渠阏氏,你想做什么?”

    前夜,因呼屠吾斯(郅支)急于支援匈奴主力,顾前不顾后,导致大阏氏和右大将带领的匈奴帐落,在燕然山西麓被去而复返的乌孙人袭击。

    一阵驰射交锋后,乌孙右大将斩了匈奴右大将,帐落四散,大阏氏也只能稀里糊涂地带着队伍向南跑。

    等他们进入一片森林,终于甩掉乌孙人后,大阏氏才发现,原来敌人就在自己身边,随着颛渠阏氏一声令下,掩护大阏氏逃跑的匈奴兵,却刀锋一转,想要挟持她。

    “颛渠阏氏”乃是匈奴单于正妃的封号,等同中原皇帝的皇后,作为前代壶衍鞮单于的宠妻,在他死后受尽委屈的颛渠阏氏终于扬眉吐气了一回,高傲地说道:

    “想做什么?当然是夺回本属于我的地位!”

    今日之事,却是匈奴人引以为傲的收继婚制惹的祸,在中原,这种制度春秋时代就基本淘汰,匈奴人却坚持至今,父死,妻其后母;兄弟死,尽取其妻妻之,也就是烝母报嫂。

    匈奴人口少,每一个有生育能力的女子都很重要,且女子有财产权,若是帐落的继承者不娶后母寡嫂,她们一旦另嫁,就会带走牛羊甚至是子女,这样部落不就削弱了么?

    而若后母、嫂子也让部落的继承人完全接盘,那部落便可避免分裂,且适龄女子能继续为帐落添丁,在他们看来,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文景时代投靠匈奴的宦官中行说就对汉使辩解说,这种制度表面上乱了辈分,却非常有利于种族延续,比汉人那些死板的伦理纲常不知道高到哪里去。

    作为全匈奴最大的部落酋长,单于家的收继婚尤其严格,不管新单于后妈多老,嫂子多丑,都得接盘。那无子无女的壶衍鞮单于死后,按照匈奴习俗,继任的虚闾权渠单于应该娶颛渠阏氏,并确保其地位。

    可虚闾权渠单于跟汉朝那位一把手一样,也是个情种,亦或是想削弱颛渠阏氏家族的力量,便以呼韩邪的母亲,右大将女为大阏氏,而黜颛渠阏氏,让二人地位相等。

    这就埋下隐患了,心生不满的颛渠阏氏,遂与右贤王屠耆堂私通,暗暗忍耐到今天,终于逮到机会了!

    可怜大阏氏还以为颛渠阏氏在和她玩争宠的游戏,开始缓和语气,表示事后可以让颛渠阏氏做大,她做小,反正在儿子被扣留汉朝据说已背叛匈奴后,大阏氏地位也挺尴尬的。

    颛渠阏氏却觉得可笑至极:“单于最尊贵的妻子是颛渠阏氏,这句话应该改一改了。”

    “谁迎娶了颛渠阏氏,谁就是大单于!虚闾权渠不明白这点,但新单于明白!”

    大阏氏顿时醒悟过来了,对颛渠阏氏破口大骂,说她也背叛了匈奴,背叛挛鞮氏,等虚闾权渠单于和郅支打败汉军后,一定会调头将她们屠戮殆尽。

    “虚闾权渠弃圣山龙庭,不配做单于。”

    颛渠阏氏让她的弟弟,左大且渠都隆奇带人威逼,欲将那月氏王首饮器,从大阏氏手里夺下,推攮争抢中,大阏氏脱手,饮器飞向远方。

    您也要砸玉玺?

    幸好这不是大汉朝可怜的传国玺,下面也不是硬邦邦的石阶梯,而是柔软的草。

    镶嵌黄金、宝石,还有精致银制动物雕刻的月氏王饮器完好无损,在厚厚的草甸上打了举个滚,颛渠阏氏将它捧在手中,笑道:“右贤王得到这宝物,一定会高兴!”

    ……

    汉军高唱凯歌南下之际,已绕到燕然山西麓,却没能救下帐落的匈奴残部却垂头丧气,侥幸从汉军铁骑下逃生的诸王正在争吵不休,为匈奴的未来而发愁。

    也有遭受重创的万骑长形容憔悴,眼神空洞,战败是家常便饭,但撑犁孤涂大单于,苍天之子被汉人阵斩传首,对匈奴人打击太大了。

    呼屠吾斯抵达战场后,正打算带着重新聚拢的匈奴人,对疲敝的汉军发动进攻,为先单于报仇。但匈奴新逢大败没有战心,又得知乌孙人在燕然以西袭击帐落和两位阏氏,顿时阵脚大乱,望见汉军援兵抵达,敌众我寡,即便呼屠吾斯再好战疯狂,尚未正式继单于位的他,也无法说动丧失斗志的诸王、万骑长们去送死,只能将仇恨吞下,悻悻而走。

    嗨,攘外必先安内嘛,这后世的大道理匈奴人也懂。

    但还迟了一步,等他带人撤到燕然山西麓后,看到的是逃得四处都是的族人,乌孙已劫掠大量人口西去,也算将功补过了。更糟糕的是,颛渠阏氏与其弟左大且渠都隆奇密谋,劫持了大阏氏,携带匈奴至宝月氏王首饮往南走,显然是欲投靠右贤王。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右贤王是匈奴叛贼,颛渠阏氏为何会投靠他!”

    诸王有些难以理解,直到有人提了一嘴,说颛渠阏氏被先单于冷落,而从那时候起,右贤王就开始经常往龙城、单于庭跑,二人多半是勾搭上了。

    于是诸王从诅咒汉军,变成了唾骂右贤王,叛徒总是比敌人更加可恨,他们将一切失败都归咎于右贤王的无能与背叛。

    见怒火已经转向了右部,心知匈奴残部必须获得一个落脚点的呼衍氏左伊秩訾王乘机道:“胡虽然常有兄弟叔侄争夺单于之位,但最后不在兄则在弟,汉虽强大,尤不能兼并胡。”

    他义愤填膺:“如今右贤王违背了祁连神之意,扰乱冒顿单于留下的制度,臣事于汉,背叛了先单于。先单于在燕然山东面作战,他却在燕然山以西观战,放纵汉军过境,现在又不来朝见新单于!”

    “右贤王确实该死!”

    进入帐落祈求天神的呼屠吾斯回来了,众人才发现,他的脸上多了一道深深的血痕,这是匈奴之俗,遇大忧大丧,则以刀割面,表示悲痛何不忘仇恨。呼屠吾斯确实是狠人,手里的金留犂没能割成任弘的头皮,却划了自己的脸。

    他忍着剧痛,咧着嘴戴上了先单于使人送至的金鹰冠,接受诸王的朝拜,宣布继任为第十三代撑犁孤涂大单于,号曰:郅支单于!

    郅支虽有单于之名,却仍没有单于的威望,摆在郅支单于面前是严峻的形势,他的部下从那一夜与汉军对峙时收拢的五六万骑,缩水为三四万,每天都有千骑长或小王偷偷跑路,或去寻找失散的帐落,心存侥幸返回单于庭,甚至潜逃投靠郅支的敌人。

    匈奴这种部落联盟犹如同林鸟,一旦食已吃尽,飞鸟投林四散。

    郅支单于将金光灿灿的金留犂往桌上的肉一插,定下了他初任单于后的第一次军事行动。

    “南下追击颛渠阏氏,从右贤王手里将帐落和宝物夺回来,再在右部安顿过冬!”

    若郅支单于不想部众陆续散尽,就必须尽快打一仗,在匈奴,威信都是靠战争打出来的!而右贤王首当其冲,除了铲除叛徒,为先单于报仇,夺取右地作为落脚点外,最主要的原因是……

    “治不了汉人。”

    “还治不了你!?”

    ……

    九月上旬,草原秋高气爽,绿色的大地变成了青铜色,任弘已将汉军南下,与赵充国在燕然山隘口会师。

    尸体腐烂起来很快,两次大战中牺牲的战士没法全部带回塞内,大部分只能在隘口附近立木牌安葬,等日后再收敛尸骨。汉军在郅居水大战中所斩两万余级匈奴首也留在了这,围着汉军墓冢筑起了一圈恐怖的京观,宛如一座座可怕的图腾。

    将吏们仍觉得不过瘾,心直口快的义成侯甘延寿便向两位主将提议道:“奔袭数千里,破匈奴斩单于,此亘古未有之功业也,应当效仿霍骠骑封狼居胥之事,在燕然山刻石纪功,封而铭之!”

    段会宗等人纷纷附和,他们先前跟着任弘再封狼居胥,火烧姑衍山,那只是履霍去病故迹,如今却已建立了属于自己的功业,自认为不逊前辈路博德、赵破奴等人,不得将此事刻到石头上纪念一下?

    年纪轻轻立下举世大功,看得出来,小将们都有点膨胀了。

    傅介子部的众人也同意,在一片赞同的声音中,作为天子亲信,兼监军之任张彭祖觉得此事有些不妥,想要站出来提出异议,却被他哥哥张千秋拉住了。

    张彭祖回过头,却见兄长张千秋朝他轻轻摇头。

    大敌匈奴已去,即便残部遁逃也兴不起大风浪,飞鸟几尽,很多事也随之改变,朝中的格局、人与人的关系。

    张千秋倒是想看看,已经功高难赏,即将定位极人臣的任弘会怎么做,是否会和他麾下校尉们一样……

    得意忘形?

    ……

    ps:第二章在傍晚,第三章(补)在0点前。

第502章 二柄

    甘延寿一提议,任弘便发现,帐内除了铁憨憨们还在叫好声外,聪明人如张千秋等人都不说话了,连赵充国都颇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而跟在赵充国身边做向导的冯奉世意识到了这建议的危险,暗暗朝任弘摇头。

    “西、中、东三路合力斩单于首,扫尽胡尘,大功也,铭文以记自是应该。”

    任弘立刻回应道:“但应在回禀陛下后,由朝中二府、太史制诏题作,再遣工匠来燕然山择地刻之。”

    甘延寿等没明白深层含义,还当是任将军允了,但这场战争中给任弘当了绿叶的赵充国却暗暗松了口气,看来道远还没被大胜冲昏头脑。

    赵充国读书不多,但也知道,以人臣而行封禅事,即便不是泰山,也就霍骠骑一个孤例。但封狼居胥,禅姑衍,乃是承汉武帝战前之命,为其代行封禅之礼。“封”的意思为“起土界”,相当于在狼居胥标识汉朝的疆界,通过这种告天飨地的典礼来宣示孝武开疆拓土的威德,并打击匈奴士气。

    元狩四年那次北征,还有卫青一路,漠北决战逮到了单于主力,但他也就烧了赵信城,不曾做任何类似的事来扬威。究其缘由,不是不想,而是没得到孝武皇帝事先点头,不敢擅做决定。

    这与今日情形类似,虽然任弘军中校尉们号称“再封狼居胥”,实则只是履霍去病故迹,祭的是霍骠骑而非匈奴圣山本身,天子也乐见此事。

    但在燕然山铭文纪功,却已超过了任弘能自行决定的范围。

    任弘心中门清:“皇帝战前将最能打的凉州骑、三辅兵交给赵将军,众其军容,又出朔方直当单于庭,便足以说明问题。但赵将军临敌决断时,以军争战胜为先,朝堂地位为后,最后却是我带着幽并骑从追上单于并斩其首。”

    仗打到现在,已偏离了皇帝的初衷,以刘询的智慧和心性,当然不至于故意黜任弘而上赵充国,但若任弘再自矜功伐,那回去后他处境就微妙了。

    铭石纪功,说得好听,但这功,不管是你自己的,还是吏卒的,是一路将军能拍板定下的么?

    自然不是,但历史上,后汉的窦宪还真来了这么一出,击败北匈奴后,窦宪登上燕然山搞封禅,搞了篇封燕然山铭。

    窦宪敢这么做的背景是,窦太后操控朝政,让犯罪的窦宪以车骑将军身份统兵北征匈奴,想通过这场必胜无疑的战争给大哥解套,同时借用战功来擢升窦宪的官位,以更加牢固掌控朝政,自然提前准备好了一切。甚至带上了班固这大文豪,就等建功后写篇雄文耀武扬威。

    只可惜窦宪下场不好,任弘学谁不好学他?更何况窦宪好歹是三军统帅,他任弘什么时候能号令赵充国了?

    打仗时任弘与赵充国将政治抛之脑后,但战争一旦结束,军事上的东西就得挪一边去,每做一件事都得斤斤计较,考虑对朝局的影响。

    这场战争里,西、中、东三路各自的功勋怎么算,若铭文刻石,名字谁先谁后?大家都知道东路军打了硬仗,但就算赵将军十分大度,说把我中路军名字往后排,任弘就敢排?

    出兵时,刘询曾亲操钺予任弘,持首曰:“从此上至天者,将军制之。”复操斧持柄授将,持其刃曰:“从此下至渊者将军制之!”

    但得搞清楚,这斧钺是假、借,而非给。

    打不打,怎么打,打多久将军来定,皇帝不要外行指挥内行。可打完后,将军立没立功,功劳谁高谁低,已涉及到国家名与器。韩非子说过,明主之所导制其臣者,二柄而已矣。二柄者,刑德也。杀戮之谓刑,庆赏之谓德。

    赏罚是君主的权柄,是不可外借于他人的法器,也是刘询的底线,任弘非要去踩,就为了装个逼?

    任弘很清楚,此战之后,他已经把自己推向了人生巅峰,威望将无人能及,连当年的卫霍都不一定比得过。却也置于炉火之上,无数双嫉妒、猜疑的眼睛盯着他。若私自铭文于燕然山,不但要狠狠得罪中路军众人,回朝后,肯定会被魏相、萧望之等人重重弹劾,说他是“季氏旅于泰山”。

    一场喜剧,可能会演变成悲剧、闹剧、人间惨剧。

    任弘不希望如此收场,干掉匈奴后,他的人生才算刚刚开篇呢。

    勒石燕然,这逼当然要装,但得让皇帝参与进来,天子若愿意练练书法就更好了,任弘暗暗嘀咕道:

    “不管底下人干了多少事,可最后题字定调的,必须是领导啊!这都不懂,混什么官场?”

    ……

    汉军离开燕然山再渡大幕返回边塞之际,山脉西麓的右贤王庭,右贤王屠耆堂在接应到情妇颛渠阏氏后,义愤填膺地对右部诸王和万骑长们宣布了一件“真相”。

    “数年前,壶衍鞮单于去世时,留下遗命说,我没有儿子,立右贤王为单于。”

    “然而郝宿王刑未央为了保住权力,竟然与兰氏右大将密谋,匿单于死,诈矫单于命令,与单于庭贵人饮盟,立了左贤王,这便是虚闾权渠伪单于。”

    三折股为良医,在被任弘和吴宗年欺骗多次后,屠耆堂也开始用起诡诈阴谋,撒起谎来面不改色,匈奴类似的政变有许多次,也不足为奇。

    颛渠阏氏自然替屠耆堂背书,她说最初为了匈奴的团结,没敢泄露此事,然而那虚闾权渠不识大局,违背了壶衍鞮单于的请平和亲政策,挑衅汉朝,与汉交战。结果导致汉军长驱直入,圣山被烧,左地和单于庭放弃,如今虚闾权渠被汉军砍了脑袋,但匈奴还得延续下去,所以她带着月氏王首饮器,来寻找真正的单于!

    “真单于便是右贤王!”

    接下来的事顺理成章,右贤王屠耆堂用月氏王头颅饮器喝下血酒,按照单于继位改名号的规矩,自称“握衍朐鞮单于”,并迎娶了颛渠阏氏,还称他已经得到了大汉皇帝的承认,可以带给匈奴和平。

    一百多年来,好战的匈奴人从未像今天这样渴望安宁,右地十多年来屡屡被汉军打击,丧失了交战的胆气。右贤王这番说辞得到了大批主和贵族的拥护,还吸引了饱受战乱之苦的匈奴人来投靠,单于的死压垮了他们最后一丝骄傲,匈奴已经彻底输了,再倔强有什么用呢?

    如此一来,匈奴出现了两位单于,小小右地一分为二。

    但天上没有两个太阳,北州之地,也容不下两位单于!

    郅支单于打着复仇的名义,带着残部南下,想要清算叛徒,握衍朐鞮单于不得不应战。

    背叛国家与民族这种事,只有0次和无数次,在判断两边实力,发现自己没有必胜把握后,握衍朐鞮单于立刻召来他的长子,让他前往大汉居延边塞找典属国丞吴宗年求救。

    “握衍朐鞮单于愿臣于大汉,世代为汉北藩,来年入长安朝见,献舞未央!”

    ……

    汉军只留了辛庆忌、苏通国两万骑前往居延驻扎,以观匈奴之变,而大部队则于九月底从鸡鹿塞入关,回到各自出发前的驻地,并立刻遣人向天子报捷。

    十月初,消息抵达长安以北的甘泉宫,从汉军六月份出塞后,整整四个多月,刘询都在这儿办公,只为早一天接到前线战报,只可惜汉军渡幕后,交通往来不便,他得到的消息往往滞后一个月,听说单于西迁未见踪迹,刘询很担心这场仗三军空出,隔着数千里干着急。

    张彭祖、冯奉世和段会宗三人作为传讯使者刚一抵达,就被召入宫中,天子数日前才得知了简短捷报,尤不满足,要三人禀报整场战争的详细过程。

    这是冯奉世第一次朝见天子,他年纪与西安侯差不多,穿着一身常服,戴刘氏冠,相见时,前将军韩增也跟在身边。

    刘询虽然很急切知晓具体过程,但依然表现得神情轻松,先说他早就听说过冯奉世之名了,夸了他在赤谷城、康居的优异表现,并对当年举荐冯奉世去西域的韩增道:“贺将军所举得其人也。”

    而等刘询听冯奉世解释最后为何是听到,刘询不动声色,只笑道:“此运势哉,朕相信不论两位将军谁遇单于,都能建得大功。”

    当冯奉世说起傅介子击退匈奴单于十余万骑围攻后受伤力竭妹能挺过去时,刘询扼腕叹息:“义阳侯乃大汉之胆也,纵横西域十余载,竟殒于燕然,真奇节丈夫也!朕失义阳侯,如失一臂。”

    然后刘询立刻让人告诉太官令,今日不要准备御膳,他要降食以示哀悼。

    等听段会宗说及郅居水决战的过程时,刘询握着拳头细听,很紧张的样子,最后在听到赵汉儿围困单于,单于自尽,而任弘斩其首时才击节而叹!

    “斩得好,朕出塞时赐西安侯剑,当时便笃定他定将斩单于首还于北阙!”

    刘询一连说了好几个“大善”,起身激动不已,然后让冯奉世、段会宗去洗沐休憩,只留下亲信张彭祖。门扉闭上,也不知张彭祖又补充汇报了什么,出来时,刘询的心情更好了。

    冯奉世和段会宗再见天子,是在次日的甘泉宫小朝会上,刘询已经派人通知赵、任两位将军,让他们立刻带着有功将士南下三辅,皇帝要诏告天下,论功行赏。

    而在大司马车骑将军张安世,丞相丙吉问及皇帝,长安该用何等规格的礼仪迎接胜利之师时,刘询笑道:

    “朕亲自郊迎!”

    ……

    ps:第三章(补)在0点前。

第503章 郊迎

    任弘被人鸽了,被赵充国鸽了。

    即便是战胜归来的大将,私自带兵进京也是不行的,更何况他手下已经不是西凉军了。十月初,任弘入塞后回到五原郡休整数日,接到长安诏令后才点了有功将士随自己南下。

    可等他十月中抵达汉军出征的大后方西河郡等赵充国时,等来的却是几个校尉,以及赵充国因为年迈身感不适,加上匈奴右地两单于内战,故要暂留朔方观察形势的消息。

    “天子也应允此事,故由吾等随西安侯入朝。”

    听完韩增长子的话后,任弘心里暗骂:“赵将军莫非是故意要害我?”

    此次入朝显然是为了凯旋而归,皇帝为有功将士行振旅之礼,无非是献俘授馘,饮至大赏等步骤,任弘参加过很多次。

    可与过去不同,斩单于,几灭匈奴,这是有汉以来前所未有的大功,而振旅礼也必定规格非凡,甚至可能超过漠北之战后霍去病的荣誉。

    放眼朝野,任弘的功勋风头已无人能及,他巴不得多个人替自己分担。

    结果,前些天在朔方分别时,还能亲自纵马上下,一顿能吃三碗饭的赵充国居然鸽了任弘,说不去就不去!

    那这场振旅,岂不成任弘独角戏了!

    任弘能理解赵充国的心思,老将军在余吾水做了抉择,将前往燕然山寻找单于的路线让给更适合此事的任弘,故与大功擦肩而过。他手下的辛庆忌、苏通国也没赶上决战,最多有个辅助之功,相较于西路军的死战,东路军的灭国斩酋,中路军算是颗粒无收。

    按汉制,赵充国这算大军空出,恐怕无法获赏。既然如此,他干嘛还要去长安,充当任弘的陪衬呢?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看小辈后来者居上的滋味可不好受。

    即便皇帝出于政治考虑,给赵充国以功勋,对性格正直的老将军而言,这无异于奇耻大辱,是万万不能接受的,索性就不去了。

    “始乱终弃,赵将军,你这是始乱终弃,当初是谁说要给我兜底来着,塞外兜得,入塞就不兜了?”

    任弘也只能隔着几百里暗暗满眼怨色,和“将军三箭定天山”不同,这次的功名,确实是不好让。

    而等他抵达西河郡府,在杜延年那意味深长的恭贺中,得知天子居然要让文武百官对任弘行郊迎之礼,他的头就更大了,立刻对来传诏的杜佗道:

    “弘何德何能,能受此重礼!?”

    拒绝,当然得拒绝,而且连拒三次,因为这份礼实在是超规格了。

    自古君主郊迎臣子,多是为了表现礼贤下士,比如齐桓公曾郊迎管仲而问焉;邹衍到燕国时,燕昭王亲自抱着扫帚为他扫地,怕尘埃落到他身上。

    迎有功将领的就几乎没有了,秦朝的王翦破赵残燕灭楚,功劳够大了吧?但当初亲自跑到王翦家请他出山的秦始皇也没郊迎,反而在战争快结束时亲自去了前线——六十万大军交到将军手里,即便秦始皇也不能完全放心。

    有汉以来也没有类似的例子,功勋卓著如周亚夫、卫青、霍去病等,都没捞到郊迎——可能是因为他们功劳也没任弘大吧。

    纵观古今,任弘只想到了一个例子:周成王开金匮王后,执书泣,而出郊迎周公……

    然而,“大汉周公”家族在长安城外乱葬宫的坟头草,还没长长呢。

    这显然不是刘询出于喜悦昏了头,指不定又是对他的试探——在霍光死后,二人之间的试探时不时就会发生一次,势使之然也。

    值得庆幸的是,不是到了跟前忽然才给任弘来这么一出,而是提前通知,还有回旋余地。

    任弘直接在西河郡停了下来,坚决婉拒,三次之后,诏令才改了,变成了让使者官吏郊迎,百官于长安城横门大街内,天子则在未央北阙等待。

    而诏令语气也变得强硬,反正意思就是:“西安侯若再拒绝,朕就要生气了!”

    任弘只能答应,但即便他将往后的历史想了个遍,历朝历代得此待遇的人,年羹尧之类的,基本都没啥好下场,可这是自己非要打的胜仗,含着泪也得受啊,迎接规格太高是僭越捧杀,规格低了又是慢待有功将士,想要把握平衡确实不易。

    好在,虽然赵充国不愿再当绿叶,但还有一人能救任弘。

    想到这,任弘回过头,看向那个人。

    “最后再帮我一次罢!”

    ……

    十月底时,天气渐渐寒冷,而任弘也率众抵达了长安近郊,天上却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赵汉儿骑行在任弘亲自所驾的马车前,过了茂陵后,渭水越来越近,看着熟悉的景致,感慨道:“尤记得元霆元年,也是这季节,吾等救了乌孙,斩先贤掸首级而归。”

    一眨眼,八年过去了,当初的小曲长赵汉儿,如今已贵为列侯、属国都尉,更是围歼了匈奴大单于的大功臣,任弘将他的功劳排在军中薄册第一。

    任弘自然记得,那一战东边三位将军战果寥寥,田广明更是只带回了令人尴尬的十八枚首级,任弘成了五军之冠,当他经过便门桥时,两岸提前归来的汉军都在朝他高呼“冠军”!

    而今日呢?

    他们已经不是横向对比的冠军,而是再加上纵向,在大汉一百四十载时间轴里,都挑不出第二位来。

    今日天子发属国玄甲军,轻车北军五校士军,阵自长安至便门桥,迎接任弘与远征归来的将士。

    嗨,这不就是天子给大将军送葬的配置么?怎么活人也享受上了。

    卫士们站在桥侧,亦是雄壮威武,看向任弘的眼神满是钦佩与敬畏,已经到了不敢在他面前轻易发声的程度。

    曾经他期盼成为卫霍。

    现在,他已是卫霍。

    那个被人高呼赞誉,边一时语噎,难忍热泪只能低头整理衣襟以做掩饰的年轻人,如今心境却大不相同,这或许是年轻时朝着一个目标奋斗,与功成名就的区别吧。

    而过了便门桥,说好来郊迎的天子使者便能见到身影了,但奇怪的是,所见都是穿黑衣戴进贤冠的文官,等靠近一瞧当前的人,任弘差点笑出声来。

    面如田字的魏相、身材修长的萧望之、喜欢玩易的神棍梁丘贺、还有弹冠相庆的贡禹。

    哟,这不是朝中众正,从战争开始到结束都在明里暗里反对的儒官博士们么?听说,当单于西遁的消息传来时,这群人再度激动起来,开始弹劾主战派,夸大击灭匈奴的难度:“匈奴风合而云解,就之则亡,击之则散,未可一世而举也!”

    如今事实打了脸,还是他们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任弘取得大功,天子重礼相迎,故众人除了魏相带着十分职业的微笑外,其他榆木脑袋都神情肃然,满脸的不高兴。

    任弘感觉事情变得有趣起来,将那些最反对战争的儒吏打发来郊迎将士们,刘询是真的会玩,也不知是要让这群人更痛恨自己,还是顺便轻辱一下他们?

    现在,他们应该明白“竟宁”这个年号的真实含义了罢?也没气死一二人。

    有那么一瞬间,任弘都有点享受这场郊迎了,直到抵达长安横门处,看到停在那儿空空如也的天子车舆,奉车都尉史丹持节等待在那,说这是天子诏书所赐,令任弘乘之入城。

    梁孝王在七国之乱后进长安,也乘了天子车舆,后来的事就不必再提了……

    身后儒吏博士们只等任弘踏上车舆,就痛斥“僭越”,但任弘却拒绝了,朝史丹作揖:“弘不敢受,更何况,弘必须另驱一车入城。”

    说着他离了戎车,登上了紧随其后的一辆辎车,辎车上载着一具装饰华丽的棺椁。

    “大司马卫将军,这是……”史丹认出来,拉车的那匹骍马,居然是西安侯最心爱的爱马,已经算天下名马的“萝卜”!

    任弘抚着棺椁叹息道:“这是燕然将军的衣冠椁和灵柩。”

    这是任弘在五原郡为傅介子所制衣冠椁,装着傅介子受伤时所穿甲胄,傅敞已经带着傅介子尸体回北地郡安顿,但任弘仍坚持载着空棺来长安。

    他需要傅介子最后帮自己一次。

    也想陪着傅介子,走完这条满是荆棘的荣耀之路。

    而说起来,萝卜就是傅介子在悬泉置初见后送自己的礼物。

    任弘拒称黄屋,史丹不敢擅自做决定,在后续将士抵达时,匆匆进城禀报,不多时便重新出来,说天子允之。

    任弘一行人鱼贯而入,横门已经完全敞开,里面是欢乐的海洋,爱看热闹的长安市民,今日将看到他们几代人都碰不上的大事,九市今日都停业了,西安侯他们已经看过很多遍了,可单于首级却是破天荒头一次啊!是不是和传说中那般,是能生吃活人的猛兽,还长着一对骡子耳朵?

    百姓们被执金吾拦着,横门大街两侧,是被天子要求来迎的文武百官,从未央宫北阙排起,越靠近横门秩禄越低,但四百石以下的人,甚至都没有资格参加这场十里长街迎任侯的活动。

    靠近北阙的位置,已是列侯两千石了,他们在天子要求下,行作揖之礼,那些资格老年纪大的,还有点不愿意,也有任弘的旧友故交如宗正刘德,则生怕任弘待会志得意满,纵马而过,对百官大礼坦然受之,看都不看一眼,只是点点头而已,那事后恐怕要被说成“无人臣礼”了。

    这种高规格的待遇,是殊荣,也是可怕的陷阱,就看当事人怎么踩了。

    然而他们看到的,却是令人惊愕的一幕。

    西安侯来了,却没有骑马,甚至没有乘车,而是步行入长安,一手牵着萝卜的笼头,拉着一辆载有棺椁的辎车,就这样缓缓朝北阙走来!

    ……

    ps:昨天的第三章。

第504章 头悬北阙

    看到任弘扶棺入城,刘询竟也松了一口气。

    “不愧是西安侯。”

    这场振旅之礼着实难办,任弘功勋太大,斩单于、扫匈奴,乃有汉以来前所未有之大胜,虽然斩首不如卫霍,但政治意义已然超过。

    若是典礼不重,则会被有心人说成冷遇有功将士,天子忌惮西安侯,就算任弘本人没意见,他手下的校尉将士们会不会抱怨?皇帝如此急不可耐地鸟尽弓藏,将失天下之心。

    可问题是,典礼太重也有问题,有道之君,不贵其臣,和年迈的赵充国不同,任弘年纪与刘询相仿,二人还有几十年相处,一下子就让他到了功高难赏的地步,那岂不是在走淮阴侯老路?

    想要处置好此事,光靠刘询单方面努力是不行的,但也不能推心置腹将小心思说出来。他思索良久后,便提前赐诏书宣布要亲自郊迎,然后看任弘如何回应,是否能默契的配合推辞。

    西安侯确实是聪明人,看出皇帝未言之意,三度推让后,君臣双方便有了台阶下,能让事情回到最适中的点。

    最后定为列侯大臣郊迎,发侍卫从军,使为前后导引,给足了有功将士面子,也为君臣留了一丝余地。即便如此,若是入城这一路任弘走得太过骄纵,也容易引发矛盾,但若太过谦逊,则又显得他太过见外。

    鞠被踢到了任弘那边,就看他如何出脚了。

    在刘询看来,任弘的应对堪称完美。

    在萝卜载着棺椁出现后,长安城中气氛变了,百姓停止了欢呼,相互询问那棺椁里是谁人,那些心怀妒忌的文武百官也从冷眼旁观,变得肃然哀戚。

    任弘硬生生将一场庆功宴,变成了追悼会,傅介子的衣冠椁帮了他大忙,将一切不善目光诽谤统统挡下,横门大街这一路,任弘走得稳稳当当。

    此情此景,刘询不由想起了当初自己在茂陵为大将军出殡时,给霍光抬棺那一幕。

    “真像啊。”

    刘询暗暗点头,演技已经打磨纯熟的影帝打起了十倍精神。

    真是久违了,这棋逢对手的感觉!

    ……

    从任弘的视角,也看到了在北阙玄武门外相迎的群臣,大司马车骑将军张安世、前将军韩增、太子太傅苏武、宗正刘德等人。

    刘询的车驾被簇拥在中间,黄屋左纛,六骏纯白精神,着大裘而冕旒,这让任弘想起八年前他携先贤掸头颅归来,也有这样一次相迎。为了向四夷夸功,将西域三十六国君主几乎都招来了,甚至还有东夷三韩首领观礼,扬了大汉国威。

    今日亦然,除了藩属四夷外,葱岭以西的康居、大月氏、大宛甚至是远道而来的安息国使者都受邀参观,昔日单于使者在西域横行无阻,如今却身死国破,大可好好体验一下什么叫“强汉”。

    任弘记得,当年他和刘询是没说上几句话的,那时候刘询独自面对霍光,如芒在背,看他的眼神望眼欲穿,期盼任弘早日归来才能安心。而今日,就隔着十多步了,距离那么近,却又那么远,天子十分高兴地下车相迎,似乎和从前一样,但又少了什么。

    任弘知道他们少了什么。

    “少了那个将吾等压得死死的人,少了霍大将军。”

    当年的振旅仪式,霍光是站在皇帝身边的——其实任弘记错了,那天站刘询身边的是虎背熊腰的广陵王刘胥,如今刘胥已沦为边缘人,被大家从记忆里抹去。

    没了共同的“敌人”,关系自然就变得为微妙起来。过去他们中间是大将军霍光,如今却多了一道无形的墙,名为君臣大防。

    眼看刘询大步上来,笑容依旧,任弘止住了脚步,将马匹缰绳交给未央厩令,上前下拜道:“陛下!”

    “西安侯,可让朕盼回来了。”

    君臣相拜,内心的生疏被刻意掩盖,表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亲密无间。但只有二人清楚,这推让之间,实是在刻意保持距离。不管他们乐意与否,刘询和任弘,已经坐在一块棋盘两侧,对弈开始了。

    在任弘看来,凡人臣图功易,成功难;成功易,守功难;守功易,终功难。若倚功造过,必致反恩为仇,此从来人情常有者,所以他与刘询对弈时持着小心,落子前思考再三。

    而刘询这几年偏爱申韩之论,自学君人南面之术。韩非以为,君臣之间的矛盾和对立是绝对的,但为了国家稳固,君臣之间又需要合作与共存。

    “秦昭王赐死白起,高皇帝杀淮阴侯,是做君主的胜了么?还是双输?秦始皇帝厚待王翦,使其从容而退,方为共赢也!”

    刘询已经意识到,这局棋的规则,与普通对弈简单的输赢截然不同,身为君主,要在掌握为主动权操持二柄的同时,努力让棋局延续下去。

    若一心想胜过对方,强压一头,逞一时之快,那平衡就会被打破,离拎起棋盘砸到对方脑壳上也不远了。

    相互交心已成过往,在上下一日百战的对抗中,寻找平衡与共存,这是他们目前的状态。

    “君臣不同道,下以名祷。君操其名,臣效其形,形名参同,上下和调也。”

    刘询扶起任弘,又与他来到傅介子衣冠椁前重重一拜,任弘想让傅介子变成今日振旅真正的主角,刘询也顺其心意,这对二人都是好事,因为……

    “棋盘上黑白两子,应有主次优劣之分,但朕希望这场对弈,能一直下下去!”

    ……

    瑶光带着两个孩子,陪着许皇后和太子骖乘,相较于男人们的勾心斗角,女人的关系反而更简单些,远远望着任弘向天子献俘授馘,这将是数十万长安人今后能吹十年的一幕。

    “虚闾权渠单于叛逆两邦之约,纵容万骑长往来入塞,捕杀吏卒,追袭西嗕,惨毒行于民,大恶通于天。胡虏以为漠北绝远,强汉不能臣也。臣介子、臣充国、臣弘将义兵,奉陛下诏讨其罪,行天诛,赖高庙神灵,阴阳并应,天气精明,历两战,陷陈克敌,斩虚闾权渠首及名王以下来献!请陛下收验之!”

    这是任弘和赵充国一起写的报功奏疏,特地将傅介子放在了前面。

    不过战利品基本是他所得,宝刀径路、被斩断成两截的鹰羽白纛、单于名为“六羸”的战车,他身上扒下来的斯基泰式华丽甲胄、几个被俘的小王和万骑长,都一一系了过来。

    而任弘最后奉上的,是今日的重头戏:虚闾权渠的首级。

    首级用石灰腌制过,小心保存,虽然有些臭但依然面貌如新,但前将军韩增得了皇帝授意,大声说,这究竟是否为单于首级要找人验过。

    这不是针对任弘,而是针对另一个人。

    韩增让人端着单于首级,走到和四夷属邦使者中间,一个身穿汉服的匈奴人面前道:“稽侯珊王子,这当真是单于的头颅么?”

    却是被汉朝扣留的左贤王稽侯珊(呼韩邪),他今日被迫来观礼,十分低调地缩着脑袋,却仍被喊了出来。

    任弘都觉得这有些过分了,杀了父亲又让做儿子的去辨识,皇帝这是故意的吧?杀人诛心啊。

    “朕这是想试试他。”

    这件事上,刘询倒是不想隐瞒,只与身旁的任弘低声道:“典属国提议,让稽侯珊做南单于,统领漠南,为大汉保塞。”

    他不是在问任弘意见,而是自顾自地说道:“但朕不放心,觉得他的乖顺屈从,不过是装出来的,大汉斩其父,稽侯珊或许会心怀恨意。”

    “若稽侯珊愤怒,说明这是养不熟的狼,那事后就找个借口,一起送去见单于。”

    “陛下,若他故作欣喜呢?”任弘问道。

    “那也留不得。“刘询淡淡地说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但戎狄豺狼,居然连这可以咽下去,日后肯定也会背叛朕,就像周初武庚之乱一样。”

    虽然匈奴的父子亲情和大汉不一定相同,但按刘询的说法,这稽侯珊不管怎么做都死路一条呗,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

    可稽侯珊的反应却让二人有些惊讶,他既没有愤怒也没有欣喜,而是看了一眼脑袋后点点头,说确实是单于脑袋,又跪地稽头,默不作声地流泪,哭泣不语。

    刘询和任弘面面相觑,这稽侯珊不简单啊,有金日磾内味了!

    这下还真有点不好找借口杀了,刘询立刻变了颜色,制止韩增道:“朕已颁诏,自今以后,子首匿父母、妻匿夫、孙匿大父母,皆勿坐。单于有罪,然稽侯珊王子何辜?前将军,勿要难为他!”

    韩增应诺,演完了属于自己的戏份,倒是稽侯珊却来劲了,膝行至刘询与任弘面前,再顿首道:“稽侯珊原本不知孝顺为何物,直到来到大汉,受礼乐熏陶,方知孝为百德之首,虚闾权渠冒犯天子,固然有罪该死,但毕竟是臣的父亲,还望陛下能让臣收敛他的尸身。”

    刘询允之,但虚闾权渠的首级不能给,还另有大用。

    既然汉灭匈奴被标榜为以仁伐不仁,那戏份就得做足,刘询按照古礼,接过彤弓,朝任弘带回来的单于车驾射之,三发而后下车,来到单于首级面前,以斩蛇宝剑轻轻击之,又以黄钺试之,最后悬之大白之旗。

    仿佛武王伐纣的复刻,群臣皆呼万岁:“齐襄公复九世之仇,《春秋》大之。今单于授首,匈奴残灭,宜告祠郊庙,传首槁街蛮夷邸间,悬于北阙之上,以示万里!再大赦天下,上寿置酒,赏功策爵!”

    但挂头的这一荣誉,该由谁去呢?刘询目光越过任弘,看中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卿士。

    “当由太子太傅忠节侯登阙悬之!”

    没有比这更合适的人选了,苏武也不推辞,将手杖递给一旁的宫人,下拜道:“老臣当年被扣于匈奴,曾威胁卫律与单于曰,南越杀汉使者,屠为九郡;宛王杀汉使者,头悬北阙;朝鲜杀汉使者,即时诛灭。独匈奴未耳!”

    “今日,这话却要改一改了。”

    苏武顿了顿,这位温和的老人,似乎恢复了那一日在单于庭的决绝,高呼道:“匈奴亦然!”

    自今以后,寰宇之内,再无例外!

    声嘶力竭,几乎破音,而苏武那双有些颤抖的手,从刘询手中接过了大白之旗。

    “老夫自己走,不必扶。”

    苏武不要人搀扶,他举着旗帜缓缓登上了北阙,一级级台阶踩得很稳当,等来到玄武阙最高处,看到的是这消息传开后,已成一片欢乐海洋的长安城,以及张灯结彩的未央宫。天子宣布七日大酺,特赐臣民聚会饮酒,接下来几天,全天下将陷入狂欢中。

    苏武来到汉阙边缘,将插着大白旗插在上面,这里曾挂过很多人的头颅:大宛王毋寡、楼兰王安归、龟兹王绛宾、左谷蠡王先贤掸,而如今,终于迎来了分量最重的一颗!单于的脑袋将在北阙上立到春天,才掩骼埋胔。

    “大将军,你看到了么?你的夙愿,陛下和任弘,替你实现了。”苏武如此叹息。

    单于首级如同一面预示着胜利的旗帜高高悬起,康居、大宛使者们只觉得刺眼心惊,已经退到外围的呼韩邪则看着亡父目光深邃。

    在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任弘喉咙微动,差点就喊出了那句他憋了很多年的话。

    但终究还是忍住了。

    燕然,还不够远!匈奴,还不够远!

    他看向被簇拥在凯旋士卒中间,似乎也很享受这一刻的傅介子衣冠椁,低声道:“傅公,你给我取的字可是‘道远’啊!”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505章 骠骑

    “匈奴逆天理,乱人伦,暴长虐老,以侵盗为务;行诈西域诸邦,造谋籍兵,背弃盟誓,数为边害。故朕兴师遣将,以征厥罪。”

    “《诗》云:薄伐猃狁,至于大原。大司马卫将军弘率幽并冀土之师,躬将所获属国之士,约轻赍,绝大幕,履霍骠骑故迹,焚姑衍之王庭。虎贲六万,追亡逐北,转击燕然山,战于郅居水,斩单于首级。”

    献俘授馘已经结束,本着赏不逾时的原则,当着文武百官和长安百姓的面,皇帝的赏赐立刻到位,首当其冲的便是任弘。

    大鸿胪杨恽公鸭嗓公布了任弘的缴获和封赏:“获大纛旗鼓径路宝刀,斩擒左大将、郝宿王、左日逐王、须卜王、瓯脱王等五人,将军、相国、当户、都尉二十三人。执卤获丑二万有四百四十三级,师率减什二。绝匈奴百年之运,报春秋九世之仇,使北境长宁,以六千六百六十六户益封!”

    这么多六,却是图吉利,汉承秦制,数用六嘛。

    听到这数字,数学好的大司农丞耿寿昌心里一算,就知道任弘现在是啥水平了。

    “西安侯先时累功及平霍氏之叛,食邑户数一万五千户,如今加了这么多,已是二万一千六百六十六户。”

    耿寿昌算完后也吓了一跳,对同属于大司农的黄霸低声道:”若我没记错,长平烈侯、冠军景桓侯终其一生征战,也不过一万六七千户。“

    “大将军博陵侯以策立之功,功过于绛侯,益一万七千户,加上先前的三千户,两万户侯。”

    而任弘在封户上,不仅超过了卫霍,甚至连霍光都追上了,成了大汉一百多年来列侯中封户最显赫者,甩了张安世一万户。

    而张安世连一把手的位置都保不住了,在诏书最后,天子赫然宣布了任弘的新职务:“除为大司马骠骑将军!”

    这在群臣意料之中,自武帝朝后,大汉以大将军最贵,其次便是为霍去病专设的职位骠骑将军,他当时与卫青平级,皆享受三公待遇。而霍去病之后,还有一位”骠骑将军“,便是上官太皇太后的父亲上官安,这位无甚功劳,纯粹以外戚幸进,地位远不及霍光,但仍比不加大司马的车骑将军高。

    如今任弘成了“大司马骠骑将军”,名义上与张安世等秩禄,分享“太尉”的权力,可实际上地位已后来居上。

    “以后就要叫任骠骑了。”

    这位还没满三十的年轻人就这样成了武官之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群臣唏嘘感慨,却又不能不服,任弘的每一步,都是实打实的军功。

    任弘照旧推让,重点表示,自己只是运气好捡了便宜,打了被义阳侯击溃的单于新败之兵,出力的也是士卒,更有赵充国为后援,希望皇帝收回成命。

    如是三次后,天子坚持如此封赏,任弘也只好谢恩,他心里对这个结果还是能够接受了,只暗暗嘀咕道:“还好还好,我不挑,别让我做大司马大将军就行!”

    ……

    “义阳侯介子以区区万数之众,阵于燕然,阻单于三日三夜,使不得遁逃。斩虏八千九百六十级,毙匈奴小王及都尉等十余人,忠义殉国,风烈如存,今益封燕然将军四千八百户!”

    任弘也没白拉着老傅的衣冠椁来长安,皇帝给傅介子的加封显然是加了分量的,起码他子孙几代人富贵是不用愁了,还早早选定了一个美谥“桓”,辟土服远曰“桓”,意指最擅开疆拓土、威震敌国之人,霍去病的双谥中亦有此号,义阳桓侯千古!他在史书上的形象,应不再是寥寥几笔,而会大书特书!

    既然傅介子的遗愿的埋葬在老家,皇帝也不要求他陪祀平陵或刚刚在长安南边动土的杜陵,只允许北地郡、安定郡为傅介子立祠堂。

    而这一战中当了绿叶的赵充国虽然鸽了任弘没来,却也得了一千户的封赏,老将军没功劳也有苦劳啊,若非他拍胸脯给任弘兜底,西安侯是不可能无后顾之忧轻骑奋进追上单于的。

    有趣的是,皇帝还宣布,给赵充国也加“大司马”之号,为大司马右将军。

    “这下朝中就有三位大司马了。”

    天子这是不整个三马同槽不舒服?但聪明人则心知肚明,这是对兵权加以分割,张安世没有军功,全靠资历和躺赢,在军队里没啥话语权,只协助天子管理尚书台。但赵充国就不同了,自结发与匈奴战,至今已五十余年,在三辅凉并军队中威望不亚于任弘,有他在,便能和张安世一起制衡任弘。

    不过从皇帝到群臣,都担心这种三司马并列的局面不持久,赵充国他毕竟已七十多岁了啊,几乎和霍去病同龄,为朝中列侯二千石最年长者,还能撑几年?

    任弘看出众人心思,只暗笑他们瞎操心。

    开玩笑,赵翁孙可是人瑞级别的,打仗稳如老狗,平日里也养养鱼种种树特别会生活。在场的张安世、韩增、丙吉之辈,虽然年纪没赵充国大,但最后多半要先赵将军而去。

    任弘又看了一眼瘦削的天子刘询,又揉了揉自己连年征战,站久了已经会发疼的腰脊:“吾等也是,不好好休息保养身体,难说都熬不过他!”

    ……

    三位大将封完,就轮到底下人了。

    “堂邑侯五原属国都尉赵汉儿属骠骑将军,围单于,斩白纛,杀郝宿王,益封二千七百户。”

    赵汉儿可谓任弘麾下诸校尉居功之首,实至名归,只是他早已习惯了类似的场面,只规规矩矩地谢恩受赏。

    “常侍骑屯骑校尉段会宗,将具装甲骑溃胡三阵,斩左大将,擒瓯脱王,以二千一百户封众利侯。”

    段会宗部在战役里出力最大,更何况还斩擒两个小王,如今年少封侯,高昂着头,十分激动,像极了他的前辈辛庆忌、甘延寿当年。

    而义成侯上军校尉甘延寿、云中太守张千秋、定襄太守王平、左助军校尉傅敞等,都在战争中完成了任弘交予的任务,擒杀左日逐王、须卜王等。各有封赏,不管是有侯益封的甘延寿傅敞,还是新封侯的张千秋王平,皆在千户以上。

    任弘这“列侯制造机”的名号恐怕要坐实了,他手下冒尖的列侯,数量上已与卫青不分伯仲。

    傅介子的部下也皆得封赏,驼城一战出力最大的孙千万、奚充国皆封列侯,食邑千户以上,郑吉为关内侯,食邑三百户。

    有趣的是孙千万的侯名,刘询之前曾听未央卫尉韩敢当说起过这个为了十万钱参军,又老是改名的家伙,让他出列受封时促狭问道:“如何当如何称卿?”

    孙千万胆子也肥,仰着头大声道:“就看陛下赏赐多少钱了,若赐臣百万钱,那臣就叫万万,此生还有些奔头。若是直接给臣万万钱,那臣就叫……”

    他根本不知道万万后面的数字是啥,在那踌躇半天,倒是刘询大笑:“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今日封卿为富民侯,那万万之数,卿还是自己去积蓄吧。”

    富民侯国本是老丞相车千秋的封地,汉武帝晩年,悔以江充谮杀卫太子据,又悔征伐连年。会车千秋上书为卫太子鸣冤,因擢升为大鸿胪,数月后又代刘屈厘为丞相,封富民侯,取“大安天下,富实百姓”之意。

    不过孙千万要求没那么高,他只想富自己,任弘暗暗吐槽,应该叫“先富侯”才对。

    除了三人外,傅介子军中的曲长、屯长也被任弘悉数带来,参加了策爵授勋。轮到次一等的人出列觐见皇帝时,因为人数太多,刘询没法像慰问孙千万等人一样一一问对,就在他们稽首要退下时,那个名叫郭翁中,曾随孙千万带着铁人队横扫驼城的三辅轻侠却定定看着皇帝,忽然上前几步!

    这可吓坏了群臣,在天子身边扈卫的韩敢当立刻挡到了前头,拦下曾跟过他的郭翁中,斥责道:“郭侠儿,你这是要作甚?”

    “臣死罪!”

    郭翁中再顿首,有些张口结舌,连连说了几句死罪后,刘询却让韩敢当退下,他还当是此人初见天子太过激动,军中兵士经常这样,刘询不拿架子,对郭翁中笑道:”你莫非有什么委屈与不平?“

    郭翁中连道不敢,只咬咬牙,自陈了身份,抬头看着刘询道:

    “陛下,你还记得左冯翊莲勺县卤中的郭翁中么?”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7599/ 第一时间欣赏汉阙最新章节! 作者:七月新番所写的《汉阙》为转载作品,汉阙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汉阙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汉阙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汉阙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汉阙介绍:
蓦然回首千年,汉家宫阙依旧!时值汉昭帝元凤三年,朝中权臣当道,外有匈奴未灭,丝路不绝如缕……卫霍虽没,但汉家儿郎的开拓精神,却永不止息,新的英雄,正呼之欲出!敦煌戈壁,名为悬泉置的驿站里,微末小吏任弘投笔怒喝曰:“大丈夫无它志略,犹当效张骞、傅介子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砚间乎?”书友群:567351610.汉阙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汉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汉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