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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月新番     汉阙txt下载     汉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506章 侠客行

    “郭翁中?”

    听到这熟悉的名,刘询一下子回到了他还是“刘病已”的时候,仗剑游侠,初次离开长安去外面的世界玩耍,就在莲勺卤中挨了群当地游侠儿一顿追打!

    然后对面还得意洋洋地自报了姓名,刘询做了皇帝后天天生活在对大将军的恐惧中,也没工夫报这旧仇。

    郭翁中倒是没敢当众提这事,只是说了后面的经历,包括他数年后因游侠不法被赵广汉那铁面恶官逮捕入狱,又蒙天子大赦,在对他们一番演讲后,郭翁中到了西域戍边,至今已有七载……

    昔日年轻的少年郎,如今已是胡子一大截的中年人,被西域的太阳晒脱了一层皮,傅介子麾下的轻侠兵们莫不如此。他们当初受刘询演讲所激,说要将三尺剑还给轻侠们,而此剑不当再用于欺凌弱小,而该用来斩虏立功!

    “陛下之言,臣一日也不敢忘!”

    郭翁中再拜稽首,将这事说出来,他可算舒服了,只不知皇帝会如何处置自己。

    刘询却是立刻想到曾听过的一桩故事:秦末时陈胜为天下唱,首举反旗成了张楚陈王。当年一起做雇农的某只燕雀听说后,便来投靠,当道拦下陈王的车驾,说起“苟富贵勿相忘”。

    陈胜便带那故人回宫,让他大开了眼界,但此人没有礼仪,当众叫陈胜“夥涉”,还经常跟人说陈胜微末时的糗事,惹恼了陈胜,遂将故人杀死。从此之后,陈胜故人皆自引去,由是无亲陈王者。

    富贵之后如何对待微末时的故交甚至是仇家,是一门大学问,陈胜无疑是反面例子,同时代的高皇帝在登基后反手封了曾背叛过他的雍齿为侯,却能化解功臣猜疑之心,这才显示王者器量。

    于是刘询静静地听着,在郭翁中再称自己大逆不道,罪该万死时哈哈大笑。

    “朕还说卿看着面善,原来是朕的故人!”

    刘询倒不怕年少时打架斗殴的事传出去,这反而有助于塑造“类高祖”的人设,老刘家本就是两脚从泥地里站起来的,怕什么出身低?他在民间时买汤饼之类的故事早就在街巷流传了,还说但凡皇帝光顾过的店,就会生意兴旺。

    而借着郭翁中递过来的梯子,刘询决定要让史书浓墨重彩,记下今日之事。

    刘询亲自扶起郭翁中,又唤来郭的主官孙某万,询问其功劳,在得知郭翁中在驼城之战中随孙千万着铁幕破敌,反败为胜后,击节而叹,令郭翁中一会随他入未央宫参与宴飨。

    又令三千余轻侠兵上前,刘询则带着郭翁中登临北阙,让所有人都看得到自己,大声道:“朕当年为诸位送行时曾说过,会亲自盯着北庭的战事,足汝食,丰汝衣,有功者必赦!诸君可还记得?”

    声音最初稀稀拉拉,慢慢变得整齐:“自是记得!”

    刘询笑道:“君无戏言,朕说到做到,长安大酺,于乐游原外设宴招待有功士卒,肉食嘉柔,任将士们取用,喝个痛快!”

    来到长安的北征士卒人人有份,而皇帝对活着轻侠兵不论生死,还有特赏。

    “当年贰师伐宛再反,凡四岁而得罢焉,士卒每人赐直四金。如今三辅轻侠戍西域七载,故在斩首功赏之外,再每人赐直七金!”

    相当于每人又到手七万钱,虽只够在长安郊区买半套房,但少府要一口气拿出两万万钱来,算十分大方的赏赐了。

    在实打实的酒肉黄金往外泼后,刘询还要给众人名誉上的奖励。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这明明是任弘当初说过的话,可现在是刘询的了,竟没有注明引用,轻侠兵们听得认真,任骠骑的笑则有些尴尬。

    他现在知道,被人偷梗是一种怎样的心情了。

    刘询道:“汝等在于三辅为游侠恶少年,在西域却是为国守边的武贲戍卒,曾远征至夷播海万里之外,又在达坂塞和燕然山两挫单于,打出了汉家儿郎的威风!皆为枭骑,皆为大侠!”

    和当年刚继位不久,对轻侠们演讲时略显生涩不同,如今的刘询话术已臻于纯熟,语言感染力非往日能比。

    “诸位大侠。”

    刘询忽然一抱拳,问众人道:“敢问君等从谁而游?”

    这是轻侠才会懂的行话,相当于后世道上兄弟见了面相互发问,都跟着哪位大哥混?报个来路呗?若是追随有名望的豪侠,那便倍有面子。

    过去被乡党父老嫌弃视为县中一害的轻侠恶少年们,如今骄傲地抬着头,那些黄沙百战,日夜含辛茹苦,几度刀光剑影,似乎都算不了什么,这七年,值了!而今日的荣耀,更足够他们跟子孙吹嘘一辈子!

    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今日在北阙,却有三千壮士!

    三千余人竟齐齐单膝跪地,大声报出了自己老大的名号,声音震得玄武门上的铜铸龟蛇都想爬走。

    “吾等,从陛下而游!”

    ……

    刘询七年前为了帮任弘骗些人去西域,无意间种下的种子,如今竟收获了累累硕果。

    郭翁中在轻侠兵中立功最大,虽不及封侯之功,但亦得厚赏,刘询当场拜其为佽(ci)飞校尉,出则随侍,入则宿卫,这个跟天子打过架的家伙,摇身一变成了新贵宠臣,传出去又是一段佳话。

    还活着的三千余轻侠兵,若愿意回三辅来的,有一个算一个,统统纳入佽飞军。佽飞本是楚国勇士,据说曾赴江刺蛟,遂断其头,使船中人尽活,风波毕除,孔子得知后夸赞:“不以腐肉朽骨而弃剑者,其佽飞之谓乎?”

    如今皇帝就以这奇材勇士之名,在羽林、期门之外,新设了一支佽飞军,宿卫在建章、未央之间,享受首都户籍待遇。

    除了少数人决定留在大西北外,其余人几乎第一时间应允,西域虽好,但也不如家乡啊,更何况回来就是跟着天子混,端上了铁饭碗。

    驼城一役的战死者在赏赐之外,再加一份葬钱,若有儿子,也直接擢入羽林少年!

    如此厚赏,连灭单于主力的东路军众人都看着眼红,郭翁中和轻侠兵们志得意满,头都快昂上天了,觉得这是自己的荣耀。

    但有人却对此心存不满,比如侍卫在北阙的郎中令军,有几个世代为郎替天子站岗的郎卫便嘀咕道:“陛下放着吾等良家子不用,却提拔一群轻侠恶少年,彼辈虽然在西域戍守,但不过是迁徙之徒也,过去就手脚不干净,更不知礼仪为何物,当上期门郎,岂不是要搅得京畿大乱?”

    汉军是有鄙视链的,最高层是世代为郎吏的长安吏子勋贵子孙,盘根错节;中间是常能入选羽林的六郡良家子,大汉名将多出其中;再次是关东的征召兵,他们作为汉军主力。

    而位于鄙视链最低端的,无疑是轻侠恶少年,汉武帝时征宛,轻侠恶少年是被当成炮灰强征入伍的,战斗力不高,在大宛城下折戟,回师途中因长官鄙夷他们,竟死亡泰半。

    可如今,这后来者却反居其上,郎中令军、南军、北军众人都有些嫉妒,只是驼城一战确实打出了风采,不好明着讥讽,只暗暗担心,这三千多人列为禁卫,以后升官时竞争更大了。

    这些人只想着自己的利益,还在第一层,稍聪慧点的,已经想到了第二层。

    “岂不闻秦穆公亡马之事乎?”

    在郎官们还抱怨轻侠鱼目混珠挤占禁卫名额时,人群中年仅十二的辇郎刘更生低声对父亲刘德道:“春秋时,有岐山野人三百人杀死了秦穆公的爱马分食,秦国官吏欲诛杀他们,秦穆公却说,君子不以畜害人。吾闻食马肉不饮酒者,伤人。”

    “于是便让人带着酒追上野人赠之。过了许多年后,秦穆公伐晋,三百野人听闻穆公为晋所困,椎锋争死,以报食马赐酒之德,于是秦国大胜,获晋惠公以归。”

    意思很明白,今日天子是在效仿秦穆公,对郭翁中既往不咎,又厚赏三千轻侠,这三千人现在已经是皇帝死忠了。

    刘德瞪了一眼儿子,嫌他太过聪明,不过刘宗正自己也只想到了这第二层。

    那些朝堂里的老油条,如张安世,已经想到第三层去了。

    “高明,陛下此举实在是高明!”

    西路军的西域北庭轻侠兵虽是傅介子所率,可他们实际上是任弘花了好多年时间练出来的,加上奚充国、孙千万等辈,皆为任弘旧部。

    斩了单于头立绝世之功的东路军,则是任弘新部。

    任弘为了不让自己占尽风头,特地扶傅介子之棺入城,替他挡下了大多数恶意。然而天子却顺水推舟,开始凸显傅介子和西路军功绩,重赏功劳第二的轻侠兵,使其所得封赏略多于立首功的东路军。

    虽然定功的是皇帝,可最先推崇西路军之功,一碗水端不平的,可是你任骠骑啊。

    在张安世看来,幽并冀州兵看着三千轻侠出尽风头,心中多少会有些嫉妒,西安侯的新老部下必然生隙,天子更得佽飞军誓死效忠,更得天下人心,这一着棋局,却是刘询赢了!

    张安世不由深感佩服:“今上聪明远识,制持万机!望于孝文……不,孝文亦略不如也!”

    他以为,刘询身上不止有文皇帝的冷静和演技,还有孝武皇帝的威猛和高皇帝的个人魅力,集一祖二宗之才干于一身,最妙的是没有继承孝景的心胸,真乃天赐神君也。

    不过在场的几个聪明人却没想到,默默接受了这一切,看上去确实在君臣对弈中输了一着的任弘,心里却在偷着乐。

    “不好意思,我在第四层!”

    ……

    天子加重对三辅轻侠兵们的赏赐,一来继续竖立他念旧宽容信守承诺的人设,二来通过建立佽飞军加强集权,将长安防务操控得稳稳当当——虽然他用的将吏仍是任弘旧部。

    三来,这确实会让东路、西路军生出些间隙来,加以分化,稍削任弘在军方的权势。

    可在任弘看来,此举最大的意义,却不在于这些蜗角之争的小事上,今日轻侠的重赏,佽飞军的建立,将对帝国未来造成深远的影响!

    “五千人战死五分之二,死亡率还没有轻侠械斗高吧?”

    “就算家里有钱的侠儿走父辈关系从小吏做起,也没法七年混到禁卫郎选吧?”

    自郭翁中以下,军吏为校尉者三人,郎官、六百石以上者百馀人,奋行者官过其望,可以说,大多数出身贫苦,被迫游手好闲的三辅轻侠们,实现了集体的阶级跃迁。

    这无异是在向天下轻侠少年释放一个信号:“想要财富、机遇与地位名望么?如果想要的话,那就到西域去找吧!泰一神已把全部都放在那里。”

    已经人口趋于饱和的中原别的不多,游手好闲的轻侠恶少年却数不胜数,酷吏杀完一批又冒出来一批,指望他们从良或在本地就业很难,还不如毒输于外。

    不管是哪个时代,只要统治者放下一个能实现阶级跨越的阶梯,哪怕是独木桥,也会让人挤破头。

    若能让皇帝将这一特例作为常态,将西域戍边立功的轻侠纳入佽飞军,以补充新鲜血液。不止是三辅,全天下的恶少年都将涌向西域,保守估计,十年五万,百年五十万!他们将在绝域宣扬大汉的武德充沛。

    任弘仿佛能看到,一茬又一茬新鲜的韭菜趋之若鹜奔向玉门关,沿着傅介子和自己走过的路,起程前往伟大的丝路追寻梦想。他们想要成为“大侠”,名利双收,在狂野的西部掀起冒险与开拓的浪潮,塑造历史全新的模样。

    与这伟大西进运动相比,那些争权夺利勾心斗角的小聪明,简直不值一提!

    所以任弘面色无疑,反而在为刘询此举叫好,只不知道皇帝陛下又想到了哪一层?亦或是一举多得?

    他看向刘询,刘询也正好看向任弘,君臣的眼神交汇却又立刻挪开,彼此心知肚明。

    而就在众人进入未央宫时,却有来自远方的驿骑闯入了欢庆的北阙,接力式的传递后,一份来自西北的急报略过任弘,被尚书令直接送到刘询手中。

    刘询一看,笑道:“是关于郅支单于与握衍朐鞮单于交战的详情。”

    先前郅支单于率众南下,以铲除叛徒为名,想要兼并握衍朐鞮单于,统一匈奴右地。而握衍朐鞮单于表示愿意向汉臣服,请求居延塞出兵相助,但长安的指示,是坐观其成败,再收渔翁之利,不能让握衍朐鞮单于过得太舒服。

    如今,输赢应是分出来了。

    刘询举着居延塞的奏报,问张安世、任弘等人:“两位大司马,汝等猜猜看,两胡犬相斗,孰胜?孰败?”

    ……

    ps:第二章在0点前。

第507章 洗足

    “是疫病。”

    来自居延塞的奏疏,解释了为何在任弘预料中,应该能痛打右部的郅支单于居然先胜后败。

    辛庆忌在奏疏上禀报,那郅支人数虽少,但所辖左部骑从士气不低,他们在燕然山隘口击败乌孙右大将,只未能赶上决战,在汉军援兵抵达后知难而退,只能拿背叛了匈奴的右部撒气。

    反观右部,虽然握衍朐鞮单于娶了颛渠阏氏,喝了月氏王首饮器的血酒,却并未获得祁连神的力量。右部脊梁骨早被汉军打趴下了,面对来势汹汹的郅支,居然连败数场,握衍朐鞮单于一味避战,退至浚稽山附近,寄希望于汉军的支援。

    但汉军辛庆忌、苏通国部却徘徊在匈奴水一带,作壁上观,他们要逼着两单于决战一场,再在握衍朐鞮单于快撑不住的情况下击走郅支,以达到削弱分裂匈奴残部的目的。

    岂料郅支向南进军一段时间后,居然烧掉营帐和尸体主动退却了,右部逃过一劫。汉军斥候北上追踪,才发现没有经历大战的郅支营帐死了许多人,草原上有七八种疫病横行,一旦爆发,大规模聚集部众就是自寻死路,只能分开放牧。

    如今郅支单于向北退到了后世的唐努乌梁海一带,与呼揭、坚昆相邻。握衍朐鞮单于就这样稀里糊涂的保住了领地,出于对大汉的感谢,他还派人送了皇帝点名要的礼物来……

    在得知那礼物是什么后,刘询哈哈大笑:“这下齐了。”

    什么齐了?任弘等人面面相觑,却听刘询意味深长地说道:“祭品齐了。”

    皇帝又点了朝中文章最好的杨恽出来,安排了他一个活。

    “骠骑将军方才建言,请于燕然山封山刊石,昭铭盛德,大鸿胪继太史公之绝学,熟知汉匈恩怨,历代典故,便由你来撰一篇雄文,两日后朕归来时,希望能见到。”

    “唯唯!“杨恽打起精神来,曾外祖父司马谈因为未能参与泰山封禅气得郁郁而终,而今日,将由他来见证这一伟大时刻。

    至于这两天时间里刘询要去干嘛,很快就有了答案。

    罢了朝会后,刘询登上了金根车,招呼任弘道:“骠骑将军从骖乘,随朕告庙!”

    任弘回朝后连家都没来得及回,老婆孩子都没工夫抱,就被皇帝叫走了,心里老大不愿意,告啥庙要花两天时间啊?

    “告六庙。”

    刘询告诉了他答案:“从长安城中的高庙惠庙开始,将城外文、景、武、昭之庙走全一圈!”

    任弘一愣,听上去有点胡来啊,这符合礼制么?

    儒生贡禹等人确实也有疑虑,纷纷出来劝阻,认为天子亲自前往高庙就行了,其他宗庙派使代祷即可,因为天子一次性亲告六庙,这在过去根本没有先例啊。

    刘询却不容置喙,反问道:“贡大夫,灭匈奴斩单于,此事在过去有先例么?”

    贡禹摇头,这确实已超过了他们的认知。

    “盖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而逢非常之时。”刘询如此大笑,他今天高兴,正是要将此事,塑造成周武王伐纣,归来告庙献俘授馘一样,被后世津津乐道的历史大事,怎样大操大办都不为过。

    贡禹触了霉头后,无人再敢劝了,任弘陪同骖乘,能看到皇帝已经放下了伪装,神情不再掩饰,脸上写满了几个字:

    “今天这逼,朕装定了!”

    ……

    午后,天子车驾与文武群臣咸聚于高庙,在香室街北,左冯翊府之东。

    这已是刘询第七次来高庙拜谒了。

    第一次是登基时,霍光骖乘,二人同处一车,在长达一刻的尴尬沉默中,刘病已如芒在背,那感觉他永远忘不了,决不能容忍有大臣再变成霍大将军第二。

    第二次是五将军伐匈奴,任弘携右谷蠡王先贤掸等人头颅归来,刘询带着他来此报功,刘询依然记得,自己也低让太乐在任弘欲庙门处行饮至礼时,奏响《出车》的一段。

    “王命南仲,往城于方。出车彭彭,旂旐央央。天子命我,城彼朔方。赫赫南仲,玁狁于襄!”

    赋诗言志,有时候真正的含义不在说出来的部分,而在同诗之中,未言的那部分,刚刚登基,整日活在恐惧中的刘询,真正想对任弘说的是:

    “未见君子,忧心忡忡。既见君子,我心则降!”

    现在回想起来,刘询都有些羞耻,幸好任弘知趣地没提,让皇帝感慨西安侯确实很有分寸——其实任弘当日压根没听出来那居然是《出车》的旋律,虽是钟鸣鼎食之家,但他家编钟叮叮当当敲的少,秦琵琶弹得多。

    今日也一样,任弘与群臣留在外面,而刘询单独跟着礼官入内,跟祖先的悄悄话是不能外姓人听到的。

    他第三次谒高庙,是立霍皇后时,第四次立太子,第五次还是立皇后,只是换了一位,第六次是今年夏三军出征匈奴,刘询替任弘等人来向高皇帝请求庇佑。

    如今算是来还愿的。

    刘询对着高皇帝灵位赞飨曰:“嗣曾孙皇帝敬再拜!”

    和所有刘姓子孙一样,刘询崇拜高祖,认为他以布衣仗三尺剑为扫灭暴秦,诛项羽的传奇经历,简直是天命所归。因为刘询年少也喜欢斗鸡走马行轻侠之事,他做了皇帝后对这段经历毫不避讳,甚至开始塑造自己“类高祖”的人设。

    但就是这样的英雄,白登之围却成了一生难以磨灭的污点,据说被冒顿四十万骑包围,这数字固然太夸张,但匈奴确实是倾国而来。其西方尽白马,东方尽青駹马,北方尽乌骊马,南方尽骍马,秀了高皇帝一脸,他可连六匹白马都凑不齐的。

    而这围困究竟是怎么解开的,史书也语焉不详,只据说与曲逆献侯陈平,以及冒顿阏氏有关,却又来了一句“其计秘,世莫得闻”,更勾起人好奇心。百年来有许多猜测,诸如陈平画美女见阏氏等,都太过虚假,不足取信。

    刘询记得,他当初为庶民时,在西安侯府与任弘、杨恽等聊过此事,杨恽心理阴暗,猜测说:“此策乃反薄陋拙恶,故隐而不泄。”

    倒是西安侯任弘喝醉后笑道:“素闻陈平冠玉美丈夫也,或许是投阏氏、冒顿所好罢?“但冒顿究竟好啥,陈平又是如何说动阏氏的,西安侯有神秘一笑,避而不谈。

    直到刘询做了皇帝,才在宣室殿打开了当年连司马迁都不能过目的记录,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跟西安侯的胡猜全然不是一回事,但确实挺让大汉丢人的,难怪隐而不泄。

    总之,从大汉建立伊始,匈奴就像一个梦魇,一团笼罩在北方的乌云,久久不散。而今日,刘询却来告诉高皇帝:

    “你当年所遗的平城之患,来孙替你解决了!”

    告庙就是将好消息禀报给祖先知道,让高皇帝也乐呵乐呵,祭祖怎么能空手来呢?

    刘询是听说过高皇帝喜好的,作为社会人,高祖不拘礼仪,最喜欢倨床使两女子洗足,见郦食其时洗,见英布时也洗,这爱好真是一以贯之啊。

    投其所好,刘询在高皇帝庙中奉上的祭品,除了白旂赤旂上挂着的匈奴名王首级,虚闾权渠单于的甲胄外,还有一个女人……

    随着乐曲一变为《鲁颂·泮水》:“既克淮夷,孔淑不逆。式固尔犹,淮夷卒获。”等候在高庙庭院里的任弘,也看到了礼官押来的那人,却是个头戴高尖帽,衣着华丽的匈奴女子,年约四旬不到,不算太老,典型的圆脸上带着忐忑惶恐。

    却是那被任弘斩首的虚闾权渠单于正妻,大阏氏!她被挟持到右地后,握衍朐鞮单于也没按照古礼报嫂,只作为礼物送来长安,然后就被刘询当成祭品带到高庙。

    这自然不是人祭,而是刘询赦免大阏氏后,让她来高庙做奴婢——当年金日磾的母亲休屠王阏氏被俘后,也被打发到黄门养马,待遇比高庙差多了。

    刘询朝刘邦神位再拜:“高皇帝,大汉百年之耻,以贿赂阏氏而始,今日则以阏氏入侍高庙而终!”

    他似乎能看到,若是高皇帝尚在,一定会兴致勃勃地解了鞋袜,招呼大阏氏道:“来,胡婢,为乃公洗足!”同时对刘询骂骂咧咧:“不肖子孙,一个哪够,再来一双!”

    ……

    刘询倒是以直报怨痛快了,可跪迎在高庙外,目送母亲入庙的呼韩邪却深感耻辱。

    他好不容易将母亲盼来,但昔日高贵的撑犁孤涂单于大阏氏,行国的皇后,今日却被汉人如此轻慢折辱,当成了给死人擦案几的婢子。但呼韩邪只能低下头,装出诚惶诚恐的样子,大司马骠骑将军任弘正在审视他。

    在知道呼屠吾斯自称郅支单于,在匈奴西北后,任弘确定,这位滞留汉地的稽侯珊王子,应就是历史上昭君出塞的呼韩邪单于了。

    可历史彻底改变,呼韩邪非但没捞到王昭君或其他漂亮宫女,连老妈都赔了进去。

    任弘一点不同情这对母子,若处境调换,是匈奴打进长安杀了皇帝,掠走大汉宫室。皇后、婕妤、宫女们的下场,会比那大阏氏凄惨上一百倍一千倍!

    他只盯着呼韩邪道:“王子是否觉得委屈?”

    “委屈?”呼韩邪连忙摇头:“母亲能被陛下赦免,还能在高庙为婢,为高皇帝擦拭祭器,这是荣幸!我只怕她从没伺候过人,手脚粗笨,磕碰了祭器。”

    呼韩邪将不满潜藏起来,冒顿单于初立时,面对东胡王的逼迫,取所爱千里马、阏氏予东胡,冒顿单于所受屈辱,可比自己重多了。现在他只能忍耐,让汉朝皇帝确定自己和金日磾一样忠诚,如此才能回到草原,成为单于。

    他可以用自己在汉地的见识和所学,慢慢积蓄力量,让匈奴延续复兴,终有一日能再度统一。

    但呼韩邪不知,他这是任狐狸面前耍心机,越是如此,就越没可能重返草原。

    “此子心机深沉,能忍父仇母辱,颇似冒顿。若放他回去,将如鸟上青天,鱼入大海,他日恐成大患。”

    呼韩邪不是口口声声说倾慕大汉么?好啊,那便永远留下,蓄发易服,做个归德侯吧。

    任弘决定在朝廷正式分割匈奴时,要向天子建言,将距离南单于位最近的呼韩邪排除在外。

    “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挛鞮氏子孙,多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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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8章 出则无敌国外患者

    出了高庙,往其后面走不远,便是惠帝庙。

    相较于高庙的香火鼎盛,惠帝庙显得冷冷清清,刘询听守庙官吏说,自文皇帝后,已经一百年没有皇帝亲至了。

    毕竟孝惠不类高皇帝与高后这对枭雄夫妇,夹在代代都是人杰的汉朝皇帝里也是个另类,子孙都已被屠戮殆尽,甚至被开除了刘姓血脉,历代只念着香火情给他留庙血食。

    刘询不免对这个敦厚善良,谁都能欺负几下的皇帝有几分同情,虽然他来此,其实是想告知那个时代真正的统治者高后吕雉一声:“高后称制时单于遗谩书妄言,今日此仇已报!”

    那冒顿着实可恨,说他的阏氏刚刚去世,吕雉的丈夫也去世不久,俩人都寡居,不如互补有无,结成一家。

    “两主不乐,无以自娱。“这实在太过直白,气得吕雉差点兵伐匈奴,但大汉实力不济,身为弱者,只能低声下气地告诉冒顿,我人老珠黄,头发牙齿都掉了,你就别惦记了。把我乘坐的御用马车送给单于,希望它能代替我,经常陪伴你。

    至于冒顿单于在无以自娱之时,对吕后的小马车做了什么,就无人知晓了。

    虽然刘询身上没有高后的血,但那毕竟是统治了大汉十多年的女主啊,为冒顿如此调戏,刘询每每想起都义愤填膺。惠帝作为她的儿子,哪怕性格温顺,也气得不轻吧?可在匈奴强而汉弱的现实里,惠帝能做的,恐怕只有免冠徒跣耳。

    “此庸夫之怒也。”

    刘询在惠帝庙中拜完,说道:“天子之怒,当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如今朕已做到,三将军扫平匈奴,斩首合三万余级,筑京观于燕然山。”

    “匈奴的血已经放干,只待宰割!”

    刘询接下来要对匈奴做的事,与吕雉对付敌人一般残忍,恐怕会吓到孝惠:

    “断其左右臂,挖掉其眼睛,弄聋其耳朵,像人彘那般囚禁在北方,再无威胁!”

    ……

    出了惠庙,后面却不是文帝庙,得跑到城外霸陵去。

    大汉的宗庙制度,和周时有些不同,任弘也是位列中朝参加过几次祭祀后才弄明白,周时宗庙都是修在一处,正所谓外为都宫,内各有寝庙,别有门垣,太祖在北,左昭右穆,次在南。

    简言之,就是一个按照昭穆制度设置的宗庙建筑群,还有一系列复杂的祭祀制度,除了太祖外,超出五服者要毁庙,维持七庙而已。

    但大汉宗庙,承的却是秦始皇帝的”独宫庙制“,每一代皇帝都各有其庙。太上皇、高祖和惠帝庙还设于长安之内,从文帝开始,宗庙都移出城外而散处于各自的陵旁,不止于七,不列昭穆,不定迭毁,先君们巡游去过的地方,还有一百多座郡国庙。

    所以才东一个西一个,想告六庙,刘询非得将长安城周边绕团一圈才行。

    轮到张安世骖乘的时候,任弘能下车歇一歇,宗正刘德主动过来搭话。

    “道远出征期间,也有人上奏疏,以为汉家郊兆寝庙之礼多不应古,当定宗庙迭毁礼……”

    儒吏不能说能力一定低下,但普遍有个毛病,就是不管做什么都要复古,往他们心中尽善尽美的周代制度上引。那刘贺的昌邑旧臣,琅琊王吉上书中就提出“引先王礼宜于今者用之,述旧礼,明王制。”

    在刘询倒霍,增加博士弟子数量后,长安儒生们更是跃跃欲试,试图有所作为,对他们认为“不合周制”的地方疯狂开炮。

    刘德掰着指头给任弘算:“如今大汉共有太上皇、高祖、惠帝、文帝、景帝、武帝、昭帝、悼皇考八庙。然按贡禹奏言,说古者天子七庙,今孝惠庙亲尽,宜毁。”

    这不是欺负老实人么!

    韦贤的儿子,谏大夫韦玄成则提议毁太上皇庙,唯独没人敢提悼考,他们也知道那是皇帝的底线。

    对整顿宗庙,刘德是支持的,还提议将郡国庙也罢废,以节省用度——主要是孝武的庙,诸帝就他爱到处乱跑,眼下对任弘提及,应该是想得到他的支持。

    这事任弘却不想掺和,触碰宗庙可是禁忌,汉景帝的废太子刘荣,做临江王期间,因为侵占宗庙地修建宫室犯罪,被传到中尉府受审,结果自杀。

    而刘询作为小宗入继大统,屡屡通过尊崇先代帝王,为孝武定庙号来为自己正名,岂能反过来毁弃之?

    虽然地方郡国为武帝设的那几十座庙确实很铺张,但刘询大概是被任弘影响,认为节流不如开源,适时侈靡可以拉动消费,鼓励西域奢侈品输入,不禁止民间大操大办婚礼,宫室陵阙该建也得建。天子以四海为家,非壮丽无以重威,帝国需要一些奇观彰显威仪,别跟秦代那样夸张就行。

    与刘德的议论中,霸陵已到,在这儿甚至能远眺到任弘在白鹿原的庄园。

    霸陵旁的文帝庙号曰“顾成庙”,刘询入内祭拜,奉上两样祭品。

    一件是烧得焦黑的姑衍山祭天金人,文帝时匈奴入寇,火烧回中宫,是为奇耻大辱,这次任弘加以报复,一把火烧了匈奴圣地姑衍山,加上过去卫青火烧龙城,算扯平了。

    第二件是握衍朐鞮单于卑躬屈膝,愿意向大汉称臣跪舔的国书。

    当年孝文承汉初之弊,和单于的通信也低声下气,矮其一头,在贾谊看来,汉每岁金絮采缯以奉单于,天子共贡,是臣下之礼也,犹如汉对匈奴称臣。

    而如今,却是匈奴反臣属于汉。

    刘询拜道:“《治安策》有言,凡天子者,天下之首,何也?上也。蛮夷者,天下之足,何也?下也。百年前天下之势方倒悬,如今总算复正!足以告慰孝文在天之灵,而贾生若见今日事,泉下当不必再痛哭流涕长太息了!”

    ……

    拜谒完霸陵,过了渭桥,便到了咸阳坂上的阳陵。

    汉景帝的庙在阳陵前,号曰“德阳庙”,这位陛下在世时重点在于解决内忧,对匈奴通过遣公主和亲通关市纳岁币来维持关系。终孝景时,虽然匈奴屡屡毁约入盗边塞,但终无大寇。

    等刘询告完德阳庙,又轮到任弘骖乘,皇帝在行车时也不想耽误时间,遂与任弘议论起战后如何分割放干血的匈奴。

    “匈奴一直欲分裂大汉,高皇帝时冒顿在燕代边塞之外扶持韩王信、东胡卢王、赵王等,吸纳六国残余,欲于边地裂土。而七国之乱时,赵王遂曾阴使人於匈奴,吴楚反,匈奴欲与赵合谋入边。”

    “对匈奴来说,中原分则易与,对大汉来说,一个四分五裂的匈奴,才对边塞没有威胁。”

    任弘告诉刘询,他在出征匈奴时发现,所谓百蛮大国,不过是各部落聚集会盟,又以挛鞮氏为尊,右地匈奴和左地匈奴语言可能不同,俨然是两个民族,统一在大单于旗帜下而已。

    在单于被阵斩后,这个松散的联盟已星散瓦解,各部流窜归于故地。

    “今匈奴右地有两单于并立,此外还有坚昆在北,小月氏在西南,一分为四。”

    “漠南颓当城以东,定襄、代郡以北草原为乌桓所占,戎狄天性贪狼,为防乌桓复强侵犯边塞,应于漠南再设一位单于。”

    原本的人选是呼韩邪,可在杀其父辱其母后,显然不合适了,最后商议,不如找到几十年前被伊稚斜击走后,投降汉朝的左贤王于单后代,封为正统单于,使其统辖漠南匈奴。

    “至于漠北,隔着大幕,大汉鞭长莫及,可使丁零、鲜卑分之,以狼居胥山为界,鲜卑占弓卢水,丁零得郅居水、余吾水和单于庭。”

    任弘对鲜卑是心存警惕的,这正是历史上匈奴衰落后,将匈奴帝国遗产全盘接受的部落,故扶持丁零制衡。

    草原被分成了八个势力,如此就能阻止一个庞大的统一行国出现,分而治之。若是郅支坚决不服从汉,待其被击灭后就是七国并立……

    匈奴也陷入七国之乱,但又不能让草原打得太厉害。任弘建议,大汉得在塞北受降城建立“安北都护府”,加以管辖,功能类似护乌桓校尉,不置太多驻军,主要是为了就近管理草原事务——做搅屎棍,扶弱抗强,让塞外的分裂维持下去。

    这其中,鲜卑乌桓是没有王的,各位大人单独与汉通洽朝贡,而新扶持的漠南匈奴,也应该扩大各部酋长的权力,使之与安北都护府直接往来。

    刘询对任弘的计划十分满意,他没看错,任弘确实是出将入相之良选。

    等到向西抵达平陵,祭祀孝昭皇帝的“徘徊庙”时,刘询只默默对便宜祖父道。

    “朕最感谢孝昭皇帝的事,便是将西安侯,留给了我!”

    ……

    皇帝在平陵县用过饭,又马不停蹄继续向西,他们要在入夜前抵达最西边的茂陵,那是告六庙仪式的**,最为盛大。

    可在平陵与茂陵之间,天子车驾却停下了,刘询下了车,远远望向两陵之间那座封土高大的臣之陪葬墓,神情怅然若失。

    是博陆宣成侯霍光之墓,刘询默默看着夕阳中的封土,忽然对一旁的任弘笑道:“过去朕总觉得大将军墓仰之弥高,可今日再看,似乎也没那么高。”

    是啊,刘询已经完成了大将军念念不忘,却没时间做完的事,匈奴已灭!至少在武功上,那座山丘他已经超过!

    站在山顶上,刘询的眼中闪过一丝迷茫,他才二十多岁,便已完成如此大业,除了修内政复文景之富外,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这是历史摆在他面前的抉择。

    任弘能感觉到,刘询已经有点膨胀和志得意满了,而儒生们在强敌扫除后,想必也会迫切朝向他们理想中的周政靠拢。

    孟子那句话说得好啊,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历史上,西汉就是在降服匈奴这一生之敌后,开始转向内卷保守,自己将自己玩死的。

    皇帝需要一个新的目标,而大汉在消灭匈奴后,也需要一个新的敌人!

    可放眼望去,四境已无强邻,葱岭以西的大宛、月氏、康居乃癣疥之疾。雄踞西亚的安息虽然强大但却威胁不到大汉,不论是战略还是意识形态上。

    任弘只剩下一个选择了。

    “没有敌人,也要创造敌人!”

    车队这一路告庙行驶过的,正是渭北咸阳的残骸遗迹,故秦宫室。

    在西域这么多年,有为了归化中原,号称尉缭后代的楼兰王;有确实自诩“东方王子之后”的于阗国背书;再加上月氏人西迁大夏这种成功的例子作证,“秦人西迁”的故事,任弘已伪造齐全了。

    任弘有自信,这些模棱两可的证据,牵强附会的大发现,起码能骗后世七成网民,毕竟夏朝在埃及,殷商东渡美洲都很多人信。

    任骠骑这西域通亲自代言,此论足以让朝野上下大多数人信之不疑,哪怕几十年后被戳穿也没事:他西安侯又不是神仙,犯一次错怎么了?

    现在是竟宁二年,公元前66年,在万里之外的地中海,罗马的霸业势不可挡,前三头都已展露头角,他们与帕提亚脆弱的联盟也将随着小亚细亚局势明朗而破裂,未来十余年内就会大打出手。

    现在只需要静静等待,等安息使者将妖魔化的罗马形象传到大汉,诸如穷兵黩武,严刑峻法,无君无父、锐意东征等……任弘就可以再度抛出他在多年前制作天下舆图时,曾提出过的“大秦威胁论”!

    “匈奴虽破,但大汉仍不可苟安,西方尚有秦人余孽!日日夜夜,都不忘东征返回中原,复辟暴秦!”

    ……

    ps:第二章在0点前。

第509章 天亮了(第八卷完)

    当黎明的第一缕阳光照在冬日枯萎的草原上时,昔日一统北州的百蛮大国匈奴,已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身裹赤黄战甲的大汉,将斩蛇剑刺入匈奴躯体,又高举黄钺斩下了单于骄傲的头颅。然后,对这个百年来欺压凌辱自己的老邻居作最后一揖,道了声谢。

    感谢他逼迫自己脱胎换骨,感谢他成了大汉走向世界的垫脚石,便毅然调头,四顾寻找新的敌人。

    而原地只剩下匈奴的庞大残尸,草原上的各类动物嗅着臭味赶来,北海的丁零蜥蜴吐着信子,鲜卑山上盘旋而下的鹰,乌桓蛇吞下柔软的脂肪,小月氏趴在远处嚼着骨头,乌孙狼也叼着肉跑开。

    作为匈奴帝国唯一正统的继承者,郅支单于统帅的残部如同一头刚失去了父亲的小兽,在草原上蹒跚而行。遭遇疫病后又知汉兵徘徊在浚稽山附近,郅支放弃了南下,退却到后世的科布多地区,在这片多湖的草原上,却仍遭到了敌人的围堵。

    乌孙和小月氏联军从西南来,丁零人驱赶高车从东北来,南方还有伪单于握衍朐鞮单于的大军,他们都是汉人的狗,要赶在大雪降下前,将唯一不屈从于汉帜的郅支剿灭。

    敌众我寡,郅支只能带着仅剩的两万余人骑和帐落家眷向西北走,匈奴人可以失去阏氏,可以失去千里马,却决不能失去土地。

    但若生命受到威胁,他们也只能抛弃故乡,赶着牛车,去往远方躲避。

    极目远眺,阳光洒满金色的高山草甸,西方是白雪皑皑的高山险峰,那是金微山,只要穿过它的北麓,渡过额尔齐斯河,就能靠近大战后,唯一一个暗暗遣使向郅支表示问候与善意的国度:康居。

    康居王慷慨接纳了丧失家园的乌孙昆弥乌就屠,对疯狂扩张的大汉充满警惕,愿意分出广袤的领土,给郅支单于容身之地。

    但在金微山北麓,郅支却遇到了两头等待已久的野兽,眼睛里冒着绿光的呼揭,身上还沾着北方雪花的坚昆……

    “坚昆果然也背叛了胡。”

    郅支唾弃诅咒李坚昆,李陵的家族果然流着背叛者的血液。人丁稀少的坚昆部,对郅支的帐落垂涎不已。而呼揭王本是挛鞮氏子孙,如今却自称“呼揭单于”,觊觎金微山以东的湖区牧场。

    敌人合兵两万余骑,郅支也有这么多人,只是连连败绩,长途跋涉,已疲惫不堪,骑在马上都歪歪斜斜,仿佛一阵风吹过,他们就会跌落下来。

    可他们依然坚持,匈奴人可以输给大汉,但坚昆、呼揭又是什么东西?

    两军在金微山以北遭遇,郅支骑着马从阵前掠过,对追随自己走到这的族人呐喊鼓劲。

    “被别人取走了金银。”

    “我们会嚎叫着去夺回来。”

    “被别人取走了的马匹和阏氏。”

    “我们会骑上更快的马。”

    “再去抢了回来。”

    “如果被别人取走了骄傲呢?”

    郅支单于头戴鹰冠,红着眼睛,拔出了他的直刃刀,他那十多名妻子阏氏们也相伴左右,要跟着丈夫率先冲锋。

    “只有用手中的刀,去赢回来!”

    “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追随着郅支单于,这群最后的匈奴控弦者催动疲惫的马,唱着悲壮的歌,冲向以逸待劳的敌人!他们再无退路,只能前进,哪怕前方是一条血泪之路!

    竟宁二年冬,金微山之役,郅支单于击破坚昆、呼揭联军,将九千余众远遁西北,附于康居。

    ……

    就在郅支遁逃康居之际,遥远的长安北郊,茂陵下的汉武帝庙,天色也渐渐大亮。

    武帝庙名曰:“龙渊庙”,这是古代宝剑的名字,又叫“七星龙渊剑”,据说是欧冶子以陨星七枚所铸造,孝武皇帝生前很喜欢这个故事,取“欲知龙渊,观其状,如登高山,临深渊”之意。

    昨夜刘询带着文武官吏抵达茂陵,告庙,而这一告就是一晚上,任弘等人也不好跑茂陵县去睡大觉,只能在外面打着瞌睡守燎,也不知皇帝在龙渊庙里,跟他又恨又敬的曾祖父刘彻说了啥。

    刘询是卫太子的遗孙,对逼死自己全家的汉武帝肯定有三分怨恨。

    但又有七分崇拜在里面吧?给汉武上庙号“世宗”,除了为自己正名外,也认可这个褒贬不一的皇帝之功业。

    刘询确实有很多话要对汉武说,想当年,汉武驾崩前,曾对霍光说过:“汉家诸事草创,加四夷侵凌中国。朕不变更制度,后世无法;不出师征伐,天下不安,为此者不得不劳民。”

    又补了一句话:“若后世又如朕所为,是袭亡秦之迹事!”

    这是汉武给霍光的遗言,而霍光又传给了刘询。

    在龙渊庙中,刘询便要告诉汉武这两件事。

    “汉家制度后继有人。”在位多年,全靠自学,天性聪慧的布衣皇帝已经领悟了汉家制度的真谛。

    “本以霸王道杂之!”

    所以在儒生对周政吹嘘得天花乱坠,希望刘询纯用德教,但天子却不为所动。但又不像大将军那般,对他们不屑一顾,而是虚情假意地任用。

    王道务德,不来不强臣;霸道尚功,不伏不偃甲,而刘询已对二者运用娴熟,他有自信带着这老大帝国迈向高峰,开创本应在汉武太初改制后就应该到来的盛世。

    而第二件事,则是告知汉武,匈奴已残,再无威胁,从此以后不用频繁劳民出师北伐,大汉会对那据说是秦朝将军逃到远方建立的“大秦国”抱以警惕,却绝不会袭亡秦之迹事!

    是偃武修文的时候了,刘询再拜稽首,默默对孝武说道:“如今边境已经永宁,吹嘘过的事,曾孙我做到了,而等竟宁年结束后,下一个年号,我已想好了。”

    过去是天下不安,如今,则是天下已安!

    “竟宁四年结束后,新年号当为‘天安’!”

    任弘要是知道新年号这么叫,肯定有一口老槽要吐。

    等刘询走出龙渊庙,才发现竟已过了一宿。但他脸上没有通宵的疲倦,只有坚定与亢奋,看到忍着哈欠,上前相迎自己的大司马骠骑将军任弘。

    刘询方才在庙中,也和孝武皇帝数次提到了他呢。

    “骠骑将军。”

    再度登车时,刘询却停在了车舆上,指着渐渐通明的东方,对任弘意味深长地说道:“看啊,天亮了!”

    金星现而夜尽天白,故曰太白,刘询曾经认定,西安侯是自己的太白星,散发的光芒,助自己熬过了霍大将军如明月高悬的时代。又带着铁骑驱散了笼罩在帝国北方长达百年的乌云,让皇帝的光辉照耀普天之下。

    现在,曾被无数君主视为帝王化身的太阳渐渐升起,朦胧昏暗的黎明宣告终结。

    天亮了,这世上,还需要太白星么?在刘询看来,他的太白星要么渐渐暗淡,蛰伏在艳阳光芒里,否则便是二日争辉!

    他相信西安侯如此聪明,长于自保,会选择前者,让君臣善始善终。

    “是啊陛下,夜尽天明了。”任弘也不知是否听懂了这话的内涵,笑着回应,对自己的未来,他又有何打算?

    刘询让复立的长平侯前往卫青墓、霍去病墓祭拜,将匈奴已灭的喜讯告诉两位将军。帝驾离开了茂陵,在抵达便门桥时,大鸿胪杨恽带人等候在此,奉上了他和辞臣王褒一人撰文,一人作赋,琢磨了整整两天的作品。

    刘询看罢,十分满意地颔首,也叫任弘过来瞧了一眼,便让人传颂于长安,公布于天下,并派工匠前往燕然封山刊石,伴随着叮叮当当的敲击声,石沫飞溅,将这旷世之功永远铭刻!

    “匈奴逆天理,乱人伦,暴长虐老,以侵盗为务;行诈西域诸邦,造谋籍兵,背弃盟誓,数为边害。故朕兴师遣将,以征厥罪。”

    “惟竟宁二年秋,有汉元戎曰北海将军弘、姑衍将军充国、燕然将军介子,奉诏北征,述职巡御,理兵于朔方云中。西苑之校,虎贲之士,爰其六师,暨乌孙昆弥、西戎月氏,东胡乌桓、属国侯王君长之群,骁骑十余万。戎车轻武,长毂四分,云辎蔽路,万有三千余乘。勒以八阵,莅以威神,玄甲耀目,朱旗绛天。遂陵高阙,出鸡鹿,经碛卤,绝大漠,蹑冒顿之王庭,焚姑衍之祭山,横徂胡地,星流彗扫,萧条万里,野无遗寇。”

    “惜哉将军介子,以一当十,百战而薨,殉国于西荒,庶可赞扬洪美,垂之不朽!北海将军遂逾弓闾,乘燕然,跨郅居,斩单于以衅鼓,血尸逐以染锷。域灭区殚,反旆而旋,考传验图,穷览其山川。传首长安,天子悬单于头于北阙,告之六庙,上以摅高、文之宿愤,光祖宗之玄灵;下以安固后嗣,恢拓境宇,振大汉之天声。兹所谓一劳而久逸,暂费而永宁者也。”

    “乃遂下诏臣恽、臣褒,撰文载赋,以封山刊石,昭铭盛德。其辞曰:

    铄王师兮征荒裔,

    剿凶虐兮截海外。

    夐其邈兮亘地界,

    封神丘兮建隆嵑,

    熙帝载兮振万世!”

    燕然,已勒!

    ……

    ps:没本事原创,抄班固的了。

    第八卷《燕然未勒归无计》完,还剩两卷,争取收好尾,写满600章再完本,要是手滑也可能到不了(笑)。

    另外猜猜下一卷叫啥。

第510章 五年后

    天安三年(公元前61)春二月,燕然山积雪尚在。

    自从五年前汉匈决战,单于被斩,匈奴分裂残破,一篇雄文被汉人工匠篆刻到了燕然山隘口附近的红色山崖上。

    那一笔一划深深勾勒出的汉隶,代表着匈奴的失败,汉军的牺牲与荣耀。只是随着时间推移,荒骨潜销垒已平,积雪遮蔽了古战场的肃杀,只是每年开春后,这儿的草长得特别茂盛。

    设置在范夫人城的安北都护府每年都会派一支骑兵来巡视,今年规模却颇为不同,除了都护堂邑侯赵汉儿亲率属国义从骑外,还有一辆来自长安的元戎安车。车上飘着赤黄汉帜,走下来祭奠阵亡将士的,是一位拄着汉节,白发苍苍的老人。

    苏武八十岁了,虽然看上去还算精神,行走却比当年登北阙挂单于首时慢了许多,赵汉儿紧紧盯着他不敢怠慢,生怕太子太傅一个踉跄摔倒不起。

    等祭祀仪式结束回到车上时,看着老人有些疲倦的神色,赵汉儿有些不忍,说道:“苏太傅,要不还是回范夫人城休憩,让下吏与通国前往北海罢。”

    苏武是越老越犟,板着脸道:“这是老夫当朝倚老卖老,跟天子请的差事,岂能假他人之手?”

    这趟不同寻常的祭祀,源于春正月时,天子刘询行幸甘泉宫,郊祭泰畤,突发奇想,颇修武帝故事,谨斋祀之礼,想要派人为他祭祀帝国的四至。

    为了大汉四方疆域究竟在哪这个问题,朝堂上还吵了一番。

    东、南是没什么争议的,帝国疆界,东到乐浪郡临屯县东沃沮鲸海滨

    ,也就是后世朝鲜东海岸;南抵交州刺史部日南郡,也就是后世越南中部顺化、岘港一带,此地深入北回归线之南,一年中有两个月的时间太阳从北面照射,因而日影在南。

    但西、北疆域却争议很大,以魏相、萧望之为首的众人以为,只能以设立郡县的地方为准,西不过轮台,北不过受降城。但已经偃武修文,半退休在家搞学术,偶尔出面指导下朝廷生产,鼓捣点小发明的大司马骠骑将军太子太师任弘则坚持,三都护辖区亦是汉家疆土!

    于阗没有设郡县,然而河源在那里——虽然是错误的,能算作疆土之外?而乌孙为解忧太后统治,昆弥大乐受汉印,号“汉乌孙孝王”,两度来长安朝见,赐刘姓,以内诸侯自居,能视为外国?

    而北边就更不能客气了,西安侯的证据,便是五年前的“封燕然山铭”,里面有“考传验图,穷览其山川……恢拓境宇,振大汉之天声”以及“夐(xuàn)其邈兮亘地界”等句子,可不就是自古以来的证明么!

    每个字都是当年天子同意后才刻到燕然山的,儒吏总不能说这是皇帝装逼装过了头,只能认栽。

    于是大汉疆界西极被定到了西安侯夫人瑶光公主在乌孙的封地碎叶城,北面则地图开疆划到了北海贝加尔湖,远远超出了秦始皇及汉武时,真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了。

    这个熟悉的地名,让已经告老在家,只偶尔给皇太子上堂课的苏武动了心。

    一直想去南方瞧瞧的任弘抢了去日南的差事,据赵汉儿所知,骠骑将军这几年对航海十分感兴趣,甚至还出资招募南海郡、会稽郡的勇士,鼓励他们走海路去探索南方,寻找通往身毒国的航线。

    “只要沿着海岸线向南再往西,一定能找到身毒!”这是任弘否定蜀身毒道后极力鼓吹的事,他还搞到一幅据说是汉武时,汉朝译使走海路前往已程不国(斯里兰卡)的海图。

    “丝绸之路不仅要在陆地上开辟,也该从海上连通!”这是任弘的口号,如今终于找到机会去南方亲巡指导了,想怎么划就怎么划。

    光禄大夫冯奉世前往碎叶川,顺便与解忧太后商量她结束称制,返回长安的事宜,典属国丞路甲前往乐浪鲸海滨。

    而当天子挑到去北海的人选时,苏武却站了出来,长拜不起,一番陈词后,逼得皇帝同意他动身。

    “父亲何必如此倔强呢?”

    到了夜间在安侯水(鄂尔浑河)边扎营休憩时,安北副都护苏通国小心为父亲盖上被褥,对他的身体状况十分担忧,八十岁的人了,不好好在长安养老,跑什么北海!那可是要出塞五千里啊。

    “老夫日子不多了,有些事再不做,就真来不及了。”

    这是苏武近来察觉到的事,与他同时代的人,金日磾、上官桀、司马迁等早已离去,霍光也带着遗憾撒手离开,苏武还送了他最后一程。

    然后是张安世,去年,躺了半辈子的老张终于薨了,谥号“敬侯”,夙夜恭事曰敬,的确很符合他啊。

    茫然四顾,苏武发现朝堂中,只剩下同样老迈的赵充国还陪着自己。

    大司马右将军赵充国,一直被担心会早早离世,让朝廷没有人能制衡任弘,结果人家越活越精神硬朗,一副还能再战十年的模样,张安世逝世后,赵充国补上了“大司马车骑将军”之位。

    苏武比赵充国略长几岁,深知自己没法和这位比,撑不了几年了。

    在死之前,他想去北海,那个待了整整十九年,那个在长安数次入梦的地方看看。

    “北海苦寒,有什么好看的?”苏通国不理解,他出生在和北海一样贫苦荒芜的坚昆。

    “你不懂。”苏武叹息道:“那是囚禁老夫的监牢。”

    “如今却是大汉北界之至,可不得去看看?”

    旁人是无法体会的,苏武被囚于北海那么久,他魂灵的一部分,似乎永远留在那儿了。

    他得去找回来,如此才能完完整整地去黄泉见孝武皇帝。

    次日车队骑从们沿着安侯水继续北行,这条绵长的河流在冒出嫩草尖的平原上弯弯曲曲地流淌,丘陵在远处起伏,它最终将汇入北海。

    大汉将匈奴一分为三,燕然山以西为西匈奴,握衍朐鞮单于统治,与小月氏、呼揭共分右地。

    大幕以南为南匈奴,由当年投降汉朝的于丹之孙统治,用其祖父之名,号于丹单于,漠北则挑了在燕然山战败后投降的瓯脱王为单于,号瓯脱单于。

    漠南完全依附于汉,而漠北的瓯脱单于则要面对鲜卑、丁零没完没了的钞掠,安北都护府则负责做裁判。

    一路上不乏泛黄的毡帐和零星放牧的牧民,甚至还有结队纵马而过,似是想去袭击匈奴人的鲜卑、丁零骑士,不管身份族别如何,哪怕正在混战的引弓者,在远远见到赤黄色汉帜,见到随风摇坠的汉节后,便一哄而散,没走的人也下了马,恭恭敬敬地拜伏在地,不敢抬头。

    果然如桑弘羊所言,戎狄可以武折,而不可德服。这是五年前在燕然山打出的威风,而那些隶属于北单于,牧于漠北的匈奴君长听闻汉使者来,更带着部众前来迎接,远远地跪拜稽首,高呼:“撑犁使者!”

    匈奴人谓天为“撑犁”,谓子为“孤涂”,如今,三单于仍自号“撑犁孤涂”,就是天子之意,但却统一尊大汉天子为“撑犁单于”,也就是天单于!还修了参天单于道,俾通贡焉,以皮革等物充赋税。

    刘询在塞北,顿时多了三个便宜儿子,而苏武也成了天使。

    三月初时,赵汉儿为苏武引路,抵达了昔日单于庭所在的姑衍山,曾经茂密的黑林在五年前被无良的任弘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嫩绿色的草原上,如同留下了一个焦黑的丑陋烫痕。

    匈奴的神灵,被杀死在了山上,他们的精神支柱几乎彻底垮塌,山神和祖先都救不了匈奴。

    附近的草倒是长得更丰饶了,但瓯脱单于的势力却未及此地,丁零人已经在余吾水以北放牧,鲜卑的势力则扩张到了狼居胥山以东,随时会袭击此地,故单于庭遂空。

    三就在这三方势力交汇的地带,依然生活着一群人。

    苏武曾听任弘提及过,来到草原后,也见过那些号称“浮屠”的信众。而这姑衍山,成了这新信仰的圣地。一千多名信众躲避战乱在此生活,其领袖是一个叫弥兰陀的罽宾沙门,他在安北都护府设立后,前往范夫人城,拜见了都护赵汉儿,希望都护府能给这些奴隶、穷苦牧民一个容身之地。

    赵汉儿本不欲搭理,任他们自生自灭,但他将此事传到长安后,任弘却很感兴趣。

    “那小沙门居然没死?”

    这弥兰陀被扔到草原,本就是任弘许多年前在西域的一子闲棋,不料这小和尚居然活了下来,还颇得匈奴底层崇敬,渐渐也有迷茫的贵人百骑长加入了信佛的行列。

    于是任弘顺水推舟,决定在塞北做一个小小的信仰实验。他暗示赵汉儿保护这些浮屠信众,给丁零王、鲜卑诸大人、瓯脱单于立了规矩,划定疆界牧场,停止在姑衍山附近交战。

    弥兰陀和他的信众们遂得到了一小块和平安静的土地,苏武抵达时,能看到过去由单于以金人祭祀天神、祖先的姑衍山角,竟被奴隶、牧民们用简陋的工具,挖掘了一个石窟出来。

    石窟里供奉着形制简陋的泥塑浮屠像,佛教本无塑像,这是罽宾和大夏渐渐流行开来的形制。

    但和犍陀罗式的希腊容貌佛祖不同,这姑衍山的佛像,被塑造成了典型的汉人模样,方方的脸,细长的眉目,衣裳都成了右衽。这是都护府的要求,也是弥兰陀为信众求得庇护必须付出的代价。

    这不知是弥勒还是释迦摩尼的佛像,正坐在石窟里,受山脚下数百人跪拜,边拜边喊着口号。

    苏武见到了这戏剧性的一幕,听过之后,经历过汉匈六十年战和的他,颇觉滑稽,一时哑然大笑。

    那是在战乱的草原苟且偷生,痛苦挣扎的匈奴牧民心声,也是在他们看来,摆脱困境唯一的办法:

    “愿来世生为汉人!”

    ……

    ps:第二章在0点前。

    另外v群被封了??。

第511章 南海使君今北海

    天安三年三月初,中原长安早已是春光明媚,北海却仍处于冰封之中。大汉使团来到安侯河入海口处,已换上了厚厚的棉襦毡帽,来自西域的棉花塞在结实的麻襦里,再在外面裹一层皮裘,方能忍受这极寒。

    感受着寒意,苏武忍不住隔着狐皮手套,摸了摸昔日满是冻疮的位置:“北海还是没变啊。”

    漠北几乎所有河流都汇入北海,水源充沛,山区森林茂密,盛产黑狐、银狐、貂獭、灰鼠等珍贵毛皮,苏武当年来到这后,为了生存,也练了一手好射术,若只靠放养的那群公羊,早饿死了。

    他还会织网捕鱼,只是北海虽是个湖,却有海的特征,岸边不仅游着海豹,还经常掀起超过两人高的巨浪,怕打湖畔悬崖峭壁,加上摸不清规律的暗流、潮汐,轻易不敢驾船入海。

    一旦进入深冬,整个湖面都被封冻起来,湖冰极厚,人畜可以走其上,往来穿梭而无阻,只要小心别跑到碎冰区就行,气体也被冻在湖中,纯净的冰体色泽似蓝宝石,如梦如幻。每到这时,生活在北海以北森林里的“使鹿人”会赶着驯鹿所拉的毡车,来到南边和游牧的丁零人贸易。

    “坚昆东北也有使鹿人。”苏通国在坚昆长大,和李陵的儿子,如今的坚昆王李坚昆还是朋友,当初坚昆于呼揭截击郅支,也有他书信的功劳。

    只可惜郅支靠着哀兵赢了金微山之役,跑到了康居,如今成了康居王的女婿,替康居征服了奄蔡,听说近来常有侵犯乌孙之欲,那或许是大汉四至之外唯一的边患了。

    不同于晓有兴致的赵汉儿,苏通国对北海风光没什么兴趣,却被湖中传来的巨响吓了一大跳!遥见浪花涌动,冰雪迸裂,还以为有巨兽破冰而来。

    苏武指着湖中的异动笑道:“是融冰。”

    进入夏历三月后,冰雪开始渐渐消融,冰破时发出巨大的爆裂声,在冰面上迸开一道道深不可测的裂缝,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崩裂。

    这样的气候,这样的声音,他可是听了整整十九年呢。

    丁零王听说汉使来北海为天子祭祀,也恭顺地来拜见,他还认识苏武,说当初跟着父亲来拜见匈奴单于之弟于靬王时,看到苏武居住在湖边,拄着汉节牧羊,起居都拿着,以致节上毛全部脱落。

    说话间丁零王目光看向苏武手里的新节杖,如今那牦牛尾十分丰厚,好似大汉极盛都国力,不敢有丝毫怠慢。当初正是丁零人盗走了苏武的牛羊,让他又再度穷困,生怕这位老汉使还记着仇。

    虽然奴役丁零的匈奴已经分裂,但漠北如今三国鼎立,每一方都希望能得到大汉和都护府的支持,对他们跑到己方圣湖祭祀的行为,也是敢怒不敢言——朝廷让逼死单于的赵汉儿为都护,便是为了让他的威名威慑草原各部。

    苏武赶了几千里路很倦了,也不愿与丁零人多叨扰,只筹备祭祀仪式。他自己则裹着衣裘,在北海边凝视那晶莹剔透的蓝冰,听着耳畔剧烈的冰裂,仿佛在重温那段岁月。

    人在这种世界边缘的地方,总是会想到许多事情,比如生死。

    死亡离八十岁的苏武很近,已经悄悄跟了他许久,苏武忽然想到路过姑衍山时,那些浮屠信徒的憧憬。

    这五六年来,匈奴饱受战乱之苦,人死十三,畜死十六,时刻挣扎在生死线上,黑灾白灾无常,还被鲜卑、丁零钞掠。

    在听说汉地安定富饶的传闻后,在目睹汉家骑队在漠北巡视时的威风凛凛后,底层匈奴人自然会生出“愿来世生于汉地”的想法。这已经成了他们听从弥兰陀之劝,积善行德,忍耐贫苦和抢掠杀戮**的最大动力。

    只要重生于富庶温暖的南方大汉,就再也不必受苦了。

    苏武却知道,大汉虽然赢得了战争,边境安宁,昔日用来养士马边塞驻防军队开销削减大半,被天子用来改善国内制度民生,但才刚刚起步,没匈奴想的那般完美。一百多个郡国,哪都有活不下去的穷人,哪都有天灾**。只是高、文时奔逃出塞的汉人,不也想象胡人自由,可以天天吃肉么……

    不过,站在汉臣角度,匈奴人能从天天想着秋后去抢谁,变成忍耐苦痛寄希望于来世,真是一个巨大转变,对都护府加以羁縻十分有利——谁不希望放养的牲口听话呢?

    苏武开始明白,任弘为何让安北都护给暗暗帮那西域沙门弥兰陀了。

    这种人有来世,轮回业报的宗教对丧失了希望的贫苦穷人,或期盼来世继续当人生人的匈奴小贵族,确实有很大吸引力,却与汉人的信仰截然不同。

    起码对苏武,是毫无吸引力的。

    苏武记得孝武皇帝一生追求的,是飞升仙界。对神仙学说痴迷不悔,他不仅多次听信方士的虚言,派人到海外神山寻找不死之药,还修建了多座高耸入云的楼馆,以便西王母来回,虽然总是受骗上当。

    他在孝武身边做郎时,侍奉于侧,听到孝武与术士公孙卿诙语黄帝铸鼎登仙之事,汉武听后十分羡慕,说道:“嗟乎,吾诚得如黄帝,吾视去妻子如脱屐尔!”

    即便不成仙,孝武对发妻、长子的态度也与脱旧鞋差不多。

    连孝武如此折腾,都不得飞升仙界引魂上天,普通人就更别提了。长生成仙是奢求,汉人普遍笃信的,还是魂系人间,死后归于泰山之说。

    苏武见证过很多人的死亡,他父亲的,兄长们的,孝武皇帝死时他在北海哭得眼睛流血,还有孝昭的、霍光的、张安世的。

    而他的长子苏元卷入上官桀叛乱被霍光处死,最让苏武刻骨铭心,他白发人送黑发人,亲自布置了苏元的墓葬。至今仍记得,镇墓券上是这样写的:“想念苦,匆相思,生属长安,死属泰山!”

    这是汉人的生死观,早一百多年齐人就唱:“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蒿里是泰山之下黄泉入口,据说天帝之孙住在里面,执掌司命,主召人魂魄,知生命之长短。

    苏武很传统,他不相信人有来世,更不相信什么业报轮回,他只以为,人须得在仅有的一生中,做让自己无悔的事,史书丹青会记录你的言行,下到黄泉后,面对君父,才能挺直胸膛,心中无愧!

    斋祀完毕,按照任弘的提议,在此地竖立铜柱标明汉之北界,原本天子是想效仿秦始皇吹过的牛,如此写:**之内,汉皇之土。西涉碎叶,南尽北户。东有鲸海,北过丁零。人迹所至,无不臣者。

    但在西安侯的提议下,刘询最终决定,不固定四至,而是用了另一句话代替,篆刻在铜柱正面:

    “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为汉土!”

    在那玄武纹的高大铜柱屹立后,苏武又用丁零语告诉丁零王,背面铭文的含义:“玄武柱折,则丁零灭!”

    在丁零王毕恭毕敬的应诺中,汉军士卒高呼万岁,苏武抬起头,那熟悉的天际上,先是空无一物,但很久以后,飞来了一只孤独的鸿雁……

    当初匈奴人说苏武已经死了,多亏常惠告诉汉使,说汉天子射上林苑中,得雁,足有系帛书,言苏武在北海荒泽中,他才得以回家。

    所以苏武对雁格外喜爱,抬头定定看着它,听其声音,有些凄厉,是一只老雁啊,不由心中一悲。

    “真像我啊。”

    却见其在如同一只细长蓝眼睛的北海上空盘旋不去,这老雁,是北归的先锋?还是南下太迟的后队?他的同伴去了哪里?是尽数陨落了罢。

    直到良久之后,一羽雁翎旋转着飘落下来,落在苏武的脚边,他想要拾起,却始终无法弯下腰,只能撑着节杖强忍痛苦,

    最后还是儿子苏通国代劳,将羽毛轻轻放在苏武手中,又搀着虚弱的老太傅往车乘那边走。

    躺在车上时,苏武已说不出话了,只看着雁翎许久,他忽然笑了起来。

    他固执请命北上,却又对北来的原因语焉不详,甚至自己也不太明白。

    现在苏武清楚了,他是要来这,告诉陪伴了自己十九年的北海一句话。

    “北海,亦是汉土!”

    苏武还要找回他落在这的十九年人生,将被此地寒霜冻结的一部分魂魄拾起,紧紧握在掌中,然后带回去。

    苏武抬头,心愿了结,他的身体已虚弱到了极致,眼中却定定看着南方汉地的方向,孝武皇帝,霍子孟,他的父亲苏建,两位兄长,还有儿子苏元,都在泰山等着他。

    “武此生已无憾,不望有来世,唯愿魂归泰山,与万千魂灵,共佑我大汉永世不衰!”

    ……

    而在与北海相对的极南方,万里迢迢的日南郡最南界,却炎热无比。

    在一片茂密的热带雨林外,能望见蔚蓝南海的空地上,汉军士卒和当地林邑人、交趾人一起竖立代表大汉南至的“朱雀柱”,以石头镶嵌固定,上面的铭文与苏武所立玄武柱差不多。

    而在不远处,一位穿着清凉的汉人卿士在树荫下避开酷热的太阳,头戴远游冠,身形是那么熟悉,胡须也没长多少,唯一不同的是,肚子比五年前大了一圈,努力吸气都收不住了。

    祭祀完毕后,看着自己的肚子,中年发福的任弘也很烦恼,勉励自己道:“阿弘呀阿弘,虽然你功业已建,吹一句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都不为过,但这已不是髀肉复生,而是赘肉增生了!”

第512章 汉罗

    大汉的地理大发现时代要开始了么?

    答案是:早就结束了。

    这是任弘完成君命后,返回合浦郡来到南海之滨的感触。

    应他的要求,当地太守还真找到几个当年随汉武帝“黄门译者”出海的越人水手。其中一个汉话说得比较溜的老人名为”叶子世“,此人年已六旬,身材矮小皮肤黝黑,自言祖先乃是秦时南征军一员,跟着赵佗留在当地为官。

    叶子世朝任弘作揖:“敢告于大司马,吾等当年便是从这徐闻港启程。”

    汉武帝元鼎六年(前111年)派遣伏波将军路博德和楼船将军杨仆平定南越国,设为九郡,到了次年,便控制了南越所有地域,抵达大陆最南端的“徐闻”,也就是任弘他们所在的地方,地处雷州半岛,岸边到处是红树林和棕榈树,洁白的沙滩环绕下,是一个繁忙的海港。

    若是天气晴朗,站在海边放目南眺,还能瞧见隐隐约约的海岸线,那就是海南岛。元封元年(前110年),武帝派兵从徐闻渡海过去,设了儋耳、珠崖郡。

    对世界充满探索**的汉武帝没有满足于海南岛,而是继续派遣黄门使者,乘船顺着交趾、九真、日南的海岸线向南走,抱着寻仙的目的,开启了海上丝绸之路。

    作为那段历史的亲历者,叶子世依然记得走过的每一站:“徐闻向南航行,一路不离海岸,其民俗略与珠崖相类,**足纹身,通越语,转而向西时语言才不能通,然亦海滨丛林中亦有酋落小邦,狩猎种稻,可用铜、陶等物交换食物与玳瑁象牙等物。”

    那大概是东南亚柬埔寨马来亚一带,此时的东南亚几乎是一片空白,中华和印度的文明尚未触及这片炎热的土地,它尚是等待开辟的新大陆。

    但汉朝连海南岛都有些控制不过来,岛上越人叛服不定,昭帝始元五年(公元前82)夏废儋耳郡,并入珠崖,若按照原来的历史走,再过十几年,珠崖也要放弃。

    九真日南亦只在郡府县城驻汉吏,地方仍要依靠交趾、林邑人的酋长代理,帝国连这几处都没巩固,只是半推半就收揽了南越国的遗产,对更加蛮荒炎热的东南亚腹地简直是毫无兴趣。

    但这并不妨碍探索,叶子世继续说起他们那次远航的经历:“总之,从徐闻南行可五月,天气越来越热。有一天风忽然停了,海中水流也变得平和,在一处岔道,海岸向西,然吾等遥遥望见南方有海岸,便试着航行,结果不知为何,太阳忽然跑带了北边……”

    这恐怕是过赤道了,这显然将习惯了太阳偏南的北半球人吓了一大跳,船队不敢再往南,遂转而向西北行,通过狭窄的海道后,抵达了都元国。

    叶子世说,那都元国山高旷,田中下,民食足,春多雨,气候炎热,风俗尚怪,男女裸身椎髻,刻木为神,杀人血和稻米酒祭之。

    任弘猜测,那都元国估计是马六甲或苏门答腊的小邦。

    接下来仍是沿着海岸线走:“又船行可四月,有邑卢没国,又船行可二十余日,有谌离国,步行可十余日,有夫甘都卢国。”

    估摸是泰国、缅甸一带,再往西就进入了次大陆了,大汉的黄门译者抵达了“黄支国”,这是一个大国,土地广大,户口众多,出产明珠、壁流离、奇石异物、青野象、大犀牛等,气候暑热,风俗躁暴。

    这所谓“黄支”,也许就是东印度的古国羯陵伽,当然也可能不是,任弘说不准,也记不得这时代印度有些啥国。

    黄门译者在当地留了很长时间,又派遣一条船继续向南,走到了“已程不国”,据叶子世说那是一个大岛,和琼崖差不多,或许便是次大陆最南端的斯里兰卡。

    那便是太初年间,汉使抵达最远的地方了,这之后帝国中衰,加上常有逢风波溺死者,海上探索遂罢。

    任弘的弟子刘更生已经十七岁了,此番南下,他作为辇郎相随,这一算后问叶子世道:“从徐闻至都元要五个月,从都元抵达黄支国又要六七个月,将近一年,不是说海上往来速度极快么?为何要这么长时间。”

    先前,胶东就将八万流民通过汉武帝时代留下来的征朝鲜海船,直接跨越渤海湾,分批送到了辽东南部和乐浪郡,相较于陆路,省时数月。

    叶子世笑道:“小君子,这出海可不同车马出行,得看天气,等风向,吾等的行程却是将在港口那边等风的日子也算进去了。”

    海洋季风有其固定规律,秋冬有东北风,从大陆往西、南吹,夏天则反过来。若是顺风而行可以快些抵达,但若背风,则寸步难行,甚至会船毁人亡。

    这也是出发地不选在南海郡番禺,而定在徐闻或西边合浦港的原因,大汉造船技术尚落后,虽然也有继承南越技术的尖底海船,鼓捣出了水密隔壁,能撑得起长途航行,但还是只能沿着海岸线走。

    可就是靠着如此简陋的技术,汉使已经跑到斯里兰卡,着实不易。

    四十多年前的先辈们,确实是带着无穷的好奇与胆量,刷新了中国人对世界的认识——帝国的北界是北海,苏武早几十年就去那牧羊了。而任弘在西域时,派出使者最远也只抵达安息帝国的首都泰西封,没有超过汉武帝时使者路程,再往西安息人就拦着不让去了,他们已经越来越依赖丝绸贸易。倒是东方有所进展,汉使已经跑到了日本岛邪马台国。

    最丢人的是南方,不仅没有丝毫进展,反而大大倒退,汉武之后,汉船不出日南二十余年。

    任弘现在决定重启海上丝路,开始寻找参加过太初远航的水手老人,通过他们的描述和记忆,按照自己前世的见闻,重绘海图。又自己出钱,以“行海路寻找身毒国”为名,重金厚赏招募会稽、瓯越勇士,那些在海边讨生活的渔民、商贾,并投资在南海郡、合浦郡造船,希望能出一个大汉哥伦布。

    天子原则上是支持此事的,刘询有一枚史良娣系在他臂上的“身毒宝镜”,从刘询少时身陷牢狱起就庇护他,故刘询对身毒颇有兴趣,也由着任弘折腾。

    有钱能使鬼推磨,一般人自然不愿去海外冒险,但任弘给的实在是太多了,如今已募到了好几船的人,只等秋冬时便从徐闻出发,顺着季风开始远航。

    但任弘的弟子,好奇宝宝刘更生却对任骠骑的动机有疑问。

    “孝武皇帝派黄门译者出海是为了求仙,并召海外邦国来贡,而骠骑将军又是为了什么?”

    求仙?据刘更生所知,任骠骑不相信神仙,虽然身体微微发福,但精神尚好鲜少有病,还能跑到炎热的南方来,求长生也还早。

    亦或是为了贸易?任骠骑对丝路贸易一直很上心。但就刘更生所见,这徐闻港已经十分繁荣,全是靠内贸拉动的。南方犀角、象牙、玳瑁、珠玑、珍果(龙眼荔枝)、棉布之凑,中国商贾者多取富焉。

    而从都元到黄支国,海外特产也就这些,没什么新意。出海贸易风险远大于收获,有那功夫还不如载运岭南物产去会稽江东,都够跑四五趟了。

    征服就更是笑话了,刘更生亲眼见过,大汉引以为傲的楼船在海上撑不过半个时辰就被风浪掀翻。也就能在渤海湾里开一开,靠几条能载百十人的小破船,想去海外开拓无异于痴人说梦。

    任弘不好告诉他,几条小破船是真的能征服一个国家的,只在沉吟后,指着蔚蓝的南海笑道:“为何要出海?因为,海就在那啊!“

    地图被迷雾笼罩,不去一探索清明,不难受么?

    世界岛被大海联通,你不去,别人就来了,任弘说的就是罗马。

    据他所知,现在埃及处于托勒密王朝统治下,早就开辟了红海—印度航线,掌握了季风规律。厄立特里亚海被希腊埃及商人摸索得十分熟络,不久的将来,这份遗产将被罗马人继承。

    对丝绸的渴望将促使罗马人也加入对航线的探索中,为寻找中国不顾一切。在历史上,虽然大汉与罗马在陆路上被安息帝国阻断始终没能接触,可东汉末年,却有一支商队号称”大秦王安敦“的使者,在日南郡登陆,献象牙、犀角、玳瑁,汉罗始乃一通焉。

    不管是使者还是商贾,这都是东西方有史以来第一次接洽,旧航线就此开辟,与一千五百年后的新航线相对。

    在任弘看来,公元前的海外交通就如后世外太空探索,虽无短期利益可言,但却决不能裹足不前来,皇帝和朝臣们意识不到其意义,他作为后世来人,目光却得放长远些。

    他希望这次,是大汉的船只先抵达红海造访,而非罗马商人先跑到汉朝来。

    东西方的联系,其实只隔着短短的印度西海岸,任弘已使人试制指南针,改进船舶形制,仍是沿着海岸行进,任弘希望五年内,大汉派出的探索船队能走到东汉时甘英为安息人所阻不能渡的波斯湾。十年后能乘着季风,造访红海沿岸的托勒密埃及港口。

    若是顺利,任弘甚至还有机会实现那纯属个人的意淫:十余年后,与凯撒君会猎埃及呢!

    就在这时,一封来自朝中的诏令,却让对海上满是憧憬期许的任弘,心情一落千丈。

    刘更生发现,看完诏令后,任弘情绪立刻就低落了下来,覆信于手中,只看着窗外的碧海蓝天久久未言,过了好一会才叹息道:

    “忠节侯苏公薨了,陛下召我北还。”

    ……

    ps:第二章在0点前。

第513章 我的前半生

    听闻苏武逝世,任弘悲伤归悲伤,但心里是有所预料的,毕竟年过八十的老人了,又犟着非要去北海斋祀,皇帝也只好依着他,又令安北都护赵汉儿亲自护送,但苏武还在回到五原塞的时候与世长辞。

    任弘压抑着心里的难过,朝北方一拜,问传诏的使者:“忠节侯出殡时,定了什么谥号?”

    “敢告于将军,天子亲赐谥号曰‘正’!”

    清白守洁曰正,图国忘死曰正,靖恭其位曰正,守道不移曰正,确实很符合苏武的一生,只可惜没加个文……苏武道德虽高,但论功劳终究没法和霍去病、霍光这些加双谥的大佬相比,这是没办法的事。

    大夫三月而葬,使者光飞奔到合浦郡徐闻县就花了两个月,任弘估计是赶不上了苏武葬礼了,但还是立刻准备启程北返。

    已经是侯府老人的游熊猫问道:“将军还要去南海郡看赵广汉么?”

    京兆尹赵广汉的事说来话长,这里面涉及到酷吏与儒吏的斗争,也有个人恩怨和他自己犯蠢,而最终导致他受贬的原因,是赵广汉想借魏相随身婢女有过失,自缢而死之事,拿下提倡全面推行春秋决狱的太常魏相。

    赵广汉亲自带着吏卒直闯太常府,召令魏相夫人跪在庭下听取她的对辞,带走了十多个奴婢,讯问他们婢女死亡之事,但在廷尉介入后,最终证明那婢女确实是被鞭笞后自杀,而非他杀。

    赵神探大风大浪都过来了,却在阴沟里翻船,被魏相反将一军,搞成了诬告。

    加上赵广汉做京兆尹这么多年得罪了太多人,又被扒出他纵容门客,对门客的仇人刻意加重刑罚甚至处死等事,魏相的党羽,司直萧望之上奏弹劾:“广汉侮辱大臣,违逆节律伤害风化,乃不道之罪。”

    数罪并罚,赵广汉丢了官,被廷尉断了个腰斩之刑。而长安吏民听说此事后,以为赵广汉清正廉明,威制豪强,都不希望他死,竟有数万人守东阙而嚎哭,纷纷说:“臣生无益县官,愿代赵京兆死,使牧养小民!”

    这下皇帝也有些骑虎难下,还是老将军赵充国出面,提出赵广汉曾随军西征,尽忠职守,向天子请求宽赦。任弘则提议赵广汉向百姓自陈其罪,皇帝有了台阶下,这才宽赦了赵广汉的死罪,改为流放岭南。

    “陛下还是想让赵广汉死,否则就会流放西域了。”

    任弘本来回去时要路过南海郡,顺便看看赵广汉可还能适应岭南炎热潮湿的气候,现在惊闻苏武病逝却不想绕道了,还是直接走苍梧郡经过灵渠北上最快。

    “此去苍梧,将军是要骑象还是乘车?”

    想到骑大象的经历,任弘就直摇头,又摸了摸自己肚子和大腿上的肉,决定在长安的路上,颠一颠或许能减减肥。

    “胡萝卜!”骠骑将军一个呼哨,一匹正在远处蹭几匹岭南母马的紫骝马立刻飞奔过来。

    萝卜已经是匹退休在家的老马,也驮不动涨了十公斤的任弘,轮到它了。

    “这叫子承母业。”

    任弘放好鞍跨了上去,信手驭马而行,心绪却飘到万里之外的北海。他想起与苏武的初见,想到这么多年的同朝共事,苏公这一趟出行无憾了吧?这个归宿于他而言,是否比历史上更好呢?

    他甚至想到了更远的事,从苏武想到了自己的生死,毕竟是三十四岁的人了,萝卜也老了。人生已过其半,前半生如此精彩,后半生要怎么过才不愧对“穿越者”这一身份,心里该有个谱了。

    “我的归宿,又会如何?”

    ……

    任弘确实赶不上苏武的葬礼了,天安三年六月,忠节正侯已葬,长安恢复了正常生活,权贵们识趣停办的宴飨再度弦歌四起,这其中,在戚里的庆典最为隆重。

    这却是许皇后的父亲,许广汉乔迁新宅。

    前几年,天子下了一道诏书,主题是”报恩“,援引汉景帝封外戚王氏为侯之事,将照顾他多年的老丈人许广汉封“平恩侯”,而许广汉的两个弟弟许舜、许延寿亦皆为恩泽侯,官至郎将奉车,许家一下子就富贵了起来。

    而刘询还找到了他的外祖母王媪一家子,这又是一个感人肺腑的故事,王氏一家鸡犬升天,进了长安,都被封为恩泽侯。

    还有最受重用的史氏,史高当初为了向天子报信霍氏阴谋,被大火烧得毁了容,这之后就戴着个金面具,做了执金吾,他的儿子史恭也备受亲用。

    朝中谏臣有鉴于霍氏之乱,谏大夫王吉上疏暗暗劝阻,希望刘询多用儒士,少用外戚,顺便削减一下宫室、车服之盛,带头领导的汉节俭。

    “今使俗吏得任子弟,率多骄骜,不通古今,无益于民,宜明选求贤,除任子之令;外家及故人,可厚以财,不宜居位。去角抵,减乐府,省尚方,明示天下以俭。”

    刘询只纳了王吉一部分提议,取消了给才能平庸的几个外戚的职务,只让他们享富贵,但依然重用史高父子,王吉遂谢病归。

    朝中其他人却没有王吉这般不识趣,这不,平恩侯许广汉乔迁,从宰相、御史、将军、中二千石等官员都来恭贺,真是给足了许伯面子,让一直以来自卑于身体残缺的老人家高兴极了。

    许广汉倒也不骄傲,亲自来到门口迎客。

    丞相丙吉、御史大夫于定国亲携礼物登门,太常魏相也来了,他虽然赞同王吉的建言,却不像别人那般迂阔,魏相一直以为,这功利之臣如桑弘羊、任弘等人,多是聪慧之辈,用蛊惑之言说服天子,做哪些看似对国家有益,实则害民甚深之事。

    相对的,清流君子要更聪明才行,不然怎么和他们斗?先前他与京兆尹赵广汉的斗争就是明例子,若如萧望之等人那般迂阔认死理,现在流放岭南的,就应是他魏相了。

    “盖宽饶来了。”

    有人如此提醒,魏相转过头,却看到一个脸长得如同方棋盘的卿士来到许宅前,本来三三两两在院子里闲聊的群臣立刻就安静下来,连老好人丙吉都只笑吟吟看着此人。

    他叫“盖宽饶”,魏郡人,明经郡文学,学儒经出身。但子啊性格上,却是个和赵广汉一般严苛的家伙,他恪守礼仪到了偏执的程度,不管谁人违礼,立刻弹劾。

    当初,阳都侯张彭祖从边塞归来回禀燕然山大战情况,因为太着急,过甘泉殿门没有下车,身为谏大夫的盖宽饶知道以后,立即弹劾。

    张彭祖是谁?他可是刘询的发小同学,公认的天子大恩人张贺继子,再加上军情紧急,此事被天子轻轻抹过,没有惩罚张彭祖。

    这盖宽饶本色依旧不改,差事也做得不错,倒是让刘询颇为欣赏,他就喜欢直臣!遂升为司隶校尉,盖宽饶置大棒于长安外,刺举无所回避,小大辄举,公卿贵戚及郡国吏至长安者,皆恐惧莫敢犯禁,京师一时为清,没有因为赵广汉的流放而败坏。

    但长安官场对盖宽饶在畏惧之外,就只剩下嫌恶了,觉得他自诩清高,性格张狂,不管是功利还是清流,都不待见此人,也就同样是狂生的大鸿胪杨恽与盖宽饶有交情。

    少府檀长卿偏过头和旁人嘀咕道:“听说大鸿胪杨恽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了许伯之邀,这盖宽饶怎么来了?”

    这两位是朝堂里最不受待见的人,杨恽是因为嘴臭,盖宽饶是不近人情。

    群臣心里如此想着,竟无一人去与盖宽饶打招呼,也就魏相同他点了点头——先前朝廷议春秋决狱之事,盖宽饶是站魏相一边的,甚至与其好友杨恽在朝堂上吵了一架。

    无人搭理,盖宽饶就只能孤零零地站在一角,不群不党。

    这时候平恩侯府门口,却传来了一阵热闹的呼唤,与盖宽饶的到来冷场不同,许广汉亲自携其手而入,众人也拥到门口欢迎新来者,少府檀长卿一下子就变了态度,又是作揖又是招呼,空气里充满了快活的笑声——不同于盖宽饶让人感到无趣和尴尬,这一位却总给人带来喜庆。

    “龙舒侯未央卫尉到!”

    新来的正是皇帝宠臣,已经年过五旬,依然神采奕奕的韩敢当,他声音还是那么洪亮,作为许广汉弟弟许延寿的亲家,韩敢当不是外戚,胜似外戚,当了六七年未央卫尉,皇帝巡游总喜欢带上他,颇为信任。

    而韩敢当身旁,还有一位头戴鹖冠的将军,也是近年来连连升迁的新贵郭翁中。

    天子特别信任此子,去年,借着陪龚遂平定渤海郡叛乱之功,郭翁中已经受封关内侯,他依然控制着天子最信任的佽飞军,还被刘询亲自点了名,提拔进入中朝。甚至后来者居上,加了将军之号……

    许广汉的家监抑扬顿挫,大声喊出了郭翁中的封号:

    “游侠将军到!”

    ……

    ps:明天在路上,很晚才有更新。

第514章 皇帝轮流做

    许广汉虽然封了平恩侯,弟弟也都享受了富贵,衣着锦绣梦,钟鸣鼎食,但这老人家这辈子经历的大起大落太多,还差点被霍禹抓去杀了,他知道今日文武百官来贺喜,是看在皇帝和许皇后的面子上,故对二千石以上官员,许广汉都一一亲自酌酒,不敢倨傲。

    许家的亲家韩敢当自然是痛快的一饮而尽,许广汉还感慨西安侯奉君命出使南方,他家的夏丁卯和夫人、子女都在侯国赶不过来:“当年西安侯不嫌老朽卑贱,让我位列上席,又让韩卫尉背老朽回家,此情广汉至死不能忘怀。“

    而本来就以酒量大出名的御史大夫于定国笑着说许伯家酒香一盅有点不够,就算不胜酒力的丞相丙吉与太常魏相也起身与许广汉对饮,已官至右扶风的前治渠吏陈万年更是将腰弯到与案几齐平,谄媚讨好之意十足,长信少府檀长卿亦是如此。

    唯独许广汉敬到位列东席的盖宽饶时,这位司隶校尉坐在案后,看着华丽的漆器皱眉良久,此刻又用手将耳杯一罩,拒绝道:“我不饮酒。“

    许广汉都已经到他旁边,准备为盖宽饶倒酒了,闻言笑道:“司隶校尉是住在老夫家隔壁的邻居,老儿让家监去请请不动,亲自登门拜访,怎么,今日校尉虽然来了,却连一盅酒都不肯喝?”

    他说着亲自满上自己的酒,敬道:“司隶校尉治理京畿,刺举无所回避,往后许氏子弟要多蒙照拂啊。“

    这本是客气话,盖宽饶却当真了,无视了许广汉的酒,继续摇头:”真不能喝,我亦一旦喝了酒,便要发狂,恐会惹得许伯不快。“

    这就是不给面子了,许广汉有些尴尬,心中略略生气,身为阉人是格外敏感的,只觉得盖宽饶是瞧不起自己的出身,这时候一旁的魏相却大笑着给盖宽饶解围:“次公醒着时就有些发狂,哪里一定要喝酒呢?还是喝了罢。”

    众人皆笑,本以为盖宽饶会顺着魏相给的梯子顺坡下,岂料这厮熟视无睹,只继续摇头,让许广汉讨了个没趣,只能自饮一盏后继续往下敬酒。

    这下,众人都觉得盖宽饶太不合群,搅合了许广汉的乔迁之喜。

    倒是韩敢当也起身开始敬酒,一个个拼,一时间筵席热闹非凡,连许广汉也忘了刚才的小小不快,与众人推杯交盏起来。唯独盖宽饶一个特例,只枯坐在一角,冷眼看着众人酒酣乐作,一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模样。

    饮至酒酣时,伴随着乐曲响起,跳舞的时候到了,长信少府檀长卿擅长此道,率先起身,在庭中舞蹈起来,似鱼儿戏莲叶东南西北。跳了一阵后还以舞相属,点了在倒霍中展露头角,官至右扶风陈万年,向他发出邀约。

    汉人是能歌善舞的,不但民间在高兴时手舞足蹈,士大夫们在饮酒作乐时,也非常喜欢“以舞相属”。这是一种社交舞,属即邀请之意,先是一人独舞,再邀他人,邀请者既可以落座观舞,也可和被邀请者一同起跳,若是拒绝便是不给面子。

    当初汉武帝年间,灌夫约丞相田蚡一起赴魏其侯窦婴的家宴,田蚡先鸽了第一次,第二次去时也磨磨蹭蹭。当夜灌夫饮至酒酣,遂开始于庭中跳舞,邀请田蚡一起跳,田蚡不起,灌夫勃然大怒,竟痛骂出口,导致了二人的决裂和武安侯大案。

    陈万年当然不会拒绝,立刻下场,二人借着酒醉,越跳越不像话,最后跳起了民间醉翁常跳的“沐猴舞”,陈万年扮作沐猴,抓耳挠腮,檀长卿则似狗一般汪汪叫。

    两位九卿级别人物这滑稽庸俗的一幕,让许广汉乐得大笑,众人也指着二人乐不可支。唯独盖宽饶越看越不舒服,手肘一伸,碰掉了铜盘,发出哐当一声响,因为乐曲太大无人注意到,又猛地拍案而起!

    这下旁人被吓到了,陈万年和檀长卿停了舞蹈,许广汉也看着这家伙,他又要做什么?

    却见盖宽饶满脸愠色,说道:“士庶舞蹈尚不可得意失仪,何况九卿大夫?“

    他又仰头看着平恩侯府这装饰华丽的厅堂,长叹道:”美哉室!然而富贵无常,转眼之间就会物是人非,换了主人,这就好像传舍逆旅一般,类似的事,这十数年间我看到的多了。唯谨慎才能保持富贵长久,君侯可不戒哉!”

    言罢盖宽饶起身快步而出,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只留下一脸懵逼的宾客们原地石化,隔了半响才响起韩敢当的骂:“这盖宽饶,是故意来捣乱的罢!“

    韩敢当这暴脾气,最见不得自己人受委屈,骂骂咧咧要去将盖宽饶揪回来说个明白,那样的话恐怕又是一场田蚡、灌夫之仇。被许广汉好歹劝下,只说盖宽饶一贯如此,双方是邻居,不必如此翻脸。

    “飞龙,他醉了。”

    “许伯,此僚哪里醉了,酒都没喝半口!”

    许广汉倒是能忍,他的弟弟许舜、许延寿就忍不了,回去后商量着要去许皇后那告盖宽饶一状。

    岂料到了次日,一封弹劾信就被盖宽饶递到了尚书台,又送入温室殿,却是将昨夜参加许广汉宴席的三公九卿挨个弹劾了一遍!

    ……

    “这盖宽饶果然是为人刚直,真不怕得罪人啊。“

    和发福任弘不一样,勤勉于政务的刘询身材依然和当年一般清瘦。

    他对这份奏疏大摇其头,盖宽饶先弹劾了陈万年和檀长卿这两个家伙跳沐猴舞失仪,应该重罚,又弹劾丞相、御史大夫等坐视两位九卿失仪,当责,又引经据典,用孝文皇帝生前不隆窦氏的例子,以为不能对外戚太过优待。

    “此人刚正有余,却太不懂人情世故,平恩侯与朕的关系,是文、景外戚能比的?”

    但刘询还是示奏疏于许皇后,许平君连忙谢罪:“此事是因平恩侯府宴飨而起,妾一直说不必大操大办的,陛下要罚就罚妾,勿要怪罪丞相、御史大夫与右扶风、长信少府。“

    刘询让皇后放心,他这次不打算惩处任何人,在他看来,又不是朝堂之上衣冠朝服,私人宴飨时跳个舞怎么了?用得着上纲上线么?

    而右扶风陈万年是任弘故吏,长信少府檀长卿则归太皇太后上官氏管,他们也是想让许广汉高兴,若加以惩处,平恩侯可不得尴尬死。

    但刘询也不欲反过来惩罚盖宽饶。

    “朝中确实需要几个像汲黯一样的人。“

    汲黯是武帝朝的一个异数,孝武时,朝臣是高风险职业,天子喜怒无常,光是自杀或被杀的丞相就有六个,其他的大臣更是数不胜数,很多人升官了不但不喜反而哭丧着脸,每日都活得战战兢兢,唯独汲黯例外,直言敢谏,也只有他,才敢不留情面喷得汉武帝难堪,事后却只骂道:“甚矣,汲黯之戆也!”

    刘询听说,孝武能够在上厕所的时候见卫青,能够不戴头冠见丞相。但是轮到汲黯的时候,就必须把自己整理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什么头冠、衣服之类的有一点瑕疵就不会见他。

    如果说东方朔、司马相如是逗乐子解闷的玩具,卫青霍去病是锋利的刀,那汲黯就是孝武用来正衣冠的铜鉴。

    刘询也需要几个这样的人,在他看来,盖宽饶有这潜力。

    这盖宽饶乃是儒士出身,学的是《公羊春秋》和《韩氏易传》,以明经为郡文学,以孝廉为郎,举方正,对策高第,迁谏大夫,这之后的履历,基本是不留情面怼了张彭祖等幸进大臣,却反被皇帝升迁。

    刘询知道,盖宽饶是个清官,每年虽有二千石俸禄,却被他用来分给贫贱的下吏和向司隶校尉反映权贵豪强暴行的百姓,这导致他连替儿子交免役钱都凑不齐,其子只能步行到北方边境任戍吏,公正廉明到了这样的地步。

    再加上那不畏权贵的性格,导致皇亲国戚和三辅豪强对他又恨又怕,还真有点汲黯的味道。

    故刘询对盖宽饶多有维护,但也常年不升其职位,只让他在最合适的位置办事。

    此次也一样,刘询将盖宽饶的奏疏留中不发,打算将此事就这样抹过去,全当无事发生。

    结果到了三天后,尚书台那边又送来一份盖宽饶的奏疏,刘询还以为是他心有不甘再度弹劾,一笑而过,等忙碌完其他事后,才慢悠悠地启封

    才看了几个字,刘询就皱起眉来,读罢默默将奏疏翻过来放在案几上,中书令弘恭侍奉皇帝多年,他看得出来,这是天子在强忍怒意啊!那盖宽饶究竟在奏疏里说了什么?

    “方今圣道浸废,儒术不行,以刑余为周、召,以法律为《诗》、《书》。”刘询忽然念了这么一段话,看着弘恭笑道:”中书令,盖宽饶这是在指谁呢?“

    这意思是,陛下竟然把一帮宦官当作周公、召公,把法律命令当作《诗经》、《尚书》。这不就是指着鼻子骂他弘恭和那些天子任用的酷吏循吏么?

    但最让刘询生气的,还有盖宽饶下一段更加大胆的话,已经完完全全,触犯了刘询的底线!

    “韩《易》有云:五帝官天下,三王家天下,家天下乃是将帝位传给子孙,官天下则把王位让给贤能,这就如同四季转换,功成者离开,不得其人就不居其位!”

    等让弘恭退下后,刘询将这奏疏又看了一遍,越看越觉得好似吃进去一只苍蝇,手忍不住重重砸在案几上。

    “这盖宽饶恐怕不是如汲黯一般的戆,而是大奸似忠啊!他认为朕不居其位,那谁来做合适呢?”

    ……

    ps:回家晚了,略短,今一明三技能,发动!

第515章 但这一切值得吗?

    刘询的愤怒和委屈无人吐诉,只能憋着回到温室殿时,才与那总是默默听天子背地里痛骂某位大臣,却笑着听之劝之的许皇后说出口。

    “禅让,又是禅让!皇后你听听,这是人话么?”

    要求汉帝禅让,这不是刘询第一次听到。

    孝昭在位的元凤三年,泰山大石立,董仲舒的再传弟子,符节令眭弘推衍《春秋》大意,认为这意味着有人将从匹夫为天子者,故废之家公孙氏当复兴。

    于是眭弘就给霍光上了一道奏疏:“先师董仲舒有言,虽有继体守文德之君,也不妨碍圣人受命于天。汉家乃是尧帝之后,有传国给他姓之运势。汉帝应普告天下,求索贤人,禅以帝位,退自封百里,如殷周二王后,以承顺天命。”

    这奏疏可是将朝堂都惊呆了,董仲舒若是还活着,一定会急忙矢口否认:“我没有说过这句话!”

    老董确实只隐晦地提了“春秋新王”之说,将孔子与其所作《春秋》定为世俗之外的真正王统,他要敢在孝武面前提禅让,多十颗脑袋都不够砍。

    当时正值霍光召开盐铁之会,杀了被贤良文学痛恨的“功利奸臣”桑弘羊,又还没开始进取西域,故被儒生视为周公第二。只要霍大将军全面拥抱儒学五经,就是妥妥的圣人。这禅让之言多半是想要投机,但也符合汉武帝晚年后关东儒林的主流意见。

    他们以为武帝开疆拓土,消耗巨大,以九州之财奉于四夷,导致内政动荡,再这样下去大汉迟早要崩溃。一部分对朝廷心存失望的儒生,尤其是董仲舒后学,想到了传说中的尧舜禅让传说,萌生了汉帝禅让贤能,从而解决所有问题的想法……

    儒生蠢么?一点不蠢,这种想法的流毒两千年后仍大行于世:只要出一位民选领导,社会一切疑难杂症都将彻底解决!

    秉政的大将军霍光觉得眭弘是想搞自己,遂定以“妖言惑众”处死,但此事在刘询即位后出现了反转。

    刘询想要神话自己登基的过程,表明继位是顺承天意,故结合上林苑中蚂蚁吃叶子出现“公孙病已立”几个字的传言,将眭弘的预言裁剪后放到自己身上。他确实是以匹夫而为天子,也是“公孙氏”啊。故刘询为眭弘平反,还任用他的儿子为郎。

    现在回头看,刘询才发现当初太年轻了,简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此事鼓舞了董仲舒的后学弟子,研究灾异预言的人越来越多,终于把”禅让之论”再度推到了自己面前。

    对盖宽饶的奏疏,刘询是以最大恶意去解读的:“他是想说,当今朝政昏聩不明,再这样下去,刘氏的江山不会太长久,汉家天子已经到了该退位的时候了。”

    “陛下,盖司隶素来刚直,恐怕并未此意。”许平君小心规劝,她与刘询十余年夫妻,能看出皇帝眼中流出的杀意。

    “朕过去也以为他是刚直而戆,如今才发现,恐怕是看错人了。”

    刘询起身感慨道:“五年前,朕夷灭匈奴,设安北都护,北境永宁,但朕没有急着宣布天下安定。因为竟宁年间战争先行,内政仍有很大弊病,尤其在吏治上,官吏或以不禁奸邪为宽大,纵释有罪为不苛,或以酷恶为贤,皆失其中。”

    “于是五年来,朕常幸宣室,斋居而决事,花了大精力投入到内政里。朕先用西安侯之建言,在东海滨以晒盐法代替煮盐法后,降盐价。减少了北边屯兵,二十万郡国边卒只留下四万。”

    “这些开源节流多出来的钱帛,就用来赈贫民、假公田、贷种食、减算赋、赐老人王杖,想让天下早点恢复民生。”

    “朕又减肉刑,禁苛暴,选良吏,每有地方二千石上任都要亲自接见,细细问对,看此人是否称职,设置廷尉平,苛酷之风得以扭转,冤假错案稍有平反。”

    刘询确实想做一个被万民崇敬,甚至连挑剔的儒生也敬服赞颂的圣君。

    五年下来,大汉被他治理得井井有条在外,三单于慕义,稽首称藩。在内,吏称其职,民安其业。政事、文学、法理之士咸精其能,至于技巧、工匠、器械,也远超前代。

    等这个年号结束时,不敢说大安,小安是能自夸的,可谓“中兴”了。所以今年初,觉得自己干得不错的刘询才有点小膨胀,觉得功光祖宗,业垂后嗣,遂祭泰祀,又跑到河东郡祭后土,遣大臣去四至立柱。

    可这些成就,在盖宽饶等人眼里,却远远算不上好。

    刘询抱怨道:“‘陛下任刑不任德’,‘陛下持刑太深,宜用儒生’,彼辈常如此说,但不是朕不用,是儒生当真不中用啊!”

    就拿那个曾经被刘询寄予厚望,觉得是个人才的萧望之来说吧。刘询深知望之通晓经术办事稳重,论议有理,故想要将他从丞相司直提拔为六安国相,考察他的治郡能力。结果萧望之嫌弃那是左官,上疏言病婉拒,还说什么:

    “陛下怜爱百姓,担心德化不能遍于天下,放出全部谏官去补郡吏,这是忧其末而忘其本也。朝中没有谏诤之臣就不知过失,国内没有明智达理之士就听不到好的建议。还望陛下选择明经学的儒士作为内臣,参与政事。诸侯听闻,便知朝廷纳谏虑政,而无缺遗。如此便可建成周代成康那样的太平世道。外郡即使有些不清明,也不必忧虑。”

    不必忧虑……不必忧虑,口口声声说什么地方不治的,不就是你们这群人么?怎么,轮到自己去时,就如此推诿?非得一步登天,直接做三公九卿才行么?然后成康之治便不请自来?

    刘询当真是气笑了,是啊,动动嘴皮子,当然比身体力行容易。

    从那以后,刘询心中对萧望之的评价低了一个档次,并料定:“俗儒不达时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于名实,不知所守,何足委任。”

    他连自家的太子,都不敢让这群人去教,生怕教歪了。

    反观西安侯带出来的黄霸、耿寿昌,以及张敞等人,都是帝国的砖,哪里需要哪里搬,黄霸将颍川郡治得有声有色,耿寿昌去海滨数年,完成了晒盐法的推广,张敞继蜀郡守又为京兆尹。

    故大汉日常行政仍尚法任刑,用多文法吏,以刑名绳下,刘询坚持以霸道为主,王道为辅,虽也用儒士,但同武帝用儒术缘饰法律如出一辙。

    于是批评的声音就来了,尽管刘询在改善吏治上虽然做了不少事情,但未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而谏大夫、博士就开始吵吵。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陛下走错了路,南辕北辙,还是要全面推行德治方可啊!”

    他们以为,大汉从汉武帝改制征伐兴功利开始就走错了路,若是今上继续沿着这条道走,虽然解决了匈奴,虽然天下民生看上去确实好转,虽然吏治在缓慢改善,虽然四夷来朝,但跟失去了礼治王道相比,这一切都值得吗?

    于是就有了那场是否全面推行春秋决狱的争论,最后以赵广汉罢官结束,但儒吏们也没赢。

    或许是觉察到了天子的不以为然,他们的批评开始扩大化,还拿刘询赐给史、许富贵说事,揪着这些小处不放,危言耸听,最后连禅让都整出来了。

    尽管许皇后一再规劝,但刘询想的很深,这盖宽饶不是孤例,他代表了一种隐藏在学术界的思潮:儒林公知们对汉家制度的不满。

    刘询不由想起了一年多前,西安侯任弘的预言:“陛下,荀子有言,儒分大儒、雅儒、俗儒。略法先王而足乱世术,缪学杂举,不知法后王而一制度,不知隆礼义而杀《诗》、《书》者,俗儒也。今《公羊》俗儒充斥朝堂,其学蔓延九州四野。”

    “若不防微杜渐,他日乱大汉者,俗儒也!”

    西安侯或是想借着打击公羊春秋,推广他钻研的左氏春秋为官学,刘询当时一笑而过,没当回事,但今日看来……

    “《公羊》、《韩易》之学,确实不能再纵容了。”

    ……

    “陛下,绣衣使者说,民间确实在流传一件事。”

    到了次日,回到宣室殿后,为刘询管控绣衣的金安上前来禀报道:“多年前孝武皇帝那番‘汉有六七之厄,法应再受命’的话,又开始传播了。”

    据说孝武行晚年幸河汾,中流与群臣饮宴,那一年他身体不好,几乎病逝,乐极哀来,惊心老至,有感于此,乃自作《秋风》辞:“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然后就发生了一件奇异的事,孝武不知是心生疲倦还是喝醉了,竟对群臣说:“汉有六七之厄,法应再受命,宗室子孙谁当应此者?六七四十二,代汉者,当涂高也!”

    这简直是亡国之言,群臣震恐,但孝武当时已为方士毒害,那一年身体也欠佳,有时是不太清醒的,虽被群臣劝诫,但又说了一句更了不得的话:“吾醉言耳。然自古以来,不闻一姓遂长王天下者……”

    此言已在民间散播多年,刘询初继位时尤其喧嚣尘上——其实那是田延年想要推霍光篡汉所为。

    刘询试图对此事加以解释:六七之厄,大汉的皇帝,不算前后少帝和刘贺的话,第六代是孝昭,第七代是他啊,作为宗室子弟再受命,没毛病!

    可那“不闻一姓遂长王天下”就没法洗了,成了证明汉家确应禅让的依据。

    刘询闭上眼,让金安上退下,心中暗道:“朕曾想证明,我就是天下人期盼的圣君,要让所有人都承认。”

    “可现在朕明白了,朕终究无法讨好所有人。”

    刘询又看了一遍盖宽饶的奏疏,越看越心寒:“虽有继体守文德之君,也不妨碍圣人受命于天……朕已做到这种地步,在彼辈眼中,竟只是给他们期盼的‘圣人’占个位置,随时可以让位的?”

    皇帝只觉得自己遭到了深深的背叛,他也知道,盖宽饶等人翘首期盼的圣人是谁。

    当然不是任弘那满心功利,对开边和功利推波助澜,并柔和媚上的家伙,得对朝中格局多陌生的乡中愚民才会得出这结论啊。

    儒生期盼的,是一个世上根本不存在的人物:他必须是一个道德上完美无缺的贤人,像舜一样孝顺,如尧一般尚贤,似大禹一样一心为公三过家门不入,最好还有素王孔子的理想和学问。

    如此,才能接过汉帝禅让的冠冕,上承周朝之后真正的王统——以《春秋》当新王!然后,只要对儒生那些空泛的提议一一采纳推行,全面复古,奉天法先王,以礼治国,便能达到太平世。

    除此之外,一切其他方法,都是错误的!

    武帝之后的汉儒贤良文学已经读五经读魔怔了,其逻辑和后世某些人挺很像:只要实现民主自由,一切社会弊病都将完美解决——若是没解决,那是因为,你还不够民主自由。

    历史上再过几十年,儒生们还真等来了那个“圣人”,轰轰烈烈的改制运动最后只剩下一地鸡毛。

    现实主义与理想主义是无法对话的,上朝前,刘询如往日一样,站在铜鉴前让奴婢为他更衣,却总觉得鉴中脸上有一块刺眼瑕疵,伸手去摸了几次都抹不掉。

    “扔了它。”

    一向好脾气的刘询不耐烦了,忽然如此下令,等尚衣尚冠带着宫婢将铜鉴抬走,换上一块新的后,刘询再靠近一照,果然,他脸上的瑕疵消失了。

    “若是再怎么照,脸上都有瑕疵,那恐怕不是朕的问题。”

    “而是铜鉴有瑕疵!”

    刘询心情大好,戴上冠冕后,将盖宽饶的奏疏交给中书令弘恭,语气平常。

    “下其书,使中二千石议之。”

    天安三年,自孝武独尊儒术一甲子后,大汉朝的思想界,是时候再来一场大地震了!

    ……

    ps:第二章在0点前,这几章要看的资料太多,写起来有点慢,昨天欠的一章顺延明天再补哈。

第516章 正统

    “今早在朝堂之上,我欲为盖宽饶说话,弱翁为何阻我?”

    承明殿议事后,司直萧望之有些不解,追着太常魏相求问,魏相却摇摇头,直到进了魏家,屏退众人后,魏相才道:“廷尉、执金吾等人以为,宽饶欲求禅,大逆不道,群臣多附议,盖宽饶已被定了如此重罪,你要如何救他?”

    萧望之说道:“盖宽饶刚直君子也,上无任、张之属,下无许、史之托,职在司察,直道而行,仇人多,朋友少,先前赵广汉阻挠春秋决狱之事,盖宽饶不也站在弱翁一边么?”

    “这次他不过是忠直忧国,不小心说错了话,与吾等乃是同道中人,应该将他保下来。”

    魏相吓了一跳,立刻矢口否认:“勿要胡言,谁与盖宽饶是一路人!”

    他劝阻萧望之道:“龙之为虫也,可犹狎而骑也。然其喉下有逆鳞径尺,人有婴之,则必杀人。人主亦有逆鳞,即便是进谏忠臣,也不能触碰人主之逆鳞,否则非败即死。盖宽饶什么都能说,甚至可以直接弹劾西安侯,大骂平恩侯,但唯独天子禅让,江山易姓之事,他却万万不能提!”

    魏相以为,盖宽饶这次是死定了,而且天子故意将奏疏下朝廷议论,恐怕就是想看看,谁同情盖宽饶,谁与他持同一意见。

    萧望之心思不多,若是傻乎乎站了盖宽饶,被牵连进去的恐怕就不止他,朝中清流一派都要一起受过。

    所以魏相非但不愿为盖宽饶说话,他还要落井下石,主动割席,写一篇奏疏,深挖一下盖宽饶进言禅让背后的原因……

    “盖宽饶之狂言,皆《韩氏易传》与《公羊春秋》之过也!”

    景帝、武帝时燕人韩婴的《韩氏易传》里有一些大逆不道的言论,诸如支持官天下,或许跟燕国是全天下唯一一个对“禅让”身体力行过的国家有关,尤有遗风。

    公羊春秋其实也支持禅让,只是稍稍隐晦一些,将这种思想拆分藏在不同篇目里。诸如“天子一爵”,即天子也只是爵位的一种,并非“天”的化身,所以可以申天以屈君,通过天人感应的灾异来告诫皇帝勿要胡作非为——汉武帝虽尊儒,擢公羊而黜榖梁,但却最讨厌这一点,董仲舒也因为对灾异说三道四失了宠。

    此外还有通三统,这个比较冗长复杂,大概的意思便是改制而不改道,新朝虽然另开政统,但道统不变,是延续先王的。所以要求存二王后,到了董仲舒的后学们,渐渐变成了支持以天下万民为本,不私一姓的禅让之言。

    至于汉武帝最看重的夷夏之辩和大复仇,前者还在强调,后者则渐渐下沉,只谈私人仇怨,而很少提议汉与匈奴九世之仇了。

    此外还有“春秋新王“等观点,其本质在回答“孔子作为圣人,为何会降生在春秋乱世”这个问题。公羊学派认为,孔子是来救世的,所以在王纲不振的时代,孔子就是“新王”,既然孔子是王,而天下又不能有二君,所以居王位者未必是真王。

    魏相是济阴定陶人,萧望之是东海兰陵人,地理位置上属于宋、鲁,鲁学较为兴盛,和处于齐学阵营的公羊春秋分歧很大。但盐铁之议后,公羊、榖梁等关东儒家各派就来了一个大团结,讲究共进退,一起与功利开边刑名之臣对抗。

    如今魏相却要捅公羊一刀,让萧望之十分震惊。

    魏相却态度坚决,他不止是要壁虎断尾,跟盖宽饶划清界限,还想乘此机会做一件事。

    “长倩莫要小觑这学术之争,六国时百家争鸣,争的就是谁才能让天下复安;秦时李斯与儒生争执分封之说,最后刑名法家之士胜,导致儒生被黜,诗书遭焚。”

    “汉初曹相国、窦太后等喜好黄老,故数十年清静无为,然礼制不行于世;最后是孝武时榖梁与公羊之辩,因公孙弘、董仲舒而尊公羊,于是公羊大兴,影响了武帝朝数十年格局。”

    “然卫太子虽学公羊,却又复私问《榖梁》而善之。陛下继位后,听闻祖父卫太子好《榖梁春秋》,便问老丞相韦贤、侍中史高等,二人皆鲁人也,故言谷梁春秋本鲁学,公羊氏乃齐学也,宜兴《榖梁》。”

    “陛下诛灭霍氏后,召见榖梁春秋后学沛郡人蔡千秋为郎,入宫讲学,与公羊家并说,又擢千秋为谏大夫给事中,让选郎十人从受榖梁春秋。”

    萧望之就是当初那十个从蔡千秋学榖梁的人之一,他先前差点就被一个朋友拉着学《左传》去了,后来听说西安侯也在钻研左氏,在河间太傅贯长卿死后,因为门户稀薄,任弘居然成了左传的领军人物,遂心生嫌恶,改学榖梁。

    他在东海郡家乡时,学的就是《鲁论语》,天下鲁学是一家,倒也不反对,如今也成了干将级别的人物。

    “陛下善榖梁之说,长安皆知。”

    这是魏相观察到的事,当然,刘询也对以史解经的《左传》感兴趣。从西安侯任弘到京兆尹张敞,都是左传一派的人物,但这一派起步晚,也没有贸然扩张,依然低调行事,任弘更是只收了刘更生等几个年轻弟子,在榖梁看来,不成气候。

    但即便如此,榖梁、左传依然未被列为官学,五经博士里,唯一的春秋博士依然是公羊家的。

    魏相敏感地意识到,在盖宽饶捅了大篓子后,公羊春秋也要跟着倒霉了,就算不被罢黜,天子也必定引入新的学派去中和他不喜欢的公羊之说。

    要么是属于他们自己人,比公羊更加保守提倡礼制的榖梁。

    要么是在魏相看来,本就是伪经,如今更被西安侯塞进去了他与杨恽、张敞等人作的新义理章句,充斥功利思想的歪理邪说《左传》。

    “《春秋》法五始之要,在乎审己正统而已。而《春秋》的正统,也只能有一个!”

    魏相看着萧望之,面容肃然:“长倩,这时候哪还顾得上去救盖宽饶,清醒些,属于你的战争,开始了!”

    ……

    “臣恽以为,山有猛兽,藜藿为之不采;国有忠臣,奸邪为之不起。司隶校尉宽饶居不求安,食不求饱,进有忧国之心,退有死节之义……”

    杨恽的奏疏还么写完,就被不请自来的张敞给打断了,他在旁边看了几眼后立刻劝道:“子幼,这奏疏写不得!你难道忘了太史令是如何获罪的?”

    当然记得,遭李陵之祸,为李陵做解释,结果李陵真降了,触怒了孝武,遂将司马迁幽于缧绁,下了蚕室,遭受奇耻大辱。

    “自然记得,但盖宽饶不过是说错了话,岂能与李陵相提并论,今上标榜仁德,不该因言获罪。”

    杨恽的笔停了,他正在写为盖宽饶说话的上疏,想解释盖宽饶本心并无大逆不道之意,更没有让天子禅让退位的意思。

    “哦?大汉不因言获罪,那颜异是怎么死的?”

    颜异乃是汉武帝时的九卿,以廉洁正直著称,因反对白鹿皮币,被张汤定了腹诽罪而死。

    天子想要谁死,何患无辞?更何况盖宽饶结结实实揭了皇帝逆鳞,他个人道德再高洁也没用了,这时候谁替他说话,谁就是同伙!这便是皇帝将此事下朝堂议论的原因啊。

    “你这奏疏一上,非但会重蹈太史公覆辙,甚至会牵连他人。”

    张敞极力劝阻杨恽,他知道杨恽与盖宽饶为友,但杨恽一直被认为是“西安侯之党羽”,任弘本就不在朝中,杨恽非要去掺和一脚,这是想要将地位敏感的骠骑将军也拖下水么?

    杨恽却猜出来了:“子高,汝极力劝阻我去管此事,莫非是想坐视盖宽饶死,顺便乘着公羊春秋被陛下迁怒之际,让左传得以兴?”

    学术要兴盛有两种路子,一是底层路线,先在地方上有教无类扩大影响,等桃李满天下后,官府再不待见,也不得不加以重视。

    二是上层路线,依靠游说位高权重者,慢慢跻身朝堂,得到皇帝承认。

    儒家之所以能在孝武时独尊,便是两条路都走通的结果。

    任弘明明可以走前者,但却故意忍着,他先慢工出细活完善学术理论,使之自圆其说,又招收才干出众,能受他影响和控制的几个关门弟子,不急着扩大影响——任弘很清楚,若是倒逼皇帝,只会让刘询怀疑他的动机,让两人本就脆弱的关系更加恶化,他才不想询道呢。

    左传一派等待跻身朝堂的机会,如今却因为盖宽饶的冲塔而忽然来临。张敞是有一丝窃喜的,却也明白,他们的敌人不止是公羊派,还有近年来天子也加以扶持的榖梁派——谁让榖梁那些亲亲尊尊的理论确实让刘询心动呢?他很需要一面”王道“的面纱。

    左传在民间影响不大,能辨者数量也不如传承多年的公羊、榖梁。这其中,被西安侯拉进来的杨恽是得力干将之一,岂能牵涉进盖宽饶案?

    但面对张敞“既明且哲,以保其身”的建言,杨恽却大笑道:“子高的好意,我心领了,但盖宽饶与我性情相投,皆被视为狂生,《左传》有言,能与忠良,吉孰大焉!他今日有难,我不能置之不理。”

    “子幼你……”

    “西安侯会明白的。”

    杨恽写完了奏疏上最后几个字:“恽之外祖父确实曾后悔过为李陵说话,可巫蛊之祸任安遭殃时,他还是义无反顾,设法救下了任氏孙儿。陛下也应知道杨恽性情,此事绝不会牵扯西安侯!”

    说完便携奏疏而出,只剩下张敞暗暗跺脚,又差人去问,西安侯入武关了没?

    而等到次日,张敞收到回复,说西安侯已近长安,颇为大喜时,却也从奔走相告的长安路人口中,得知了一件令人震惊的事。

    “盖宽饶死了!”

    “大鸿胪恽上书,上不听,遂下宽饶吏,宽饶不愿辱于狱吏,竟引佩刀自刭于北阙下!”

    ……

    北阙外多了一抹鲜艳的血时,西安侯的车队也风尘仆仆,来到了霸陵县白鹿原庄园外。

    远处遮蔽成荫的葡萄架子,以及硕果累累的石榴树,是任氏庄园的标志,任弘不打算凹“圣贤”人设,可是过家门必入的。

    “父亲!”

    任白十三岁了,正牵着名叫青罗卜、白萝卜两匹小马在河边的苜蓿地边喂马,他已是个身材渐长的小侯爷,弓马娴熟。瞧见车队,立刻纵马奔来朝任弘挥手。

    一同跌跌撞撞来相迎骠骑将军的除了小马外,还有任弘和瑶光前年生的一对双胞胎儿子,才两岁,路走得跌跌撞撞,在草地上走得很急,已满头白发的夏丁卯得紧紧跟着,如同老母鸡般伸出胳膊护着两位小君侯,将他们当成孙子带。

    两个小肉团最后一左一右,抱住了任弘的腿。

    “小左。”

    “小右。”

    这就是两个儿子的小名,任弘一手揽起一个,发现都重了不少,又听任白说,瑶光和女儿昭苏去长乐宫见太皇太后了。

    任弘颔首听着,白鹿原庄园似乎一切如常,萝卜也在苜蓿地里懒洋洋吃着食物,这老家伙,连招呼都懒得跟他打一声。但任弘却意识到,这五年悠闲生活,就快到头了。

    在回长安的路上,关于自己的后半生要怎么过,任弘已做出了决定!

    任弘将儿子交给夏丁卯,来到毛发依然光滑,但跟他一样膘肥身健的萝卜身边,梳它的马鬃,低声在其耳边笑道:

    “老伙计,还跑得动么?”

第517章 历史使命

    张敞是急匆匆赶到白鹿原的,反正京兆算他辖区,任弘虽然没急着进宫,但大概已知晓这几个月发生在长安的事了,却仍淡然在厅堂置酒,给张敞倒茶。

    “这茶还是子高做蜀郡守时送来的。”

    看任弘的肚子就知道了,他家吃肉比较多,故这种来自蜀郡的消食饮品很受欢迎。说来也奇,反倒是瑶光没胖,按理说她的人种体质,又生了四个娃,过了三十应该是五大三粗的大妈才对,还能保持好身材简直是奇迹。

    也罢,家里的轻坦有任弘和萝卜两辆就够了。

    张敞将盖宽饶昨日自杀的事又说了一遍,任弘颔首:“盖宽饶这一死,天子连台阶都没了。”

    盖宽饶毕竟是一个私人道德比较完美的清官,也做了不少有益于民的事,同情他的人还真不少,难免有所抱怨,将盖宽饶的死当成得罪平恩侯等权贵的下场——但一想到这权贵里居然有韩敢当,任弘就只想笑。

    “子幼如何了?”任弘更关心他的朋友,杨恽居然是唯一一个上疏为盖宽饶说话的人,若盖宽饶不死,皇帝也不会搭理杨恽,可如今天子有些难堪,遂迁怒于杨恽,罢免了他的大鸿胪之职,赶回家思过。

    “西安侯是知道的,子幼为人无私,有文采,但尖酸刻薄,在朝中结怨很多,这些年若非西安侯护着他,陛下忍着他,这九卿早就做不下去了。”

    盖宽饶死后,杨恽有些悲愤,也预料到自己必将受牵连,对张敞说:“胫胫者未必全也,我也不能自保,正如古人所说,鼠不容穴衔篓数者也。”

    言语中多有怨言,但张敞现在也没工夫管杨二郎的牢骚,只对任弘说了自己的上疏和盖宽饶案引发的学术动荡。

    “案发后,公羊春秋博士严彭祖言欲与盖宽饶划清界限,然平日里二人交游甚多,传《公羊春秋》于盖宽饶者便是他。”

    “严彭祖是洗不清了,他不但是授盖宽饶春秋者,还是孝昭时借泰山大石之事,首倡禅让的眭弘弟子。”

    眭弘有弟子一百多人,只有严彭祖、颜安乐最精通,他们二人提问题疑义,各有见解。眭弘曾说:“《春秋》的意旨,在这两个人了!”

    如今公羊春秋处于风口浪尖,严彭祖恐怕要难了,就算能撇清和盖宽饶的关系,还能和已死多年的老师恩断义绝不成?

    张敞又说,其余五经博士也纷纷和公羊派划清界限,同属于齐学阵营的齐诗博士翼奉便率先上疏举咎公羊春秋有不当之论,再加上翼奉的师弟萧望之在学《齐诗》之余还学鲁论语,又学了榖梁春秋,这一派应该是稳的。

    “此外最着急的,莫过于韩诗。”

    韩诗乃是燕人韩婴所创,而这次盖宽饶惹怒天子的奏疏里,便引用了韩婴《易》传里的话,这下韩诗可跳脚了,在急切地寻求告老的王吉相助。

    其余各家,但凡在典籍义理里鼓吹”禅让“的,都开始诚惶诚恐,这个被儒生们津津乐道的东西,忽然一夜之间成了敏感词。

    还是《左传》好啊,就算是贯长卿传授给的原文,也没有半个字提及禅让,在任弘加进去的义理和频繁出现的“君子曰”中,更不会无缘无故扯到。

    墙倒众人推,张敞也乘机上疏,以为公羊春秋中有些异端邪说,恐会迷惑世人,应该对其加以批判彻查!

    任弘却笑着摇头:“陛下绝不想被诸儒以始皇帝焚书讥之,故不会单独惩处公羊,而是会让天下名儒聚集在一期,以讲述五经异同的名义,行批驳公羊之实。”

    他送张敞出门时还叮嘱他:“立刻遣人去河间国,让解延年来长安一趟。”

    解延年乃是贯长卿的二弟子,学的是《毛诗》,和左传一样,仍未能录入官学,张敞不是说韩诗可能受牵连么,这倒一个机会,就算不能取而代之,加塞进去也不错。

    贯长卿的大弟子则叫徐敖,在鲁地那边跟孔家学了点古文经,对任弘为左传断章句定义理颇为不满,已经和他决裂,视任弘为异端。

    而等下午,任弘携带家人回到长安尚冠里,正要进宫述职时,皇帝的诏令便先一步抵达。

    “朕闻之,盖三代导人,教学为本。汉承暴秦,褒显儒术,建立《五经》,为置博士。其后学者精进,虽曰承师,亦别名家。然因去圣久远,《五经》章句烦多,各有分歧。太常魏相、京兆尹张敞奏言,欲使诸儒共正经义,颇令学者得以自助。孔子曰:‘学之不讲,是吾忧也。’又曰:‘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仁在其中矣。於戏,其勉之哉’!”

    “于是下太常,天安三年七月初一,二府、大夫、博士、议郎、郎官及诸生、诸儒会石渠阁,讲议《五经》同异,使大司马骠骑将军任弘、太常魏相等平奏其议,朕亲称制临决!”

    ……

    这份诏书,是由藤纸所制,皇室专用的上等好纸。

    早在十多年前,任弘就在西汉本就有的灞桥纸基础上,于白鹿原庄园里鼓捣出了造纸术,最初只能产劣质到只能擦屁股的厕纸,几年后工艺成熟,麻纸藤纸已能书写。

    五年前,任弘将造纸工艺献出,以解决公文繁杂简牍不足的问题,如今虽然尚未完全取代简牍,但昔日的帛书已经渐渐退居二线,谁让它们太贵了呢。

    不过,这只是任弘为另一样新事物做的铺垫,他可藏了私呢。

    瑶光见任弘接诏后一脸肃穆,有些诧异,她可是好几年没见丈夫有这种神情了。

    “良人,出了何事?”

    任弘将诏书捧着放到收录他家装刘询制诏的盒子里,已经有上百份了吧,这可是要传家的文物啊。末了才对瑶光道:“要打仗了。”

    “哪又要打仗?莫非是乌孙?”瑶光抱着她家双胞胎之一的小左,眼睛都亮了。

    说起来瑶光就恼火,母亲解忧太后本来在四年前,匈奴残破,弟弟大乐行了冠礼后就该回来,都怪那坚昆、呼揭二国太无能,竟将郅支的残兵败将放到了康居。

    康居王一直担心汉朝再度西进,先前就收留了乌孙王子乌就屠,如今又把女儿嫁给郅支单于,郅支单于也回嫁了自己一个妹妹给康居王。之后,郅支单于借康居之兵,屡次大败坚昆、呼揭、乌孙的追兵,如今凭着匈奴单于的名头,数击乌孙边境,又勒索那几个粟特人城邦,令其每岁纳贡,葱岭以西没有一岁是安宁的。

    朝中也曾提议派兵西征,但天子这几年不欲兴兵,再者郅支也不敢明犯西域、北庭,就一直耽搁了下来,这使得解忧迟迟不能放心归国。

    任弘摇了摇头:“不是疆土与甲兵之战。”

    他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这是一场理念之战!思想之战!”

    瑶光有些失望,这几年任弘常与他的弟子刘更生玩辩驳的游戏,不就是吵架么?

    “没错,就是吵架。”

    任弘笑道:“但吵架的结果,却不逊于两国决战。”

    治国理念,政治哲学和意识形态的争端,虽然没有硝烟鲜血,却比邦国一城一池的争夺更重要,影响也更加深远。

    从春秋战国的百家争鸣,到秦朝的法儒之争,再到汉初的黄老与儒家之争。而汉武帝时废黜百家,表彰六经,尤其以《春秋》地位最高,它不仅只是一本经书、史书这么简单,可以豪不夸张的讲,已经相当于西方中世纪圣经的存在。

    从那以后,子学时代宣告终结,经学时代开始了。

    铜锣湾只能有一家正统春秋,遂有公羊与榖梁的第一次交锋。最后,榖梁的传人瑕丘江公因为不善辩论,不敌公羊派的董仲舒。榖梁退居民间,公羊则成了被朝廷承认的官学。

    但在任弘看来,与其说当年榖梁输在辩论时,不如说,输在了内容上。汉武帝继位后,在认识董仲舒公孙弘之前,先接见了榖梁派的申公,但老迈古板保守的榖梁让刘询颇感无聊,反而是公羊派的权变让年轻欲有所作为的皇帝精神一振。

    大一统、尊王攘夷、九世复仇之说,简直是为他改制与征伐匈奴量身打造的理论,故汉武尊崇公羊春秋,使其列为五经之首。公羊春秋对历史演进显然是有大功劳的。

    可如今,诸侯削弱,从秦始皇到汉武帝,帝国的大一统终于完成;匈奴残灭,九世之仇已报;南越朝鲜西南夷西羌皆列为郡县,周边几乎无夷可攘,而公羊后学们也在盐铁之会后趋向于保守,不再支持拓边。

    大汉面临的新问题,公羊春秋已经无法做出解释和应对了。

    反倒是《公羊》学坚持的三统论渐渐抬头,危及皇权和家天下,刘询感到威胁,欲对其加以批判,这才有了石渠阁之会。

    任弘只能说,公羊春秋的历史使命,已经结束了。现实就是这样,当时代抛弃你时,连一声再见都不会说。

    已经不能再为现实政治服务的学说,必将落伍淘汰,或者遭到吞并,以另一种形态悄然存在。

    “这场论五经异同,公羊必遭黜落。”

    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即便公羊博士和弟子们口才再了得也无力回天,除非他们洗心革面彻底修正董仲舒传下的那一套三统论、新王说,为皇帝的新需求服务。

    但汉儒注重师法,已经确定的义理几乎是无从更改的,若是强行更改,会导致严重后果。

    比如博士里的《易》一家,原先的博士是田王孙,其大弟子孟喜不遵师法,在田王孙死后,博士缺,本来轮到孟喜,结果众人举报他改改师法,遂不用,刘询定了梁丘贺为易博士。

    这也是任弘选择左传的原因了,左传传承单薄,十年前还是大篆古文,掌握的人只要个位置,未定章句,更无义理,何谈改师法。

    “我才是首定义理的祖师爷!”任弘可是在左传原文一字不改的基础上,依靠“君子曰”塞进去了不少私货。

    公羊春秋命运已定,这个引领了大汉数十年政治的指导思想将被批倒批臭,意识形态空缺,如同大位空悬,自然要有新的理论补上。

    诏书上被天子选定“平奏其议”,也就是做裁判的两个名字,一个人自己,另一个是魏相。魏相也和张敞一样,对公羊春秋落井下石,他虽然学的是古《易》,但却和榖梁派与鲁学走得很近。

    看似三方角力,实则却是两强相争,其余各家的异同,更只是过场和点缀,无关大局。

    任弘知道,他曾想拖一拖的时刻,终究还是提前来了,绝非最佳时机,却不能不应战。

    “因为,此役将决定左传、榖梁谁能取代公羊,成为帝国正统学说,从而引导百年国运。”

    “将决定大汉朝这艘巨舰,她的未来究竟向前奋进开拓,还是向后倒退复古。”

    “也将决定,我十七年的努力,是否会被辜负!”

    ……

    ps:第二章在晚上,第三章在0点前(尽量,这几章根本写不快)。

第518章 我方刘更生请求出战

    未央宫西北部是大汉的三座国家图书馆——石渠阁、天禄阁、麒麟阁。石渠阁藏天下书籍五经,天禄阁收秘书之诏,最为高大的麒麟阁则陈列三皇五帝与历代先君、名臣画像。

    石渠阁最为古老,乃是萧何所建,采用磨制的石块修筑成渠,以使渠中可以导入活水绕经该阁周围,以便防火,阁高数层,瓦当上刻有“石渠千秋”。不同层数放置不同书目,太史公书原版也在此处。

    任弘带着张敞、耿寿昌、黄霸、刘更生等几个学左传的人来到此处,仰头望着石渠阁,问经常出入此地看书的刘更生道:“子政,阁中有多少藏书来着?”

    “十余万卷罢。”刘更生也说不清楚,地窖里还有不少,有许多都未能整理出来,耿寿昌只感慨,说这是天下最大的藏书之处了。

    “这可不一定。”

    任弘却笑了:“我听粟特商贾说,海西两万里之外,有国名犁鞬,又称埃及,其王号托勒密,第一代托勒密王在犁鞬城(亚历山大)修了一座藏书阁,想要收集全天下书籍。于是,历代托勒密王搜查每一艘入港船舶,只要发现图书,不论国籍,都收入阁中,至今已两百余年,藏书数十万卷。”

    在张骞抵达大夏,又窥知安息后,大汉已经接受了外部世界也有文明国度,且各有文字这个事实,但听说居然比石渠阁更为悠久、藏书更多,也是听愣住了。

    刘更生是对异域心生好奇,耿寿昌则对任弘说的那埃及书阁中涉及天文的书卷感兴趣,他这五年也没白闲着,在任弘支持下一直在改进浑天仪,近来更有了一个惊人的大发现。

    任弘只没告诉他们,亚历山大图书馆再过个十来年,就会因凯撒干涉埃及内战而被焚毁大半,人类智慧在西方的一半结晶将被毁掉。

    那些事太远了,任弘步入石渠阁,却见一层的宽敞厅堂内,经过月余跋涉,各派学者都已抵达,经过一道政审后进入石渠阁,眼下见到任弘步入,哪怕再不愿意,都起身朝他作揖。

    “诸君免礼。”

    任弘只随意一拱手,带着众人走入厅堂,却没有注意到一道年轻而炽热的目光,正在一角盯着他。

    ……

    石渠阁一楼厅堂内部是八边形,酷似周易八卦,乾位空着等天子驾到,任弘和旁听的百官群臣坐在左右的兑、巽两方。

    剩下五面,则被五经博士和他们的挑战者所占据。

    正西为坎,坐的是《易》学博士,那个善于预言的神棍梁丘贺和弟子们。

    因为秦始皇焚书之时,《易》被当做卜筮之书,不算在诗书里,没有遭到官方封杀,很多版本在民间保存下来,故流派繁杂,负责管理博士的太常魏相就是学《易》的,而捅了娄子的盖宽饶触怒天子引用的则是《韩氏易传》。

    所以今日梁丘贺的目的也很明确:为了证明盖宽饶是在胡说八道,一定得痛斥《韩氏易传》,将其批倒,批臭!

    而坐在梁丘贺他们对面,位于正东“离”位置的,则是尚书各派。

    秦始皇焚书对《书》学是沉重打击,最后居然要靠伏生口述,晁错记录才复兴,因此《书》学不及《易》学流派之多。今文《尚书》主要有欧阳和夏侯两家,在夏侯胜被霍光通缉潜逃,据说是跑到乐浪去以后,夏侯尚书也没落了,只剩下欧阳尚书稳坐博士之位。

    但今日,欧阳尚书却迎来了一个强敌,却是号称“古文尚书”的一派,孝武时,鲁恭王坏孔子家宅,刨出来很多用战国文字书写的典籍,认为是秦烧诗书时孔家所藏,孔子的后代孔安国对其加以钻研,如今孔安国虽亡,他的儿子孔昂却带着古文尚书来踢馆了。

    欧阳尚书的博士欧阳高带着欧阳地余、林尊等弟子如临大敌。书古就了不起?用大篆书写的就一定是真经?他们肯定要将古文经斥为伪经,这时候哪还管得了对面是不是孔子后代,哪怕是孔子亲至,为了守住饭碗,他们也会装不认识,对抗到底。

    坐在东北“震”区的则是礼学诸生,参加石渠阁会议的有戴圣与其弟子。戴圣与叔父戴德曾跟随后苍学《礼》,两人被后人合称为“大小戴”。

    今日礼学是最舒服的,因为没其他派系来驳斥竞争,戴圣只打算与弟子、师弟等人唱会双簧便能全身而退,毕竟礼主要内容是《夏小正》、《月令》、《冠义》、《昏义》等古礼。

    西北“艮”区域就比较拥挤了,坐的是三家诗,不……现在应该是“四家诗”。

    韩诗在蔡义死后,其弟子,那个刘贺的中尉,在家里种了两颗枣树的王吉挑起大梁,但没有担任博士,盖宽饶案发后,韩诗也受到牵连,已经告老的王吉只能再度出山,希望能帮学派渡过这一危局。

    此外还有《鲁诗》,代表人物是老丞相韦贤的儿子韦玄成,他不是博士,而是以扶阳侯、太中大夫身份来的。

    当初,老丞相、扶阳节侯韦贤薨逝,长子韦弘正好有罪在监狱中。家人担心韦弘有罪会遭到废爵,这就意味着失去一张长期饭票,遂假造韦贤遗嘱,以次子韦玄成为继承人。韦玄成知道不是父亲的意思,就装疯,装的还挺像:躺在粪尿之中,胡言乱语,又笑又闹。当然,最后还是被人看出了破绽,但最后结果却是朝议高其节,不但让韦玄成继承爵位,还升了官。

    毕竟这很符合大汉孝悌治国的政治正确,因此对推嗣之事都很推崇。

    还有同样列为博士的《齐诗》,却是司直萧望之领衔,他是个多面手,治《齐诗》、《礼》、《鲁论语》,近来又学了榖梁春秋,跟魏相、梁丘贺习《易》,一时间竟贯通五经,被称之为“五经名儒”。

    萧望之不像魏相那般狠辣,不愿意踩着昔日同僚的尸体升阶,故来之前和王吉、梁丘贺商量好了:

    “今日石渠阁之会,鲁、齐两派要尽量帮韩诗脱险,表明韩诗与韩易虽同出一人,却截然不同。”

    顺便,还要合力狙击挑战者——来自河间国的毛诗学派。

    毛诗乃是毛亨、毛苌所传,以古文授业,最初只局限在河间国,传到了河间太傅贯长卿手里,但近十年来,开始改用古文,又最高以纸张传播,渐渐流行起来,但依然是在野党。今日来的是毛诗的领袖解延年,此人被其同拜一师的师弟任弘提携,但因是第一次来石渠阁,有些紧张。

    萧望之两天内要连打两场,一战于诗,二战于春秋。好消息是,在诗的辩论上,他还有个小帮手,一个同样授业于大儒后仓,来自东海郡的小师弟……

    “匡衡,你在看什么?”

    刚刚及冠,嘴上还没毛的青年立刻回过神来,朝年纪能当他爹的萧望之作揖道:“司直,我方才在回想义理。”

    萧望之颔首,并未多想,对匡衡道:“夫子说,你虽数年前才开始拜师,但对《诗》的理解十分独特透彻,东海人常言,无说《诗》,匡鼎来。匡说《诗》,解人颐,今日便让陛下和这满堂名儒,见识见识你的本事!或许便能以明经入仕!”

    匡衡连忙应诺,只是在萧望之注意不到的地方,他的目光再度瞥向坐在远处,正在与百官们谈笑的大司马骠骑将军任弘,目光满是炙热。

    就好像看到了他年幼家贫时,凿开了邻居的墙壁,透进来的那一束微光,心中暗道:

    “邹鲁有谚:遗子黄金满籯,不如一经。但萧望之号称五经名儒,至今仍不过是小小司直,但若能追随西安侯,何愁富贵不得?”

    ……

    坐在正北“坤”位,正对天子位置的,则是这次石渠阁之会的主角,春秋三传。

    《公羊》和《榖梁》同祖,《春秋》由孔子之徒子夏传承,子夏的两个弟子公羊高与榖梁赤分别作《公羊传》、《榖梁传》传于后世。

    他们在战国秦朝时没太大争端,还曾一同对黄老开炮,但尊儒革命成功后就立刻反目成仇,汉武帝时,代表《谷梁》学的瑕丘江公和代表《公羊》学的董仲舒之间的辩论,这是第一次斗争,公羊胜。

    作为董仲舒后学,虽然经历了睦弘案后,公羊痛失人才,但毕竟是官学,牌面仍在。与会参加辩论也能凑出五人:严彭祖、申輓、伊推、宋显、许广,都是饱学之士。

    人数虽多,却没有一个拿得出手的大儒,五人都有些忐忑,他们知道,今日公羊将承受疾风暴雨般的批判。

    而当年榖梁失败后并没有放弃,瑕丘江公暗暗传授学说给卫太子刘据,因为榖梁亲亲尊尊的内容更符合刘据需求,结果巫蛊一来,聚集在卫太子身边的榖梁众人也一起完蛋。

    传承至今日,《榖梁》瑕丘江公有弟子两名:荣广和皓星公。皓星公的儿子是昔日金城太守,跟任弘一起平羌的浩星赐,但他不想掺和此事,告病魏岑来。

    今日来的是另一位弟子荣广的徒子徒孙。为首的是被刘询请进宫开小灶的蔡千秋,此外还有周庆、丁姓、尹更始、王亥,再加上萧望之,一共六人。他们已经不同于半世纪前的惨败颓唐,今日榖梁借着卫太子所好之学的名头,已经登堂入室,皇亲史高支持他们,鲁学同伴多为官吏,甚至还得到天子偏爱,只差一个博士位置了。

    这两边剑拔弩张,但坤位还留着一些位置,要给《左传》一派的辩手落座。

    结果,在任弘笑着挥挥手后,却只有一个十七八岁,身材瘦弱的小矮子缓步走去。

    刘更生来到榖梁、公羊众人面前,朝他们礼貌地作揖,然后就堂而皇之落位。他身材矮小,又只佩巾帻,在头戴巍峨儒冠的诸如中间,真像鸡立鹤群。

    榖梁、公羊众人面面相觑,这是什么意思,左传一家就派一个黄毛孺子来?这也太看不起他们了罢!

    坐在兑、巽位置的百官群臣也如此认为,西安侯只让他一个小弟子刘更生上,确实是太托大了,起码也得让张敞、耿寿昌、黄霸这些人去吧?

    对面的太常魏相也笑道:“西安侯是想让刘子政练辩才么?”

    他们还真没见识过刘更生的本领。

    任弘却神情轻松,对刘更生的父亲,宗正刘德道:

    “小儿辈破敌足矣。”

    任弘对自己的关门弟子有足够信心,或者说,他明白,真正能决定今日会议胜败的,不在辩论本身,甚至不在任弘五年来给左传添加的新义理内容。

    亦不在旁枝末节、奇术巧技,这些东西只能锦上添花,却不能逆转大局。

    那么,胜负究竟取决于什么呢?

    “陛下到!”

    随着一声谒者的吆喝,从任弘到头戴巍峨儒冠的群儒,都起身作揖,天子来了。

    刘询身边,则是已经九岁的皇太子刘去疾,今日之会,刘询打算让儿子也来听听,因为他自己也清楚,这次辩论,会决定到他儿子那一辈时,大汉该以何种理念来治国。

    刘询让众卿诸儒平身,目光却与任弘对到了一起,相视一笑,一如往日。

    可二人心中都明白,时至今日,他们已再没了朋友间的完全信任,也没了共同对付霍光、匈奴时的默契知心。取而代之的,是君臣相得外表下,那隐隐的裂痕与疑虑。

    这就是唯一能决定石渠阁会议结果的东西了。

    “取决于他的格局与魄力。”

    “也取决于我的选择!”

    这是任弘的觉悟,废兴由於好恶,盛衰继之辩讷?其实所谓政治,就是利益交换,这是比一切情谊故交都靠谱的东西。

    任弘落座于巽,刘询则携太子坐于乾位,对石渠阁诸人笑道:“从今日起,连续两天,朕都将亲临石渠阁,听众人讲议《五经》同异,诸位当百花齐放,畅所欲言,勿有顾虑!”

    ……

    ps:第三章在凌晨1点前,等不了的就早睡,多给我一个小时时间吧,写的很慢,太累了。

第519章 百花齐放

    石渠阁之会的第一天,虽然只是春秋三传开撕前的小菜,但在任弘看来,依然称得上精彩纷呈,百花齐放。

    顺序是刘询定的,作为这场学术大会的开幕大戏,打头的当然是刘询的忠臣,《易》博士梁丘贺对着盖宽饶的老师韩生痛贬《韩氏易传》。

    “不瞒陛下,盖宽饶本是臣之师侄。”

    梁丘贺说起他们的渊源,原来盖宽饶年轻时曾去东海郡,拜梁丘贺的师兄孟喜为师学易。不过那孟喜虽然学术精湛,却利欲熏心、私德有愧,为了拔高自己而不遗余力。他伪造履历材料,自称师傅田王孙死时枕着自己的膝,将绝学单独传授了自己。

    梁丘贺揭穿了孟喜的粗陋伎俩:”田生绝于师兄施仇之畔,时孟喜归东海,安得此事?“此外,孟喜还不顾“师法”尊严,主动接受异端邪说。他“得易家阴阳灾变书”,以阴阳灾异解说《周易》。这在视师法为圭臬的儒门,是断不会被接受的。

    由此可以料定,盖宽饶追随这样的师傅,上梁不正下梁歪啊。

    不过,盖宽饶后来确实因为鄙夷孟喜人品,改投了韩生学《韩易》。

    然而这在梁丘贺口中又是一桩罪证:孟喜虽然人品不行,但一日为师终身为师,盖宽饶居然背弃师门另投他人,这是决不能容忍的。

    此言一出,厅堂内响起赞同之声,儒门不成文的规矩,就算要另学经术,也得经过师傅同意才行,而且一般都是跨科求学,很少有转投同行的——同行是冤家嘛。

    萧望之身边,年轻的匡衡有些坐立不安,这不就是他想做的事情么?夏侯胜曾经说过:“经术苟明,其取青紫印绶,如俯拾地芥耳。“但若所学之术不能得青紫之印,难道还要一棵树上吊死不成?出身卑贱的匡衡是过过苦日子的,没那么多学术理想,就想富贵列为公卿,然后坐拥几百顷田,让后代无忧无虑。

    批判在继续,盖宽饶被盖棺定论,成了一个叛师背君之人,群臣诸儒纷纷附和,说盖宽饶难怪会说出大逆不道之言,又不伏罪而自杀。

    “幸好杨恽没来。”任弘如此想,不然那家伙恐怕要忍不住为盖宽饶辩解,又要捅大篓子了。

    韩生没敢反驳,且不说他提前被打好了招呼:若不想整个学派遭受牵连,就乖乖认栽,就算反驳也没用,梁丘贺学问精熟,韩生恐怕不是对手。

    最后一致得出结论:盖宽饶上不忠于君,下不敬于师法,又曲解韩氏易传叙述古代三王禅让之事,死有余辜。

    有些投机的家伙,比如跟盖宽饶有仇的张彭祖等人,还起身附和,撺掇天子封杀韩氏易传,但刘询制止了众人,大义凛然道:

    “暴秦害典籍,疾格言,焚《诗》《书》。“

    “至汉兴,孝惠皇帝废挟书律。孝文时,遣大臣寻觅长者口授经文,方使典籍重现世间。”

    “今纵有盖宽饶无端妄言,然《韩易》不宜尽废。“

    天子做好人,任弘、韩增等人就要配合着做恶人,复奏道:“陛下仁德,然邪说不可不禁,当革韩生之职,《韩易》子弟,从此不得为长吏!”

    妙啊,一面说着言论自由,一边直接禁锢一个学派,这样不用直接焚书被人骂作暴秦,但因为无利可图,韩易渐渐也就没人学了——儒生就是这么现实。

    这下轮到公羊家五人瑟瑟发抖了,他们鼓吹禅让可比韩氏易传狠多了。

    而这边易学刚落下帷幕,另一边的尚书两方,也开始了争辩,这次不是单方面的批判碾压,而是势均力敌。

    却听今文欧阳尚书的欧阳高指着对面的孔家人大呼一声:

    “古文尚书乃是伪经!”

    ……

    孔子第十一世孙孔卬,一直等到欧阳高喷完才说话,也是拿暴秦说事。

    ”暴秦绝灭诗书,故先祖藏书于宅壁中。至孝武时,鲁恭王坏孔子宅,欲以为宫,而得古文于坏壁之中,逸《礼》有三十九篇、《书》十六篇,观者如堵。天汉之后,先父献之,遭巫蛊仓卒之难,未及施行。故藏于秘府,伏而未发,如今圣天子在位,故孔氏再献,何言伪经?“

    这批古书且不论真假,确实是为先秦文字所写,汉人基本不认识,究竟是何内容,也由孔家人说了算。不过孔安国确实是一代大儒,司马迁都曾向其请教过学问,他对孔壁所出的《古文尚书》、《古文论语》、《古文孝经》一一作了整理、认读、隶古定。

    这还不算,孔安国又作《孔子家语》。

    看得出来,孔家不愿意在独尊儒术的大潮里落后,也想掌握一些学术话语权,顺便由自己来讲述孔子的故事。

    任弘很理解孔家如此迫切的心情,因为今文经学的各路大能们,已经要把孔子的身世玩坏了!

    今文各派喜欢将孔子神话,认为孔子是其母亲和父亲在尼丘山一起祈祷,感受黑龙之“精”后而生。

    任弘还在一篇公羊派后学鼓捣出来的《春秋演孔图》里见过更扯淡的,说孔子母颜氏征在大泽之坡郊游,梦见黑帝请她,于是就去了,在梦中交合,后觉有感,在空桑之中生下孔丘。

    咋又是黑?

    多半是想跟五德始终对应上吧,在他们叙述下,孔子成了帝子、作六经,降临世间托古改制。今文各家就是想将孔子塑造成受命于天的素王,而《春秋》直接继承周代以后的水德正统,什么五霸七雄秦朝都统统踢一边去。

    今文经各派再这样下去,就要神学化了,不把孔子造成先知和上帝之子不甘心。

    这下孔子身世是越来越神秘了,但孔家却越来越尴尬,一来总感觉家族祖先绿油油的,二来也心生惧怕——孔子乃其母感黑龙、黑帝生,而传说中刘邦是赤帝子,这让汉家天子怎么想?

    于是孔家反其道而行,拼命将孔子形象往“凡人”上拽,甚至一反今文诸家认为孔子作六经,孔家亲自背书,认为古《六经》是古代典籍,只是战国散乱经孔子校订整理而已,周公是先圣,孔子是先师。孔子的贡献在于“述而不作”,继承并弘扬古学。

    “在如何家族长存上,孔氏很聪明。”

    任弘暗暗颔首,别人给孔子贴金,孔家就匆匆将金揭下来一些,即便大汉天子尊儒尊孔,也不希望有一个跟自己平起平坐的“素王”吧。

    他看了一眼刘询方向,发现天子对孔卬的对答确实很有兴趣,常是其议,遂料定:“今日后,古文尚书恐将列为官学之一。”

    这对任弘来说是好事,因为左传也算古文经,对孔子的叙述与孔家类似,都是将其当成人,而不是神,甚至还夹杂了一些孔子的黑料。

    古文经是真是假,那是历史学家、考古学家纠结的事,而对没节操政治家来说……

    “只论利益!”

    ……

    等尚书两家辩论完已是下午,石渠阁首日会议最精彩的地方却才刚刚开始,那便是四家诗的大混战。

    四家诗是各有传承的,流传最早的是鲁诗。鲁人申培,跟着荀子的学生浮丘伯学《诗》,汉文帝时候立为博士,此时鲁诗的传播也最广,解经以平实著称,如今传到了韦玄成手里。

    和平实的鲁诗相比,齐诗就是个妖艳贱货了,解经杂以阴阳五行,荒诞附会,也不知那老实巴交的萧望之是如何上了这条船的。

    韩诗同是燕人韩婴所传,解经也很平实的,和鲁诗差不多,而且韩诗喜欢说故事解经,倒是挺有意思,不过局限于燕赵之地。为了保住学派,本来已经退休的王吉重新回来加入辩论,也是拼了。

    但就任弘所知,历史上,未来这三家诗都会失传,最终是他已开始扶持毛诗笑到了最后。

    按照毛诗一派自己的叙述,他们的历史也很悠久呢:说是孔子删《诗》,然后传给弟子卜商,卜商做了《毛诗序》,然后将《诗经》传授给鲁国人曾申,曾申后又传授给魏国人李克,李克又传回鲁国人孟仲子,孟仲子传授给根牟子,根牟子传授给赵国人荀子。

    荀子又将《诗经》传给鲁国人毛亨,毛亨作训诂传,然后传给赵国人毛苌。当时人称毛亨为大毛公,称毛苌为小毛公。而小毛公又传大贯公,大贯公传给儿子,河间太傅贯长卿。

    而因为贯长卿同时研习左传,故毛诗的解诗风格,就事实言多与《左传》相合,在典章制度方面多与《周礼》相合,在训诂方面多与《尔雅》相合。

    而毛诗也有很多优点,后世被诟病太注重政治教化,关关雎鸠居然往后妃之德上靠,诗经里还有些露骨的**之诗,舒而脱脱兮什么的,都非得强行解释一番。

    可这个弊端在大汉,却是加分项,政治立场站得对,传笺又平实简要,便于传习,在民间发展很久,没有与基层脱节,故语言较为平易近人——只要别坚持用大篆传播的话。

    再加上任弘力捧,毛诗看上去马上就要起飞了,现在就缺一个一炮打响的机会。

    但很遗憾,解延年并无他老师贯长卿的本事,又遇上了三个……不,是四个难缠的对手。

    除了王吉、韦玄成、萧望之这三位随便拎出来都能打的名儒提前串通在一起狙击毛诗外,萧望之身旁还有一位年轻人,引经据典,屡屡刁难解延年不能对答。

    “那是谁人?”

    任弘指着他问张敞,张敞又问了他人:”乃是东海郡承县,名匡衡,字稚圭。“

    “匡衡?”任弘微微一愣,心中暗道:“原来就是凿壁偷光的匡衡啊!”

    他知道那个典故,却是忘了匡衡是这个时代的人,没用心去找——只可怜他到现在还没找到那“刘向”。

    任弘已经放弃了,觉得刘更生已经不错,接下来,他打算开始让人去满天下找找另一个人了。

    “陈汤也该崭露头角了罢?”

    ……

    等任弘再回过神来时,发现解延年已经被匡衡这小子刁难得连连败退,加上王吉、韦玄成、萧望之三位博学大儒的围殴,一时间左拙右支,败下阵来。

    “延年莫要气馁,此非战之过也。”任弘倒是无所谓,毛诗只是附赠,是一匹下等马,吸引了对方四匹上等马已足矣。反正他没太重视,输了也没事,毛诗走民间路线,只要好好运营,未来照样能吊打三家诗。

    至此,石渠阁之会第一天宣告结束,而春秋三传的大戏明天才开始。

    光是从天子和百官诸儒对韩氏易传的批判来看,公羊春秋是凶多吉少了。

    这导致榖梁一派的萧望之等人,都已经开始提前研究决赛的对手,将注意力放在如何对付刘更生上。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魏相与萧望之等人彻夜琢磨:”汝等可知那任氏《左传》虚实?“

    “杨恽曾劝盖宽饶学《左传》,说起过此学要点。”

    萧望之仍在可惜盖宽饶,但立刻打起精神道:“左传一家,被任弘特别点出,举为全书要典的,便是一句话,一句出自《僖公二十五年》的话。”

    “德以柔中国,刑以威四夷!”

第520章 权变

    “王式?那是何许人也。”

    去石渠阁的路上,与任弘同车的张敞提及此人,任弘却一下子没想起来是谁。

    “昨日列席于石渠阁中,骠骑将军忘了么?”

    任弘无语,昨天全是戴着高帽子的儒生,名字都很陌生,他哪能一一记得啊。

    张敞只好帮任弘回忆,说四家诗混战时,鲁诗那边除了韦玄成、鲁诗博士江公外,还有东昏侯——也就是废昌邑王刘贺的老太傅王式也被邀请来了。

    张敞道:“王式乃是昌邑王刘贺的太傅,昌邑王因行**被废,昌邑群臣因此下狱诛杀。王式也在被诛杀之列,廷尉责问王式,你是昌邑王老师,为何不进谏制止?”

    “王式答道:我朝夕给昌邑王讲授《诗经》三百零五篇,那些教人做忠臣孝子的篇章,都是反复讲诵;那些描述无道昏君的篇章,我也痛心剖析,怎么没有进谏!廷尉以为有理,也免去了他的死罪。”

    “而王式回家教授,其弟子沛县褚少孙等应博士弟子选,成绩甚佳,得到太常赏识,这次也将王式邀请来了。”

    不过昨天多是韦玄成发言,王式倒是没太多话。

    结果昨日鲁诗一派庆祝狙击毛诗成功的酒宴上,就出事了。

    “鲁诗博士江公对王式心怀嫉妒,与王式起了口角,王式秉承《曲礼》不肯以客身份唱《骊驹》,江公遂大骂王式所学的是《狗曲》。”

    “王式觉得羞耻,装醉跌倒,今早就走了,其弟子沛县褚少孙不忿,便跑到向京兆尹状告那江公有辱斯文。”

    任弘道:“此事不该告到太常处么?莫非那褚少孙认识你?”

    张敞道:“然也,褚少孙对史颇有兴趣,曾登杨恽家门,跪求借《太史公书》观看。”

    “杨子幼借他了?”据任弘所知,杨恽一贯是眼高过顶的。

    “借了,还夸此子有史家之才,我去子幼家时遇到过一次。”

    这件事其实很简单,韦玄成已经是列侯了,还是太中大夫,不屑于争区区博士之位。但江公却害怕王式抢了他的饭碗,加上王式也和他一样,在鲁诗之外钻研孝经,还有口碑不错的著述,所以江公才嫉妒不已。

    “石渠阁之会还没结束,这就迫不及待开始内斗了,果然是儒生啊。”任弘摇头笑道:“更何况,彼辈就笃定毛诗败了?”

    虽然解延年口头上不敌三家,但毛诗到底能不能位列博士,最后还不是天子一句话的事。

    不过为了区区一个博士之位,这些“大儒”就能说出如此粗鄙之言,若为了一整个学派的地位和仕途?真不知会做出怎样疯狂、没下限的事来。

    他说的就是公羊家。

    “公羊派加人了。”进了未央宫来到石渠阁附近,提前来到此处的黄霸来告诉任弘这件事。

    “公羊众人说,他们与榖梁本来各出五人,但榖梁却暗暗加了萧望之,不公平,故公羊也加了贡禹为助吏。”

    琅琊人贡禹是王吉的老友,“弹冠相庆”这个成语的贡献者,乃是董仲舒的再传弟子,本来和萧望之等同属于“清流”,可这次关乎门派存亡,他也不得不坐到萧望之所占的榖梁对立面去了。

    耿寿昌有些担忧:“将军,吾等不加么?”

    任弘看了一眼跟了自己多年的弟子刘更生,他虽然个头没长,跟个小豆丁似的,但其聪慧才智让人赞叹,在钻研左传方面,已经青出于蓝了,真是捡了块宝啊。遂笑道:“不必了,我相信子政。”

    “今日且看他,舌战群儒!”

    ……

    贡禹今日不弹冠了,只静静坐在石渠阁中。

    他是被严彭祖等公羊博士、弟子哭着恳求来助阵的,公羊派这几年青黄不接,对面出了萧望之这个通五经的名儒,他们自觉不是对手,琢磨着也只有贡禹能与之一战。

    贡禹与萧望之政见相同,可今日分处不同学派,榖梁是想踩着公羊的尸体跻身朝堂,而任弘的左传一派亦虎视眈眈,公羊唯有自救。

    上一次他们遭到挑战,乃是董仲舒与瑕丘江公的辩论,榖梁一派认为,是公孙弘的偏袒和江公口吃导致榖梁败北,可贡禹却明白,这不是主要原因。

    他们公羊之所以能赢,是因为以学应术,恰逢其时,迎合了大汉和孝武的需求。

    贡禹知道,孝武在给董仲舒的策问中,最关心的一个问题就是:“三代受命,其符安在?”。

    当时大汉立国七十余载,却尚未得到关东的普遍认可,长安对关东也十分防范,过函谷关跟去外国一样,七国之乱绝非只是几个诸侯的野心作祟。

    故大汉急需确立正统,得到普天之下的认可。公羊派便能提供这种理论,过秦、宣汉、三统,这三板斧确立合法性,最后再通过更化改服色、历法,完成“新王”对旧统的继承。

    “这便是公羊能赢的缘由。”

    贡禹得回想起前师董仲舒等人在初见孝武时的抉择。

    而另一边,落座的任弘也在看着公羊众人,他很清楚,当初的公羊派是激进的理想主义者,他们相信太平盛世是可以实现的,将希望寄托在孝武身上。

    孝武也如此认为,他给董仲舒的策问中便说:“伊欲风流而令行,刑轻而奸改,百姓和乐,政事宣昭。”

    为了实现太平理想,汉武帝得在自己帝王生涯内彻底解决匈奴问题。为断匈奴左臂而进入朝鲜,为断匈奴右臂而开河西辟西域,盐铁专营、算缗告缗等等举措,无不为了筹集军费。在这期间他还平定了南越、东越和西南夷。

    巨大的成功使汉武兴奋不己,于是把一些应在太平盛世到来以后的事情提前,比如封禅、巡行,他不认为自己的扩张步伐太快,但帝国已经疲敝不堪。

    所有正确的事情,同时去完成,就成了不正确。

    到这时候,公羊儒生也对孝武失望不已,于是试图借天人感应,给皇权上一道紧箍咒。想通过对天命的解释,制约越来越疯狂的皇帝,但孝武看穿了董仲舒的把戏,他本人差点被杀。

    这时候,三统说这把双刃剑就开始起用了。

    当儒生对大汉充满希望的时候,三统论可以为刘姓的正统背书。但当儒生对大汉普遍失望的时候,三统论又可以成为论证汉家当亡的根据,睦弘、盖宽饶莫不如此。

    皇帝开始发觉三统说的危险性,公羊若不做改变,恐怕会被黜落。

    学术与政治是密不可分的,大一统已成,匈奴已残灭,九世之仇已报,《公羊》对汉家治术的两个重要支撑,此时已不再重要。何况《公羊》家对战争的态度,早就站在了天子的对立面上——他们的“尊王攘夷”只支持被动反击,对主动开拓极力反对。

    这使《公羊传》成了既陈之刍狗,如今面临生死存亡。

    但公羊派,还有最厉害的一招,从公孙弘、董仲舒处传承了下来。

    “那便是……权变!”

    ……

    萧望之的位置距离贡禹并不远,但今日他却惊讶地看着,平素也算刚正的贡禹,今日却像平津侯公孙弘一般,苟合取容。

    在榖梁众人纷纷开炮,指摘公羊中有异端邪说,欲颠覆大汉社稷时,贡禹与公羊众人一起,拼命为公羊学说洗白。

    比如将禅让说成“再受命”,孝武皇帝改制便是再受命.又言睦弘预言的汉天子禅以帝位,指的是孝昭当内禅于今上。

    他们甚至用上了齐学擅长的阴阳谶纬,开始说一些神神叨叨的东西,想要证明公羊派对大汉的忠诚。

    先是贡禹献上一幅《春秋纬·演孔图》,说孔子得麟之后,有血书飞为赤鸟,化为白书,署曰《演孔图》。

    贡禹大声念道:“孔圣没,周姬亡,彗东出,秦政起,胡破术,书记散,孔不绝。孔子仰推天命,俯察时变,却观未来,像解无穷,知汉当继大乱之后,故作拨乱之法以授之。”

    而公羊博士严彭祖找来的东西更侮辱智商:“孔子作《春秋》、制《孝经》既成,使七十二弟子向北辰星罄折而立,使曾子抱河洛事北向,孔子斋戒,持缥笔,衣襦单衣,向北辰而拜,告备于天曰《孝经》四卷,《春秋》、《河》、《洛》凡八十一卷,谨已备。”

    “天乃虹誉起,白雾摩地,赤虹自上下,化为黄玉,长三尺,上有刻文。孔子跪受而读之曰……”

    那么刻文是什么呢?严彭祖提高了音量:“宝文出,刘季握,卯金刀,在珍北,字禾子,天下服。”

    任弘差点没笑出来,好嘞,孔子成了带预言家,不仅知道未来将有个汉朝,而且还知道了未来的皇帝叫刘季。

    孔子的十二世孙孔卬是越听越脸黑,难怪孔家会跟公羊派彻底闹掰,这群人胡扯起来没个下限的。

    这已经不是孔子了,而是某位先知教主吧,任弘越听越觉得公羊家可以洗洗睡了。

    但公羊家擅“权变”,随机应变能力确实强,眼看这些阴阳谶纬似乎没让皇帝露出笑容,贡禹咬咬牙,抛出了他们的最后一招,开始重提公羊派的核心理论:三世说。

    《公羊》学把《春秋》十二公分为三世:据乱世、升平世、太平世。但从春秋真实的历史来看,“三世说”的诬妄显而易见。事实上春秋时愈降则愈不太平,政乱民苦无可告诉,礼乐也越发崩坏。

    所以,这三世说不是给春秋准备的,而是要套在大汉历史上,来讨好皇帝。

    贡禹说道:“如高祖、孝惠、高后时,内其国而外诸夏,乃是据乱世;孝文、孝景、孝武、孝昭时内诸夏而外夷狄,乃是升平世。”

    “至于今上,昭至德,开大明,配天地,本人伦,劝学修礼,祟化厉贤,以风四方。匈奴为北藩,西域远夷之君内而不外,天下四至万里外,远近小大若一,可谓太平世也!”

    谄媚之意溢于言表,但至此,刘询一直板着的脸才稍微松了松。公羊派求生欲果然很强,这三世说一出,他们起码多了一个被天子看中的点,应该不会直接被废除了。

    任弘暗想,这公羊也是有可取之处的,这三世说,可不比榖梁那种越古越美好的理论强多了,只可惜沉寂多年。

    再过两千年,才被号称“新公羊”的康有为等人和西方进化论结合在一起,成了“历史进化论”。

    “应该弃其糟粕,取其精华,再退居二线。”

    任弘心中暗暗笑道:“这三世说,现在是我左传一派的了!”

    ……

    榖梁那边,萧望之等人倒是一愣一愣的,他们将注意力都放在左传上了,确实没想到公羊派求生欲如此之强。贡禹在几乎所有人的批驳下,硬是将大逆不道的“逼迫天子禅让”给圆了过来,保留了一席之地,看来接下来是三方角斗之势啊。

    今日的辩驳才刚刚开始,天子让公羊停止鼓吹他们的三世说,会议进入下一个议程:论春秋三传异同。

    按照学术讨论的规矩,先提出一个问题,三家学者给出不同的解答,最后由皇帝加以裁断。

    出于公平起见,刘询没有让任弘、魏相来提,而是点了他身旁的太子刘去疾。

    “太子,你挑一个罢。”

    刘去疾才十岁,他模样和许平君很像,温顺而乖巧,他的教育是皇帝亲自抓的,先被苏武教了六年,如今苏太傅已逝,新的太子太傅尚未选出,但已经开始读春秋经了,只未涉及传。

    今日哪家能赢,或许便能承接太子的教育。

    刘去疾显然对儒术不太感兴趣,方才听得都快睡着了,也不知该怎么选,信手翻着手里的春秋经简牍,最后想了想后,指着首卷开篇,用稚嫩的语气问三家道:

    “元年春,王正月,何解?”

    就六个字,应该争辩起来也很快,这样能早点结束吧?嗯。

    “完了。”

    任弘有些头疼,这皇太子还是太年轻了,不明白深浅啊。

    光这六个字,就足够让三家吵吵一整天,从白天到黑夜,看来石渠阁之会想两天结束,没可能了。

    任弘不由摸了摸软软鼓鼓的肚子。

    “有点饿了。”

    ……

    ps:饿了,吃饭,第二章在0点前。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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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阙介绍:
蓦然回首千年,汉家宫阙依旧!时值汉昭帝元凤三年,朝中权臣当道,外有匈奴未灭,丝路不绝如缕……卫霍虽没,但汉家儿郎的开拓精神,却永不止息,新的英雄,正呼之欲出!敦煌戈壁,名为悬泉置的驿站里,微末小吏任弘投笔怒喝曰:“大丈夫无它志略,犹当效张骞、傅介子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砚间乎?”书友群:567351610.汉阙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汉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汉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