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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络语成琛     珏天纪txt下载     珏天纪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六章 玉组佩

    浣柔见她有些动了气,便劝解道:“大小姐,还是算了吧,他们也不过是一时玩笑,又何必当真呢?”却被叶桓微一语打断:“嫂嫂,此言差矣。他们都势利惯了,你若是不厉害些,一则兄长病弱,长房之事难以自主;二则你们母子二人势弱,也容易被欺负。”

    “她说得对。”叶炀钰少有的赞同叶桓微的话,虽然两人气场依旧不同,但气氛却逐渐融洽起来。两人与浣柔攀谈片刻,听得叶炀晖召浣柔进屋,两人便告退了。

    叶桓微照旧只敢走在叶炀钰左后侧,脚步声都放轻了些。却听得叶炀钰突然在前面冷冷地开口了:“这个年,我先放你一马。二房四房那些家伙阴险得很,我来应付他们。你好好地给我准备好兄长和嫂嫂的婚事,若有差池,咱们新账旧账一起算!”

    叶桓微表面上波澜不惊,心下却有些害怕。但听叶炀钰这一番话,又不由得松了口气,忙道:“是。”

    待叶炀钰走出走廊,坐上小轿离去后,叶桓微才让寒风撑着伞,主仆二人慢慢踱回了居所。

    叶桓微住的是山庄的地势最高处,因该地多有梅花鹿出没,且不怕生人,颇有灵性,常于晨曦时闻鹿鸣之声,故称“鹿鸣居”。虽然孤高偏僻且冷于别处,但因为有松林环绕,故也比别处安静,颇得叶桓微之心。

    主仆二人说说笑笑,走到一处阶梯前,便看见有仆人在勤勤恳恳地扫雪,上小山坡的石板阶梯光洁如戏,又是天朗气清,叫人不由得心旷神怡。

    走到近松林的草坪上,便看见不远处有三四只梅花鹿或站或卧,正惬意地吃着鹿鸣居定时放置在山石上的撒了盐水的细嫩枝叶。正坐在石板凳上欣赏着,寒风却突然开口问:“桓微,今年要到界山去给你师父拜年吗?我看上次文姑娘给你的来信上说,很是想见见你呢。”

    叶桓微婆娑着手炉思索了一阵才答道:“还是不了吧,公子在衢北,难保不会去给他师父拜年,我怕撞见。再者,大事未成,现在表面上是风平浪静,却不知我又成了多少人的眼中钉,还是不连累他们的好。”

    寒风点了点头说:“既如此,寒川以外也没什么大事了,把家主的婚事办好,就好好过年吧。”叶桓微摇了摇头反驳:“只怕没那么容易。”“怎么说?”“一切……都太平静了,平静得有点反常。”

    “公子一路上也遇到了不少麻烦,怎么就平静了?”寒风又问。“没出大事,都算平静。”叶桓微的视线就没离开鹿群,只是淡淡地说:“没出什么能给公子论罪定罚的大事,那些人是万万不会罢休的。”

    “既然现在平静,难保年后有人狗急跳墙。可是现在这一摊事又走不开……”叶桓微越想越不对,视线一转看向寒风,忙道:“你去,送信给鹩哥和山雀,叫他们给我仔细留意公子那边的动向,必要时直接传信到寒川给我。”“诺。”寒风这便退下了。

    殊不知,人一着急,就容易露出破绽。

    几日后的长公子邸内,那名白衣青年又从书柜后走了出来,把一张信纸递给了韩,一边说:“公子不是一直都想知道‘苍穹’的信息吗?这两日总算有了些眉目,都在这上面写着了。”

    韩看过之后,点了点头赞许道:“很好。文家真不愧是谋士名家,连这都能查到!”那位青年便低头一笑道:“公子谬赞了,再怎么闻名,传到现在,不也只剩得一男一女,又无所建树么。”

    韩也笑了笑说:“待功成之日,便是斓名就之时。哦,也不对。斓年纪轻轻就已经被各国的朝堂世家和公子们相争,早已是闻名天下了。待那时,我必许高位予斓,让你以江山为图,才华为墨,执笔天下!”

    那青年摇了摇头,韩忙问:“怎么?斓不愿意么?”却见他微笑着答道:“自古以来,文人名士,自然都是以匡扶天下为己任。但云曦志不在庙堂,来辅佐公子,也是因为公子得天时地利,只差人和便可登上青云。”

    “我文云曦虽然才谋皆不如双亲,但好歹也继承了些。若是白白浪费于山野之间,便可惜了。”文云曦立于一旁,也是为了看清韩的反应。只见他默然一愣,只叹了句:“可惜啊……不过既然斓都这么说了,那便罢了。”

    文云曦确定过韩一双眼睛并无杀气,便笑着说:“快过年了,云曦此来,也是来向公子告别的。”“告别?去何处?”“我家中还有一个小妹,寄托在先父一位世交的家中,也该去与她团聚一月。”

    “再者,我亲自到北城去,四公子的事,也能安排得顺利些。”韩起先还有些犹豫,听了这句话,才允了他的假:“也好,是该与亲人聚聚。对了,我这里有样上好的物件,送你做年节礼。”说着,他站起来,从柜子里拿出了一个锦盒,递给文云曦。

    “哦?”文云曦打开一看却是件红玉组佩,不由得一愣:对于谋士而言,主公所赠的玉,便代表了两人之间绝对的信任。他并非没有跟过别的公子,却未曾收过玉。也正是为此,他一直对自己的能力表示怀疑:他到底是不是一名合格的谋士?

    此时收到这件礼物,不由得有些激动,忙捧着锦盒跪下道:“此物名贵,云曦实在是……担当不起啊。”

    “哎,好了,快起来。”韩忙扶起他来,笑着说:“斓你为我出谋划策也有一段时日了,我也知道,送玉给你不是件小事。我看你常常是一袭白衣,又没有别的修饰,便选了这件红玉送你可别推辞啊,你是受得起的。”

    文云曦虽然是个不动声色的人,但也感于此玉的情谊,惶恐而又坚定地说:“云曦,必不负公子所托!”

    韩极满意地笑了:他在许多人的眼中都见过这种神情,但能在文云曦眼中见到,却最是难得。

    这种神情,既毫无意义,又代表着一个人最难以产生的情愫:忠诚。

    他素来是在意,又鄙夷这种神情的。但他的四弟却与他截然不同。

    这夜,韩珞成却有些无语前些天是他喝醉,今天,轮到唐境了。看来,没有一个华天人能逃得过衢北美酒的后劲啊!韩珞成叹了口气,望望天,再看看眼前神色平静、一言不发的唐境:除了眼神迷蒙些,压根就没有半点喝醉了酒的样子啊!

第四十七章 酒后真言

    “公子。”唐境先开口了,抬起迷蒙的眼,看着韩珞成,很清晰地说:“我没醉。”

    韩珞成见他话说得清楚,但又真是醉了,便蹲下来仔细观察他,见唐境一直注视着他,不免觉得别扭。为试一试他是否还算清醒,便试探道:“喝了几盏?”“六盏。”

    “六……”韩珞成不由得咋舌:上次他只喝了两三盏就醉成那样,看唐境此番神态,实在不敢相信这么烈的酒,他居然不上头。

    “那我问你,你是何方人氏?”“家住坤京,祖籍不知。”答得还挺详细,韩珞成饶有兴致,问得更细了:“背一个你家的住址我听听。”

    韩珞成一出口就后悔了:像唐境这样的人,素来便不喜欢和人亲近,怎么会把住址告诉他呢?问人**,也实在不该!但没想到唐境不假思索地答道:“宫城东市武德区,惊春巷内第二户。”

    韩珞成差点惊掉了下巴,小心翼翼地再次确认:“真,真的吗?”唐境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韩珞成咽了口口水问:“若是别人现在这样问你,你也会告诉他吗?”

    唐境的眼神又混沌了些,但咬字却格外清晰:“清醒时,只对信任的人讲。”“那……如果不清醒的时候呢?”“不清醒就背不出来了。”韩珞成听了这有理有据的回答,有些捧腹,但见他一脸认真,不由得也故作严肃地点点头道:“嗯,有道理。”

    “那我再问你,你有什么信任的人呐?”唐境闻言,低眉想了想,抬眼道:“董姨娘,馨儿,师哥。”又看着韩珞成的眼睛说:“还有你。”

    韩珞成虽然也疑惑前三位是谁,但更讶于最后那三个字,不可思议地指了指自己问:“我?”见他肯定地点了点头,心情有些复杂,沉默片刻,才微笑着问:“我和你只认识了几个月,为何信我?”

    唐境好像思考了一会儿,才答道:“你是凌缨子选中的人。而且,真诚。”

    “让我跟从你,是陛下默许,也是我自己的决定。”

    唐境本就不是一个擅长言语的人,这番话虽然简短,却看得出来,着实是发自真心至少比他上次在宫门口说的那番委婉的话更叫人信服。韩珞成正是看出了这一点,才有些不知所措。

    “我……”韩珞成一时有许多不该问出口的话想问,但因唐境此刻正醉着,韩珞成姑且壮起了胆子:“是陛下选的我,还是你选的我?”

    唐境没有回答这句话,并不是因为不能答,而是因为他不知该怎么答毕竟如果陛下不选他,唐境也没有资格选择他。于是便用一双深沉的眼神看着他,一言不发。

    韩珞成一时得不到答案,便叹了口气说:“其实,你跟着大公子,会有更好的前程的。”

    唐境听了这句话倒是没有停顿,立即答道:“他利己,且喜欢妥协。”“哦?”韩珞成愣住了他还是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听到自家大哥的差风评,而且还是从唐境口中听到的,不由得错愕了。“何以见得?”

    唐境沉吟片刻道:“五年前,他放弃了自己的未婚妻,及时脱身,另娶了他人。”

    魏秋恒。韩珞成脑子里立刻冒出了这三个字,不由得也沉默了。但片刻便替韩辩解道:“当年东窗事发时,我去找过他,他当时是被软禁起来了,身不由己,救不得人。”

    唐境的目光顿时变得冷淡了:“总会有办法的,但他什么都没做。”唐境还记得当年韩珞成在门外大呼赦免无辜的情景,也正是自那时起,自己开始把一部分观察力转到了韩珞成身上。

    韩珞成不知道的是,当年的唐境,为了保全自家师父魏公和自己最佩服的老上司魏江麟也就是魏秋恒的爷爷和父亲的名声,在听见韩珞成求情后,也在殿内跪下,向皇帝求情了。

    “陛下,魏老将军和魏江麟,都未曾负国,魏江麟的独女又是长公子的准良娣,为何不能单独赦免忠臣之后呢?”

    皇帝没有说什么,只是任他在那里跪着。待韩珞成走了,便只有一句话:“去廊下跪着,想明白了再进来。”

    唐境着实想明白了:如果赦免了魏秋恒,她就会成为魏家的独苗,身份尴尬,那是时如果还把她许配给韩,便代表着韩再无机会涉足皇位。如果不许配给韩,魏家难免还有残留的余孽,她又会武功,难保不会发生什么类似于聚众造反的事件。

    韩珞成听了他这句话,也陷入了沉思。一时之间,也只能转移话题:“不说这个了。对了,你说的董姨娘,馨儿和师哥是谁啊?”

    “董姨娘,我母亲的侍婢。馨儿,董姨娘的养女。师哥,和我同一个师父,现在在晟平。”“哦,那你之前说的家中的老婢,就是董姨娘咯?”唐境点了点头,眼神更迷蒙了。

    韩珞成见他似乎实在支撑不住了,也不打算再问下去,便笑着说:“现在已经很晚了,你睡吧,明早再说。”唐境一听,点了点头。韩珞成正站起来要离开,却见他一头栽在了桌上,睡着了。

    韩珞成无法,只能把唐境扶到床上去,帮他脱了外衣和鞋子,助他躺好、盖好被子。正掖被子时,忽然间触碰到了唐境的皮肤竟冰凉得吓人。然而,室内生了四个炭盆,他又喝了烈酒,照理来说,应该身体发热才是。

    韩珞成心下担忧,不免动手动脚起来。先是把他裸露在外的身体部位都检查了一遍没有伤口,只有一些已经愈合了很久的疤痕。再扒拉开他的眼睛来看:瞳孔竟放大了许多。

    不好!韩珞成心里有点慌乱,忙喊道:“来人!”很快,一名小厮便推门而入。“公子,有何吩咐?”“现在,马上,去给我把太医请来!”“诺。”

    不多时,驻守驿馆的太医赶到,一番折腾之后,却诊不出是什么缘故,只能先用绿豆汤催吐。韩珞成听了,忙亲自扶起唐境,让他靠在自己身上,亲自给他灌下绿豆汤。

    唐境也是被刺激醒了,“哇”地一声,把灌下的绿豆汤、晚上喝下的酒、吃下的菜都呕出来了。呕完之后,不免咳嗽起来。韩珞成一边帮他拍背,一边关切地问道:“怎么样?太医,都吐出来了,没事了吧?”

    “吐了就好,不过还要再喝些绿豆汤入眠,明早再看如何。”太医也不由得抹了把汗:看来不过是喝酒喝大了,所幸救得及时。

    “那就好,那就好。”韩珞成催唐境又喝了两碗绿豆汤,便扶着唐境慢慢躺下。唐境呕完,虽然已经醒过来了,却不免有些懵,也只得由韩珞成摆布。

    唐境躺下,见韩珞成目光轻柔地看着他,出了一头冷汗。自己却是十分疲惫,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倒是韩珞成先开口了:“没事了,睡吧,明天就好了……”

    唐境听着这温柔又催眠的安抚声,眼神也越发朦胧,便安着一颗心,昏昏沉沉睡去了。

第四十八章 只论情分

    次日清晨,唐境在一阵宿醉的昏沉中睁开了眼,还想再睡时,一看床边撑着床沿睡着的人,不由得清醒了:这位公子殿下,该不会在这里看自己看了一晚上吧?

    想起来看看窗外天色几时,蹑手蹑脚地坐起来,却还是惊醒了韩珞成。“唔……唐境,醒了?感觉如何?”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去探他额头上的温度,唐境没躲开,任他试探。

    他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而后满意地点了点头说:“嗯,还好,没烧。三更时你的体温恢复正常,五更时有些偏高,我就拿冰毛巾给你降了降温。,毛巾呢?”

    唐境默默地从自己枕边拿起那块折得四四方方的毛巾递给他,见他笑着接过,还问自己一句:“你想吃点什么不?我叫人给你煮碗白粥?”

    唐境却没回答这个问题,倒是反问他:“你是怎么知道三更五更的?”韩珞成挠了挠头说:“听外边打更呗,我睡得又不深,他一打更我就醒了。对了,还是把太医叫过来吧给你看看吧。”说着,便走出门外,吩咐完小厮,自己又回到房中来添炭。

    “你可以不必做这些事的,让小厮来就好。”唐境心里有些过意不去,韩珞成却笑着说:“你可是救过我一命的人,我为你不过做这些,算什么?”“我是随行使者,保护你是我的本分。”

    韩珞成缓缓地把炉盖盖上,微笑着,看着他:“你我不论本分,只论情分。”

    唐境怔了怔,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这时,太医却来了,还带了一位穿着月白色大氅、用米白色发带把头发束得齐齐整整的青年。“公子,这位是寒川白家的思荃公子,也是在下的侄子。他家专攻药学,只怕更能解决将军的症结,在下便冒昧将他带来了。”

    白家?唐境不由得刮目相看,连视线也转移到了那名青年的身上当今世上有两大名医世家,一是晟平的余家,几乎是整个南方的医家权威。二是寒川的白家,其祖上至今六代行医,任寒川地界改朝换代,也丝毫不影响其在北方的崇高地位。

    “原来是白家的四少爷,久仰了。”韩珞成素来最敬重两种人,一是暗桩,其二就是大夫尤其是白家这种妙手仁心,还在全国各地设立了许多专门用于救治穷人的杏林堂的名医世家。况且他早听闻白家四少虽然年轻,却是于用药方面小有建树,不由大喜过望。

    “见过四公子,病人在何处?且容我一诊。”白思荃不愧是医家,不拘于俗套,一心只在病人身上。韩珞成忙引他到床前,却见他沿着床边坐下,又道:“还要麻烦四公子,把昨日这位公子吃的饭菜、喝的酒都取一些来。”

    韩珞成心想:幸好昨天唐境是在驿馆里吃喝,自他出事之后,自己就立刻下令叫人封存了一部分酒菜。但因太医并未要去,便也没提。此刻连忙叫人去取来,放在桌上。

    白思荃望闻问切一套下来,又检查了桌上的菜肴。正觉察不出什么异样时,一道汤引起了他的注意汤色偏黑,异于寻常羹汤。再凑近一嗅有一股淡淡的中药味。便问:“这是什么汤?”“茯苓鸡肉汤。”

    白思荃毫不避讳,竟拿起桌上的汤勺,舀了一小勺入口。“白大夫!”韩珞成惊了,却见他摆了摆手,尝了尝,又要来痰盂吐掉,漱了口,才道:“这汤里有茯苓不错,但不止有茯苓。单我能尝出来的,还有酸枣仁、五味子。这两样药材,可都没有拿来煲汤一说。”

    他把碗放在桌上说:“若是茯苓鸡肉汤,也算不了什么。但是茯苓和酸枣仁、五味子在一块,再加点我尝不出的料,可就是一服药效奇佳的催眠药了。”再转向韩珞成,严肃地说:“公子,催眠药与酒一起喝,可是要命的。”

    韩珞成又惊了,看向那个小厮问:“昨晚每个人都喝了这个吗?”“回、回公子,昨晚的菜单上明明白白地写着茯苓鸡肉汤,也有宾客既喝了汤又喝了酒的,但也没见出事啊……”

    可见,不是在汤锅里下药,只单单是冲着唐境来的!韩珞成有些气急,但又不便在人前表露出来,只能暗暗握紧拳头,冷冷地说:“你去告诉小王爷这遭事情,叫他来处理!”“诺。”那小厮忙不迭下去了。

    “所幸这位公子催吐及时,现在也并未发烧,就不必服药,只看接下来几日是否能正常吃喝、有无不适了。”白思荃正说着就要告退:“若还有后续之症,便请到凤京的杏林堂来寻我。大年廿九之前,在下都在那里。”

    送别太医和白思荃,韩珞成站在床边看着唐境看了半晌,都想给他跪下了:若不是因为他,唐境也不用受这一遭。便愧疚地说了句:“对不起。”

    唐境忙道:“公子不必如此,是我大意了。昨晚……我是尝出了药味的,但因问过旁人说是茯苓,才没注意。”

    “接下来这几天,你和我一处吃喝,别再喝酒了。我去买两根银针回来,你也多留意。”韩珞成用难得的正经神色看着他,唐境点了点头说:“公子不必忙,还是先去休息几个时辰吧。”

    韩珞成点了点头,突然又笑了。见唐境向他投来疑惑的目光,便笑着说:“你刚才还以‘你我’相称,怎么,一清醒就又变了?”“我刚才……”唐境意识到了,但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只是低着头。

    “你也‘不必如此’,还是说你啊我的,听起来更让人舒服些!”韩珞成站起来向门外退去,一边退还一边看着他说:“睡吧,我走……”下一个字还没吐出来,却被门槛一绊,险些摔倒。这一滑稽的表现,倒叫唐境脸上多了几分笑意。

    “嘿嘿,我走啦。”说着,他把门一带,便出去了。

    合上房门,转过身来,又是一脸严肃:若还是这样疏忽、被动,只怕过两天送到他们碗里的,就是砒霜了。

    他必须牵制住那个人想到这里,他回到房中写下了一封信,吩咐燕皓道:“你且去寒川打听打听,叶桓微人在寒川还是坤京,必亲自送到她手中!”“诺。”

    韩珞成知道燕皓是快马疾步,便也暂暂定下了心。

第四十九章 兄弟怡怡

    这是和亲后的第十五天腊月廿六。彼时,严铭骁和韩幼筠有情人终成眷属,很是满意;衢北的灾民得到了来自华天的援助,也很是满意;衢北的朝臣就更不用说了,更是因为与华天多了一道交好线而松了口气。

    但是总会有人不满意的,比如现在站在严铭昊面前,挡住了他去路的一位星官也就是衢北皇室中专司天文,解读卦象的人。此人戴着高高的帽子,穿着奇装异服通体装扮虽然华丽,但又透露着神秘的色彩,有一种诡异的感觉。

    “大星官。”“拜见王爷。”那位星官一手执权杖,一手背在身后,丝毫没有向严铭昊表示尊敬的意思。“王爷可知,最近天犯异象,多地将有暴雪之灾?”“这个,本王不知。”“难道王爷就不好奇为何如此么?”

    严铭昊知道他必然开口就是什么星被冲撞了的话他向来不信这些。因为他也知道,这些人向来都只由皇室操纵,代表皇室说话。而这个皇室,倒不一定是陛下本人。于是心下冷笑,便道:“天文之事自有星官分忧,本王另有要事禀告陛下。”

    见他说着便要走,星官一语便定住了他的脚步:“臣方才已经告知陛下,正是因为有扫帚星冲撞了紫微星,才得此百年不遇之异象。”严铭昊受不了他这故弄玄虚的样子,转过头来,正要打破自己良好的涵养斥责他几句,却听他道:

    “王爷想逃避,想必宗亲们,也是不许的呢。”严铭昊被这句话噎住了,也只能收敛了自己的怒火道:“星官要说天象,好说。那请问你是如何知道,一定是祸出后宫呢?”

    那位星官行了个礼道:“王爷慎言,下官并未曾说是祸从后宫起。”

    严铭昊走近了,用一身威压压迫着眼前这个趋炎附势的老家伙,轻蔑地俯视他,笑了笑说:“你不就是那个意思么?又何必与本王装腔作势呢?别打量着本王不知道,你们就是看皇兄新君上任势单力薄,才生的这一颗颗乱臣贼子之心!”

    “谁生了乱臣贼子之心啊?”突然,严铭昊身后响起了一个浑厚的声音也是最令严铭昊讨厌,却又不得不笑脸相迎的声音。于是他转过来,又是另一幅面孔,行礼道:“见过忠亲王。”

    来人是忠亲王,因先帝是独子,故尤其爱惜自己这位堂弟。先帝担心自己死后堂弟不能尊享荣华富贵,便敕封为亲王,封号忠。现如今严铭昊虽是当今陛下的亲弟弟,也比不上这位忠亲王的来头大,故严铭昊也只能摆出一副好脸色。

    “昊儿不必多礼。你我既是叔侄,何不以平民间叔侄身份相称?”忠亲王见他一脸笑相,也以一副亲和的模样扶他起来。

    严铭昊自然知道这位忠亲王的真实面目,便笑着说:“铭昊不敢。民间可不如皇室这般,有这么多勾心斗角之事。要想按照民风俗来称呼,自然也是万万不能的。况且,亲王殿下又是我朝唯一一位亲王,铭昊又怎敢冒犯呢?”

    忠亲王最痛恨的就是自己这位小侄子这副人畜无害的面孔明明面对他们宗亲就是一副尖牙利爪,却叫人怎么也骂不回去,还不了口。此刻自然也只能讪笑着引开话题:“昊儿方才说,乱臣贼子,又是指何人呢?”

    严铭昊听了,故作愁眉苦脸,叹了口气说:“唉,我也不知道是谁,亲王殿下作为陛下的叔叔,又是国之柱石,想必眼睛鼻子都那比等蠢物灵敏。乱臣贼子,还得您多多留意,免得伤了陛下,又损了先帝对您摄政辅佐的期望啊!”

    忠亲王只觉得跟吃了蟑螂一般,只想尽快结束这段对话,于是便也忍住了一腔怒气,反笑着说:“好,本王一定多多留意。昊儿若有事禀告陛下,便请先去吧。”

    严铭昊指桑骂槐也骂爽了,听了这句话,自是如获大赦,斜瞥了那名低着头的星官一眼,冷哼一声,又向忠亲王行了一礼,才快步往大殿去了。

    忠亲王看着严铭昊越来越远的背影,不由得一阵头疼:这小子,比严铭骁还难对付。一时气无处发泄,恰巧身边有个星官,便冷冷道:“告诉陛下了?”“是。”“他什么反应?”

    星官犹豫了片刻说:“陛下道,奏折他且留着,过几日自会揪出身边的奸邪。”

    “身边的奸邪?”忠亲王没弄明白:严铭骁是想对前朝下手了?他只恨华天的使臣还在凤京,自己又如何也赶不走,更是不敢有什么别的举动,惹了华天这尊大佛。冷静下来想了想,才对星官道:“下次见了严铭昊,避开就是了。”“诺。”

    此刻殿内,严铭骁指着地上的一堆奏折,怒道:“你看看,你自己看看!我就不应该这么早把幼筠娶过来,咱们自己家的事还有一大堆没完呢!”严铭昊上前去捡了一本起来看如他所想,大多都是宗亲贵族及其属臣所写的,反对和亲的奏折。

    严铭昊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是大势所趋的已成之事,却还有这么多人没头脑地反对这不是蠢还能是什么!便一脸嫌弃地把奏折扔回原处,还拍了拍手。“依臣弟看,不如明天早朝之时,皇兄把这些奏折拿到殿上,当炭烧了吧。”

    严铭骁听了,倒是勾了勾嘴角:自己这个弟弟,只有在面对自己的时候,才会说出一些荒诞不经,却又极有创意的主意。“好!记着,明天把地上这些拉到殿上去,烧了给众卿取暖!”

    严铭昊听了他这话,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惹得严铭骁也笑了。但半晌过后,严铭骁又叹了口气说:“只是如我这般**,恐怕于新君名声,实在是不利啊。”

    严铭昊的笑意越发浓了:“皇兄何必担忧?您在众人面前可不同于此时与臣弟,或是与皇后娘娘相处之时。臣子们,乃至使臣们都以为您是个不苟言笑的好皇帝,又何必在意这点名声呢!”

    这时,却听人报道:“陛下,皇后娘娘在殿外求见。”

第五十章 新婚蜜意

    严铭昊见状,正色道:“既然皇后娘娘来了,那臣弟便长话短说。”严铭骁点了点头:“去,请皇后娘娘在偏殿稍候。”“诺。”

    他这才简明扼要地把华天使团两次极惊险的经历都禀告了严铭骁,虽然末了还不忘带上一句“所幸如今使团成员并无大碍”,却叫严铭骁锁紧了眉头道:“既然如此,此事就由你放开手去管束,刑部和礼部协调,务必找出真凶,保障使臣万无一失!”

    严铭昊领命:“臣,遵旨。”抬头时,却听见自家兄长“嘶”了一声,不由得担忧起来:“兄长上次遇刺的伤口,又复发了吗?”严铭骁摆了摆手,看着他,微笑道:“无妨,过两天就好了。你先下去吧,注意安全。”

    严铭昊不明就里,也只得应了声“诺”,退下了。

    待严铭昊离开大殿,严铭骁捂住心口,把头抵在了桌边上,试图缓解来自心脏和创伤的双重疼痛。正喘气时,却感觉到有一只手拍上了他的肩膀,抬眼一看,却是韩幼筠噙着一双泪眼看着他,此刻她缓缓地在他身旁跪了下来,只为不让他仰视她。

    她穿着一袭宝蓝色宫装长裙,外披着一件蓝金色暗花纹大氅,灵蛇髻上是一顶金灿灿的累丝金凤,更有琉璃华胜、白玉耳坠点缀娇容。轻描黛眉即宛如远山,略点朱唇则娇艳欲滴,粉面无需胭脂亦是白如素雪,美目不必勾勒也可倾倒众生。

    此时她用一对蹙眉,一双水目,便直直地把严铭骁的心勾得又忧了三分。严铭骁凑近了,朝她一笑,用只有他们俩能听见的声音说:“没事的,我心里不舒服,本就是因为那些人那些事,你这滴眼泪若是落下来,我更心疼了。”

    韩幼筠闻言,低头用袖子点了点眼角,再一抬头,又是一副笑相。只是眼角微红,更显妩媚。看着他点了点头,又开口,尽是温柔:“你伤口还没好,我问过太医,小补即可,就加点药材做了盅鸡汤,你先停下来,喝两碗吧。”

    严铭骁的嘴角勾起一抹温暖的微笑,韩幼筠便盛了碗汤递到他跟前,然后再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神色:这是自己第一次洗手作羹汤,虽说是在一位厨艺叫人盛赞的嬷嬷的指导之下做出来的,自己也尝过,但难保他不喜欢……见他尽数饮下,还把碗递给自己再要一碗,才松了口气。

    他在喝第二碗汤的时候,韩幼筠突然低着头开了口,语言中却不知是何情绪:“早知如此,我就不该嫁来。”

    严铭骁的勺子骤然落在碗底,发出“铛”地一声,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他才抬头问她:“谁欺负你了?”

    韩幼筠还是低着头,仿佛做错了事一般:“没有……我看那些人欺负你,还对四哥和唐将军行不轨之事,我实在……若是只因为我嫁过来就发生这些事,我情愿……情愿这一生都不嫁人。”

    严铭骁平复了一下心绪,单手把碗放下,扶着她的肩膀说:“幼筠,这不是你的错。即便不是你嫁过来,不是四公子和唐将军陪你来,我和华天的使臣,都注定会遇到这样的事情。他们不是在反对你我的姻缘,而是在反对衢北和华天交好。”

    韩幼筠听了这话,抬起头问:“真的吗?”严铭骁点点头安慰她:“别想太多,我们小筠儿这么好看,又这么温柔体贴,如果衢北的臣民们知道你是这样的好皇后,一定会爱戴你的。相信我,你四哥和唐将军已经做得够多了,这不仅代表华天,更代表你,他们终究会知道孰是孰非的。”

    韩幼筠点了点头:的确,在韩珞成和唐境做出了救济灾民的义举之后,民间的非议声是小了不少毕竟,那些人已经开始雇人论是非了。

    “还有,别管后宫里那四个,她们虽然都是世家闺秀,代表着不同的势力。但是你记住了,你才是皇后,是华天的公主,没有人的地位比你高。该罚就罚,有人敢欺负你就和我说,知道吗?”严铭骁恳切的眼神叫韩幼筠一阵暖心,韩幼筠纵然再委屈,见他这般,也只得微笑着点头应下了。

    爆竹声在院子里响起,须臾热闹之后,只留了一地红花,与地上的白雪相映着,更添了新春的气氛。凛风再廊下,兴奋地搓着手,还想再点,却被叶桓微提了个醒:“还是别点爆竹了,咱们这里虽然地势高,但毕竟山里静,被下边的人听到了,又是一番是非了。”

    凛风听了这话,也只得嘟囔着嘴,把刚拿起来的火折子吹灭了。寒风似乎觉察了什么,便问她:“桓微,我看你……好像不太喜欢放烟花爆竹?”

    叶桓微笑了笑说:“烟花爆竹,都是人家团圆的时候,大家在夜里一起放才有趣。况且这东西不过噼里啪啦一阵就散了,又有什么趣儿?”凛风连忙反驳:“当然有趣了!姐姐,你不觉得这烟花爆竹很热闹,很温暖吗?”

    “我记得我小的时候,和奶奶、大哥、长姐相依为命,一到过年才有肉吃,才有新衣服穿。烟花多好看呐!可是……不是我们那样的人家买得起的。不过爆竹还能买一两串,炸起来时,才有过年的样子呢!”凛风回忆起儿时的事,神态很是欢欣,但于叶桓微听来,却有些心酸。

    寒风见叶桓微垂下眼,知道她必又是想起什么不开心的事了。连忙把话头一转:“今天是团圆夜,大少爷一早就来吩咐,叫中午去吃家族的团圆饭,晚上各房再聚。我寻思这么多年长房素来是不兴私下再吃一顿的,大小姐又是年年和大少爷一起聚,不如咱们……”

    寒风的话还没说完,凛风就兴奋地抢过了话头:“不如咱们晚上吃汤圆饺子,再喝点酒、吃点小菜,再叫个女先儿来给咱们讲故事,一起守夜如何?”

    寒风笑着崩了一下自家弟弟的脑壳说:“你啊,就是鬼主意多!吃的和玩的固然好说,但守夜还是不必了。桓微今年奔波操劳的也比往年多,这两天又有些风寒的征兆了,熬到三四更,就睡吧。”

    叶桓微笑了:“也好,凛风,你现在就下山去请人来,带几匹红布去,最好再叫两三个管弦乐师来,说不仅包吃,若是唱的好了,我也另有赏赐!”“好!”凛风听了,面露喜色,忙闯到库房里去了。

    “这小子!”寒风不由得笑了,但因想到了什么,笑意突然消失了。半晌,才对叶桓微道:“大哥来信了,说唐将军的饭菜被人动了手脚,险些出大事。另外,四公子也险些遇刺。不过衢北朝廷也加以防范了,想必……不会再有大的差池。”

    果不其然,叶桓微本来已经露出了难得的笑意,此刻那一抹笑也消散了,只得叹道:“我本以为,我安排周全,公子就能有惊无险。没想到,终究还是百密一疏。不对,是百密多疏!”她一脸自悔的神色,叫寒风看了,也后悔自己说出刚才那番话。

第五十一章 凛凛寒风

    寒风不敢再往下汇报,正不知该说什么。这时,凛风抱着两匹红布出来了,见叶桓微一脸不开心,便把布放在廊下,跑上前来给了她一颗糖。“喏,姐姐吃糖。”凛风笑着说:“吃了糖,不管遇见多难的事,心情都会变好的!”

    叶桓微仰头看着眼前的少年,怔了怔,蹙眉稍一放松,微笑着点了点头,接过了糖。凛风见叶桓微笑了,便也笑着回到廊下,抱着布下山了。

    一个时辰后,凛风离开戏坊,走在回山庄的路上,一边走一边逛,想买点有趣的小玩意儿给他的两位姐姐解解闷。岂料逛了一会儿他便觉察到有一双眼睛始终在他身后盯着他按照习武之人的直觉,他知道,自己被跟踪了。

    凛风不知道那人武功如何,只听脚步声,便知道轻功不好,至少不如他。想到这里,凛风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拐到一处巷口的转角,便抽出了随身携带的短刀打算偷袭。

    果不其然,那人一拐进来便被凛风拿刀架住了脖子。“凛风小兄弟,是我!”凛风正想把他打晕,岂料这声音却十分熟悉。“你是……”看见他的侧颜,凛风脱口而出:“燕大哥?”松开了他,忙收刀回鞘。

    燕皓转过身来,欣喜道:“我奉公子之命来给你们家主子送信,又实在是不能惊动你们家别的人,便一直在山庄下的酒家外等着。没想到运气这么好,我昨晚才到,早上便等到你下山了。”

    凛风与他寒暄了一阵,燕皓便递过来一封书信道:“务必亲自交给你家主子,我会在那间酒家留宿,明日此时,请你务必要送信下山,我要速速赶回衢北与公子汇合!”

    凛风点了点头,与燕皓辞别后便回到鹿鸣居了。正想把信交给叶桓微,却见她黑着一张脸,那神情,可比他一个时辰前离开山庄时所见到的差多了。更令人惊诧的是,寒风竟然罕见地跪在一旁,眼泪都快从眼眶里涌出来了。

    “姐姐,怎么了?”凛风想当和事佬,却被叶桓微斥退了:“去!我和你姐姐说话呢,上一边玩去!”那语气,既冷淡又严厉,叫凛风也不敢则声了,只能“诺”了一声,默默地溜到廊下的柱子后头,偷听她们的对话。

    “你也知道,文云曦我已经请了不止一次了。我原以为他不肯来,是因为他生性孤僻,不爱权谋斗争,没想到啊……呵,竟是个伪君子!你自己也清楚,他那样级别的谋士,不为我所用,落到别人手里,就是一把宝刀。现在这把刀就对着我,你自己选吧!”

    寒风抽噎的声音加重了,叶桓微见她不说话,便接着道:“我知道,你我现在都大了,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照我看来,不如我现在立刻修书一封,把你托付给他去!”

    寒风似是跪了几步到叶桓微面前,带着哭腔开口道:“别!我走了,谁来服侍主子呢?小姐,奴婢错了,奴婢甘愿领罚,只求主子别赶我走!”

    空气中沉默了好一阵,只有寒风的抽泣声。半晌,才听得叶桓微颤着呼出一口气道:“你把‘苍穹’的秘密告诉他,已是大过一件。不过也好,你趁早看清了他是什么人,也不算亏。我要你写封信,将功补过,你可愿意?”

    寒风没应答,但想来应该是点了点头,叶桓微这才叹了口气说:“下去吧,写的时候我再叫你。”“诺。”

    “回来!”寒风又突然被叫住了:“洗把脸去,别叫人看了,以为我欺负你。”“诺。”

    哪里是怕别人以为叶桓微欺负她,分明就是怕寒风被人抓住什么把柄!偷瞥着寒风进了小厨房,凛风这才从柱子后闪出来,低着头走到叶桓微面前。

    她没看他,只盯着林中吃完了枝叶、正优雅地踱步的鹿群。“你这小鬼头,也是个顺风耳。”凛风听她如此罕见地称呼自己,不由得也跪下了:“主子,长姐她是……为情所困,不是故意的!”

    凛风没看着她的脸,但听得她说:“起来!你姐姐犯错,关你什么事?”便也知道她是神色一凛他知道,叶桓微最讨厌别人动辄下跪。但她自己不知道,有时她一句话还没说出口,那人光是站在她身边,便能感受到强大的威压,不敢不跪。

    凛风忙站了起来,低着头偷偷看叶桓微的脸色:一双杏眼微红,神色不怒自威,瞥了他一眼道:“过来!”凛风便低着头踱过去,见叶桓微似乎有悄悄话要同他讲,便弯下腰来。

    她摸了摸凛风的后脑勺:“老早以前我就说过了,你长姐就是我长姐,你就是我亲弟弟。亲人之间,再大的过错又能怎样呢?要她走是吓唬她的,叫她以后不敢再犯错!乖,别傻了,我自有办法解决这件事。”

    凛风听了,两眼放光,点了点头,笑容又重新点上了眉梢。这时,才想起重要的事情,忙把怀中的信掏出来,递给了叶桓微道:“对了,我刚才遇到燕皓大哥了,他说,这是公子万不得已之下给你写的信,叫你明天此时前务必要回复!”

    叶桓微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封,阅过后折好纸张,在那里呆坐了好久,又像是在思索着什么。凛风怕她吩咐起来,便也没敢走开。

    大约过了一炷香时间,叶桓微才稍微换了个姿势,见他还伫立在一旁,便道:“怎么还站在这儿?去库房找点东西出来,下午准备布置正厅吧。对了,你去洗个热水澡换新衣服吧,待会儿随我吃席去。”

    见她的神色和语气又恢复如常,凛风这才松了口气他原以为,四公子信里写的,一定是一些棘手的事情。但现在看来,也不尽然,忙应声“好”,便下去了。

    待凛风下去了,叶桓微才觉得手炉里的炭已经燃尽了,不免有些冷,便进了屋。心中所说,正与叶桓微近日所想的一样改变当下被动的局面,主动出击,叫对方分身乏术,难以再对华天使团造成伤害。

    叶桓微倒是有妙计一条正是因为送到眼前的寒风泄密一事,反让她有了灵感。于是修书数封,叫来凛风,分地发出。

    待凛风下去了,叶桓微正要自己更衣,准备去参加午宴。走到梳妆台前,看到了那半块珏,不由得拿起来把玩一番,又收回柜子里了。

    叶桓微不是不知道韩珞成天天携带着那半块珏,但他是公子,她只是一个庶女,实在不敢如他一般时时展露真情。她只能埋好心里那颗小小的种子,叫它不露头,不拔尖,好好地活在地底下就好。

第五十二章 林间险事

    正如叶桓微心里的念头一般,春草虽未萌芽,却也已经有了破土的势头。虽说尚且是正月里,但雨水的节气却明明白白地界定了冰雪消融的时间。

    寒川自然是与别处不同。正月廿四,坤京的雪都已经开始化了,寒川的雪却还在簌簌地下着。叶桓微伸出手去接,雪落到手上,一搓,没化开,却被搓成了细小的雪碎,宛如盐粒一般可见今年,雪来得早,也去得晚。

    “瑞雪兆丰年。”叶桓微不由得感叹了一句,凛风便接着话头兴奋地说:“可不是丰年嘛!正月十六是大少爷的婚宴,前儿又传来了京畿一带农户集体反抗权贵侵占民田的消息。照我看呐,雪下得越大越好!事后农户们也有田了,也有雪水了,秋天就是大丰收了!”

    叶桓微想起这件事,也忍不住展露了笑容:韩翎那头的权贵可是被打压了不少,就连他本人都受到了影响,不得不暂时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这一摊烂事身上。

    不过这一切,还要归功于一个人文云曦。若不是他极力筹谋此事,韩又恰巧想杀杀自己这位二弟的威风,断不能进行得如此顺利。

    而文云曦之所以肯如此作为,一是靠寒风的一封书信,二是靠那位“文姑娘”也就是文云曦的胞妹。可以说,叶桓微在无形中和文云曦进行了一场交易文云曦利用了她获得了情报和证据,而她也利用了文云曦的手段和便利。

    这一场仗,代表了他们两人,也代表了韩和韩珞成的一次联合。设计之巧妙,成效之卓著,叫韩珞成展信看时,也必要拍手叫好最重要的是,此举不仅打压了韩翎,也让韩珞成做了一回一直以来他真正想做又不敢做的事,一举两得。

    所幸这几天叶炀钰忙得焦头烂额,一会儿应付叶家其他房闹事,一会儿又要带着浣柔学管理家务事,实在没工夫搭理韩翎那点子事,也没工夫查寻这些事件的“幕后黑手”若不是此事做得如此天衣无缝,只怕有叶桓微好受的。

    此刻,趁着郁河河冰尚厚,华天使团也踏上了回国的旅程。使团的队伍浩浩荡荡走出了凤京半里地,韩珞成在马上回望城楼,却只能望见楼顶飞檐。

    待看不见时,他转过头来,叹了口气。唐境在他身边,也察觉到了他的异样,便在他左侧慢慢骑着马,安慰他道:“我看,严铭骁待小公主很温和,你大可不必担忧。”

    韩珞成微笑着点了点头说:“是啊,我一开始还担心,严铭骁不过是贪慕衢北与华天联姻的好处。但今天看他们俩来送别我们的行为举止,那深情对望的眼神,啧啧……”

    唐境也微笑着问:“你和良娣,不也是这样恩爱么?又何必羡慕别人。”这段时间,唐境与韩珞成聊天才知道,纵然萧兰君有着监视韩珞成的特殊任务,但韩珞成终究还是怜爱她的从言语中就能听得出来。

    韩珞成也只得低眉笑了笑:他在人前,都特意把戏做足,但真正的想法,却只有自己知道。

    少了辎重和人马,队伍行进的速度明显快了很多,两人一路走一路聊,时间过得也快。正月底,队伍便过了郁江,只等清晨城门大开,便又回到华天境内了。

    照旧的,韩珞成和唐境在一帐内安歇:自从经历了几次惊心动魄的各种刺杀之后,纵然叶桓微已经修书一封,称韩翎暂时没办法扑棱起来给他们补一刀了,但还是难免后怕。

    这夜,韩珞成正在帐内挑灯夜读,唐境提剑进来,黑着一张脸。“唷,回来啦……怎么了?”韩珞成极少见到他这样的脸色,不由得愣住了。唐境一言不发,把他手里的书抽出来放在桌上,拉他起来就要往外走。

    “诶你等等,我拿件衣服!”唐境一拉开帘子,韩珞成就感受到了春寒料峭。唐境松开他的衣袖,韩珞成便迅速从衣架上随意抽了那件黑貂斗篷披在身上,又从剑架上取下剑来,便反拉着他往外奔。“走!”

    唐境领着韩珞成朝北走了大概一里地,到了一处荒僻的密林前,却隐隐约约能看得见一阵不寻常的火光,听得见一阵不寻常的疾风声习武之人最能辨认,那就是无数刀剑劈砍时同时掠出的风声!

    韩珞成一脸震惊地看向唐境,唐境也扭过头来看着他,也是一脸凝重。唐境把食指放在唇上,又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不要出声、随他前进。韩珞成点了点头,便猫着腰,两人一前一后地靠近火光所在的地方。

    到了一处灌木丛前,两人同时蹲下来:在这里,刚好可以看见,在一片乔木环绕的旷野上,有上百个穿着软甲的壮年男子,手里都拿着兵器,正无声地跟着什么人撒沙落地的声音,一招一式地练着武。

    韩珞成顿时明白了,深夜练武,还在荒郊野岭之处,还是这么多人,还都穿着软甲!除了造兵谋反,还能有什么可能?他脑中闪过了无数个人的名字,是一团乱麻。

    两人正想再看得细些,却不料一支弩箭射来,把韩珞成斗篷的衣角钉在了身后的树干上不好,被发现了!唐境极其敏锐地抽剑出鞘,只见剑芒一道,韩珞成的衣角被立刻切下。唐境低语一句:“跑!”韩珞成便和他双双朝身后飞奔而去。

    身后似乎确有追兵,但不知怎的,忽然闻得一声骨哨响,那追兵的动静突然就消失了。两人还是没命地跑,直到入了营帐,韩珞成才趴倒在地,唐境也是气喘吁吁。

    “为什么……他们……不追上来?”韩珞成一边大喘气一边问,唐境也很费解,摇了摇头。韩珞成一偏头,看见了自己黑貂斗篷上的那块缺口,不由得冒出了冷汗,把斗篷除下来,一脸惊恐地揉着断口处。

    “怎么了?”韩珞成盯着他说:“完了,完了……这是黑貂,世间本来就没有几件,他们不追我们,恐怕是有了线索,打算秋后算账!”

    唐境的脸色也突然变得难看了起来,他本能地攥紧了玄凝的剑柄,冷冷地说:“没有退缩的余地了。回京以后,我一定将此事细细禀告陛下,彻查此事!”

    韩珞成叹了口气,爬了起来,与唐境一坐一站,两相难眠。

第五十三章 缓兵之计

    次日早晨,送亲队伍入了关后,韩珞成便和唐境溜出来,重新转回昨夜他们涉足的那片树林。不过这一次,他们换了一身猎户的打扮,把手中的宝剑都缠上了布条,各骑着一匹快马,背着弓箭入了林。

    韩珞成和唐境沿着昨夜的那条路一路骑去,到了那片旷野上,却不见半个人影就连一个脚印都没留下。那棵树上的那支箭、那块布料,也被取下来了,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

    两人在灌木丛中蹲了一会儿,唐境突然卧倒,侧着头直接枕在沙地上。韩珞成被他这一举动吓到了,忙问:“怎么了?”唐境一手示意他不要说话,同时闭上了眼,像是在倾听着什么。半晌,他突然睁开眼,盯着韩珞成。

    紧接着,他坐起身来说:“在地底下!”“什么在地底下?”“那些人在地底下,这次不仅有刀剑划过传来的风声,还有交战时刀剑的撞击声!”

    这更加坐实了韩珞成心里的想法,令他不由得心下猛地一紧,更不安了。

    但这时,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于是便拉住唐境的袖子说:“听我的,咱们俩恐怕解决不了这件事,而且我们也没有证据,随意出手只会打草惊蛇。咱们先回去,我叫那位朋友来查,她更有渠道,查起来也更安全。”

    唐境闻言,也只得点了点头,随他上马离去了。

    走在路上,唐境便问韩珞成:“你之前喝醉酒的时候,说了一点‘那位朋友’的事情。他叫……小桓?”

    事到如今,韩珞成也没打算瞒他,便笑了笑坦白道:“那是我给她取的诨名,别人可不那么叫她。她叫叶桓微,桓是齐桓公的桓,微是细致入微的微,是寒川叶家的人。对了,坤京的素裁坊、蘅琨酒家、恒坤客栈,都是他们家的呢。”

    “就是那个……富可敌国的寒川叶家?”“正是!”韩珞成说出这两个字时,不免有些自豪叶桓微确实是处处都好,家世好,才智好,不仅家境富裕,思想也十分富有。别的不说,单单有善心这一点,就是世所罕见的了。

    若要说她有什么缺点,自然也有。头一件就是身形瘦小,她站在自己身边,就比自己矮了近一个头,看上去十分单薄,简直弱不禁风。第二件就是没有亲生的家人,孤苦伶仃,常遭家族里的人欺负。

    再有什么缺点吧……还得日后慢慢看来。“哦?竟这么矮小?”韩珞成不经意间,把方才心里所想的话都说了出来,令唐境也不由得一惊:他本来就比韩珞成高些,都觉得韩珞成不算高,没想到……居然还有身形如此矮小的男子。

    他点了点头笑着说:“下次待良娣不注意,我带你去见她,想来你们应该很谈得来!”唐境也微笑着点了点头,暂时把方才的担忧抛在了脑后。

    韩珞成还算舒坦,叶桓微这边,可就不太好过了。

    不管事情做得如何天衣无缝,“苍穹”传信如何滴水不漏,但叶炀钰在商海中也打了这么多年的算盘,终归不是吃素的。这件事刚出来她就觉得不对劲:为什么突然在一个不播种又不收获的季节闹出这种事来?细查查,有了点影子,便叫来了叶桓微。

    叶桓微素来是不敢在自己这个姐姐面前放肆的别说放肆,就是大喘气都不敢。她帮韩珞成做事,也只有叶炀晖知道,叶炀钰虽然最初察觉到了点什么,但终究是不确定。直到这时,才完完全全明白了。这小丫头片子,要造反!

    叶桓微一进院子,身后的大门就关上了,寒风则直接被拦在门外。还是老套路,叶炀钰坐在廊下还没开口,她也只是站在那儿,就被身后家丁一根木棍打在膝盖窝里,打跪下了。

    她都习惯了,素来遇到这种情况,叶炀钰也不过是骂一顿、让她跪几个时辰就叫她回去了。于是便乖乖跪在原地,看着叶炀钰悠闲地喝了口茶,放下茶杯,居高临下看着她冷冷道:“你好大的本事啊!出去了几个月,敢跟我作对了?”

    叶桓微没作声。

    “我也清楚,你一天到晚给韩珞成出谋划策,实在是了不起!只是我苦心经营了那么久,居然连你们联络的影子都没抓着。”她站了起来,走到叶桓微面前道:“我告诉你,甭管你和韩珞成有什么心思,都给我收好了!”

    “那个位子,只能是二公子的!”她直截了当,声音虽然娇柔,语气却斩钉截铁:“你也不看看韩珞成有什么能耐和二公子斗,你又有什么能耐跟我斗?大不了我就把你囚在寒川,看看韩珞成还有什么法子!”

    叶桓微淡淡地说:“看来,姐姐是怕了,才把我叫来,要我停手啊。”话音刚落,她背上又挨了一记闷棍,这一棍直接把她打趴下了,一声闷哼从牙缝里挤出来,双手插在雪地里,是刺骨的寒冷。

    “我怕?”叶炀钰一双美目瞪着她,怒极反笑:“我告诉你,就算是再来三个你辅佐韩珞成,他照旧扶不起来!他是有外戚支持还是得皇帝喜爱?他是才思敏捷还是武力过人?他有什么资格起来!”

    “既然姐姐不怕,”叶桓微撑着跪好,一抹嘴角,声音突然变大了:“我也受你的气受了那么多年,你也看我不顺眼看了那么多年,我们俩在寒川又不能分出个胜负,为什么不借着这个机会,正正经经地打一场呢!”

    叶炀钰听了这话,转过身来笑了。那笑容,分明就是在说:我现在就在正正经经地和你打呀。

    叶桓微一怔,有种中计了的感觉。

    她的笑脸又恢复了原来媚人的模样,柔言吩咐道:“去,跟嫂嫂说,妇人刚怀上时容易胎气不稳,前三个月,就让桓微在寒川好生照顾她。哦对了,这段时间,什么飞禽之类的进了山庄就射下来,嫂嫂怕带羽毛的东西。”

    三个月?这三个月待下来,黄花菜都凉了!谁料叶炀钰蹲下来看着她笑盈盈地说:“好妹妹,你顾好嫂嫂这三个月,坤京的生意我来替你管,好不好啊?”

    叶桓微刚想开口,却被她用一根葱根般的纤纤玉指按住了嘴唇,又听她言道:“你可想好,如果答错了,寒风可就走不掉了哦。”

    叶桓微一阵毛骨悚然,与她的眼神对峙了一会儿,却发现无论眼神多么凌厉,哪怕如一根针一般,也难让那双柔情似水的眼睛漏出任何惧色。

    她终究是拍开了叶炀钰的手指,硬生生地说了一个“好”字。叶炀钰很满意地点了点头,笑着转过头道:“很好,滚吧。”

    她站直了,一步一步挪出了小院。寒风见状忙迎上来扶住她,问道:“怎么样?打伤了哪里吗?”

    叶桓微勾了勾嘴角,轻拍了拍她扶着自己的那只手,示意自己还好。过了一会儿,趁着寒风不注意,她舔了舔牙齿,咽了口腥甜味的唾沫,才笑着说:“我想吃汤圆了。”

    寒风连忙道:“好,好,我去包。”

    两列脚印印得很深,往山顶的方向蔓延去了。

第五十四章 一险再险

    二月十三,坤京。

    暮春之初的坤京,雪水早已化了个干干净净。最初为了加快使者回京复命的进度,同时考察民风民情,韩珞成把队伍一分为二,大部队先行抄近路回坤京复命,他与唐境则带着十几个精兵绕路考察。

    然而,说是考察,自然也有一路走一路玩的成分据唐境统计,这已经是韩珞成一路走来进的第八所戏院了。韩珞成知笃定唐境绝对不会在皇帝之前说自己玩忽职守,故而越发肆无忌惮起来,甚至还拉着唐境去看。

    当今世上,戏分几种。一是皮影戏,常常佐以解说,成本最低,也最受老百姓喜爱。二是乐戏,一般是一到两个人唱,一边用乐团伴奏。三是舞戏,不仅有乐器伴奏,有唱,还有丰富的舞蹈动作和故事里人物间的对白。

    戏自南方起,在晟平的发展最好。在百年前南北文化的一场交融之后,北方也得到了戏的滋润。再加上华天本来就是文明大国,上层人士最喜风雅,便使得近几十年来,华天的戏院如雨后春笋般不断出现,相互竞争、蓬勃发展。

    韩珞成虽然是皇室子弟,但宫中的戏向来雅而无趣,便极少看戏。后来离宫以后,又很快到了边疆,更是没地儿、也没功夫可看戏了。上次梨花台一观,便让他欲罢不能。于是每日办完公务之后,他便移步各地的大戏院,看各个戏院的头牌戏。

    唐境对这些倒是不感兴趣。奈何韩珞成次次软磨硬泡,非要他陪去不可,唐境磨不过他,也只得陪他同去。一来二去,唐境虽还是不入迷,但至少不抵触了。有那么几次,唐境因戏名而好奇,还主动陪他一同去看。

    这天,韩珞成总算是到了坤京的邻郡,步行一天一夜都能到的路程,实在没理由不回去了。一大早,两人便整理好行装,骑在马上,领着精兵们,踏着被雪水浸润的湿地,慢悠悠地往坤京的方向晃去。

    春燕呢喃,美景正好,一路上,两人都没说话,只是静静地感受着这难得的好时节。太阳正中之时,众人都有些疲倦,韩珞成便下令让众人下马,休整片刻再出发。

    少顷,队尾的士兵打水归来,传递装满山泉水的竹筒。韩珞成微笑着说了声“多谢”,便递了一只给唐境,自己“咕咚”了一口,打了个寒颤这冰凉凉的泉水,实在是让人难以下喉。便只又喝了一口以解渴,就放一边了。

    唐境谨记师父教诲剧烈活动后不宜牛饮,应小口慢饮,也不可喝冷水。这水虽然清甜,却是冷冽,便也只喝了两口,随后把剩下的水倒进了水囊里,以作备用。

    两人照旧是靠在树干上聊了会儿天,韩珞成就依照自己平日的习惯,靠在树干上小憩起来。唐境见他闭上了眼睛,便没合眼,安安静静地守在他身侧。

    过了一会儿,唐境突然感到,韩珞成的头靠到了自己的肩膀上。他看向自己右侧,正想着:大概是太累了吧。一抬眼,却瞥见一派不寻常的景象:所有的随行士兵,都或坐或躺,睡着了。

    这时,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唐境也觉得有些晕乎乎的不好,水里有药!唐境忙推了推身边的韩珞成:“公子!公子!”韩珞成扭了扭,还闭着眼睛,不满地小声嘟囔道:“干嘛,让我睡会儿……”

    “别睡了,水里有药!”韩珞成一听这话,似乎是呆滞了片刻,随后猛然圆睁了双眼坐正,看看唐境,又看看四周,最后又看回唐境。突然,唐境瞳孔骤缩,一只手把他打倒在地,一只手又突然拔剑出鞘。

    韩珞成只听得一声闷哼,迅速地从地上爬起来。突然,一支羽箭射到了他的手边。他一阵毛骨悚然,也连忙拔出剑来,站直了,背对着唐境,斩飞从树上飞来的箭雨。

    “唐境,你没事吧!”韩珞成抽空问了一句,却只闻得他一句“嗯”。于是忙大声喊道:“大家快起来!中埋伏了!起来!”但因怕对手突然偷袭,两人都不敢去把那些士兵扶起来。只见有几个似是有了知觉,踉踉跄跄地爬了起来,拔刀迎战。

    突然,从树上飞下来十几个黑衣人,目标很明确韩珞成。但应战了好一会儿,韩珞成就不那么觉得了:唐境也遭受着同样强势的攻击。是他和唐境两个人?韩珞成越来越不明白了,再加上药效,不由得渐渐有些迷糊起来。

    这时,唐境突然挡在他身侧,又是一声闷哼,又反手抓剑,一剑封了那黑衣人的喉。韩珞成这才清醒了:刚才是一箭,现在又是一剑,唐境两声闷哼,还不知道受了怎样的伤,不可再懈怠了!

    十几个黑衣人,被打剩两个残兵败将,仓皇逃窜。韩珞成见了,忙吩咐周围还活着的士兵道:“你们俩,去最近的官府求援,你们俩,搜这些黑衣人的身,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有活的就绑了。剩下的人,救助旁边的兄弟……唐境!”

    他转过身来,正巧看见单膝跪倒在地,以剑支撑着身体,脸色苍白得接近白纸的唐境。于是立刻收剑扑到他面前,膝盖都在地上摩擦了一段距离。

    “唐境,你怎么了?”韩珞成扶住他的肩膀,见他动了动嘴唇,似乎有什么想说。但随即,他一口黑血呕了出来。

    韩珞成看着地上慢慢融入沙地里呈现出的一片黑色,胆战心惊他中毒了!忙把他揽在臂弯里,这才发现了他右手大臂和小臂上的两处创伤他穿着皂袍,又自己把箭拔了出来,若不是血流了一地,实在看不出来。

    他尽力使自己冷静下来,安慰唐境道:“没事的,没事的,我现在就带你去找大夫,撑住!”于是叫了两个还算得上清醒的士兵,自己上了马,又把唐境接上马来,两条手臂缠在他脖颈上,轻声问:“唐境,还醒着么?”

    唐境气若游丝,应了声:“嗯。”“好,听我说,深呼吸,别睡,紧紧靠着我,咱们得快马疾行,才能救你的命,知道吗?”

    待唐境又“嗯”了一声,韩珞成才一挥马鞭,往坤京的方向奔去了。

    疾行进了坤京时,唐境已趴在他背上,没了声息,连两条手臂都松动了几分。韩珞成急得见了悬在医馆前的葫芦便往里跑,却不曾料到,这,就是白家在坤京立的杏林堂。

    堂内许多衣衫褴褛的穷人,见一个衣着华贵的公子哥背着另一个面相有些俊俏的公子走进来,不由得纷纷围观,竟没一个人上来帮手。“大夫,大夫!”韩珞成把唐境安置在旁边一张椅子上,这才看见唐境嘴唇变黑,急得哭腔都出来了,不顾形象地嘶吼道:“来人啊!”

    这时,里屋出来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疾步走上前来,只一个字:“让!”韩珞成视线一直在唐境身上,只知道让,却不曾看那人的脸。只见那人一边诊一边道:“我是这里的大夫,请问,病人是……”说到这里,那个人突然愣住了,转过头来看着韩珞成:“四公子?”

    韩珞成见了这张脸,大喜过望:“白少爷!”来人正是白思荃,这叫韩珞成不禁把心更放了放,忙道:“对了,麻烦你了,唐将军右手手臂上有两处伤口,一处箭,一处刀伤,似是有毒,已经吐过一次血了,是黑色的!”

第五十五章 有惊无险

    一听见“有毒”二字,白思荃点了点头,似乎更有了几分把握道:“请别着急。来人,搭把手,把人抬到屋里去!”

    韩珞成闻言,怕别人做事不尽心,便摆了摆手说:“不必,我来就好。”于是让人帮忙,把唐境移到自己肩上,把他背在背上,转移到房间里一张床上。

    白思荃一边让助手准备油灯、银针等物,一边转过身对韩珞成行了个礼道:“请公子放心把病人交给在下,诊室人多手杂,还是请在门外等候吧。”

    韩珞成心想:方才进城门时,皇子没交回京手谕就进了京,已是大罪。自己若还守在这里,不立即去交谕报道的话,只怕又要被人抓到把柄。于是便也点了点头:“也好,我要出去两个时辰,就先拜托白少爷了。”

    韩珞成顾不上许多,嘱咐了一番便出门上马,先到城门**了回京手谕,又驰到宫门口前下马入宫,飞奔着往御书房去了。

    果不其然,韩珞成进了大殿,行了礼,皇帝放下奏折,抬眼朝他看来,第一句话却是:“嗯,回来了。唐境呢?”

    韩珞成出了一身冷汗,答道:“一个时辰前,我们在回坤京的路上被人下了**,遭遇刺杀。唐将军……受了刺客两击,刺客武器上似是涂了毒药,将军现在中了毒,被儿臣暂时安置在坤京内的一家医馆里。”

    话音刚落,便听得皇帝把手里一直拿着的珠串往桌上一掷,发出一阵声响这一掷,把韩珞成吓得不敢直起身来,殿内的宫女太监们更始纷纷跪下了。皇帝坐在那儿,就算一言不发,只这一个动作,再加上殿内死一般的寂静,便能震慑在场所有人。

    好一会儿,上边的人终究是开口了,已经能听出隐隐约约的怒气:“他都中毒受伤了,你怎么还敢把他留在外面!”韩珞成连忙答道:“儿臣是把将军安置在白家的杏林堂内,现在正有白家的直系子弟给他诊治。将军伤势较重,不宜挪动,儿臣便自作主张了。”

    “白家?寒川白氏?”韩珞成答了声“是”,皇帝的神色才和缓了些,过了一会儿,却又用极冷峻的声音问道:“你没事吧?”韩珞成摇了摇头道:“多谢父皇关爱,儿臣无事。”

    皇帝听了,很快便接了下一句话:“别的不用你忙,交给你大哥管。你现在立刻去那个医馆看着唐境,告诉那个大夫,不管他是白家的什么人,治不好朝廷重臣,他知道是什么罪!”

    韩珞成心里一阵苦笑,但也只得道了声“臣遵旨”,便缓缓退了出来。一出了殿门,他又恢复了飞奔状态,急速奔回杏林堂。

    待韩珞成赶到时,唐境还在诊治当中,韩珞成在门外徘徊着,心想:干等着也不是办法。算着此地距离成四子邸不远,便又驰马回府,取了一套全新的中衣和宽大外袍,又赶回了杏林堂。

    期间,韩珞成一边骑着马,一边却想着一个问题:小玉呢?他的心中突然冒出了一个不详的预感。这时,他恰巧经过素裁坊,却见大门紧闭此刻不过未末申初,怎么会打烊了呢?

    可到了杏林堂,眼前的景况却由不得他想别的:唐境已经诊疗过了,未着上衣,右手手臂上缠着两处绷带,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倒是不黑了,却有些发白。

    “大臂上的是箭伤,而且是贯穿伤,小臂上的是刀伤,伤口很深,不过所幸是伤在手背一侧。他自己把箭拔了出来,毒素残留不多,但也伤了筋。刀伤就比较骇人了,用的是蛇毒,送来的还不算晚,否则这条命也就难保了。”

    白思荃一边坐在桌前写着药方一边道:“主要是外用药,内服药也有。如果公子放心,最好还是让病人醒来,情况稍微好些再挪到别处吧。”韩珞成忙不迭点头道:“成会在这里看护他的,劳烦白少爷费心了。”

    却见白思荃写好药单,抬起头来对他报以柔和一笑:“公子不必客套,医者仁心,无论什么人,白家自然都是全力救治的。”

    白思荃对韩珞成嘱咐了些注意事项,便出去救助别的病人了。韩珞成忙走到床边坐下,给唐境穿上中衣,掖好被角。

    看着他那近乎死尸的神情,韩珞成不由得心里一阵发慌。此时却又有许多事要做,实在是手忙脚乱所幸燕皓虽然和大部队先回了坤京,但刚才在府里时已经得知,他回附近郡去探亲,明早就能回到坤京。

    韩珞成此刻赫然是孤立无援唐境昏迷不醒,叶桓微联系不上,燕皓又还没到。此时,他脑中却闪现出一个地址:宫城东市武德区,惊春巷内第二户。

    唐境家的地址!韩珞成犹如柳暗花明一般,行动了起来:他家中还有一位嬷嬷,不如请来看护,比他在此毛手毛脚的,更为妥当。于是便托白思荃照看着,自己又出门去了。

    到了惊春巷内,韩珞成却被迎面跑来的一群顽童们险些冲撞到。他侧身让那群顽童们跑过后,这才敲开了第二户人家这两扇门都不是很高,也有些年头了,一打开,发出“咯吱”的声响。

    “谁啊?”一个略显苍老而温和的声音传入韩珞成耳中,门开了,却是一个头发略带灰白的妇人站在门边想必就是唐境口中的董姨娘了。韩珞成和善地问道:“请问,这是唐境唐将军的住宅吗?”那妇人一阵狐疑,点了点头,却好似从来没见过这个人,问:“你是?”

    “嬷嬷好,我是韩珞成,唐境的好友。”韩珞成说着,行了个礼。董姨娘却惊道:“你姓韩?你是……皇室子弟?”

    韩珞成笑了笑道:“姨娘不必如此,唐境如今受了伤,正在杏林堂内休养,不宜挪动。但我们初回坤京,我又有诸多事务在身,实在惭愧,不能亲自看顾唐兄。还请姨娘收拾打点一番,到杏林堂来亲自看顾他吧。”

    董姨娘听见听唐境受伤了,似是有些急切,但并未失礼,反倒把大门敞开道:“既然如此,公子请进来稍后,民妇与小女交代几句,便随公子同去。”韩珞成微笑着点了点头,踏入门内。

    韩珞成站在院中,见满目绿瓦红墙,虽是年代久远,却整洁明亮。青砖洁净如洗,一看便知主人家格外勤快。院子正对大门便是正厅,走廊经过大厅和两间侧厅,还通往后面,想来便是唐家后院了。格局虽小,让人看来却很温馨。

第五十六章 长嫂如母

    韩珞成等了半柱香的时间,便看见那董姨娘身后跟着一个大眼睛、瓜子脸的小姑娘走了出来。嬷嬷臂上挽着一只最常见的蓝色包袱,小姑娘一双大眼睛盯着他,似是未曾见过这般高雅俊秀的男子,眼里却不带奉承和艳羡,目光清澈,毫不掩饰。

    韩珞成见她看着自己,便也向她点头致意。“馨儿,快,向公子行礼。”董姨娘似是知道自家女儿的德性,忙拍了拍她搭在自己另一条手臂上的柔荑,让她收敛些目光。馨儿行礼:“见过公子。”眼睛却一刻不曾离开韩珞成的脸。

    不知怎的,韩珞成并不反感这小姑娘的目光,竟还有些想逗她。本来因为唐境而有些凝然的眉头也松了些,问道:“你就是唐境的妹妹?”那小姑娘点了点头。韩珞成笑了:“为何一直看着我,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么?”

    馨儿笑了,是一派天真无邪:“公子长得,跟境哥哥长得一样……好看!”

    韩珞成虽然知道自己长得不错,但从没一个姑娘这样夸过他,不由得哈哈一笑,回道:“谢谢姑娘!不过我觉得,你长得比我好看。”

    小姑娘皱了皱眉头,叫人觉得她越发可爱,问道:“为什么呢?”“因为……你头发上有小花,比谁都好看!”

    韩珞成看着她的眼睛笑着说了这句话,小姑娘摸了摸发上别着的一朵浅粉色桃花,又是一笑,更显得面容粉白。

    “姨娘,我们走吧。”韩珞成见小姑娘的注意转移开来,这才请董姨娘与他同去。董姨娘应了一声,又与女儿交代了几句,这才随韩珞成去了。

    此时的漓巍山庄中,叶炀钰已经回京了,倒叫叶桓微松快了几分。饶是如此,在她接收不到任何信息的这段时间里,还是坐立难安。

    “桓微,你看那只鹤!”浣柔坐在院内,见一只鹤正梳理着自己的羽毛,姿势甚是优雅好看,不由得用手肘碰了碰叶桓微的手肘。却不见她应答自己,转过头来看:她低着头盯着雪地上的某一点,神思早已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桓微?”浣柔把手放在她眼前晃了晃,这才让她反应过来,微笑地看着浣柔,点了点头。“你怎么了?阿钰走了以后,你都是这样,心不在焉的。”浣柔知道这姐妹俩肯定又有了什么芥蒂,只是自己一直不好开口问。

    叶桓微摇了摇头说:“我没事,就是……”就是什么?她一时竟找不到理由。

    “桓微,你可以告诉我的。是不是阿钰又欺负你了?怎么……不跟你哥哥说呢?我看你一直以来,都是这样。”浣柔自打兄妹三人到了叶家以后才进来伺候的,因此印象里一直都是叶桓微每次受了叶炀钰欺负,却忍气吞声的模样。

    然而,每次她一旦知道了这些事,都会和叶炀晖禀报这也是叶炀晖的意思。但后来姐妹两人渐渐长大,叶炀晖也由厉声管教,改为轻轻一叹了。

    叶桓微有些讶异:“嫂嫂,你知道?”浣柔点了点头说:“我虽来得晚,但知道你原是其他房里的大小姐,是因为父母双亡才到了长房来。我看你在管理事务上的那股子杀伐决断劲儿,以为你现在长大了,必定不肯让自己受半分委屈呢。”

    叶桓微苦笑道:“她是我姐姐,我有什么办法。况且,我好歹也算个主子,她欺负我,骂我罚我,都不敢太过。要是我不肯让她这么着,她回过头来折磨我手底下的人,那程度可就不一样了。所以啊,有时该受的,还是受着吧。”

    浣柔有些难过,闷声道:“何必说这种话?你和阿钰,都是长房的人,她欺负你,本就是她不对。我也是后来渐渐没人告诉了,才不曾留意你们两之间的事。对了,我记得去年你去坤京之前见了你哥哥一面,说的是辅佐之事……该不会是因为这件事吧?”

    叶桓微点了点头,浣柔便问:“何苦与她对着干呢?姐妹同心,辅佐同一个人,不是更好吗?”

    她笑了笑说:“嫂嫂不知,按照她那个性格,又怎肯跟我同侍一主呢?我们俩自小打到大,现在还不停歇,甚至越来越严重。我想,这么下去,迟早是……不如现在就痛痛快快斗一场,大不了你死我活,也好早些了结恩怨。”

    浣柔沉吟片刻,知道自己是断然劝不住,也不作虚伪之词,又问道:“那……你是在担心坤京里的那个人吗?”叶桓微低着头,沉默了半晌,终究是点了点头。

    “桓微,你喜欢他吗?”浣柔试探叶桓微,却见她一脸震惊地抬起头来看着自己问:“嫂嫂……为什么这么说?”“难道……不是因为喜欢一个人,才愿意全心全意地辅佐他吗?”浣柔不解。

    也不怪她这么想,毕竟叶桓微早已到了可以出嫁的年龄了。一般来说,若不是痴心于一个男子,只怕也不会有那么深的执念,非要用自己最珍贵的年华陪他耗。

    令浣柔更不解的是,叶桓微居然笑着摇了摇头说:“嫂嫂,当时我和大哥的对话你也听见了,他虽然才貌双全,但我可没有要攀龙附凤的意思。我愿意辅佐他,是因为他足够好。”“他好?我不信,这世间难道没有比他更好的人了么?”

    叶桓微听了这话,也扪心自问:如果韩没有与自己的那一段往事,她会不会选他?自问再三,却是一句不会。“有啊。”叶桓微这句话说得很没底气:“但是我就是想站在他身边,别人都不行。”

    对韩珞成是一种怎样的感情,她自己明白得很。但不知为何,明明只是君臣关系,这个人却莫名其妙地走近她又不像是勾引,也不像是拉拢。而自己也鬼使神差地向他走去,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浣柔听了她这句话,抿嘴笑了,叶桓微还想辩解,却被她一句话噎回:“好啦,我知道了!既然如此,你就去吧。”

    叶桓微瞪大了眼睛:浣柔肯帮她?“你呀,找个好时机就下山去,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叫仆人们一个都不许告诉阿钰。但是要记住,不能离寒川太远,别让阿钰发现了,知道不?”

    叶桓微点了点头,眼中尽是喜色这还是她这么些天来,第一次那么有精神。浣柔笑着摸了摸她的头说:“以后有什么事,要知道说出来,别自己一个人憋着。哪怕是对身边人说说呢?和我说也行。”

    所谓“长兄如父,长姐如母”,叶桓微倒是一点没感觉出来。叶炀钰自不必说,要是如母,也只能是继母。叶炀晖则是因为常年病弱,每次叶桓微被无端苛责和欺负时都不能亲自站出来,叫她屡屡心寒。

    但浣柔让她觉得,自己在这个家里,第一次有了可以避雨的屋檐。浣柔明明不识几个大字,不会武功,几乎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婢女。但与别人不一样的是,她对任何人说话,总带着善意和温柔这让叶桓微想起了她的母亲。

    她的母亲虽然是邢家的小姐,却是她们家三姐妹中最不出众的一个。但母亲却永远眼角含笑,处处都透露着她自己的生活智慧。

    叶桓微已经不记得自己母亲长什么样了,但此刻,她的眼角却隐隐约约有些湿润,微不可闻地答了一声“嗯”。

第五十七章 喜愧忧虑

    待叶桓微急急忙忙在天黑前下了山后,听到的第一个消息却是素裁坊被勒令关门一月,盘点清算,恒坤客栈和蘅琨酒家的掌柜也被换下来了。换成什么人,也是不言而喻。

    叶桓微看完许颐婧的数封急报,从有关停风声开始到亏损,可以说,算是目睹了许颐婧由焦虑到绝望的全部过程。放下信件,揉了揉眉心:叶炀钰倒是聪明,不敢整家里的两份大业,却能把她的私产往死里整。

    “许掌柜现在人在哪?”“主子,许掌柜她……”一旁侍立着的小厮欲言又止。“说,无妨。”叶桓微心里知道许颐婧是个直肠子,嘴巴最是不饶人,遇见了这种事,还是在自己的地头上,自然不肯善罢甘休。

    “大小姐派人去收账本,许掌柜死活不交,还当着大小姐手底下人的面破口大骂,把大小姐惹怒了。大小姐说许掌柜不守规矩,本来是叫了底下人打她一顿的。谁知道许掌柜还手太重,把一个下人给……给打死了……”

    叶桓微脑中突然“嗡嗡”一响,竟有些头疼起来。许颐婧既爱红装也爱武装,这她是知道的。但是她没想到,许颐婧居然会如此下手不知轻重……不对,她是很能忍的,一定是遭到了非同寻常的对待,才会这般不知分寸。

    “大小姐立刻就报了官,把人扭送到牢里去了,现在应该还没开始审呢。”叶桓微一言不发:怕的是许颐婧经得起审,但没来得及审,就被直接解决了。

    她想了许久,顾不得那么多,提笔修书一封交给小厮道:“这封信,你交给少奶奶,就说我自有办法,叫她不用替我辩解。现在就去,叫寒风收拾收拾,悄么声地下山来。”“诺。”

    等小厮出门办事去了,一旁侍立已久的凛风才引起了叶桓微的注意:这小子,平日里遇到这种事都是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今天怎么……于是弹弹舌,把凛风不知道飘到哪里去的思绪和定定的目光都转移了过来。

    “怎么了?汤圆吃多了,把你的嘴粘住了?”叶桓微故意要逗逗他,却见他不为所动,把本来就叉着的手又紧了紧,平静地说:“我在想,姐姐和她这么闹,少爷和少奶奶怎么办呢?”

    叶桓微听了这话,眼神闪烁了一下,垂下目光,也沉默了。无论如何,叶炀晖和浣柔是绝对对她不差的,到时她们姐妹俩斗个你死我活,他们确实是难办……想到叶炀晖靠在床头蹙眉咳嗽着的样子,想到浣柔对她说的话,也只有一叹。

    次日,天空慢慢由黑变蓝之时,城门一开,一辆马车便立即出了城。

    车内人不知道的是,在这个夜晚,坤京的那位公子正心心念念盼着她赶快回去,担忧,焦虑。

    韩珞成好不容易安定下来泡了个澡,也算是接风洗尘了。他一边穿好衣服,一边在想:要怎么向屏风前的那个人,问小玉的事?

    他一袭白衣,披着黑发从屏风后走出来,便看见萧兰君笑吟吟地坐在床边,对他说:“我给你做了一件衣服,刚刚做好,你就回来了。快试试!”

    韩珞成微微颔首,萧兰君便上来帮他穿衣。正当萧兰君在他背后时,韩珞成问出了口:“兰君,小玉呢?”

    其实韩珞成已经隐隐约约听到了些骇人听闻的说法,但始终不相信:他就是想听萧兰君亲口说。此刻却感觉得到,她的动作一滞,但很快就继续下去了。开口时,已然没有了刚才的喜悦:“她偷公子的东西,被我赶出府去了。”

    “偷东西?”还不等衣服穿好,韩珞成便转过头来,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的眼睛:“是误会吧?她怎么会偷东西呢?纵然有好东西,也是我赐她的呀。”

    萧兰君一听这话,神色顿时有些黯淡了:“那那支玉簪呢?”“玉簪?什么玉簪?”

    她仰起头来,与韩珞成对视:“那支绿玉簪,也是公子赠予她的吗?”

    韩珞成心下一寒:那是他要送给叶桓微的礼物,没想到……他满心愧疚,却不能露出半分异样:已经折了一个小玉,怎能再赔上一个小桓!

    于是他移开了与萧兰君的视线,沉默了半晌,想清楚了小玉可能会说出来的供词,才道:“那是我要送给你的,一直放在柜子里……没想到啊,这丫头,平时看起来挺老实的,怎么就”

    萧兰君听了这话,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不知为何,她有过几种设想,也想过韩珞成会骗她。但是当这句话从他口中说出时,她就特别愿意相信,这支与她气质丝毫不匹配的簪子,原就是送给她的。

    “唉,那小姑娘好歹也侍奉了我一场,你应该等我回来,再行裁度的。”韩珞成这句话说得很轻,分寸把握得刚刚好:既不咄咄逼人,又略带着几分责备,叫当事人听了,必然心生愧疚。

    “这样的贼,我平生最是讨厌。况且,她犯了偷盗,本来应该报官的,等你回来了再发落,结果也是一样。我也是念在她伺候了你一场,不过打了几下手板,就让她直接走了。”萧兰君继续手上的动作,一番谎话,说得很是真切。

    韩珞成太清楚萧兰君是什么德性了,怜爱归怜爱,但可怜之人终有可恨之处。无论萧兰君说什么,他的疑虑和担忧从未消散。韩珞成知道,这一番话也就是说给自己听听,具体怎样,还得等叶桓微回来才知。

    “嗯,正合适。”萧兰君满意地笑了,突然搂住他的腰,靠近了,头靠在他肩膀处,静静地不说话。她发丝的香气,柔软的躯体,轻轻的鼻息,本来应该能顺利俘获一个男子。却因他此刻对小玉的担忧,连一个环抱都换不来。

    萧兰君心里有别的事,笑容很是浓情蜜意,就这样靠着他,搂着他,也没感觉到韩珞成的异样,软软地问了句:“珞成,你喜欢小孩子吗?”

    韩珞成反应过来,一只手轻轻搂住了她的腰,反问:“小孩子,多大的小孩子?”问完,才发现有些不对劲,忙用双臂缠紧了她,有些震惊,在她耳边轻声道:“兰君你……”

    他没问下去,怕暴露更多的情绪:他自己都知道,自己现在对小玉的担忧之情、愧疚之情已经到达了顶峰,再开口,只怕暴露得更多。

    她靠在他的肩上点了点头,柔声道:“他已经……三个月大了。”

    韩珞成闭上眼睛把她抱得更紧,生怕让萧兰君看到自己此时的神情:难道不开心吗?当然开心。他也知道会有这一天,只是……实在是来得太急了,也不是时候。

第五十八章 西窗烛

    “那……”韩珞成半晌没说话,这才开口道:“一定好好保重自己,不要动气,知道吗?”

    他的语气里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感,只是很轻、很温柔,与当年她初入成四子邸时判若两人。

    萧兰君把额头靠在他肩膀上点了点头真奇怪,为什么明明正有着好事,自己却总想到那时呢?

    她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事,但午夜梦回,还是惊醒了。

    韩珞成亥初便让她歇下了,自己则搬了张桌子到床边,拿了张垫子就地坐下,拿着笔办起公务来。正要找把剪子剪灯花时,却听得帐内一阵微不可闻的抽泣声传来,他被吓了一跳:“兰君?”

    隔着帐子,隐隐约约看到萧兰君扶着床坐了起来,他连忙撇下剪子,轻轻卷起一边帐子,坐在床边。见她面白如纸,颊有泪痕,一只手拉住她的柔荑室内很暖和,她的手却冰凉。另一只手忙捏着自己的袖子拭去她的泪痕,柔声问道:“怎么了?”

    萧兰君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索性把另一只手搭上他的手背,嗫嚅了好半晌才低下头说:“我,我错了。”

    “嗯?”韩珞成把她的手直接渥在自己手心里,笑着问:“为什么突然道歉?”

    她把头低得更低了:“我,我不应该监视你,不应该跟父皇……跟父皇说……”后半句话,不知怎的,她竟说不下去了:不管她夜里梦到的是什么,此刻她只觉得,韩珞成是继他已逝的母妃、父皇和母后之外,对她最好的人。

    再想想她做的事,实在是有些混账。

    “好了,不说了。”韩珞成见她又要哭出来了,靠近了些,把她搂紧怀里,叹了口气说:“其实……我也早就知道了。”萧兰君听见这句话,有些愕然地抬起头问:“那……你为什么还留我在你身边,回了坤京,还要跟我和好呢?”

    是啊,如果当时韩珞成直接捅破萧兰君那些鸽子的秘密,直接和她撕破脸皮,其实会让他自己更舒服。但是,为了长远的打算,为了报她不管是否诚心的、五年来孝顺母妃的恩情,他终究还是选择“不战而屈人之兵”。

    但在她面前,可不能把这些话说出来。他只是笑着弹了一下她的脑袋,见她捂住脑袋,“哎呦”一声,再轻声道:“笨死了!你是我的正牌夫人,我不对你好,谁来对你好呢?”

    萧兰君这回是真的哭出来了,又埋回了他的怀里。人在没睡醒的时候会特别委屈,正如她此时一般:

    “我,我是没有办法……自从父皇母后去了以后,我被送去当秀女,学规矩。从那个时候开始,梁,梁公公就跟我说,要学会养鸽子,要听陛下的话。嫁给了你之后,梁公公就要我,要我每个月都要传信到宫里,记录你,还有母妃的异常举动……”

    “然后你发现,我和母妃,都没有什么不对的,对吗?”韩珞成插了句嘴,她便耸着肩点了点头,接着说:“但是,我又不能那么说……所以我只能完完整整地,把你们做的所有事情和动作,都告诉陛下……”

    韩珞成心里压根不在乎她汇报了什么,只在乎她如今这番话,于是直接打断了她:“乖,不想了,不哭了。我什么也没做,母妃也什么都不会做,既然如此,就算是你在父皇面前说了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呢?好啦,都过去了,好好睡觉吧。”

    萧兰君却拭去眼泪,摇了摇头,看着他说:“我想跟你说话,不想睡觉。”

    韩珞成把脑袋一歪,无奈地说:“那好吧,穿好衣服,咱们坐起来聊,好吗?”

    萧兰君乖顺地点了点头,披衣坐起。

    夫妻二人,秉烛夜谈,竟是此刻才开始交心。

    次日韩珞成下了朝,骑马到了杏林堂,换董姨娘的班来看护唐境。

    谁知到了杏林堂内,却见董姨娘和白思荃都在门外,一个悄无声息地掩面垂泪,另一个低着头,沉默着。韩珞成心里闪过一阵不好的预感,忙把白思荃拉到离房门较远的走廊尽头,极其严肃地问:“唐境怎么了?”

    白思荃摇了摇头说:“伤势不容乐观,治愈倒是不成问题,只是这手……恐怕以后再难发力了。”

    韩珞成先是松了口气:没有性命之忧。而后脸色又沉了下来:对于一个将军来说,废了手臂和废了人生,又有什么区别?

    况且,此事要是叫父皇知道了,肯定不会让唐境再跟着他了。韩珞成头皮一阵发麻,思绪一阵混乱,叹了口气说:“尽力治,医药不足就跟我说,我去找太医院。”

    说完了这句话,韩珞成才觉不妥:白家是华天的医家之首,况且白思荃又极精通外伤和解读。相比之下,一般的太医都是专注于内科和调养,又有谁能比得上白思荃呢?但他却不轻蔑,反而点了点头,叫韩珞成越发重视起眼前的这位白衣青年了。

    韩珞成站在门前,平定了一下心绪,想到了开口的法子,这才推门而入。关上门后往床上看唐境已经醒了,靠在床头,望着他,轻声道了句:“公子。”他的脸色虽然苍白依旧,但嘴唇好歹是恢复了点血色。不过听这声音,只怕想要恢复如初,还得有些时日。

    “没想到你就算喝醉了酒说的话,也是有用的。”韩珞成故意不提起他的手,笑着说:“你这无心一语,倒让我清闲了不少!对了,那个馨儿是你董姨娘的亲女儿吗?好生机灵可爱!”

    唐境摇了摇头说:“她是养女,小时候野惯了。如果冒犯了公子,还请见谅。”

    韩珞成见唐境还是不笑,就知道他一定还在想着自己的手,于是没皮没脸地往床边一坐,一连又转移了几个话题。见他越聊越没兴致,索性叹了口气,板起了脸说:“唐境,别再想你的手了!你这样郁郁寡欢,伤是好不了的!”

    唐境缓缓的望向他,声音有些微不可闻地颤抖:“我的右手,是不是不行了?”

    韩珞成不想骗他,却又不敢说真话,一时之间,竞答不出来。唐境见他半晌微张嘴唇又说不出话,心下便知一二,往后一躺,淡淡地说:“我早就知道了。从那支箭穿进我血肉里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了……”

    “唐境,你别灰心呀!这不是咱们还有左手嘛!你一边练左手剑,一边用右手练字、试着搬东西,等你右手恢复好了,你就天下无敌了!”韩珞成这个法子虽然难,但好歹也让唐境抬起了眼:“我……”

    唐境从来就不是一个消极的人,他习惯不懈地找方法解决问题。听了韩珞成这番话,倒也放心了些。

第五十九章 犀角牌

    见唐境的神色略微缓和了些,韩珞成便叹了口气接着说:“只是你现在这样,我对父皇,可就不好交代咯!”

    唐境望向他,见他低着头,自己也不知该怎么办,便也低下了头。却闻他突然转忧为喜,得意洋洋道:“不过这样也好,要是父皇不让我在朝堂上做事,我就回去伺候兰君坐月子!”

    唐境闻言猛然仰头,眼里似乎有了光:“你……要当爹了?”

    韩珞成不由得笑了是很诚恳的那种笑。想起昨夜萧兰君推心置腹与他说了那么多,其实他自己,便已经承认这个孩子的存在了。乃至于昨夜聊完,待夫妻二人都躺回床上睡觉时,他还在想:这孩子,该叫什么名字呢?

    想了半晌,在迷迷蒙蒙中的最后一个念头却是:算了,我这水平……还是问小桓吧。

    唐境又垂目片刻,扬起头来,也以一抹微笑对他表示祝贺,虽只有轻轻一句“真好”,却听不出消极。

    韩珞成笑道:“,这就对了嘛!就像我说的,你要多笑!一天天忧思难忘的,伤好得又慢又不开心,有什么意思?况且,你不是不喜欢朝堂纷争嘛,趁此机会,找父皇要一个闲职,干干文职再练练剑,没人来招惹你,岂不美哉?”

    唐境点了点头,但片刻后又肃然望向他:“那……你在朝堂上,岂不是没有根基了?”

    韩珞成听了这话,先是一愣,再而心中一暖,微笑着说:“就算你在,也是父皇的御前将军,不是我的。再说了,咱们两之间干嘛要论什么根基不根基的。难道你不是将军,我就不能拉你去看戏了?”

    这话说得十分自然,既不肉麻,又真情实意、恰如其分。唐境点了点头:“好,那你先别告诉陛下我手臂的事,我自己去跟他讲。”“咱们俩想的一样!重点是,要是我去讲,只怕又要挨父皇一顿骂了!对了,对外还是说你轻伤吧?”

    唐境又点了点头,顿了顿,又说:“说轻伤就好,他们总会觉得事情比我们说的严重。若是不得已的旁人问起真相,你我都说是毒素未除尽便罢。”

    韩珞成闻言,笑了。唐境疑惑地看着他:“怎么了?”“没事,我一开始以为你不说话是因为脑子钝,怕说错话,所以不说。没想到唐将军也是一个通透人物,只是惜字如金,不屑与那等俗人争论罢了!”

    唐境听了,也笑了,摇了摇头道:“我自少年时起就跟在陛下左右,每日里陛下不问,我便不能开口。也见过很多说错话的、敢跟陛下叫板的,还有上次那个,公孙侍郎,趋炎附势的人。因此便也知道,自重最要紧,他人之事,不必多言。”

    韩珞成点了点头,似是很在乎他的生活智慧:想来,父皇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才把他留在身边的吧。

    二月廿一,坤京。

    叶桓微自从逃出漓巍山庄以后,便一路转换各种交通工具,生怕让叶炀钰抓回去。此刻到了坤京城门处,也不敢进只怕马车目标太大,让人察觉。于是同凛风一起乔装打扮成一对兄弟进城门因她素日里也有穿过男装,所以并不突兀。

    叶桓微不敢耽搁,急忙奔向京城令。在大牢里见到了许颐婧还好,衣衫齐整,头发也梳得齐整,看起来还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糟。

    “桓微,我没事。这帮孙子想戏弄我,呵,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打不打得过我!流风有来安排过,所以,我也没受什么罪。”许颐婧隔着铁栅栏,跟她得意洋洋地说了自己是如何把叶炀钰的走狗一个个打翻,又如何叫狱卒吃哑巴亏的。

    叶桓微听了,哭笑不得:“我都担心死了,早知道你打人打得这么欢,我就不管你了!”“诶,别啊,你看看我,虽然打人打得挺痛快的,但是这吃住吧……唉,你还是想办法把我弄出去吧,素裁坊那边还没完事呢!”

    说起素裁坊,叶桓微皱了眉:“素裁坊的账本印章和银钱,都被她拿走了吗?”“没有,我老早听到了风声,就把账印埋在一个……她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了!至于银钱,我大概只留了一百两现银在店里,亏空呢,也只有叶家补上让她自己受这遭去!”

    见许颐婧行事妥当,叶桓微也松了口气:“正是因为这账本和银钱的事,你才能好好地活到现在。”叶桓微接着说:“叶家上层的规矩是,没有叶家家主亲自盖印的账本和印章,即便你有再多银钱,也不能继承这个铺子。”

    “哦……”许颐婧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也是,这几天来,叶炀钰常派人来问账本印章的下落,她屡屡搪塞。不知怎的,叶炀钰也并未亲自来追问。派来的那些家仆又都是软骨头,她恐吓几句就被吓回去了。

    “钱呢?你放在叶府吗?”许颐婧摇了摇头说:“给了一个人。”“什么人?”“唔……我好像,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叶桓微一脸不可置信:“连他叫什么你都不知道,就这样把那么多钱给他了?你也不怕叶炀钰找出什么蛛丝马迹,直接去管那个人要?”

    许颐婧却笑嘻嘻的:“虽然我不知道他是谁,但是这个人住在驿馆,叶炀钰一定不敢惹。而且,他们家一定特别有钱,不会要我那几千两银子的。第三,他答应过我,一定会在那里等我,决不食言。”

    “他说你就信?”叶桓微几乎要气得吐血,许颐婧却不以为意,从腰里掏出了一块红色的牌子递给她,说:“你看,这是什么?”

    叶桓微接过来,借着铁窗漏进来的天光一看:这是一块红得极通透的牌子,正面是蟠龙纹,背面是一个“晟”字。叶桓微抬起头来疑惑道:“这牌子的材质……我虽然没见过,但是看起来就绝非凡品。是他给你的?”

    她点了点头,抱着膝盖坐在地上说:“喏,你看那个字和那个龙纹我猜得没错的话,他应该是晟平的皇室子弟。因为相传,华天公子的信物是虎玉,衢北皇子的信物是琥珀,晟平皇子的信物,就是这种犀牛角。”

    晟平是当今世上国土面积排第二的国家,国力也仅次于华天。如果说华天是北国,那么晟平亦可称为南国。华天与晟平纷争百年,自从几年前华天的长公主也就是先皇后的独女嫁给了晟平太子陆溟之后,两国才有了这几年的和平。

    犀牛?叶桓微生长都在北方,没见过这种动物。而许颐婧是晟平人,了解这种宝物,自然也很正常。她想了想:当今晟平,皇帝只有两个亲生儿子:太子陆溟,幼子陆湫。除此之外,也只有一个亲哥哥端王爷。

    看这通透的材质,自己在华天也从未见过市面上有此物流通,想来也是罕见之物,自然不可能连品级低的皇室成员都有。她思考再三,实在想不到除了这三位,还能有谁有这种犀牛角牌了。

第六十章 明公子

    这么想,的确是对的。寒川叶家本来就是经商大家,垄断了华天商界的半壁江山,若是连她们家都没见过这样的宝贝,想来华天也没有人再见过了。叶桓微细细摩挲着手中温润的犀角,问道:“那人年岁多大?”

    许颐婧想了想说:“其实光看那人的年龄,再看看这块牌子背面的龙,我想,除了陆溟,也没有别的人了。陆湫今年才多大?还没及冠呢,肯定不可能那么成熟。端王爷和陆夫子都是老人家了,没那么年轻。”

    叶桓微点点头:“既然如此,我现在就去找人,今晚你们吃饭时就把你换出来。你出来以后,我就安排你跟一个人离开华天。”“什么人?”

    她笑了,是那种很少出现的捂住半张脸的笑,不仅笑,还看着她。许颐婧极少见她这样,不由得一阵汗毛倒竖:“你……想干嘛?”

    叶桓微没回答许颐婧,她向来就很擅长于用眼前人解眼前计。此刻见了眼前人,更加笃定了心中的想法:就是这个人,可以带许颐婧走。

    那人身量虽不如唐境那么高,却也清瘦,是一派文人体态。眉目也不如韩珞成那般出众,但有一股沉稳而儒雅的气质,眉峰柔和,面白唇红。脸上始终带着一种得体的微笑,就这样看着叶桓微,竟不显唐突。

    叶桓微很少见到这样清雅而又风度翩翩的男子,见他朝自己微笑,自己平日里又很少有笑脸,一时不知作何表情,便也只能掣出一抹微笑来。

    他身旁站着的那个侍卫,叶桓微只看了一眼,却难以忘怀分明就是个女子,而且是一个很清秀的女子。虽然男装扮相是一派清俊爽朗,但端倪有三:手中持剑,姿势却不似习武之人;眉目修饰的痕迹很明显也是叶桓微扮男装时常用的办法。

    第三就是,这侍卫出来时,是与那男子并排走出来的这并不合规矩。叶桓微心下也猜到了是谁,只是不愿说出来。“桓微拜见太子殿下。”虽然不是自家的太子殿下,但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的,她朝陆溟深深行了一礼。

    陆溟笑着说:“不必行此大礼,叶掌柜也可称我为明公子。”叶桓微起身,也微笑颔首,却听他接着说:“久闻‘叶家三子分管家财定寒川’的佳话,没想到今日得以一见传说中发迹极快的三少爷,竟是一位赫赫巾帼,久仰了。”

    叶桓微一笑,心中却在腹诽:怎么居然还会有人质疑她的性别,居然还传到了邻国去!嘴上也回敬了一句:“在下并不算什么。公子身边这位小娘子,颇有武将风范,才是真巾帼呢!”

    他身边站着的侍卫似乎一阵错愕,不知所措地看着陆溟,陆溟朝她颔首一笑,她这才向叶桓微也行了个礼,从容开口,是很明显的女声:“还请姑娘替在下保密,在下感激不尽。”

    谁知,叶桓微却突然正色,朝她行了个更大的礼,起了身才说:“长公主殿下高义,为国和亲,一时念家回来看看,也是人之常情。桓微不仅不透露此事,还要斗胆替华天臣民喜迎殿下归国,故而行此一礼。”

    那侍卫听了这话,眼眶突然红了,却点了点头笑着说:“姑娘伶俐非常,无怪乎能把家业发扬光大。华天有汝等皇商,亦是幸事。”转而又对陆溟道:“她把我认了出来,我也就不必再装了。你们聊,我就先下去了。”

    陆溟朝她点点头,叶桓微便行了个礼送她离去。末了,才对陆溟说:“明公子,今日我来,一是为了物归原主,二是为了处理素裁坊存放在公子这里的银两,三则是要和公子谈一笔生意。”说着,她从腰间囊中掏出了那块犀牛角牌,上前递给了他。

    陆溟接过来点点头道:“既然有了信物,那我便立即差人把银两调出来。不过,叶掌柜要在下把银两送到何处呢?”

    叶桓微摇摇头笑着说:“这便要先说第三件事了。我如今不便运转大批银两,因此,便想用这千两银子,买一个人的命。”

    陆溟一脸疑惑,她便接着说:“托明公子保管这批银钱的许掌柜,如今因为家中一点内乱,被人陷害进了监狱。我自有办法把她提出来。但是在华天这片国土上,我终究是无法庇护她。所以,桓微斗胆请明公子带着她,离开坤京。”

    “至于这些银钱,就都赠予明公子,权当公子与夫人一路上的路费开销,也权当桓微对公子和长公主殿下的一点敬意了。”叶桓微说完,陆溟摇了摇头道:“这么多银两,在下实在是不敢收受。不过,许掌柜此人,在下还是可以带走的。”

    他认识许颐婧,是因为他们初到坤京时受了商家蒙骗,许颐婧仗义相助,不仅帮他们讨回了钱财,还通过手中的外使文书帮他们找到了驿馆。几日交谈下来,觉得许颐婧是个爽利人,又不怕她有诈,便帮她保管了这大批现银。

    如今,他们也快离开坤京了,陆溟倒觉得,不必拘泥于钱财,带走许颐婧,也权当是报恩。叶桓微却笑道:“公子不知,你们转移银钱是容易事,而我如今在坤京,自身都尚且难保,又如何带走这笔钱财呢?”

    “即便是公子不要这些钱,也是流入了别人手里,反过来,当作对付在下和许掌柜的利器,便不是你我初衷了。”叶桓微解释完,陆溟才笑着说:“也罢,我便把许掌柜和这笔钱都带离华天,到了安全地界,再让许掌柜进行分配吧。”

    叶桓微见他一身气派,便知他不会那么容易就收受了这些钱,便也只得作罢,朝他行了一礼道:“如此,便多谢明公子了!”

    陆溟把叶桓微送出门,她回头看了一眼陆溟,不知为何,心中竟起了波澜,忙低头行了一礼,道声“告退”,便退下了。

    她走得很快,离开驿馆坐上马车,才注意到:自己几乎全程都没怎么盯着陆溟的眼睛,实在是有些失礼。她双手掩面,搓了搓脸,精神了些顾不得想这么多了!掀开帘子,对车外的凛风说:

    “走,去京城令!”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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珏天纪介绍:
珏者,美玉也。美玉自以为流光溢彩,终究不过乱世中某一枚黑白棋子。
天者,华天也。华天自以为泱泱大国,纵观不过历史上某一盘纷乱棋局。
于她而言,珏不过雪夜所赠弦月珏,却葬送了丹心一片,荣辱一生。
于他而言,天却是海晏河清艳阳天,谁又知道高处清寒,难比少年?
此中,境者,心如明镜奈何陷于宿命;兰者,喜结良缘只恨国仇在身;航者,有一心人终究融于权势;矜者,一生顺遂亦有不得已时。
还有众多碌碌无为者,醉心权舆者,忠肝义胆者,不甘命运者……
以此珏天一纪,祭之,念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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