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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福全文阅读

作者:青铜穗     后福txt下载     后福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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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 一拳

    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中原大汉历经十五年的战乱,终于在十三年前又创立了新的大周王朝,满目疮痍的河山开始得以喘气,天下百废待兴,承庆九年的四月里,尽管京师空气中还残留着硝烟的气息,但繁盛的丁香花还是悄然开遍了城北麒麟坊的大街小巷。

    麒麟坊内开府的原本都是在京中根基深厚的世家大族,但随着江山改姓,士族圈子也经受了一番清洗,京师部分新贵也看中了这片福址,在已然成为废址的前朝公侯府原址上营建了新府邸。

    此时这象征着富贵祥和的民坊里,在繁盛灿烂的丁香花树下,却透出一丝不愉快来。

    “你们沈家有什么了不起?说得好听世代书香,可读书顶个屁用!是能驱贼杀敌还是能安邦定国?你们祖上倒是出过两位宰相,如今不还是得乖乖在咱们国公爷面前装孙子?我们顾家位列公侯,那靠的是一身真本事!这放在哪个朝代都是一顶一的国家栋梁,你们这些人,给我们公子爷提鞋都不配!”

    荣国公府的表侄宋疆指着面前作同样装束的沈茗沈莘,下巴扬得快比鼻子还要高了。

    因着环境单纯,三教九流的人进不来此处,坊中两条胡同交界的十字路口的这片开阔地,一向是本埠孩子们的乐园,而今儿这个时候,却如此起了争执。

    宋疆身后负手站着一名十来岁着锦衣华服的少年,此时眼朝下,唇角微勾,挺直的鼻梁显示出他的坚毅,这面相本是极好的,可因着这样一副神情,却无端多了几分孤傲之气,让人不敢亲近。

    沈茗沈莘面对奚落,两颊皆涨得通红,但对视一眼过后,却是又咬唇垂下头来。

    本朝开国之时赐封了一王四公六侯八伯爵,顾家就是位列四公之一的荣国公,如果今日顾颂本人没在此倒也罢了,区区一个宋疆他们也不放在眼里,可顾颂是荣国公府的小世子,他又偏偏在这儿,如今改朝换代,沈家也不能再像父亲口中传说的那样威风神气了。

    顾颂看他们哑口无语,更加不由冷笑起来。

    他把尚未长满的身躯稍稍挺直了些,眯眼去看天边的浮云。

    宋疆见他这般,遂接着回头与沈茗沈莘说道:“还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赶紧地上别地儿玩去?往后这地儿就是我们小公子散步消食的地儿,你们都得起开别挡道!可记着了?”

    宋疆的声音因着故作的傲慢,而显得有些怪异的尖锐。

    旁边噗的一声有人笑出来。

    大伙扭头看过去,只见围观的人圈外多了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八九岁的样子,皮肤光滑白皙得跟剥了壳的鸡蛋似的。身上穿着比沈家两位正经嫡出的少爷沈茗沈莘还要讲究的衣裳料子,除了脖子上挂着的一只赤金项圈,也没什么别的饰物,可她捂着嘴轻轻这么一笑,就透出无言的灵动慧黠来。

    看模样就是个小姐,但她身边却没有丫鬟伴随。

    宋疆拉下脸,喝斥道:“你是谁?笑什么?!”

    沈雁放下手,冷眼觑着他:“你管我是谁做什么?顾家即使了不起,也挡不住荣国公有眼无珠,怎么什么样的人都招进来给顾家脸上抹黑?我们沈家是没战功,可也是皇上钦任的礼部侍郎,你们宋家是位列公卿还是身居高位?纵然是狐假虎威,公然侮辱朝廷命官,这罪怕也不是你担得起的。”

    宋疆听后蓦地一凛,指着自己鼻子:“你说我狐假虎威?!”

    沈雁嫣然一笑,将双手置于背后,略倾了身子,拉长音道:“不是,是说你狗仗人势!”

    宋疆气得鼻子都歪了,他回头看顾颂,顾颂也一脸冰霜地盯着沈雁。

    “哪里来的臭丫头!”

    宋疆气不过,猛地冲上前将她推了一把。

    他虽然没见过她,可这时当然已听出沈雁也是沈家的人,沈家在大周也是有几分地位的,他怎么敢真的对她如何?他这一推虽然用了全力,可是沈茗沈莘还在旁侧不是吗?他料定他们一定会扶住她,不让她有丝毫闪失的。

    可是出乎他意料的是,沈家兄弟在沈雁被推之时,不但没有伸手相扶,居然还下意识地退开了两步,仿佛并不想帮她。于是就在谁也没扶的情况下,沈雁伴随着惊呼声,后脑直接撞上身后华表倒在地上。

    “天哪!快把她扶起来!”

    围观中的人里有人惊叫起来,然后大家一窝蜂涌上去。沈茗见状不对,悄没声儿的往沈府方向跑了。沈莘犹豫了下,倒是留了下来。

    宋疆慌了,结结巴巴地劝着顾颂回去。顾颂狠瞪了他一眼,拨开人群走到昏倒的沈雁面前。

    他掏出荷包里的嗅香放到她鼻子底下。

    沈雁只觉一阵天眩地转!

    然后就脑子里一片空白,再接着,充斥在她脑海里的,便是那股再也熟悉不过的抑郁。

    她的意识在瞬间又变得十分清醒了。

    她知道自己已经在病床上躺了有小半年,自从父亲死后,她就一病不起。

    她活到二十三岁,满以为自己已经能够承受所有的意外,最终却还是高估了自己。母亲唇角的鸠毒,华府的血流成河,父亲临终的独白,她染血落地的匕首,这桩桩件件,就像是一个个毒瘤,已经完全侵蚀掉她的本体,使人忘了她原本安逸傲然的面貌,而变成一具浸泡在仇恨与悔恨里的行尸走肉。

    如今,疾病使她成为了一具真正的行尸走肉。

    而她原本不是这样的,原本的她飞扬洒脱,从来没有遗憾与痛苦!

    ……她忽然闻到一股清幽的香氛,她知道这是质地极佳的嗅香,有人想让她苏醒,可是她眼皮就是睁不开。她一生要强,不甘受人摆布,自认恩怨分明,可生父最终还是死于她手。她哪还有底气面对这溃烂的人生?

    “喂,醒来!”

    顾颂皱眉望着被别的女孩子抱在怀里,紧揪着双眉不停摇头和喘息的沈雁,冷傲的眼眸里终于也起了丝忧心。明明只是晕过去,又没有落下伤,怎么表情会这么痛苦?他等了片刻,迟疑地伸出手去,捏住她的下巴,将她摇了摇:“听到没有?醒过来!”满是世家公子说一不二的味道。

    沈雁皱眉,她惯不喜欢男孩子这样的调调。

    她被晃得头痛,终于睁开眼。

    她的视线模糊了会儿后对上焦,面前这一脸拽拽的少年,凭记忆,依稀像是荣国公世子,他怎么会在她面前,而且,变得这么小?还有旁边这些人,她依稀都认识,在她出嫁之前,应该是常见面的,可他们为什么都这么幼小,而且,都来到她身边?

    她忽然想起了一个词,回光返照。

    难道在她最终死亡之前,老天爷给她的回光返照,便是让她忆起这些无关紧要的人?

    她头一次知道,回光返照还有这么新鲜的方式。

    她摇摇头,胸中的抑郁感暂时退去了。

    只是面前这地方,为什么也这样熟悉?这不是中军佥事府秦家,这分明是沈府外头的柚子巷好么!

    她只在柚子巷与荣国公世子有过一次接触,就是在她九岁那年随父母亲结束外任从金陵回到京城之后不久,顾家的人在小孩儿们堆里指着沈家人的鼻子奚落,她碰巧路过遇见而回了几句话,之后便被顾家的表少爷宋疆推倒。

    ——是了,不过是十多年前的事,她还记得很清楚!就像眼前这样,顾颂举着嗅香瓶子,一脸不耐烦的望着她,而周围都是附近的孩子。

    她看看自己身上,也是作小孩子的打扮,裙脚绣着她幼时最爱的缠枝西番莲,半点不差。

    如果是回光返照,为什么眼前一切如此逼真?

    胸中长久以来的沉郁此时因着这股反常而靠边站了,她睁着眼睛呆呆地看着顾颂,她能够很清醒很清晰地看到他那双高高在上的双眼里倒映出来自己的影子,他的眼睛黑白分明,不像是梦境那般模晰和飘乎——如果这是梦,如果这是临死前的幻觉,那未免也太逼真了。

    如今她像是,像是又回到了九岁那年!

    因为激动而气息不畅,她咳嗽起来。

    “你发什么懵!”

    顾颂被盯的不耐烦,伸手来摸她的后脑,他想看看是否留下肿块。

    沈雁看着他靠近而放大的脸,双眸蓦地深凝了。

    如果说她又回到了九岁,回到了刚回京城那时,那么父亲就还没有入狱,母亲也还没死,华府就更加没有被灭门,一切悲剧都还没有发生!

    这么说,她回家后还能看得到父亲母亲?!

    这个念头的顿生,简直连让她礼貌地请顾颂让开都已经做不到。

    她突然伸出拳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果断捅向顾颂面门。

    谁都没有料到她会突然出手,更没有想到她会向顾颂出手,顾颂自己也没有想到,所以就算是出身功勋世家的他幼年习武,也没有逃过这一劫,他大叫了一声,捂着右眼一屁股坐在地上,引得宋疆如同被开水烫了脚一般大叫着奔了过去。

    而沈雁站起来,拔腿奔向不远处的沈府!

002 狮吼

    沈府在十字路口的东北角,占地七百亩。

    沈雁绕过紧闭的正门,快步走到熙攘的西北面乌衣巷,从一路来往的沈府下人们交谈声中气喘嘘嘘闯进西角门。

    门房一声“二姑娘”咽了一半在喉底,惊诧地看着她提着裙子毫无气质地进了西跨院。

    眼下她要见的人是她的父母亲,哪里管得了别人怎么看她!

    时隔十余年,沈雁仍然能够闭着眼睛凭着记忆准确地摸回熙月堂,她的母亲华氏,此刻一定坐在熙月堂正房窗户底下,一面素手支着额角,一面微蹙着眉头检查她早上绣的牡丹花,或者是她新近做的铺子帐目,一面跟黄嬷嬷半嗔地数落她有多么不听话。

    而她旁边的炕桌上,一定也有着她让冰梨准备好的深雁爱吃的点心和花茶。

    如果她转到书房墨菊轩的话,那么十有八九也一定会见到才从衙门里回来的父亲坐在书案后,正在处理着二房的庶务或衙门的公务。要么就是捋着袖子,侍弄院中花架上那些各种各样的菊花,那是母亲最爱的,父亲曾说,春天将它们打理好了,秋天就能让母亲看到美美的菊花了。

    她怀着酸楚的心,看着熙月堂在一步步靠近。

    她风一样冲进正房,沿途的下人脸上才挤出的笑容又随着她的飞奔离去而瞬间消失在嘴角,那抹轻慢的意味,仿佛是无关紧要的风拂过了阶下的垂柳,并不值得特别理会。

    院子里清寂的庑廊下,沈雁扶着廊柱停住了脚步,她终于看见,母亲侧对着窗口坐在屋内,鼓着腮帮子向站在面前的黄嬷嬷哼着气:“雁姐儿又去哪儿了?等她回来,让她把这两本帐重新算过,算不出来不许吃点心!”

    母亲的声音娇娇软软,恼意中带着无可奈何。

    慈眉善目的黄嬷嬷微笑接口:“姐儿还小呢,奶奶别拘紧了她。我们姑娘聪慧过人,又知分寸,回京这些日子,楞是没让曜日堂与东跨院儿那边挑出半点儿理来,就冲这点,奶奶也该放心才是。”

    “你们就知道这样护着她……”

    下晌的阳光透过披着一树新绿叶子的香樟树投射到薄施粉黛的华氏脸上,鬓上薄如蝉翼的赤金牡丹花投影在她眉眼之间,映得她格外娇艳多姿,她手搭着黄嬷嬷的手腕站起来,脸上有着深深的不认同,但却一点儿也不影响她的气质。

    华氏除了揍她的时候,从来都不会让人看出来她的凶残。

    沈雁指尖抠着廊柱缝隙,眼泪刷地流下来。

    她于生死间兜转,到底还是没有回来迟,母亲还在,她的唇角干干净净没有鸠毒,脸上也还没有焦急和忧郁,她还是活生生地一身富贵呆在锦绣堆里,一面貌美如花,一面等着训她。

    “雁姐儿?”

    华氏步出房门,一眼便见到天井这头哭着十分忘情的沈雁。她张大嘴,“你怎么了?”会闯祸的人一般不爱哭,这么样的沈雁的确很少见。她放开黄嬷嬷的手,迈着小碎步穿过天井走过来,先前的嗔恼早被这份诧异压了下去。

    基于有对很接地气的父母,沈雁从小没大尝过终年被囚在内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滋味,加上在金陵时华府家规也不如沈府这么严,沈雁的童年再没有比这更美妙松快的了。这样的人要伤心流泪,可真比六月飞雪还要困难。

    沈雁知道是吓到了华氏,可是她停不下来,谁能够理解她在经过一生的悲伤与犯下无可挽回的错误之后,失而复得再次回到最初那道岔路口的心情?

    眼下这一刻,就让她痛痛快快地哭一回吧。

    “母……亲!”

    她扑到华氏胸前,眼泪很快沾湿了她的衣襟,她被母亲柔软的双手轻抚着头发,这触感就像是被直接抚进了心里。

    印象中母亲每次责罚她之后都会如眼前这般抚慰她,用她独有的方式与她讲道理,在前世母亲死后,她面临过无数次的挫折与困境,每一次她都会梦见母亲这样温柔而无言地陪伴她——当然,梦得比这更多的,其实还是挂在东墙上那鸡毛掸子。

    “这是怎么了?哪根筋不对了?”

    华氏弯下腰来,未施唇脂也同样红润的双唇微启,“莫不是太太责备你了?”

    提到“太太”,她的声音有丝异样的冷硬。华氏这辈子始终没法以平常心待之的除了沈雁,也许还有婆婆沈夫人。

    沈雁摇摇头,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可是显然华氏已经认定这就是事实,她搂紧她,皱紧眉看向黄嬷嬷。黄嬷嬷的面上也起了忧心,但她是个忠诚的老仆人,见状连忙将腰身躬下,温声道:“二姑娘究竟遇到什么事了?不要怕,咱们还有二爷呢。”

    华氏不便出面的时候,通常都有沈宓。

    沈雁被华氏用绢子印着眼泪,却连半个字都说不上来。

    她岂能够告诉他们,她是在感恩上天,让她能够重回他们身边来?

    扶桑这时轻手轻脚地走近来:“奶奶,曜日堂那边遣了秋禧过来了。”

    华氏手停在沈雁头顶。

    秋禧是沈夫人跟前的司茶大丫鬟,在曜日堂可以不等夫人传唤直入内室的,平日里熙月堂似乎还没这份荣幸让她来亲自登门,今儿这又是怎么了?

    华氏不明白,沈雁同样费解之余,却立时收住了眼泪。

    前世里她回到家后什么事也没发生,可是她没事却不代表二房没事,算起来华氏自杀就是三个月后的事,而事出必然有因,华氏生前在群狼环伺的沈府日子十分艰难,当时舅舅又远在金陵,以至她死在沈府半个月后华府才得知消息。

    华氏之死又是因为丈夫,所以当时的沈府必然有些她所不知道的内幕。

    沈雁至今对母亲自杀的真相不甚了了,只知道母亲死前为营救入狱的父亲而多方奔走,等到父亲终于出来,当天夜里她却以一杯鸠毒了断了性命。

    她不知道那鸠毒哪里来的,当夜只有父亲进过母亲所在的正房。

    之后虽然父亲一生孤鳏,她也还是将她当成了毕生的仇人。

    直到她亲耳听到他临终的吐语,她才蓦然惊觉这一切都错了,可是她已经被悔恨与罪恶感打败,已然无力再追查事实。

    母亲的死,就是她前世前后判若两人的分割线,如今她抱着华氏温软的身躯,还觉得有些不现实。她死也没想到,老天爷还会给她一个追查真相与继续幸福下去的机会,前世后半生那样的日子,就像凝固在她心头的阴云,而眼前这些阴云不见了,入眼之处繁花漫天,哪里有什么血腥和仇恨的影子。

    在与华氏重逢而泣的这片刻里,她并无多余的力量去想往后的路该如何走,只觉得能够重回这个时刻是多么幸福,可是随着秋禧的名字乍然她耳边响起,这些熟悉的人名又瞬间将她拉回了现实。

    她现在身处沈府,那么不止华氏在,沈府所有人也都还在,不止秋禧会出现,别的所有人都会出现,她不止会面对华氏的关心,也同样会面临这熙月堂以外所有棘手的人和事,这里曾经是华氏的坟场,她可不能再像前世这时的自己一样不懂事。

    纠结于负面情绪中无法自拔不是她的性格,前世练就的快速反应力使得她立刻把眼泪抹了,并将脸惯性地凑上华氏手里的绢子拭去残泪,端正地站直。

    她初来乍回,这一世世事会怎么发展,是按照原来的轨迹继续向前,还是老天爷异想天开另辟蹊径,都有可能,她可得仔细观察观察,包括眼下秋禧的来意。

    她抬腿要跟着华氏去花厅,华氏大手一伸将她挡在廊下:“我去就好了,有我在,没人敢欺负你!”秋禧的骤然到来显然使她更加认定沈雁是在沈夫人受了苛责,她不愿让她再露面。

    沈雁见她坚持,也没做声。等她走后,则轻车熟路地潜进了小花厅侧面的耳房。

    才进去找好位置站定,秋禧就告退了。

    华氏站在厅内,身子微微抖动。

    沈雁走进去,轻轻摇她的袖子。

    先前还气质完美的华氏倾刻变成炸了毛的狮子,吼斥道:“别碰我!”

    沈雁跳起来后退了两步,正撞上后头赶进来的黄嬷嬷。黄嬷嬷赶紧过来将她搂在怀里,劝说道:“奶奶仔细身子,雁姐儿还小,别吓破了她的胆儿。”

    华氏颤手指着沈雁脑门儿,呲着一口银牙挤出声音道:“我可总算知道你为什么哭了!你不错嘛,能耐得很哪!如今连荣国公府的小世子都敢打了,你是不是嫌日子过得太太平了?!——黄嬷嬷,你去拿戒尺来,我打了她再去曜日堂跟世子夫人赔不是!”

    沈雁终于听明白了,原来是顾颂恶人先告状,顾家的世子夫人跑到沈家耍威风来了!

    她前世并没有打过顾颂,先前情急之下那一出手,不过是为了高速有效地请他让路,没想到还牵出后事来。可她一个姑娘家,就是出手再重又能重到哪里去?何况还是他们动手欺负人在先,没想到他们竟然还有脸跑来告状!

003 缺德

    “母亲息怒,事情不是这样的。”她拽着华氏的袖子,说道:“是他们欺负我在先。”

    “闭嘴!”

    华氏指着地下,顺手拿鸡毛掸子轻敲了下她的后膝弯。

    沈雁双腿一软往下跪,一名梳双丫髻的丫鬟就在这时飞快从门外闪进来,在她双膝落地之前,眼疾手快地从帘栊下花架后抽出只软蒲团塞到她膝盖下,然后低眉顺眼退在花架旁。

    所有动作一气呵成,仿佛沈宓丫丫电子书一枝飘逸的兰。

    沈雁顺眼往这丫鬟看去,是福娘。

    华氏倒提着鸡毛掸子,凛然如穆桂英瞪视金兵般望着她俩。

    沈雁方才胸中那股乍见生母时而涌出的绵绵深情,顿时被这只鸡毛掸子给生生打断,转而化作了满头黑线。她是打了顾颂没错,可这不代表顾颂不该打,她好歹还冠着沈姓,一个仗着祖荫颐指气使的小屁孩子,当着她的面踩低沈家,她就是打了又怎么了?

    当然,这种理直气壮的话是绝不能对着面前的鸡毛掸子说的。沈雁趴在地下,看看那上头随风拂动的鸡毛还心有余悸,她清了清嗓子,忒识时务地开口述说起前因后果来。

    “是这样的……”她从头到尾将事情说了个遍,当然一晕之下重生回来这种一听就知道没人会信的事情,必然不曾说出口。末了她道:“世子夫人必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所以才会怒冲冲前来算帐,母亲万莫偏听偏信,令得亲者痛仇者快。”

    “好一句亲者痛仇者快!”

    华氏冷笑连连,鸡毛掸子敲得花梨木制的茶几都发起抖来,“顾家是什么人家?那是开国元勋!沈家的爷们儿在场都不敢吱声,这又关你什么事?让你去逞能?!”这么一来脸上怒意更浓了,但骂完到底又把她拖过来上下左右地看。

    “奶奶明鉴,姑娘说的句句是真!”

    福娘这会儿也提着裙摆跪下来,说道:“奴婢方才陪着姑娘一道出门,因着想起要去街口修修手上一只镯子,便跟姑娘告假出了坊。要说有错,奴婢的错才最大,如果不是奴婢走开,姑娘又怎么会因为迷路而走到柚子胡同去呢?顾家的人也不会因为她孤身在那里而欺负她了。”

    福娘的重点全部在沈雁被打事上,她家主子捅了人家一拳就跑的事倒是只字不提,华氏横了她一眼,再看向沈雁,神情到底缓了下来。

    沈雁再顽劣也是她的女儿,要教训也是她和沈宓来教训,哪里由得别人染指?但看她言语流畅气色如常,不像是有事的样子,再想起顾家的世子夫人还在沈夫人处等着,这两厢之中哪个又是好应付的?便就按捺下心中的怒火,起身道:“既是这么着,那你跟我来!”

    说罢她拿起手绢子,率先出了门。

    沈雁哪敢怠慢?一骨碌爬起身,赶了上去。

    因为有着两世记忆,沈雁对麒麟坊这几家有头有脸的府第情况不说了如指掌,也可算是烂熟于心。荣国公府虽然在麒麟坊称霸,但想要跟沈家把苗头别到底,还是有一定难度。

    沈家历经两朝,矗立在京师以富贵坊著称的麒麒坊已有百余年。

    往上数八代里,沈家出过两位宰相,五位二品大员,三位封疆大吏,两位内阁阁老,就是近几代的旁支也都十分争气,在南北各地读书作官,并不曾辱没姓氏。平日虽无来往,但事关家族兴亡,也还是会展现出相当的凝聚力。

    如今太学馆和国子监的藏书阁,还将沈家先祖的著作与孔孟放在一起。

    沈府的历史,在中原天下曾是个传奇,如今大江南北堪称士子魁首的,也不过三四家,沈家恰恰好是其中之一。可以说要是放在十几年前,沈家的人上街打个喷嚏,京城都要抖两抖。

    所以沈府的大和广是有理由的,这是几百年下来的积累,就连当今天子都没办法以“规制”二字来生搬硬套死死约束他们。

    打江山确实靠的是勇臣武将,可是守江山靠的是脑子。没有文人,就没有历史传承,没有文人,皇帝又怎么才能把他对百姓黎民的那些谎言堂而皇之的散布出去?秦始皇焚书坑儒,所以秦朝兴不过两代。

    先帝周高祖夺来了前朝江山,天下大定,当然也就开始对战乱中无情碾压过的文官们反过来实行安抚政策,沈府作为数百年基业的世家大族,沉寂了几年之后终于又被请上朝堂任了要员。皇帝心中也许痛恨这些前朝遗老,但是作为一个执政者,他又不得不卖几分面子给老沈家。

    因为把面子卖给了家族庞大的沈家,也就等于向天下士子们伸出了友谊之手。

    虽然他这面子卖得十分有限,仅仅只给了个礼部侍郎。但是在沈雁的前世,即使失去了一个实力十分不弱的亲家,沈家没过几年还是占据了朝堂半壁江山。

    沈雁一路跟随华氏往正房所在的曜日堂去,因为路途快速又有些生疏,走的有些磕绊。

    到了曜日堂,只见庑廊下果然站着好几个外府的下人。而沈夫人跟前的丫鬟也在廊下站成了笔直两排,见到华氏与沈雁远远的走来,并没有人前来迎上几步,好歹到了上阶时,才有着碧色烟罗比甲的两名二等丫鬟上前行了个万福。

    华氏不受沈夫人待见,连带着下人的态度都有了深浅。若不是这些年沈宓带着她们去了金陵赴任,在华府呆了这么些年眼不见心不烦,还不知落得如何境地。自打一个月前从金陵正式搬回京师,华氏得见沈夫人的机会应该不超过三次。

    丫鬟们一禀报,门口倏然黯下,却是身着茄紫色竹枝纹妆花襦衫的四奶奶陈氏走了出来。

    在金陵这六年,二房每年只回家探亲一次,每次呆上三五日便就走了,接触的机会不多,又加上沈夫人态度十分明显,几房妯娌除了必要的往来,别的交道从没打过。

    回京这个多月,因为沈夫人免了二房母女的晨昏定省,见面的机会就更少,交情这东西,比如今眼下身上穿的衣衫还要薄。

    沈雁福礼唤了声“四婶”。

    陈氏叹气拍了拍她的手背,说道:“雁姐儿不要怕,夫人正在气头上,说什么你也别往心里去。只是当着外人面,千万记住,别的什么也不要说,你认个错就完了。”说着她冲华氏温婉地点了点头,似乎是为她们尽的这点心而心安。

    好个“只认错,别的什么都不要说”,沈雁垂眼看着地下,抻了抻身子叠起手来。

    沈茗是陈氏的独子,沈雁之所以会出面回应是因为面对别人对沈府的奚落,作为沈家第三代子弟的沈茗与沈莘居然只声不吭任人指着鼻子嘲笑,浑然不见半点血性。

    顶门立户是男儿们的职责,连她都知道要挺身而出,作为有着百余年基业的大家族的家长,她的祖父沈观裕,又怎么可能会容忍沈茗沈莘的表现?如此懦弱无为,又哪里像个清贵名流世家大族的后嗣?她几乎已经能想象到沈观裕在知道沈茗兄弟的表现后,会怎么样暴跳如雷了。

    这府里每个人都知道华氏不招公婆喜欢,陈氏当然也知道。

    围观的孩子们很多,其中也不乏有与沈雁投缘的,顾家自己就算知道事情经过,也必然不会承认纵容下人轻侮朝廷命官的事,所以沈夫人如今肯定还不知道有这一层。于是她待会儿只消把这事儿来龙去脉在曜日堂一说,再请围观的人一对质,那么即使对方是荣国公府的人,沈茗沈莘也必然少不了一顿板子。

    陈氏只生了沈茗,沈雁记得前世母亲曾介绍过她治宫寒之症的方子,再有,她若记得没错,她的四叔沈寄纳了房妾,那位伍姨娘是沈家姑太太沾亲带故的亲戚,庶子女也出了两个了,而且年纪都比沈茗要小,照此看来,陈氏能够再生二胎的希望已经极小。

    这种情况下,换作她是陈氏,也不敢让沈茗担待任何不是。

    可是她如果当真乖乖地替沈茗瞒下去,那么呆会儿又有谁来替他们二房面对顾家的刁难?沈家人会吗?会的话沈茗沈莘就不会站在人堆里只字都不敢出了。

    当母亲的想护着自家孩子的心意是好的,可若做的太缺德,那就让人无法容忍了。

    当年因为从来没经历过挫折,这些弯弯绕她都不清楚,经历过那些悲欢之后,为了继续生存,人也像是突然多长了副心眼儿似的成熟起来,如今再把当年的路重走一回,那些深藏在伪善表面下的算计便就如同捞出水面的腐尸,所有的蛆虫蚊蚁都瞒不过她的双眼了。

    她抬眼瞄了下门内端座的人影,将抬进了门槛的前脚收回来,唇角浅浅扬了扬,用着不高不低的声音与陈氏道:“回四婶的话,我知道了。

    “荣国公府是朝中重臣,是京中数一数二的勋贵,我虽然是沈家的二小姐,但因为沈家没落了,所以我惹不起他们,那么我听四婶的话,把顾家的人推搡我并把我撞晕的事情瞒下来好了。虽然刚才外头那么多小伙伴看见,但下次问起我时,我就说是他们眼花看错了,其实是我自己撞的。”

    陈氏一张脸顿时黑如锅底。

004 太太

    沈家人最重的就是尊严和家声,就连家训里也写着这条,没有这两样,那这百年世族跟一般的大户人家有什么分别?没有这两样,沈家又哪来这么大的号召力,能够紧紧团结在乱世之中屹立不倒,在乾坤初定之后又光荣地回到朝堂?

    就是沈夫人本人,也不敢将沈家惧怕勋贵权势,而不得不对权贵折腰的话说出口来,即使身为前朝阁臣的沈家如今又做了周室的臣子,这本身就已经节操掉地。

    而对于顾家来说,自然也不愿落个仗势欺人的名声,何况还是欺的街坊同僚?

    所以沈雁这番话,简直一下子把沈夫人与顾少奶奶戚氏的神经给同时挑起来了。

    可话虽是沈雁说的,陈氏自告奋勇走出去迎接她们却是不争的事实,她低声地嘱咐沈雁什么也是大家都看在眼里的,这么一来陈氏就别想撇清自己。沈夫人虽然对儿媳还有几分半信半疑,戚氏却已经完全把注意力放在陈氏身上了,陈氏落得这么个境地,又怎会有好脸色?

    屋内在座的人这时都将目光投了过来,沈夫人的脸色也极不好看。

    “庭前喧哗,是何道理?”

    华氏原本心思全放在顾家来告状的事上,乍然听见沈雁这般回话,也是嗅出了些异样,因着是在曜日堂,便忍耐着没出声,这会儿听见沈夫人发话,便就抬脚进了门槛。

    沈雁抬眼看着陈氏,陈氏望着她那一脸无辜,咬了咬牙,甩帕子进了屋。

    沈雁一进门就见着正堂左首上坐都着的两人,那贵妇人长着双丹凤眼,眼尾高挑,明眸皓齿,明明是个面目姣好的年轻少妇,偏偏满面寒霜,让人多看一眼都觉冻得发冷,自然是戚氏了。

    再看戚氏右侧,沈雁便就有些忍俊不禁。

    她记得顾颂比她大一岁,也许是父辈都习武的缘故,此时的他看上去比同龄人都要稍高一些,加之锻炼的多,四脚也很紧实,于是这使他看上去的确比旁人要好看些,再加上他五官都还生得利落得体,所以在京师贵族圈中,也算是个美男子。

    可是眼下这个美男子手上的折扇被紧握在手心里,左眼还顶着一片淤青,正活似沈雁曾经养过的一只白毛乌眼猫,无论如何也称不上美了。

    沈雁这一笑,顾颂立刻浑身紧绷双拳紧握,眼如铜铃朝她狠瞪过来。看模样要不是现场这么多人,他随时都有扑过来掐死她的可能。

    沈雁连忙清了清嗓子,随在华氏身后跟沈夫人见礼。

    沈夫人伸手指向左侧:“先见过世子夫人。再把今儿在胡同口的事跟世子夫人解释清楚。”

    沈雁于是去跟戚氏行礼。

    戚氏唇角一挑,抬起下巴冷冷地瞥着下方:“二姑娘好本事啊,把我们家颂哥儿揍成这样,要不是知道沈家世代从文,我还真要怀疑上姑娘是不是土匪窝子里出来的了。”

    “世子夫人还请听我解释。”

    华氏不愿女儿枉受责备,走上前来,矮了矮身说道,“方才雁姐儿也回来跟我说了这事,这其中还有些误会,世子夫人还请听我把来龙去脉说个明白。”

    方才沈雁在门口的那番话,戚氏是听在心里的,先前她见着顾颂顶着个大青眼回到家,当即就吓慌了,听得宋疆说是沈雁打的,于是气冲冲拖着顾颂就赶了过来,也没有顾得上细问。哪里知道还有顾颂他们把沈雁给撞昏了这事?

    她看沈雁白白净净坦坦然然,从进门时起就没有露过怯,一双眼睛也十分澄亮,看得出是个不糊涂的孩子。是以心底里是不相信她会撒这种根本就掩不住久多的谎的,如果是这样,那顾颂被打是不是就真的有因由了?

    于是就在沈雁与陈氏那番交锋之时,她暗暗唤了丫鬟前去打听,转头听得了真相,不免有些泄气。可是再看到顾颂左眼青成这样,她又很快振作起来,不管怎么样,眼下沈雁是好端端地站在面前,而顾颂却青了只眼,这笔帐怎么算都该是沈家给他们一个说法吧?

    所以她哼道:“就是雁姐儿打了我们颂哥儿,当时那么多人瞧见的,还有什么误会?”

    顾颂紧抿着唇看了他娘一眼。也不知道是不是觉得这么样的胡搅蛮缠有**份。

    华氏虽然是个南方女子,可从小在娘家说一不二,也是个爆脾气,听她这么说,立时就挺直了腰杆,用着她那就是狂躁时也带着三分娇媚的语气说道:“世子夫人要这么说,那咱们就得好好说道说道了。您只看见您儿子被打青了眼,那我女儿后脑勺撞出来的这包又怎么说?

    “就是要算帐,也得有个先来后到吧?”

    荣国公府这些年很有声望,戚氏走出去都是被人敬着的份,如今不想个子小小的华氏心气儿竟这么高,便就站起身来,“哟,真是不来不知道,一来吓一跳。贵府这几位少奶奶,可真是一个比一个厉害。先是四奶奶古道热肠,如今**奶又这么理直气壮。

    “你也别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宋疆是不小心把二姑娘给推了一把,可我们颂哥儿不是赶紧上去照应了么?你们二姑娘倒好,不由分说一拳捅了过来,合着他去照看还照看错了!我们颂哥儿若是那种成心欺负人的人,岂不也跟某些人家的孩子一样打了人就跑?”

    戚氏边说边向沈雁狠瞪了一眼,很显然这“某些人家的孩子”指的就是她。

    戚氏娘家也是武将出身,所以在坊里也是出了名的泼辣性子,眼下她这几句话丢出来,在时刻讲究着规矩与体面的沈家,就显得杀伤力格外突出了。沈家十几双眼睛同时望着她,没有人说话,但是目光里的惊讶是**裸的。

    这不就是俗称的骂街吗?

    顾颂滑下大圈椅来,蹙着一双眉在后头扯了扯他母亲的衣摆。

    沈雁看着这阵仗,也使了个眼色给黄嬷嬷。虽然她一向都很欣赏华氏呛美人一般的脾气,但毕竟沈夫人还在,此事关乎两府的和气,这样不顾后果的争吵是一点好处都没有的。

    在双方儿女这样一番无声的劝架下,华氏戚氏也都各自保持风度地退开了半步。

    但戚氏心里仍然是气愤的,她扫视着沈家人,最后看向华氏,哼笑道:“我们行武之家的人说话向来直来直去,没想到**奶这锦绣堆里养大的人也这么爽快利落,看来贵府虽然名声在外,门槛也没那么高嘛,怎么什么人都娶回屋里来?真是平白污了这清贵世族的门风。”

    华府虽然是皇商,可终究是商贾人家,按理说沈家的确不该会与华府通婚才是,若不是当年那段因由……华氏一张俏脸煞时变成紫红,瞪着戚氏似乎眼珠子都要脱出眶来了。

    顾颂紧皱着眉头,望着自家母亲,透出令沈雁也能看得清清楚楚的不认同。

    沈雁走到华氏身旁,望向戚氏:“不知道世子夫人这话是瞧不起商贾,还是瞧不起沈府?若是瞧不起商贾,那我可要提醒夫人一声,连宗室手上都有产业铺子在各大街呢,夫人这是连皇上和宗亲都一并瞧不起了?”

    戚氏哑然。

    沈雁一笑,忽然又自转了口风,冷下脸道:“荣国公府忠君爱国,夫人又怎会是这个意思?如果不是这个意思,那就一定是瞧不起沈府了。我舅舅和外祖父虽是行商出身,可我母亲已经嫁入沈家,早已是沈家的人了。

    “常言道要想人敬己,先得己敬人,您别说当着我们太太的面说我母亲的不是,就是在我们沈家地界上,说我们家一只鸟一根草一个下人的不是,那都是瞧不起沈家。——太太您说是么?”

    说完她转过身面向座上面沉如水的沈夫人,微微垂了垂头。

    在戚氏面前按理她得执晚辈礼,可戚氏这种人该当人尊重么?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母亲当众受辱她都要瞻前顾后思想半天后果,那她还重活做什么?直接跳入护城河死了算了。

    沈夫人端座在高堂上,半垂眼看着她头顶,目光一寸寸凝结成冰。

    戚氏这番夹枪带棒,最难堪的其实不是华氏,而是沈夫人。她是一家之主,自家的儿媳妇被人这样奚落,传出去丢的是她沈家的名声,是她这当家夫人的名声!是以这会儿她早在旁边把脸拉得跟门板一般长了,可是碍于顾家的声势以及自己身份,她又横不下这颗心去跟戚氏理论。

    没想到沈雁突然轻飘飘一句话就将祸水引到她这里,看着满屋子目光,她望向沈雁的那双眼几乎没直接射出刀子来。

    明明是她闯的祸,如今却来把她给硬拖下水,这就是华氏**出来的好女儿!

    可是眼下,她却不得不站出来。

    她垂眼将茶盏放上几案,抚了抚戴着黑丝绒抹额的额头,缓缓道:“我听世子夫人先前的话,是承认了贵府的人推搡过雁姐儿的,我很抱歉雁姐儿冒犯了小世子。但不知道是什么缘故,雁姐儿被推倒撞昏?”

    这话一出来,沈夫人的立场就明显了。

005 挖坑

    都住这坊内,戚氏原先早就听说沈家**奶不受婆婆待见,所以说出刚刚那话想激怒华氏,使得她在婆婆与妯娌面前无地自容,可没想到反过来却被沈雁个黄毛丫头三言两语扭转了势头,沈夫人这一问,她该怎么回答?

    沈雁从来没有怀疑过沈夫人的战斗力,虽然她从来也没见过她出手与谁交战,当然,从跨出二房院门前往正房来的那刻起,她也没打算过要输下这场仗。

    戚氏半日没回答,沈雁遂转向上方,顶着沈夫人那盛夏烈日般的目光,以及陈氏从旁投过来的不明意味的注视,从容淡然地说道:“回太太的话,其实也没有什么,只是顾家的小世子和宋疆说我们沈家的人给荣国公府提鞋都不配,还说皇上要保江山,靠的是荣国公府这样的勋贵,而不是这些文官。

    “我不服气,他们就把我推到华表上撞晕了过去罢了。”

    此话一出,不止戚氏吓白了脸,就连沈夫人与华氏也皆都跳起来了!

    “你胡说!”

    “你住嘴!”戚氏指着她,看看与她同时出声、顶着只大青眼气做蛤蟆状的顾颂,又看看她,声音都开始发颤了:“我们颂哥儿怎么会说这种话!”

    虽然勋贵们心底里偶尔确实会有居功自傲的想法,可是这种话岂能在青天白日下乱说?皇上是天子,万里江山永保太平那是靠的上天和赵氏祖先的庇佑!说是靠勋贵才能保住,那不是嫌死的太慢吗?就是不说这层,文臣武将之间这么样相互踩,也是跟如今皇帝拉拢文臣的本意相悖的呀!

    戚氏真被这话吓出汗来了。

    她紧抓住顾颂的肩膀,也许用力过猛,顾颂紧咬着牙齿憋着气,而不敢动弹。

    华氏原先是被戚氏气得发抖,沈雁替她出面说出的那番话她尚且还在震惊之中,如今再听得她说出这些来,心情就不是震惊两个字能形容的了!

    她的女儿她太清楚了,因为被沈宓和华钧成他们溺爱着,简直天不怕地不怕。

    可是她再无畏惧也是个九岁孩子,对着前来找麻烦的荣国公府的人她怎么会展现出这么强大的攻击力?而且,她一个小孩子,怎么会知道用这样的话来反击?——她可不相信向来不肯吃亏的沈雁会没有目的地说出这番话来!

    她暗地里瞪着沈雁,带着警告的意味。

    沈夫人此刻也不轻松,沈老爷是亡国阁老,如今又在大周任要员,自古一臣不侍二主,作为士族名流的沈家这样本来就让人非议了,沈雁这话一出来,就等于撕破脸皮跟顾家结仇,这样要是再跟勋贵闹僵了,沈家有什么好处?

    若是个明事理的,就是明明有这回事就应该瞒下来,她倒好,无遮无拦就说出来了!

    但是戚氏先前对沈家的一番轻视,也早让她心里不舒服,这人从低往高走容易,从高到低处心境落差就大了,想当初沈家也是一呼百应的百年望族,顾家不过是靠着几分战功成了新贵,论起根基,跟沈家差得远呢!

    即使不说官位,就是论起辈份,她戚氏也得尊她一声夫人,华氏就是再让她看不顺眼,只要她一日没被逐出门去,对外就还是她老沈家的人,沈家的高堂,哪里论到她戚氏指手划脚?这已经不是计较内宅纠纷的时候了,而是关乎尊严门脸儿的大事!

    沈雁看起来愚蠢无知,这番话却等于是替沈家打了顾家一个耳光,不管这话是真是假,起码也让戚氏发窘了,勋贵之后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说出这种话,有了这把柄,他们还能拿沈家如何?

    当然,这些都只是关起门来的私房话,面上她是无论如何不会表露的。

    她瞪着沈雁沉声斥道:“雁姐儿闭嘴!”

    沈雁瞟见她眼里闪烁的微光,暗哂了声,垂头称是。

    “世子夫人勿怪,雁姐儿回京未久,许多规矩都没来得及教会她。荣国公见多识广,胸有丘壑,贵府的小世子自然不会说这样的话。”

    沈夫人站在上首,平视着戚氏,露出丝端庄的微笑:“我们沈家并不是那样不讲理的人家,雁姐儿与小世子应只是起了些口角,夫人爱子心切,实乃人之常情。不过往后的日子还长,沈家还有许多地方承蒙荣国公关照,既然只是个误会,依我看,不如就此言和罢。”

    戚氏被沈雁那话吓得心里早乱成一团,她也是没弄清楚原委,只知道顾颂也有失理之处,哪里想到还会有这么一番话从沈雁嘴里说出来?沈雁瞎说倒罢,若是沈家那这个事弄上朝堂,那顾家有什么好果子吃?

    而眼下当着这么多人面,她当然是不便质问顾颂的,否则一个不妙岂不失了自家颜面?

    如今听得沈夫人话中之意,竟是要大事化小,不免暗地松了口气,哪里还有什么心气儿揪着沈雁不放?再说沈家根基深厚,面上看着古朴无声,可是能在两朝矗立不倒,必是有其过人之处的。

    眼下见沈夫人话说得漂亮,便就有了就坡下驴之意。可是一见打了顾颂还没事人儿一样站在旁边的沈雁,她却是又不甘心起来。

    如今再想让她给顾颂赔礼道歉已不可能,但她也不能就这么放了她!

    想了想,便就与沈雁道:“既然一来一往都动了手,这件事就揭过去了。只是你不该如此轻狂搬弄是非,你磕个头认了错,这事就算了吧。”

    沈雁听见这话,蓦地就笑了。

    她把沈夫人拖下水来的目的,就是为了逼得她出面与戚氏交涉,她和华氏都不够资格跟戚氏对阵,沈夫人还不够格么?如今事情到了这步,戚氏还要让她出来磕头道歉,也亏她说的出口。

    她抬头看向座上:“敢问太太,这头孙女儿是能磕还是不能磕?”

    沈夫人今儿阴沟里翻了船,居然被沈雁个黄毛丫头算计得与戚氏同时都没落着什么好,正憋着一肚子气没发,眼下事情终于待解决,她也有心想让沈雁吃个苦头,这话问出来,她立时就寒了脸道:“你身为晚辈,磕个头也无妨!”

    沈雁又笑了下。

    十年之后荣国公因为治家不严,被御史段进喆弹骇得险些落马,而沈家却因为屡向朝中推荐人才而深得皇帝欢心,沈夫人好歹也是这百年世家的主母,却光长他人志气,一味放低身段去息事宁人,这一刻她可真替沈家列祖列宗感到不值。

    搬弄是非……她本身占理,这种丧权辱国的条件她本就不可能答应,更何况,戚氏让她赔罪用的竟然是这种理由!

    沈雁站在地下,仰起头,眼神先扫了眼暗中紧拽住她手不让她下跪的华氏,然后再觑向人群里的沈茗沈莘,才将澄净的眸子转向上方:“磕头倒容易,不过世子夫人说的是让我为搬弄是非而认错——对了太太,今儿怎么不见大姐姐过来?”

    沈夫人见她不听话,顿时拉下了脸,可是再一想她这看似不搭界的话,眉头又不由跳了跳。是啊,沈家可不止沈雁一个姑娘,沈府诗礼传家,不论男女都是讲究遁规蹈矩的,而历代以来,沈家的姑娘也是凭借着这个而成为世人追逐的良妻之选。

    这女子搬弄是非重则是七出之罪,沈雁虽未出阁,可这要是认了罪,毁的也可不是她一个人的名声!

    这戚氏看着年轻,竟没想到字里行间处处陷阱,她都已经放下身段在和稀泥,她还要设个坑让她跳!这是欺负她好说话么?

    沈夫人这一瞥一顾之间,竟已然有了几分恼羞成怒。

    戚氏却不知这就里,只等着她再发话让沈雁低头,谁知沈夫人垂眸看了两眼手指甲,却忽然抬头望着沈雁笑骂道:“沈家几个姑娘里,就你刁钻!都怨你父亲在金陵把你宠坏了,等他回来,我得好好跟他算算帐才成!”

    又扭头看过来,目光炯炯望着戚氏:“人常说宰相肚里能撑船,以咱们这样的人家,孩子们能在一处玩耍,也说明两家的缘份。

    “世子夫人是稀客,左边鲁御史也是我们家多年的老邻居,常与我们老爷议论诗文。鲁御史堪称朝中的直言谏官,为人清正廉明,鲁夫人也是个和气人儿,常来我们家串门。世子夫人不弃,改日也来吃茶。”

    戚氏顿时气懵了!

    这沈家到底都是些什么人?这沈夫人反复无常,如今意思很明显了,她先是突然笑骂着将沈雁扯开了去,后又扯到与鲁御史的关系,这是拿着沈雁先前那番话来威胁她吗?她敢肯定就算顾颂他们说了什么过份的话,原话也决不是沈雁这样的,这么说,沈家上下这是合着伙来让她难堪了?

    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她反复地觑着沈夫人脸色,只见对方目光从容笑意恬淡,看似已经打定了主意不让沈雁跳这个坑,这样一来,她这趟就什么都没捞着了!顾颂难道就让沈雁白打了吗?

    她堂堂荣国公府的世子夫人,什么时候碰过这样一鼻子灰?

    她猛地上前两步:“沈夫人,今日这事——”

006 分寸

    “世子夫人,”沈夫人和气地打断她,“只是孩子们争吵几句,都是街坊邻居,今儿吵了明儿又玩在一块儿,还是算了吧,为了这样的小事伤了两家和气,不值。如今大局初定,朝廷正要靠文武百官同心协力造福天下,你我不宜为这种事纠缠不休。

    “夫人有空的时候过来串门吃茶,沈家大门随时为夫人打开。”

    吃茶就欢迎,来论理儿就不欢迎了是么?

    戚氏气得七窍生烟,顾颂扯她的袖子往外拽,她猛地甩开他,扬起下巴冲着沈夫人笑道:“多谢夫人相邀!不过沈家门槛太高,我也轻易迈不过来,改日鲁夫人上门,还请夫人替我问侯一声。我荣国公府的人脖子软,还望二府的大人高抬贵手呢!”

    说罢她冷哼了一声,牵着顾颂,率着丫鬟婆子便就浩浩荡荡出了门。

    厅堂内外半日都无人言语。

    沈夫人盯着门外看了半晌,也才将目光投向面前的沈雁。

    沈雁虽觉得那目光似一把把冰刀往自己身上射过来,但是她依然仰脸回望过去,**灿烂地朝她福了一福,说道:“多谢太太疼惜雁儿,不惜得罪权贵替母亲和雁儿出头。等父亲回来,雁儿一定会好好跟他述说的。”

    谁不惜得罪权贵主持正义了?谁替她们出头了?要说有,那还不是让她给逼的!

    沈夫人看着面前脸皮厚得像城墙的沈雁,听到她最末尾那句话,深深地吸口气,眯眼望向门外那树杏花,忍住了唤人来打她板子的冲动。

    打小就知冷知热的沈宓是她心底里最疼的儿子,当年为着华氏,沈宓除些闹得要出家,这些年好歹在她的隐忍下关系有所改善,沈雁回头必然会跟沈宓说起这事,她会不会真跟他提到她的好处且不说,如果她当真打了她板子,那么沈宓回头还不得来找她闹腾?

    想到这里,她深深地呼吸了一气,她生的哪里是儿子?简直就是孽障!

    “下去吧!”

    她一下下抚着手里的茶盏,看着面前才半高的沈雁,一双丹凤眼垂下来。

    自打二房回京,她也没跟华氏母女见过几面,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人都说她不喜欢华氏是因为华氏没有替沈宓生个儿子,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比起这个,更让她身为一个母亲感到难堪和下不来台的,是沈宓为娶华氏竟然险些与她结仇,还有什么比一个令得母子成仇的女人更可恶的?

    所以华氏纵然人品相貌都挑不出毛病,到底是难得她欢心。

    就连长得跟华氏极像的沈雁,也不大被她看在眼里。

    横竖母女俩都一个样,没规矩。

    沈雁朗声地称着是,退出门槛来。

    华氏本是抱着豁出去也要为女儿讨公道的心来的,所以先前在戚氏面前没服半点软,这会儿戚氏走了,正觉着到了沈夫人找她们秋后算帐的时候,琢磨着该如何应对,没想到人家居然可以走了,还以为听错,见着坐着的众人纷纷起身,沈雁也大摇大摆走了出去,这才冲上首福了福,转了身。

    陈氏走在最后,迟疑着不知该走该留。

    沈夫人皱起眉来,沉声道:“茗哥儿莘哥儿呢?”

    沈茗沈莘身子微顿,立马从庑廊下回了头。

    沈夫人道:“古言说非礼勿言,非礼勿听,你们是沈家的子孙,人家都欺到你祖宗头上来了你们还不敢吭声,那圣贤书都读到哪儿去了?各领十下戒尺,然后跪去祖宗牌位前背家训,再想想你们自己错在哪儿!”

    沈茗沈莘连忙称是。

    陈氏咬了咬牙,看着摊开手掌被打得通红的儿子,抿唇垂下头来。

    华氏一行回到房里,整个熙月堂的气氛也开始凝滞下来。

    虽说戚氏最后由沈夫人出马打发了回去,可是先前她拿华氏的出身作筏子,对华氏那番羞辱,仍然让华氏愤然不已。

    “真是要笑掉八十岁老奶奶的大牙!我华家的姑娘好歹也是读书识字的,她戚家一个走镖的出身,大字不识一箩筐,在老娘面前得瑟什么?还说沈家识人不明娶了商贾女子,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有当着人家面这么埋汰人的吗?我看这荣国公府的人才叫做粗鄙无知!”

    华氏坐在凉簟上,猛摇着扇子,气得一张芙蓉俏脸儿都变成了怒关公。

    黄嬷嬷上前替她抚着背,扶桑连忙亲手沏着菊花茶,紫英递上手巾绢儿,一屋子人来来去去,唯独沈雁垂手站在帘栊下,如同摆在那里一副挂画。

    总记得前世这个时候她都不得不乖觉些,因为每当有人招惹了华氏,倒霉的她总会被拎出来当灭火筒,根据经验,从她早上赖床的时间,到她绣出来的女红,再从她算出来的帐目,到她这些年是如何的没长进,这些全部都可以被用来发挥。

    华氏是她母亲,在见识过许许多多三娘教子之类的案例后,作为女儿其实被骂两句也没什么,关键是总这样的话也很烦哪,于是慢慢地从七岁开始她就有意识的避开这点,并且对这种危机状况培养出敏锐的感应力,以至于后两年她基本没有再受过什么害。

    前世华氏死后,她能够对身处的环境做出最快的判断与应变,绝大部分得归功于这段经历。

    如今时隔十多年,没想到还能再见到华氏这般生龙活虎,沈雁心里一点儿都不烦躁,相反很慨然。子欲养而亲不在,如今“亲”还在,她可真是幸运。说到这里她是不是还得感谢宋疆那一推?因为要不是她刚好被撞晕,前世的她又哪里有机会倒转回来?

    “你杵在那里做什么?”

    华氏摇了半日扇子,火气也消了些了,这会儿瞄见站在帘栊下呆呆出神的她,便就呛声开了口。说完又想起她回来后还没来得及让大夫来瞧,便就吩咐了声黄嬷嬷,然后执着扇子走过去,戳她额角道:“都是你!总得隔三差五给我惹出点事儿。”

    沈雁头一次被埋怨后没咕哝抱怨,她摸着额头抬起脸来,嘿嘿钻进华氏胸窝,“母亲英明神武所向披靡,戚少奶奶哪是您的对手?她读书少又没底蕴,论长相论人品母亲随便甩她一千里,要不然父亲怎么娶了您而没娶她呢?这就是区别。——咱才不跟她一般见识。”

    华氏瞧着她这么样,竟不似平时那般不服气,鼻子忽然也有些酸酸的,她这个女儿平日是顽皮些,可是真说闹出什么麻烦来也从没有过,今儿戚氏那般轻辱她,她回不回话都是**份,区别是回话之后回头还要面对沈夫人的责难。

    她没想到小小的沈雁在这时候站出来了,不但堵得戚氏无话可说,反而还将了沈夫人一军,她不知道在看起来单纯天真的她表面下还隐藏着这样的血性和智慧。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对所受到的轻视,哪里又还有什么真正的怒意?

    沈雁见她不说话,还在抱着她的腰扭着。

    华氏心下一暖,面上一时却有些难以适应女儿的这股反常的粘乎,遂佯装还生着气,撇头推开她:“少跟我没皮没脸的,等会儿廖大夫来看过后就给我回房去,打今儿起禁足三日,再把昨儿我给你的那副枕面给绣出来!”

    只是话虽说的毫不留情,语气却软得像糯米糖,哪里还有半点凶狠的意思?

    沈雁抬起脸,嘿嘿跟着她进了屋。

    华氏在椅上坐下,微蹙眉望着地下,说道:“今儿咱们虽是没让戚氏讨着好去,可是不知道这样一来会不会落下什么后患?”

    她这话是冲着黄嬷嬷说的。

    今儿沈夫人虽然是在沈雁那番话的夹逼之下出头,可态度委实算得上强硬,虽说沈家占理儿,可到底对方不是寻常人家,以她们在府里如今的处境,因为沈雁而弄得这么僵,未必是件好事。

    沈雁在旁边拨弄着帘栊下花架上的一盆睡莲。

    黄嬷嬷沉吟道:“奴婢觉着,就是咱们没分寸,太太也总是有分寸的,如果真有什么后患,太太定然不会以那种态度示人。”

    华氏点点头,但一双柳叶眉却仍然蹙着尖儿。

    沈雁看着花盆里自己的倒影,却是微微地扬了扬唇。

    华府历年与朝堂联系密切,华氏对于京师这些有来头的人家都耳熟能详,但她终究是个内宅妇人,所知的也很有限。但沈雁前世自她死后,又与沈宓父女关系崩裂,一个人直面内外,难免会对所处的大环境有所关注,再加上她后来又嫁给了中军营佥事秦寿,涉及的朝政上人和事也就更多了。

    荣国公府位高权重是不错,但前些年皇帝频繁抄斩功臣,于是眼下谁也摸不着皇帝的心思,包括顾家在内的勋贵们在威风八面之余,其实心底里也是对家族未来有着隐忧的,连与周高祖一道打江山的陈王,他们都是眼不眨心不跳地拿下了,谁知道下一个、下两个又是谁?

    荣国公府如今,必然也是外在威风,内在担忧。

    沈家却不同,即使他们是前朝旧臣,可他们是文官不掌兵权,而且沈家在士族内又具有特别的号召力,周皇为保江山太平长治久安,眼下不但不会杀沈家,更不会轻易治他们的罪。

007 丢人

    纵使戚氏头发长见识短,执意要因为两家孩子闹出来这么点小事而闹个你死我活,荣国公夫妇也绝不会同意的,不但不会同意,只要沈家给个台阶,还会见好就收。到底跟这种意气之争比起来,还是取得两厢的互利共赢比较重要。

    而戚氏如果真要撕破脸来闹的话,她当时又干嘛要气乎乎地走呢?

    所以说,戚氏心里气归气,但是碍于这些矛盾点,她还是不会轻易跟沈家结仇。

    沈夫人自然也是清楚这点,才会那么强硬地扔下几句话给了戚氏。

    但是戚氏这边无碍,沈夫人这边却未必了。

    为了扭转局势,她先是将陈氏拖下来,后来甚至又逼着沈夫人出面跟戚氏周旋,由此得罪了戚氏的人就变成了沈夫人而非她沈雁,被戚氏惦记上的沈夫人没有当场就对她施以惩罚,不是她从此对她另眼相看,而是碍于沈宓。

    如果沈宓回来,知道她今儿因为为沈家出头而被顾颂欺负,又被沈夫人严加惩罚的话,沈宓必然会以他的方式去正院问个究竟的。

    沈夫人就是再清贵,也是个女人,沈宓是她十月怀胎诞下的亲骨肉,而沈雁又是沈宓目前为止唯一的血脉传承,在她与沈宓的母子感情已经有了间隙的情况下,聪明的她怎么会在这些小事上与自己的儿子闹得急赤白脸?那不是更让华氏得意吗?于是她不得不考虑无故惩罚沈雁的后果。

    正是想到了这层,所以沈雁才会在最后提到沈宓来为自己和母亲化解这点危机。

    可是沈夫人这次放过了她,难道回头就不会找别的由子来治她们吗?

    “我觉得黄嬷嬷说的对。”沈雁从花盆里抬起脸来,“我们该小心的是太太,还有四婶。”

    就是没有今儿这事,沈夫人也不见得对她们母女有好印象,她们回京到如今才一个月,这个月里虽然没闹出什么事情,可终究华氏不会无缘无故死在三个月后,沈夫人很明显对二房不满,即使她不会直接害死华氏,也得从现在起提高警惕。

    另外陈氏糊弄她出来替沈茗开罪的计划告败,心里也会对此有怨言。除此外还有沈莘的母亲、三奶奶刘氏,她会不会也像陈氏,因为沈莘被责罚而迁怒于自己?在发生了前世那桩悲剧之后,这些微妙的人和事都应该提防。

    只是眼下碍于华氏本身已处于被动,她一时也无法施展开,只得慢慢等待时机。

    当然,这些因由就只能她自己存在心里了,她总不能把华氏会在三个月后自杀而亡的事情说出来,还有能说自己将会跟沈宓变成仇人——别说还有个“孝”字压头,就是华氏不计较她这点,她也一定会跳起来敲爆她的脑袋骂她脑子有病。

    “大人说话,小孩子别插嘴!”华氏扭头瞪着她,“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奶奶!”黄嬷嬷眉头也蹙了蹙,“姐儿都九岁了,人家大姑娘八岁开始就跟着大奶奶学管家,奶奶若是真觉得姐儿没规矩,何不打今儿起别把她当小孩子看待?”何况沈雁想的很周到,的确四奶奶陈氏那边也该留个心眼儿。

    “得了吧,你让她学管家?她能把她自己院儿里那本帐算清楚就不错了!”华氏没好气地瞥眼了趴在花盆上的沈雁,将摆在几案上一本帐薄丢到沈雁手上。

    沈雁有个独立的小院儿,华氏因为出身商贾,所以从小也培养着她的理财能力,打今年初始,她便将她自己那笔小帐让她自己管,印象中前世她把这笔帐管得一塌糊涂,房里的东西不是不见了这件就不见了那件,连下落都问不出来。

    想起这些丢人的往事,沈雁真恨不得将脸埋进花盆里。

    黄嬷嬷听见华氏这么说,倒是也目带深意地看了眼沈雁,不再往下说了。

    半刻钟后廖仲灵就来了。

    他在花厅里仔细地查看沈雁被撞的地方,询问她有什么不舒服。沈雁配合地说出来,廖仲灵道:“无大碍,这两天兴许会有些头疼,小的这里开几剂药给姑娘服下,明儿这个时候再来看看,如果有好转,就可断定无事了。”

    华氏很明显松了口气,看着廖仲灵开了药,便进了屋去。

    沈雁吩咐福娘拿了方子,也走向她的碧水院。

    华府如今是沈雁的舅舅华钧成当家,华家是富可敌国的内务府采办,而且对大周王朝还牺牲过两位少爷,虽未封爵,却也算得上半个勋贵,随着高祖大行,这几年华家虽不如开国之时地位殊然,可他们家的财富仍然是吓人的。

    华钧成兄妹五个,在战乱中死伤几个,最后只剩下他与华氏,所以两兄妹的感情极好,华氏出嫁之时,沈家提前数日前去催妆,足足花了三日时间才将嫁妆搬完。

    她记得华氏死后,金陵来了人,舅舅华钧成为着母亲死的不明不白,而与沈家险些对簿公堂,最后虽然在隔壁鲁御史的两边劝和下没走到那步,但华家和沈家还是从此成仇,而划清了界线。并由华府出示了文书,母亲的遗骨虽然葬在沈家祖坟,但她所剩无几的嫁妆都拉回了金陵去。她也去了金陵。

    她在金陵度过了刻苦而温暖的三年。

    三年后某一日她忽然被舅舅塞了满满一怀的银票和房地契,送回到沈家,没多久,华府就被朝廷下令抄家,华府上下所有人也全部被收押入狱。三个月后舅舅不堪受辱一头碰死在狱中,舅母闻讯后也追随而去。她的两个表姐华正晴和华正薇被判作官妓送去西北军中,她的表弟华正宇,死在起解的路上。

    朝廷给出的罪行是华家“私吞公银”“屡行不检”,她记得收到这噩耗的时候正是在碧水院里她的书房!华家的忠仆华勇徒步数百里,衣衫褴褛来到沈府,跪在地下声泪俱下跟她述说这一切,而被刻意隔绝了消息的她在得知这些的时候,华家姐妹已经被送去军中,而华正宇也已经死去。

    那以后她就搬出了碧水院,住去了华氏原先住过的茜华轩,如今再看到碧水院的匾额,她竟还觉得丝丝发冷。

    如果不是为了营救华家姐妹,她不会选择嫁去秦家,嫁过去的第一年,她通过答应秦寿纳妾为条件,让秦寿把华正晴从军中救了出来。

    第三年,她又以答应替秦寿隐瞒他与秦寿父亲的小妾私通为筹码,换取了他把华正薇从左军某将领府中赎出来,但结果,这秦寿居然趁着华正薇独身在室,企图把她奸污,以至才刚刚脱离苦海重新生活的华正薇最后还是跳湖寻了死。

    如今想起秦寿那只杂碎,她还是想狠扇他几个耳光!

    “姑娘回来了?”

    端着水盆出了廊下的青黛这时候迎上来。

    沈雁还沉浸在往事里,蓦然见着许久未见的她,倒是愣了愣。青黛见她这般模样,还以为先前在曜日堂给吓着了,便蹙眉朝她身后的福娘投去道责备的目光,说道:“先头出门才交代了好好跟着姑娘,如何还是闹出这么多事来?”

    福娘叹了口气,没吭声。

    青黛碍着她是黄嬷嬷的女儿,平素又温顺尽心,也就没再往下说,只与沈雁道:“姑娘午觉也没歇,这会子趁着晚饭还早,快回房躺躺。”

    青黛原是华氏身边的大丫头,什么藤结什么瓜,青黛一张嘴也如华氏一般儿地狠厉,所以华氏才把她和胭脂一道调过来盯着沈雁。沈雁这会子想起华氏交代的那幅枕面儿不免头疼,遂不敢多说,嗯啊了两声,便就使了个眼色给福娘,飞快进了卧房。

    福娘比她只大一岁,打小就伴着她一处的,对沈雁一颗心忠得跟铁铸的一样,等青黛走了之后她进了屋,见沈雁并没躺下,而是坐在床沿望着这屋内四壁若有所思,便就沏了杯茶给她。

    沉浸在心事里的沈雁下意识地伸手接过,浑然未觉这回到身上大半日的活泼瞬间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她前世后半生习练出来的沉稳。

    福娘纵然深知她个性多变,但看见这样的她也仍有些意外。

    不知怎么地,今儿这一日下来,她总觉得沈雁有哪里变得不同了,她似乎还是一样的机灵,一样的无畏无惧,可是除此之外,又多了些东西。

    原先的她纯粹就是个活泼的娇小姐,偶尔还有些无状,可是如今,除了那份不时闪耀在眼里的慧黠,她又多了几分衿持沉稳,让人在觉得她灵动之余,又不得不承认她的确只是个个性偏向开朗洒脱的大家闺秀。

    这不,今儿出这么大的事儿,就连太太都破天荒地没找**奶和她的麻烦。

    “姑娘歇会儿吧?”

    她歇了,她才有时间替她把那幅枕面儿绣完。

    沈雁却把茶放下来,起身道:“你把绣活儿放下来,我来绣,你去打听打听,看看父亲到哪儿了?回来了不曾?”

    福娘愣了愣,她来绣?她会绣么?而且沈雁无端端打听二爷做什么?

    她疑惑地看了沈雁片刻,但是跟黄嬷嬷一样,她是极守规矩的,所以她最终什么也没问,就颌了颌首出了门。

008 重聚

    这边厢沈夫人下令罚了沈茗沈莘,回房吃了碗茶,秋禧就掀帘子告诉说二爷来了。

    沈夫人扭头看了眼支开的喜鹊登枝的雕花大窗外,夕阳正斜照着院角一树杏花,沈宓带着小厮披着一身金色从花树底下穿过来,那如闲云淡月般的面容恭谨里带着几分执拗,依稀仿佛还是那个缠在自己跟前没长大的孩子。

    “母亲。”沈宓含笑进门,深施了个礼。

    任夫人放下支着的手肘,端正地坐在软榻上,也雍容地微笑:“今儿回的倒早。”

    沈宓走上前,一面在左侧座上落座,一面接过秋禧递来的茶,回道:“衙门里公事不多,也就赶早些回来。”

    任夫人笑而不语,眼神示意秋禧将架上的点心取来。

    沈宓坐了片刻,见她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便就搓了搓两手,清嗓子道:“今儿家里,还好罢?”

    沈夫人听了他这话,抿了口茶,将手肘搭上扶手,似笑非笑望着他:“你爷们儿家的,开口闭口过问这后宅里的事作甚?便是有事,也影响不到你们。”

    沈宓是她的儿子,她一手带大他,他有什么心思,她当母亲的能不知道?她敢肯定,日间的事他在衙门里时就有人送到他耳朵里了,而他眼下过来,不过是来替华氏母请罪赔小心的。

    不知怎么,她看到眼前他这官服都未来得及除,就上赶着到她这里来献殷勤的样子就来气。沈宓是她的儿子,不是她华氏的儿子!自打华氏进了门,沈宓便将以往那副对身边人嘘寒问寒的心肠统统移到了华氏身上,对她这个母亲,倒是如同无关紧要的人一般了。

    她养了十八年的儿子,到头来却白送给了华氏。

    她微低头看着手上粉盏,面容安详淡然,手指甲却一下下抠着杯底的铸字。

    沈宓还真就是从随从葛州的嘴里知道下晌这事儿,生怕闺女得罪了自己的母亲,回头又落了不是,于是连忙赶过来赔小心。眼下被沈夫人一语噎住,连忙抹汗道:“母亲教诲的是。孩儿也就是顺口问一句。”

    心下却愈发不安。他母亲出身北地望族信阳丘家,也不是好相与的,越是如此,他态度越是不由地恭顺。他扫眼看了下屋里,没话找话道:“父亲还不曾回来?”

    沈夫人嗯了声,抬眼望着门槛儿外,说道:“程阁老忽然病了,才派了人回来告诉,方才进宫去了,必然得晚些才能回。”

    程阁老兼任礼部尚书,原是周高祖南征北战时的谋士,算是周室的心腹重臣,从去年到今年,上了年纪的程阁老告病的次数开始多起来,沈观裕手头的事务也就直接增多。

    沈宓在朝言朝,家宅之事他不在行,对这朝堂之上的风吹草动却甚敏锐。他略一思考,便就说道:“程阁老如今也有七十高龄了,按这景况下去,只怕告老的日子也不会很远。父亲近日常被皇上传召,到时只怕也有补入内阁的机会。”

    沈夫人收回目光,望着指甲下那半杯茶,说道:“不只是你父亲有机会,当年为首查办陈王府的吏部侍郎柳亚泽,机会同样很大。”

    士族府上虽然不兴与内眷议政,但沈夫人也是与丈夫一道经历过政治风雨的,而丘家也是中原士族之一,所以沈观裕在朝堂上的事,其实很少瞒着夫人。

    沈宓听到“柳亚泽”,眉头皱起来。

    二十七年前周高祖与陈王一南一北同时起兵反朝,经历过十四年的战乱,天下终于大定,而率兵打下了四分之三江山的陈王居功甚伟,最后却以“自认有勇无谋”为由让权予周高祖,翌年初周高祖建立大周皇朝,陈王赦封藩王,同年主动上交兵权。

    而同年底,陈王因不得旨意而擅闯入京,无视王法,在乾清宫作乱而即时被诛。两日后陈王府上下七百多口全数在擒,陈王妃与王府一众老小齐齐自刎于将月台。

    陈王府一夜之间被灭,至今仍能让经历过两朝更迭的人心下不寒而栗,为首弹骇陈王的柳亚泽也因此一跃升为吏部侍郎,陈王府的灭门拉开了清算功臣的序幕,由此开始,接下来八年,至少已经有五个以上的功臣被斩,直到这几年才稍安定些。

    个中因由众说纷纭,而柳亚泽过后一路青云,则很能说明周室的心思。

    “如果是这个柳亚泽,那眼下之计,咱们不争也好过争了。”沈宓思虑过后,如此说道。

    柳亚泽深得帝心,身份微妙的沈家又何苦去与他争这个高低?相反,与他维持和平状态反倒有好处。

    “这是后话。”沈夫人抬眼看着儿子,唇角仍然呈现出自然的弯弧,“倒是如今有件事,我不得不提醒你。皇上前日下旨给吏部,说是两京的内务府都要撤几个采办,而这次为首办理这件事的,正是柳亚泽。”

    沈宓闻言愣住,他的舅兄华钧成正在内务府任丝库采办,华府难道要有事?

    “母亲的意思是……”

    沈夫人唇角弯得更冷漠了,“柳亚泽的侄女,前年嫁给了荣国公府的二爷,华氏教女不严,雁姐儿把荣国公府得罪倒也于我们沈家没什么,只是华府这差事,必然是麻烦了。华府这些年也是气数一年不如一年,上交的丝织屡屡让皇上不满,若再加上柳亚泽一番手脚,华府在内务府还有活路?”

    沈夫人一番话慢条斯理,沈宓听到这里,却不由冷汗淋漓。

    傍晚时分,沈雁正与福娘说着话,青黛进来道:“二爷回来了,刚去过太太处,现正在奶奶那边问起姑娘呢。”

    沈雁听得父亲回来,禁不住从炕沿跳下,袖子拂得炕桌上的帐薄也掉下来了。

    福娘与青黛相视看了眼,未及说话,沈雁已经自行打帘子出了门去。

    沈宓是本朝头批进士,乡试会试名次都在前五,殿试也拿了个一甲第九,只可惜开国之初以沈家为首的那帮士族还处在对朝廷的无声观望之中,所以耽误了两年。

    后来沈观裕出山,沈宓与大哥沈宪也皆都入入了仕,前些年本在南直隶六科任给事中,年初任满,则被调回北直隶京师任了户部员外郎。

    这也是皇恩浩荡,毕竟是前朝遗臣,若是别的人,可没有这样的好命。所以即使舅兄华钧成十分舍不得妹婿妹妹一家离开金陵,却也无可奈何。皇帝对沈家不算格外恩宠,然类似这样的小恩惠却屡屡有之,这也成为沈家能够与功臣勋贵们平等对话的一个重要原因。

    沈宓身上还穿着青色盘领窄袖的官服,乌纱帽却取了,仍保持得十分齐整的发髻下面容清隽,浓眉大眼里微有嗔怪之色,但是面上却依旧柔和。

    福娘打听到他回府之后便直接去了曜日堂。

    即使是为了尽孝,也没有穿着官服去堂前尽孝的道理。他这么样出现,只有一个解释,他应该是早已经知道了今日的事,而去沈夫人面前替她和华氏周旋了。

    前世他常做这样的事。

    沈雁记得,即使前世是在母亲死后,她那会儿面上对她恭谨有加,私下却将之视如路人。可每每她在曜日堂有点什么风吹草动,他回府之后也总是第一时间前去沈夫人那里问安。她后来才知道,他去曜日堂并不仅仅是为请安,而是在为沈雁惹得沈夫人不高兴之后亲自去赔小心。

    眼下,他正坐在榻上与华氏说话。沈雁望着健康安在的父母亲,眼眶又开始发涩。

    “……那廖仲灵当真说雁姐儿无妨?你可问清楚了?”他一面仰脸望着给他递茶的华氏,一面伸手接茶。

    “问了问了!”华氏不耐烦地道:“我都回你多少次了?廖仲灵说她没事儿,亏得她头发丰厚,只撞得发了下晕,吃两剂药就又能四处捣蛋了!你要是不放心,不如再把廖仲灵亲自唤过来问问?”

    沈宓看着妻子板起的脸蛋,一身的骨头立刻化成水了,他凑到她面前去:“你别这样,我就是担心孩子……”话才落音,一抬眼见着门槛处的沈雁,连忙又直起腰,招手道:“哎哟说曹操曹操到,乖女儿快快到父亲这里来!”

    沈雁望着父亲,咬了咬下唇,迟疑着没动。

    在未见到他之初,她心情尚且淡定,如今陡然见到他,两世的印像竟像眼前的重影般交叠在一起,她蓦然间竟将这份心事抛到了九宵云外,眼下她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甚至连自己这一日下来的经历和感受,都有了几分亦真亦幻的错觉。

    她想她何德何能,老天爷竟然如此体恤于她,让她能够拥有把人生再选择一次的机会,眼前沈宓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她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里幽幽发亮的明珠。

    他的每一道呼唤,她都嫌不够,她明明拥有人间至纯至爱,前世却偏偏将之当成毒蛇猛兽。她前世究竟做了什么感动了老天爷,使得她还能有这样的机会与父母重聚?

    望着无比真实的沈宓,她眼泪忽然在眼眶窝不住了,垂下来,打湿了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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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9 为难

    沈宓顿时手足无措,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她面前,连绢子都来不及抽,抬起袖子便来揩她的眼泪,又半蹲下去迭声地道:“我的雁姐儿受了委屈,顾家欺人太甚,趾高气昂还动手欺负个弱女子,父亲错了,应该早些回来替雁姐儿撑腰!”

    如此低声下气,哪里还有半点五品官的气势?

    沈雁听他毫无原则地这么一通护短,一头扎进他腰里,哭得更厉害。她前世竟然会那样对待始终疼爱着自己的父亲,她真是禽*兽不如,怎么还有脸回来接受他的爱护?

    华氏见状,顿时也慌了。

    “雁姐儿今儿好奇怪,一直莫明其妙地哭,莫不是吓傻了?”一面来掰她的脑袋。

    被硬生生从沈宓怀里扒出脸来的沈雁被迫中断哭泣,无语地望着华氏。

    华氏端详了一会儿她惨兮兮的脸,疑惑地说:“又不像。这究竟是怎么了?”

    沈宓看着女儿的脸在妻子手下**得变了形,一面口里道着“好了好了”,一面伸手去解救沈雁,又不敢用强,只得作势要将她拖出来,又结结巴巴地看着华氏,说道:“轻,轻点儿,雁姐儿皮肉嫩着哩。”

    华氏横他一眼,将手放了。

    沈雁揉着脸蛋瓜子,想起从来不擅煽情的自己,今儿好不容易趁着重生回来抒情一下,这却是第二次在华氏的暴力之下被生生中断,不由望天。

    吃过饭沈雁还舍不得走,空缺了十多年的亲情她想再近距离回温回温。趁着沈宓沐浴去了,她跟在华氏屁股后头走来走去,一面帮她收拾帐目妆奁,一面讨好地给她递沈宓要换的衣裳,口里道:“今儿我想跟母亲睡,就让父亲睡书房去吧?”

    华氏浅眠,有时候沈宓忙的晚了,怕吵着她,也会在书房过夜。

    岂料华氏打开橱柜,一口回绝:“不行。”

    沈雁呆举着手上的帐本,愣道:“为什么?”从前她常常这样好吗?

    华氏啪地一下将柜门关上,得意地走回妆台前,翘高了兰花指去拔头上赤金镶八宝的华胜,说道:“因为你父亲说了,明儿拿了俸禄,就去银楼给我打副新头面,你说我怎么好意思为了心血来潮的你把他赶去书房?”

    沈雁无语地盯着她满桌子珠翠,——说的好像有多缺这副头面似的。

    她不死心地上前道:“其实我是想跟母亲说说话。”说说往后怎么在沈府里混得好点儿。

    华氏却瞥了她一眼,拖长音道:“你除了想让我解了你的禁足令,一定就是让我免了你的绣活儿,还能有别的什么事?如今你可以死了心,不管你怎么说,这两样我一样都不会答应你。”

    沈雁噎住,半日认命地耷拉下肩膀来。

    也难怪华氏小看她,前世的她这时候的确稍嫌惫懒,要不然,她又怎么会令得华氏在发生了父亲入狱这样的大事之后,对于如何营救他半个字都没跟沈雁说呢?必然是因为觉得她帮不上忙,说了也白说。

    如果她懂事一些,就像黄嬷嬷说的那样,九岁的她也该跟着母亲学习如何掌家了,母亲也不会在这件事上全然不与她商量,而是独自一人面对着那段孤立无援的日子。

    母亲前世总是埋怨父亲和身边的人对自己过多的宠溺,以至于太过于不谙世事,也说过将来会在这上头吃亏的话。父亲那会儿总是不听,因为太爱她,所以每当母亲责骂她的时候总是出来护着,这样一来,她就更加有恃无恐。

    说起来,母亲前世的悲剧她也有责任,当她伤心难过的时候,有他们站出来替她出面,可当他们有难的时候,她却什么也不能做。至少她因为被过度保护,而不知该如何去反过来替他们分忧。

    她默默地帮桌上的琉璃灯扣上灯罩,滑下椅子来。

    正由扶桑侍候梳头的华氏瞥见,面上又滑过些不忍,伸手抓了她过来,说道:“过几日你父亲得陪皇上去西郊狩猎,得在围场上住上两晚,到时你再来睡。”

    “狩猎?”沈雁愣了愣,她已经不记得了。不过她想了想,又问道:“狩猎不是该找贵胄子弟和武将们陪同么?父亲是文官,而且才是个五品,他能去做什么?”

    华氏许是心情好,因而笑道:“本来是不带的。我偷偷告诉你,这是皇上对沈家的恩宠,旁人可是要也要不来的。明年春闱会试,咱们老爷被定了主考。这次随行的人里,除了皇上身边的几位御侍,还有楚王和秦王,徐国公长子和魏国公世子,你父亲是当中唯一的文臣。”

    楚王和秦王,几年之后为了争夺皇位而弄得京师再度乌烟瘴气的那两只么?

    沈雁袖手坐在榻上,想起她前世病倒之前随时上街都感受得到一股风紧扯呼的气息,郁闷起来。

    她可真希望过几年太平日子。

    华氏抬眼一见沈宓背着双手走了进来,而沈雁还像只小猫似的窝在榻沿发怔,便就道:“好了好了,快回房歇着去。”

    沈雁被赶了出来。

    天色还早,华氏让黄嬷嬷去沏壶茶来,她要跟沈宓在窗前赏赏月。

    华氏虽然不像沈夫人那般深谙朝政局势,但心思却是极灵巧的,见丈夫默不作声地吃茶,便就问他道:“今儿在外头可还顺心?”

    沈宓唔了声。

    华氏看了他一眼,低头给他的新夏衫上锁边。

    沈宓看她低垂螓首飞针走线,顿觉先前在曜日堂的抑郁一扫而尽,垂头在她的粉颊上亲了口,华氏放了针线,勾住他脖子细吻他的眉眼。气氛眼见着旖旎起来,华氏忽然放了手,蹙眉打量他:“你有心事,一定有。”

    沈宓脸上红了红,捉起她手来要否认,可是心底那事又确实横在心头。沈夫人跟他说那番话的意思,他如今再明白不过了,要想保华府,就只能走柳亚泽这条路子,而除了老爷子沈观裕,谁有这个资格上门去?

    再说沈雁把顾颂给打了还嘛事没有,这中间还搁着荣国公府这层呢。

    他低头摸了摸鼻子,咳嗽道:“是有点儿,有点儿事。”

    “快说。”华氏掩好了衣襟。

    沈宓默了下,半日道:“程阁老也许要告老了。”

    程阁老这人华氏知道,华府跟京畿来往密切,她对朝廷几名大员有着起码的了解,不过她还是想不明白,这种朝政大事跟沈宓有什么直接关系?以至于在闺房里情绪也要受影响。

    沈宓知道她难解,虽然不大在家议论政事,但这事华氏不同意还是不好办,于是他沉吟了一下,还是把先前沈夫人所说之事重述了一遍。“本朝又不同前朝,内阁之争很微妙,尤其是吏部侍郎柳亚泽,十三年前陈王府那一案,他曾经立下大功,这次很有竞争力。”

    华氏抬起脸道:“皇上不是钦点了你去围场么?难道这不代表对沈家的重视?”

    “就算是这个意思,也不表示柳亚泽就没机会。”沈宓站起来,负手顺着窗户踱步,“柳亚泽替周室清除了陈王,这个人情皇上会记住的,眼下即使沈家得受这恩宠,也远远比不上柳亚泽在皇上跟前的地位。何况他柳家也还有不少人脉。”

    华氏端起茶杯,默默地听他往下说。

    沈宓回转身,在榻上挨着她坐下,温声道:“其实父亲这次进不进内阁,我并不那么在乎。沈家到底是前朝旧臣,往上蹿得太猛,也易成众矢之的。刚才母亲找我去,告诉我,这次两京内务府有大变动,兴许会换下几个人来。

    “我想舅兄担任北直隶这边的内务府丝织采办多年,但是近几年却时运不济,也不知是否暗中得罪了什么人,如果这次能保住当然好,就是保不住在北直隶,若能够调去南直隶,差事还是照做,却远离了京师,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华氏听到事关娘家,立时道:“我们在金陵的时候,哥哥也曾说过这几年差事不顺,不过京城已经定在北京,南直隶那边还能不能长久做下去?”

    “不管做多久,眼下为求自保抽身而退才是要紧的。”沈宓起身负手道,“这些年功臣良将落马的还少吗?华家虽然不算正式插手朝政的官员,到底有了这苗头,还是留意着方为要紧。华家平安,你我这个家,也才能更长久安稳。”

    华氏听着丈夫这番心里话,不免有些动容,她道:“可这跟柳亚泽有何关系?”

    沈宓叹道:“因为这次主办此事的,正是柳亚泽。而柳亚泽与荣国公府是姻亲。”

    沈夫人本来就看华氏不顺眼,今儿这件事沈雁又逼得她出面得罪戚氏,自己倒与华氏落得个片叶不沾身,便使她实打实地吃了个闷亏。

    严格说起来沈雁华氏都没什么错处,她没有理由明目张胆的让华氏特地去跟前伏低做小,她也不愿意因为这些事与他这个做儿子的再起争执,但她知道华府和华氏对他的重要性,所以如今为了华府,华氏必须在这件事上对沈夫人今日所有的委屈有个态度。

    但这样的话,却逼着他这个做丈夫的来跟妻子说……

    沈夫人如此这般迂回婉转,同时把他这个儿子也拿捏了个死紧。

010 争吵

    华氏听完他的话,顿时明白了个彻底。看来这件事是沈夫人在背后作祟,没想到她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她逼到了刀尖上!

    她知道沈夫人一直对她有成见,虽然她并不觉得自己配不上沈宓,可是基于孝道,这些年该尽的义务她都尽了,前几年就是身在金陵,她也会定时遣人捎送东西回来,许是因为分隔两地,也就一直相安无事。

    回京这一个月里,沈夫人对她诸般冷淡,她也不计较,总之她怎么说她就怎么做好了。

    以为就这样下去也能维持面上和气,可没想到为了今儿这事,她居然不声不响把华府的差事拖出来拿捏她!她要是不去曜日堂服软,看模样沈夫人就决不会替华府去找柳亚泽周旋此事,按近年的状况,华府的差事也就真可能悬了!

    “太太这是逼我呢,还是在逼华府呢?”

    华氏想到此处,压在心里多年的委屈也就一涌上了心头。

    想当初若不是华家,沈家能在周家天下翻身?能在坐上如今二品大员的位置?沈家不待见她也就罢了,她指望着两府是亲戚,为着面子上左右还不至于翻脸不认人,可如今为着拿捏她,沈夫人竟然不惜拿这等大事作由子,这还是以忠孝仁悌为祖训传家的世族大家吗?

    望着面前的沈宓,她忽然也按捺不住这股火气了,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声色俱厉地道:“那就让她逼吧!我这就去曜日堂下跪请罪,让所有人都知道我的雁姐儿今日在外被人欺负,反被人找上门来耍威风,我替女儿出了头得罪了太太,所以活该跪在堂前受罚!”

    说着她大步走到屏风内,披了袍子走出来,便就要冲出门外去。

    沈宓赶忙拉住她:“你这是干什么?”

    华氏将他一把甩开:“我去请罪啊!我去曜日堂跪求太太可怜可怜我们华家,不行吗?!”

    黄嬷嬷与扶桑等人闻声一涌冲进来,七手八脚掩着她的嘴将她扶了回去。沈宓被她这话刺得满脸通红,他本不是这个意思,奈何还是被她误会了,张嘴了几回也不曾说出句完整话来,最终也只有叹气一跺脚,掉头出了门去。

    沈雁正在屋里翻着碧水院的帐目,忽然听得前院起了喧哗,正要站起来,帘子一掀,福娘紧皱着眉头走进来:“姑娘,不好了!**奶和二爷吵起来了!”

    沈雁下巴颌儿差点没跌在地上,刚才不还郎情妾意的吗?还嫌她碍眼把她赶了出来,怎么转头喝口茶的工夫就吵起来了?

    她飞快站起身,自己打了帘子走出门去。

    到了正房,只见墨菊轩的方向亮着灯,沈宓已经进了书房,而正房里黄嬷嬷和扶桑紫英等屋里几个大丫鬟都在,屋里传来细碎的说话声,看来是已经吵完了。另外月下树影里隐约几颗脑袋在朝房里探头探脑,沈雁弯腰打花圃里捡起一把鹅卵石丢过去,树影下顿时响起一片嚷嚷声来。

    “谁?谁打我?”

    沈雁走到她们面前,一人扇了个耳括子,直把她们打傻了,才笑道:“看什么呢?”

    婆子们见着是她,敢怒不敢言,支吾着退后,纷纷顺着廊子溜了。

    沈雁深深看了眼她们,才又抬步往正房去。

    福娘也被她这股气势镇住了,半晌才拔腿追上她。

    华氏坐在里屋美人榻上,正满面泪痕攥着绢子。黄嬷嬷在旁劝着:“……二爷也是一片好意,这些年来奶奶还不清楚吗?若他有那份心思,又怎会跟奶奶说起这事?奶奶这个时候断不可跟二爷沤气。”

    沈雁站在廊下听了会儿,退出门槛,招来紫英。

    “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基于沈雁平日实在帮不上华氏什么忙,紫英原待不跟她说的,可这件事又不同,华宓与沈宓成亲以来极少吵架,就算吵架最后也都因为沈雁的存在而消了火气言归于好。所以听到她问,便就叹了口气,将手上的铜盆顺手交给小丫鬟,引着她进了侧间坐下,一五一十将先前的事说出来。

    沈雁听毕倒是愣了,“没有听错?”

    紫英道:“那会儿奴婢正在外间侯着茶水呢,听了个顶真。”

    沈雁默然,点点头,挨着孔雀翎旁一张锦杌坐下来。

    也难怪华氏生气。

    沈夫人的意思这么明显,将内务府的变动告诉沈宓,还扯上荣国公府,不就是让他主动将华氏和她交到曜日堂请罪吗?毕竟去找柳亚泽通融这种事,还得沈观裕才有资格出面,而在请求柳亚泽之余,又怎么能不与荣国公府的关系修好呢?

    华氏生出的女儿居然如此“逼迫”自己的祖母为其出头,沈夫人又怎么可能让他们轻松?

    反正沈家如今站起来了,华府丢了这差事于沈家又有什么直接影响。沈夫人这招,真真是又狠又准。

    沈雁摇着扇子,眉头蹙起丝冷意。

    沈夫人提到荣国公府,不过是借口罢了,前世没有这件事,她不还是任凭华氏冤死在府里?

    “沈家那几年处境何等艰难,若不是华府伸手,他们不定能保住如今这副模样,没想到这才几年,老爷夫人就翻脸了。”福娘憋不住,背着人这般咕哝。黄嬷嬷是从华府过来的,她也算是半个华家人,两家的历史她也耳闻了许多,大道理她不懂,这饮水就该思源的理儿,她还是懂得的。

    紫英轻瞪了她一眼,怪她在主子面前挑拨是非。

    沈雁倒没什么。福娘说的本是事实。

    周高祖叛乱那几年,华府首先掏腰包替高祖出资出力,成为义军中一大财源支柱,深受高祖与陈王优待,而沈家自诩清贵名流,素以气节自居,初初那几年真真尴尬,沈家人出门便受到义军辱骂嘲笑,旁支里几个世兄世叔甚至不堪其辱而自缢于宗祠。

    沈观裕也曾被义军将领当面唾骂,并让其跪地替那将领穿鞋,是沈雁的外祖父华甫路过解围,并且将沈观裕带入高祖与陈王面前。那时天下初定,周高祖正在程阁老程鑫的建议下选拔文人辅政,沈观裕虽未被当场赐官,但沈家此后是没人敢辱骂了。

    后来大周初立,又是外祖父向程阁老荐了沈观裕入朝,沈观裕为感谢华甫,与之结为异姓兄弟。

    两家因此走动甚密,没想到沈宓与华氏青梅竹马渐渐生了情意,动了共结白首之心。

    沈夫人认为华家出身商贾,并不够资格与沈家结亲,委婉地阻止着沈宓与华氏来往,可是沈宓铁了心要娶华氏,于是在曜日堂与沈夫人打起了硬仗,听说沈夫人当时气得突发心悸,但就是这样也不曾令沈宓回心转意,沈观裕碍于沈雁外祖父的恩情,倒是勉强同意下来。

    沈夫人由此将沈宓的不孝怪罪到华氏亲头上,愈发认为商家之女无操守。华府得势那些年倒还好,后来高祖驾崩,外祖父也过世,母亲在沈府的日子便渐渐艰难起来。

    当然这些事都是福娘从黄嬷嬷处听来的,前世母亲死后,也是因为觉得主母冤屈,福娘便一五一十讲给了沈雁,而沈家因为家丑不可外扬,当时沈宓在沈夫人面前闹腾的时候,竟然如今已经没有一个人知道。对于华氏的不受宠,大家只认为是她的不擅人情世故。

    沈雁扭头往正房那边看了眼,华氏还在抽噎,伤心的模样连她看了也不忍。

    她与紫英道:“先打水给母亲洗洗脸吧。”

    紫英点头,又去唤人给书房里的沈宓铺床。

    沈雁叫住她:“不用了,父亲还是要回房来睡的。”

    华氏就是性子太烈。

    如果不那么烈,前世也许不会丢下她去寻死。像方才这种事,沈府如今到底还是沈夫人当家,华氏身为儿媳,本身受着身份带来的许多制约。去了事情只会更糟,怎么能任性硬来呢?

    沈雁前世并不参与朝政,但是久居京华,耳濡目染下总通晓几分粗理。后来想想华家的败落应该早有预兆,华家从高祖死后就日渐式微,虽然还保着内务府的差事,却总像是后娘手下的孩子,一不小心就能落个训斥,只是谁也没想到最后会落个那样的结局罢了。

    而她记得舅舅前世一直到最后都在北直隶内务府任着丝库采办,前世这个时候必然也发生过内务府撤任采办的事的,那么舅舅又为什么最后还是没有调去金陵?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眼下沈夫人抛出的这一招,才是要先解决的。

    只是想到沈夫人的算计,她又踟蹰起来。

    她没有跟沈夫人直接交手过,前世母亲在时自有母亲出面,后来去金陵三年,更是没有机会,而回来之后那几年,她则将所有精力用在如何为自己争取更大利益上,更不曾去招惹她。

    但她知道,这个来自信阳丘家的女人行事从不显山露水,更是极少与人起冲突,作为一个大家族的当家主母,她的手段必然是强悍的,她如今以这样的方式挤兑华氏,已经显示出她不惩治华氏便不罢休的决心。眼下她通过沈宓把这事传到华氏耳里,只怕也存着让他们夫妻心生龃龉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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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1 优势

    沈夫人如此挖坑等着华氏跳,兴许跟顾颂被打这件事本身无关,也或许沈雁不打顾颂的话,她暂时还不会冲华氏下手,可是冲她这么些年给华氏的不公平待遇,沈雁与她的较量,也是迟早的事。

    这次她既然出手了,她又哪有不接的道理?

    她站起来,拂拂衣襟往正房去。

    华氏已经止住眼泪了,只是还在轻轻的抽泣。沈雁挨着她在榻上坐下,并不作声。华氏顶着一双红肿的眼看着她,没好气道:“你不去歇着,来这里做什么?”一面微微地转过身去印着眼眶,她是不欲女儿看到自己和沈宓这番光景的。

    沈雁拢着手道:“我看外头月色好,舍不得歇早了。”

    华氏无语,想起自己先前也是在窗前与沈宓赏月来着,下意识往墨菊轩的方向看了眼,转眼又目露坚决地揉起绢子来。

    沈雁完全能看出来她的矛盾,心下十分难过,爬上美人榻,抱住母亲的肩膀,说道:“这朝政上的事咱们可不好出面,父亲跟母亲说这个事,说明他心里有了打算,太太就是想拿捏咱们,不是没直接找您说么?母亲别急,有雁姐儿来保护您呢。”

    说着说着,她居然哭起来。

    华氏其实也已有些后悔了,不管怎么说成亲这么些年,若不是沈宓从中斡旋,她又岂能过得这么太平?沈夫人兴许不地道,可沈宓到底是护着自己的,她这么不分青红皂白地朝沈宓发火,这会子曜日堂只怕早知道了。

    她虽然不怕事,可她要是还想跟沈宓生活在一起,有些规矩就必须得遵守。因此这会儿倒是逐渐平静下来,这会儿猛地听沈雁又趴在她肩头哭起来,心下一咯噔,便就将她扒拉到面前,问道:“这又是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哭了?”

    沈雁不但没停住,反而越哭越大声。引得廊下丫鬟们又进来了。

    华氏慌道:“这真是邪了门了,今儿个怎么三番四次地哭?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一面让人去打热水,一面让人煮安神汤,早把先前心里的窝囊气抛到了九宵云外。

    墨菊轩这边沈宓听说沈雁在正房哭得不可收拾,早就坐不住了,哪里还顾得及理会华氏那番气话?连忙拔腿回到正房,挤进榻前便就捉住哇哇大哭的沈雁的手臂,连声道:“怎么了?雁姐儿怎么了?是不是吓着了?”

    沈雁和着哭声在他耳边嚎道:“我,我不要,你们,吵架!”

    他们一吵架,不知道让多少人可以见缝插针的使绊儿。正院那边有个沈夫人,四房有个陈氏,还有别的尚未露面的,她为什么要让他们有机会来拆散她的家?为什么要让父母亲再带着误会走向阴阳相隔的那步?

    二房里的下人并不全是华氏的人,从金陵带回来的只是他们各自身边得用的几个人,剩下的全是府里的。

    从先前那几个偷听的婆子行径来看,沈宓夫妇吵架的事只怕已经传到了正院。如果今夜他们俩不和解,那么可以想见,沈夫人明早必定会拿这件事作文章,顺便再往她认为夺走她儿子的心的华氏心头补一补刀。

    华氏性子这么烈,极容易意气用事,这个时候沈夫人无论说什么,她都会往心里去,而沈夫人到时又能说出什么好话来呢?这对华氏和沈宓的相处是绝没有好处的。

    而以沈夫人的心计,她没这个打算才怪。

    这样一来,那不管沈夫人出的这招是针对华府还是华氏,她都要一桩桩地来开始处理了。从今儿开始,她决不会让母亲独自面对那些难堪,不会让沈夫人的阴谋得逞,这辈子她一定要双亲恩恩爱爱相伴到老,要让自己比沈家任何人都过得更幸福!

    沈宓听见她这话,立即眨眨眼往华氏望去,华氏脸腾地红了,撇头看向别处。

    “我们,我们没吵架啊。”沈宓一紧张就结巴,他语无伦次地哄着女儿:“我和你母亲什么事情都没有。到底是谁在雁姐儿面前瞎说?回头父亲让人打她!”

    “真的?”沈雁从他怀里抬起脸来,抽答着道:“那你为什么去书房住?”

    沈宓腾地红了脸,“谁说我去书房睡?我明明在屋里睡。

    他看着华氏,华氏没好气地望向扶桑,“还不去铺床?”

    沈雁闻言,哧溜一声下了榻,自行开橱柜抱了被子,一面往门外走一面道:“你们明明在吵架,我才不相信你们。我今儿晚上就在隔壁厢房睡,省得你们骗我。总之明儿早上我要是没见着你们一道起来,我就不回房。”

    当小孩子还是有优势的,可以尽情耍赖。

    一屋人看着她消失在门外,都默默地站在那里。黄嬷嬷与扶桑等人整个人都松了下来,沈宓摸着鼻子咳嗽,华氏回想起沈雁临去时那番话,一口银牙却都要快被磨断了。

    是夜一家三口都歇在二房正院里。

    翌日早上,沈雁在窗户内目睹着神清气爽的沈宓从华氏屋里出来,华氏在廊下替他理着衣襟,满院子的不安顿时化作了枝头白李花的芬香,就连聒噪的八哥儿,看到他们在窃窃私语,也都勾头整理起了羽毛。

    昨夜的焦躁不见了踪影,院里进出的几个婆子目光触到窗内站着的沈雁,身子俱都不由一震,而后又都不约而同地弯腰赔起笑脸来。

    沈雁深深看了眼她们,跨出门槛。

    华氏与沈宓虽然和好了,内务府那边的事却还没有解决。

    其实如果不去理会华家的事情的话,华氏完全不用向沈夫人低这个头,可是华氏又怎么可能不为娘家着想呢?华家丢了这差事事小,怕的是差事丢不下来,反倒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落了罪过。柳亚泽是皇帝近臣,请他来替华家出面行调动之事,这是最稳妥不过了。

    当然,她也可以和华氏想办法直接找到柳亚泽,可是细想之下,两府并无交情,柳家与华家也是互无往来,沈宓只是个五品员外郎,如果越过沈观裕而直接去寻柳亚泽,沈宓身份太低尚且不说,即使能见到,这也等于直接伤了沈观裕的面子。

    柳亚泽也是读书人,这种情况下别说会同意帮忙,只怕还会得来他一顿训斥。如此反倒对沈宓又更加不利了。

    所以说来说去,还是得去找柳亚泽帮忙,而且,还非得是沈观裕出面不可。

    这么说来,如何摆平沈夫人就成了一等大事。

    她在早饭桌上问华氏:“舅舅知道不知道这个事?”

    华氏一面看着绿萼摆牙箸,一面道:“回京之前就谈过这个事,今儿早上你父亲又着快马去信了。”说完她顿了顿,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跟沈雁说起这些,从前她是根本不让她过问这些事的。但是昨儿这漫长的一日下来,沈雁在她面前的形象忽然变了点。

    她在曜日堂的表现,完全可以用机智二字来形容,借沈夫人气走戚氏,再给沈夫人将下那一军,而后回房又提醒她该留心沈夫人的报复,这些都不像是年仅九岁的她该有的行为。她这个女儿,好像出去闯了个祸回来,就突然长大了似的。

    而且在她打听起华府的时候,她的表情很从容很自然,哪有半点浮躁?所以华氏竟然是很顺口地回答了她的话。

    沈雁完全没留意到华氏竟然在注意她,听说在他们回京之后舅舅就已经与他们商谈过华府的状况,这么说来,舅舅也是有这个意向远离朝堂的,既然如此,那前世为什么他又仍然在北直隶内务府呆了下去?

    “父亲怎么说?”她问道。

    华氏叹了口气,停住准备用餐的手势,说道:“你父亲只让我别着急,他来想办法。可我想太太有备而来,他这当儿子的能有什么办法?再说了,就算他替我去曜日堂伏低做小,我也忍不下这颗心。”说完她低头拿了汤勺,说道:“不就是去服个软么?吃完饭我去去正院,你在屋里别出去。”

    说罢低头用起饭来。

    沈雁连忙道:“母亲不必着急去,父亲到底在正院更有面子,说不定他已经有了主意,您这样冒冒失失地过去,回头坏了父亲的计划就完了。”

    华氏横她一眼:“我在你眼里,就是那三不着两的人?”

    沈雁连忙道:“怎么可能?母上大人英明神武,简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华氏提箸敲了下她脑袋。沉吟片刻,到底打喉咙里嗯了声。

    她也是不愿沈宓为难才打算硬着头皮往曜日堂去,但想想沈雁说的也对,沈宓是爷们儿家,兴许他已经有他的打算也未定。也不急在这一时,便就等他下衙回来再说罢。

    饭后华氏进屋梳妆更衣,沈雁则回了碧水院。

    进门她就唤来了福娘,“拿几钱碎银子出去,查查昨儿夜里被我打的那几个婆子的底细。”

    今儿早上沈夫人并没有派人来唤华氏过去问话,可见沈宓与她很快又和好的事也传到了沈夫人耳里,这么着一来,那几个婆子的来历也就差不多可以确定了,她们并非寻常的不守规矩。

    只是她仍要弄清楚,这些人后头都还有哪些七弯八拐的关系?

012 查帐

    沈家在京城百余年,家生子占了全部家奴的一半,许多放出去的奴才当年甚至都还有入仕为官的,即使如今几乎全都赋闲,可这些人依然统统是依附着沈家这棵大树的藤萝,敢在二房里盯着主子奶奶的梢的,不会没有斤两。

    沈雁从来不管这些事,如今竟然连拿钱打点下人这种小手段都学会了,福娘又一次对她的异常感到惊讶,但相较起昨日,已镇定许多。她回想起被打的那三个婆子名姓,便就转出房门,前去碧水院管事的刘嬷嬷手里拿银子。

    华氏果然没去曜日堂,沈雁趁着等福娘回来的当口,在房里翻起了碧水院的帐目,顺便也翻起院里下人的花名册。

    碧水院其实是熙月堂正院后的一座小院儿,说小也不小,三间二进带退堂的格局,如果二房人多,那么这里头至少该住两个主子的。可是二房统共就三口人,沈宓夫妇住了主院,剩下那么多地方,沈雁别说住一个院子,就是独揽两座都不成问题。

    府里嫡出的姑娘们身边都是一个管事嬷嬷,两个一等大丫鬟,四个二等丫鬟,两个小丫鬟,再加外院两个负责杂务的嬷嬷。时隔十几年,加上身边人来来去去,沈雁除了记得住后来一直随着她嫁去秦府的福娘,三年后嫁在金陵的青黛和胭脂,如今眼目下这些,基本已记不住什么人。

    华氏虽然对沈雁的态度有了一丝转变,可那仅是在她自己也有同感的情况下,在家务以及决策方面对她仍然不重视,乍看没什么问题,可是如果这辈子沈雁依旧被排斥在这些核心事务以外,那么这世的命运又如何改变?

    比如说,她提醒她留意沈夫人的后招的时候,华氏就没听从,结果转头沈宓与她说起内务府的事,她就冷静不起来了。如果说她能把她的话放在心上,那个时候的华氏有了心理准备,又怎么会跟沈宓一言不和发生内讧呢?

    可是追根究底,又只能怪上沈雁,她如今的境况,都是因为她前世的不服管束而起,一个不上进,连自己手上几笔小帐都算不清的人,要别人怎么信服她?所以要想在沈宓和华氏面前获得话语权,她就必须得做出些具有说服力的事情来。

    她花了半盏茶时间,翻了翻回京这个月来的流水帐。

    华氏把碧水院的花销独立分割出来,给她的月例银子在府里公帐的基础上又加了五两,便是二十两。

    此外因为各房下人的月例银子都是由公中支出,每月都会由各房奶奶身边人统计了人员数目前去帐房领来分发,所以华氏把碧水院下人的月例也给了沈雁。

    院里管事刘嬷嬷是二两半,青黛和胭脂是二两,福娘她们四个是一两半,两个小丫鬟和外院两个嬷嬷皆是一两,这些都交给了沈雁,手头一共就是三十六两半。

    此外华氏每个月还会多给出五两银子用做她机动开销,算起来就是四十一两半。

    华氏总共给她四十二两。

    前世沈雁拿到这笔银子的时候,曾经让福娘去打听过,得知别的姑娘都将手上的银子交给房里的嬷嬷,在刘嬷嬷的暗示下,于是也将这笔钱给了她掌管。华氏当时也没说什么。但是后来她才知道,别的姑娘之所以会这么做,那是因为那些嬷嬷都是她们的乳娘。

    于是被舅舅从金陵送回来后,她再也没将手上的钱给过不信任的人。

    算来一个月还剩两天,如今帐目上,四十二两银子除去月初各人的例钱,剩下那二十五两半还剩下十七两三钱。

    青黛拍着桌子道:“从前我们在金陵的时候,上街的机会多多了,姑娘每个月的例钱都能剩下大半儿来!这倒好,回京这个月总共出过两回门,统共还只买了三包果子两斤酥糖,倒花了七八两银子!我倒不知道京城的物价竟贵成这样!”

    胭脂从旁听着沈雁算帐,也皱眉了半日,素日她们姑娘并不曾关注这些帐目,又因为没经她们手,因而她们也没有多加留意。如今听得有了亏空,心里也咯噔起来,这沈府的人当真这么胆大,连主子姑娘的钱都敢昧?

    虽然钱不多,倒底也是主子的钱。

    与青黛一样心知肚明,但见她这么样气躁,还是拉她袖子道:“别嚷嚷了,是怕别人都听不见么?”

    青黛沉哼着,与沈雁道:“可要把刘嬷嬷叫过来?”

    沈雁叠手坐在书案后,并不像她们这么暴躁,她从善如流道:“那就叫过来吧。”

    刘嬷嬷很快过来。

    青黛双眉倒竖将她迎到屋里,和善的胭脂今日脸上也看不到一点阳光。只有沈雁盘腿坐在炕头上,友好地指着靠边的椅子让她坐。

    刘嬷嬷坐了,笑道:“不知道姑娘唤奴婢前来有何吩咐?”

    这院里谁不知道她表侄女儿是太太身边的素娥?就是去到华氏面前,她也能得副好脸色,沈雁不过是个九岁的孩子,她今年都四十五了,仗着年纪在她面前得个座儿有什么不可以的?

    沈雁很客气,说道:“月底了,母亲在找我盘帐。早上我不是让青黛去拿了帐本来看嘛,一看上头也没写几笔帐目,算来算去总也不是那个数,只怕在母亲面前不好交差。就把你叫过来问问,是不是这余额写错了?”

    刘嬷嬷平日与沈雁少打交道,眼下看着她这副好言好语的样儿,背脊就不由得挺了挺,“哟,姑娘这话,奴婢可就担待不起了。承蒙姑娘看得起,把这管银子的事交到了奴婢头上,奴婢可是担着一百二十个小心在办着差事。这帐薄上每笔帐都是奴婢算过的,绝不会有差错!”

    沈雁挑了眉,顺手端起茶来,不再说话。

    她不吭声,青黛她们也不吭声,屋里陡然变得这么静,刘嬷嬷渐渐有些坐不住。

    她抬起屁股来,说道:“姑娘年纪小,兴许是不知道,虽说姑娘不上街,可这房里的东西却是一样不少都得添置的,虽说衣裳鞋袜不必花钱,可这茶叶薰香,还有桌上摆的瓜果点心,这些都得花钱买。再有姑娘屋里的针头线脑儿,奴婢嫌它零碎因而没上帐,可算起来都是银子。”

    “刘嬷嬷记错了吧?”

    青黛忍不住站出来,“咱们院儿这茶叶薰香可都是舅太太从金陵寄过来的,用不着花一分钱,桌上摆的瓜果点心也都是府里供的,哪用得着各房各院自己出银子?您要说这针头线脑——”

    说到这里她看向沈雁:“别说那点东西值不了七八两银子,就是值,您瞧瞧我们姑娘月头到月尾拿捉几回针?这种话嬷嬷唬三岁孩子兴许唬得住,想唬我,那还差得远!”

    沈雁顿时满额头的黑线,从前她就是懒点儿,也不带眼下这么挤兑人的好么?

    “哟,你倒是会算帐。”刘嬷嬷被戳破谎言,立即指着青黛鼻子冷笑道,“你知道买这些东西不用花钱,那你可知道,这些东西也不是平白无故就能到得这碧水院来的?没有钱打赏,谁耐烦帮你送?谁耐烦帮你跑腿?——”

    “胭脂。”刘嬷嬷正说得血脉贲涨的间隙,沈雁捧着茶盘腿而坐,和颜悦色地说道:“去二房外院查查,这个月府里往咱们碧水院送过几回东西,是谁跑腿送到咱们院儿来的,舅太太捎来的东西又是谁送来的,把这些跑腿的人都带到我这儿来。”

    刘嬷嬷瞬间止住了叫嚣。

    华氏交代过沈雁每隔十日对对帐,可是沈雁从来没当回事儿,她本来就是仗着关系进的二房做管事嬷嬷,于是一来二去她的胆子也大了,这些银子都被她揣进了自个儿怀里,平日就是要打赏也是华氏那边给了,她哪曾给过什么打赏跑腿儿的?

    她可压根没想到素日对家务浑不上心的沈雁今日会这么较真,一个月而已,要查肯定能查到,这要是把那些人全都招到了眼前,她不就穿帮了吗?她还能有什么法子替自己开脱?

    “姑娘……”

    她喃喃出声,想去拦住胭脂,胭脂却已经出了门。

    沈雁唤道:“上几碟点心,再给刘嬷嬷沏碗茶。”

    华氏这里听到胭脂说沈雁要寻那些人问话,只当是沈雁闲得无聊,因着在忙,便就让扶桑带她去了。

    等到人都被带回来,沈雁已经吃喝完了一碗茶两份点心,正抬着袖子拿清水漱口。而刘嬷嬷坐在炕下,面前摆着一碗沁香的茶,还有两盘喷香的珍珠糕,看上去正受着优待,陪着沈雁在炕前吃茶。可谁又知道,这会儿她屁股底下正如同铺满了荆刺,哪里坐得安稳?

    她本不怕沈雁,只是个不懂事的小姑娘,就是她再能耐又能拿她如何?可她怕华氏和沈宓,尤其是沈宓,华氏兴许不敢对她如何,可谁都知道沈宓是太太最疼的儿子,更是府里的爷,如果沈雁把这事告诉沈宓,沈宓就是撵了她沈夫人也不好说什么。

    她真没想到平日里只会撒娇耍赖的二姑娘,居然还会做下这番动静。

    沈雁笑微微问她:“嬷嬷看看,这些人都是在黄嬷嬷手下登记过交接的,可有错么?”

    刘嬷嬷含糊地道:“奴婢,奴婢也记不清了……”

    “记不清,这么说黄嬷嬷也是有可能弄错了?”沈雁屈指弹着桌面,尾音微微扬起,面上笑容不变,那冷意却沁到了后脖子根。

    刘嬷嬷又挪了挪屁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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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3 故纵

    黄嬷嬷是华氏屋里的管事嬷嬷,论身份跟刘嬷嬷可不是一个级别,华氏就是再不受沈夫人待见,可沈宓敬她爱她,这就已经胜过一切了。所以就算私底下她们不吝华氏,规矩上却仍然不敢错半步。黄嬷嬷心里也是有斤两的,她要是说她差事有错,这不是等着受黄嬷嬷挤兑吗?

    “不不!奴婢是说,是他们!”她咽了咽唾沫,指着那些人。

    她在这沈府几十年了,哪里见过这么厉害的姑娘?向来强硬的心脏,忽然有些发虚起来。

    “青黛,问问他们,收过咱们多少赏钱?”

    沈雁扬起下巴示意青黛,然后将帐薄合上来。

    青黛一一问过去,十个人里却没有一个收过碧水院的赏钱。

    他们虽然与刘嬷嬷相熟,可是一来并不知道刘嬷嬷在这里做什么,二来沈雁是华氏的亲闺女,他们每次跑腿都有华氏那边赏过钱的,压根没从碧水院拿过一文钱,若是让华氏知道又收了这边的钱,回头岂不又落了不是?

    更何况,眼下刘嬷嬷居然能与二姑娘对坐着喝茶吃点心,还有**奶面前过来的青黛旁边侍候,看起来混得好得很嘛!刘嬷嬷的表侄女可是太太屋里的素娥,他们要是说话一个不慎,回头传到太太耳里怎么办?往后更是不能在她面前乱说话了。

    所以即使收了他们也会说没收,何况是当真没收。

    刘嬷嬷额上都冒出汗来了。

    沈雁笑道:“看这天热的,快给刘嬷嬷递把扇子。”一面让胭脂把人都带下去。

    青黛唤来月梢送扇子,刘嬷嬷抬头看了眼头上的沈雁,却是扑通一声跪下地来。

    沈雁像是压根没看见,又从枕头底下拿出本册子,啪地丢到桌子上,说道:“去把院门儿关了,胭脂带着所有人对着这册子查查咱们院儿,看看上头这些东西都还在不在。丢了哪样,无论大小,都给我记下来。”

    胭脂微顿,抬起闪烁着微光的双眸称了声是,点头出去。

    刘嬷嬷就这样跪在地下,四月天里,地上又没铺地毡,地砖老硬老硬地,没一会儿膝盖上就疼得钻心了。这里银子的事儿还没结论,沈雁这又让人查起库房来,这不是要她的老命吗?

    二房里的东西是全府里的最稀罕的,她在府里呆了一辈子,好些玩意儿连在老爷房里都没见过。

    她就不知道华家怎么那么有钱,华氏平日里给女儿的都是最好的,沈雁房里随便一件首饰和摆设拿出去都让人一眼看得出价值,她来这里不久,不敢多拿,但是也捡那不打眼的拿过一两样,眼下沈雁这分明是没给她留任何退路啊!

    钱虽不多,可到了这种罪证确凿的时候,她能不趴下?

    她跪在地下,额上的汗都冷得沁人。

    沈雁却是拿起一旁针线篮里那副未完的枕面,静静地开始绣起来。

    黄嬷嬷在前院里听见下面人说碧水院大白天把门关上了,心下生疑,便就跑过来看了看,青黛在门口将她迎住了,说道:“嬷嬷若是无事,可晚些再来,这会子我们姑娘正在清理内务呢。”

    黄嬷嬷当然无事,但觉这“清理内务”四字新鲜,正打算细问,看青黛一脸的迟疑,想起沈雁昨日来的异常,想了想,便就暂且按捺下来,什么也没问,回了正院。

    这里因为院里统共才只有十二个人,除去沈雁之外分成了三间屋子住着,查起来并没有费什么周折,到了午饭后,太阳预备西斜时,胭脂就抱着册子回了沈雁房里。

    刘嬷嬷隔着帘子在沈雁卧房外跪着,一连两三个时辰下来,又茶水未进,早有些头晕眼花,偏又因为挪了位置而与沈雁说不上话,只能在帘外干跪。这会儿见胭脂回来,不由得伸长了脖子,听得二人在屋里细语了片刻,胭脂又走了回来,便连忙又把头低了。

    “刘嬷嬷,姑娘请您进去呢。”胭脂打了帘子说道。

    刘嬷嬷连忙扶着地站起来,一时气血上涌头往前栽,也顾不得了,跟着胭脂进了内,小心觑着沈雁脸色,见并无异状,不知道究竟什么意思,只得又低头跪了下去。

    沈雁道:“嬷嬷可知道我屋里丢了什么?”

    刘嬷嬷白了脸,“奴婢不知……”

    沈雁笑起头。

    刘嬷嬷越发惴惴。

    沈雁敛了笑,慢条斯理道:“嬷嬷既是碧水院的管事嬷嬷,帐面上不见了七八两四钱银,我屋里又丢了只赤金镶八宝的龙凤镯,一只翡翠披风扣,这个干系你是怎么也撇不清的了。如果我告去父亲那里,不出一个对时,你就得滚出沈家去。

    “我就是告去太太那里,凭着你表侄女在太太屋里的脸面,你也绝逃不过一顿板子。指不定还要连累你的表侄女。家里对偷盗昧私的下人通常处罚得极严,你年纪不轻了,一顿板子下来,没有个一年半载,你不一定下得了床。一年半载后,谁还能保证你能落得着什么好差事?”

    刘嬷嬷两腿如筛糠,头都不敢再抬了。

    沈雁简直已经把她的前路给算透了,要不正是看在这层后果的份上,她怎么可能这么快在这个黄毛丫头面前认栽?她输就输在太大意了,早知道她还有这份心计,她就该忍一忍,等过上几个月麻弊了她之后再下手才对。

    如今眼目下,该怎么办?

    “当然了!”沈雁盯着她头顶看了片刻之后,忽然又袖着手,眼一弯笑道:“我也不是那种赶尽杀绝的人,刘嬷嬷平日里办事尽心,若是院子里没有嬷嬷在,我又上哪里去找个人给我管院子?别说这些银子不可能是嬷嬷拿的,就算是,那又有什么要紧?

    “只是这笔帐对不上实在难办。要不这样,我给你点时间,你想个法子把这笔数给填上?你知道的,只要母亲那边能交差,我通常都不怎么计较这些小事。”

    青黛从来没见过变脸变得这么顺溜的人,不由暗地里投过去一眼。

    刘嬷嬷听见这话,却立时把勾着的头抬起来了!

    “姑,姑娘的意思是,只要奴婢把这笔亏空填了上来,姑娘就既往不咎?”她死盯住沈雁的脸,想看出来点端倪。可是那无暇的小脸上哪里有什么心计的影子?而只有一派纯真。

    沈雁单手托腮:“我像是开玩笑吗?”

    ——果然还是个孩子!刘嬷嬷放了心,并不着痕迹地撇了撇嘴。

    先前她那两下虽然看起来老辣,到这时候终于是藏不住了。她就知道,以华氏母女如今的处境,她怎么可能会豁出去得罪她呢?她只要往素娥跟前说上几句什么,沈夫人对她们的厌恶就会更加深一层,沈雁不是愚蠢,她正是因为聪明,才不敢真的拿她如何,否则她被撵了,素娥面子上能过得去么?

    既然她说只要把这亏空补上就算数,那她就把东西拿回来,且过了这关再说好了。

    左右那些东西她还没来得及出手,银子也没来得及花完。

    想到这里,她把屈起的腰杆直了直,说道:“奴婢谢过姑娘的恩典。姑娘说的不错,奴婢可没曾碰过二房一丁点不该碰的东西。奴婢不敢让姑娘在奶奶面前受斥,保证在三日之内,将这些东西全部都追回来!”

    “那行!”

    沈雁坐起来,望着她:“你下去吧。”

    刘嬷嬷爬起来,揉着两只膝盖弯儿,一瘸一拐地出去了。

    青黛瞪着她背影消失在帘外,恨恨地将她喝过的半碗茶泼出窗口,说道:“姑娘真是太厚道了,都查到这份上了,如何还赏她这个脸面?合该将这些一五一十告到二爷那里,由二爷出面来把他给撵了走!”

    沈雁幽幽杵着下巴,撩眼道:“撵了之后呢?不还是有下一个?”

    按说各房的下人奶奶们也有权力任免,可是华氏从金陵嫁过来路途遥远,所以出嫁时带来的下人并不很多,而如今二房的人大部分都是沈夫人拨过来的,她这里要整走一个刘嬷嬷容易,回头又得面对下一个刘嬷嬷岂不是麻烦?

    再说了,就是借沈宓的手来除去她,沈夫人也必然会认为是华氏的主意,若是因此引来沈夫人的又一番针对,就真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青黛听着这话还有些莫名,胭脂却是很快回过神来了,她看着沈雁,唇角禁不住浮出丝笑意,片刻后走到她面前道:“姑娘真真是好谋算!这样一来,不但丢掉的钱刘嬷嬷要一个子儿不少地吐出来,只怕拔出萝卜带出泥,好些人也要跟着倒些霉了。”

    她先时也没有想到这层,直到沈雁突然转了口风放过刘嬷嬷时,才察觉沈雁是故意的。

    这下子为了保住了这份差事,刘嬷嬷吞掉的那些银子她哪里还敢不交出来?简直都不用沈雁再操半份心。而今日被那么多人瞧见刘嬷嬷与沈雁“亲密”吃茶,当素娥知道刘嬷嬷又把昧下的东西交回给沈雁之后,素娥又会怎么想?

    胭脂想起这些,再看向沈雁,只见她托腮望着窗外,天光将她的脸庞映出粉瓷的光泽,这面目如往日的她毫无二致,只是方才那些步步为营此时却从她脸上再也看不出半点痕迹。

014 得罪

    福娘在下晌把那几个婆子的来历打听了来,沈雁一听,原来都跟各房有着盘根错节的关系,在心里细细一梳理,又跟胭脂青黛交代了几句,便就起身去正房。

    今儿沈宓回得早,沈雁本以为他已经在墨菊轩里给今年新种的菊花洒水了,谁知扑了个空。回到正房才知道,原来今儿老爷也回得早,沈宓直接去曜日堂的书房找他去了。

    华氏虽然没说他去找他做什么,但沈雁也能猜出来,必然是为着内务府的事。

    按说沈家最重名声,就算如今华府不及从前势大,终究也曾于沈家有恩,就算不冲着姻亲关系,沈观裕如果在这个时候伸手帮华府一把,也能博个重情重义的名声。

    可是华府这些年确实也已帮不上沈家什么忙,沈观裕显然早就不曾将华府视作盟友。而且沈夫人是伴着沈观裕高高低低一路走过来的,家中里里外外都打点得十分妥帖,故此沈观裕很有几分敬重夫人,所以沈夫人如果在这件事上不松口,沈宓就是去找他也是无用。

    华氏也是因为深知这一点,所以当时才会忍不住跟沈宓发了火。

    不过去找也好过不找,沈观裕的眼界到底不曾局限于这后宅内院,说不定沈宓能够劝动他也未定。

    沈雁在正房与紫英一块打络子,一面等着沈宓回来,这里刘嬷嬷因得了沈雁示下,赶紧地回家去取那笔银子首饰。

    沈府后头的乌衣巷便是沈家这些有体面的家生奴才的住处,刘家就跟素娥家紧挨着。

    素娥的祖母原先是沈家老太太跟前的嬷嬷,沈老太太还在时便把素娥放到了屋里**,后来沈夫人见素娥伶俐,又想讨好婆婆,便就把素娥要到了自己跟前,又将她的父亲放到了外院管车马,母亲放去了大厨上任二管事。

    素娥一家在沈府里,都是有体面的人,她母亲宋婶儿,就是刘嬷嬷的堂表妹,刘嬷嬷因着这层关系,在沈府里不算吃香喝辣,也算是过得滋润。但她跟素娥家虽是亲戚,因为要仰仗着他们,所以每逢年节也会有几尺布头的孝敬。

    这几尺布头跟旁的要求着素娥家办事的人比起来,并不算什么,素娥家看在她油水不多的份上,也从来没说过什么,该照应的还是照应,这不,上个月听说二房要回来,素娥就去沈夫人面前递了口风,把她弄到了二姑娘的碧水院。

    刘嬷嬷知道二房有钱,得了这么个好差事,于是立马筹了十两银子给素娥送了去。这样一来家底儿未免有些不足,为了填补这数目,她才横了心昧下沈雁这几两银子和首饰来。

    她把这银子取出来数了数,因为来不及用,所以基本上对数,只差了五钱碎银,她拔了头上一根簪子,丢进包袱里,然后挎着出了门。

    才进了府,迎面就遇上胭脂。胭脂不知哪来的热情,一见她面就扬声道:“哟,嬷嬷回来了?姑娘的钱和首饰可都拿齐了?我这里正等着拿钱给姑娘买胰子去呢!”

    胭脂站的地方是二门内,旁边还有许多下人,闻声大伙儿全看了过来。刘嬷嬷心里蓦地一顿,暗地里骂起小贱蹄子来,她这么样一嚷嚷,岂不所有人都知道她背的这包袱里头全是二姑娘的钱了吗?可她又不敢多说,生怕说的越多越让人联想到她贪昧沈雁银子的事上去。

    于是只得强笑着点了点头,拖着胭脂急匆匆回了二房。

    围观的人这么一传十十传百的,大厨房里开锅拿晚饭时,沈夫人跟前的丫鬟惜月就听到了这事,抬着饭回到了正院,连饭也顾不上吃,就赶紧到了正堂,将正在与三奶奶刘氏和四奶奶陈氏一道给沈夫人摆饭布菜的素娥唤了出来。

    “没想到刘嬷嬷如今在碧水院成了半个主子,不但掌管着二姑娘的小银库,今儿还有许多人瞧见她跟二姑娘一道喝茶吃点心,青黛胭脂从旁侍候着,二姑娘只盘腿坐在炕沿上,她倒端端正正坐在圈椅里,面前沏着今年新出的龙井,吃的还是主子们的珍珠糕。二姑娘对她还笑眉笑眼儿的。

    “方才在二门下,大伙儿都亲眼看见她拿着二姑娘的首饰银子招摇过市,合着二姑娘的钱不只是给了她保管,而且还牢牢拴在了她裤腰带上,就连胭脂要给二姑娘买胰子的钱都得等她示下。”

    惜月是素娥的亲表妹,也由素娥荐进来在正院里当差,对素娥有着绝对的忠心。

    素娥听见这话,一张脸刹时沉下来了。

    她原是见着刘嬷嬷这些年也没落着个好差事,想着她刘家对自己也算是恭恭敬敬,所以这次特地在二房给她谋了个管事嬷嬷,等刘嬷嬷油水足了,自然对她们的孝敬也不同些。谁知道她这回手头倒是宽裕了,送来给她的东西倒还是那几尺破布头!

    这是糊弄谁呢?打量着她挤到了二姑娘身边得了好处,从此就可以撂开她不管了?

    素娥放下卷起的袖子,沉着脸回了屋。

    等侍侯完沈夫人用了饭,她回房包起那刘嬷嬷送来的那些个布头,让惜月拿大包袱揣了,拎着直接到了碧水院。

    刘嬷嬷正跟胭脂交接帐呢,这里见惜月突然到来,正觉着有人撑腰,该趁此机会挺挺身板儿,就见偌大个包袱劈头盖脸地砸过来。刘嬷嬷赶紧闪开,口里惊叫道:“这是怎么地?你发什么疯?!”

    惜月冷笑盯着她,在一旁桌旁坐下,说道:“我倒没发疯。婶子如今身板硬了,哪里还记得我们这些人?素娥姐姐说了,婶子如今水涨船高,成了二姑娘身边的大红人,往后有什么事也不必来找了,就是找了素娥姐也没那个能耐伸手!”

    说完她站起来,屁股一扭出了门去。

    只是这一嚷嚷倒把院子里别的丫鬟们尽都招了过来。

    刘嬷嬷又惊又气,打开那包袱一看,只见里头全是自己往日送去的布头,连上头包着的腰封都未打开,心知是惹恼了素娥,却又不明究竟,回想起惜月方才那话,竟从头到脚地透出寒意来!

    她老刘家能在沈府里当差,全凭的是素娥家的面子,而如今素娥又是沈夫人面前的红人儿,这要是把素娥给得罪了,她往后还有什么好果子吃?就是继续呆在二房里,往后昧沈雁银子的时候也少了层保障不是?

    她立定发了半日汗,顿时也顾不上与胭脂多说了,拔脚就追出了门外。

    胭脂见状立即也抱着帐薄出了门。

    刘嬷嬷在二门外赶上了惜月,连忙拉住她“姐姐长姐姐短”地作揖,说道:“你好歹让我死个明白,我究竟哪里得罪素娥了?”

    惜月闻言冷笑道:“哟,婶子自己做的事还来问我?您如今不是被二姑娘奉为了座上宾,又把你当成了心腹,让你管着整个碧水院的银子和库房嘛?你看看整个沈府的姑娘手下谁混得像你这么气派?你既然这么能耐,又哪里还靠得着素娥姐?指不定往后连我都要求婶子照顾一二呢。”

    刘嬷嬷听得这话真是差点没背过气去!

    她几时被沈雁奉为座上宾了?几时被她收成心腹了?她这两条腿如今还直打着哆嗦呢!她拍着大腿说道:“你们可冤枉我了!二姑娘年纪虽小,手段厉害着呢,她哪里能把我当心腹?今儿才找我对帐来着!倒是谁这么嘴贱在素娥面前乱嚼舌根子?怕害不死我老婆子么?”

    “刘嬷嬷!刘嬷嬷!”

    正说着,胭脂却从后头气喘嘘嘘地赶上来,扬着那帐薄说道:“我反复对过两三遍了,进出数目都是对的。您瞧您,我说过二姑娘不会不信您的,您非得要我再算几遍,弄得多生份。——噢,惜月还在,那你们说话吧,我这就去正房给姑娘回话。”

    胭脂说完,冲刘嬷嬷亲切地笑了笑,提着裙子飞快走了。

    惜月见状,一张脸愈发寒得冒烟了。

    她瞪着刘嬷嬷,手指着胭脂去向说道:“婶子也别跟我解释了!方才您揣着二姑娘的银子从家里回来,这是满大街的人都看见着的!我问你,你如果若没成二姑娘的人,二姑娘怎么会这么信任你让你把钱收回家去?你若没收二姑娘的好处,又怎么会把她的帐目一分不少的添上去?

    “您可别跟我说你当着府里的差从来没图过没的好处!你若不图这笔好处,当初干嘛求着我姐姐给你弄个好差事来着?如今倒好,我姐姐什么都为你做了,亲手把你送到个财窝儿里,你拿那些个破布头来糊弄她不说,还在我面前矢口否认得了好处!打量着我们都是傻子呢?!

    “你也别怪我说话难听!二房虽然也是正经主子,可府里当家的还是咱们太太!你以为攀了二房高枝往后就太平了?太太一句话下来,如今连二爷都舒坦不起来!就你这点心眼儿,还想在我们素娥姐面前玩过河拆桥的把戏?信不信只要她一句话,她就能让你从这位子上滚下来?!哼!”

    惜月说完,扭头踏着月色,大步的走了。

    刘嬷嬷慌不迭地追上去:“惜月,你听我说,你听我说——”

    青黛倚在后头不远的角门处,拍拍肩头上沾着的花粉儿,转身进了屋。

015 动静

    沈雁在华氏这里吃了晚饭,沈宓才从曜日堂回来。

    母女俩一看他那闷头不语的样子就知道没戏,华氏也不多问,叫人重新上了饭菜,一面从旁侍侯着。沈雁乖觉地在旁摆弄着棋盘,气氛虽然有些凝重,但一家三口聚在一块儿的样子仍然透着暖心和舒适。

    福娘忽然绕过花厅走进来,伏在沈雁耳边说起了悄悄话。

    华氏扭头见状,便说道:“雁姐儿回房去罢。”

    今儿碧水院的事情华氏先前也曾问起,但因为此事暂且不宜声张,沈雁便将刘嬷嬷贪银子的事瞒了下来,只说将屋里的帐目对了对。这会儿听说完刘嬷嬷的事,正乐得回屋去听个详细,遂就滑了下榻,跟他们告了辞,快步地溜了出门。

    沈宓看见女儿灵动得跟只小雀儿似的背影,眉头才算是开阔起来。

    这里惜月气冲冲回到曜日堂,听说素娥已经回了房,便又直扑到素娥房里。

    素娥虽是个奴才,可打小就在沈家太夫人身边受着**,后来又被沈夫人亲口要了去,这是多大的体面?平日里也不曾受过什么委屈的,刘嬷嬷这里攀了高枝不打紧,打紧的是她居然还瞒着她这个牵线的人,纵使是表亲,这口气又哪里咽得下去?

    因而心里头竟是打了主意再不搭理刘嬷嬷的事。这会儿听得惜月说,居然她连二姑娘交到她手上的私己银子都分文没动地给她收着,那俩鼻孔里就禁不住声声地冒出冷气儿来。

    倒不是说刘嬷嬷拿着这银子就非得贪下来不可,而是天底下有便宜可占的事情几个不会去占?刘嬷嬷那人若不是爱贪小便宜,怎么会三不五时地对她有孝敬?二姑娘那人素日手松得很,那份例银子刘嬷嬷不会动心才怪!

    可惜月明明去到碧水院的时候她正与胭脂在对帐,后来又亲耳听到胭脂说那银子分文不少,胭脂和青黛可都是华氏从金陵带过来的家生奴才,如果帐目有错,她不拿捏刘嬷嬷的错处算好了,怎么可能还会替刘嬷嬷遮瞒?

    二姑娘那笔银子分文不少,就只能是刘嬷嬷从二姑娘或者华氏手里另得了大好处!

    而刘嬷嬷去了二房已经有整整一个月,瞧瞧她半个月前给自己送来的那几尺破布,这是打量她没见过值钱物儿?往日知道她手头紧也就算了,如今她得了好处还这么糊弄她,这把她当傻子整呢?

    素娥气得两颊发青,先前才勉强消下去的那点火气竟是又噌地升上来了。

    惜月道:“亏得姐姐前几日还想着把香萝弄到长房里大姑娘身边去呢,就冲着她这行径,姐姐可再不能惯着她们了!”

    说罢她站起来,恨恨道:“我真是越想越替姐姐不值!不如,索性把她从二姑娘身边调出来罢?回头重新再弄个可靠的人过去!二姑娘竟然舍得给一个相处才一个月的嬷嬷这么大的好处,可见是个傻子,二房奶奶的底子那么厚,与其让刘嬷嬷独得了好处,不如咱们一块儿得!”

    “闭嘴!”

    素娥沉声斥道,“忘了规矩了吗?明目张胆觑觎主子钱财,是想传到太太耳朵里去吗?”

    惜月连忙噤声。半日又不甘心地咕哝:“可也不能就这么便宜了刘嬷嬷。如今府里那么多人都知道这事了,要是再让刘嬷嬷得瑟下去,姐姐的脸面何在?”

    素娥铁青着脸盯着地下,半晌吐了口气:“到底是亲戚,她不讲情分,我暂且也不能做的太绝。先留着她,看看再说。”

    碧水院这边,沈雁在书房听得青黛绘声绘色地把先前惜月怒斥刘嬷嬷的事说毕,也笑起来。

    “这下我估摸着,那刘老婆子在咱们院儿可呆不久了!这么样得罪了素娥,素娥还能让她继续在二房逍遥快活才怪!”青黛说道。说完她又看了眼老神在在盘腿在榻上的沈雁,“还是姑娘这招好,既把人弄走了,咱们又不担半点干系。更让那刘婆子有苦吐不出来,初初竟是连奴婢都没想到。”

    沈雁却一面晃着笔杆,一面摇头道:“我可没打算让她眼下就走。而且,素娥跟她终究是亲戚,又怎么可能因为这一桩事就跟她反目成仇?再说刘嬷嬷终归是我院里的管事嬷嬷,突然把她弄走也太扎眼了。除非她又反设局弄成是我撵走的刘嬷嬷。

    “可是她想反设局的话,也得有机会啊!我对刘嬷嬷的‘爱护’那可是大家伙都看在眼里的,我怎么可能会把这么‘信任’的嬷嬷突然给撵走?所以即使素娥有这个想法,成功的机率也太小了。而我相信,她是不会傻到把精力过多地放到这件事上的。”

    否则的话,她又怎么会被沈夫人一眼看中带到自己身边?沈夫人身边可不只她素娥一个人得宠,曜日堂四个大丫鬟,哪个都不是心眼儿少的,素娥在沈夫人身边,也是松不下半点儿心来。

    胭脂听得这话,双眼便就又亮起来,“这么说,姑娘竟是还有后招?”

    这两日来沈雁带给她们连连惊喜,原先在曜日堂借沈夫人去得罪顾家已经让人心生佩服,不过大家事后都以为不过是二姑娘急中生智的举措,想不到回到房里,如今又不动声色地借着屋里这笔小帐的事情逼得刘嬷嬷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不知道她还有什么打算?

    沈雁倚着榻上的大迎枕,盯着烟云纱帘栊下的琉璃灯看了片刻,坐起身正要说话,这时候忽听廊下有人细声细语地说什么,沈雁听得是福娘的声音,于是唤了声,福娘便就撩开帘子进了来。

    “你在外头说什么呢?”

    福娘道:“姑娘,绿痕方才打大厨房送食盒回来,听大厨房的人说,太太免了二少爷的罚,却把三少爷继续留在祠堂里跪着,说是三少爷明知道二姑娘被推撞昏倒,却不顾手足之情逃回府里,有损沈家的门风,所以还要罚他两日。”

    听到这消息,屋里三人俱都看向了沈雁,青黛她们还好,沈雁面色却如摊凉了的奶羹,凝结起来。

    她眉头一抖问道:“四房里如今什么动静?”

    福娘想了想说:“方才奴婢打后院过来,似乎说四奶奶在房里哭,四爷则并不在房里。”

    沈雁心下一沉,凝结的面色顿时如同摊过了头的奶羹,漫出寒意来了。

    沈夫人这么做乍看是秉持公道,可这公道为的是沈雁,罚的是沈茗,陈氏会怎么想?沈夫人是婆婆,沈茗沈莘和沈雁都是她的孙子孙女,她这么做谁也挑不出她的错处,可是独独沈茗被罚得最重,而且这儿子还是陈氏的命根子,她心里能不憋气?

    她憋的这口气没法儿跟沈夫人发,当然只得冲着二房来了。如果不是沈雁,沈茗怎么会受这顿罚?

    沈雁这才看出来,沈夫人真真是好算计!

    昨日在曜日堂陈氏本就已经让沈雁弄得下不来台,陈氏必然已经惦记上沈雁了,沈夫人再表演这么一出火上浇油,她是落了个贤惠公正的名声,却使得陈氏愈加恨上了华氏和沈雁,这不是打定主意要把四房和二房往仇人的路子上推吗?

    往后若是有陈氏死死地盯着二房,二房能过得安生?沈夫人从此不必插手,也可以坐山观虎斗了。介时她若再暗地里帮着陈氏拿捏一把华氏,就是沈宓都拿她没办法,——针对华氏的是陈氏,又不是她这个婆婆,难道沈宓还能不要脸到跑去自己弟媳妇儿面前为妻出头的地步?

    沈雁手指轻敲在那镏金镶片儿上的声音,也显得沉重起来。

    她下地趿了鞋,顺着方向走到了月洞窗下。

    沈夫人这两招出的不显水不露水,先是拿华府的差事逼得华氏心甘情愿去正院低头领罚,如今两厢僵持着,她转眼又再从外围烧火相逼,她这手段是好的,只是未必来势太猛了些。作为二房来说,如今即使让华氏去正院里领了这个罚,陈氏这个仇家不也在她的推波助澜下结定了么?

    原先沈雁就不主张华氏去低这个头,只得一面布署一面拖延等待时机。如今看来,这个头是越发的不能低了,否则的话到头来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皎洁的月光静静地照进屋里,与桌上琉璃灯散发出来的光芒无懈可击地融合在一块儿,将靠墙的两排书架映得静谧深沉,也将书架下每个人的身影都映出一圈微微的光亮。

    沈雁对着夜色默了半日,忽然轻轻点了点头,转身回来。

    “母亲那边院子里那天不是有三个嬷嬷被我打了脸么?”她面向着三人说道,“那三个都是不能再留在院子里的,那里头有个姓胡的嬷嬷,是太太陪嫁奴才里的家属,如今管着墨菊轩的茶水,你们现在就照我的话去做……”

    左右因为沈夫人先且已经在二房里插满了人,华氏带来的陪嫁倒还有好些未曾落着差事,华氏碍着沈夫人的面子不敢动这些人,可这次既然她都已经拔出了刘嬷嬷,那么就不如再借借她的力好了。

    胭脂她们三个围坐在桌边,听她细细说起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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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福介绍:
关于后福:
官场旦夕祸福,后宅勾心斗角。
谁说背负着前世仇恨,今生就不能活得痛快潇洒?
沈家世代相传的除了道貌岸然,恰恰还有一张厚脸皮。
保富贵,谋尊荣!
人常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沈雁扫一眼这京城四处锦绣膏梁,笑眯眯袖了手道:谁赢谁有什么要紧?横竖天下是你的,你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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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有完结书《大妆》《闺范》,欢迎跳坑~~
后福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后福,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后福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