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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福全文阅读

作者:青铜穗     后福txt下载     后福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16 门路

    因着昨晚沈雁收到消息的时候已经夜深,沈夫人施的这招华氏不一定已经知道,沈雁吃了早饭,便就到了正房。华氏刚刚妆罢,见了她便就睨她道:“看来我下的这禁足令是形同虚设了。”

    沈雁抱着母亲胳膊撒娇道:“我只是到母亲这里来问安,又不曾出这院门儿去,不算坏规矩。”

    华氏戳了下她额头,倒是笑着往椅上坐了下来,

    沈宓还有几日便要随同御驾去围场狩猎,华氏要给他预备几身马服,前两日着了丫鬟们现做,这会子有了样子,便就拿出来摊在榻上细看。

    沈雁一面给她递针线,一面将沈茗因为她的事又被多罚了两天给说了。

    华氏听完,手上的动作立时顿住,没片刻,那双柳叶眉也聚上了层寒霜。“她这是变着法儿地挤兑咱们呢!那就来吧,看她能挑拨得动多少人,我都接着!我一不欠她们的二不吃她们的,大不了咱们就开府另住去!”

    沈雁怕的就是她这副爆脾气。父在不分家,这开府另住的事儿能乱说么?好在屋里头侍候的都是华家带过来的人,这要是混了个有心人在,又少不了一场麻烦了。沈雁深深觉得,就冲着这个,她也得把这院里头的人给择择不可。

    劝说华氏这脾气的人也得讲究法子。

    她说道:“母亲真是好欺负。事情来了,咱们就干等着当孤家寡人不成?四婶跟咱们生了嫌隙,不是还有大伯母和三婶么?咱们又没得罪过她们,凭什么就等着让人挑拨?您可是经着三媒六聘明媒正娶回来的少奶奶,凭什么放着这么多现成的下人不用,出去花咱们的钱另雇人?”

    华氏性子虽直,却并不刚愎自用,如今听得沈雁这么贴心贴肺的一番话,那眉头倒是又松了下来,“你这是让我去拉拢长房和三房?”

    “不是拉拢,是正常的交往。”

    沈雁道,“母亲想想,就是咱们开府另住,也得在街坊和官户圈子里混个人缘不是吗?既然到哪里咱们都不能做到一辈子关起门来过太平日子,为什么要舍近求远,让人看了笑话?这该硬气的时候咱们得硬气,但该放低身段的时候,也还是得放低身段。”

    华氏在金陵的时候也曾有许多手帕交,与嫂子华夫人的关系也很亲近,可见性子并不难缠。

    只是因着在沈家所受的冷遇,所以即使回了京,她也不大甘心拉下这个脸跟各房走动罢了。除了初回京那日与大家伙一道见过面,这个月来竟没往各院里伸过脚。如果她一回来便跟妯娌们维持着面子情,陈氏那日在曜日堂,只怕也拉不下脸来那般“提点”沈雁。

    这就是恶性循环,人际圈子就是这样,你不去拉拢维护,就绝对会被孤立。越是不与人往来,越是容易被人暗地里使绊儿,而更让人堵心的是,往往被人使了绊子之后,你还无从想起会是谁这么看自己不顺眼。

    前世秦寿书房里的兵法上都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可见要想活得舒坦,打入敌人内部是多么重要。

    华氏自然不知道她说的漂亮得跟墙上牡丹花一样的这番话下,还藏着这么阴暗的目的,她眯起眼来上下左右地打量她,那力度和深度,活似扎在榻上马服里的绣花针。

    “我说的不对吗?”沈雁摸着脸坐起来。

    华氏点头:“话很对。不过,你不太对。”

    沈雁才九岁,她的女儿她能不知道?

    打小到如今,她虽然明道理,可又几时说过这么有深度的话来?她侧着头盯进她眼里,“你这几天很奇怪,怎么忽然这么懂事?这些话,是谁教的你?”在这个时候她不但能一眼看穿沈夫人的目的,甚至还能够这么样冷静地规劝她,给她分析,这哪里像是过去的沈雁?

    沈雁坐在她对面,半日才垂眼吐气,“好歹我六岁就发了蒙,屋里头也摆着那么多书,再加上跟随双亲南北走动,心智肯定比同龄的孩子不同些……是吧?”

    华氏看着她,没回话,转头看向了门外那树李花。

    她能说不是吗?就算她觉得她奇怪,这也是她如假包换的女儿,虽然她还是爱撒娇爱耍赖,可总之现在的确是变得更懂事和稳重了,这是好事。除了相信她说的这些理由以外,她又还能找出什么更好的解释来呢?

    她把沈宓的马服又拿起来,“我知道了。”

    沈雁这一整日几乎都跟华氏在一起,替沈宓后日的出行忙碌着。

    福娘因为与沈雁年纪差不多,所以出门的事情一直是她在照料。沈雁不在屋里的时候,碧水院里就由胭脂青黛看着。

    刘嬷嬷因为昨夜惜月那番话,一整晚上都没有睡好觉,早上顶着对大青眼在后院井边洗衣裳,无精打采地,连手上胰子都险些掉井里。

    胭脂走过来道:“嬷嬷这是怎么了?”

    刘嬷嬷想起昨儿要不是胭脂拿着帐簿跑过来这么一嚷嚷,惜月也不会那么样骂她,心里有气,但眼下这会儿因为有着把柄在她们手上,也并不敢多说什么,瞥了她一眼,便就默不作声地低头搓起衣裳来。

    胭脂见状,也没再理会她,放下铜盆去舀水。

    两个人各自默不作声的洗了会儿衣裳,青黛忽然也端着盆子走过来,与胭脂道:“听说大姑娘跟前过些日子得放两个大丫鬟出去,底下的二等丫鬟升上来,这么一来屋里缺了两个人,这些日子太太正在物色人儿去顶这个缺呢。”

    胭脂笑道:“那又关咱们什么事?大姑娘是太太跟前最得宠的姑娘,别说咱们是奶奶和二姑娘的人,就是不是,咱们也不好去争这个。”

    “我就是顺嘴说说。你平素有玩的好的姐妹,也可以找太太跟前的素娥说说。”青黛一面搓着衣裳,一面说道。

    事实上胭脂来京也不过一个月,就是有要好的姐妹又能好到哪里去?

    但是刘嬷嬷这里听得素娥二字,却是完全听不到别的了,她在井畔根儿陡然打了个激灵。

    大姑娘屋里要进人的事她当然知道!早前她送孝敬给素娥的时候就是想着她能给自己女儿香萝推到长房去,只是因着还得两个月才有缺出来,所以就没怎么提。

    大奶奶是太太的娘家侄女,大爷虽然过世了,但太太看在大奶奶守寡的份上又更关照了一层,大姑娘小时候是由太太亲自带着的,直到去年大爷死后太太体恤大奶奶屋里清苦,才又将大姑娘送了回去。如今长房虽然不掺和府里的事务,可仍然是很体面的存在。

    香萝要是能去侍侯大姑娘,哪怕就是当个小丫鬟,那也是不同啊!

    她没想到就在她莫名其妙得罪了素娥的这当口,这件事冷不丁地又从青黛嘴里冒出来了。

    惜月昨晚丢下的那句话还在她耳边嗡嗡直响呢,万一她真把她从碧水院弄走了怎么办?香萝的事且不说,往后她再上哪儿去找这么好糊弄的主子?

    她心下愈加后悔,这下不去修复与素娥的这层关系都不行了,可如今又该怎么做呢?

    找她老爹老娘么?她老爹老娘也还要靠素娥带契,她就是去求她们也未必有用。

    那去找惜月么?惜月昨儿把她骂成那样,她不给她脸子看就不错了,还会帮她?

    唉。

    “……谁说没来路?二爷书房里负责茶水的胡嬷嬷魏嬷嬷和吴嬷嬷,家里都有人在太太手下当差。尤其那胡嬷嬷,她的婆婆还是太太的乳娘的堂表妹,太太当初不是怕二爷初回京用着手生的下人不惯,才派了她过来的么?以胡嬷嬷在太太跟前的面子,素娥能不卖这个交情?”

    青黛还在与胭脂低声说着,仿佛忘了身后还有刘嬷嬷这个人。

    墨菊轩的胡嬷嬷?

    刘嬷嬷想起来了。当初来这二房的时候,那胡嬷嬷三个是太太特地从别处调过来的。沈府这么大,放几个人到二房岂不是随手抓一大把?她猜她们就是太太特地派了来盯着二房的,这不前天夜里听说还被二姑娘各扇了个耳光吗?

    这么说来,兴许胡嬷嬷能帮到她。

    想到得罪了素娥的后果,她再也坐不住了,七手八脚将水盆收了,匆匆出了井房。

    胭脂青黛回头看了眼她背影,又低下头洗起衣衫来。

    刘嬷嬷到了房里,揣了两颗碎银子,出门到了墨菊轩,打听到了胡嬷嬷所在,便就直扑过去。胡嬷嬷正与下了工的吴嬷嬷在对酒吃花生,见得刘嬷嬷连忙让座。刘嬷嬷支支吾吾不肯坐,吴嬷嬷见状,便就推说上个茅房,出了门去。

    刘嬷嬷赶紧与胡嬷嬷说明来意,请她帮着在素娥面前递个话儿,想见见她。

    胡嬷嬷见着递过来的银子,估摸着怕有两三钱,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也就应了下来。

    晌午时刘嬷嬷就得了准信。

    “也不知道老姐姐你什么事儿开罪了素娥,她先是听到你名字便掉头就走,还是我好说歹说才同意让你傍晚时分去她房里找她。为了办成你这事,我这张嘴皮子可都快给磨破了!”

    胡嬷嬷一进门便不住地咕嚷。

    刘嬷嬷只得又强笑着塞了两钱银子过去。

017 撤人

    傍晚时依约到了正院,素娥正在屋里换衣。刘嬷嬷站门口等了足有小半个时辰,惜月这才唤了她进去。

    素娥端坐在桌畔,背脊挺得比庑廊下的大柱子还直。刘嬷嬷进门便跪下来,“我给姑娘赔罪来了!这件事实在是姑娘误会了我,还请姑娘大人大量,饶了我这回!”

    惜月冷笑站在素娥身旁:“误会?我亲眼见着你背着二姑娘的银子去二房,能有什么误会?”

    刘嬷嬷连忙道:“真真是误会!姑娘且听我说。”说罢,便就一咬牙,将那日沈雁如何查帐,发现失了多少银子,然后又查库房,查出丢失了的首饰,之后却又让她把钱和首饰补上的事一五一十全都说了出来。“真真不是我过河拆桥,实在是我有苦说不出来呀!”

    素娥没等她说完,眉头已然皱起来。

    二姑娘才九岁,而且平日里行事毫无章法,她能突然间这么手段娴熟地查屋里的帐?退一万步说,就算是她真的正儿八经在查帐,为什么自己一点儿也没听说?反而那天被叫进碧水院的人个个看到刘嬷嬷与她坐在一处喝茶吃点心?

    二房有钱,华氏也从来没对这个女儿亏欠过什么,沈雁身上随便一样首饰就敌得过寻常人家一年开销,她会把区区十来两银子放在心上,不惜在院里弄出这么大动静来?尤其当知道刘嬷嬷还是太太派去的人的时候,她真的无所顾忌?

    这绝不可能。

    另外最最关键的是,沈雁既然查到这份上了,只差一步就能把刘嬷嬷老底掀翻,而且毫无疑问太太也没法儿包庇这种事,她只要吱一声儿,沈宓分分钟都能把刘嬷嬷踢回曜日堂去。沈雁为什么还要留下她,只让她把钱补上来就成?

    而且,就连华氏都没曾找刘嬷嬷问过半句话,这正常吗?

    ——简直是漏洞百出。

    她撩眼看向地上的刘嬷嬷,微哼了声,眉梢的冷意愈来愈深。

    刘嬷嬷听她半日不作声,抬眼来看了看,不由被她的脸色吓了一跳。

    “事情来龙去脉我都说清楚了,确实不是我糊弄你,你看——”

    “行了。”素娥垂下眼来,兀自斟了杯茶,面色板得如同身后的门板,平视前方道:“婶子回去吧。”

    “那,这——”刘嬷嬷分毫看不出来她什么意思,愣在那里不知是起来还是不起来。

    惜月道:“婶子听不懂姐姐说的话么?太太这边都要摆饭了,还不快走?”

    刘嬷嬷爬起来,再看了眼面沉如水的素娥,手脚无措地出了门去。

    素娥默了会儿,说道:“你去把胡嬷嬷魏嬷嬷她们几个请过来。”

    惜月颌首,勾头出门。

    胡、魏、吴三人很快就来了,素娥和蔼地道:“听说前两日二姑娘屋里查出来失了银子?”

    沈雁在碧水院查帐的时候是关了门连黄嬷嬷都没进的,至今连华氏都瞒得死死,胡嬷嬷等人又怎么可能知道?当下面面相觑,又怕担干系,个个摇着头道:“没这回事,这几日二姑娘是被**奶逼着对帐来着,可二姑娘素日心思并不在这上头,这两日为着华府的事,也没听二*奶奶再说起。”

    素娥心里的怒火更盛了些。

    她面上不动声色,愈加和气地道:“那么这两日二姑娘可曾打罚过屋里人?”

    胡嬷嬷等人顿时想起前天夜里被沈雁扇的那一巴掌,脸上还有些泛热,有心想要黑沈雁一把,但又无从下手,只得硬着头皮道:“除了打过我们仨儿,别的人倒是尚未发现。”

    素娥对于她们偷听沈宓和华氏吵架被沈雁撞了个正着的事也知情,就连沈夫人都因为不守规矩的这仨儿是她亲自派过去的而免了唤华氏问话,后来又反过来将她们训斥了几句办事不牢,如今她自然也没有再追问这事的理儿。

    不过既是她们都说沈雁没再罚过人,自然可以证明刘嬷嬷所说的跪了几个时辰全是假的了!否则她在屋里被罚跪这么久,岂会有人不知道?便就咬牙点点头,死命按捺住心里对刘嬷嬷的恨意,笑道:“没事了,劳烦婶子们走这一趟。”

    目送了她们离去,再啪地关上房门,竟是一口银牙都快要咬断了。

    往日看着刘嬷嬷这人还算安份,所以才瞧在亲戚份上时时地带契她,没想到她占尽了便宜,如今耍了她一次还不够,眼下竟还编出这些鬼话来耍她第二次!打量她是不敢动她还是怎么着?

    也许惜月说的不错,眼下无论如何也是要给点颜色她瞧瞧的了!

    晚饭后沈雁在屋里做女红。

    沈宓后日就要随驾去围场,马服由华氏给他做了,沈雁便想给他绣个合衬的荷包。

    沈宓本身就极具儒雅气质,他穿上马服的样子,倒使他平白多了几分英气。沈雁回想着前世母亲死后,父亲孑然一身,也并没有再娶妻纳妾,不过十来年的功夫便就沧桑了下来,而那个时候的她,竟然还死死认定他是活该。

    想到这里眼角又不由得湿润,记得她去找他的时候,他那时背朝着门口歪在窗前望着一院菊影,背影透着漫天的孤凄,那会儿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可是那会儿她心里完全只有因母亲的冤死而对他产生的怨念,对他的病况,竟完全无动于衷。

    “哟,我们姑娘真是转了性儿,不但管起内务,还绣起了花儿,这是要把咱们大姑娘都给比下去吗?”

    门口帘子哗啦啦一派轻响,惊散了屋里一室静谧。青黛见她这么安静地待在屋里,便就忍不住打趣。

    沈雁闻言也一笑,眨眨眼隐去眼角的酸涩,低头剪断手上的线头。

    青黛是华氏**出来的,眼见着沈雁从出生到长大,就跟沈雁的姐姐似的,因此说话并不如胭脂那般含蓄。只是大姑娘沈弋是沈府的娇娇女,沈雁自认是个只会添乱的淘气包,怎么比?前世她不跟她比,这世她也不会跟她比。

    “刘嬷嬷那边怎么样了?”她顺口道。

    青黛将手上的瓜果盘放到她面前,说道:“傍晚从正院失魂落魄地回来后就关在自己屋里,到这会儿只怕连饭都没顾得上吃。”说完她又补充道:“对了,先前扶桑说胡嬷嬷她们三个都被叫去了正院,却没去见太太,而是去了素娥房里。”

    沈雁闻言嗯了声,看了眼桌上的花样子,又穿起根线来,说道:“必然是核实刘嬷嬷话里的真假。”

    素娥这样的人,前世她在秦府见的多了,秦寿身边那帮家伙,手段比沈府里的人还要龌龊,心思比这里的人还要狠毒,她在那样的情况下都度过了八年,刘嬷嬷和素娥眼下的心思,她只要换位一思考,立时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

    “你们现在可以悄悄地放出风声去了,就说咱们二房要撤两个嬷嬷,也别说是谁,让刘嬷嬷听见就好了。有了惜月那天那句话在,她会有动作的。”

    她仔细地压着手下的云线,五根葱指拈着小小的绣花针,如同在锦缎上跳舞,手法之娴熟,眼力之精准,连青黛一时都看入神了。

    西面屋子里,刘嬷嬷自从得了素娥那一番态度,心里七上八下,并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是不计较她了,还是压根就没听进去,一个人关上门在屋里辗转反侧了半日,却愈加烦躁起来。

    香萝能不能进长房这事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素娥到底还会不会信任她?如果失去了素娥的带契,她老刘家在沈府就如同无根的萍,怎么可能还有混到高处的日子?

    她越想越不安,越想越着急,真恨不得再往素娥屋里去跪求一回了。

    如此翻滚了半夜,到天明时合了合眼,睁眼乍见外头天色大亮,慌忙披衣起床。

    拿着脸盆到得后井房处,便听见烧水的黄莺与一旁晾着衣衫的蓝玉在说话。

    “……二房里这么多嬷嬷,不知道这次要换谁?这才多久就要换人,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你小声点儿。”蓝玉嘘声看着四处,刘嬷嬷见状赶忙往槐树后藏了藏身子。只见蓝玉吐了口气,这才又道,“咱们俩都是底下打杂的,就是坏事又能怎么着?俗话说神仙打架小鬼遭殃,能避开点儿就避开点儿。”

    黄莺笑了笑,低声又说起什么来。

    刘嬷嬷这里却是心凉了半截,她怎么不知道二房要撤嬷嬷的事?难道会是素娥……

    她不敢往下想,一看蓝玉已经打了热水去了沈雁屋里,便就直扑过去,问黄莺道:“你从哪儿听来说二房要撤人?什么时候的事?要撤谁?!”

    黄莺被突然蹿出来的她吓懵了,怔了半日才回神起身道:“二房里下人们一早上都在传啊,我也不知道要撤谁,总归说是上头的意思罢了。”抬眼见她神色不对,深怕说错了话,连忙又道:“昨儿傍晚前面胡嬷嬷她们不是都被惜月请上正院里去过么?兴许是奶奶那边要撤人罢?”

    她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到胡嬷嬷她们几个都被惜月请去过,刘嬷嬷的神经又蓦地被刺疼了。

018 借势

    素娥昨日那么样高深莫测的态度,转眼等她出来,惜月就把胡嬷嬷她们请了去,她能相信是太太在找胡嬷嬷她们说话?绝对不是!绝对是素娥!

    可是素娥找她们做什么?为什么转眼就传出二房要撤人,而且还是撤嬷嬷的风声出来?难道她是在为那日的事耿耿于怀?

    如果是这样,那这丫头真是好狠的心哪!就因为这样就要撸了她的差事?

    刘嬷嬷咬牙切齿,手指甲都抠进了盆缝里,身子也发起抖来。好歹按辈份素娥还当她一声表姨,这些年四时八节该给的孝敬一样没少过,昨儿她不顾身份跪在她面前解释,已经是给足了她脸面,没想到她竟然六亲不认到这种地步,非得把她逼成孙子吗?!

    不行!她得去找她问个明白,她究竟吃了什么秤砣才铁了这番心,要跟她撕破脸皮!

    掉头往前走了几步,她忽然又顿住下来。

    不……正院里岂是她能造次的?黄莺只说是要撤人,并没有说要撤谁,万一不是撤她呢?又万一不是素娥的主意呢?那她这一去不但要落个藐视家主的罪名,更是把素娥得罪了个底朝天,到时岂非更有理由被她拿来借题发挥?

    她不能冲动。

    ——是了,胡嬷嬷她们昨儿后来不是去过正院吗?她为什么不去问问她?

    想到这里,她立时打起了精神,抱着脸盆儿冲出门槛,径直又往墨菊轩的方向去。

    黄莺对着她背影耸了耸肩,从灶上拿起汝窑出的一把天青淡月壶,仔细地沏了壶茶,端着出了过道。

    沈宓大清早的去了衙门,主子不在,墨菊轩每日这个时候气氛都很闲适。

    胡嬷嬷回了平日当值时所住的小偏院儿,正沏了壶茶进房准备吃早饭,拐了个弯就见刘嬷嬷大步走了进来。她愣了愣正要笑着打招呼,忽然被刘嬷嬷冲上来拽住了胳膊:“胡嬷嬷,我问你,昨儿傍晚,素娥可是把你们叫到屋里问话了?她跟你说什么了?!”

    胡嬷嬷虽是在沈宓跟前侍候着茶水活儿,身份却并不比刘嬷嬷低,平日见着大伙都在二房当差,所以平日里也敬着她几分,如今见她这么急赤白脸儿地冲上来拽住她叫吼,心里便老大不愿意了,将胳膊狠抽出来,说道:“嫂子这是怎么地?吃错药了?”

    刘嬷嬷被一语堵住喉咙,想起自己也确是性急了些,便就耐着性子放缓了两分语气,说道:“是我莽撞了。我只问嬷嬷一句话,昨儿是不是素娥把你和魏嬷嬷吴嬷嬷都叫去了?她跟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昨儿素娥问的那些话也没什么不能说的,都是些寻常话,只是胡嬷嬷老大不服气,眼下刘嬷嬷这样的态度,她哪里会告诉她?便就冷哼道:“素娥是太太身边的人,她叫我们几个去问话,那也是有太太的意思在,你我都是奴才,我岂好说给你听?”

    刘嬷嬷一听果然是素娥把她们叫了去,一双眼睛立时就瞪成了铜铃,牙齿也咬得咯嘣作响了!

    果然没错!素娥前脚撵了她出来,后脚就叫了胡嬷嬷她们去问话,这摆明了是怀疑上她了!

    她气得手脚都没法往哪儿放,一见胡嬷嬷从旁皱眉撇嘴,目光便又粘她身上了。

    是啊,素娥姑且可恶,面前这胡嬷嬷三个只怕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明明是惜月那丫头误会了她,然后在素娥跟前挑拨离间,胡嬷嬷如今却连素娥问了她们什么话也不肯说出来,可见这里头有猫腻,不敢让她知道!

    想不到她们同在这二房里,往日看着和和气气,昨日递句话的事儿收了她五六钱银子,之后不帮她澄清澄清不说,反而还在背后落井下石!若不是她添油加醋,素娥又怎么会下决心把她从这二房撵了去?!

    还有惜月……她们都是一丘之貉!

    刘嬷嬷瞪着面前一脸不耐的胡嬷嬷,越想越气,猛然扑上去夺了她手上的茶壶,揭了盖便就泼了她满身!“你们这些天杀的,打量我好欺负!个个合着伙来欺负我!我让你在背后弄鬼,让你们一个个得意去!”

    刘嬷嬷一面骂着一面泼,那茶壶里是才沏的滚水,四月天里又凉得慢,这会儿浇在只着单衣的胡嬷嬷身上,立时腾腾地冒起热气来!胡嬷嬷一面尖叫一面躲避,又不甘心让她逃了,于是拖着她就在院里头大声厮打起来!

    沈雁这边洗漱完,正慢悠悠吃着三鲜包子,一面琢磨着回头怎么说服沈宓把华氏做的荷包取下来,换了她做的上去。青黛忽然小碎步冲进来,恭谨中带着几分匆忙说道:“姑娘,刘嬷嬷没有直接去寻素娥,而是去寻了胡嬷嬷,这会儿正在后院里头打起来了!”

    沈雁倏地抬起脸。

    青黛带着几分兴奋之色,细说起来。

    沈雁也不是诸葛亮,并不能从一开始就算准每一步变化,在昨儿吩咐完青黛把二房要撤人的消息放出去后,她料定的是刘嬷嬷肯定会有动作,而且还会是不小的动作,毕竟不是谁都能捞到主子姑娘身边管事嬷嬷的差事的,为了保住这个,她当然会不遗余力。

    她猜测刘嬷嬷不是去找素娥便是去寻胡嬷嬷。而眼下她果然选择了胡嬷嬷……

    沈雁目光忽然亮了亮,低头把剩下的半个包子吃完,擦手起了身:“跟我来。”

    华氏也正吃着早饭。

    方才听到了下面禀报,一想起那夜胡嬷嬷她们仨儿居然在她的院里行窥听之事,她就满心眼儿里的不耐烦。瞧瞧她这婆婆往她二房放的都是些什么人?竟敢盯起主子的梢来!若不是看在沈雁已经教训过她们的份上,她非把她们送回曜日堂去不可!

    如今倒好了,打了没几天,倒是窝里斗起来,眼下吵闹的声音闹得她这屋里都听得见,眼下还有她这个**奶吗?

    她闭眼揉了揉额角,拍桌子道:“把人都给我拖过来!”

    拖人的人才出了门,沈雁就进来了:“母亲且慢!”

    华氏皱了眉:“做什么?”

    沈雁提着裙子凑上去,先挥手让黄嬷嬷她们都退下,等屋里只剩了她们母女,然后才道:“我且问母亲,舅舅那差事,您可有主意了?”

    华氏不耐烦她东问西问,但还是板着脸回了句:“没有。等你父亲明儿去了围场回来再说吧。”

    沈雁点点头,接着道:“可我估摸着,就是父亲这次得了恩宠前去伴驾,也未必对华府的事有帮助。”如果这趟有用,前世为什么华府还是被灭了?她仔细地斟酌着词句,半伏在桌上,捻着绢子道:“此次陪同前去的都是勋贵后嗣,父亲官位太低,沈家如今又并未大受重用,应该并不会受到特别关注。”

    华氏扭头看着她:“你倒是越发能耐了,如今还管起朝堂这些事来!”白了她一眼,并未放心上。

    沈雁一向愈挫愈勇,“不是这么说,身为官户子女,这些必要的眼光还是得具备的。”

    华氏啜了口茶将杯子放下来,吸长气道:“我没空听你瞎叽叽,后头那帮人再闹下去,指定把曜日堂的人都给惹来了,这个时候我可不想在太太面前再弄出什么事来。你要是闷得慌,就找福娘陪你踢毽子去。”说着扬声道:“黄——”

    沈雁连忙扑上去捂住她嘴巴:“母亲且慢!”

    华氏一巴掌拍到她手上,站起来拿绢子印着唇边被那魔掌挤出来的唇脂:“这死孩子!越闹越不像话了!把我的脸都弄花了!”作势又要拍她。一面掉头进屋,一面恨恨声道:“再胡闹看我不抽你!”说完到了妆台前,又透过铜镜拿眼刀剜她,然后对镜擦了胭脂,又重新抿过。

    沈雁跟进来,站在后头道:“我们眼下,为什么要怕太太屋里来人?”

    华氏在镜子里瞪她,看了眼又恢复完美的妆容,懒得理会她,抬步要出去。

    沈雁在帘子下拦住她:“胡嬷嬷和刘嬷嬷都是太太派过来的,如今胡嬷嬷又是父亲身边的人,母亲以为太太会不知道她们在咱们院里打架么?你现在就是让人去把她们叫过来,太太回头也一样会把您和她们叫过去问话。您终究会落个不是。”

    她晶亮的眸子在长睫毛内扑闪着,虽然看上去还是稚气未脱,但谁也忽略不了那双眼里冒出的灵气。

    华氏仿佛也被这双眼睛吸引住了,半日她凝了眉,狐疑道:“你想说什么?”

    话音刚落,外头紫英忽然道:“奶奶,太太屋里的素娟去胡嬷嬷她们的院子了。”

    华氏面色一变,迅速看了眼外头,又惊疑地看向沈雁。

    沈雁沉着地退了两步走进房里,借着开启的月洞窗看了看外头,只见紫英已经被黄嬷嬷遣去了后院,而后头的吵闹声也已经明显减弱了。

    便回过头来接着道:“可见我说的不错,太太是要越过您直接过问这件事。既然横竖都要落个不是,母亲何不借着这件事给自己也谋点福利呢?这刘嬷嬷为什么会跟胡嬷嬷打起来,您到如今半点不知情,就是眼下去了正房,也只白白被太太责骂的份,所以不能冲动。”

019 应对

    华氏盯着她,抻了抻身子,眉头却皱得更紧了:“我不知道,难道你知道?”

    沈雁嗯了声,点点头,遂将这几日如何查帐,如何设计刘嬷嬷的事和盘说了出来。然后望着早已然目瞪口呆的华氏说道:“母亲如果想尽早解决舅舅那件事的话,眼下不如听从我一次。”

    华氏在乍然听说刘嬷嬷居然敢昧沈雁的月例银子和首饰时,一张脸已气得通红,再又听得这些事居然都让沈雁没声没响地拿出来,一双杏眼儿又不由睁得老大,再等到沈雁说起刘嬷嬷这番动静乃是出于她的手笔,一腔心情就根本不知道如何形容了!

    她只知道她的女儿这几日突然变得懂事了,却没想到在懂事之余还变得这样的智慧!这机巧连她都不一定想得出来,她一个九岁的小姑娘怎么会设计得这么周密?不但她这里没得着丝毫风声,从眼下刘嬷嬷的举动看来,就连她们都没想到这些都是沈雁在背后掌局!

    这么说来她方才拦住她不让她出去,的确不是胡闹了……

    她看向面前这伴随在自己身边从未离开过一日的女儿,第一次有了几分陌生的感觉。

    她从来不知道她懂得这么多……

    “奶奶在哪里?”

    门外的询问声打断了她的思绪,这使她猛地想起沈夫人还在曜日堂等着她,于是顾不上去追问沈雁因何这番布署,当下已经将心思转到了眼下的事情上。

    不管怎么样,从目前看起来沈雁的举措是不会带来什么不良后果的。

    她迅速平息了下起伏的心情,抬起头道:“那你说的解决掉太太那边的麻烦又是什么意思?”

    沈雁绷紧的肩膀不觉松下来,她就知道母亲心底里还是信任她的。

    她趴上华氏肩膀,贴住她耳畔与她细声述说起来。

    后头小偏院儿里,刘嬷嬷与胡嬷嬷以及后来参与帮助打架的魏嬷嬷等人都已经被拉开了,院子地上一片濡湿,洒落着头巾木钗鞋子等物,就连院里两棵石榴树都被无辜捋下几朵花来。

    刘嬷嬷脸上被抓出来两道血印子,头发披散着,看起来半点管事嬷嬷的体面也没有了。

    胡嬷嬷更是狼狈,不但身上衣衫湿透,衣襟都被扯了开来,左眼青肿着,发髻也散了,绾发的一枝银钗挂在散发上,随着她呼哧呼哧的气息一晃一晃地。

    “婶子们也太不像话了,这要是让人看见,外人还只道咱们府里只得个空头名声了!主子们没面子,咱们走出去谁还会敬着是沈侍郎府里的家仆?不知道平日这规矩是没记牢,还是看在二*奶奶为人好说话的份上,所以这般轻狂?”

    素娟沉脸训斥着嬷嬷们,一面转脸与紫英道:“这些人委实可恨,不知道二*奶奶这会子在何处?”

    紫英心下暗忖,这会子正是早饭间,二*奶奶不在房里又在何处?明知道如此还不先去房里请了安再过来,哪有什么规矩?倒好拿这两个字来教训别人。

    正要回话,这里院门儿外脚步声响起,却是华氏已经与沈雁赶过来。

    屋里人连忙齐齐弯腰。华氏见了胡嬷嬷等人少不了又是一顿臭骂,素娟道:“奶奶息怒,太太听说这事也气得不行,方才特意着了奴婢过来请奶奶过去说话,问问看究竟怎么回事。奶奶既然来了,这便就请上太太屋里去吧。”

    华氏压制了怒气,点头走了前面。

    素娟扫眼望着刘嬷嬷等人:“你们也都来!”

    须臾到了曜日堂,沈夫人坐在榻上,身姿十年如一日地优美而端庄,并且仔细看的话,眉眼里还藏着几分轻慢。

    华氏身为少奶奶,却连底下人都管不住,还得她这个婆婆派人去做调停,这不是送上门让她拿捏吗?

    见完礼,沈夫人的脸就沉了:“怎么回事?竟闹出打架这样的丑事来,你怎么治的家?”

    语气缓慢而凝滞,听得出明显的责备之意。

    只是华氏今日倒不急躁,闻言颌首道:“回太太的话,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听丫头们说是打起来了,让人去打听了打听,原来是刘嬷嬷不知道为什么找上了胡嬷嬷,拿开水泼了人一身。至于为什么,儿媳尚未来得及询问,并不清楚。”

    胡嬷嬷是沈夫人乳娘的亲戚,都是沈夫人从丘家带过来的,刘嬷嬷是素娥的亲戚,在沈夫人面前,虽然都是她的人,可细细分起来,这意义又很不同,华氏这么些天都没来跟她提华府的事儿,原以为她这么倔的性子,必然要挑拨刘胡二人一番,让她们各自落个不是。

    是以心里早已先打算先下手为强,先问罪堵她的嘴。

    刘嬷嬷是沈雁的管事嬷嬷,而且听说还颇得沈雁重用,华氏就算因为提防刘嬷嬷而不拉扯她一把,也必然会不会帮着胡嬷嬷说话。然而眼下华氏虽没说什么实际有用的,但刘嬷嬷拿水泼胡嬷嬷之事从她口里得到证实,便就很不同了。

    她微顿了顿,往华氏瞟去一眼。

    “刘嬷嬷,你来说,怎么回事?”她复将目光投向下方,问道。

    刘嬷嬷从拿水泼胡嬷嬷那刻,已然注定是逃不过要把那些糟心事儿说出来的了,眼下到得沈夫人面前,又有什么好隐瞒的?把前因后果说出来,也好教素娥听听,看看她是不是受了惜月和胡嬷嬷她们谗言愚弄!

    便就咽了口口水,把事情经过从头到尾细细地说了,末了抹着眼泪道:“奴婢府里呆了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胡嬷嬷这厮竟然背地里这么挤兑奴婢,奴婢一时不忿,便就出了手!还求太太替奴婢主持公道!”

    素娥眼下就在场,她并不敢摊派上她的不是,只好全怪上胡嬷嬷。

    沈夫人不及听完,扶着扶手的那五根手指甲竟都抠进了扶手缝里。

    她没想到刘胡二人打架内里还有这层原因!

    她本以为刘胡二人之间多半是为些蝇头小利争风吃醋而大打出手,这样的话,她大可以继续把华氏训斥到底,如果可能的话,再顺便安插一两个人到正房里,这样二房的一举一动就全在她掌握之中,沈宓的心也会在她的精心布置下一步步回到她这个母亲身边。

    谁能想到这后头还藏着刘嬷嬷私吞银子,胡嬷嬷又与素娥沆瀣一气的事?就算胡嬷嬷这事不一定真,眼下刘嬷嬷如此指证,那也是在啪啪地打她的脸!

    因为这些人到二房才刚刚一个月,在这之前,她们都是她的人。甚至可以说,在这个她作主的家里,她们目前也还是她的人!

    她瞪向刘嬷嬷,胸脯也微微开始起伏。

    如果可以,她可真想一脚把她给踹出这沈府去!

    刘嬷嬷私吞主子银钱的事且不说它,哪家哪户身边的奴才不惦记着这点便宜?左右丢的不是她的钱,她也犯不着死磕。素娥暗地里收下人孝敬的这点儿这也不说它,底下人这些事又哪曾瞒得过她的眼睛?只要素日没闹出什么过份的来,她就睁只眼闭只眼由着她们去了。

    更甚至,沈雁以九岁年纪查抄手下人的帐目她也不去深究,华家本是商贾出身,沈雁又在华府住了六年,会算几笔小帐并不值得大惊小怪。听说华府那位华夫人又是个擅管家的,她这些年在华府耳濡目染学了些本事同样不稀奇。

    她气的是沈雁查帐算起来也有两三天了,她安插了那么多人在二房,却居然一点动静都没收到!

    刘嬷嬷既把这些事告诉了素娥,为什么不跑来告诉她?素娥既然知道,为何也一样瞒着没告诉她?

    沈雁查帐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可刘嬷嬷昧了主子银钱这件事本身她却是要知道的。

    这帮狗奴才!

    如果她早知道,她就早有对策,而不会让她们现在当着华氏的面打她的脸,让华氏白白看她的笑话!

    沈夫人此时的心情,真真是难以言说。

    可是即使气成这样,她也并没怎么显露于色。

    她紧捏着桌上的茶杯,转头看了眼素娥,而后把目光径直投向沈雁,缓缓道:“你既然查出来屋里的帐不对,刘嬷嬷也亲口招认,为什么不报来我这里,反而轻言放过?可知如此姑息养奸,本就不舍规矩,也是纵容她们愈加无法无天?”

    沈雁道:“回太太的话,我的银子在嬷嬷手上放着,是因为我信任她。平日里我只要有钱用就行了,至于她爱把这笔钱放在什么地方,不是她的事吗?为什么大家都认为她是偷了我的银子?刘嬷嬷,我什么时候说过你偷我的银子了?”

    刘嬷嬷立时讷然。

    沈雁的确没亲口说过她偷银子,可她那日的做法不就是认为她偷了她的银子吗?

    可这话她却没法儿反问出来,方才说出昧银子这事儿她也是逼不得已,如果不是闹到太太跟前,她怎么可能自打嘴巴解释她得罪了素娥的因由?认了下来那就少不了几十大板,这会儿沈雁这么说,怎么倒像是在替她开脱似的?

    她抬眼往沈雁看去,沈雁正好冲她眨了眨眼。

    这使她更加肯定,二姑娘这是在保她!

020 处罚

    想起自从她把银子还了回去之后,沈雁再也没有提过这事儿半个字,也依旧把帐本和余下的银子让她保管,她若要害她,为什么从头至尾也不曾把她招出来?如果说之前是担心她恨上她,眼下这事是她自己招出来的,又关她什么事?她只要一点头,她就完了。

    既然有人讨保,天底下也没有争着挨板子打的理儿,于是她连忙改口:“姑娘的确从来没有说过奴婢偷银子,二姑娘待奴婢十分宽厚,奴婢也的确从来没偷过主子的银子!”

    话音刚落,沈夫人后头的素娥刷地就沉了脸。

    刘嬷嬷见状心里咯噔一沉,坏了!

    她若是承认没偷过沈雁的银子,岂不就是亲口证实她在素娥跟前编造的是谎话吗?这岂非再也无法自圆其说?

    “不!太太,奴婢——”

    她连忙又急急地摆起手来。但是怎么往下说呢?说她是偷了沈雁的银子?是沈雁故意为她掩饰才说她没偷?这又有谁会相信呢?大伙儿不会觉得她脑子有病才怪!

    素娥见她这模样,撇头望着别处,两腮也绷紧了。

    “吞吞吐吐的,究竟是何道理!”

    沈夫人终于抑不住怒火,一巴掌拍在桌上,茶杯跳起来,落到底托里发出砰啷一声响。

    刘嬷嬷苦着脸趴在地下,竟是再也说不出来话来了。

    沈夫人紧抿着唇望着门外白花绿树,眼下肠子也悔得跟那树木一般青了。

    若是早知道这里头还牵着这么件事情,并且还牵扯她房里的丫头,她又怎么会大张旗鼓地把她们一道传过来问话?

    包括这些嬷嬷在内的二房大部分下人,都是沈府的家奴,更是她这个当家太太亲自挑选过去侍奉的,尤其是胡嬷嬷,如今她们一个涉嫌偷主子姑娘的银子首饰,一个前不久被撞破了窥视内院的事情不说,又被狗咬狗,咬出来在背后挑拨是非,如今两厢竟然还打了起来!

    若是她们过去时间长了,还可以说是华氏纵容,那样就连沈宓也没资格置喙。可如今才不到一个月——如果严格算起来,刘嬷嬷起心昧沈雁银子的时候还连一个月都没到,这能怪到华头上去吗?沈宓又不是傻子,当着其余几房,她就要针对华氏,也必然不能做得太露骨。

    于是眼下这么样,她连扣华氏个治下不严的罪名都不能了,若是华氏治下不严,那她自己呢?不也有个背着主子在底下拿好处饱私欲的素娥吗?

    她瞟着安然静坐的华氏母女,又看着地下跪着的这些人,心里窝的火简直愈烧愈盛。

    如今华氏丁点儿错处没捞着,反倒让她损失掉胡嬷嬷她们这些人,她不愿相信这只是华氏运气好。可若不是运气好,难道还会是华氏策划的吗?她那一点就着的爆脾气,有这份耐性沉得住气?她若有这份能耐,早就不会落得这么被动了。

    不管她们是运气好还是早有预谋,她如今都掉进了自己挖的坑里。

    人家母女俩可不是自己跑来看她笑话的,是她派人把她们请过来的,而且这里头的腌脏事也不是从她们口里抖落出来,是刘嬷嬷自己亲口招供的,沈雁为保刘嬷嬷,还替她言语开脱来着!她们母女哪曾有半点挑拨生事的迹象?有了这些,她就是想栽脏迁怒都没有半点机会。

    如今眼目下,她倒是自己把自己逼得下不来台了!

    望着脚底下,她深呼吸了口气,抬眼道:“把刘嬷嬷和胡嬷嬷拖出去各打十杖,再给我都送到庄子里去!重新给二房添一拨人!素娥和惜月也都给我跪下,罚去两个月例钱!”

    素娥二人连忙称是,勾头跪了下来,弯腰之时却不忘狠瞪一眼身后的刘嬷嬷。

    刘嬷嬷打了个颤栗,身子愈发抖了。

    “太太!”

    正在沈夫人气得几乎要按捺不住的时候,华氏忽然出声了。

    沈夫人看过来。

    华氏平静地道:“规矩也是人定的,胡嬷嬷她们虽然到二房不久,到底也是我手下的奴才,她们此番的错处,我这个当奶奶的也有责任。刘嬷嬷一走,雁姐儿屋里就缺了人,太太要是看得起儿媳妇,不如就把胡嬷嬷补了刘嬷嬷的缺,让她在碧水院呆着吧。”

    前后总共相处不过个把月,能有什么主仆情分?但是华氏居然会说出这番话……

    屋里人都朝华氏望去,似乎没有人相信她会站出来替胡嬷嬷求情。沈夫人也双目如炬望向她,仿佛直接要透过她的躯壳望进她的心底里。

    华氏为什么替胡嬷嬷求情,这个时候她不是该落井下石将这拨人连根拔除掉么?

    她心口里的火在她无意识地屏息打量的那一刻,悄无声息地转弱下去了,她想从华氏脸上瞧出点端倪来,可是那俏脸上除了一丝无奈,剩下的就只有满满平静和驯服,——难道,她是真心实意地在替胡嬷嬷求情?

    刘嬷嬷倒罢了。胡嬷嬷是她的陪嫁奴才,她被赶去庄子上,直接丢的是她的脸面。

    府里共有四位少奶奶,她这个婆婆要是连身边的奴才都管教不住,那不是平白让小辈们看了笑话?闹出这种事来,胡嬷嬷这些人自然是没有人愿意留在身边的。华氏却在这个时候替她求情,还要补给沈雁做管事嬷嬷,是了,她这是在卖人情给她!

    她若是受了她这份人情,华府的事她还好意思阻挠么?她要是再阻挠,沈宓那边她也说不过去。于是之前施下的那招,便就等于无用。

    以她的骄傲,当然也可以不理会华氏,可是身为丘家的姑太太,沈家的当家夫人,两府都是以规矩礼仪著称,纵使外人不知道这回事,她又真的在小辈面前丢得起那个脸吗?往后若是训斥儿媳妇们的陪嫁奴才来,她又哪来的底气?

    何况,胡嬷嬷她是怎么样都要保住的。

    她们俩送去庄子上这事捂不住,不送去庄子上改去别处更是捂不住,倒是眼下趁着屋里并没有别人在,不声不响让她成了碧水院的管事嬷嬷,久而久之大家知道她成为了二房的人,这事才会渐渐被忽略过去。

    想到此处,她看向华氏的目光骤然深邃起来。

    华氏这道顺手人情,倒是真真掐到了她脖子上!

    这里底下跪着的胡嬷嬷这时也将一颗心吊在了喉咙口。

    先前听得沈夫人要将她送去庄子里,别提多沮丧,她自打跟着沈夫人过到沈府,不说养尊处优,可真是连扫把儿都没拿过,如今因为刘嬷嬷的拖累,居然要去田庄里干农活,这岂不比杀了她还难受?

    猛然听见华氏又在替她求情,还要提她补了刘嬷嬷那个缺,心里的沮丧立时就化成了春花,看华氏母女时也觉着无比亲厚起来。

    她跪前两步到沈夫人脚下,连磕了三个头,什么也没说,但那眼神里的渴望却是极明显的了。

    沈夫人望着她,终于低头啜了口茶,说道:“那你领完板子,就随着二姑娘去吧。”

    胡嬷嬷连忙磕头。

    沈雁也称了谢。站起来却又冲沈夫人道:“太太,既然好人都做了,不如把刘嬷嬷也留下吧。要不然,两个人打架却偏偏只把刘嬷嬷放去庄子里也不妥。太太再给个机会给刘嬷嬷,让她去墨菊轩里侍侯茶水好了,这样太太也不必重新往二房派人,岂不省事?”

    沈夫人闻言朝她看过来。

    她如今恨刘嬷嬷简直已恨到了骨子里,早已经没有再保她的心思,如今见沈雁还惦记着她,眉头便不免皱了皱。听说沈雁平日里待刘嬷嬷很是不错,方才又替她言语开脱,如今她这里要罚她,沈雁却要保她,这是在拉拢人心?

    她眯眼打量着沈雁,面前这是个身量未足的孩子,还得两个月后才满九岁,她不可能有这份心计。

    不过她没有心计,却不代表华氏没有,华氏虽然暴躁,这种顺手人情她方才不是还使的很拿手吗?

    她垂下双眼,说道:“刘嬷嬷罪不可恕——”

    话说到一半,她忽然瞧见沈雁扭了头朝外,似乎并不在乎她往下说什么。

    她忽然就把下半句咽住了。

    整件事里华氏母女与刘胡二人并没有直接关系,就是发生了沈雁查帐那件事,在刘嬷嬷补上那笔钱之后又归于平静,沈雁不可能、也没有迹象参与这番纷争,从下人们所述可见,她与刘嬷嬷关系一直不错,从这点上说,请求留下刘嬷嬷来实在有拉拢人心的嫌疑。

    可是刘嬷嬷是沈家几代传下来的家生子,就是刘嬷嬷自己被罚,刘家也还有人在别处当差,刘家的根还是在沈夫人手上紧紧地攥着,退一万步说,就算是华氏想借沈雁来拉拢刘嬷嬷,她又有这个胆子敢归附过去?

    这么浅显的道理,她能想到的,华氏必然能想到,看来沈雁求的这个情,应该只是华氏在替胡嬷嬷讨了保之余,怕又间接地得罪了刘嬷嬷,而顺口这么一说罢了。用替她看重的胡嬷嬷讨保求情,让她这个婆婆下了台来,换取老爷去柳家替华钧成通融差事调动,才是她的目的。

021 意

    想起自己不得不被迫地遂了华氏的心愿,沈夫人又不甘心起来。

    刘嬷嬷也是个不省心的,她为什么要替二房来清理门房?就让她继续留在二房!

    于是道:“刘嬷嬷虽然罪无可恕,但看在二姑娘讨保的份上,就允了二姑娘的请求。”

    她瞟了眼华氏母女坐处,冷冷扬起了唇角来。

    “多谢太**典!多谢二姑娘恩典!”

    刘嬷嬷慌忙磕头称谢,随着人下去领罚。

    沈雁笑起来。

    沈夫人望着华氏,半日吐出一句:“内务府的事,我会跟老爷说。”

    华氏双眸里顿时也绽放出亮色,低头深深一福,也没再说什么,便退身出了去。

    沈夫人盯着她们直到看不见,才又收回那莫测的目光来。

    这下子,熙月堂里笼罩了几日的阴霾终于挥散而去。

    华氏因着胡刘二人又回了来,对下面人自然各有一番交代,等到她们退下去,便扭头与黄嬷嬷道:“坊外张李记的桃酥似乎卖得格外好?去买两斤来,给雁姐儿吃。”

    沈雁对坊外张李记印象十分深刻,那日就是因为出坊去买他们的桃酥,她才在街口偶遇了顾颂他们。听出华氏话里的愉悦,她扑到华氏身上,搂住她的脖子:“母亲这是要奖励我么?两斤哪里够,我要吃三斤!还有他们家的春卷,母亲不如让人一并买回来!”

    华氏原待要板起脸,但看她这幅赖皮样儿,倒是又无可奈何笑了。“先前原道你是脱胎换骨了,如今一看还是这么没规矩,要是当着外人也这么着,仔细我回头又抽你!”

    紫英等人虽然没跟去曜日堂,如今也从胭脂青黛处知道了事情始末,原来今日大胜而归乃是出自沈雁的谋划,心里也是暗暗赞叹,便就从旁笑道:“咱们姑娘就是奶奶的贴心小棉袄,奶奶才舍不得抽她呢。”

    “就是就是!”沈雁笑弯了眼。

    其乐融融说笑到这里,自告奋勇去买桃酥的福娘也已经回来了。

    华氏伸手从红漆描金的盘子里拿起块桃酥递与沈雁,说道:“太太答应了去跟老爷打招呼,应该是不会出差错的了,我真是没想到,头疼了这么多天的事,却被你轻轻巧巧地解决掉。”她话里虽听不出什么欢喜之意,却有着浓浓的欣慰。

    沈雁摊着两手,说道:“哪里是轻轻巧巧?我也是安排了很多天的。”

    那天夜里她闯进正房时撞见胡嬷嬷她们在偷窥,其实还没有想到这层,是后来福娘打听来她们的背景来历,她才计划着把这两件事合为一件处理掉。沈夫人想逼着华氏去伏低做小,华氏不愿意去,又想要解决掉华府的差事,那就只能逼着沈夫人自动放弃拿捏华氏的主意。

    沈夫人来自赫赫有名的信阳丘家,在她嫁过来这几十年里,当初带来的陪嫁奴才必然又衍生出了更多,这回就算没有胡嬷嬷撞在枪口上,沈雁要找个别的相似背景人下手也不是很艰难的事,只不过胡嬷嬷既然撞在枪口上,更为方便罢了。

    华氏睨她一眼,眼里也不免涌出些骄傲。尤其是回想起刘嬷嬷说起她是如何查帐,又如何令得刘嬷嬷不得不主动招认贪墨的事实时,她心里竟满满地都是欢愉和自豪。沈雁平日里看着顽劣,可实际动起真格来时,居然一点也不输大人,手段甚至比她这个母亲还来得圆滑!

    “如今你舅舅这事倒是解开了死结,只是这么一番闹腾,胡刘二人仍然留在二房,这又怎么办?”

    说到这里华氏又不由得皱起眉来,若按她的本意,是要把这些人全都踢出去,重新挑一拨人进来的。可是眼下闹来闹去,人不但没走,反而还什么事儿都没有又全都回到了二房,想想也觉憋屈得很。她不知道沈雁为什么最后还要把刘嬷嬷给留下来。

    “母亲何必着急?”

    想起与华氏相处的那些年里,她从未以这样的口吻与自己商量过屋里事务,沈雁也暗暗松了口气,谁说她这么一番功夫费下来收获不多?对她来说,不是从中也得到了华氏的信任吗?往后她只要再努力努力,华氏将她视为心腹无话不说简直指日可待。

    “胡嬷嬷留下了,若是不留刘嬷嬷反倒难办。母亲不如想想,经过这一闹之后胡刘二人的处境。”她缓了缓语气,顺带望了眼同站在旁的黄嬷嬷和扶桑紫英等人。“胡嬷嬷与刘嬷嬷打了这么一架,如今又占了原本刘嬷嬷该占的位置,刘嬷嬷必然将她恨之入骨。

    “而素娥因为刘嬷嬷的缘故又被太太罚了两个月例钱,她心里也会把刘嬷嬷恨得咬牙切齿。素娥可不是好惹的,有她们相互结下的这几层梁子在,往后这几厢都有得好戏看了。

    “接下来母亲根本不用做什么,只要让人盯着她们等着捉把柄就好了。就是她们没有破绽,母亲若是真看她们不顺眼,随便撩拨一下不就成了么?她们是母亲讨保留下来的,那时候若是犯了什么让旁人都看不过眼的事,太太的脸面势必再丢一次,太太难道还能再容忍她们?

    “母亲到时候自可轻轻松松地把她们给撵了。”

    听完她这番话,华氏顿时与黄嬷嬷互看了眼。

    沈雁说的虽然简单,可是细想之下,一点儿也不简单。

    同样是撵人,如果今儿华氏不保胡刘二人,内务府的事不好请沈观裕出头不说,还间接得罪了沈夫人,华氏将她们保下来,首先则显示了她的恩德,胡嬷嬷二人必然不会倒戈,但旁边还有那么多下人看在眼里,华氏对她们既往不咎,她们对这位极少在府的二*奶奶从此也自会有番思量。

    这就等于给华氏提供了建立好人缘的基础。

    华氏回府时日未长,与沈夫人之间关系又极微妙,她要在下人面前树立威信不是打骂几个奴才或者与沈夫人叫几回板就能够做到的,这得靠长时间的点滴积累,和灵机应变。华氏本身是个直性子,在她展示过了她的火爆脾气之余,适当地表现出她的善良宽厚十分重要。

    于是,留下胡刘二人不光是为了内务府的事,也是为了改境华氏日后的处境,此举不但不多余,而且十分必要。

    胡刘二人以及胡的拥趸虽然又都回到了二房,可她们是凭着华氏的面子才回到二房来的,下回她们若是再有触犯规矩的行为,华氏就是将她们一把撵了,旁人也不会怪责到华氏的头上,而只会怪胡刘等人不知好歹。

    凭她们眼下这层复杂关系,又怎么可能不生事也来?已根本用不着沈雁她们再费心。

    介时必然又会有场风波,而华氏却从这里头摘了个干干净净。她不是不想留她们,也不是不尊重沈夫人,而是她们委实不争气,为了沈府的脸面,她自然要请太太对她们施以惩罚。到了那会儿,沈夫人也必然不会再留她们在身边坏事。于是她们就是要怨,也只能怨到沈夫人头上。

    华氏带来的陪嫁虽然不多,但是要塞到二房各个角落的人还是有的,等到胡刘那些人一走,华氏再把自己的人添补进来,余下纵然还得留几个府里人,那时候又还成得了什么气候?

    到时候华氏愿意留着她们,就留,不愿意留,就慢慢地一个个踢出去,关键只要让胡刘这几只老麻雀斗起来,接下来便大局在握。

    屋里静默了足有一盏茶的时分。

    黄嬷嬷的微叹率先打破这幕沉默:“奴婢虽说活了几十岁,人间之事看过也不少,但跟二姑娘的深谋远虑比起来,还是差了不只一重天地。”

    华氏也叹了口气,将撑额的手放下来。

    她前世是修了什么功德,让她这辈子有个这么令她又气又爱的女儿?雁姐儿竟有这么一副七窍玲珑的心肝,她还逼着她算帐学女红做什么?她难道还担心她嫁不出去,或者嫁不到好人家么?

    她自嘲地扬了扬唇,再看向女儿,目光里已只剩怜爱了。

    “打今儿起,你可以去找你的小伙伴玩儿了。”

    沈雁欢呼道:“母亲这是要解我的禁足令?”

    “要是再闯祸,我一样还会罚。”华氏板着脸,一丝温柔轻轻地从眼底溢出来。

    沈雁抱着她大笑着亲了口,心满意足地走出去。

    这日起华氏果然遣黄嬷嬷密切关注着院里的动静。

    在沈雁连番在曜日堂取得胜利的豪情鼓舞下,华氏身边以及沈雁身边的人精神状况俱都转为良好,初初回京时各自心里揣着的不安与拘谨开始逐步放下,胭脂青黛与屋里别的小丫鬟的互动开始多起来,与别院下人的接触也日益增多。

    用沈雁的话说,这是知己知彼才能底气十足。

    内务府那事儿到了这日夜里,华氏悬着的心也彻底放下。晚饭前沈观裕让人把沈宓叫了去,说已经让人递了拜贴去柳府,柳大人回话说恭迎沈大人翌日下晌光临寒舍。于是问沈宓华府近两个季度的差事,以及皇帝对华钧成的示下。

022 美雁

    翌日下晌沈观裕如约而至去了柳府拜访柳亚泽,柳十分客气,并邀请沈入书房叙话,对沈的请求也表示尽力而为,并希望与德高望重的沈府能够长久友好的交往下去云云。

    消息自然是好的,而这都已经是后话。

    因为沈宓从曜日堂回来后,就得打点着明日随驾去围场的事情。

    沈雁虽然被解了禁足令,但下晌并没有出去,因为她还惦记着把荷包绣好,挂上沈宓的腰间,让它也去皇亲贵族们面前威风一把——其实这是其次的。

    主要是她回想起自己前世从华府绣娘手上学会了一手手好绣艺之后,给舅舅舅母表姐表弟都做过衣服鞋袜,却从来也没有给父亲做过任何一件东西,哪怕一个荷包一个扇套。她希望自己能够在这次他的出行上,稍稍地为他恭献一分力气。

    当然,早逝的华氏更没有得过她的东西,但是将来也会有的。

    她和父母亲,还有一辈子相处的时间。

    她在荷包上绣的是两只仙鹤,一只低头饮水,一只引吭高歌。

    绣的虽不叫出神入化,但对一个不必以此谋生的大家闺秀来说,还是算顶好的了。

    晚饭后一家三口都聚在正房里看沈宓试新衣的时候,华氏便拿着这仙鹤前后左右反复地看。末了问:“真是你绣的?”

    沈雁重重点头,还伸出细嫩的五根手指:“您看,把我手指头都快扎成蜂窝了,才绣出来的。冲着这份上,母亲一定得让父亲挂我做的荷包。”

    华氏再看了会儿那对仙鹤,针脚匀称,色泽过渡又十分自然,而且荷包缝合得也很见功力,戴出去倒不算丢人,遂轻戳了戳她的前额,也不去深究她的手是不是真的扎成了蜂窝了,转身将沈宓身上那只华府绣娘绣成的荷包取下来,将沈雁这个挂上他腰间。

    沈宓很高兴,高高地拈起那荷包:“雁雁给父亲绣包了?那我一定好好收着!”

    华氏将一扎小面额的银票塞到那荷包里,又将他的印章放进去,轻睨他道;“别只管得意,我给你放了五百两银票,虽说此去用不着买东西,但花钱打点着下人还是要的。你仔细着,别弄丢了。要是看到谁猎到好的狐皮或貂皮,也买一两张,到冬天给雁姐儿制件大氅。——记住,不好就不要。”

    “天啊!”沈雁捂起脸来:“我才这么大点儿,您就给我穿毛绒绒的狐皮大氅?”

    沈宓坐下来,倾身道:“怕什么,京师冬天冷,穿那个暖和!父亲给你弄件白狐皮的,到时候下大雪,你穿着那个藏在雪地里,白花花毛绒绒地谁也看不到你,打起雪仗来赢面简直不要太大!嘿嘿。”

    沈雁哀怨地看了眼她的爹娘,仰倒在美人榻上。

    闭上眼,眼前却突然涌出前世里九岁生日时,沈宓巴巴地南下到金陵,拿出件白狐皮大氅给她做贺寿的情景来。

    那日其实离她的生日还有三日,她在栖霞山上的苦竹寺后园剪梅枝,一抬头,他忽然就抱着个大包袱出现在前面古梅树下了。

    沈宓博学多才,温柔谦和,还有副清秀端正的好相貌。华氏当年与他可算郎才女貌,而沈夫人依然认为不论家世与相貌也还是沈宓略胜一筹,虽然这其中有偏执的因素在,可也能侧面说明,沈宓其实条件是不差的。

    可是那日的他衣裳虽然整齐,却双唇干裂,胡子茬儿也露了出来,最重要的是他眼里的睿智与从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忐忑与局促。

    她当作没看见他,从他身边越了过去。

    “雁姐儿!”他踏着积雪追上来,拦在她前面,漫布着血丝的双眼瞅了瞅她,又飞快地低下头去,将手上的包袱塞过来:“你快生日了,我,我怕你冷,特地让人做了这个。你别,别怕,不管怎么样,父亲,父亲还是疼爱你的。”

    他一紧张就结巴,这次也亦然。

    可是她怒了。

    她怕什么?她什么也不怕!她心里有的,是恨!

    她一巴掌打落他递来的包袱,手里的梅枝也往他砸过去,“你有什么资格说疼爱我?你还我的母亲!”

    她扑上前使劲地推搡他,表姐闻声从寺里跑出来,将她死死抱住,她就抬起两脚去踩那包袱里露出来白狐裘,直到把狐裘上踩满了泥浆,又抬脚去踢他!

    她满脑子都是母亲静静而苍白地躺在床前地上的情景,而他那个时候在哪里?他直到母亲死了一个对时他才回府来!扶桑告诉她,母亲死前的夜里他去过她的房里,跟苦苦等着他回来的她独处了半晚上,然后他们吵架,他一气之下出了门!之后可怜的母亲就服毒死了。

    她在梅林里号啕大哭,像疯了一样,他身上的锦袍与地上狐裘一样被她踹出满满的泥泞印子。

    泪眼朦胧中,她看见他呆呆地望着地下,抬起头时,眼里竟然也有水花闪烁。

    表姐将她扶起来,搂住她冷冷地转过身,直到离开了寺院,她一次也没有回头。

    从那之后他再也没来过金陵,也直到两年后被舅舅送回沈府,她才又见到他。

    “雁姐儿,你觉得我带这枚玉珮怎么样?跟你做的荷包衬不衬?”

    沈宓喜滋滋地拿着手上的玉在腰间比来比去。

    沈雁把脸在软枕上蹭了蹭,闷头道:“好看,父亲穿什么都好看。”

    沈宓眉头纠结了,她怎么跟哄小孩似的……

    翌日三更天沈宓就整装出发了,沈雁依稀听到动静,但是翻了个身又睡了过去。据说她这对父母亲自打成亲之后就没分开过,眼下沈宓要出城两日,相互间必有许多腻歪话要说,她才不要跑过去当讨厌的超级大蜡烛。

    不过等到正房那边又变得沉寂无声时,她却又精神抖擞地从床上爬起来,开了院门跑到前院正房,绕开扶桑她们值夜的外间,到了华氏卧房窗外,熟练地推开窗门,手脚利索地爬进了窗去。

    华氏带着困音看过来:“谁呢?”

    沈雁踏着月光小碎步冲上床,嘿嘿钻进华氏被窝,说道:“是美雁雁。”

    华氏骂了句“脸皮真厚”,又伸手往她屁股上拍了下,哼哼弯唇翻了个身,接着睡去。

    沈雁小的时候常趁着父亲睡书房的时候这么翻母亲的窗,华氏早就见怪不怪了。以至于有时候沈宓在书房孤枕难眠时偷偷跑回来,常常会被床上多出来的一个人吓一大跳。后来华氏严厉地禁止她这么做了,但今夜沈宓出了城,这是可以被容许的。

    沈雁与母亲一夜好眠。

    沈宓不在府的这两日,二房里显得有些无聊,曜日堂这里因着沈观裕要去柳府,却就开始打点起来。

    沈观裕在琢磨了半晚上之后,觉得既然得与柳府保持长久以往的关系,那么身为沈府的邻居、柳家的姻亲的荣国公府,沈家就不能再这么与之僵持下去了。于是翌日起来,也嘱咐着沈夫人找个时间捎几色礼往顾家串串门。

    沈夫人在这种事情上倒是想得开,沈观裕与柳家这番走动要是拉开了两府通交的序幕,华府的事情倒成了铺路石,这于沈府来说反倒是大有好处。这日下晌沈夫人就让房里人拣了几样要紧物事,往荣国公府拜访荣国公夫人来了。

    世子夫人戚氏听到了这消息,眉梢唇角俱是得意,她当沈家门墙真有那么硬呢!这才过几日,就不战自败拎着礼物登门示好来了?

    顾颂被打的事他们没往外传,可是坊内也已经知道了,堂堂荣国公府的小世子被沈家的小姐打了,这是丢脸的事,反倒是沈雁因为年纪小又是女子,打了人反倒有人帮着说话,这几日她见着顾颂仍然青着的眼窝也觉窝囊的很。

    沈夫人最后那席话却更让她窝火,如果说顾颂被沈雁打还只是小孩子间的矛盾,沈夫人那般给她脸色瞧,岂不是摆明了不把顾家放在眼里?

    原本还想着要再找个什么由子泄泄这气,可荣国公夫人左思右想,反倒又劝着她把这口气咽了。

    沈家也不是好缠的,顾家是得宠的新贵,沈家却在京师有着百年根基,连皇上出去狩猎都不忘得给他们几分脸面,叫了沈宓个当文官的伴驾,这种孩子间的事能小事化了的就化了了吧。

    所以也就不吱声了。没想沈夫人如今倒有了这番动作。

    伸手不打笑脸人,当沈夫人在顾夫人的陪同下来到了长房时,街里街坊的,又当着婆婆,戚氏倒也不好再计较下去了。连忙让人端茶倒水,又唤人端冰盘,十分客气。沈夫人送了几幅扇面儿给顾颂,她也都没推辞收下了。

    只是等她一走,戚氏便与顾颂道:“从今往后,可再不许与沈家的人一处玩。”

    顾颂拨弄着那几幅扇面,深深蹙起一双料峭的眉,沉思道:“这整个麒麟坊里的孩子,也就沈家的人稍稍齐整些。旁的人,如何配与我说话?”

    戚氏一口气噎在喉咙里,半日吐不出来。

    顾颂拿着那几幅出自江南名士祝子秋手笔的扇面,倒是暴晒过几个日头之后,命人收了起来。

023 狐皮

    华氏听说沈夫人过去顾家串门之后,捻着瓜子儿叹息道:“这下,那顾家的人只怕会常进门来了。”

    黄嬷嬷笑起来:“奶奶也莫杞人忧天了,咱们雁姐儿气走了世子夫人后,顾家也没什么动静传来,可见大体上也是有分寸的。那顾家就是往来府上,也是去太太屋里,咱们若是不想跟他们家往来,见都见不着。”

    话虽这么说,可是沈宓还在朝堂上混呢,将来老爷子一过世,沈宓就得撑起二房门面,哪能真的为这点事就不跟人往来?华氏将瓜子扔回盘子里,没好气道:“我就是看不惯戚氏那得瑟样儿!她一个走镖的后人,还是下九流的,凭什么瞧不起我们商贾之家?”

    听到人家拿她的出身作筏子就来脾气。

    黄嬷嬷满头是汗:“奶奶,人家再怎么出身不好,如今也是堂堂正正的世子夫人,眼下两家正式走动起来,往后快别这么着了。”

    华氏瞥了她一眼,哼了声。

    沈宓出去了两日,于次日半夜带着几筐子猎物回到了府里。

    因为是半夜里回来的,沈雁已经熟睡了,并不知道。

    等早上到了正房一看,院子里摊着多了好些山货,才知道沈宓居然已经趁夜到家了!

    “不是应该明儿早上才回城的吗?皇上怎么突然回来了?”当沈宓去了书房处理庶务,她一面看着华氏整理送去各房的手信,一面问道。御驾出行可不是好玩的事,出行之前得先有人回宫禀报,然后沿途开道,随行的銮驾全部整齐全了才能动身,总之身份越高出个行越不简单。

    华氏指挥着婆子们翻开筐里的猎物查看,一面说道:“你父亲说西北有了军情,连夜回京下旨让魏国公准备率兵去西北迎敌了。”

    西北有军情?

    沈雁想了想,是了,前世这个时候除了因为太子被废,宫中各皇子间为着夺储而初露锋芒之外,还发生过一场不大不小的战乱。不过很快就平复下来了,原因是蒙军那边内部出了点岔子。不过显然大家还并不知道内情,所以专门派了在中军营任职的魏国公亲自前去了。

    魏国公府在她后来的印象里,虽然没有摊上祸事,魏国公本人倒是真的在西北一呆就是多年。以至于后来魏国公长子韩稷趁他不在,在京中与楚王越走越近,到前世沈雁死时,魏国公正好也在边关殉职,承袭了爵位并得到世袭兵权的他已然趁着皇帝久病不起,与楚王狼狈为奸准备逼宫了。

    当然,她并不是站在楚王的对手秦王这边才这么说韩稷的,逼宫造反这种事她谁都不支持,也轮不到她支持谁,只是在她眼里,没事找事挑动纷争的人都不是什么好鸟。

    尤其韩稷这只鸟。

    她虽然出身锦绣,可心底里也十分渴望天下太平。

    前世她没等到这场夺嫡结果就死了,虽然他一直觉得这事跟她的生活圈子扯不上大关系,可韩稷在魏国公生前时,身为韩家嫡长子的他一直没曾被请封世子,虽说这个时期的他名声还算不错,可之后却以破空之势与楚王勾结,有那种人常伴君侧,便是楚王得了帝位,天下又能太平到哪里去?

    当然,那楚王也不是个善茬。

    “想什么呢?”

    华氏戳了戳她。

    “哦,我在想皇上为什么偏偏下旨让魏国公前去应敌。”她放下托腮的手,接过她递来的丝带。丝带上都用羊毫写上了名字,原来是要系在送出去的猎物上,好防止弄错的。

    华氏让她将丝带分给扶桑她们,说道:“这我就不清楚了。”说完,她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偏过头来,唇角涌出丝得意道:“听说这次魏国公长子与徐国公小世子都去了,鲁国公府的小世子也去了,怎么独独没有荣国公府的人?”

    沈雁望见她这副幸灾乐祸的样子,真是无语凝噎。

    “荣国公世子在神机营担职,走不开,顾颂又才十岁,不适合前去,根本就不是你想的那样。”沈宓这时负着手从外头进来,摇头望着妻子道。

    华氏有些扫兴,瞪了他一眼,下去分派猎物去了。

    沈雁兴奋地攀住父亲的手臂:“为什么这次会有这么多猎物?都是父亲打的么?”

    她父亲连鸡都不敢杀,这简直不可能啊!

    沈宓脸红地摸了摸鼻子,说道:“我都没下场,就与张公公杨公公还有林大人他们在营房呆着,这些都是侍卫们打的,皇上见我什么也没落着,就从侍卫们打的猎物里赐了一堆给我。不过我也有出力,你看,这里有些野鸡和鸟还是活的,我都有帮着抓,好不好看?”

    沈雁被他带到几只竹笼子跟前,盯着那里头的朱雀和锦鸡,点头道:“好看。”

    沈宓高兴地直搓手,然后又想到了什么,拖着她噔噔跑到后院,指着地上一只白狐的尸体道:“这是锦衣卫的刘大人打的,皇上有令,各人打的都可以自己留着。他们打了两三只白狐,我觉着这只特别好看,你娘交代过让我给你弄件狐皮嘛,我就跟刘大人买了。”

    沈雁看着那雪白蓬松的狐皮,眼角有些酸涩。

    “怎么了?”沈宓发现她神情不对。

    “没。”她摇摇头,笑道:“真好看,要是做成狐裘给我生日的时候穿,肯定美美的。”

    “那当然!”沈宓哈哈笑起来,“我的眼光是不会差的,要不怎么会娶到你母亲?跟你说,这狐狸我可是花了整整五十两银子才让刘大人松了口的,现在连银子都还没给——”

    说到这里他忽然捂住了嘴巴,似乎突然发觉自己说错了话。

    沈雁狐疑道:“为什么没给银子,你不是带了八百两在身上吗?”

    “那是因为,他把我给他的八百两给弄丢了!”

    正在这时,华氏的声音从身后院门口透着冷意传过来,父女俩同时转身,只见华氏咬牙切齿走过来,瞪着沈宓,将手上一沓银票猛地拍到他胸口:“我说呢,怎么一回府就去了书房忙乎,合着是去典东西得银子来瞒天过海呀!”

    沈宓谎言被戳破,整个人都快缩进地缝里。

    “银票丢了,那我给你绣的荷包呢?”沈雁想到关键,声音也乍然拔高了。

    华氏冷笑道:“连钱都丢了,你觉得你的荷包还会在吗?”

    沈宓垂了头下去。

    午后斜阳照进开启的窗户里,陈氏翻了个身,也起来了。

    乳母林嬷嬷连忙走进来,说道:“茗哥儿已经不必再去祠堂了,奶奶怎么不再多歇会儿?”

    陈氏听得这句,望了眼外头的艳阳,绷紧的肩膀遂又垂下来。是了,茗哥儿到前日止就已经在祠堂跪满四日了,她也不必再不时地去探望了。四日下来她一颗心竟如绷成了弦,连睡觉也睡不安生,想起沈茗膝上至今还残留着的两团紫青,她一颗心又不禁一阵抽疼。

    虽有蒲团垫脚,可又哪里顶得住跪上四日?才九岁不到的孩子,硬生生是跪完了。

    陈氏吐了口气,后靠在床栏上。

    这几日的心疼如绞下来,她也已有些疲惫,沈宣只是那日夜里过问过沈茗被罚那事几句,之后便就没下文了,仿佛这儿子不是他的,而是她陈氏一个人的!她就不明白,难道伍姨娘那厮生出的贱种比她生的嫡子还要有出息吗?

    想起那小贱种成日里笑嘻嘻唤他父亲的时候他高兴的样子,她心里就似有股火在蹿。

    全府里四房少奶奶,唯独她要日日面对侍妾与庶子庶女。而沈夫人疼的也不是幺子,而是次子,以至于她这个老儿媳妇在得不到丈夫全部心意之余,连婆婆的关怀也得不到。当然华氏就算嫁给了沈宓,也没有得到什么好处就是了。

    想到这里她心里又稍微好过一点。如果不是沈雁,沈茗怎么会被罚?而且一罚就是四日?沈雁只比沈茗大几个月,沈茗连撒谎都撒不顺溜,她沈雁倒是敢当着那么多人使心眼儿,让她下不来台,让她被戚氏夹枪带棒的嘲笑不说,更是把沈茗害到这种地步!

    华氏被拿捏,她是最高兴的。

    她闭上眼,吐了口气。

    正在唤丫鬟们进来给她预备梳妆的林嬷嬷见得她这般,不由走了过来。“奶奶这会子何必想不开?太太这么做摆明了是让二房难堪,他们虽然居长,可也没有以大欺小的理儿。昨日胡嬷嬷才闹出那样的事来,且看看太太那边跟二房的动静再说吧。”

    倒也有道理。

    陈氏睁开眼,她虽然进门时间不如华氏长,可这些年里她也看得出来沈夫人对华氏的态度不但没有好转,更是随着二房夫妻感情深厚而一日日加剧。既然她前头还有个沈夫人,那么她的确不用着急,再说了,比起华氏,沈雁才是那个更让她憋气的人,如今二房在京定了居,日子长着呢!

    她支起身子下了地,一面穿衣一面问林嬷嬷:“这么说,太太是真答应了替华家去寻柳大人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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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书好冷清,不知道大家是不是不喜欢,每天都生活在惴惴之中……

024 拒收

    林嬷嬷点头:“都已经上顾家去过了,太太还邀了荣国公夫人和世子夫人过两日来府喝茶,这还能有假?”她替她系好了裙子,又道:“可惜这件事老爷伸了手,不然的话咱们回府请老太爷出面阻挠阻挠,让华家竹篮打水一场空,也是好的。”

    陈氏套着比甲,望着铜镜里自己的身姿,结着衣带说道:“华家的差事调去南直隶,这有什么不好的?南直隶要废止的风声时有传来,便是暂且当不得真,他华家调去那地方也没有好处。华家越发式微,华氏在府里才越发没地位,你瞧瞧这回,太太随便一招她就没辙。

    “若不是恰好出了胡嬷嬷这事——”

    说到这里她扬起唇来,“这府里头,哪家哪房都不是好相与的,华氏这次就是不得罪我,冲着府里如今这状况,我跟她也做不成朋友。长房大伯死了,二房无子,三爷又得等明年下场才有功名,往后这府里还不知由谁来承宗呢!”

    她抬手抚摸着镜中的自己,幽幽道:“我可不管那些个朝堂里的事,我只图我和茗哥儿过得风光滋润就好了。”

    林嬷嬷默然。

    陈氏梳妆好了去到小花厅用点心,用完点心她就该去曜日堂昏省了。她习惯去早些,这样也可以顺便等到稍候来的大奶奶和三奶奶,看看她们当日的精神状况。大奶奶季氏虽然新寡,但她膝下还有个四少爷沈芮。

    按照规矩,沈宪虽然死了,但他还有嫡子,那么嫡子沈芮就成了名正言顺的沈家继承人。

    可是,沈芮不是才四岁吗?谁知道他将来会不会有什么罪疾?

    季氏本来头胎生的是也是男孩儿,可惜在月里就夭折了,所以府里的大少爷其实是没有的。这也多亏了大少爷早早死了,否则的话留到如今也有十五六岁了,又岂还有他们几房的念想?

    自打对沈宣死了心后,在暗中争夺宗子的事情上,陈氏如今是很用心的。

    虽然沈宣拿到了继承权也不会对她更上心,可是对沈茗而言不一样,沈宣的继承权,是无论如何会落到沈茗头上的。所以,帮助沈宣争夺这家权,就是替沈茗争,替她自己争。

    才喝了口温汤,丫鬟青梅轻手轻脚从外走进来,低头道:“奶奶,二爷昨儿夜里从围场回来了,**奶让人送了些新鲜麂子肉来。”

    府里虽有大厨房,但各房里开开小灶煲煲汤熬熬粥水之类的小灶还是有的。

    但听到是二房,陈氏眉头皱了皱,说道:“二爷只是随驾,并不曾下场打猎,哪里来的麂子?”

    丫鬟道:“听说是皇上赏的。除了一只老大的麂子,还有些毛皮之类。二*奶奶往各房都送了些,除了各房的麂子肉,给大姑娘的是一对活的朱雀,给三姑娘的是一只小锦鸡,给二少爷和四少爷的是一只鹦鹉,给五少爷的是只猫头鹰。”

    青梅显然时常打听这些,因而回起话来有条有理。

    “给太太屋里呢?”陈氏又问。

    青梅道:“太太屋里是一只活鹿。除此之外皇上还赏了只貂给老爷太太。”

    竟有这么多东西,看来沈宓这次伴驾也不是完全充数的。

    陈氏盯着门外的梧桐望了半晌,垂下眼来。

    熙月堂先前的闲适一扫而空。

    猎物该送的都送去了,华氏斜倚在美人榻上让丫鬟剪指甲,沈雁趴在炕上耍赖。

    “还说要把我送给你的荷包好好戴着,这才戴了两天,你竟然就把它给弄丢了!你就是故意的,就是嫌弃我做的东西不好把它给扔了!”

    沈宓急得满头汗,一时拍着脑门,一时弯腰在旁好声好气地道:“我真没扔,前日夜里我被徐国公世子邀着去月下喝酒,结果因为天热解了腰带,当时也没留意,翌日早上就发现荷包不见了。回去找了好多遍也没找着,问人也没见着,这不才——”

    沈雁伏在软枕上捶着床榻,哭声震天,不依不饶。

    沈宓回头向华氏求助。

    可是一对上华氏那双如刀子般狠狠扎过来的目光,他又不由缩了缩脖子。他丢的可不止是沈雁做的荷包,那荷包里头还有家里八百两银票,这都差不多够他们熙月堂上下日常开销两个月了!这下可好,一下子把家里两尊菩萨都给得罪了。

    “要不,雁姐儿再给我做一个?我保证天天戴着,就是破了也戴着。”他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个办法能证明自己的清白了。而且眼下他必须得哄好了小的,才有可能联合她的力量哄好大的。

    沈雁坐起来,顶着双大红眼气鼓鼓道:“想得美。”

    她跳了下地,噔噔走到帘子外的锦杌上坐着。

    紫英走进来:“奶奶,方才着人送去四房的麂子肉,还有给茗少爷的鹦鹉,四奶奶都着人退回来了。”沈雁闻言看向华氏,华氏也从蔻丹上收回了目光。

    沈宓掀帘走出来,凝眉道:“退回来了?是何道理?”

    紫英看了眼沈雁,回道:“四房的人只说是四奶奶的吩咐,别的什么也没说。”

    华氏默了片刻,冷笑起来,“还能有什么道理?自然是为着太太罚茗哥儿的缘故,把咱们惦记上了。”

    沈茗被罚跪四日,论理也没罚错,可是在沈夫人这般设计下,如果陈氏硬要怪上二房,华氏也打算认了这个栽,左右都在一个府里,往后总还有冰释前嫌的机会,慢慢来就是了。

    于是虽然知道陈氏怨上了二房,在听得沈雁原先那番劝告时,早也不曾起什么要与她僵持到底的心思。这番对四房的态度与对别处是一样的,她也早预备着陈氏会有几句恶心话要说,但还真没想到她竟然能不顾情面做出这种事来!

    这不是摆明了扇二房的脸吗?

    陈氏这么做,华氏便连那点想和好的心也没了。

    她撩起眼来,与紫英道:“既是不要,那就扔了!不是还要去鲁家吗?把鹦鹉也送去鲁家,再加几只黄莺,送到隔壁鲁家给哥儿小姐们玩去,鲁夫人上回还给过咱们半篮子新鲜大螃蟹来着。”

    鲁大人只比沈观裕小一轮,但按辈份却低一辈,华氏初嫁到沈府来时华府还没搬去金陵,那会儿出门走动的机会也多,一来二去就认识了左边鲁府的女眷。那会儿鲁夫人到沈府来串门时,时常也会到二房来坐坐。

    后来华氏与沈宓去了金陵,中间也没怎么联系,但是这次回京的翌日,鲁夫人还是来问候过一回,正好洞庭湖老家那边拖了几大篓子蟹来,听说沈雁爱吃,顺带也送了些过来。

    紫英哎了声,下去了。

    沈宓也不免犯起心思来,内宅里头的事他虽然偶尔也有参与,但并不大管,多数只是夜里华氏当乐子似的跟他说说,他就听了进去。他可没想到不顾手足情谊的沈茗在被沈夫人罚了之后,陈氏还能如此明目张胆地给二房甩脸子,当时脸色就不太好看。

    “这老四家的也未免轻狂了些,娘子别恼,回头我去与老四说说。”

    想到这里,沈宓挨着华氏在榻上坐下,凑上去看她涂蔻丹,华氏伸腿把他一踹,他差点没跌下地来。

    沈雁见状重重一咳,大步出了门。

    到了廊下,见紫英正在吩咐丫鬟打点要送的东西,沈雁道:“四奶奶的丫鬟说了什么?”

    紫英笑望着她:“这都瞒不过姑娘。”

    默了下,到底还是拉了她到背人处,说道:“那丫头说,四奶奶说了,她和茗哥儿福薄,要不起这份体面,请二*奶奶还是自己留着吧。这还是妯娌呢,奴婢听了都差点没呛过气去,二*奶奶能受得了?方才要不是姑娘给奴婢打眼色,奴婢可真就当着二爷面说出来了。”

    如今连华氏都敞开怀跟沈雁说起沈宓在外头的事,府里这点小九九她又怎么还会瞒着她?

    沈雁听完也觉吞了只苍蝇似的。

    陈氏出身也不低,原籍武昌,祖上也是耕读之家,娘家父亲考中了前朝的一甲进士,之后便就迁来了京师。大周定国之后广纳文士,陈父以一篇关于农桑治理的论赋得到了户部郎中的官职,陈氏是陈家的嫡小姐,按说举止不该这么轻狂。

    她回想了下前世的陈氏,似乎跟各房关系都不怎么密切,她出嫁前在沈府的那两年,隐约察觉陈氏跟长房还结下了什么梁子,只是在她出阁的次年,四房就随着沈宣的外任而举家南迁了。而那时候她因为忙着把自己嫁给秦寿,好解救华正晴姐妹出来,也并没有在乎这些与自己关系不大的纷争。

    如今想来,陈氏若真是个没什么底蕴的女子,又怎么会在深得沈夫人爱护的长房手下全身而退呢?

    她锁眉想了想,抬眼看了看院子四处,忽然道:“那丫头来的时候,可知道父亲在屋里?”

    紫氏微顿,抿唇道:“知道。现在回想起来,她回奴婢话的时候,眼睛是往屋里头瞄过的。”

    沈雁再一想,则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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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亲爱的们打赏和留言安慰,很感动~~么么哒~~我会努力哒~

025 小计

    这就是了,就是再对华氏有怨气,也还是同住在一个府里,若是平常,陈氏怎么可能会做出这种授人话柄的事情?她知道沈宓在屋里,所以才让丫鬟来退东西,这么扫主子脸面的事,二房的人听到后肯定会第一时间告诉华氏。

    沈宓与沈宣乃是一母同胞的兄弟,这种事自然会想办法息事宁人。可他又不会让华氏白受委屈,以华氏的性子也不可能会受这委屈,为防事态恶化,于是沈宓多半会去寻沈宣协商。这种事情岂不是亲兄弟之间更好沟通?

    本来到这里都还一切正常,可是,谁让这里头还夹着个等着给华氏穿小鞋的沈夫人?

    沈夫人独独借沈雁的名义多处罚了沈茗两日,这既是挑拨陈氏去寻华氏的晦气,也是摆明在告诉陈氏,她这个婆婆也看华氏不顺眼。

    于是沈宣得了自家哥哥的话,回头再去质问陈氏时,陈氏借此闹腾闹腾,沈夫人能不借题发挥一把?

    退东西这种事虽说看起来有失考虑,可实际上陈氏却考虑得可比寻常人深多了,即使丈夫训斥她,她又怕什么,沈夫人不就正等着她给机会让她来捉华氏的把柄么?有婆婆撑腰,谁都拿她无可奈何。

    到时候说来说去,又是华氏在丈夫面前搬弄是非的错了。

    说了这么多,其实都是前世得来的血的教训。

    她拉住紫英手臂:“你可别跟父亲说这个话,不然的话他肯定去找四叔急眼。”

    紫英点头:“姑娘不让说,我就不说。”

    沈雁叹了口气,又道:“那麂子肉你也别扔了,这要是把原本给四房的东西给扔了,回头大伯母和三婶又怎么想?就是四房脸上,也越加过不去。”

    看紫英一脸的不明白,她便将这里头蹊跷说开来。紫英气得两脸涨红,恨声道:“我还道她仅是心眼儿小些而已,却没想到这里头还藏着这么大的算计!明明就是茗少爷不对,太太就是真心罚他又哪里罚错?她们倒好,反过头来还要推奶奶一把!”

    沈雁听到这里,劝道:“别急,她不要这些东西,不代表别人不要。四房里除了个茗哥儿,不是还有个葵哥儿和璎姐儿么?你只把这麂子肉和鹦鹉送到秋桐院去,交代伍姨娘是二爷给四房的便是了,也别说四奶奶没要,只说这是皇上给父亲的恩典。”

    “秋桐院?”

    紫英微怔。

    秋桐院是伍姨娘和三姑娘沈璎以及四少爷沈葵的住处,陈氏这般打华氏的脸面,华氏担着这长嫂身份,还真不能跑过去跟她一般见识。可若把东西送到秋桐院,伍姨娘虽是妾侍,二房直接抬举她的话不合规矩,可若是给沈璎沈葵的,谁还能说二房什么不是?

    紫英转过弯来,笑着退了下去。

    下晌的斜阳照进四房所在的颐心堂,陈氏一面在窗底下看着新式的夏衫样子,一面陪着沈茗练字。

    林嬷嬷站在门槛处,打量了眼屋里,才默默走进来。

    “奶奶,二房将咱们退回去的那些东西,转送到秋桐院去了。”

    秋桐院是伍姨娘的住处。陈氏听得此话,一双手顿时停在半空。“华氏?”

    林嬷嬷张了张嘴,点点头。

    陈氏盯着地下,腾地站起来,脸色也逐渐发青了:“可打听清楚了?”

    林嬷嬷看着她,只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什么都不说,却是等于什么都说了!陈氏紧攥着手里的绸缎,两眼圆睁着瞪着窗外,发青的脸色忽然又变成了涨红,她抓起身边一叠布料摔到榻上,一屁股坐下来。

    屏风下的沈茗闻声抬起头来,莫名地望着母亲。

    陈氏心里有着怒气,坐下来又坐不安稳,屁股才挨了椅面又立即起了身。顺着屋中央踱了两圈,她掐着手心道:“这华氏够狠!她怎么会这么狠?她一向不是有勇无谋吗?为什么会看穿我的用意?还想出这么歹毒的主意来反咬我一口?”

    林嬷嬷垂眸,不知道如何接口。

    她本来就不赞成陈氏用这样的方式去挑衅二房,倒不是怵着华氏,而是陈氏如今得不到丈夫的欢心,又把与二房之间的矛盾公开化,这样不是很聪明的选择。沈家这样的人家,是很讲究面子的,譬如沈夫人,哪怕是私底下恨人恨得咬牙切齿,她也始终不动声色。

    陈氏即使诱使华氏中了圈套,她跟二房也再不能维系面子情了,华氏虽然看起来有勇无谋,可终究还有沈宓撑腰,更何况如今华氏不但没中圈套,反而还不显山不露水地反击了回来。

    华氏转头把东西原封不动地送到伍姨娘处,若不是指明给葵哥儿和璎姐儿的倒罢了,可这是二房交代了给侄子侄女儿的东西,谁还能说她坏了规矩?东西到头来还是四房得了,华氏面子有了,仁义尽了,陈氏自己倒落得里外不是人,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么?

    沈宣晚饭前回到府里,六岁的沈璎与四岁的沈葵在颐心堂门口就迎到了他。

    这是伍姨娘的主意。

    伍姨娘本是不敢的,沈府规矩大,她身为侍妾,若是敢在半路上拦截沈宣,那是绝对会在陈氏手里有顿好罚的。可是今日不同。今日她脸面涨大发了,二房里居然派人给璎姐儿他们姐弟送东西来了!

    她是这府里唯一的侍妾,府里规矩森严,她进府才知道自己不是一般的没地位。如今仗着沈宣宠爱,还有膝下一对儿女才勉强算得半个主子,府里这么些贵人,谁曾多看过她半眼?更别提还记得给她屋里送东西!

    沈宓随驾去围场的事她知道,华氏虽然出身商贾,但父辈也是与宗室有交情的,在她眼里这些人个个都是她世界以外的人物,如今二房不但给她送东西,而且送的还是皇上赏赐的东西——口上虽说是送给哥儿姐儿的,可这跟送给她有什么区别?

    想不到她竟然被华氏这样的抬举!

    当然,事后她也让丫鬟去打听了番因由,也知道这是因为陈氏拒收了华氏的馈赠,才被她捡了这篓子,可是即使这样,她也是高兴的。首先送给哥儿姐儿们的东西,她不敢不收。再者,陈氏与华氏之间有矛盾,陈氏又视她为眼中钉,不是有句老话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吗?

    陈氏今日拒了华氏,她让孩子们去迎沈宣到自己房里,她不怕。

    于是她特地出银子让人把这麂子肉好好地烤了,让人给葵哥儿他们端了去,自己留下点儿,又另备了几样沈宣爱吃的菜。沈宣在饭桌上吃出味来,问道:“这时节哪里来的麂子?”

    伍姨娘替他斟了酒,柔声道:“承蒙二*奶奶看得起葵哥儿他们,是二*奶奶赏的。”

    沈宣与他这二哥关系最是亲厚,沈宓与去围场的事他自然知道,但是他皱了皱眉,“二嫂怎么会赏给你?”

    按理说主子奶奶并不会与他房侍妾直接往来,华氏如果要送东西到四房,也是送到陈氏处。怎么会还送到伍姨娘这里来?这岂不是让陈氏面上难堪?沈宣虽然偏心伍氏,但他心里起码的规矩还是有的,华氏的做法,让他有些不满。

    “二*奶奶本不是赏给我的。”伍姨娘顿了顿,垂睑道:“她先是送了去奶奶那儿,被奶奶转眼退了回去。府里野味倒是常有,只是这是皇上赐的又不同。二*奶奶本是着二爷的嘱咐送给四爷下酒,奶奶这一拒,便就只好怜惜了璎姐儿葵哥儿。”

    沈宣听说陈氏居然把华氏送来的礼给退了回去,脸色瞬间不好了。

    莫说华氏是嫂子,陈氏不能这般无礼。就是她是个外人,作为沈家的少奶奶,她这么做也是失礼的。陈氏这么轻狂,这让他明日见了沈宓又怎么有脸说话?一时想起先前误会了华氏,不觉有愧,原来没规矩的并不是二房,而是陈氏!

    他放了筷子,起了身。

    陈氏跟沈茗也在吃晚饭。

    见到沈宣进来,陈氏眼里闪过丝意外,沈茗面上则浮现出紧张。

    陈氏连忙让林嬷嬷给沈宣拿碗筷,沈宣在上首坐下来,扫了眼桌上菜盘,他说道:“今儿二嫂让人送东西过来了?”

    陈氏递碗筷的手立时缓下来。

    沈宣脸色愈见阴沉了:“你这么做让二嫂脸上怎么过得去?这让我回头怎么见二哥?何况二哥带回来的这些猎物是皇上赐的,你也太没分寸了!”

    陈氏听到此处,眼里先前涌起的光采已然全数黯淡了。她盯着他,说道:“你怎么不说,茗哥儿被她们害得在祠堂跪了四天,我脸上过不过得去?茗哥儿身子过不过得去?”

    沈宣的质问让她心中强压下去的怒火又升了上来,她扬脸望着门外,微眯的双眼里透出糁人的冰冷,“我知道是谁挑拨的你,你用不着这么样在我面前大义凛然,你不把茗哥儿放在眼里,我却是不能让他白白受人欺负的。我就是要扫华氏的脸,不但如今要扫,往后还要扫,怎么了?”

026 和了

    “你简直不可理喻!”

    沈宣站起来,冲她斥道。

    沈茗吓得往后退了两步,站在屏风下动也不敢动。

    沈宣目光扫到儿子,眉眼间瞬间又有了愧色。不管怎么说,这是他的嫡子,也是他的长子,也许他平日确是因为陈氏对沈茗关照得无微不至,而对他有些疏忽了。他垂头顺了口气,走到沈茗跟前,搭住他肩膀温声道:“先下去,让丫鬟们另弄饭菜给你吃。吃完饭到书房来,我问问你功课。”

    沈茗垂了头,默默地走了。

    陈氏仍顶着一脸寒霜坐在桌畔,像是座石化的雕像。

    沈宣看了她一眼,按捺着说道:“明儿去给二嫂赔个不是。二哥从小待我们兄弟都极好,我不能因为你而跟他生份了。”

    说完他抬腿出了门,再也没看陈氏一眼。

    陈氏在静谧的屋里静坐了片刻,忽然伸手将桌上的碗盘扫到地上,瓷碎的声音哗啦啦传出门槛,走到院门口的沈宣回了回头,而后加重了几分眉间的怒色,出了去。

    沈雁在碧水院与胭脂和青黛还有紫英抹叶子牌。

    福娘推开关得严实的门走进来:“姑娘,四爷把四奶奶训斥了一顿,命四奶奶明儿到二房赔礼来着。”

    桌下三人相视看了眼,胭脂笑道:“这下咱们四奶奶的脸面可丢大发了。”

    青黛笑着丢了张牌,紫英接道:“还是咱们姑娘的招好,一针见血。”

    沈雁一面看着桌上的牌,一面听着她们送来的马屁,一面却幽幽道:“可我眼下却没有幸灾乐祸的心思。四房与咱们这梁子越结越深,再加上太太从中搅和,简直已没什么和解的机会了。若是旁人,我倒也不理会,可我们与四房终究没什么深仇大恨,总不能从此往后就穷追猛赶把她往死里打。”

    说完她揭了张牌,接着道:“可若不往死里打,往后就得时不时地接她的阴招子,这就很头疼了。——哈哈,我和了。给钱吧!”

    丫鬟们耷拉下的肩膀顿时又齐齐耸起来:“又赢了?!”

    翌日早上华氏自然也知道了陈氏可能会来二房的消息。

    昨儿她是很生气,不过她怒气来的快去的也快,在沈雁出了那主意给她出气之后,倒是烟消云散了。听说陈氏还要来赔礼,也就是笑了笑,依旧该干什么便干什么,并不曾放在心上。

    沈雁这里却是叮嘱紫英她们道:“怨家宜解不宜结,四奶奶若来了,你们还得以礼相待,不得失礼。”说起来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前世里也没有明确迹象证明陈氏与华氏的死有直接关系,在证据未明之前,二房是不宜把矛盾恶化的,毕竟还有个沈夫人在时刻对着华氏虎视眈眈。

    陈氏如果来了,这就说明她还是在向二房妥协,不管这是出于真心还是被迫,总之见好就收吧。

    这件事当然也瞒不过这边厢的沈夫人,本来陈氏将二房的东西退回去后,她也捧着茶在房里等二房动静,她料得华氏要么是将那麂子肉扔了,就是派人去四房里撒撒泼,如是前者,她大可以以华氏藐视皇威丢弃赏赐为名义斥责于她,若是后者,她更可以斥责她心胸狭隘恶化妯娌关系等等。

    可没料得转眼她们就让人把东西又送了去给沈璎沈葵,这等于是把给四房的东西又送了过去,还反过来恶心了陈氏一把,她还能有什么发挥的余地?

    陈氏来请安的时候,她便就有些失望,推说头疼,免了她们的规矩。

    翌日早上倒是又出现在堂前,问陈氏道:“听说老四让你去二房赔不是?”

    陈氏一听,顿时明白平日里屋里的动静都在她掌握中了。心下凛然之余,也就更加确定沈夫人愿意看到她与华氏起争执的猜测。她在房里辗转了一晚上,枕头也湿了半边,可惜想到沈茗所受的冷落,最终还是不得不听从沈宣的吩咐。

    她垂头道:“回太太的话,是媳妇轻狂了,稍后媳妇便去二房给二嫂请安。”

    沈夫人冷笑了声,低头慢悠悠地咽了口腌鹅肝,说道:“都是府里的少奶奶,请的哪门子安?”

    陈氏一顿,手上的筷子停下来。

    陈氏这一日都并没有来二房,华氏到了夜间,闻言只是嗯了声便去泡她的花瓣浴去了。

    沈雁这里也只嗯了声,也没有多做计较,似乎她不来也在她意料之中似的。

    倒是沈宓晚饭后拉着个脸到了碧水院,觑着低头给华正晴写信的她说道:“是不是你让丫头们把你四婶退回来的东西又送到了秋桐院去?”

    沈雁心里还气着他呢,头也没抬:“正是。”

    沈宓哼道:“你可知道,你四婶今儿没来咱们院儿,你四叔刚才拉着我一个劲地赔不是,又气得要去寻她晦气?”

    沈雁慢悠悠将笔挂上笔架,拈起写好的信吹了吹,说道:“反正有父亲在嘛。父亲怎么可能让四叔四婶再这么闹下去?”她瞥了他一眼,“你肯定是请四叔在坊外醉仙居里吃的晚饭,叫了几两他们的招牌桂花醇,把四叔心里的郁闷之气浇得差不多了才回来的。”

    沈宓脸上一滞:“你怎么知道?”

    沈雁冷笑连连,伸出两根手指拈起他的袖口,另一手作状扇了扇说道:“这上头沾着的桂花醇还香飘四溢呢,我怎么会不知道?”

    沈宓抬袖闻了闻,再一想,忽然走到他面前,躬腰指着她:“你是不是知道我会去找你四叔,才故意让人把东西送到秋桐院去的?你知道你四叔会生气,又知道我只能下衙后找他去外头吃酒说话,所以才这么做?”

    “也可以这么说。”沈雁慢条斯理地把写好的信装进信封,又封好蜡。“谁让你丢了我亲手做的荷包?别以为事后道个歉就能过去,我可没那么好说话。”

    “你能不能不要跟你母亲一样这么爱计较?”

    沈宓听到荷包两个字,口气顿时烂软如泥,他俯下身道:“你可知道我为了请你四叔吃饭,把准备明日给衙门里添笔墨的五两公款都给花了?这可是公款,如今你母亲把我手头银子全给没收了,每日早上只给我五钱银子出门,说什么时候把这笔银子给攒了回来才恢复我的给用。

    “你说这笔亏空我该怎么办?”

    沈雁扬唇道:“凉拌呗!”

    沈宓跟几个兄弟感情都很要好,知道四房夫妻闹了矛盾,又是因二房而起,自然会请沈宣在外头消遣消遣,可他又没有钱,这种捉襟见肘的感觉能好过?不让他为难为难,头疼头疼,简直难平她心头之气。

    “乖女儿!”沈宓追上去绕到她前面,殷勤地替她拿下书架上的檀香木匣子,说道:“你我父女一场,总不至于这么小器,你母亲还在气头上,可明日我还得拿了这笔钱办好差事进宫去,我知道你挺有钱的,不如你借给我?”

    “不借。”沈雁抱着匣子转了身。

    沈宓跑到前面又把她拦住:“借嘛。是我错了,不该把雁姐儿绣给父亲的荷包给弄丢了。”

    “不借。”

    沈宓瞪着她,气鼓鼓坐在椅子上。

    胭脂在外头笑着走进来,冲沈宓福了福,然后与沈雁道:“姑娘,隔壁鲁家的岚姑娘派人过来了。”

    沈宓闻言,不好再坐了,便正正衣襟起身出了去。

    沈雁让胭脂把人带进来,是鲁家二姑娘鲁思岚跟前的春燕。

    春燕给沈雁问了安,然后道:“我们姑娘知道雁姑娘身子大安,很是高兴,昨儿又收到了二*奶奶送去的雀儿,于是特地遣了奴婢过来多谢奶奶。又因为正好我们舅老爷着人送过来几盆海棠,想着雁姑娘几日没出门了,兴许闷得慌,于是请姑娘明儿过府来玩儿。”

    沈雁已经不记得前世鲁思岚有没有派过丫鬟来,不过被撞的那日鲁思岚似乎也在场,沈雁还依稀记得她晕着时,她的声音老在耳边飘着。

    前世华氏死后,华家进京要寻沈家拼命,是鲁御史夫妇从中周旋劝住了。而且关键是,日后沈家与鲁家还结成了儿女亲家,不管怎么样,与鲁家保持些往来总是没有坏处的。她让胭脂去胡嬷嬷处拿了个银锞子来,并说道:“回去告诉你们姑娘,明儿早饭后我就过来。”

    春燕接过打赏跪地磕了个头,出去了。

    沈雁默了下,又与胭脂道:“再去胡嬷嬷那儿,拿十两银子,你去正房悄悄给二爷。然后告诉他,这银子我可以不告诉母亲,不过可是要收利钱的。”

    胭脂忍着笑,去了。

    沈雁这里又叫来福娘,将先前写好的信交了给她:“明儿早上把这个寄去金陵。”

    说到金陵,先前浮现在她脸上的闲适却是不见了。

    重生这些日子充满着这样那样的纷争,从她所处的环境来看,这些纷争必然存在。可她终是没有忘记心中对于前世华氏枉死于沈府的真相追查。

    从如今沈宓与华氏的相处状况来看,他们夫妻之间是没有出现问题的,这也就暂且可以判断出,华氏的死应该不会是多年积累下来的感情方面的问题。而从沈宓近来对华氏的维护,也看得出来沈夫人即使对华氏深为不满,的确也没有影响到沈宓对华氏的感情。

027 别笑

    那又会是什么呢?华氏死的那天夜里,是沈宓出狱的当晚,她记得她在房里苦苦地等待他归来,为此还把她给早早遣了回房。那么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变故?沈宓又为什么会半夜离家?以至于华氏死后两日才回府来?

    他们争吵了吗?

    沈宓在入狱之前,与华氏有过矛盾吗?

    华氏担惊受怕的那些日子,沈府的人做出了什么样的举措?

    基于前世被华氏排开在这些事情以外,她对华氏所经历的竟一无所知。

    后来也因为一门心思认定沈宓是间接凶手,也疏忽了对沈府里的人的关注和详查,如果不是廖仲灵告诉她,自打华氏死后他就落下了咳血之症,并早就写下了遗嘱,她也不会怀疑起自己这么多年所下的结论。

    沈宓死后那小半年,她除了生病,剩下的时间就是在收集沈宓那些年里的点滴。

    那一桩桩一件件到她手上的诗稿和记录,都逐日地瓦解着她的偏执。

    到她死时,即使没有确凿证据,她也已经排除了沈宓逼死华氏的动机。

    既然不是沈宓,那自然就是别的人。

    前世里华氏死前那些日子,沈宓正好被卷入了至交好友、身为户部侍郎卢锭的一桩贪墨案,华氏死的那天夜里,沈宓正好出狱回来。于是在排除掉沈宓是直接凶手之后,她也曾去查过华氏的死会不会跟这桩案子有什么背后的牵连,只可惜那时候因为卢锭的死,卢家人皆不知去向而无从查起。

    历史的车轮如今还是在沿着前世轨迹向前滚动,再算算时间也不过还有将近三个月,如今看来这案子也差不多该冒头,她也应该有所行动,对此事关注起来,如此便还有时间恶补前世对这个世界所缺失的了解,从而扭转事态度发展。

    与华正晴姐妹取得联系则是很重要的,华家规矩没沈家这么严,差事上的事华钧成也从不瞒着夫人,华正晴姐妹常伴父母左右,偶尔会知道些别的事也未可知,比如前世这案子。何况除去这层,她这世本来也还要保住她们不再受前世凌辱。

    她决定把去鲁家串门的事儿当个正经事儿。

    鲁家前世既然能给华沈两家劝架,必然也是知道这当中一些内情的,否则怎么会跑来沾上这么件事呢?不怕得罪人么?所以她换了件新制的月白色夏衫,鹅黄的裙子,身上依旧只挂着那只带金锁的赤金项圈,觉得太素了点,又跑到华氏房里,臭美地拿她的唇脂匀了点在唇上。

    被华氏抱臂揶揄了好久。

    然后又让福娘去坊外张李记买几斤桃酥,作为登门拜访的随礼。

    她们只是小孩子间互访,送这些自己喜欢吃的零食不是正常的么?

    最后她才拿了扇子,与福娘一道出了门。

    柚子巷这里并没有因为沈雁与顾颂的纠纷变得安静,坊里这些官家子弟们还是每日聚在这里玩耍。但是华表底下却赫然多了张石桌,还有三只石墩儿。沈雁远远地看着有半高的锦衣少年坐在石墩儿上,用汝窑的茶壶沏了雨前的龙井,执一只水漫天青的杯子,斜眼看远处男孩儿们玩投壶。

    这小子十来岁年纪,虽然英气勃勃,眉眼间却透着几分眼高于顶,本埠除了顾颂,还有谁这么骚包?

    她挑了挑眉,依旧往前走。

    顾颂并没有看到她。此刻他的注意力都落在那些远远站着的官家子弟上。石桌石凳都是他让人放的,他是坊内身份最高的勋贵子弟,谁敢说什么?

    不过宋疆也还是看到有些不长眼的家伙聚在古榕树底下,对着这边指指点点。

    他看得烦透了,扬起拳头道:“还不走?扰了我家公子雅兴,仔细我揍你们!”

    约是太激动,他弹出的唾沫星子溅了一点在茶壶上。

    顾颂皱起眉,盯着那唾沫星子,脸色变得比看到别人的指点更阴沉。

    “爷,怎么了?”宋疆浑然没发现什么茶壶有何不妥。

    顾颂站起来,“回家。”

    起身才走了几步,便就跟一人面对面遇上了。

    面前这人瘦不啦叽的,个子才及他下巴高,那浓眉大眼的一张脸倒是熟得很。

    顾颂的脸,顿时拉得老长。

    沈雁本来因为上回那事儿不想跟他碰面的,没料到他会突然起身走过来,只好也在两府之间的巷子口停了步。想起上回戚氏带着他到沈家来时他那乌眼鸡的样子,不由伸长脖子凑近些过去看。倒是不见淤青了,皮光肉滑的,眉眼线条要是再柔和些,就跟小姑娘似的。

    顾颂没好气:“看什么?”

    沈雁嘿嘿两声,没说什么。袖着手便要越过他去。

    巷子又不是很宽,沈雁路过时袖子便就擦到了他衣角。宋疆忽然跳起来:“大胆!你竟敢弄脏我们公子的衣裳!快赔钱!”他向来甚会察言观色的,顾颂跟沈雁不对付,这还用得着别人告诉他吗?反正沈家二房有钱,放她点血也没什么。

    沈雁闻言就停住脚了,上下左右地打量顾颂,然后瞄着宋疆:“哪儿脏了?莫不是你心眼儿脏了?”

    顾颂本待要喝止宋疆,闻听便就转头瞪向了她。

    “你怎么骂人呢你?”宋疆早就领教过她的利嘴了,心下不服气,可又想起荣国公夫人也叮嘱过要尊重沈家的人,便就抬起下巴,尽量措辞文雅地道,“我们公子冰清玉洁,从不让人碰他的东西,你刚刚碰了公子的衣裳,那就是——那就是玷污了他!”

    “冰清玉洁?”

    沈雁顿时笑得直不起腰。

    她倒不知道以武诸称的堂堂荣国公府的小世子居然是位这么容易就被“玷污”的娇客!这种话不知道荣国公父子听后做何感想?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好的糙人还好意思说勋贵武臣作用大,这要是派了这样的功臣人去做使臣,简直连大中原上下五千年的脸都要给丢尽了!

    宋疆看她笑成那样,终于察觉到可能说错了话,结结巴巴不知说什么。

    顾颂脸都被沈雁笑得发紫了,他瞪了眼宋绀,然后冲到沈雁面前咆哮道:“不准笑!”

    哈哈哈。

    沈雁揉着肚子,简直停不下来嘛。

    后头玩耍中的孩子们闻声而至,有些靠得近的猜得了结过,不由得转述给了旁人。倾刻,一帮十几个人心里的怨气全部得到了释放,窃窃笑声布满了半条胡同,似乎连一旁荣国公府围墙上的琉璃瓦都要难堪得震落下来了。

    顾颂下唇都快咬出血来。

    为什么每次他都要在沈雁手下丢尽了脸面?

    他瞪着沈雁,也不知哪来的一股血气,突然夺过她身后福娘手上捧着的几个纸包,猛地摔到地上,然后噔噔冲入了巷子那头的角门。

    宋疆冲着大伙扬了扬拳头,连忙也跟了上去。

    孩子们纷纷上前要拖着他们回来赔东西,沈雁拦住道:“算了!”

    不过是几包酥角,比起对方丢的脸来,那根本不值一提嘛。

    她让福娘重去买了些点心,然后去了鲁家。

    鲁夫人很热情,特地让人加了几道菜送到鲁思岚的院子来。

    鲁思岚跟沈雁同年,这个月已经满了九岁了,肌肤白润微丰,一张脸圆润润的,挺墩实的一个姑娘。沈雁记起她后来长大的样子,褪了婴儿肥,圆脸变成了鹅蛋脸,身段也出来了,比如今妩媚很多。

    鲁思岚是鲁夫人的老姑娘,最小的哥哥都比她大四岁,所以平日里也不大玩得到一处。

    许是憋的话多,见到沈雁后,倒是很快就熟络了。听说她来之前遇上了顾颂,便说道:“顾家去年才得了皇上旨意新搬进来,我们家跟他们也没什么往来。不过听我大哥说,每次在坊内遇见,世子倒是都会勒马打招呼。”

    沈雁一面对着盆里的海棠画花样子,一面想起前世里因为被御史频繁弹骇而焦头烂额的荣国公府,又有前些日子戚氏的耀武扬威,笑了笑,不置可否。

    兴许在不同的人眼里,顾家都有不同的面目。不过顾颂这个人从一开始就不在她的关注范围内,她也犯不着在顾家身上多花心思。她该关注的人和事,是所有围绕在华氏的死因以及华府的惨案周围的人和事才对,而不是一个心高气傲怪脾气的孩子。

    吃了点心鲁思岚带她到鲁家后园子里转了转,正碰上在那里下棋的鲁家老二和老三,因为初回京时大家都相互走动过,所以也免去了那些初见面的尴尬。

    几个人互弈了几局,沈雁倒是侥幸赢了三局,老三鲁振谦就道:“早听说沈二叔的棋艺很好,雁妹妹年纪虽小,却初见格局,必是自幼深受沈二叔的点拨了。不知道往后可否请雁妹妹牵线,请沈二叔也指点我等则个?”

    沈雁一面收棋子,一面笑道:“有何不可?我父亲是逢九的休沐日,到时候你直接来寻他就是了。”

    鲁振谦高兴地道:“那敢情好。说起这弈局,我还只去年在相国寺的禅院见到一有缘人与相国寺主持下过一局,那才真正叫遇到了高手。沈二叔的棋艺虽未领教过,但看雁妹妹的手法,必然是相当不错的了。”

028 板子

    沈雁笑笑。

    沈宓棋艺确是不错,她却马马虎虎。这主要是因为沈宓这个人心性相对淡泊沉静,也不固执,心境对于一个弈者来说是相当重要的,所以他在这些兴趣上相对专注,并容易取得成绩。鲁家能越过沈夫人那边跟二房直接来往,这当然是好事,她没有理由阻止。

    鲁思岚留她到太阳西斜才送她出门。

    回到府里先去正房给华氏回话,沈宓却已经回来了,一个劲地冲她打眼色,感谢她那十两银子。

    沈雁只作没看见,当着华氏的面把鲁振谦想跟他弈局的事说了,沈宓立时道:“他棋艺如何?”

    沈雁点头:“过得去。”

    沈宓便道:“那回头我得空让人去请他便是。”

    华氏从旁听见了,也道:“鲁夫人挺和气,他们家孩子想必也是好的。”

    很希望两家加强来往的样子。

    趁着沈宓去了书房,沈雁问华氏:“舅舅的差事,还没有消息来吗?”算来都过去十来天了,也该有点眉目出来了,可是不论沈观裕那边还是沈宓这边都没有音讯传来,她委实有点担心。

    华氏叹气喝汤:“都还没动静呢,还得等等吧。”

    正说着,下面人进来禀道,说刘嬷嬷在墨菊轩奉茶,被沈宓斥了。原因是沏的茶过热,烫到了沈宓。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二爷再好的脾气也忍不住斥了她。”紫英从旁说道。

    这里沈雁闻言与华氏互看一眼,皆是扬唇未曾说话。

    胡嬷嬷自打接替了刘嬷嬷成了碧水院的管事嬷嬷,沈雁便将手上的银子全数交给她,院里头的事也都是她说了算,浑然又是第二个刘嬷嬷。

    这几日胡嬷嬷未免得意起来,在熙月堂说话声音也比原先大了,刘嬷嬷在墨菊轩侍侯着沈宓茶水,对胡嬷嬷日渐不忿,以至于差事上都时常出点小差错,不是给沈宓的茶水过热,就是把他素日爱喝的银针湿水发了霉,沈宓斥责她,这只是开始。

    华氏并不用沈雁再说什么,已然对下面的事胸有成竹,她这里吩咐着下面人行事,沈雁便就回了房。

    顾颂回了府后,便直接冲进了自己房里。

    他真是从来也没有丢过这么大的脸,自打他生下来到如今,谁给过他气受?谁敢这么不把他放在眼里?可是两次见到沈雁,她两次都让他下不来台,今天竟然还当着那么多人面嘲笑他!

    他扑倒在床上,握拳狠狠地砸着床褥。

    又觉得软绵绵地不解气,爬起来,到了院里沙包前,狠狠地砸过去。

    世子顾至诚正好送客出门,在二门下看见他头也不回地冲了进去。回来后遂转去他院内,只见他正对着沙包发狠,不由道:“你怎么了?”

    顾颂蓦地停下来,翕了翕唇低下头去。

    顾至诚负手等了片刻,见他不语,遂把他身边的人皆叫了过来。

    宋疆支支吾吾不肯说,旁的人却没这么大胆子,顾至诚一声厉喝,立即有人把先前的事交代了个清清楚楚。

    顾至诚听完已经脸色铁青,指着顾颂劈头便道:“你个老爷们儿,三番两次跟个姑娘家过不去,你还要脸不要脸?还敢砸人家的东西,你知道那丫头是谁吗?她是沈家的小姐!我早跟你说过沈家的人不能再冒犯,我看你是无法无天了!——来人!上板子!”

    谁敢违逆世子爷的意思。

    顾颂很快被按到了长板凳上。宋疆也被顾至诚亲自赏了两鞭子。

    戚氏闻讯连忙冲过来,“多大点事儿,世子爷也太狠心了!”

    顾至诚扔了手上的皮鞭,恨声道:“我狠心?等到将来他成了这坊里的恶霸,到时候祸害邻里,御史们把他参到朝廷,皇上下旨削了咱们的爵罢了咱们的官你就不觉得狠心了!”

    戚氏跟丈夫表亲成姻,自幼青梅竹马,还从来没见丈夫这般模样,不由也短了两分气势,但嘴上仍坚持道:“都是孩子们之间玩闹,哪至于被御史参到朝堂?不就是砸了那丫头几块饼么,我让人买了赔过去不就得了?”

    “这是赔东西的事儿吗?!”顾至诚咬牙道,“人家沈府那么大家业,还买不起几个饼,非得你赔?你说他是孩子,御史参不到咱们,那我问你,当年陈王又犯过什么错?还不是以莫须有的罪名给灭了?你是日子过得太舒坦了,非得整件事出来才放心是不是?”

    说到陈王那案子,戚氏再也不敢说什么了。

    陈王怎么死的大家心里都有数,虽说扣到他头上的罪名一大堆,可所有的罪加起来都抵不过一个功高盖主的罪。当年这三分之二的江山都是陈王打下来的,周高祖功劳与号召力都远不及陈王,却偏偏坐上了帝位,而真正的功臣却在眼皮底下晃悠,周高祖对他的猜忌之心,几乎隔十里都能嗅得出味道。

    顾家也是勋贵功臣,而且还是最高爵的四国公之一,在皇帝疑心甚重的情况下,的确易成众矢之的。

    戚氏无话可说了,只得扭开头不去看挨打中的顾颂。

    顾至诚叹息了一气,又道:“今日早上皇上又在提起明年春闱之事,又召了沈侍郎在内的几名官员入宫,我与父亲瞧着都是要重用文官的意思。打天下靠的是武臣,治江山还是得靠文官。沈家虽历经两朝,却气数未尽,如今咱们既与沈家为邻,能够与他们保持和睦总是有益的。”

    戚氏闻言紧张起来:“你的意思是,咱们这些勋贵会被撇开至一边了?”

    “那倒不至于。”顾至诚道:“毕竟这次皇上去围场还是只召了沈宓一个文官随驾,余下的都是勋贵子弟。何况魏国公近日还亲赴去了西北,而不是派宗室子弟前去守边,这表示,皇上对咱们还是有着起码的信赖的,只要兵权在手,咱们倒也不怕。对了——”

    说到这里,顾至诚又道:“咱们四国公府当初都是一路浴血奋战过来的,魏国公虽然承爵早,却与我们平辈,他此番去了西北,家里只有韩家嫂子带着稷儿他们兄弟,你没事的时候也常登门去看看,省得大家生份了,到时候朝廷有什么动作,咱们也相互帮衬不及。”

    戚氏心里回想起华氏那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正觉要与沈家二房保持和睦十分要人的命,别人倒好,就华氏母女,她是万分不心甘与她打交道的。闻言便就随意点了点头。

    夫妻这里说着话,顾颂这里却已经打完十板子了。

    戚氏虽说已知了厉害,见着儿子憋得满脸青紫的样子难免落泪。好在下人们有眼色,下手都不重,十板子打下来也就红肿了屁股,并没有打开花。不由心想那沈雁真真是顾颂命里的煞星,上次被她打青了眼,这次又险些被打得皮开肉绽,两人的八字未必这般相冲?

    鲁思岚在家里没人玩,隔日便就到沈家来找沈雁了。

    两人在屋里绣着花,沈雁忽然抬头瞧见紫英在外探了探头,知道有事,鲁思岚告辞走了之后,便就去了正房,谁知才进门她就哑然了,华氏竟然沉脸坐在榻上,瞪着她,仿佛很生气的样子。

    “这是怎么了?”

    她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下意识地陪着小心。

    “怎么了?”华氏冷哼着,“你还有脸问我?你自己想想你前天在顾颂面前又干了什么好事儿!”

    顾颂?原来是为这事。

    沈雁恍然大悟。不过她也没对顾颂做什么不是吗,难道顾家真认为她“玷污”了他?说起来,吃亏的是她才对吧,她都损失了几斤桃酥,都没跟他计较。“我不过就是听了个笑话,而且话也是他们自己嘴里说出来的,又不是我逼着他们说的。”

    他们不学无术,又爱装风雅,怎能怪她不给面子?再说了,他们在街头占地为王,早就引起公愤了。

    华氏眼一横:“他们不会说话,你就要招那么多人来一起笑话他?你知不知道,顾颂回去后被顾家世子爷打了十板子,如今连坐都不能坐!眼看着太太请荣国公夫人过来吃茶的日子就到了,这要是戚氏又怪到我们头上,弄得太太脸上不好看,到时怎么办!”

    听到顾颂被打板子,沈雁倒是怔住了。“真的假的?”

    华氏道:“我闲得慌是怎么着,没事来编个谎话逗你玩儿!”

    沈雁干笑了下,不置可否。

    她没想到有个戚氏那样的母亲,顾颂还会挨打,难道鲁思岚说的是真的,顾家世子并不是那种纵容子弟为所欲为的人?顾颂被打了十板子,这事弄大发了。华氏当然不会骗她的,这么一来,她心里倒是有了几分过意不去,早知道她就不笑话他们肚里没墨呗。

    “那现在怎么办?”

    她抬起头来,问道。

    华氏端起茶来,瞪她道:“明儿随你父亲去顾家看看顾颂!”

    让她去看他?

    沈雁张了张嘴,只觉十分可笑,但半日出也没曾憋出一个字来。

029 陪客

    似乎也只好这样了,如今内务府那边还没消息来,荣国公府这边总还是不能得罪狠了。何况两家既然已经通了交,总归还是不能随意破坏的。再说她也不想与顾家多有牵扯,戚氏那人很不省油,在她调查华氏前世死因的途中,万一她从中捣捣乱什么的就头疼了。

    那就去登个门吧,往后就恩怨两清了。

    她问华氏:“为什么不是你带我去?”

    华氏哼道:“我才懒得跟戚氏那种人打交道。”

    沈雁更加无语。

    翌日华氏让黄嬷嬷拿了些御用的棒疮膏,金陵那带治创伤的名药,以及舒筋活络的一些药丸,七七八八卷了一包袱交给了沈雁。沈宓这日因此也回得早,背着华氏跟沈雁挤了挤眼,并拍了拍胸脯,表示一切都包在他的身上。

    这就是那十两银子的好处。果然是日行一善必有福报。

    沈雁抱着包袱随沈宓出了门,因为太近,所以爷俩步行过了两府之间的巷子,往顾家平日迎客出入的东角门去的路上,沈宓说道:“呆会儿我去见他们世子,你就去跟顾颂说两句话,问候下就完了。道歉什么的,由父亲去跟世子说。”

    他这是猜女儿心里应该并不愿意跑这一趟,照顾她的心情呢。

    沈雁耸肩,领了他的好意。

    很快到了东角门,见得沈家父女,门房连忙进内通报。等得片刻之后,顾至诚就快步迎出来了:“原来是沈二爷和二小姐,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沈雁打量着顾家这位未来的国公爷,只见与顾颂有四五分相像,身板很挺直,眉眼也很利落,一看便有几分骨子里透出来的英气。尤其他迎出来的时候,那笑声透着爽朗。沈雁因着这份爽朗,对顾家开始有了丝好感。

    头次上门,按例还得去正院拜访拜访荣国公夫妇,无奈荣国公正在营中未归,夫人又在佛堂礼佛,也就作罢,只让人送去了几色随礼。

    一行人入了长房,沈宓说明来意,顾至诚立即谦辞起来。“犬子骄纵无状,屡次率着奴才冲撞二小姐,本该是我们登门致歉才是。哪有二爷来赔不是的理儿?”一面吩咐管家:“去看看奶奶在做什么?就说沈家二小姐过来做客,请她招待招待。”

    管家连忙下去,在戚氏出来之前,沈雁也就规规矩矩地在椅上坐着。

    管家进来的时候,戚氏正在顾颂房里看他服药。

    听得沈雁上门,顾颂端着的碗停在半路,戚氏的脸色则瞬间阴沉了。

    顾至诚虽然与她说过要与沈家为善的话,可顾颂两次栽在沈雁手里,她却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去。不去理论是可以的,但是也别想让她对她奉若上宾。她跟管家道:“就说我伴着太太在佛堂礼佛呢。怠慢之处,还请沈二爷和雁姑娘见谅。”

    顾颂看着管家出门,默默地低头啜药。

    戚氏这里却是让丫鬟替他更换起床褥来。

    沈雁一面听着顾世子与沈宓寒暄,一面打量着厅堂。

    这里的家俱摆设都是新的,顾家是新贵,就是有传家的物事也留在祖籍没搬过来。于是整间厅堂看着锃亮锃亮的,虽然奢华贵气,但到底显得浮夸,跟沈府里沉静低调的景象又是不同。

    默默打量了一圈,先前那管家就来了,把戚氏授意的话一说,顾至诚面上便现出些不豫之色。

    沈雁并猜不出来这是赶巧还是戚氏不想见她,毕竟他们登门也并未提前告知。不过即使是故意不见,她也一点儿都不在乎。意思到了就行了,何况沈宓人缘不错,他与顾世子之间融洽了,戚氏那边便闹不出什么大事来。

    “那就去把颂哥儿唤出来。”顾至诚想了想,转头与沈宓道,“我想既然二爷看得起颂儿,特地过来这么一趟,颂哥儿总得出面回个礼。大家街里街坊的,又还是小儿女,往后来往必然频繁,在下以为暂且可以不避这么多,就是不知道二爷意下如何?”

    沈雁过来了,又没有合适的人出面招待,终是不合适。大家平日里在坊内也是一处玩,如今特地因着顾颂而来,自然也没必要特别设防。顾至诚这么说,显然是担心以沈家这样的门第,再有沈雁终归是女儿家,沈宓会不会对此有着计较。

    沈宓平日在屋里不拘小节,又是来赔礼的,便说道:“没有什么不妥。”

    管家又回到后院来的时候,戚氏正准备走,听说丈夫要顾颂出去陪客,立即道:“这里还落着伤,怎么能出去?”

    管家很为难。

    毕竟接连两番地推辞,很不合礼数。

    戚氏自己其实也知道的,可就是不服这口气。又不知顾颂呆会儿见了沈雁,会不会又被欺负?

    顾颂默了会儿,便就扶着桌子站起来:“我出去应个卯就回来。”

    于是没多会儿,顾颂就顶着还没消肿的屁股挪到前堂来了。

    他看了眼沈雁,弯腰给沈宓行礼。

    沈宓连忙将带来的药给了他身边的人。

    顾至诚脸色总算露出些霁色,让丫鬟们搬了好些瓜果零食,让他们俩去侧厅说话。正堂与侧厅只隔着道敞开的帘栊,如此既可以自在聊天,他们俩的举动又能够尽收眼底。

    侧厅里有张胡床,平日里大概作炕头用,做工倒是很精致,也不很高,上头还摆着张小方桌。

    顾颂得了父亲示下,并不能立即离开,只得率先走了进来。他也不跟沈雁打招呼,一进门,便就木着张脸坐了上去。许是对沈雁防备得紧,以至忘了屁股上的伤,刚刚坐下去又呲着牙跳起老高。

    沈雁哈哈笑起来。

    顾颂咬牙瞪她,红着一张脸下了胡床,装作看旁边架子上的墨兰。

    沈雁的笑声引来了那头沈宓和顾至诚的目光。沈宓远远见着二人这模样,知道是沈雁嘲笑顾颂,额上不由冒汗,到人家家里来了还这么嚣张,这丫头正该华氏那句,唯恐天下不乱。

    顾至诚行武出身,素日不拘小节,望着沈雁爽朗的样子,倒是由衷笑起来:“令嫒真是性情中人。”

    好个性情中人。沈宓额上的汗又密了些,干笑着岔开话道:“方才顾世兄说到西北的军情……”

    侧厅这边,沈雁止住笑,提着裙子坐上胡床。

    桌上果盘旁放着只刻着繁复图案的银斑指,盘龙舞凤,很古旧的样子,她凑近些看起来。

    顾颂扭头看见了,一把将斑指夺回去,“这是我的!”

    不就看看嘛,有什么了不起。

    沈雁斜眼睃着他,端起桌上的茶啜了口,然后掉头去打量着屋里摆设。

    她本来就没打算跟他多说话,她一个二十好几岁的灵魂,跟个别扭孩子能有什么话题?

    两人各据一方,十分安静。

    如此过了片刻,顾颂又扭头看了她一眼,兴许是觉得这样沉默着并不太好,便转了身,清了清嗓子。

    沈雁托腮盯着门上雕的三国演义的图案,眼都没往这边转一下。

    三国的故事她听得很多,眼下她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正厅那边二人的谈话上。

    眼下二人由西北军情说到了各大军营的兵力,又从兵力说到战后这些年的民生,如今又聊到了太子被废之后下一任的皇储。当然这些属于敏感话题,两人都很心照不宣的点到为止,又改口说到了礼部衙门的琐事上。

    顾至诚道:“子砚兄才华横溢,在这员外郎位置上只怕也呆不长久。据闻上个月广西粮荒,皇上对广西巡抚很是不满,似有将礼部郎中郭沁调去替任之意。郭大人一走,礼部这边的缺位自然会要动动的了。”

    沈宓前世官至吏部侍郎,中间的确也做过礼部郎中,不过这却是在他出狱回来之后的事。

    沈雁记得,三个月后,户部主事卢锭罢职入狱,罪由正是因为贪墨这广西赈灾粮款!卢锭是沈宓原先同在国子监的同窗,二人关系十分要好,卢锭入狱之后,大理寺的人从沈宓在衙门的公案下也找出一叠银票,而这些银票上都盖上了赈灾粮款的戳印。

    沈宓因此被牵连进去,关监收押。华氏上下奔走,最后连嫁妆都贡献了出来。沈宓二十天后被放回来,回来当夜华氏就死了。而两个月后,沈宓被官复原职。

    而沈雁则在沈宓临终前被亲口告知,他这桩案子,是有人设计的。

    这是沈宓死前对她说的唯一一句话,也是这句话,使她下决心去为沈宓找证据证明清白,最后发觉自己针对了这么多年的敌人原来是错误的,华氏的死跟沈宓入狱密切相关,如果说这是个局,那背后的人针对的是谁?是华氏,还是沈宓?这背后设局的人又会是谁?

    如果是来自朝堂政敌,那么沈家绝不会装聋作哑。

    可如果是沈家内部,是沈夫人,那他们又为什么要这么做?仅仅是因为看不上华氏的出身,以及她未曾给沈宓生儿子,就要害自己的儿子丢官入狱?即使沈宓入狱后沈家当年的态度并不如华氏急切,她也想象不出来,会有什么样的动机,使得他们这样不顾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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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0 温情

    如今的沈府在沈雁眼里,是座漫布着迷雾的城,她得一层层揭开这些人的面目,才知道对手在哪里。

    而她偶尔听到的朝堂的这些事,又像一根根手指,在撩动她心里的某根弦。

    眼下顾至诚提到的广西灾荒,这不正是她目前需要寻找的一个突破口吗?

    “……惭愧,朝中德才兼备者甚多,子砚才疏学浅,焉敢好高骛远?”

    沈雁出神的当口,那边厢沈宓已回话了。

    而顾颂见沈雁对自己的举动毫无反应,不免有些脸热,眉头也皱紧了,顿了下,走回胡床边来,挥开要伸手帮忙的丫鬟,从床底下斗橱里拖出只软枕垫在床上,又压了块锦帕在上头,轻轻挨了上去。

    沈雁被这声音扰回了神,看着面前别扭的顾颂,不由想起他身边那个宋疆。想了想,她沾水在桌上写了几个字,说道:“你知道东汉时的湖阳公主吗?”

    顾颂垂头看了眼,正是“湖阳公主”四个字。

    顾家世代行武,乘乱世而发家,虽则到顾颂这里已是第三代,但时间未久,根基未深,加上开国之初举国上下对武将功臣的歌功颂德,文史上未免疏于修习。顾颂生于锦绣,如今读了三年书,也是因环境之故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字虽认得不少,这些典故却是不熟。

    他戒备地盯着沈雁,不说话。

    沈雁笑了笑。

    沈宓正好与顾至诚一前一后走进来,“雁姐儿,我们该告辞了。”

    沈雁便站起来。顾颂盯着那桌上字看了眼,跟着站起,也要相送,被沈宓劝下了。

    顾至诚一面伴着走向门外,一面说道:“在下深敬子砚兄为人,两府既同坊为邻,更该好生亲近。往后若不见外,子砚兄不妨常来吃茶。”

    “一定一定。”沈宓抱着拳,与沈雁告辞出了去。

    顾颂对着湖阳公主四个字默了半日,叫了丫鬟道:“请谢先生过来说话。”

    沈宓父女回了府里,华氏自有番询问。

    听说那顾世子并不如戚氏般蛮横无礼,华氏脸上才好了些。

    谢雁还在想着那广西灾荒的事情,她跟沈宓道:“父亲近来还和卢叔一块儿钓鱼么?”

    沈宓笑道:“怎么没有?昨儿他还约我休沐那日去沈家庄子里来着,我都已经约好你三叔了。”

    沈雁听闻,立马缠住他手臂道:“我能不能跟你们一块儿去?我可以帮你们打猫。”原先沈宓去钓鱼的时候,她常给他做这种事来着,庄子里猫多,而且很凶,时常能在人眼皮子底下把钓到的鱼叼走,简直跟五城兵马司里那帮专门压榨老百姓的家伙没什么两样。

    “不准去。”华氏在上头瞪了眼。“出去就是闯祸,你还是呆家里省心些。”

    沈宓为难地看着沈雁。

    沈雁伸手比出个十字到他眼前晃了晃,“那十两……”

    沈宓飞快捉住她两只手,跟华氏讨好道:“让她去吧!有我们大人在哩,保准不会闯祸。”

    华氏横了他俩一眼,转身进了屋。

    离休沐那日还早,倒是华正晴的回信很快来了。

    信上说家里都好,大家都很思念他们云云。沈雁也很思念她们,这个就不消多说了。

    华钧成近来正在赶着秋季的丝织,甚少呆在家里,华夫人前几日在后园子里赏月时着了凉,不过已经好了。沈雁在拍华府养着的那几尾金鱼长大些了,那只大狸花猫居然也有了身孕,华家姐妹因为少了沈雁在府里,最近有些无聊,于是去庄子里住了几日。

    华正晴的语气闲适温柔,即使隔着十几年,即使隔着上千里地,也让人能够感受到她身上那股温婉。

    信里并没有提到华家差事的事。

    她把信锁进书架的暗格里。

    不是因为这有多么秘密,而是因为珍惜重回到手的温情。

    她最近往鲁家去的多,已不大往柚子胡同去玩了。如今她即使还顶着个九岁小姑娘的身子,内心却不是,莫说跟那帮小屁孩们混在一起很搞笑,就是不因着这个,以她后来学到的那些个规矩,她也在外头跟她们痛快玩不起来。

    当然,除了不在坊间玩耍,她其实还是一样的。时间改变了她的认知,却没有改变她的天性,渐渐地鲁思岚也被她影响得多了几分活泼。

    她们在鲁家后园子里,摘了荷叶扣在头顶,坐在小木船上,悠然地拿馒头屑去逗湖里痴肥的锦鲤。争相抢食的鱼群将小木船顶得左摇右晃,鲁思岚抓住船沿大叫,沈雁却坐起来,笑着去拍鱼儿们的脑袋,顺手再往湖里捞一把菱角送给鲁夫人尝鲜。

    鲁夫人听说菱角的来历,哈哈大笑说怪不得多了几分馒头味儿,她对沈雁,似乎格外喜爱。

    她再留沈雁吃晚饭,沈雁就婉拒了。

    除了正式邀请,否则不在人家家中吃饭,这也是沈家的规矩。

    无论如何,沈家百年来能够受到尊重,跟这些固守的礼仪总是分不开的。

    更何况,她跟鲁家结交的目的是为了寻找华氏之死的线索,有些过密的交往,还是能避则避。

    顾至诚提到的广西灾荒像是刻印在她的脑海里,卢锭是因为担任了广西钦差而落马,沈宓是因为他而被牵连入狱,华氏又是因为营救沈宓而落得人财两空最后横死沈府,这本来不相干的几件事,却又着着实实地有了干连。

    如果要避开华氏的死期,也许还得先从卢锭这案子着手,在她寻找到华氏枉死的直接原因之前,只能选择先避开这明眼可见的危险,然后再徐徐图之。

    只不过还没等她想出个眉目来,曜日堂这边,沈夫人的茶会就开始要举行了。

    沈夫人很重视这次茶会,除了邀请到荣国公府的女眷,还请了作陪的鲁夫人。

    这是邻里间的小聚会,虽然不拘那么多,沈夫人也还是让人传了话给儿媳妇们。

    大奶奶季氏因是寡居,虽然除了婚庆之外并不忌讳这些,可季氏还是命沈弋去回话给沈夫人:“就跟太太说,我这里正抄着初一去上香的经,就不去了。”说完看着女儿,却是又接着道:“要不,就你替我去。你今年也十二了,到了明后年也该开始说亲,如今正该多去露露面。”

    沈弋哭笑不得,“母亲也忒急了些罢?您这是怕女儿嫁不出去?”

    季氏望着她那张无瑕的脸,也笑起来,“我哪里会怕你嫁不出去?你若是嫁不出去,这天底下的人只怕都要打光棍了。我只是觉得,虽然你是府里的大姑娘,太太又看重咱们,可你父亲不在了,如今芮儿又小,没有娘家父亲和兄弟们撑着,你总是吃了大亏。”

    沈弋听到说起这层,却是也渐渐敛了笑色。

    沈家虽然家大势大,可父亲在的话,她终归是朝臣的嫡女,将来分府也还有盼头。如今父亲过世,头上虽还有老爷太太罩着,不至于委屈了她,可若碰上那会计较的,想要找个有实力的亲家,她自然就比不上人了。

    要知道虽说眼下她还是沈府的嫡长孙女,等到老爷太太百年仙逝,各房分家立府,她就只有个沈芮可以仰仗,而如今沈芮还只有四岁,将来的路顺不顺还两说。她嫁人的时候他未成年,男方若有更好的选择,为何要选她?

    虽说若真碰上这样势利的人家,她也不见得要嫁,可是真说起来,京师这圈子里头,哪家的婚姻又结得单纯呢?不过都是面上好看,底子刻薄成哪样,谁又知道?官户人家里头联姻,本就是图得两厢利益,何况如今局势还并不那么太平。

    季氏看着女儿低头不语,又觉把话说得过重,深怕她心里不痛快闷出病来,于是笑叹着拉起她手道:“看我,无端端提起这个做什么。不管怎么样,坊内住的都是高官厚禄之家,能与这些女眷们保持好关系,对你往后总是好的。”

    沈弋望着母亲,那双清亮的眼眸很快就笑弯了。

    “是是是,母上大人说的很是,我这就去太太那边奉茶罢。”

    她盈盈站起来,爽利地出了门。

    季氏望着她远远地朝着曜日堂而去,微叹一气,纠结了年余的眉眼却露出一丝欣慰来。

    颐心堂这边正房,陈氏也在对镜梳妆。

    自打沈夫人暗示她不必去跟华氏低这个头后,她本以为沈宣会与她有番纠缠,没想到当夜沈宣不但没再责怪她,反而还留在正房过夜,跟她说是他冷落了她们母子。虽然是酒话,可是她也听得泪湿了半个枕头。之后与他和和气气,竟是再也没有生过龃龉。

    就连沈茗被罚跪那件事,她也就此抛下了。华氏母女虽然可恨,可她此番却因祸得福,反而因这件事让沈宣幡然醒悟回心转意,跟夫妻和睦比起来,华氏那点事过去就过去了吧。

    所以就算知道华氏呆会儿也会去曜日堂,她也没什么反应。

    “回头我们在曜日堂那边用饭,就让茗哥儿去找莘哥儿玩罢,别空手去,橱子里还有前儿他舅舅从西北带回来的肉脯,带些过去给莘哥儿吃。”

    陈氏交代着,出了门。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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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福介绍:
关于后福:
官场旦夕祸福,后宅勾心斗角。
谁说背负着前世仇恨,今生就不能活得痛快潇洒?
沈家世代相传的除了道貌岸然,恰恰还有一张厚脸皮。
保富贵,谋尊荣!
人常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沈雁扫一眼这京城四处锦绣膏梁,笑眯眯袖了手道:谁赢谁有什么要紧?横竖天下是你的,你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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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有完结书《大妆》《闺范》,欢迎跳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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