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第四终章(5)
“怎么了,朔儿。”
即使在夜间也保持明亮的客厅,电视机里的动画还时不时为晚宴增添点欢快之色。
然而本应备受宠爱的孩童却一改以往风格,目光沉重。这种眼神不该出现在一个孩子的眼睛里,可在场擅长察言观色的三人却无一人发觉。
或许他们发觉了,但大脑下达的指令却令其思维模式拐了一个大弯。他们将此当做今天在学校遇到了什么事导致心情不好,或者干脆什么事也没有,就是孩子正常的情绪波动而已。
像是有什么人把手伸进他们的脑浆,操控着他们的思想。
杨怀朔心事重重地戳着米饭,直到谢佩苓问出那句,他才抬起头,直视多年未见的亲人。
他们与自己记忆里的容貌一模一样,就连服饰也是。母亲在外是个铁娘子,居家服却是超乎常人的可爱。她穿着毛茸茸的白睡裙,颈肩还挂着两颗垂下的毛绒球。谢佩苓经常会用那两个毛绒球逗他,用她的话讲就是“小孩子不用装深沉”。
而父亲和爷爷居家服则较为简单,都只套了件衬衣加裤子。爷爷的衬衣就是单纯的蓝黑色,而父亲的上面还有些花里胡哨的图案。
杨怀朔又低下头,避开来自亲人的眼神。“爸爸妈妈,最近不工作吗?”
谢佩苓一听,还以为他们近来准时到家的行为吓到了儿子,让他产生父母是不是要被开除的错觉。“工作啊。不过我们都调回来了,以后就在市里工作。也就是说,每天只要打卡上班,不出外勤了。”
“这样我就有时间欺负你了。”杨少羲附和道,“智力游戏你比不过,体力游戏你更比不过。篮球、足球、保龄球、羽毛球、高尔夫、长跑、游泳、健美操……你一项都不会吧?”
杨怀朔真的很想跟父亲一起练习,而不是对着培训机构的老师。他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正常,这是徒劳无功的举动。因为,如果眼神的含义能被曲解,没道理哭声不会。但人有时候就是很奇怪。明知没什么意义的事他也会去做。
要问为什么,大概是顺从了自己的心吧。
哪怕面对的是两个假人,杨怀朔也不想让他们更烦心。
没有父母会希望自己的子女整日在泪水中度过。
“我哪有那么多时间。”杨怀朔低声说。
“哈哈哈,你才多少岁,就没时间啦?”杨少羲一拍他的后背,“老爸还年轻,活个三十年没问题,你哪怕一天只花一小时跟我去打球,三十年得有多少小时?自己算。你不是很聪明吗,这点小问题一定难不倒我儿子。”
他们一同去了附近的大商场溜冰。他与父亲手牵着手围着栏杆滑着,明明两个人都会,可他们速度却很慢。杨怀朔自己放慢了脚步,刻意表现得底盘不稳。而杨少羲则在他右侧保持着一鞋的距离。
谢佩苓和杨苏棣就坐在场外,看着他们俩滑。
溜冰场外陆陆续续聚集了些人,可他们都没有映入杨怀朔的眼中。
他的眼中只有幸福微笑的父亲。
他此刻是幸福的,因为杨怀朔希望他幸福。
然而杨怀朔却拿不准,那个属于回忆的父亲、那个已经亡故的父亲是否幸福。
理想中的亲人无需为工作烦忧、理想中的亲人父慈子孝。
但现实却是……
“是我。”
象征灾厄的花田内,爷爷对他说。
他是在说谎吗?杨怀朔想不到杨苏棣在这个问题上说谎的理由,可他同样找不到爷爷杀死父亲的理由。
杀人需要动机。即使是神经病的杀人魔,也有成为神经病的理由。
杨怀朔找不到动机。
他的速度彻底归于零。杨少羲也跟着停下来,“才这点距离就受不了了?你的体质比女孩子都差。”
杨怀朔看着他,这是杨少羲的幻影,不是真实。这个世界连凶杀案会不会发生都未可知。所以得到的答案也极大可能是虚假的。
但是,如果现在不问,他还有什么机会问出呢?
已死之人,要怎么才能穿越时空回答他的问题呢?
“爸,最近我看了本侦探小说。”
“咦?是哪本?”
“路边的野本。”杨怀朔说,“里面写的是一起家族残杀事件。主人公是家族的幼子,他从家族的凶杀案中活了下来,并且一直调查着凶杀案的真相。最后,他的爷爷亲口对他承认,是自己杀死了他的父母,自己的儿子与儿媳。可直到作品完结,作者都没有写出真相。为什么他要杀害亲人,作者完全没有写明。你知道为什么吗?”
杨少羲思忖片刻,“我又不是作者……也没看过书……”
“假如,我是说假如,如果我是书中的主人公,爸你认为真相是什么呢?”
杨少羲露出些微诧异,可能在这么一个欢快的氛围里讨论这种主题太过不合常理。
如果在现实世界,他一定会岔开话题,一巴掌拍上儿子脑袋让他不要想那么多。
然而此处为理想中的世界,他会尽可能满足儿子的请求。
所以杨少羲回答了,“如果是我爸的话,大概会因为我干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
“不可饶恕的事?”
“爸他是个很有原则的人。如果只是对他大吼大叫之类的,是完全不会激怒他的。但如果是关乎国家大事、民生社会的,他就会大义灭亲。也就是说,如果哪一天爸他要杀我,一定不是因为我们对不起他,而是因为我们危害了世界。”
杨苏棣确实是那样的人,为了秩序不惜牺牲家人的维护者。杨怀朔不是没有想过,但……“你们才不会违法犯罪。”
他的父母同样是传承了杨苏棣品格的继承者,危害社会什么的,完全不会有人将此等词汇与他的父母联系上。因为他们就是维护正义的一方。
“也不一定。”杨少羲突然说。
杨怀朔又一次仰头。
他的父亲使劲揉了揉他的头发,“如果是有关你的事,我们或许会化身恶鬼也说不定。”
五十一.第四终章(6)
他拼了命地寻找真相是为了什么呢?
是因为爱。
他爱双亲,视他们的幸福为自己的幸福,视他们的生命为自己的生命。所以一旦父母离去,杨怀朔也就死了。
如果可以,杨怀朔想,就这样留在幻想里也不错。可他还不能。
他已经死了。杨苏棣还活着。不仅活着,他还陷入了四面楚歌的困境。
他必须离开幻境,前往现实世界,帮他洗脱罪名才行。
至于杨苏棣是否真正杀害了父母,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任何证据了。
没有证据证明是他所为,也没有证据证明他无罪。
趁着父母在前台取餐的间隙,杨怀朔问道,“爷爷,如果爸爸妈妈做了很坏的事,你会抓他们吗?”
杨苏棣看他一眼,如实答道,“如果是触犯法律的事,我会。”
他不认为这是不可在孙子面前承认的事。
而杨怀朔又接着问,“那爷爷会杀害爸爸妈妈吗?我是指,如果出现电视剧里那种必须大义灭亲的情况,爷爷会做吗?”
杨苏棣迟疑了。他一向比较严肃,即使在跟家人逛商场也没缓和太多。这是他习惯所致,可杨苏棣现在又感谢这为亲人诟病的习惯了。至少,不会让他脸色显得太难看。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我们家三代都是警察啊。跟坏人接触得多,万一他们绑架了我,用我做要挟怎么办?”杨怀朔一开始只是随口编了个借口,却突然想起,自己确实被绑架过。
他的保姆似乎被人买通,趁他熟睡之际把他从家里偷了出来。绑匪当时并没有对他做什么,现在想来,便是拿他当人质吧。
那起绑架案,在这个世界有发生吗?
“爷爷,我最近总是在做一个梦。梦到自己被关在一间屋子里。你会来救我吗?”
杨苏棣揉了揉他的头发,“我当然会救你。”
“那……”杨怀朔神色复杂,可作为幻想存在的杨苏棣无法看破。在杨苏棣眼中,孙儿只是不知道看了哪部电视剧之后天真的问法而已。“如果救我意味着有一个城市的人会死去呢?”
“不要想太多。”
“我想知道。”
那一瞬间,杨怀朔篡改了杨苏棣的意志。他想知道真相,所以杨苏棣不能说谎。
“我会选择城市。”
既然如此,为什么最后会跑到贪婪面前呢?
杨苏棣说自己会选择城市是真实。
他最后选择了孙子也是真实。
明明只要对他说出口就行,明明只要如实说出就行。
杨怀朔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
原来他只是想要一句话而已。
杨苏棣显然觉得自己说出的话伤害到孙儿了,手足无措地摆在肩旁又不敢放上。
我追求的是什么呢?
复仇?凶手?证据?还是真实?
都不是。
他只是想问杨苏棣,你爱我们吗?
而现在杨怀朔找到了答案。
他爱着,也仅仅是爱着。爱代表不了全部,爱也代表不了幸福。
撕开华美的包装纸,里面只有裹夹着毒药的糖果而已。
这就是真实。
硬朗的身躯化为泡影。
坚毅的脸颊、温柔的眼神、座椅、餐桌、行人、前台、白云、天空……全都化为光点。
杨少羲与谢佩苓共同端着托盘,送入杨怀朔手中。那上面放着孩童喜欢吃的薯条与冰淇淋,还有附赠的玩具小汽车。
他们走到杨苏棣身旁,朝他微笑。
之后就如被风吹散的雾气般消失了。
杨怀朔渐渐闭上眼,风擦过他的脸颊,如同抚摸。
所谓真相,到底是什么呢?
“从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对夫妇。他们孕育了一个儿子。他们很爱他。”
“可那个孩子却并非普通孩子。他能看到旁人看不见的东西。有时是一只狗、有时是奇怪的线条、有时是没有五官的面具人。孩子将自己所见所想一一跟父母说了。”
“作为人类的夫妇是无法自己儿子眼中的世界的。可他们还是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哄骗他,让他不要去相信。而另一方面,夫妇则四处寻找治愈儿子的方法。”
“他们找啊找,哪里都没有找到。即使请了世界有名的医生,也查不出儿子的异常。这时,一起绑架案发生了。”
“他们请来的保姆受到引诱,将孩子拐走。绑架犯用孩子威胁他们,希望任职监察部的他们能加入组织。”
“那个组织名为贪婪。”
“夫妇在此时与他们的父亲发生了分歧。在他们犹豫期间,父亲已经出动武装力量强行闯入。虽然最后的结果是将孩子救了出来,可夫妇却头一次对自己的父亲产生不满。”
“如果事件就此平息,或许那点不满会随着时间逐渐被遗忘。然而事情还没有结束。”
“儿子的病好了,儿子又病了。他不再能看见幻觉,却又染上了药瘾。他被喂下了喃花,在喃花的作用下,他反而能够正常地活着。医生说,是喃花与他体内的某种力量平衡。只要维持平衡,他们的儿子就能正常生活。他不会如其他成瘾者那样浑浑噩噩,而是会如同正常人一样看见正常的东西、观测正常的世界。”
“代价仅仅服食喃花而已。医生对他们说。”
“以你们的身家,一点喃花的费用根本算不上什么。”
“可夫妇不止需要支付喃花的费用。他们知道,一旦开了头,就意味着他们不再对得起身上的警徽。然而最后夫妻选择了儿子。他们同意了与组织的交易,自此,喃花解禁。”
“他们化身成了恶鬼,喃花在城市的地下流通,也因此引发了许多命案。”
“最后,夫妻被发现真相的父亲亲手处决。”
“这就是真相?”黄泉问。
博瓦迪亚合上书,“谁知道。有关那起事件的所有证据都已被销毁,遗留下来的只有几位当事人的口供。一个是犯人的口供,一个是处于精神不稳状态的孩童的口供。这种情况下,谁又能得知真相?”
“也许所谓真实,就是几个人共同承认的谎言而已。”
神说,“一旦被广为认可,那就是真实。”
五十二.第四终章(完)
很小很小的时候,我想成为一个上天入地的英雄。肩戴披风、威风凛凛地站在高楼上俯视都市。我幻想成为城市背面的守护者,我幻想着能够拯救世界。
后来,我上了学校。知道世上没有超人、也没有英雄。于是我的梦想就是成为总裁,以后赚很多很多钱,每天都带着亲人朋友环游世界。
再后来,我希望娶一个女人,安安稳稳度过余生。
而现在,我什么梦也没有了。
身后是一场大火,手里拿一把斧头。
鲜血从斧头的尖端处滴下,悄无声息地融入土地。街道还是整洁的,一点也看不出曾上演了一场屠杀。
血液与尸骨都融入土地里,它们回到了它们本该呆在的地方。如此说来,他也没有杀人,只是将它们送回家而已。
就连这场大火,也是赠予理想的葬礼。幻想的死亡,由幻想的火焰烧尽是再合适不过的结局。
可它们还能够回家,自己呢?
他的家在哪里?他的坟墓又在哪里?
李铭松开手,斧头也融入土地,宛如冬日的第一场细雪花。
他看到了一栋屋子。那是他与恶魔签订契约后买下的房子。
李铭推开门。
从天窗投射至地面的光线明亮神圣。那像是教堂神像张开双翼而赠予信徒的礼物。然而对于恶魔而言,是致命的火焰吧。
这令他想起与博瓦迪亚相见的情景。在一个漆黑的夜晚,他却看到了光。
光亮一闪而过,李铭不禁被晃了些眼。等光亮散去,台阶上出现了一个人。
他穿着红白相见的运动服,头戴一顶运动帽,充满了少年气。
不是他期待的结果,却无疑是十分合适的结果。
“这里是?”他问。
“我的家。”李铭回答。
“你是?”
“我是李铭。不是你认识的李铭,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类。”
杨怀朔看到他遍及全身的血迹,说道,“看上去并不像是普普通通的人类。”
李铭也跟着回看自己身上的血,可他丝毫不在意,只是耸耸肩。“这些不是人类的血。虽然我确实杀了许多人没错。”
“杀了许多人,却还说自己是人吗?”
“善人有善人的活法,恶人也有恶人的活法。”李铭坦然地笑着,“我不会为我的所作所为去辩解。但这些确实不是人类的血。”
“那是谁的?”杨怀朔问。
“梦。和理想。”
“和我想象的不太相同。”
“每个人本来就是不同的。”李铭说,“我总是以为自己快死了,可我又总是没死。一次、两次、三次……人活着总要做些什么,因为人迟早有一天会死。所谓幸福,就是在死前把自己想做的事做完。我没有在死前把事情做完,我也没有在死前放下一切,所以我死不了。”
李铭环顾着四周的大火,它们没有温度,也没有声响。“快被烧死的时候,我想我还不能死,我要找到真相、我要报仇。于是我活了下来。”
“被你射杀的时候,我想我不能死,因为我的仇还没有报。不仅如此,我的仇人更多了。于是我活了下来。”
“最后世界毁灭了。我依然没有死去。我还活着,可所有人都认为我死了。他们眼中的李铭,不是我。”
提到“射杀”时,杨怀朔目光闪烁。“我杀了你?”
李铭笑了几声,“是啊。不过不是现在,而是过去。外面的世界已经被毁灭过一次,它又重生了一次。在被毁灭的那个世界,你爷爷找到了我。他发现我是散布病毒的罪魁祸首,他找到了我、也找到了懒惰的宿体,差点一把火烧了它们。可是他失败了,我杀了他,然后赶来的你又杀了我。”
“所以我才觉得,现在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你,真是个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事。”
杨怀朔说,“对我来说,倒是一头雾水。”
“你不是喜欢探案吗?侦探的工作就是找出真相。在线索已经全部给出的情况,还要通过犯人自白了解前因后果,那就是三流推理剧了,对吗?”
“说的也是。毕竟谁也无法保证犯人会诉说真实。作为侦探的主人公怀疑线索、怀疑嫌疑人,最后却不会怀疑犯人的自白,真是非常奇怪啊。”杨怀朔回道。他举起了枪,作为杀死人类的工具,枪就足够了。
李铭平静地对着枪口,“你要杀我?”
“没错。”
“侦探不可以是犯人。”
“所以现在我不是侦探。”杨怀朔手上的力道又多了几分。“我不是合格的警察、也不是合格的侦探,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如果杀死你是唯一能出去的方法,我会照做。”
“即使那可能又是一个谎言?”
“做了可能会得到一个谎言,而不做只会得到真实。”
李铭讽刺一笑,“是谎言。你没有看见法庭外的景象么?大街上全是人类的尸体,世界已经濒临毁灭了。就算杨苏棣被判无罪,他也无法活下去。这是场早已注定结局的审判。但你不扣下扳机的话,你还可以留在这个幻想乡,做你的梦。”
“不,不一样的。”杨怀朔说,“至少我可以跟爷爷一起去死。我们谁也不会被丢下。言语、行为、世界都可以由谎言构成,却唯独一样他不会欺骗我。”
“那是什么?”
“心。”
“心是什么?”
“我所拥有之物。”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嗝——咳咳咳——”李铭笑得咳嗽出声,他手中突然出现一把与杨怀朔手中一模一样的枪。他笑得疯狂、面目扭曲,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没想到,最后理解我的人竟然是你。”
杨怀朔也露出一点笑容,那笑里带着七分平静、两分讽刺以及一分苦涩,“如果我们能想到,我们就不是人了,而是神。”
李铭平静下来。“神明是真实存在的吗?”
“只有神知道。”
“我会死吗?”
“我不知道。”
在神眼里,他们大概是如同被关在一个杯子中的蚂蚁吧。无意义地挣扎、无意义地发泄、最后还是会按照固定的轨迹生活。
但神并不知道,他们所做的一切并不是无意义的。
他们的憎恨、愤怒、呐喊、绝望、痛哭均非无意义之物。
它们都是心存在的证明,是自己活着的证据。
他们一同扣下了扳机。
而这也是世界终焉的最后哀鸣。
五十三.世界末日
人类很弱小。
面对超自然力量,他们只能作为人偶任其摆布。
不,或许令他们心甘情愿的理由并非是力量。
李铭站在李铭的尸体旁,尸体前额的枪洞正不断往外淌血。然而从洞窟中淌出的血滴却再也无法落入泥土。它们往右上方飘去,又被漆黑的巨嘴吞入腹中。
此处为现实世界,是人类想回去的世界。但是,如果他们在此刻还能睁开双眼,是否仍会对此世深信不疑呢?
毕竟,现在实在太像幻想剧了。
星球失去了重力,零零碎碎的物品全浮于空中。从飞往天空的小鸟至稳于大地的泥土,树木、花草、钢筋、水泥……它们被抹去了人为与非人为的差异,平等地悬浮于空中,再被裂开的黑洞吞噬。
被吞下去的它们会回归原初,成为世界初始的圆团一份子。
而随着这些物质离去的,还有人类的意识。他们的过去、他们的情感、他们的未来全都会随着世界重生、周而往复。
如此一来,意识到底是神带来的奇迹,还是世界最初的产物呢?
李铭伸出手,已经死亡的**受其操控慢慢立起了身,它额上的伤口正逐渐愈合。
突然,一道红光划破天际而来。
李铭的身体顿时被碾成尘埃。
“什么意思?”李铭问。
张帅收回了力量,“没什么意思。只是觉得那具身体没用了而已。”
“你的愿望是希望李铭回来。”
“没错。”
“那为什么阻止我?”
“因为没必要。”张帅盯着他,“他就站在我面前。”
李铭笑了笑,“你错了。我不是你想找回的李铭。”
他右手一挑,本该被毁灭的躯体又原原本本地回到空中。他身上别说鬼力,就连多年遗留的伤痕都一干二净。
“当我与他合二为一,才是你想找的人。一个兼具幻想与现实、兼具理性与感性的完美的存在。”
张帅则像听到什么笑话般“噗”得笑出来,“你把那个又自虐,又龟毛,没事干就像个偷窥狂一样猜别人心里在想什么的家伙形容成完美?哈哈哈哈哈噗嗤呵呵呵呵呵。就算哪天我成了全天下最帅的家伙,他也不可能成为完美的人。”
他又接道,“因为人类就是能容纳缺陷的存在,不是么?”
李铭一怔。
张帅仰望天边逐渐裂开的黑洞,“以前我一直不知道他为什么想成为人。成为人有什么好,又弱又喜欢无能狂怒,像个跳梁小丑一样。所以我那时只以为他寂寞了,一个世界只剩下自己的感觉是很空虚的。空虚的心需要东西填满。”
“但是……他的心并不空虚,反而被渴望的想法填满。先是渴望成为人、然后又渴望快乐与幸福,最后渴望成了他的本能。”
李铭微微闭眼,“所以如果他什么也不做,很多事情就不会发生。意识转生也好、身为人类的李铭复苏也好、世界毁灭也好,如果他什么也不做,不去追逐永久的幸福、不想着解决鬼之血脉,那么一切都不会发生。正因他做了,才会开启循环的大门。”
“所以我才总是说别想太多啊。”张帅说道。“他也好,你也好,一个个都想得好像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了一样。”
“难道我们想得不对吗?”
“不对。”张帅摇摇手指,“善人有善人的活法、恶人有恶人的活法、弱者有弱者的活法、强者有强者的活法。总是担心世界末日,那是对世界末日毫无办法的人才会做的事情。而你跟我都、不、是。”
“你跟我都不是人,为什么要用人类的思维。世界毁灭就毁灭了,我疯了就疯了。至于对与错,那是人类自己定下的规则。我不是人,想干嘛就干嘛,如果想让我为他们规定的罪忏悔,请先打败我。”
李铭一时语塞,直至又裂开了一处缝隙,他才开口道,“我不明白。希望那个李铭回来的是你,不希望他回来的也是你。”
张帅“啧”了一声,抓了把头发,“那个李铭,是你意识投影过去的吧?”
李铭摇了摇头,“是观剧。那时候我渴望更完美,李铭的意志就在此时闯入。在恰当的时间点许下了恰当的愿望,我就通过他经历他的人生,观测人类。”
“就这样?”
“还能怎样。”
“不。我只是觉得你很像一只猫非要去当狗。”
“谁都有自己生活的方式。”
“我也从没说过想要李铭原封不动地回来。”
“……”
张帅又说,“我听黄泉说过你的故事。说实话,完全理解不了。”
“那它应该跟你说过,我只是一个为人类实现愿望而造出来的机器。满足人类愿望,就是从诞生起就设定好的程序。也就是我的本能。”
“我的本能就是失去理智,但现在我不是好好地站在你面前。”
“你认为自己战胜本能了吗?”李铭问。
“比以前长进不少。”张帅回答。
李铭忽然笑了,他突然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虽然我已经知道答案,可还是问一句,你为什么执着于李铭?是因为觉得他可以抑制住你的疯狂吗?”
张帅坦然相对,“我可不会想那么多。只是见到他的第一眼,就有种‘就是他’的预感。”
那是一瞬间的感触,是有如坐了千年的长途汽车终于到达终点站的感觉。
在提莉亚小镇,见到李铭的一瞬间,张帅想,自己以后的命运就在他身上了。
李铭露出意料之中的神情,他随手一指,凭空出现一道传送门。“给你看样东西。”
张帅有些疑惑,可还是跟了上去。
然后,他看到了。
被黑雾笼罩的看不清天空的世界、连风都是熏臭的世界。
“这里是?”
“你的家乡。”
这里是张帅的世界,却又与他离去之时略有不同。张帅都不需要抬头看,光是随意一瞥,就能看到与之前别无两样的裂缝与黑洞。
这个世界正在崩坏。
不过这与他有什么关系?
李铭朝他笑了笑,“我发动观剧的第二种能力时,会先复制出一个世界。复制而来的世界就是我后来改动的世界,那个世界会脱离原本的命运,转而按照我的剧本走向。那么,原本的世界是在哪里呢?”
那个没有经过李铭涂改的世界,按照最初始剧本行走的世界,在哪里?
“就在这里。”
一.传承
他们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而即使他们撑到了第二天的黎明时分,他们也见不到太阳。
血雾笼罩于城池上空,令云层也变得阴森可怖,最终都被血色的雾气给吞噬了。
而在此状况下,远程武器就变得无法使用了。就连最强劲的狙击手,也没法顶着如此浓烈的血雾精确狙击,更何况,那并不只是单纯的雾。
城墙内的探测兵刚拉开探测仪的开口,它们转起螺旋桨飞往雾色深处。他们紧盯着屏幕上传来的画面,浓郁的血雾中,只隐约能看见一个人走来。而下一刻,探测仪便再也无法传递更多画面。
它被毁了。
“报告,已失去目标动向。”
“收到。”城墙上的人更卖力地旋转望远镜,时不时换个方向。
在城墙大门的背后,聚集了百名小兵,这已是他们能聚集起来的最多战力。而城中的孩子们则蜷缩于地下的避难所中互相祈祷。
在发现核弹都没有办法解决的时刻,他们就已经输了。可人类从不放弃,他们一路顽强抗争到最后。
避难所里的领导者已开始安排逃难的事宜,他们分配着食物与车辆,命令其四下逃走。路线是没有必要的,因为世上已没有绝对安全的堡垒,只能靠每个人自己。
“请尽可能,将文明传承下去。”领导者最后说道,而这正是他最后的致辞。
他不明白为何世间会出现不死的生物,那真的是生物吗?还是由病毒组成的集合体?可病毒尚拥有相对治愈的可能,一个不老不死的怪物?他们能怎么办?
弥漫于空气中的血雾会不断侵蚀人体,人类会逐渐疯狂、被同化,而即使集结全世界的科学家都研究不出其中原理,更找不到解决方法。现有的理论完全起不到作用,人类面临古时代恐龙一样的困境。于是他们推出的解决办法就是——活着。
活下去,然后相信人类能够进化。
然而血雾的侵蚀速度远比他们想象得快。隔离只能减缓,不能阻绝。
领导者看了眼逐渐渗透进来的血雾,暗自叹了口气。时至今日,他能做的都已做了,剩下的便是听天命。
他一把拉开避难所的门,血雾如潮水般涌进。他感到喉咙一阵干涩,还用手扣了扣自己瘙痒的地方。
那里一定长出了红黑的斑点。所有接触血雾的人都会被感染,他也不会例外。而实际上,现存的人或多或少都被感染了,只是程度不同。
人类的反抗,就像个笑话。
领导者似乎听到了脚步声。就在头顶。
他从口袋中掏出一个小型摄像头,即使他死了……也要为后来人留下希望。
而那希望,就是怪物的真身。
没人看过它的真身,也可能在怪物还未壮大到这种程度时有人看过。但过去的资料基本都在争斗中损毁,于是怪物的真面目成了未解之谜。
从东拼西凑的信息里,他们只能得出“怪物”是被血色能量包裹的什么,像是人类的形态,但不确定。拥有智慧,可并无共情能力。
领导者捏紧摄像头,一步一步往地面走。
亲自面对怪物,亲自面对死亡,他也没多少恐惧。他出生就在危险的时代里,而他的母亲却体会过和平。
她总是跟自己讲她年少时的故事,被亲人、朋友包围着的安宁的故事。
曾经没有纷争、没有战斗、没有血雾与怪物,只有少女不谙世事的任性与小纠葛。
她当时还充满希望。
领导者没有经历过那种年代,却有幸从一些遗留下来的作品里看到过有关记录。而他也是憧憬着那样的生活。
所以……
脚步声越来越近,血雾也越发浓厚。
他的眼睛已经几乎什么都看不清了,可他仍然竭力睁大双眼。
去看。
去听。
去将一切记录下来。
然后将怪物的讯息……传承下去。
他看见了一张脸,属于人类的脸。
……
“这是?”安用脚踢了踢地上的什么东西,那是一个细小的金属制品。
她旁边的男人替她弯腰捡起来,放在手里端详,“不知道。大概是旧时代的产物。”
男人又说,“不用管它了,你马上要生产,我们先在这里安顿几天。地下刚好有个以前的避难所,我去用鬼纹封住,可以挡几天的血腥味。”
“可是,也会引来更强的鬼。”安担忧地说,她不安地摸着肚皮,在这个年代,每个新生儿的降生都可能会引发两个人类的死亡。
男人安慰道,“放心。没事的。来之前我查过了,这里还没有被鬼占领。”
“没有鬼,才反常……额……”安的话语被卡在半路。她肚中的孩子已等不及要降生。
“你快躺下!”男人飞速找了挡板扣在已损坏的门上,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瓶子,用手粘着里面的红水在挡板上涂抹。
女人压抑的惨叫不时传来,男人紧盯着四周,一身鬼纹发出黯淡不详的光芒。
突然,男人精神紧绷。他的直觉正不断高喊着快离开!
他什么也没看见!但那自尸山血海中养出来的条件反射令他身体颤抖不已。
有什么……有什么……空气中的鬼力黏稠到令他无法呼吸。男人大口喘着气,又回过头抬起女人的头,她显然正被产痛与窒息一同折磨着,“安!”
他只来得及发出这一声呼喊。
男人死了,女人也死了。但尚未诞生的孩子还活着。
女人肚皮上蠕动的轨迹正是他还活着的证据。
血雾附上了那层皮,并且逐渐往里面渗透。越来越多的血雾从四面八方赶来。
腹中的胎儿感知到外界的呼唤,踢得更为有力。他迫不及待地汲取能量,母亲的、鬼的……
他终于撕开了肚皮,用双手扳出可供他出入的洞来。女人的内脏被他莽撞地爬行给一同扯了出来。孩子看了几眼,抓起来塞进嘴里,又嫌弃地吐出来。
他很饿,很想吃东西。
于是他把附近能吃的全都吃了。
至于那些吃起来又硬又涩的则被他吐了出去。
而这就是鬼之血脉重生之时。
二.愿望
“所以你对于李铭的追求并非直觉、也并非偶然,而是来源于鬼族的本能——吞噬,然后变得更大强大。仅此而已。”
鬼之血脉跨越千年的时光得以重生,而当鬼有了新的意识,推开了理想乡的大门,遇到的第一个人却是与他同源的另一只鬼。
他们互不相识,却是互为同一个世界内唯一的同类。
张帅说道,“原来我跟他真是同类啊。不对,这样一来我不就是那家伙的儿子?不,不对。你已经封印鬼之血脉,所以我认识的就是一个没有鬼之血脉的李铭,所以我不是他儿子。嗯……”
“所以你明白了?战胜本能从不是件容易的事。”
“嗯,我明白了。”张帅赞同道。他又摊手道,“可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过去的已经是过去,我现在都快记不起来我们初遇的地方了。不论理由是什么,结果就是我好好地站在你面前,并且完整地把李铭的身体保存到最后。这就是我战胜本能的证据。”
“那是因为你看不到结果。”李铭说。
“你又知道结果会是什么了?”张帅问。
“哎。”李铭应了一声,他转过身,想离开此处。
一道血弧擦过他的右脸颊,在地上击出半径约二十米的小洞。而随着张帅的这一击,世界崩溃的裂缝一瞬间多出了二十道。
“你想跟我打?”李铭没有回头,却停下了脚步。“用我给你的力量?”
张帅手还保持着攻击的姿势,更多的鬼力被他凝聚。
鬼之血脉来源于李铭,而张帅却用来源于李铭的力量对抗他。怎么想都是一场必败的战斗。可他右手虚化,双眼也是一片血红,“不试试怎么知道?”
话音刚落,张帅便化身血光。血光所过之处,世界崩裂的黑洞便又多一条。这个世界已濒临毁灭,而张帅的力量无异于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张帅可没管世界如何,他拼尽全力袭向李铭。那是以远超光的速度的攻击,普通人的肉眼甚至无法看到攻击轨道。
然而,这些令世界哀嚎的攻击没有一道能碰到李铭。
无形之墙挡在他周边。血刀犹如被打碎的鸡蛋黄,一股脑全泼在墙上。它们被无形之手搅拌,有些已被黏在案板上,有些则在奋力挣脱。
以能量作为身体的张帅此时便相当于被束缚了双手。他一直没弄懂李铭的力量形态,它与自己与黄泉的都不同,它不被自己的感官捕捉,只有直觉的响铃彰显着他没有陷入幻觉中。
“放弃吧。你不可能敌过我。”墙壁内的李铭说。他信手拈来的悠闲态势有如成年人面对小孩子。
“我不明白。我替你实现愿望,你拒绝了。我放弃帮你实现愿望的打算,你又不让我走。你到底想要什么?”
攻击速度仍未放缓,可张帅也意识到,在这种即将毁灭的世界战斗其实对他不利。黏在墙壁上的鬼力难以收回,却没有足够的新鲜鬼力补充。然而心里虽然对战斗门清,张帅嘴上却不示弱。
“居然有你不明白的事啊。”
李铭颔首,他的眼睛也成了夺目的金色,“我不明白的事有很多。”
李铭不明白许多事,为何理想乡被栾蔷否定了、为何杨怀朔选择了真实、为何李铭选择死亡、为何张帅要与他为敌。他能从剧本上看到来龙去脉、看到结局,可他还是一头雾水。
李铭无法理解。他就像看到了一本精神病人写出来的书,故事的起因、经过、结果都给了,可他还是觉得整本书都被莫名其妙填满。就像一堆人看到了某个动画剧情,某个学校的学生成为超强力机甲的驾驶员,然后他们就宣布独立了一样。
想不通。
不合理。
没有逻辑。
张帅继续发动攻击,他仿佛不知疲倦似的。一会儿显露出身形、一会儿又为血雾。而李铭周边的墙也都被血红沾染,他干脆一伸手,墙壁包裹着黏附于上的鬼力一同沦为幻影。
他明明直接解决掉张帅。把他扔进其他世界也好、直接宣判他死刑也好、收回鬼之血脉也好。李铭有无数种方法可以解决掉张帅带来的麻烦,可他一件都没有做。
他只是在被动防守。
为什么呢。
李铭一个闪身,他站立的地方被轰出千米的深坑。
为什么呢。
世界的裂缝终于连接在一处,它们合而为一,猛然收缩,又突然爆炸。
张帅的动作因此停顿一瞬,他急忙收敛起鬼力,尽可能保存更多。他的身体在空间裂缝间不断穿梭,最后到达一片星海。
由一颗颗光点所组成的海洋,海洋之外的一切都被隐藏于黑暗中。
不。
还有东西没有被黑暗吞噬。
那是一双眼睛。
金色的,熠熠生辉的眼睛。
张帅也不去想他在什么地方,他只微微一愣神,便又锁定住目标。鬼手齐出。“嘭——”
手臂被拦截于看不见的墙壁之外。而以张帅的目力,他能看见自己手指处的鬼力不断发散。它们被什么东西吃下去或者扔掉了,也可能只是被原主人收回。
但处于上风的李铭却是目光一闪。
张帅咧嘴一笑,“我完成了。”
在他澎湃的鬼力之下,还有另一股力量与其交织。
死神之力。
那是属于黄泉的死神之力,死神之力不毁不灭,也因此张帅得以维持住理智。那个李铭曾提出的设想被完成了,在他没能来得及亲手操刀的时候。
“黄泉的力量也是我给的。”李铭平淡地说。
“我知道。”张帅依然爽快地攻击,仿佛他的力量没有损耗。“所以我也明白不可能赢过你。”
“那你——”
“但你也不可能赢过我!李铭!你还记得自己的愿望吗?不是那什么狗屁许愿机,而是属于你自己的最初的愿望。”
李铭有那么一瞬间陷入了回忆。
他的记忆力很好,可唯独这个必须要翻一翻自己的记忆。
因为那真的是非常非常久远的事。
而这一瞬间,却让张帅抓住了空隙。他用全身力量砸碎了无形之墙,一把抓住李铭的右手。
他们的目光相互对视,即使被抓住了破绽,李铭也没有惊慌。
他不可能输。
可下一秒,他的眼里却多了几分错愕。
张帅抓着他的右手,一口咬出血液,将其吞了下去。
三.穆尼尔
李铭现在没有实体。他也是由能量体组成。
因此,按理讲,他也不会是有血的。只是李铭总想着更像人类一点,于是他就拥有了与人类相同颜色的血液。
他总是在不经意间祈祷自己变成人类。
张帅一直不太明白。明明他们是不相同的物种,就如同花鸟虫鱼,为什么鱼每天想着变成鸟、鸟整天想着变成鱼呢?
他想知道理由,唯有知道其中缘由,才能做到互相理解。
李铭的血、其实准确来说是他身体的一部分被张帅吸入体内。鬼力立刻发挥其特性,与进入体内的力量争斗。
内里如何翻江倒海都没被张帅放在心上,他松开了嘴,又问了一遍,“你的愿望是什么?”
“理想乡。”
“那是你的愿望,还是别人的?”
“既是我的,也是别人的。”
“因斯蒂?”张帅突然说出了一个名字。
李铭不禁产生一丝诧异,张帅总是会超出他的预料,这只鬼的所作所为从来不受逻辑或规则的拘束。“为什么你会知道?”
“黄泉告诉我的。”
李铭轻笑,“你们关系什么时候变这么好的?”
“在你走之后。”张帅正色道,“它也希望你回来。不过它只告诉我一个名字,剩下的我想听你亲口说。”
李铭问,“你听完后会怎样?”
“不会怎样。只是听一个故事而已。”张帅笑了几声,“只是我突然想起来,我还没跟你正儿八经地看过一场电影。”
李铭当然不信,但张帅说话就是这样,让人分不清真假。
“好。”
张帅一愣,“我还以为你会找无数借口不让看。”
“因为让别人看了,他们就会戳穿他的幻影。但你的话……应该不会吧。”
“虽然语气变得老气横秋,说话喜欢拐弯抹角这点还是一点没变。”
“是么?”李铭不愠不火地应了一声。
这一声后,阳光闯入昏暗的世界,散发着荧光的星点也逐渐升空,成为真真正正的星海。星海下也不再空旷一片,而是由芬芳的鲜花填满。花园中间有一座小凉亭,凉亭内则是桌椅与茶具。茶壶自己飞上半空,往茶杯里倒着红茶。
不一会儿,红茶的香味便取代了血腥味,被风轻轻托着。
世界末日的哀鸣、人类的哭声、战斗的轰响都离他们远去。他们像是一对普通的老友,在普通的地方普通地喝茶聊天。
李铭端起红茶杯,轻轻抿了一口。“不过这是最后的故事。”
这是最初的也是最后的故事。
穆尼尔是赫姆道伊国的一个小镇。
这个世界只有一个国家,那就是赫姆道伊。
这个国家也只有一个神,那就是姆神。
“姆神洞察世间之真理,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它赐予野兽以利爪供其狩猎,又赐予人类以智慧促其生长……杰西卡、杰西卡?”牧师放下圣典,面带怒意。
他面前坐着五个孩子,他们均处于飞速发育的年纪。可惜福利院的物资并不足以支撑他们健康成长。不过这个时代几乎所有平民家的孩子都一样,更何况他们还是被抛弃的孤儿。
面黄肌瘦是正常的,就连断肢都很正常。一些不幸的孩子为了谋生会被迫加入盗窃团伙,而他们的下场往往就是被打断一只手或一条腿。相比于流浪街头的孤儿们,眼前的这群已实属幸运。
也因此,牧师对衣食无忧而且能上课却在打瞌睡的杰西卡非常不满。她浪费了宝贵的资源与时间,更重要的是,她浪费了别人的善良与爱意。
姆神在上,他必须将这位奢侈的小姑娘纠正回来。
杰西卡在被点名后就立刻醒了过来,她有些无助,两只小眼不断乱窜。而这在牧师眼里,就是要动动歪脑筋了。
于是他更加严肃,“杰西卡!”
“在!”
“姆神的恩赐并非是你能够挥霍的理由。如果你不能报以足够尊重,它将收回赐予你的食物。”
“对不起,斯齐佩尔先生。我只是太累了。”杰西卡低着头,轻声说道。
“太累了?请问你是早起去参加晨会了么?”
“没有。”
“你打扫了整个福利院?”
“也没有。”
“你替普琳罗兹小姐购买了新鲜食材?”
“没有。”
“那么你是下地劳作?还是去河里捕鱼?”
杰西卡憋红了脸,“斯齐佩尔先生,我是去帮因斯蒂宣扬教义了。”
“因斯蒂?”斯齐佩尔冷哼一声,“杰西卡,撒谎不是一个好品质。每一个说谎者都会被姆神制裁。因斯蒂每天会忙到夜晚才回来,如果你去帮他,为什么你会在这个时间点坐在我的面前?”
“这……”杰西卡目光躲躲闪闪。
“出去。”
杰西卡顿时哭了出来,“先生,请别赶我出去。我昨夜发了烧,快呼吸不过来了,再出去会死的。”
斯齐佩尔不为所动,“出去。”
杰西卡只把头埋在膝盖间抽泣,斯齐佩尔一只手就拎起她往外走。女孩不断挣扎着,其坑坑洼洼的指甲划到斯齐佩尔的手臂,令其又抽了她一巴掌。
这一巴掌下去,杰西卡也没什么力气哭了。她头晕眼花,寒风闯入她的衣领,那只能遮住半身的衣服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杰西卡被风吹得一惊一颤,她本就冻伤的皮肤更是如蛤蟆吹气般鼓动。
斯齐佩尔在把她扔出去后,就对着屋里不敢出气的四个孩子说道,“你们所获得的一切都由姆神赐予,姆神厌恶不劳而获之人、更厌恶恩将仇报之人。杰西卡触犯了禁忌,她不再是你们的同伴,也不再拥有进入福利院的权力,从此时起,她已经被驱逐了。明白了么?”
斯齐佩尔用锐利的眼神扫向剩余的孩子们,他们齐齐点头,坐直了身体。
“很好。我们继续上课。姆神创造了人类的同时,又认为人类的存在会令世间失衡。于是它又创造出恶魔,恶魔以人类的恶面为食。它们会放大人类的黑暗面,令其自相残杀。此即为姆神对于人类的筛选……”
四.福利院
杰西卡怎么样了?
剩余的四人心里不断想着,他们不敢违逆牧师,于是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任由思绪飘飞。
斯齐佩尔洋洋洒洒说了将近两个小时后,才说道,“姆神在上,今天就到这里。”
孩子们等着牧师慢条斯理地整理好衣襟,又从角落拿走他的伞。寒风从门缝里迫不及待地涌入,牧师的背影完全消失于远方,这群孩子才面面相觑,用手挡在脖前,摩挲着,试图让它热一点。
他们跑到屋外,可怜的女孩已倒在雪堆里,雪埋了她半边身子,而她早已不省人事。
“杰西卡!”
“杰西卡。”
孩子们呼唤她,其中两个稍微高大一点地跪在雪里想把她拖出来。他们试探着女孩的鼻息,姆神保佑,她还活着。
他们赶紧把她背起来,跑回福利院。虽说是福利院,其实也就一个双层楼的屋子。上面是院长的,下面是他们的。“院长、院长!”
这个时间点院长应该没有回去。果不其然,听到喊话后,院长就在二楼大喊,“怎么了?”
“杰西卡快死了!”
院长磨蹭许久才慢吞吞地下楼,他站在楼梯中间的拐角处,随意看了一眼,“哦,找个地方埋了吧。”
“可是院长,她还活着。”孩子们辩解道。
院长抖着肩膀,“今天是斯齐佩尔先生的课,怎么没让他看看?”
“因为……因为……杰西卡犯了错,被先生罚了。”其中一个孩子小声道。
院长掏了掏耳朵,“那就是她触犯了圣典,姆神要收回赐予她的生命了。这么看,她还不能埋。如果埋下去,她污秽的身体会引来恶魔。你们把她烧了吧。”
“院长……”
孩子们还在期盼院长回头,可他已经快步走到楼上,他们不敢打扰院长,害怕自己也会遭受惩戒。
于是他们只能把杰西卡搬回房里,身体都凑上去,想让她暖和暖和。每年冬天,他们都靠这个方法取暖。
“要是因斯蒂在就好了。”有人说道。
“因斯蒂还没有回来吗?”
他们等啊等,等到杰西卡彻底停止了呼吸,因斯蒂都没有回来。
孩子们不禁在房内哭泣,他们是今年一同被收入福利院的同伴,如今却只剩了四人。而这个冬天才刚开始。
过了一会儿,有人敲门,问道,“怎么了?”
听到声音,孩子们立刻停止了哭声。手脚快的先跑去开门,他一边跑一边喊着,“因斯蒂。”
他们盼望的人终于回来了。因斯蒂是比他们大上十岁的小伙,同时也是福利院除了院长外唯一的大人。平时孩子们的衣食住行都是因斯蒂引导。因此他们信赖他,他们爱戴他。
比起那没事把自己锁在二楼、一说话就吹鼻子瞪眼的院长,因斯蒂无疑更符合他们对长辈的期盼。
他长得并不高大,脸色也略显苍白。这并不奇怪,因为因斯蒂也是在这所福利院长大的。
孩子的眼睛顿时亮了。“因斯蒂,快看看杰西卡。”
因斯蒂蹲下身,仔细查看后微微摇头,“她已经回归到原初。”
刚止住的哭声又一次响起。因斯蒂将孩子们的头一个个摸过去。“不要害怕,也别去恐惧。死并非终结,而是生的循环初始。”
哭成泪人的孩子们磕磕绊绊,“死后杰西卡会去哪儿呢?”
“她会去往姆神所造的理想乡。”
“姆神的……理想乡?”
“没错。那是一个没有饥饿四季如春的好地方,也是我等灵魂寻求的究极之所。”因斯蒂温和地说道。他捂住其中一个孩子的双眼,又放开。
“你们闭上眼睛。”
孩子们顺从地闭上双眼。
“可以睁开了。”因斯蒂又说道。
而当孩子们睁开眼,他们不由地发出一声惊呼。
因为杰西卡、已经死去的杰西卡不见了。
“杰西卡去哪里了呢?”
因斯蒂朝他们温柔地笑道,“神已将她迎入了理想乡。”
“真好啊。我们也能去那里么?”
“这……就要看你们在世时的表现了。只有品学兼优的孩子才会被神欢迎。比如说,乖乖睡觉。”因斯蒂摸向他的背包,看来他一回来就听到了孩子们的哭声。
“我给你们带了礼物。”因斯蒂从包里抓住一块兽皮。不知是从什么生物身上扒下来的皮,毛都被拔光,不过对于连被子都只有薄薄一条的孩子们而言,这张兽皮已是十分难得的礼物。
他们很快就忘记了刚才的悲伤。因斯蒂与他们一一亲下晚安吻,走出了房间。
孩子们可以睡觉,他的工作还没结束。
他走上二楼,打开右侧的房间。这间房间明显与楼下不同,除开多余的装饰品,最引人注目的便是旁边的壁炉。在它的运转下,房间保持在相当舒适的温度上。
“院长。我回来了。”因斯蒂说道,他将包里的金币一一取出。“这些是今天的收入。”
“做的好,乖孩子。只有你最让我省心。”院长夸奖道。“福利院里孤儿的数目太多,竟然有些入不敷出了。还好杰西卡回归了原初,不然明天孩子们连糊糊都吃不上。冬天的食物总让人发愁。”
因斯蒂沉默一瞬,说道,“杰西卡身体一直不太好。”
“所以她走了。”院长起身望着窗外的大雪,“今年似乎没什么好苗子。他们都没有侍奉神使的资质。”
“也许只是因为还小。”
院长哼了一声,“哼,我可没多余的钱打水漂。我敢肯定,剩下的四个一个都不会被选中,他们甚至撑不过这个冬天。因斯蒂,姆神的禁忌之一就是浪费,而它提倡的品质里也有感恩一条。我已经在他们身上浪费了足够钱财,是时候收取回报了。”
“今年比以往早了十天。”因斯蒂回道。
“因为劳尔先生的行程有变。”
“我明白了。”
“好孩子。对了,等春天来临,你就开始物色新人选。教会很重视明年的神降日,大主教甚至预言神会降临。”
因斯蒂微微抬头,“神会降临?”
“鬼知道。反正我活了这么多年,就没见姆神降临过。”
五.审判
第二天因斯蒂就早早起身。他给几个孩子弄了点浓汤,便开口道,“谁跟我一起去教堂?我有件东西需要交给斯齐佩尔先生。”
孩子们面面相觑,谁也没有站出来。他们实在怕极了那位阴晴不定的牧师。更何况外面冰天雪地,呆在屋子里总是要暖和些。
因斯蒂叹了口气,“没人吗?”
许是他的语气过于遗憾,终于有个小男孩站出来,“等等。因斯蒂。我跟你一起去。”
“布鲁诺——”其他孩子回以不赞同的呼喊。
“不用担心,有因斯蒂在呢。”布鲁诺回答。
因斯蒂摸了摸他的头,“好孩子。”
因斯蒂解下自己的外袍给布鲁诺套上,又回房拿了他的背包。布鲁诺攥着宽大的牧师服,问道,“因斯蒂,什么时候我也能有与你一样的衣服呢?什么时候我也能跟你一样每天吃饱呢?”
“等你顺利通过考验之后。”
“考验?”
“没错。”因斯蒂说道,“曾经姆神会赐予人类一切,丰厚的食物、舒适的气候、和蔼的邻居……但它很快发现,过多的赐予反而会滋生邪恶。人类变得懒惰、贪婪,他们一不顺心便开始责怪姆神为何不垂怜他们。于是,姆神收回了一切。”
他牵着布鲁诺的手,垂头说道,“布鲁诺,你可曾怨恨神灵?”
布鲁诺有些慌乱,他知道因斯蒂是多么崇敬姆神。“因斯蒂,我……”
因斯蒂并没有生气,而是温和地说,“当你们面临饥寒,是否曾诅咒过神灵,认为是它让你们饱受困苦。”
他又摇头,“这是错误的。食物、太阳才是姆神赐予的东西,它只是将原本赐予给你们的东西收回了。它们本不属于我们,可我们却将其当做私有物占有。你明白吗?布鲁诺。不是神让你感受苦痛,而是如果没有神,你会永远痛苦下去。唯有将身心献给姆神,为自己曾对神灵的质疑忏悔,才能重新获得姆神的赏赐。不然,就会像他们一样……”
因斯蒂示意布鲁诺看向自己的右手方。地上的积雪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可绞刑架顶部却无人问津。从顶部落下的积雪砸在下面的人头上,令其打了个冷颤。可那人眼睛却直直盯着前方的高台。
“这是?”布鲁诺问。
“审判。”因斯蒂回答,“是对罪人的裁决。”
绞刑架下有两个人,其一是控告者,他自称犯人犯了盗窃罪,偷走他的财产。而另一个则是被控告者,他声称自己是无辜的,是另一人的污蔑。于是,他们二人都被送上了法庭。
审判的过程也很简单。
法庭高台上的司祭打开兽笼,其内有被称为神之仆人的巨蛇。巨蛇会根据自己的判断选择吃下其中一位,被它吃下去的则是有罪,另一个则无罪。
巨蛇环绕在二人身边,被它裹住的人战战兢兢。它的鳞片比雪还要冰冷,其野性的双瞳更是没有一丝感情。
而这恰恰是被人民推崇的法官。因为它足够无情,不会有偏袒之说。
它慢悠悠地转了两圈,突然张开血盆大口将左侧的人吞了下去。主持审判的司祭立刻宣布,“他在说谎,他有罪。”
这就完成了一场审判。
布鲁诺看完整个过程,突然觉得牧师服也不能令其暖和半分。
因斯蒂敏锐地察觉到这点,安慰道,“不用害怕。它只会带走有罪之人。”
“可是,它是怎么判断是否有罪的?”
“自然是得到了姆神的指引。据创世录记载,曾经蛇只是一种普通的生物,它们每到冬日便会沉眠。可后来,姆神选中了它们,将其收做自己的仆人。从此,它们不再受本能所困。”他们走到了教堂,因斯蒂对着教堂守卫行礼,又对布鲁诺说道,“我先进去。你在这里等我。”
布鲁诺顺从地点头。他的目光还停留在不远处的法庭,存活下来的人兴高采烈,到处宣扬着自己无罪。他对着围观的人群大声抱怨被吃下的人有多么多么恶劣,品行又多么多么不端。而围观的人群则不约而同地附和,他们其中有些人连被判有罪的人的名字都不知道,便开始数落那个人是多么肮脏的家伙。
布鲁诺不忍心看了,他有些悲伤又有些愤恨。这场景让他想到杰西卡,她什么都没有做错,却被评判为懒惰之罪,最终死于非命。而害死她的人还活得好好的。他们享受着别人一辈子都吃不到的羊肉,他们可以在自己屋里烧一天的暖炉。可如果他们的肉被碰了,如果他们的屋子迎来了别的什么人,他们就会大声辱骂,说你们贪婪、嫉妒。
难道这就是神明设下的考验吗?
对每个人都保持崇敬、对赠予的每滴水都抱有感恩,这太难做到了。
至少他自己做不到尊敬院长和斯齐佩尔先生。
他们活得那么舒适,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分给自己一点呢……
“布鲁诺。”
因斯蒂突然的呼唤顿时将他拉回现实。因斯蒂正站在教堂的门前,一双锐利的眼神紧紧盯着自己。
那眼里没有往日的柔和,而是充满了白雪般的冷意。
有那么一瞬间,布鲁诺觉得因斯蒂能看见自己在想什么。
可他什么也没说。
他们无声地回到福利院,那里正停放着一辆奢华的马车。
“劳尔先生到了。”因斯蒂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
院长难得地在一楼。布鲁诺看到他的三个同伴正排队站在他面前,被一名头戴礼帽的绅士打量着。
“院长,劳尔先生。”
“因斯蒂,你回来得正好。我刚听说你带布鲁诺出门了,还以为你们今晚不会回来。”院长说。
“怎么会。”因斯蒂笑道,“如果今晚不回来,布鲁诺就没法跟先生走了。”
劳尔又把目光转过来,打量着布鲁诺。“瘦了点。不知道能撑多久。”
布鲁诺心觉不妙,也许是劳尔先生的眼神太过炽热。他抓着因斯蒂的衣角,“因斯蒂,我、我不想走。我哪儿也不想去。”
“布鲁诺。”因斯蒂轻轻掰开他的手,“你该离开了。”
六.初遇
布鲁诺的表现让因斯蒂想起自己小时候。
每个人都有不懂事的时候,而那时因斯蒂也曾埋怨过世界、埋怨过神灵。好在他及时认清并纠正了自己的错误,才不会跟布鲁诺一样走上歧路。
他与院长一同送走了劳尔先生,院长不习惯底下的冷风,渴望尽快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于是他直接说道,“拖油瓶都给送走了,你正好准备准备明年的祭品。”
因斯蒂看着院长一步一步上楼,温和地笑道,“好。”
窗外的雪直至冬日结束都不会停止。因斯蒂抬头看了眼雪花,叹道,“今年也没有同伴么。”
人类总有许多**。渴望生存、渴望享乐。
这本不是错误,可当他们为得不到想要的东西而恼怒时,便犯下了罪过。名为贪婪的重罪。
“因斯蒂大人,如何才能让姆神宽恕我儿子的罪过呢?”老人跪拜在神像前祈求回应。
而因斯蒂以一贯温和的神情看她,那是凌驾于白雪之上的圣洁。
罪人之母问他,怎样才能洗清罪过。
用钱吗?
用名誉吗?
用生命吗?
因斯蒂说都不是。
她又问,那要如何洗清罪孽,重新回归姆神的羽翼下。
“破坏,然后重生。”因斯蒂温柔地回答,“他需要破坏原本的自己,那个充满贪婪、懒惰、嫉妒的自己。然后从同样的躯壳中新生,他将勤劳、善良、仁慈,不再作恶。”
罪人之母一听,顿时双手放在地上,重重磕了响头。“请赐予我儿焕发新生的圣水。”
“如果需要借助外物,只能证明他的心从未忏悔。”因斯蒂说,“若是诚心感知到自己的罪恶,那毁灭过去的自己就像扫开房间的灰尘。可如果他只是出于恐惧或是害怕,那犯下罪孽是终会来临的命运。不论沐浴多少次,他的身体依旧污秽,因为他的心就是污秽的。”
妇人一听,便又行了一礼离去了。她明白了么?反正时间会证明一切。
毁灭罪恶的自我是十分困难的一步,因斯蒂在教会工作了十年,都没有见到第二个。
罪人对着神像痛哭流涕,撒下足够的金钱,却又会在某一天突然被送上法庭、被吞入蛇腹。因为他们进来募捐了,便以为得到了神灵的谅解,于是回去更为放纵。
可是,神又怎会在乎身外之物呢。这世间的钱财于神都是无用之物。神不需要爵位、也不需要土地。
“因斯蒂,我们需要劝诫更多的迷途人。”斯齐佩尔在因斯蒂休息时对他说。
“哪里?”
“哈德莱茵。那是一个偏远到国王陛下都顾及不到的区域,因此是罪恶滋生的天堂。它就在赫姆道伊的东南方,路途遥远。如果顺利,你能刚好赶上春日祭。”
因斯蒂戴上披风,“那可刚好,我能躲避一个寒冷的冬日。”
斯齐佩尔于胸前划出祈祷的手势,“愿姆神保佑你。”
于是,因斯蒂便雇了一匹马,带了些行李上路了。
城外的区域对人类并不友好,山中不仅有凶猛的野兽、还有吃人的同类。饥饿会促使活物干出一些出格的事。本来,因斯蒂是要雇些帮佣的,可危险重重的山道总不会给他一点伤害。他将其解释为“姆神的庇佑”。
因斯蒂相信自己足够虔诚,因此他从不害怕,也为教会省了一大笔支出。
而这次,因斯蒂也很顺利。他走到一条小河旁,想取点水。
可那条河已经有主人了。
“您好。”因斯蒂率先问候。
听到了声音,那人慢慢转过身来。
他是有着怎样的一副容貌啊,因斯蒂阅遍许多典籍、见过许多信徒,都找不出可与之相媲美的。他想到一些诗歌,可又觉得诗歌有些土气。天上的星辰与白雪也显得黯淡无光。
如果硬要从人类的知识中找出与之相符的词汇,便是神的容貌。
神?
因斯蒂为自己大逆不道的比方在心中忏悔。
然而看到银发金眸,他却下意识多给出几分真心。因为圣典里记载,神便是具备二者。
“你好。”他回答。
他的衣服非常华美,看上去比牧师服还要柔软。流苏上串有珍珠。耳环也是淡金色的,是某种贵重的金属。
可因斯蒂却有了些疑惑,而他也诚实地问了出来。“请问,您不冷吗?”
衣服再怎么华贵,也只有薄薄的一层,一点也不像冬日的服饰。
他微微摇头,优雅被融入了身体的方方面面。“因斯蒂。”
对方语出惊人。因斯蒂想了又想,确认自己没见过他。“为什么你会知道我的名字?”
“陪我玩游戏吧。”他说,“如果你赢了,我可以帮你实现一个愿望。”
因斯蒂有些诧异,“游戏我当然可以陪你玩。可实现愿望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
“因为我的愿望只有姆神能够帮我实现。”
“建立一个理想乡?”
这下因斯蒂彻底控制不住自己脸上的表情,“你……为什么会知道……”
他只淡淡地说,“这世间的一切我都很清楚。你的过去、现在、以及未来。”
因斯蒂直接半跪了下来,语无伦次,“您、您莫非是……”
他有些不敢置信,像是看见鱼飞上了天空、人在深海嬉戏。不不,比那些更震撼。就像突然看到了世界毁灭的瞬间。
莫非、莫非……
它是……
对方读出了因斯蒂的心思,“我并非神明。”
“不是神明,您为何会知晓我的理想。过去可以从人言中推断,现在可以用双眼观看,未来可以胡编乱造。唯独我的思想,从未跟别人诉说过。就如此时,如果您不是神,又如何对我了如指掌呢?”
他只是手一指,在因斯蒂的马后凭空出现了一辆马车。“如果你赢了我,我就能满足你的愿望,包括回答你的所有疑问。前提是,你能赢过我。”
因斯蒂压下心中的千回百转,“是。”
“而且我并不喜欢被当做神,你就把我当成普通人对待?”
“是。”因斯蒂问道,“那么我该如何称呼呢?”
“随你怎么叫。”
“那么……博瓦迪亚……怎么样?”
“不错的名字。”
那就是博瓦迪亚诞生的时刻。
七.惩戒
博瓦迪亚带来的游戏是棋盘。
因斯蒂肯定是不会下棋的,棋盘是贵族的玩具。于是博瓦迪亚便一点一点教给他。
如果说一开始因斯蒂还会猜想博瓦迪亚的身份,那后来他便放弃了这种徒劳的举动,专心学习起棋盘。
因斯蒂一直没有赢过,可博瓦迪亚也没说他输了会怎样,反而会不厌其烦地帮他复盘。于是,因斯蒂渐渐懂得了。
博瓦迪亚并不是想赢,只是想找个人玩一玩。
行走的马车陡然停止,因斯蒂因此差点磕到门框上。他望向博瓦迪亚,马车的意外不曾给他造成一点影响。
“里面的人交出财物,我们就能放你走。”
外面不止一人,除开最响亮的那个,还有些磕磕绊绊的笑骂之语。他们的语言很奇怪,带着不同地区的口音,却又在往通用语上靠。
因斯蒂微微皱眉,掀开了车帘。他一探头,便被套了个绳索。绳索的另一头在拦路人的手上,只要稍微用力,因斯蒂便会体验绞刑。
他们看到因斯蒂的服饰,嚣张的气焰有一瞬间凝固,可很快,他们眼神发狠。尤其在因斯蒂被强硬拽下马车后,领头的派人进去察看。
“没有其他人。”
他们看不到博瓦迪亚?因斯蒂略显疑惑地往车里看了眼,博瓦迪亚还坐在原位,平静地看着自己。而他周围的一小块区域则仿佛进入了别的世界。负责搜查的野人进去到处翻找,却没有碰到棋盘一处。而放置于棋盘两侧的茶杯也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如果不是他现在还能看见,因斯蒂只会以为博瓦迪亚是一个梦。
野人搜查了一圈,回头报告道,“里面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领头人用目光上下扫视着因斯蒂,没发现什么金银珠宝。
那是当然的,因斯蒂恪守圣典,穿着朴素,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什么装饰品。领头人不信,自己翻找着因斯蒂,却被他扣住手腕。
“这位先生,你是在犯下罪行。”
“那又如何?”
因斯蒂眉头又一次皱起,“你们不怕被审判吗?”
“审判?哈哈哈哈哈哈——”强盗们不约而同笑得大声。
“牧师大人,我们可不像皇城有专门的处刑架。前不久那个一看就很值钱的神像都不知道被谁拿去卖了。谁会担心被审判?谁又能审判我们?比起我们,您还是担心自己的命吧。”
牵制住因斯蒂的人把匕首往脖子处靠近了些,以示威胁。
因斯蒂不为所动,说道,“那你们就不害怕姆神的惩戒吗?”
“姆神?在哪里?”强盗夸张地左顾右盼,领头人将手放在右耳摆出聆听的姿势。这个姿势又取悦了同伴,令其哄堂大笑。而后他又正色道,“姆神早就消失在大陆上。上一次神迹已经是不知道多少年前的事情。再说,我干这行快十年了,姆神要能降临,早该惩罚我了。牧师大人,我也不难为您,一般的家伙我们都会连他的骨头也一起收下。而您——”
他目光如炬,“只要您的马车和衣服。除此之外,我还能留些食物给您。”
因斯蒂先是看了眼博瓦迪亚,又看了眼领头人,对他说,“你虽然说着不害怕,心里还是害怕的。”
“你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处境。”
套在因斯蒂脖子上的绳索突然收紧,在其上勒出勒痕。因斯蒂被动承受了窒息之苦,双手却没有往绳索上抓一次。
很快,绳索又松了下来。因斯蒂轻轻咳了几声。“看你们似乎有充足的食物和衣服,南部气候温暖,也不用经历寒冷。而且,从你们抢夺了十年看,此地也没有苛刻的领主。那么,你们为什么要犯下罪行?”
“你错了。牧师大人。我们没有罪,我们只是遵循着人类的本能。”
“本能?”
“占有、抢夺的本能。就跟动物间争夺领地一样。”他们又一次强调,“我们没有罪。”
“是么……”
因斯蒂低下头,低声呢喃了一句。他的神色被隐藏在阴影之下,令强盗们产生些许不安。
领头人心神不定,便快速结束了这场对话,“好了。牧师大人。如果不做出选择,我们只能——”
他的双眼蓦然瞪大,像是看见了地狱的恶魔。
……
博瓦迪亚端起不存在的茶杯,细细品味着红茶的香味。
茶是好茶,可惜被其他的味道污染了。
他听到了脚步声。
牧师洁白的衣袍已经变成了鲜红之色,宛如恶魔眼睛的颜色。衣摆上还在往下滴水,那水也是如红宝石一般的艳红。地上的残骸也被红毯覆盖,让人分辨不出原本的形状。蓝白的皮靴一踏上草地,便会留下一个印记,像是通往地狱的指引。
而牧师本人,则面露不忍。似乎有位颇受苦难的罪人跪拜在他的身前,向其忏悔。又像是面对着燃烧魔女的火刑架。
他与博瓦迪亚四目相对,没有登上马车,而是失落地说,“这个世界已经不是属于神明的国度了。神明制定的规则已全被人类忘却,而由人类制造出来的规则却充斥着贪婪与傲慢。”
博瓦迪亚淡然道,“神明从未存在。”
“不,神明现在依然存在。只是人类早已失去了与之对话的资格。”因斯蒂右手握在胸前,“我能感觉到,神明未曾抛却它的信徒。它就在这里。不然死在此处的应该是我,而不是他们。”
因斯蒂又放下祈祷的手,“他们触犯了神的训诫,所以神收回了他们的生命。而很快,他们的**也会被一并收回。这里没有发生战斗,也没有死亡。仅仅是神收回了它曾赐予人类的东西。”
随着时间流逝,地上的尸骸竟当真一点一点地消失了。神收回了它们的躯体,也收回了它们的血液。
牧师的衣袍洁白无瑕,地上的野草也舒展着身躯,随风荡漾。
这里什么也没有发生。
红茶的香味一如既往。
博瓦迪亚收回视线,重新投入棋盘中。马车的车轮咔呲咔呲地转动。
“我们继续。”
八.哈德莱茵
泛黄的墙面上爬过一只壁虎。遮挡阳光的巷道是罪恶滋生的摇篮。
几个人围着一人殴打,他们扒光了那人的衣服、掏空他的钱袋,然后又狠狠地在他头上踩了一脚。前额与地面猛然相撞,溢出不少血液。可殴打他的人仅仅是撵着伤者的手,问道,“就这么点?”
被问的人已无力回答,一张嘴便是微弱的呻吟声。
于是旁人“啧”地放过了他,边拉开钱袋边离开。
他满心沉浸于钱袋里的钱币,丝毫没能注意到巷道里的其他人。一个孩子与他相撞,匆忙喊了一句“对不起”后又快速跑开。
钱币从袋中飞出,那几个人不约而同蹲下身抢先捡拾。有两人同时摸到了一枚,他们相互看了一眼,突然大打出手。
血腥、暴力一直体现在哈德莱茵的每个角落。
商店的门口都站着重金雇佣的守卫,普通的民宅口也挂着厚重的门锁。在门后,可能还藏着一只凶猛的猎犬或一把猎枪。
而就连一个不到成年人腹部身高的孩子都会偷取别人的钱币。
这位一直低着头,不让人看见相貌的孩子便是如此。他在方才的碰撞中偷走了系在腰上的钱袋。他们被掉落于地上的钱币迷了眼,反倒忽视了自己的真正资产。
他掂量着钱袋,估计其中数量。然后直起身,不再靠着墙面,打算回到他们的根据地去。
干这行的并不止他一个,在哈德莱茵这种混乱的城市,抱团是相当常见的举措。尤其是对一些年龄尚小、既无力工作又容易被抢劫的孩子而言,抱团就更为重要。如果一个人的力量不够,十个可能就够了。如果正面打不过,他们还能采用迂回战术。
正在此时,一阵脚步声揪住了他的心。少年反射性地摆出防御姿势。
是刚才那人找过来了吗?
还是又一个光着肚子的饿狼?
巷道阴影处逐渐走来一个人。他的脚步声很平缓,一点也不像得到消息来收费的大人。可少年不会掉以轻心。
他在思考片刻后扭头就跑,却在下一秒被按住了肩膀。
什么时候?
少年面对着那人时,都没见到对方的脸。
只是一个背对的动作……
仅仅在他视线挪开的一瞬间,他就被按住了?!
少年汗毛直立。他左手把钱袋往衣服里藏,右手则打向按在肩膀上的手。
右手又被抓住了。如此一来,少年更加难以逃跑。
他要死在这儿了吗?少年绝望地想。
哪知陌生人的声音并不粗犷,是少年意料之外的好听的声音。它像是春天路边娇嫩的花朵,又像贵族呵护的蔷薇。“不用害怕。我没有恶意。”
少年这才敢望向陌生人的脸。他看到了别人脸上的笑容,也看到了象征教会的牧师服。
但哈德莱茵已经很久没有见到牧师了。
在某天教堂里最后的牧师死去后,神像是忘记了这个地方,再也没有派遣信徒来过。
“姆神在上。我叫因斯蒂,从穆尼尔而来。哈德莱茵的信仰似乎岌岌可危。”
少年紧惕地看着因斯蒂,没有完全相信他的话。“你是教会的牧师?”
“正是。”
“胡说,姆神早就抛弃了哈德莱茵。”
“你能见到姆神么?”因斯蒂反问。
少年一时语塞,“我、我、我……”
因斯蒂又笑了笑,“你没有见过姆神,又会知道它有没有抛弃哈德莱茵呢?这个世界的土地、这片土地上的人类都在姆神的注视下。姆神全知全能,别说哈德莱茵,就连海洋之下都未曾被姆神遗弃过。”
少年不吭声,而即使他没出声,因斯蒂也明白他在想什么。
他想问,既然姆神没有抛弃哈德莱茵,又为何放任恶魔横行。
因斯蒂所有传教的地方都会提出同样的疑问,而因斯蒂每次都会给予同样的回答。
他摸了摸少年的头,“姆神已经知晓你们遭受的苦难,所以才命我过来。能带我前往附近的教堂吗?”
少年撇嘴,“希望它没被拆光。”
哈德莱茵曾经有座教堂,在它繁盛之时,教堂内的布置是连领主都为之惊叹的神迹。可现在,这座教堂破烂不堪,神像与蜡烛都被搬走,祭祀用的祭台也被挖槽得坑坑洼洼。支撑教堂的柱子都被磨成了细长的一根线。其中左侧的支柱已支撑不住,从半路塌陷。
教堂被破坏成这个样子,神却还没有降下惩罚。哈德莱茵的人们从中悟到了某种真理,他们变本加厉,终于建立了新的规则。
“谢谢。”因斯蒂平静地向少年道谢,他完全没有因教堂的惨状而愤怒。“今天先回去做个好梦,明天晨曦之时,我有礼物送给你。最好带上你的同伴。”
少年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因斯蒂在他走后,才叹道,“他们失去了敬畏。”
博瓦迪亚说,“看不见,自然就会当它不存在。”
“是因为看不见神迹,才不相信神明。还是因为不相信神明,才看不见神迹呢?”因斯蒂说,“您就站在他面前,他却看不见。”
“若心被污染,它的主人只能看见恶魔。”
随着因斯蒂的又一声叹息,教堂内的废墟凭空浮起。掉落的砖瓦、被磨走的金漆、玉石打造的祭台、巨大的天窗、恢宏的神像……被人类破坏的东西都一一回归了原样。数支烛台齐齐点亮了火光。
如此神圣的神迹,任谁见了都该心生敬畏。而无法对此敬畏、甚至产生恶意的不是人类,而是恶魔。
比如此刻在外面窥视的不速之客。
因斯蒂与博瓦迪亚擦身而过,他慢慢走出教堂。
恶魔也是神的造物。恶魔死后,也会回归原初。
破坏,然后新生。
因斯蒂将死去恶魔的血液洒入花田,在那堆乱七八糟的杂草之中,一根属于某种植物的茎杆慢慢长出,在恶魔力量的灌输下,这棵植物迅速成长,开出了美丽的花朵。
鲜红的、艳丽的、被贵族捧于手心的玫瑰花。
九.施舍
因斯蒂今晚就睡在教堂里。教堂内没有设置专门的起居室,他就随便找了张长椅坐下。
夜晚还很长,微弱的烛光与月光呼应,为博瓦迪亚蒙上了一层面纱。
“他们不会来。”博瓦迪亚突然说。他指的是窃贼团伙的孩子们。
因斯蒂说明天会送他们礼物,可在欺骗里长大的孩子们是不会相信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的。礼物于他们,是陷阱。
所以如果他们还能够思考,他们就绝不会来。
可是因斯蒂却微微摇头,“您可以看到未来吗?”
博瓦迪亚昂首,“可以。但我不想看。人类会面临许多选择,而每一次选择都自成一个世界。若要将其全部看尽,太花时间。”
“那这样如何?”因斯蒂提议道,“我们打一个赌。如果明天孩子们来了,就是我赢。我可以向您要求一个答案。而如果孩子们没有来,您也可以向我提出一个要求。”
因斯蒂没有将得到的回报对等。因为他很清楚,博瓦迪亚知道有关他的一切。他的思想、他的心声完全被摆在博瓦迪亚的眼前。而其实,可以对他提出任意一个要求也不对等。因为只要博瓦迪亚想,可以操控自己做任何事。
博瓦迪亚并没有表现出类似的能力,可因斯蒂却直觉如此。
但他还有什么呢?
他的身体、思想都是博瓦迪亚可以拿走的东西。这场赌约他占尽了便宜,可从博瓦迪亚看来,只是又一个打发无聊的游戏。
他答应了。
而第二天,那个孩子天没亮就偷偷摸摸躲在教堂外的草坪内。他还带来了一个比他要稍微高大一点的少年。
虽然只有两个,不过因斯蒂赢了。
博瓦迪亚没有表露出惊讶或是疑惑的神色。他只是淡淡说了一句,“他们会后悔的。”
而这句具有预言效力的话语,没有被孩子们听到。
他们从草坪跑到教堂门后,趴在窗台上往里窥视。那个窗台刚好便是博瓦迪亚看风景的窗台,于是他们目光对上了。可孩子们的眼神却穿过博瓦迪亚,投往教堂深处。
他们根本看不见博瓦迪亚,也听不见他的声音。
因斯蒂都瞧在眼中,他了然一笑,大声喊道,“你们快进来。我熬了些浓汤。”
孩子们立刻缩回头,可他们又觉得这举动太过服软,便拍了拍单薄的衣服正大光明地从大门进入。
“梭罗树果和莎徳兰草熬成的汤,虽然比不上贵族的贡品,却能饱腹。你们来喝一点。”因斯蒂说。
昨天的孩子顿时摇头,“不饿。”
然后他们就听到了来自肚子的呐喊。
因斯蒂先盛了一碗放在祭台上,又盛了两碗汤给他们。孩子们面露疑惑,因斯蒂解释道,“那是献给姆神的。”
博瓦迪亚刚端起汤碗的手默默放下,他直接变了一张摇椅出来躺着,闭目养神。
孩子们不会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们只以为因斯蒂是个虔诚的信徒。
他们一边喝着,一边聊天。
“你们的名字?”
“凯文。”这是昨天遇到的孩子。
“维加。”这是生面孔。
“凯文、维加,你们还有多少同伴?”因斯蒂问。
两人都没回话。
因斯蒂又换了一个问题,“哈德莱茵的领主呢?”
他们都摇头,“不知道。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
领主为什么不出现,哈德莱茵很多人都有这么一个问题。他们渴望哈德莱茵降临一个公正有为的领主,而不是一个名号。如果不是领主府外的守卫和层出不穷的宴会,他们都要以为领主死了。
不,其实真的死去反而更好。这样赫姆道伊会派一个新领主过来。再糟糕也不会比现在更糟了。
一碗汤很快就喝完,凯文和维加意犹未尽,又舔了几口,确保没有一丝一毫的浪费。
“谢谢。”他们齐声说道。
“我每天早上会熬一些浓汤,孩子们都可以来喝。一天的早晨有碗暖汤,白天也会更有精神。”因斯蒂从起身,从旁边的桌上拿出一本书。那本书并不厚,只有薄薄的一册,约巴掌大小。
这是特用来宣扬简易的浓缩版本。普通平民少有识字的,让他们翻阅厚厚的圣典也是几乎不可能的事。于是教会便将重要且普遍的教义挑选出来,单独成册,供非信徒阅读、背诵。
孩子们吃人嘴软,也乖乖接受了。
因斯蒂在走时又吩咐了一句,“最近,要小心些。”
“?”
牧师凑到孩子们面前,轻声说道,“哈德莱茵藏着一只来自地狱的大恶魔。它将哈德莱茵当成了自己的养殖场。”
恶魔?
维加和凯文一时也没有震惊。因为哈德莱茵早已遍地是恶魔了。
因斯蒂带来的消息与其说提醒,不如是给了他们一个念想。
哈德莱茵的乱象都是恶魔造成的,只要解决了恶魔,罪恶就会消失。
疲于生存的孩子们终于找到了活着的目标。在这一刻,他们有了新的愿望。
希望恶魔早日被消除,希望生活会更好。
博瓦迪亚睁开眼,目送孩子们离开教堂。
凯文和维加二人一路跑到哈德莱茵西北角的某条街道,这条街上全是破旧的屋子。据说以前也是出了名的繁华街,只是后来废弃了。他们跑入其中一个,掀开某块地板,出现一条地下通道。
通道尽头,就是他们的据点。
现在是早晨,大多数孩子都出去找活儿干。留在据点里的基本是病到无法自由活动的同伴。他们平躺在地面上,底下垫了一层由各种报纸和毛皮堆砌出来的毯子。
负责照顾病人的梅卡姆正替他们擦身体。见到维加和凯文,她明显很吃惊。
“凯文、维加,你们有什么东西落下了吗?”
凯文翻着储物箱,从中抱出一个大锅。“梅卡姆,我们还有事,先把它拿走。我们走,维加。”
他们又跑回教堂。因斯蒂熬的汤还没有处理。
凯文气喘吁吁地跑到他面前说道,“牧师先生,我有几个同伴生病了。能向您讨些热汤吗?”
因斯蒂爽快地回答,“当然可以。”
十.钟楼上的尸体
他们将热汤带回了据点。忽然跑进来一个气喘吁吁的孩子。
他指着上方某处,断断续续地喊道,“钟、钟楼……”
他眼里的惧意让据点里的孩子都感觉到一种不详。维加放下汤锅,对梅卡姆说,“我们去看看。”
梅卡姆点点头,担忧道,“小心。”
哈德莱茵有一座钟楼,这并不奇怪,每个在赫姆道伊名下的城市都拥有一座钟楼。它们不论规格和样式都十分相似,因此有人猜测这些钟楼是过去统一打造的文明遗迹。
不过哈德莱茵的钟楼已不复往日的辉煌,它变得老旧破败,原本指针上熠熠生辉的宝石也被人挖走。看上去就像被拔光了花瓣的花,再加上没落的街道,充满了文学性的悲剧色彩。
然而今日钟楼下却聚集着很多人。平日里大打出手的混混、互相说坏话的邻居、多年不出门的女人、孤寡老人、衣衫褴褛的孩子……全都保持着一致的动作——他们一同抬着头,仰望着钟楼。
凯文也望向同样的方向。
那是怎样的情景啊。巨大的表盘间突然多出了某个东西。它就在指针交汇之处,与发绣的指针格格不入。宛如一个有将近三百年历史的钟表突然被送给了某个手艺差劲的工匠,工匠取下表针上久远的装饰品,又给它重新镶了个新的钻石。
那个东西便是如此显眼,即使它并不会发光,也不值钱,可却在一瞬间吸引到所有人的目光。它是舞会上最耀眼的明珠,优雅的贵妇为自己涂上红膏,又穿了一身华贵蓬松的宫廷红裙。
那是一具尸体,是一个臭名昭著的男人的尸体。他在哈德莱茵相当有名,以恶霸之名。而现在他被钉在钟楼之心,或许固定指针的钻孔也刺穿了他的心脏。他的四肢分别被桩钉在四个方向。桩刺穿了其掌心与脚背,很难想象是什么样的凶手会具有如此大的力气。
“0、2、3、9……”
“什么?”维加正沉浸在惊愕里,突然听见凯文呢喃。
“他被摆出的方向。你看,四肢不正指向0点、2点、3点以及9点吗?”
维加定睛一看,确实是。也因此,尸体显得极其怪异。因为正常人的四肢是不可能摆出那种弧度的。除非……它们被折断、或是干脆被切了下来。
这也是哈德莱茵的居民聚集于此的理由。正常人的尸体不会引发如此大的骚乱,但这具尸体用怪异的姿势、怪异的地点发出怪异的信号。
“谁去把他弄下来?”人群里有人小声说。
“你怎么不去弄。”
“尼勒,你不是跟布莱德利称兄道弟吗?你去。”
“什么?我才不是他兄弟。那、那都是他胁迫我干的!倒是你也跟着拿了不少好处,你怎么不去?!”
“我又没成天举着鼻孔炫耀跟布莱德利关系好!”
“好了,这种时候别再闹出事来。城卫队呢?”
“哪有那种东西。”
“谁去告知一下领主?”
“……”
人群叽叽歪歪讨论了半天,谁也没胆量去把布莱德利的尸体放下来了,也谁都没胆量去领主府。
最后的结果竟然是尸体被挂在烈日下曝晒了一日。
有了这一出,同伴们也早早就回了据点。他们今日收获甚微,却都没在意这件事,反而是聚在一块儿讨论起白天的凶杀案来。
杀布莱德利并不是什么无法理解的举动,哈德莱茵有半个城的人都与他有恩怨。可杀了还要把尸体挂在钟楼上、摆成那样子,就有些毛骨悚然了。
“简直是在刻意给我们看一样。”一个褐发瘦瘦小小的孩子抱膝说道。随着他的话语,其双手也更用力了些。
其余孩子有一瞬的沉默不语,他们也是同样的想法。不然为什么要放在那么显眼的地方呢。
“最近我们小心一点,尽量减少外出。每晚守夜的人多派一个。”领头的孩子王吩咐道。“还有,凯文,你跟维加从牧师那里弄来了热汤是么?最近也别去了。哈德莱茵这么多年,也没发生如此古怪的事,那位牧师到来的第二天就发生了。我不信这其中没有关系。”
说到此,凯文才灵光一闪。“恩格莫,我想我知道钟楼的时间是什么意思了。”
他从角落里翻出那本圣典,“不是0、2、3、9。而是0923。”
“那又如何?”恩格莫问。
“0923,是姆神降临的日子。”凯文翻到圣典的某一页,其上写着【9月23日,神明降临】,而这也是后来的神降日。
恩格莫皱眉,其余孩子的目光也一同被引了过来。
“那……果然是跟那个牧师有关?”
“很有可能。”凯文想起他与因斯蒂的对话,“他之前跟我说,哈德莱茵藏着一个恶魔。”
“停!”眼见恐慌开始蔓延,恩格莫及时阻止了话题。“总之,大家最近都集体行动。不论干什么都要向我汇报。”
孩子们都同意了。恐惧笼罩在他们上空,因为孩子们知道他们迟早要出去的,他们需要食物、需要水源、也需要药草。他们不可能整天躲在地下。
而此时的教堂,却是与外界截然不同的气氛。因斯蒂正悠闲地摆弄着玫瑰。
“我以前曾去过一位贵族的庭院,里面种着鲜艳的玫瑰花。那时候我想,贵族们宁愿给玫瑰浇水施肥,都不愿意分给我们一点。”因斯蒂说,“现在想来,那时的我是多么肮脏卑劣。”
他让出位置,邀请博瓦迪亚一同欣赏玫瑰。
在博瓦迪亚欣赏玫瑰时,因斯蒂又问,“钟楼有什么特殊意义?穆尼尔也有一座很像的。”
之前博瓦迪亚与他打赌输了,因斯蒂有权获得一个答案。
博瓦迪亚履行了约定。“以前有一群人,他们不满足于自身拥有的知识,为探求更多真理,用整个大陆做了一场仪式。而钟楼便是仪式的一环。”
“可后来钟楼被破坏了,有关仪式的记载甚至一点也没留下。”因斯蒂有所了然,“人们失去了敬畏,才会招来恶果。”
十一.洗净
钟楼上的尸体换了一个人。
那个人也是哈德莱茵的一霸。四肢同样被扭断,不过他比上一位要更强壮些,所以全身都有被削过肉片的痕迹。
可能因为担心血腥之气引来蚊蝇,这次凶手在尸体上塞了玫瑰。白色的玫瑰花就被插入他的嘴中、眼球里。花枝缠绕在他的躯体上。
凯文看到时,蓦然就想起红玫瑰。
有人尖叫着,大喊“快去找领主”。
也有人在痛骂毫无人性的凶手。
他们快步从凯文身边跑过,一脸慌乱与忧愁。他们控诉着凶手惨无人道的癖好。这个时间,哈德莱茵显得格外有人性。
在死了人之后,人性才回归到原本的躯体里。
有那么一瞬间,凯文觉得自己看错了。
被钉在钟楼上的不是属于人的身躯,而是恶魔的。它被削掉的四肢也并非由于肥胖,而且因为恶魔的手臂便是由枯枝组成的崎岖不平的模样。恶魔的手臂有棱有角,与其拥有的爪牙一样尖锐。它长大的嘴巴是吃掉人类的利器,从中流淌的口水足以污染哈德莱茵的水源。也因此,它被堵上了。
洁白的花朵将污秽全部吸入,封存在艳丽的色彩中。从天而降的光明也是净化恶魔的神赐。
而那些奔跑着的,四处宣告的也不是人。它们也是恶魔,因为同伴受到了制裁就开始恐慌的恶魔。它们披着人皮,用比往常虔诚百倍的态度念诵神名。它们仿佛忘记了自己曾经犯下的罪,把自己描述成被迫害的可怜之人。
凯文明白了人群在恐慌什么。
他们害怕有一天自己也会被送上钟楼,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其实干了与被惩罚的两人别无两样的事情。
这并非凶杀案,仅仅是断罪罢了。
想到此的凯文下意识开始回忆,他回忆起了自己的偷窃、打架、乃至抢劫行为。这些被当做哈德莱茵的规则的事迹是否也在罪的范畴呢?
凯文又一次走到教堂。
教堂似乎完全没有外界的慌乱影响。空中飞舞着红玫瑰花瓣,是啊,那些吸纳了罪恶的花瓣不正是会回归到神明手中吗?
因斯蒂正在教堂内祈祷。“怎么了?凯文。”
“牧师先生,哈德莱茵的凶杀案,您有什么头绪吗?”
因斯蒂温和地说,他的平静也抚平了凯文的恐惧。“是杀死恶魔的仪式。”
“仪式?”凯文问。
“没错。那座钟楼原本便是作为祈祷神明降临的仪式所建。只是后来有人篡改了仪式,将其转化为祈求恶魔降临的仪式。如他所愿,恶魔降临。它们吞噬掉哈德莱茵的人类,将其变为了恶魔之城。”
“但哈德莱茵不是还有很多人活着吗?”
因斯蒂意有所指,“恶魔在人间没有实体,只有意识。它们吃掉了人类的意识,占据了他们的身体。它们会将人类的身体作为罪恶繁衍的巢穴。”
“那……”凯文身体有着些许颤抖,他想到了自己在街道上看到的恶魔咆哮的那幕。“神……神不管吗?”
“神只会出现在合格者的眼中。”因斯蒂的目光从凯文身上移开,往教堂的祭台上望去。
凯文也木讷地望向同一方向。
可那里什么也没有。
但从因斯蒂的眼神看,那里却又分明有什么……
凯文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据点的。
被人喊出名字时,他才如梦初醒。
梅卡姆担忧地看着他,“凯文,你是不是病了?脸色很不好。”
“不。梅卡姆,我只是想……”凯文犹豫一瞬,说道,“我们是不是要去教堂忏悔。”
“你在说什么胡话。”维加惊讶地说。“我们做错了什么?难道就因为喝了一锅汤?”
“不、不是。我们做错了太多。比如我们偷了很多无家可归之人的钱财,让他们冻死在巷口里。我们还把少女藏身的地方卖给情报贩子,就为了一小笔赏金。我们还对苦苦哀求的人见死不救……”
维加嗤笑,“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就这?大家不都这么干?”
“大家都干的事不代表是对的——”
“凯文。”这次打断他的是恩格莫,那双如炬的慧眼紧紧盯着他,“你是不是又去教堂了。”
“……是。”
“恩格莫不是告诉我们别再去了吗?”维加抱怨道。
“我知道。”凯文反驳,“只是当我看见那具、那个……之后,我看到旁边的人都成为恶魔,仔细想想,现在死去的两个不都是恶贯满盈的家伙么?我们还一起说过他们一定会下地狱的话——”
凯文的声音一点一点低下去,因为他看见同伴疑惑的眼神。
那是像在看疯子的眼神。
“恶魔?你在说什么?”
梅卡姆小声地插话进来,“凯文,你是不是太累了?”
恩格莫沉默片刻,对他说,“凯文,那本圣典还在吗?”
“还在。”凯文从自己的兽皮下拿出圣典。而这一下,同伴的眼神更奇怪了,他们根本不敢想象凯文就枕着圣典睡觉。
恩格莫一把夺过去,随意翻了翻。“这本书先借给我看看,可以么?”
“嗯。”凯文应了一声,他看到恩格莫站起身往地面上走,不禁问道,“你要去哪儿?”
“丽芙的药不够了,我去帮她找点。”
恩格莫的身影消失于通道中,宛如一步步迈入地狱。凯文不详的预感更甚,维加拍拍他的肩膀,安慰着,“别想太多。只是个稍微有点可怕的杀人犯而已。我们又不是没有见过,三年前,你不是还差点被杀死吗?”
维加又抱住了他,“安心。只要大家齐心协力,没有挺不过去的事。”
梅卡姆也劝解道,“最近你就别出去了,家里的食物还算充足。”
“嗯。”凯文轻声回道。他的脑海里,却不断回忆着奔跑着的恶魔与钟楼上的神罚。
黄昏的时候,恩格莫回来了。
他一步一步、慢吞吞地走下阶梯,每一步踩下,都往污秽的石头上刻下红色的印记。
梅卡姆吓坏了,急忙跑过去。然而恩格莫却蓦然往前倒下。
他倒在地上,无力地咳嗽几声。
咳出了大片红玫瑰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