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珏天纪全文阅读

作者:络语成琛     珏天纪txt下载     珏天纪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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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寒川叶家

    大观十七年,九月廿九,漓巍山庄。

    立冬未至,可寒川自前几日飘了数场小雪之后,便越发冷了起来。白屏山上的空气仿佛一夜间冻结了,日出之时,虽是云淡风轻,但山上梨树崎岖的枝干上,银白色的霜花赋予了它新的生机。

    远看去,除了半山上的石牌坊能让人认得出雕花复杂的冲天屋檐之外,漓巍山庄所有的白墙青瓦都沉寂在梨树围成的屏风后面。

    漓巍山庄里,最高的建筑要数高达七丈的魏月楼,巍峨如斯,寒川郡漓巍镇上的人也只有在天气晴朗的时候才能看到楼顶的飞檐。绝大多数时候听到的,是每天从魏月楼最高处传出的,辰时初刻的日出编钟声和酉时初刻的日落钲鼓声。

    寒川是华天朝最北端的城市,面朝一年两季封冻的漓河,背靠汉国海拔最高的白头岭巍山。漓河往南两千里,就是华天的京城坤京。巍山往北,凡涉足之人,未有归者。

    因其地域特殊,寒川一年中只有七月算是夏季,春秋两季十分紧凑,冬季从十月中延续到次年三月底。日照时间也短,夏季略好些,有五个时辰。可到了冬季,一般不过三、四个时辰,太阳便落山了。

    但即便如此,也并不妨碍寒川成为华天十四郡中最著名的商贸之都。别说华天本朝人,就是衢北朝、晟平朝乃至十年前浦羲王朝的商人,都愿意不远千里,到寒川来进行交易。

    而寒川能从当今陛下都嫌累赘的一块不毛之地,变成举世无双的商都,首功要归给那漓巍山庄上住着的家族寒川叶家。

    这叶家原本也不算世家大族,但因其世代在华天与衢北的交界处北城郡的郁江边上经商,把叶家的招牌叫了起来。二十五年前,叶家突然倾举家之力,买下了寒川巍山山脚下一半的土地,开始建造漓巍山庄。

    五年后,叶家举家北迁。靠着五年来在建造之余在寒川培养的资源,联合当地居民,撑起了寒川的半边天。自此二十年来,寒川叶家的传闻未曾间断过,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叶家的贸易对外基本靠师爷、掌柜打理,其直系子孙极少露面。

    但这些传闻中,有一点倒是真的叶家老爷有三子,分管家财定寒川。

    如今这三子中的老幺,披着一件墨绿色卷草暗纹缎面薄斗篷,来见她的大哥,寒川叶家现在的实际掌权者,叶昭晖。

    叶桓微的小步辇到了慕鹤居的大门外便落了地,无需身边的侍女寒风搀扶,她只身起落,步履稳健,竟像是习武之人。但嘴唇微紫,又似是先天不足,况且面色也不甚红润,有些发黄,一看便知是儿时营养不良导致的。可她的五官天生精致,清浅的峨眉画得恰如其分,眼睛深邃仿佛蕴含着无限的故事,这让她平添了几分同龄女子没有的气质。

    叶桓微才踏入内院,就闻到一股淡淡的药味。看来兄长的病症又复发了。叶桓微不停步地往里走,一边沿途观赏着慕鹤居内饲养的几只丹顶鹤。

    照说鹤原是仙风道骨,估计上辈子也是神仙,怎么受得住这般药气。叶桓微心内为这些鹤可惜,却忘了它们未上脚环,可以自由来去。

    叶桓微走到廊下,侍卫也不废话,先两步打开了门,叶桓微便未曾停步,一边走一边解披风,露出一身水绿色的大氅,到了门前把披风一手递给寒风,又从寒风手里接过一个包裹,径直走进了正厅,寒风独在外守着。

    慕鹤居内的装饰素净但并不廉价,正厅供桌上放着三件奇珍,都是叶昭晖素日把玩的珍宝。左一件是用翡翠、白玉、水晶等珍宝雕刻、拼接成的十一头水仙宝石盆景,温养它的是封存良久的冰川融雪水,和一个看起来平平无奇却因年代久远而价值连城的紫砂钵。

    右一件是白瓷手架托着的一个晶莹剔透的十二孔红玉鱼笛,也是叶昭晖最常把玩之物,时不时还拿起来吹一曲。只是不知为何,佩饰的红绳已经旧成了暗红色,他却依然不换,任由别人叹息绳与笛的违和。

    最中间陈设的,是一个乌金香炉,据说年代已经非常久远,而且上面纂着一百零八个古文字,其意义非同凡品。叶家素不喜欢古董蒙尘,这香炉也就用来常焚沉香的方式来养着。

    而供桌正对的墙壁上,挂着一幅松鹤古画。供桌左右各陈设一盏黄铜烛台,供桌往前是叶昭晖的红木坐具和一张云纹长桌。下一个台阶,则是两溜坐具和矮方桌。坐具上的垫子都是云锦所制,可称古朴典雅。

    正厅左右各一扇缂丝屏风,两架合在一起,就是完整的《南郡秋分图》,其原稿绘于三朝前华天开国之时,这缂丝屏风也得有几十年的历史了。右室是书房,小件的珍宝不计其数,但更多的是叶炀晖本人珍爱的古籍。

    叶桓微踏进左室,迎面是一架琉璃插屏,绕过便可见靠门一侧两个角落里的夜明珠散发着柔和的光芒。但迎面的一架黄花梨雕花大床更惹眼,其精致的雕花和淡淡的自然香气,抵去了几分浓重的药味。

    “兄长。”叶桓微上来行了个平礼,道:“小妹待会儿就走,特来与兄长辞行。”

    帐子里的人叹了口气,让床头候着的侍女扶他起身,披了一件貂皮斗篷,坐在床边,才让人掀开帘子。叶桓微看见一张久违的脸:他的嘴唇和她一样微微发紫,但许是因终日不见光,他那苍白的面孔衬得嘴唇更显青紫,显得整个人孱弱不堪。

    他缓缓开口了,声音微弱却沉稳:“天气突然转寒,为兄旧病复发,只在床上和你说几句吧。浣柔,给二小姐拿个软垫来。”“诺。”

    叶桓微坐了,又把手中的包裹交给了浣柔道:“这双棉靴是小妹送给兄长的,兄长生辰,妹怕是不能赶回,先尽一份心意吧。这双靴穿着便利,面子里子都是羊绒的,可惜针脚粗糙,兄长放在内室里穿,是最保暖的。”

    浣柔打开包裹呈给叶炀晖看,他伸出手揉了揉那轻软的羊绒,露出了一点许久不见的微笑,倒显出了他原有的俊美神色。

    “打我十三岁之后,鞋子都是在外面买的……多谢你了,让我在母亲之后,还能穿上亲人做的鞋子。只可惜,现在也不能试穿了。”叶昭晖挥挥手,浣柔便收起鞋子退下了。

    叶桓微平静地看着自家大哥,只是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叶昭晖直接引入正题:“昭钰和你意见不同,我能理解。其实,无论是支持韩翎还是支持韩珞成,只要能达成我们的目的,又能够让叶家上下全身而退便好。”

    “但是切记,韩这个人,最好避免接触。昭钰不好说,但你与他在北城军营有数年友谊,你们应当十分了解彼此。而且,皇帝的四个儿子中,韩翎刚愎自用,韩珞成初出茅庐,韩瑜卿胸无大志,只有一个韩配得上太子之位。”

    这时,一直坐在床头侍奉的浣柔把绒被也扯了过来,裹在叶昭晖身上。叶桓微才注意到,叶昭晖已经开始发抖,裹上被子才看起来好些。

    可他依然没有止言:“无论是你还是昭钰,想要扶持自己的主子上位,都绕不开这个劲敌。相比起韩珞成,韩翎的竞争优势更大,也更容易让魏家平反成功。桓微,你可明白?”

    “嗯。”叶桓微点了点头说:“可是兄长可知道,为什么我明明懂得这个道理,却还是要追随韩珞成呢?”

    叶桓微顿了顿,接着说:“兄长也知道韩翎刚愎自用,易于扶植。但若是这样的一个人登上皇位,岂不是苍生之祸、忠臣之灾?一个皇帝,才能卓著固然重要,但一个有仁心的帝王,才是当下休养生息的华天最需要的。更何况,帝王心术泛滥,于朝廷而言实在可怕,兄长应该也不想看到出现第二次魏家惨剧吧?”

    “让我坚定不移选择韩珞成的另一个原因,”叶桓微接着说:“还因为他说过一句话。”

    叶昭晖抬起了头:“哦?”

    “君舟民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叶桓微想到这里,笑了一下,说出了下一句:“君人臣镜,镜可鉴人亦可正人。覆是覆灭的覆,鉴是明鉴的鉴。”

    叶昭晖闻言一愣,问道:“可是他说与皇帝的?”

    “是。前段时间韩主持的首届才子文会上,论战局的题目便是论君德,皇帝让四子都陈述观点。韩说君勤则政通、君贤则人和,韩翎说君专贵而国能一统,韩瑜卿说上下同心方能立于不败。只有他,看起来把君放在首位,实际上阐述了臣民的重要性。”

    叶昭晖闻言,思虑良久,才笑了笑说:“也罢,你也是个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你们君臣在一块倒好了。行了,去吧,路上小心。”

    “诺,兄长保重,小妹告退。”

    叶桓微坐上了小辇,便开始帮韩珞成思索和亲之事:这小公主韩幼筠和衢北帝严铭骁的亲事确实是一桩赏心乐事,只是韩幼筠受人蛊惑,恐怕很难说服她终身远离亲人、生活在边陲地区。

    “小姐还在想四公子的烦心事呢?”寒风在山庄门口下车的地方帮叶桓微理了理衣冠,只见她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寒风见状,便也不开口了。

    自从小姐上一次一个人从坤京回来之后,仿佛变了一个人。寒风走出来安排马车,脑海中浮现出四个字:少年老成。

    “小姐,走啦?”叶桓微坐在马车里,看见侍卫凛风撩开帘子露出一口白牙,心想这小伙子,他父亲怎么给他起了这个名字?该叫暖风才好!

    她为自己这个想法笑了笑说:“好,走吧!”

    于是凛风驾着马车,后面清风赶着一辆拉货的马车,寒风在马车里伴着叶桓微。主仆四人轻车简装,离开了漓巍山庄。

    殊不知,马车才动,一只大雁便从庄内飞出高远的天际。

第二章 昭兰院

    十月初八,坤京,成四子邸。

    大门轻启,骑在前面的青年翻身下马,象征皇子身份的深紫色立领披风扬起,露出华天的青年所喜好的剑袖束腰衫,头上的紫晶嵌银龙须冠缀着象征皇子身份的两根红色穗带也随着动作扬起。身姿轻快,行动敏捷,完全看不出这人曾是一个病弱的少年。

    身后的两名青年也恰是弱冠青年。一个身着侍卫装,却英姿飒爽不同于凡人。另一个穿的是宽袖鹤氅,虽是文官装束、其貌不扬,但也是一派风度翩翩。

    主仆三人下马通过大门步入中庭,门外的马早有人来牵。

    到了抱厦,那名皇子停下来,回过头对那文官笑着说:“林琅且回吧,今天降雪了,注意保暖。明日休朝,好好休息。”“诺。”那文官行了个礼,便往抱厦左通的走廊退下了。

    韩珞成和侍卫燕皓则穿过右边的走廊,回了自己院内。见侍婢小玉早已在门外等候多时,韩珞成便一边往里走一边对燕皓说:“回房歇着吧,我今天去良娣那儿,小玉跟着我就好。”

    “诺。”燕皓听完这话便立刻停下脚步,极有默契地转身往侧殿去了。

    “公子。”韩珞成走进院内,就看见一名身着翠色短衣的少女站在门前,五官秀气,眼中澄澈,气质如玉见了真人也就不难想象,这姑娘为何叫小玉了。她把韩珞成迎进殿内,一边给他宽衣一边说:“公子今日要与良娣修好,在素裁坊精心定做的‘春风十里’大氅,奴婢早上就取回来了。”

    见他除下披风,小玉贴近他帮他解开玉带,并用极细微的声音说:“二小姐的消息在绢笼里。”

    解开了,又离远些帮他脱下剑袖衫,笑着说:“听说良娣今晚可是亲自下厨呢,公子必要穿得艳些,不可再那么素净了,免得负了良娣的一番心意啊。”

    韩珞成听闻有叶桓微的消息,心情大好,于是笑着学侍婢们的语气说:“好,听小玉姐姐的,姐姐挑,我穿就是啦。”

    小玉服侍韩珞成已经两月有余,已经习惯了韩珞成这么开玩笑。一开始虽也诚惶诚恐,但后来便不以为然了。因此听了这话,只是给他换上常服,扣好纽扣说:“您呐,且先看会儿书,奴婢待会儿就给您拿来。”便笑了笑,走到卧房去了。

    韩珞成见殿内安静,便知是小玉遣散了众人。于是放心地从书桌后的百宝阁取了一个珐琅盒,打开抽出第一张帕子,铺在书桌上,一看是白色的天蚕绢帕,便从百宝阁上取下药箱,拿出一个冰裂纹瓷瓶,把些许粉末倒进了笔洗中,清水顿时变为乳白色的液体。

    他拿起桌上的一支大白云,蘸满了液体,在手帕上平涂开来,那块绢帕上便很快出现了淡墨写就的字迹。

    “成:十月初九申时衡安郡主府见微”韩珞成看罢,确认过是叶桓微惯用的行楷,点了点头。便将其放在手炉上,一边把东西收拾好,一边看着那字迹干透,绢帕恢复白色。

    韩珞成像上次一样,挪开桌前坐具上的垫子,平推开坐着那一面的上盖,小心翼翼地把把绢帕平放在内,又推合上盖,把垫子归还原位,才松一口气。

    他瘫坐在坐具上,装模作样地摊开桌上的一本书,却心不在焉地想着自家小妹韩幼筠的婚事。

    这时小玉恰把一套海蓝色云纹冬装端了上来,一边帮韩珞成换上一边说:“除了三套御制冕服和大婚时的礼服,公子最花的也就是这套衣服了。”

    又帮他扣上了扣子,说道:“您贵为公子,咱们坤京又是有名的华服之都,穿得如此素净,不知道的,还以为公子舍不得这个钱呢!看来,该让素裁坊给您多做几套衣裳。”

    韩珞成闻言笑了笑:“好,待冠礼之后闲暇时分,我就和良娣去逛逛。”待披上了披风,周身妥帖,又道:“今天衡安郡主送来请柬,让幼筠明晚到衡安郡一聚,我自是要陪幼筠去的。我看……未时左右就要出发,你告诉燕皓安排吧。”“诺。”

    出了院门,便是燕皓陪着韩珞成。主仆二人沿着走廊来到昭兰院,见院内灯火通明,一个穿着石榴红长袄的年轻女子站在正房门前廊下,正等候着他。

    韩珞成心下一动,有些不习惯这个人,是他名义上的发妻,却又如此陌生。

    他突然在院门槛内停了下来,夫妻二人隔院对望,却是谁也不肯挪动一步。

    还是韩珞成先动了,他走到萧兰君面前,微笑着说:“良娣辛苦了,咱们进去吧。”

    萧兰君不抬头,只是默默地把韩珞成领进了屋,又挥退了下人。房内只留了年轻的夫妻二人,桌上的饭菜还冒着热气,四下寂静。

    萧兰君背对着韩珞成,看着正堂供桌上自五年前她搬进昭兰院时就供奉着的如意,往事如潮水般涌入脑海。

    大观十年正月,浦羲国末代国君纵帝走出皇城,在伐羲元帅,当今华天的太尉大人薛仪璋面前下跪,捧上玉玺和国书表示归降。

    是年正月十六,薛仪璋押解浦羲皇室北上。皇帝加上后妃、皇亲国戚、皇子皇孙,以及宫女、宦官们,浩浩荡荡一千多人,持续了两个月的北行。

    浦羲国位于海边,四季如春。华天却是四国中最北端的国家,浦羲人自是无法适应如此寒冷的天气。再加之正月到三月,正好经历了大寒到雪化的时分,是一年中最冷的时节。很多人没有熬过来,都死在了路上,就地掩埋。

    最后剩下的七十四个人,除了皇帝、皇后、两个王爷和五个皇儿、世子之外,大多数都是体格健壮的奴才们。

    很遗憾,萧兰君的母妃并不包含在那些活着的人里面。

    那年她十二岁,从尊贵的浦羲公主、羲皇的掌上明珠,到敌国的阶下囚,不过在兵刃相接之间。

    后来她和父皇、皇后被安置在了皇宫里的绥楼上华天皇帝遵守让父皇安享余年的承诺,把自己这个唯一活下来的浦羲公主和病得奄奄一息的皇后留在父皇的身边,但两位王爷、两名皇子和三名世子,都必须交给华天皇帝处置。

    羲皇同意了,他也必须同意。

    后来的两年,他们一家三口虽然过着苦寒的生活,却也平安无事。只是每每夜深人静时她都会思考她的叔叔、兄长和表弟们,能被安置在哪里呢?

    大观十一年腊月初八,她的父皇终究是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在寒病交加中死去了。

    她在父皇身前守了一夜,睡着了。第二天早上醒来,看见皇后面朝东南方,吊在房梁上。

    华天皇帝下令以郡王礼安葬羲皇和羲后,并在羲皇的袖筒里发现了一封血书,请求华天皇帝善待自己唯一的女儿。

    华天皇帝坐在珠帘背后,见她用清澈空明的目光凝视着自己,竟与她对视了许久。

    末了,说了一句:送到尚宫局,从秀女做起,不得慢待。

    在做秀女的半年时间里,她学习了在浦羲时从不被要求掌握的礼仪,也知晓了在世亲人的去处两位皇叔被派去御马监,做起了马夫,有一个因为随侍不周,已然被处死,另一个也没有更多的消息了。

    两位兄长则去了燕境,一个被喂了哑药,在燕境替皇家养马。另一个竟然在半路上逃了,三年来并未找到任何踪迹。至于三个小堂弟,都成为了宫里的小内侍,在冷宫、演武场一带做事,改名换姓,音容大变。纵然是再见,也必认不出来了。

    那个在华天皇帝身边的内侍告诉她这些的时候,她眼里没有任何波澜,还能默默地喝茶。那内侍是个惯见风波的人,也惊讶于她的冷漠,问她:“你难道不悲痛么?”

    她放下茶杯,声音还如最初那般澄澈:“浦羲育我而弃我,有何可悲?华天予我新生,诚愿效劳陛下!”

    她也算是如愿了,在同年五月,她奉旨嫁给了当时最不受宠的四公子韩珞成。成婚当晚,韩珞成给过如意,揭过盖头,便转身回了书房。是夜一墙之隔,两心难眠。

    今年已经是大观十七年了,五年来,她孤身一人住在昭兰院,操持着偌大的成四子邸。

    韩珞成抬头看了看满屋金漆玉饰,不由得感叹于浦羲的奢靡传统。浦羲盛产金珠玉石,皇室以明黄为尊,故而养成了萧兰君这堆金砌玉的习惯。

    只见正对着大门的供桌上设着三珍,分别是宝石嵌琉璃如意、广寒宫明月牙雕、日月长石飞燕银步摇,墙上左边是一把五弦琵琶,右边是一把四弦琵琶。所设物件虽不甚珍贵,却样样是制作精美的上品。供桌左右设的一对孔雀羽扇自不必说,也是难得之物。

    这昭兰院,韩珞成五年以来,竟是一次都未曾来过。

    “公子明日便行及冠礼,与妾也已成婚五年了。”萧兰君一边说着,一边走到里屋饭桌旁。“当年公子与妾结为连理不过一月,便匆匆去了北城境。公子请坐下吧。”

    韩珞成闻言,一言不发地走到饭桌前坐下,见她不慌不忙地摆好碗筷,接着说:“妾新婚便与公子分开,五年来长不在公子左右,今日也算是团圆了。”

    韩珞成听了这话,心下有些愧疚。五年前的韩珞成还是年少无知,不谙人情世故,也不知人间疾苦。但五年过去,即将及冠的韩珞成已是看遍世事,人情冷暖了然于胸。

    “良娣勤俭持家,任劳任怨,是成当年心性尚未成熟,辜负了良娣。”韩珞成一边说着,一边拿起筷子,往萧兰君的碗里夹了一块排骨。

    萧兰君见状,眼中含着的惊讶毫不掩饰地投向了他。看着眼前这个翩翩青年对着她一笑,嘴角竟也不觉上扬。

    “如今父皇恩赐我回京,后日即是及冠大典。从今往后,你我夫妻便可永远在一处了。”韩珞成端起饭碗,笑着说:“菜都快凉了,良娣,动筷吧?”

    萧兰君便也端起碗,看着眼前心心念念人,却是五味杂陈。

第三章 坤京新府

    次日,叶桓微抵达坤京。

    坤京的布局颇有其道以宫城为中心,宫城北部是二品以上文官的府邸和官营手工作坊、街市,南部是皇子公主、皇亲国戚的府邸和大民居、世家、街市,东部是皇亲国戚们的府邸、驻京武官府邸和民营手工业、市场,西部是官邸、部分市场和军农田、农户人家。

    这格局之所以如此井井有条、规章有序,全然是因为先皇和当今圣上的规划。叶桓微掀开轿帘,看着井然有序的街道和门户,不禁感叹:为了防止坤京内势力的交集,皇帝倒真是费尽心机。她嘲讽地笑了笑,放下轿帘,闭目养神。

    不到一会儿,只觉身子往前一仰,马车便停了下来。“主子,到啦!”凛风掀开帘子,寒风扶她下车。落了地抬望眼,只见一处白墙青瓦中嵌着乌木金柱大门,门匾上书“叶府”。门墩是两只石鼓,刻的是喜鹊桃枝图。

    这样的门面,纵然是在广亮大门、王府大门林立的南道上,也不显得逊色。更何况叶府临近街市,虽是小门小户,却也比那深宅大院接地气。

    “流风请二小姐安。”叶桓微踏入大门门槛,便见护卫流风行礼请安,后边还跟着府中的仆役。

    “流风快起来。”叶桓微双手扶起流风,一边携其手内进,边问道:“蓝锶可到了?”“已经入住桃苑了。刚刚在府门口恭候的仆役都是属下和清风亲自在各地挑选的,都不是坤京人,大多数都是鳏寡孤儿,家底干净。此外,府内从园林到庭院都已修整完毕,主子放在恒坤客栈的东西也已经收拾到主子新房中了。”

    “很好。”叶桓微走到二门前,门匾上书的是“德勤怡安”四字。忽然又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指着那四字,对二门外还侍立着的一众仆役说:“这,就是我叶家祖训,诸位既入叶府,当牢记此训,安分守己,遵我府规。”

    说着,便一一把身边人拉过来,对他们说:“这是流风,我叶府的管家,府中事务,皆由他主理。这是寒风,我的贴身侍婢,我的日常起居一应经她之手。还有这个小哥,叫凛风,府中的护卫都由他调遣。另外,还有一个未到的清风,医术虽不比御医,但也是寒川有名的女医。诸位有病痛,都去麻烦她即可。”又道:“既入了一家门,就不必拘于主仆之间,大家都是一家人,若无外客,颔首即可,都起来吧。”

    “谢主子”满院之人闻言起身,叶桓微见一众人等并无贼眉鼠眼之辈,且都笑容可掬、淳朴和蔼,不由得心生欢喜,一边和流风等人往内院走,一边说:“所有人,每人赏素裁坊一套冬衣,十月里找个时间让素裁坊来府上给大家量尺寸,选料子。”“诺,谢谢主子!”

    走进内院,只见左右花岗岩花坛内各种着一棵迎五针松,迎着寒风傲然挺立,颇有生机勃发之感。在院内走廊拐角之外的两棵白梅还没露出花苞,却挺拔着身姿。

    “这两棵五针松是近来从京郊搬来的,两棵梅树却是早有的。本来想着把两棵白梅砍了,换了红梅来配两棵松树,但看这白梅挺拔俊秀,应该也有些年头了,便等主子来定夺。”

    叶桓微走到那梅树下,深吸一口气,能闻到幽幽的暗香。便微笑道:“留着吧,白梅配青松,虽然清冷些,不艳,倒也好。”“诺。”

    走到厅堂,正要细看室内的铺排,却听门房来报:“主子,外头有一个自称是素裁坊掌柜的姑娘,说是来拜见主子的。”

    叶桓微闻言,眼眸一亮道:“快请她进来。”又对身边人道:“流风,你带着凛风和寒风去熟悉一下府内的事务,这里让婢女们侍奉便好。”“诺,流风告退。”

    叶桓微立于门内,只见一个红色的身影向她走来,那人一袭红缎绣白梅斗篷,长发如瀑,简单的发髻上簪着琉璃珠步摇和一朵芙蓉宫花。长眉大眼,玉面红唇,虽是风尘女子之装扮,姿态却颇有英气,异于闺阁女子。

    “颐婧!”“桓微!”叶桓微笑着迎出门外,却见许颐婧先给她行了个礼:“属下素裁坊掌柜许颐婧,禀报二小姐:素裁坊开坊一月有余,生意亨通,订单源源不断,昨日收益已破一千两银,待二小姐前来查收。”

    “起来,还没到各掌柜汇报账目的时候。”叶桓微将她扶起来,又说:“快把斗篷脱了,坐过来炉子边暖暖身子。”说着,便接过身边的婢女递来的汤婆子,塞到许颐婧手中。又握着她的手腕,让她坐在主位右席,自己则摆弄起了桌上的茶具。

    “桓微,我跟你说,你不在的时候,韩珞成的良娣来过我们素裁坊。”叶桓微闻言,手上的动作一顿,问道:“砸场子?”“不是,只是单纯地做衣服,昨天才把衣服取了。”

    叶桓微不语,烫完了桌上的梅子青茶具,从桌上拿起一个甜白釉茶叶罐,又停顿片刻,看着她说:“照你这么说的话,只怕素裁坊的太平日子也不多了。那……罢了,萧兰君终有一天是要再与我当面对质的。素裁坊开门做生意,不惧贵胄豪强,只管照常经营便好。”“诺。”

    叶桓微打开那茶叶罐,却见是一罐片片细长如眉的茶叶,只得提提嘴角道:“梅花的季节还没到,菊花的季节也刚过,看来是没花茶可喝了,将就着喝喝这个吧。”

    许颐婧瞥了一眼她舀出来的茶叶,轻笑道:“叶氏茶田出的君山银针比不上自制的四季花茶?叶家二小姐当真是古怪。对了,红兰,把账本拿出来给二小姐看看。”站在她身后的红衣侍女便跪下来,将手中早提着的提盒放在地上,把其中的账本一一铺排开来。“这是蘅琨酒家的,这是恒坤客栈的,这是素裁坊的,这是梨花台的。”

    叶桓微随意拿起一本翻了翻,点了点头说:“你现在已经是个很成熟的掌柜了,帐也做得很好,下次人来就好了,账本?让流风上门看去就行。”“诺。”

    “我要的戏,你可让人安排好了?”“一折好戏,催泪非凡,上了市必然又是一阵轰动,放心好了。”

    “这冤家……还真是麻烦啊。

第四章 衡安郡主

    未时,衡安郡主府。

    韩容坐在书桌旁,正练着字帖,却听人来报:“郡主,叶家二小姐来了。”韩容接着练字,婢女会意,退了下去。

    少顷,叶桓微独自走进书房,站在遮挡书桌的珠帘之外。看着许久不见的挚友,两人及笄之年一别,竟都已是桃李年华。

    韩容身着蓝锦高领宫装长裙,群上绣着白色的七里香,领子上的云纹甚是好看。她眉如远山,口若桃瓣,凤眼生辉,鬓发如云,流苏髻上工工整整地簪了一对点翠镶白玉兰流苏步摇和一支白色宫花华胜。眉目温润,芳兰竟体,仿佛画中人。

    韩容临完一贴,不紧不慢地放下笔,抬起头来看着她。

    眼前人一袭藏蓝色绒面长斗篷遮住全身,只能隐约看到里衬素净的一袭白衣,脑后挽了一个结椎髻,一支梨花簪即素且雅,长发及腰,不留龙须,也不施粉黛。门外暖阳的光辉照着她,为她的侧脸镀了一层暖黄色的脂粉。

    韩容看着她,红唇微启,眼神中饱含着不可置信:“六年罢了,如何……容貌大改?”

    她笑了笑,开口了:“六年,容姐姐的亲都订了两回了,怎么岁月,还由不得阿恒一易音容么?”

    韩容站起来,走到她面前,发现她竟然和自己一样高她记得六年前,由于随父行军,叶桓微高了她半个头,而且肩膀也比同龄人宽一些。但如今看来,自从那一次变故之后,在自己不在她身边的六年里,她一定生了一场大病,并从此失去了少年时的体质优势。

    韩容不由得伸出一只手,手指划过她冰凉的脸颊。“皮肤倒是好了些,也像是一个女孩子家该有的样子了。”又用另一只手搭上她的肩膀,捏了捏,竟是瘦骨嶙峋,一时看着她的眼睛,自己眼里忍不住有了泪花。“你叫……叶桓微?”“诺,郡主。”

    韩容眼中的泪花更重了:“你真是阿恒?”

    “容姐姐,今天有梨心枣泥山药糕吗?”叶桓微的笑意更浓了,却分明让人心酸,眼中的光芒恍似少年的期盼,“阿恒想它很久了。”

    韩容听到这句话,紧紧地抱住她,虽然不作声,但终究止不住眼中决堤的泪河。

    叶桓微也轻轻抱着她,靠在她的肩头,两滴眼泪沾到七里香的花蕊里,便闭上眼睛,努力地将精神转移到她身上那令人静心的线香气味上。

    可通过这气味,她的脑海中又能推断出这个命中孤独的姐姐在这些年里发生的事情,鼻头一酸,索性像儿时一样,把脸埋在姐姐的衣服里,默不作声,却觉得安心。

    待到夕阳在山时,韩容走进卧房,身后跟着一个端着托盘的侍女。叶桓微正看着一对挂在墙上的剑纵然与这清雅的闺房不相容,纵然私藏魏兵是重罪,韩容也还是挂着它们。

    在这世上自己这唯一一片的小小天地里,没有郡主,也没有罪臣之后,有的是无尽的思念,长夜的叹息,清明寒食的眼泪。

    挂在墙上的两柄剑看起来不过俗物剑柄平平无奇,剑首是鎏金质,剑鞘是乌木材质,嵌了银质云纹,倒像是辟邪之用。但若拔剑出鞘,有些阅历的老铁匠,必会因其精湛的工艺和那剑身上刻着的“心存魏阙”四字,而直呼其名曰:魏铗!

    这左一把魏铗上,剑首刻了一个“恒”字在魏家军中,也只有魏家的直系子弟能将自己的名字刻在此处,普通的魏家军将领只能把名字刻在剑柄上,而一般的魏家军士则只有编号,不刻姓名。

    叶桓微将剑取下来,想起当年,魏家创新兵器,供魏家军直系子弟、将领和士兵使用,无论是魏铗、魏刀,亦或是魏弓、魏弩,都代表了当时兵器制造的最高水平。所有兵器统一起来,便称“魏兵”。

    可自一夜腥风血雨之后,所有的魏兵都被拆解、熔融,图纸亦被没收,由薛家和卢家共同改造。最终造出了“九军兵”,便是沿用至今的全国统一兵器。至于曾经威震四海的“魏兵”,若是被发现有人私藏之,无论官阶高低,必有牢狱之灾,乃至杀身之祸。

    所以,那两柄原装的红木镶金剑鞘可能早已被销毁,才换上这朴素无华的乌木镶银鞘。叶桓微用手指摩挲着那个“恒”字,末了,拔出一段剑身。“心存魏”三字映入眼帘,剑锋仍旧利若新发,倒像是嘲讽着‘你方唱罢我登场’的轮回宿命。

    她收剑入鞘,将剑格贴在脸上,冰冷侵袭脸颊。仿佛衢北郁河边草原上的烈风,仿佛夹杂着原上野马的气息,仿佛能看到不远处洁白的雪山,如容姐姐捣的山药泥……

    “当年我随你同去宫中花宴,中途竟被母亲以祖母病重之名匆匆召回。结果一回府,就被关进了地窖。我以为我做错了什么,谁知嬷嬷和青琅、明玑都在那儿,室内陈设一应俱全。嬷嬷诳我,说祖母病重,母亲请人来看风水,法师说我的生辰八字与祖母不合,恐有冲撞,所以必要我在宅内阴暗处潜心拜佛。”

    “等我出来的时候,祖母好好的,”韩容摆好了糕点茶水,走到她身后,看着墙上的另一把剑。“你却没了。”

    “我出来了以后,第一时间赶往宫内去找大公子,我路过午门,往车帘外看,刑场上的血都流成河了,宫墙上还贴着十几张名单,上面都是魏家人和魏党官员的名字。”

    “我见到大公子时,他正在寝殿里喝酒,那是我第一次见他喝醉。”韩容一边说着,一边也取下那把剑。“他喝着,言行不端,超过了一名皇子的本分。我怕他被那些嫔妃抓了把柄,便守他到酒醒。可是等他醒了,看见我,第一句话竟是很平静的同我说:阿恒是喝醉了走的,不疼,我已经把她另埋了。”

    “阿恒,你为什么,”韩容把剑挂回墙上,转头看着叶桓微的侧脸,很轻很轻地问:“为什么今年才告诉我,你还在人世啊?”叶桓微转过头来,却看见韩容一双温柔的泪眼,叫人心碎,不敢直视,忙低下头。

    她把手中的剑挂回墙上,径自转身走到桌边,拈起一块白色的梅花样糕点,咬了一小口,觉着粉甜非常,又紧着咬了一大口。一边嚼,一边笑着转过头对韩容说:“容姐姐,你忘记放梨子碎了。”

    “回答我!”韩容的语气加重,还带了几分哽咽,叫叶桓微有些难受。

    但她仍转过头把剩下的半块糕点吃完,然后走到门前,看着门外的松树,平静地说:“当年我安置下来之后,立即修书一封,派人往外面送。可谁知一个月过去了,未有回信,于是又修了一封,刚送出山庄,便被寄养的人家拦下来了。他们说魏秋恒是戴罪之身,本来就不应该留在世间。现在叶桓微和大公子、衡安小郡主素不相识,怎可有书信往来?”

    “况且如若被人发现,不仅我要死,救我的人家和你们,都得遭罪。”迎面一阵穿堂风吹来,她把披风拢了拢。“所以啊,我就在所有关于魏家的风声都被秦家的兵变之罪盖过的时候,才与你通了音讯。”

    “那你如今为什么却是这般弱不禁风?”韩容走近前来,追问道。“寒川实在太冷了,我刚到就生了一场大病,烧的不轻,还是请了寒川白家的名医才给看好的。后来能下地时,那大夫说,我以后得好生将养,不可再舞刀弄剑,冒风出汗。所以如今,和父亲学的本事早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现在成日家只会写写算算,搬弄口舌,挣几个小钱而已。”

    见韩容还想再问,叶桓微心知编不下去了,忙指着门外的雪景,说道:“姐姐你看,这坤京的雪,都化了好几番了,魏家长房、二房和三房当年意图谋反确是事实,诛九族累及我们四房,也是无可厚非。我现在是魏家唯一一个活下来的,可说到底,我父亲与魏家毫无血缘关系,我无心报仇,只想好好活着。”

    说完,看着韩容的眼睛:“姐姐,你现在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姐姐,但更是素裁坊的常客、叶家二小姐的普通朋友,你可明白?”

    韩容看着她,不由一声长叹:“阿恒长大了,姐姐知道了。”便走到桌前坐下,作了个请的手势,微笑着说:“叶掌柜请喝茶吧,宴席一会儿就开了,我定给掌柜引见各位贵客。”

    叶桓微也笑了,行了个礼道:“今后鄙店的生意,就仰仗郡主殿下了。”

第五章 巧机巧计

    韩珞成骑着马到衡安郡主府门前时,已近酉时,竟是最后一个到宴的了。

    “阿筠,下车吧,到了。”韩珞成翻身下马,身后的马车上的侍女掀开帘子,一位挽着垂鬟分肖髻,面容憔悴却又衣着讲究的少女便由韩珞成迎着,俯身下了马车。

    “今天请我们来的,是衡安郡主,席上贵宾无数,糟老婆子也必然不少,他们都在等着看你笑话呢,咱们可不能让他们得逞。所以,阿筠乖,打起精神,咱们好好看戏。”那少女听了自家兄长的话,微微点点头,娴静而优雅。

    “成四公子,筠小公主到”听得家丁一报,大厅上众人皆沸腾起来,连忙起身,向两人行礼:“成四公子万安,筠小公主万安。”“免礼,各位请入席吧。”“诺。”

    韩容连忙笑着迎上来:“方才还说筠儿最是个喜欢听曲儿的,怎么会误了呢,原来是成四公子护妹心切,又因为公务繁忙才误了。若是筠儿自己来的,必要她罚一杯,现在容可不敢提这话了。”

    韩珞成听了这话也笑了:“是成之过,衡安郡主莫怪,且容成自罚一杯。”

    “巧了,这是我府上从南边采买的荔枝酒,四皇子不必自罚,但请尝个新鲜吧。”韩容让了让,旁边一个侍女端上一壶酒来,韩容斟了一杯递给他。可巧,一旁传菜的下人路过,碰了一下她的胳膊肘。这一杯酒不偏不倚,正洒在韩珞成的锦衣上。

    韩珞成下意识退后一步,韩幼筠也忙拿出手帕递给自家兄长擦去酒迹。“你怎的这么不会伺候人!”韩幼筠见兄长被人冒犯,当众便训斥了那仆人。见那仆人诚惶诚恐跪下求饶,韩珞成心软道:“阿筠,没事的。郡主,这小姑娘也不容易,算了吧。”

    韩容将杯子放下,向韩珞成点头致意,皱了眉看着那婢女:“四公子是贵客,你犯这样的错本该把你逐出府外。既然公子大度,本郡主就先饶你一遭。还有,今夜的酒席你不必伺候了,下去领罚吧。”“诺,诺。”

    “实在是对不住公子,衡安本是打趣儿,这玩笑却开大了。您把筠儿放心交给我,我让人带您下去换身衣服吧。”“郡主不必自责,我借着炉火烤干了就好。”

    韩容细看了看韩珞成身上的料子,道:“殿下这料子是宫中之物吧?恐怕不经火烤。巧了,今天容还请了位掌柜,她应该知道该怎么办。叶掌柜,劳驾您来看看?”

    叶桓微见韩容招呼她,知道时候已到,便起身走到跟前,看了看料子,笑着说:“郡主殿下果真识货,这料子金贵,烤了就废了。如若公子殿下信得过小人,我愿现下就在偏殿,为殿下料理好这衣服。”

    韩珞成心下知晓韩容的真意,忙道:“那便麻烦叶掌柜了。”韩容见此,便呼人来:“你带二位到厢房去吧。”又转而对韩珞成道:“您请吧,筠儿交给我,保证她玩得开开心心的。”

    韩珞成点点头,转身对韩幼筠说:“阿筠,别忘了皇兄和你说过的话,去吧。”于是二人与韩容行了礼,同那仆人下去了。

    走到回廊,唱戏声逐渐小了。韩珞成问道:“叶掌柜是做布料生意的?竟连宫里的料子都认得。”“民女不过继承家族产业,经营一间素裁坊,略通布料。”

    韩珞成面带讶异道:“叶掌柜可是名声大噪的那位,素裁坊的叶掌柜,寒川叶家二小姐?”“不敢当,殿下竟知道我这么个小女子,实在是民女三生有幸。”

    “嗨,这话说得。叶掌柜不过桃李年华,却把家族产业经营得井井有条,坤京里你早已名噪多时了。我以为掌柜定是个活泼爽朗的奇女子,没想到竟如此稳重大方,颇有大家闺秀之范呐。”“殿下过奖了,民女不过是小家子气候,殿下龙驹凤雏,才是大家之风呢……”

    两人聊着聊着,便到了一处厢房,叶桓微吩咐道:“你们去准备个炭盆,笼上纱网,然后去准备一个铜的水瓢,底部要平。还有一壶热水,一盆温水,一块粗布,一些皂角粉,一块重一点的铁板。四公子的随从留下就够了,剩下的人在门外等候吧。”“诺。”

    大门一关,韩珞成走到屏风后面,叶桓微故意高声说了句:“劳烦侍卫小爷帮殿下脱下外衣,民女且在外头候着。”燕皓会意,走到门边把守着,叶桓微点点头,便走到屏风后面为韩珞成宽衣。

    “你说与我在此见面,我还觉得惊讶你是怎么认识衡安郡主的?诶,我看她挺敬你的,你们是故交?”“嗯……也算是吧,老衡安郡主多年前曾经和我们家买过大件的家私,到过寒川,所以我也曾招待过郡主殿下,就算是旧相识了吧。”

    “那今天这事……是衡安郡主故意的?”她摇摇头:“我未曾与衡安郡主说过要与你相会一事,或许是你要入朝堂了,她不敢怠慢你,热情了些,又没留意,才泼了你的衣服。况且这场面上,确实没人比我更懂料子上的事了。我本来想的是在郡主府看戏时给你递个条子,赏月时后园里见。结果没成想,机缘巧合,倒这样碰上了。”

    韩珞成闻言,释然一笑道:“这样倒是很好。你急着见我,是有什么要事吗?”“小公主的事儿,我有办法了。”叶桓微一边把除下的衣服放到一边,一边为韩珞成扯了床上的被子让他裹上。“哦?有何妙计?”

    她坐在床边说:“公主殿下想要的,不过是一个举案齐眉,再加一个你情我愿。我朝的规矩,男婚女嫁素来崇尚自由,只是这个规矩到了皇家,反演变成‘大婚前三十六天不容相见’。严铭骁我虽未曾见过,但不过弱冠出头,就已是一代明君,继位以来,百姓称道,可见正是少年得志、雄姿英发之时。”

    “小公主是陛下的掌上明珠,舞象之年便已经是闻名的美人儿。我刚刚是第一次见小公主,纵然看着憔悴,但着实不负美名。这两人,本来可以是天造地设的神仙眷侣,却非要让这些规矩弄个香消玉殒、两国尴尬。所以我想,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两认识……”

    “咚咚咚”叶桓微吓得立刻站了起来,“谁?”“叶掌柜,东西都准备好了。”叶桓微忙去开门,待东西安置好时,便笑着行礼道:“有劳女使了,烦请让下人散去吧,叫些侍卫远远地在院子里,保护殿下便好。”“诺,奴婢告退。”

    关了门,叶桓微取过衣服来,铺在桌子上,把皂粉融到一壶热水中,沾在被淋湿的地方,一边说:“我想,这里面有一出戏,必要你来安排,但是此事听起来又过于荒诞,所以才特意在此约你一见。”

    “荒诞?怎么说?”“试问公子,小公主秉性如何?”“秉性?能自幼深得父皇宠爱,自是聪慧,而且性情温顺。不过有的时候极其倔强,谁说什么都不听。”

    “可曾学习认字?”“这是自然,不仅认字,她还极精通戏文呢。”戏文?巧了。叶桓微嘴角一扬,把点燃的纸放在铜水瓢内盛着的煤炭中,说:“想必公主也是个多愁善感之人。”“嗯,幼筠心细如发,表面上看起来性格活泼,实际上有些小心思,只是从不说出口。”

    “你呢,喜欢看戏吗?”叶桓微把铜水瓢放在衣服上方烘着,韩珞成看着她,想了一会儿,笑着回了句:“我……比较喜欢编戏。”

    他说完这句话,突然明白了什么,忙问她:“这戏里的正角儿到了一个,那另一个呢?”

    “公子去见陛下,再去见衢北小王爷,就一切都有了。”叶桓微拿开铜水瓢,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次日,承华殿外,编钟声响。

    韩珞成下了骈车,一个人走过青龙门幽邃的五尺门洞,只听得到自己身上玉佩相互撞击的叮当声,还有叮当声在深邃的门洞中传来的回声。

    那一刹那,韩珞成居然感到了一瞬间的孤独。他摸了摸腰间的血玉佩,顿时感到安心了许多。同时不由得质问自己:这,难道就是自己以后要走的路吗?

    看着眼前拱门形的一片光明,韩珞成回想起当年,血雨腥风。

第六章 京秋往事

    那年,他十五岁,还住在母妃的天香宫。

    清早起来,正看着书,忽然听到了戈甲声能在内宫行动的卫兵,只有金羽尉!

    这金羽尉,是华天唯一一支直隶于皇帝管制的队伍,除了日常对皇帝的护卫工作之外,就是执行皇帝的诏令。

    什么诏令?是好是坏?韩珞成心想:既然母妃去了法空寺,金羽尉应该也不是朝着自己来的。他放下书本,再细细一听,那戈甲声离天南殿越来越远,朝着流香殿的方向去了。

    襄夫人?发生了什么?韩珞成心生了不好的预感,又想起母妃临走前对自己的嘱托:务必要看护好襄夫人和瑜卿。襄夫人素来不擅于心计,十数年宫廷生活,只因姐姐邢夫人庇佑和陛下怜爱,生活还算安稳。但若是有妃嫔向她发难,她必是招架不住的。

    或者……是皇后?他忙披了件大氅,奔出殿外。

    跑到流香殿殿门外,只见金羽尉戒严森森,梁大公已经宣完了口谕正往外走。梁大公?韩珞成的脚步慢了下来:能让父皇手底下最得力的大内官前来宣旨,必定不是小事。

    他流转目光,看见正殿内一个身着红衣的绝美女子跪倒在地上,旁边跪着一个懵懂的小皇子。殿内还有几个司正局宫女,手里的托盘托着白绫、酒樽等物。

    深宫长大的孩子,怎么会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他脑子一空,快步走进殿内,梁内官朝他施了一礼。“四公子。”他笑着说:“咱家正愁小公子不肯走呢,可巧您就来了。请您把他哄出来吧,也免得小公子受罪。您说是不?”

    韩珞成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的心中充满了莫名的恐惧感他清楚发生了什么,却又无力反抗。

    在庭中沉默良久,他慢慢地走进殿内,在那个女子面前“咚”地一声跪下了,叩了一个重重的头。

    “夫人,瑜卿是无辜的。”他伏在地上不起来,尽量抑制自己话音中的悲怆,却还是颤抖:“我韩珞成对天发誓,今天夫人把瑜卿交给我,他日只要有我韩珞成一口气在,必不让瑜卿受罪!”

    说完,他又叩了三个头,依旧伏在地上。听得到襄夫人带着颤抖的呼吸声,闻得到流香殿内幽幽的花蕊香。

    很快,他听到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听到她深吸了一口气,对瑜卿说:“卿卿,听话,跟你皇兄去吧。”“母妃……”“听话,去玩吧。”

    他抬起头来,看见她慈爱地揉着瑜卿的秀发,泪光在眼中闪出了星辰的美感。她说:“等你回来,母妃给你做好吃的。”言毕,朝他点了点头。

    韩珞成连忙起来,把身上的大氅脱下来披在瑜卿身上,抱起他就往外跑。

    这时他才发现九岁的瑜卿,异常瘦弱。

    他用另一只手捂住了瑜卿的眼睛,听到了打雷的声音。

    听到了身后的大殿内利刃出鞘的声音,听到了重物倒地发出的沉闷的声音。

    他回到天南殿,很快从林琅那里得到了确切的消息:魏家叛逆俱已伏法,今日午时处斩首犯和主要帮凶,一共九十七人。

    所以……宠妃一朝堕落为秘密处死的罪人,就是因为这件事?

    他想起他的小姨丈,那年意气风发,蹲下来对年幼的自己说“不统山河,无以为家”。他记得当时,他身后的不远处还站着一个小男孩后来才知道,那是一个小姑娘,是因为年龄太小又年少习武,才被误认作男孩。

    小姑娘还曾几次进宫来拜见母妃和襄夫人,只是每一次他都在乾书房念书,只有那一次远远一见真容。

    他想起将军的骨灰回京的那一天,他去将军府上上香,看见那个小姑娘已经长成了少女,披麻戴孝,神色淡然,跪在将军的灵前……

    那是他的女儿吧?听传言说是大皇兄的准良娣,可是……会不会还是被连累呢?韩珞成心有所动,把瑜卿交给了林琅看护,奔向中宫的东华殿大皇兄就住在那里,他那么受父皇重视,一定能救她的!

    可是东华殿用冷漠的门扉拒绝了一切外客,金羽尉的金甲在黑色大门的衬托之下,显得格外冰冷,也彰显了大皇兄的窘境。

    他体弱,跑起来很吃力,但依旧拼尽全力奔向弘文殿,跪倒在殿门前的台阶上。

    “父皇!”他从未如此声嘶力竭:“魏家乱党虽是叛逆之辈,也不可滥杀其余无辜者啊!”

    这是他今天第三次叩头:“请父皇,放了无辜之人吧!”

    君王之心,固不可彻。金口一开,怎容收回?

    他跪了一个多时辰,站在殿门前的梁内官既没有通禀,也没有跟他说一个字。皇帝不会改变主意了。抬头看着白色的天空,他在空气中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看到了殿外的水钟才午时初刻!

    等他到了白虎门外时,那些砍落的人头都已收讫,围观的人群都已解散,正午的太阳,也已没入了乌云的怀里,似乎密谋着一场暴雨,准备冲走繁华京城内格格不入的血腥。

    他看着那刑场高台,直到只剩自己一个人。没有人知道他的血液里流淌着高贵的血统,只有他自己知道,此刻他对自己的血统,感到了深深的恐惧、悲愤、无力。

    他站了很久,在第一滴雨落下来的时候,走上了流淌着人血的台阶。

    稀稀疏疏的雨点砸得流淌着的血水起了涟漪,形成皇冠的形状。他在那么多的斩令箭里找到了一支,上面写着“九十七 魏家四房长女秋恒 斩”。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那个姑娘的名字,知道了,却见不到,叫不出了。

    俄而大雨滂沱,砸在手上、脸上,很疼。他死死地盯着那支令箭,那上面沾了血点她是最后一个死的,那么除了她自己的血……

    他心底生出一种悲戚:那个她在最后时刻最能依靠的人,没有救她。甚至可以说,抛弃了她:魏家是秋后处斩,可大皇兄在年末就娶了公孙家的女儿,第二年就有了孩子,幸福美满。

    秋恒。他独立在大雨中,看着极阴暗的天空,被甩在脸上的雨水刺痛了皮肤。

    那个秋天,成为了史书中翻不过去的一页永恒。

    他生病了,昏睡过去。醒来,手里紧紧地攥着那支令箭。

    母妃回来了,没有怪他。她揉了揉他的头发,红了眼,想说的话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但是他早就知道母妃想说的是什么了,这也是他穷极一生要去做的事。

第七章 及冠礼

    走出了幽邃的门洞,便能见到两旁执戟而立的金羽尉,不远处的雍明殿是皇室子弟及冠受礼的场所。他走上第一层阶梯,便有宦官唱名:“四公子韩珞成上殿觐见”他一路走一路数,三阶一次唱名,二十七层阶梯。九次唱喏完毕,他现身在了大殿正门前。

    他看见殿内最中间坐着自己的父皇,旁边是长期无所不至地跟随在父皇身边的青年将军。左一列王公贵胄,右一列皇亲国戚,皆穿着品级官服,肃然孑立。

    他环扫左右,只见左列为首的,是皇叔宁亲王和裕亲王,下面便是大公子韩、二公子和小公子韩瑜卿。除了这五位以外,还有两公四伯以及亲王世子。

    右列为首,是当朝太尉薛仪璋和丞相公孙衍二位国舅爷,下面是大将军卢孟昶和大学士许洲,再便是各位参政的侯爷们了。

    这些人的裙带关系网之中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和韩姓有关。而这一整个裙带关系网,就构成了整个华天政局。

    十六岁之前,他从未想过要改变这一切,也对那个金碧辉煌的王座没有任何兴趣。对他来说,母慈子孝,妻美子和,安安心心给大皇兄当辅臣,就是很完美的一生。

    但是今天他走上这座大殿,嗅到香炉里溢出的降真香,莫名地感受到了“韩”这个姓氏的分量,还有权力的味道。他被着香气驱使着,步伐越发庄重有力。

    “上华永昌,右序吾琮,启子天命,廿岁玉成。望承祖训,辅帝忠皇,明昭天命,宥密作疆。康靖其身,崇贤敬长,执竞不辍,雍肃德彰。今立大典,敬告祖宗,赐子锡爵,陛见朝堂”

    “儿臣参见父皇”韩珞成走到陛前跪下叩头,只听闻从上面传来一个声音:“免礼。”“谢父皇!”韩珞成起身长跪,便听得梁大公唱谒道:“赞冠”

    于是一个内侍走上前来,手里托着一顶祥云璞玉冠和一根白玉笄。只见宁亲王不急不慢地走到他面前,把一顶玉冠稳稳地戴到他头上。韩珞成受了冠,便行一礼,随即起身。

    “佩玉”又一个内侍托着一块虎形玉佩走到他身侧,这次是大将军卢孟昶武官授玉,代表既要有习武之人的刚毅,又必须兼具君子温润如玉的品格。随着他走过来,戈甲相拨的声音传入韩珞成耳内。

    眼前这个脸型刚毅的中年人,曾是父皇儿时的侍读,如今已经是一国之大将,卢家四子中的长子年纪轻轻就已是御前侍卫,次子也因为文章合时而名满坤京,幼子虽然尚在总角,却是闻名的神童,据说已能认千字、明文章。

    只有第三子,虽然终日流连于风雅之地,但也是“坤京四公子”之一,可见也不逊色于兄长。韩珞成最感兴趣的,也恰是此人。

    看大将军着威武霸气的步伐,虽是从一品官员,但看起来却比唯一的上司薛太尉还要再威风些。

    卢孟昶拿起虎玉,系在韩珞成腰间,随即退后一步,行了个礼。韩珞成看着他不带太多情感倾向的动作,不由得感叹:果然如桓微所说的一般,此人举止谨慎,从不站边,怪不得能在朝堂上站那么久。他回了一礼,亦不掺杂多余的情感。

    “授印”最后一道程序是大学士许洲将一方蒲牢犀角印奉给他,象征着进入朝堂以后,要以自己手中的权利为百姓谋福祉。许家是名门,许洲更是华天大儒,虽说比公孙衍官低一阶,名望却不在其下。

    三礼见罢,韩等人同时向他行平礼,他也以礼回之,象征兄弟怡怡。这才听得一声“礼成”,皇帝念罢祝语,众人跪下向皇帝行礼,皇帝先行离开,韩珞成前往天香宫拜见母亲,承华殿礼节结束。

    他身后跟着两个内侍和两名宫女,先到了先祠殿拜过祖宗,结束了第二礼。这才捧着腊肉,向天香宫走去。小半个时辰的功夫后,韩珞成踏进了天香宫门。

    宫内的园林布局,或远或近坐落着的宫殿、连廊、亭台楼阁,还有不远处隐隐传来的钟磬之声,让他陷入了恍惚这是他回京以后第一次见自己的母亲。

    他闻着空气中的花草异香,几乎热泪盈眶:天南殿,我回来了!

    他走过那熟悉的回廊和报厦,到了一处圆门洞的小院内。院内主殿上是一块御笔匾额,写着“天南殿”。踏入门槛,早已有宫女和太监候在门前,此刻下跪行礼:“恭贺公子及冠!”

    他站在院子里愣了一会儿,发现虽然已有五年未见,但是从小陪伴着自己的这些宫女太监们依旧如故,他们的声音里,听得出难以按捺的喜悦和激动。他深吸一口气,闻着那清甜花香,平定心绪,道了句:“平身。”竟不同往日地流露出一个公子应有的沉稳庄重。

    走进殿内,迎面是一架熟悉的百鸟缂丝大插屏,嗅到的是芙蓉的淡淡花香,方才听到的钟磬之声在此刻归于沉寂,绕过屏风,堂下一名与别的宫女衣着不同的少女,似曾相识,手里拿着敲槌,微笑着微微向他行了个礼。

    那个熟悉的身影端坐在主座的楠木桌后,梳着抛家髻,戴着一整套铜镶七宝云鸾冠,穿着品级紫衣,眉描远山,纯点丹蔻,气质优雅,绝代风华。晟平邢氏最后一代现今唯一留下来的传人,虽然已经年过四十,却不改当年风采,依旧配得上邢家美人的江湖雅称。

    但是韩珞成未曾在意那么多,他只看到母妃的面容多了几分憔悴,鬓间远远地可见银白,只有慈祥的目光温和依旧,等待着她日思夜想的孩子。

    他站立在门前,无声地喊出一声“母妃”,一双翘头履疾步踏在地板上,发出沉重的落地声终是在案前站定了,重重地跪下,把腊肉放在桌上,后退几步,叩了三个头。一次比一次重,每一次起落,心中都呼唤着母妃。

    待起时,额上多了一个红印。他眼中噙泪,母亲亦然。“儿臣拜见母妃!”“免礼。”他听见母亲的声音颤抖着:真难想象,在独子离宫、小妹已逝的这段时间里,她是如何孤零零地走到现在的。

    他站起来,身后的内侍唱喏道:“礼成”只听得院内早已陈设好的大鼓被敲响,二十七下之后,身后众人退去,独留下殿内的母子二人,还有天南殿内的亲近侍从。

    韩珞成再也忍不住了,他疾步走到堂上,跪在邢夫人身侧,用婴孩般澄澈单纯的眼神看着她,无言泪流。

    母妃怎么会有了白发?五年来过得可好?为什么从未给儿臣传过书信?

    他有太多的话,却问不出口母子之间,血浓于水,却也隔了五年。

    邢夫人此刻心中又何尝不心眼儿难过?她五年来唯一的牵挂,思念担忧的苦楚,只有自己知道。

    她的眼中蓄满了泪水,在纤纤玉手触到亲儿时,悄然落地:“成儿……长大了……”

    满堂之人,眼见此景,莫不泪下。

    院内幼燕学飞归来,呢喃欢啼。

第八章 天南密语

    午时初,秋日的艳阳穿过金黄色的梧桐树梢,在回廊的回字纹地板上留下大块的剪影。韩珞成跟着楚灵也就是那个在堂下敲编钟的少女,逛了一遍天香宫。

    天香宫作为当今陛下即位之后新造的宫殿,从布局到风格都和别处宫殿大不相同。邢家二姐妹当年因深受皇帝宠爱,自宫殿落成之后便长居于此。邢夫人住东边的天南殿,襄夫人住西边的流香殿。两殿交界之间假山奇石,兰桂竹木,清泉流溪,应有尽有。

    后来了解到襄夫人喜欢研制脂粉,邢夫人喜欢种花,皇帝便在西殿建了一处香坊,采光良好,通风透气。又在东殿依照地势建了处花房,花房内有大量的奇花异草,以夜明珠温养。

    还有一池活水,养着几条锦鲤。花房内用汉白玉作地砖,花房与外室隔离处还有布帘和珠帘。外室其实是一处六角亭,可以据此通过长廊,到东殿的书房。

    韩珞成府上也有一处精致的花房,便是承自此处。但其中草木装潢,自然不如皇宫中景。他看着被潋滟水光映照着的琉璃顶,再看看一层一层按照不同色调摆放整齐的花架,闻着微微的草木香气,屋内偶有鸟雀来去,落在细木横梁上,不禁心旷神怡。

    楚灵也许久未见自家公子犹记得他走那年,少年意气,性情倔强,不善言辞。而今不改少年时英姿飒爽,却又多了几分亲和与大方,令人易于亲近,却又捉摸不透。

    楚灵抬脸看着韩珞成的侧颜,红了脸,却心想着:他及冠了,还像以前一样吗?咦,他笑什么?楚灵愣了一下,只见他未曾转头,却勾起了嘴角,玉面紫袍,煞是耀眼,令楚灵移不开眼睛。

    韩珞成感受到一道炽热的目光,没有转头看楚灵,本想绷着留个美好形象,却忍不住勾了嘴角。发现那道目光迟迟没有散去,便假装看到了一个新奇的物件,指着院里的丹顶鹤说:“咦,母妃养的鹤还在这儿呢?楚灵,这是老鹤后来生的小鹤吗?”

    “哦,公子……怎么,竟不知道仙鹤长寿吗?”楚灵被吓了一跳,言语间竟有些失了礼数,连忙移开目光,补充道:“仙鹤据说是不老之神兽,楚灵还听说,这两只鹤自从娘娘生了公子就在这里了,看来古书所言不虚。”

    “嗯……灵儿多年不见,学识见长。所谓‘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母妃正是据此,作了《鹤鸣》之曲。想来,你也会抚吧?”“自然,奴婢四岁便在娘娘身边,耳濡目染,虽然不能学来娘娘抚琴的精髓,但也学了些皮毛之术。”

    “嗯。”韩珞成突然站住,看着廊外镜湖波澜不惊,白鹤在汀上栖息,硕大的荷叶以一种古朴的褐色垂在水面,倒是一片秋景静谧。

    他缓缓道:“我有一位朋友,也十分擅长抚琴。只是因为经商才能出众,琴技反而不闻于天下。我四年没有收到母妃的家书,也是通过她才得知母妃创作了《鹤鸣》。她奏《鹤鸣》,清高孤傲,让人颇为景仰曲中白鹤的仙姿。却不知母妃和灵儿所奏如何……”

    他这时转头一看,瞥见楚灵的侧颜,蓦然一惊她低头的时候,与当年在送葬队伍中为首的束发少女何其相似!若不是楚灵一直在母后身边从未变过,他真以为就是其人。只是……当年的楚灵,好像也并没有和她长得多像啊……他尽力回忆楚灵儿时的模样。

    是了,她年幼时的样子,自己怎么会见过呢。他移开了视线,又陷入了最初的沉思之中。

    “四公子,楚灵姐姐。”一个小宫女此时走上前来,禀报道:“夫人说,按照律例,今日酉时初刻,陛下会在祟雪庭设置宫宴,夫人怕公子到时候吃不饱,来叫公子去吃点点心垫垫肚子呢。”

    “甚好!”韩珞成笑着,示意那小宫女带路:“自我走后,就只有你们和瑜卿能够消受母妃的牛乳糕了吧?”“回公子,奴婢们有时能得夫人的恩泽,尝上那么一两块,只是小公子自从让薛美人带去了以后,六年来就没见过夫人。夫人派奴婢们送东西给小公子,也被赶了出来。”

    韩珞成听了此话,虽然心里有火,但更清楚的是,薛美人只有韩幼筠一个女儿,多年盛宠却没有皇子,皇帝把瑜卿交由薛美人抚养,总比交给皇后和端夫人抚养来得妥当。瑜卿冰雪聪明,深受父皇喜爱,想来她也不敢怠慢。

    他的步子不急不慢,脸上的表情也未曾转变,仿佛没有听到刚才那番话一般。

    穿过连廊和抱厦,远远地就见到邢夫人坐在庭中,弹着古琴。萧兰君陪侍在右,婆媳二人倒十分和谐。韩珞成上前行完礼,便与萧兰君坐在副席。

    邢夫人指尖的动作减缓,对萧兰君说:“珞成爱吃条头糕,他虽然回来了,我也不能日日给他做。你去和楚灵学学如何做吧,这样他在府上想吃时,你也能做给他吃。”“诺。”萧兰君起身,和楚灵一并下去了。

    “母妃支开她们,是有话要与儿臣说?”韩珞成听着连拨琴弦传来的清灵悦耳之声,品着侍女端上来的菊花茶,问:“不知儿臣不在的这些日子里,良娣可有好好侍奉母妃?”

    “你不必问我。我只问你,这两日你与她共处,她打理府上的事务,对你的态度,如何?”“这两天儿臣初回坤京,诸事繁忙,只与良娣吃了两餐饭,未曾了解府上之事。”

    听他说完,邢夫人不语,却只是拿指甲敲了敲桌边,示意他吃桌上摆着的糕点。韩珞成捻了梅花盒里的枣花酥,细细端详:“这样的糕点……我从未见母妃做过,可是这两三年来新研制的?”

    见邢夫人只是一笑,他便送入口中,细细品尝饼皮酥脆,枣泥绵密,想来这精工细作,必是邢夫人亲自手作。

    吃了一半,却听得琴声顿停,邢夫人缓缓道:“这是枣花酥,良娣故国的特产,她亲自做来孝敬我的。”他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又接着把枣花酥细嚼慢咽吃完了。

    “母妃,她是浦羲人。”韩珞成见邢夫人又拨起了琴弦,同时不紧不慢地说:“我听闻,浦羲素来娇养公主,纵然是庶出的公主也穿金戴银,十指不沾阳春水。成儿你别忘了,她也曾是那高贵的明珠,只不过一朝兵变,流连到了你手中。”

    “纵然如此,她也不曾飞扬跋扈,而是小心谨慎地侍奉我,尊重皇亲国戚,把府上事务打点得齐齐整整。你还未曾与她相处几天,怎么就知道她还是以前的那个萧兰君呢?”她练完基本功,把手浸在一旁的玫瑰水中。

    “况且本宫听谢姑姑说,这些年来,她每日修身养性,常和谢姑姑打听你所喜爱的东西,学习一个大家闺秀应该会的东西。成儿,她这样的姑娘,余生除了以你为天,又有何选择?”

    “母妃……”她可不是一个普通的亡国公主,韩珞成心里明白得很,但是却没有说出口。

    却见邢夫人从旁拿起一块绢帕擦了擦手:“她是你父皇为你赐婚的良娣,无论如何不该冷落她。况且,都那么多年过去了,哪来的浦羲?成儿应该放宽心。况且,你的两个兄长也皆是陛下赐婚,从这个意义上说,你们兄弟之间并不差什么。”

    “只是,翎的良娣是薛太尉的嫡女,的良娣是公孙家的嫡女,只有你的良娣是一个亡国公主,母妃知道,你受委屈了。”邢夫人拍了拍他的手背。

    “母妃此言差矣,难道母妃认为,珞成是一个沽名钓誉的人吗?”“是与不是,母妃知道可不管用。”邢夫人笑着,把另一只手手伸向一边的侍女,扶着侍女的手臂站了起来,韩珞成也起立,扶着邢夫人,往亭外走去。

    “如果陛下和世人不懂成儿,那么陛下和宗亲们就只会单纯地认为,你是在忤逆陛下,不满意陛下的决定。成儿,你的抵抗,只不过是给了世人诟病你的机会。”邢夫人引着韩珞成走向正殿,韩珞成苦笑:“这么说来,儿臣是必要受此掣肘了?”

    “成儿为什么就一定认为,她是你的掣肘呢?兰君是你的枕边人,你若真心爱她,她也必会敬你的。”这一声“兰君”,把韩珞成叫得心里一烦,直接说出了本想一直隐瞒的话:“母妃,你不知道,她在监视儿臣!”

    韩珞成想起那天初次在坤京与叶桓微会合的场景,想起躲在屏风后面那束令人胆寒的目光,不由得胆寒要是发现得迟一点,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邢夫人听了此言,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看着她,眼里分明是震惊的神色,朱唇微启,沉默良久,问:“她知道吗?”

    “现在看来应该不知道,成儿定当谨慎。”韩珞成将邢夫人扶进正厅,却发现诸多宫女侯在堂上,邢夫人一见,放慢了脚步:“棋道,本就是变幻无穷,一枚黑子,如何为白子所用,执棋者又如何借此扭转战局,如果学不会,怎可在你父皇面前献丑。”

    韩珞成心下了然邢夫人话中的真意,但却疑惑于为何母妃在自己的寝宫里还要如此掩盖。一瞥殿上梁内官!他忙低下头,应了声:“诺,儿臣必定常习棋艺。”

第九章 无形之争

    “奴婢参见邢夫人,四公子。”梁内官满脸堆笑对着母子二人行了一礼,邢夫人亦笑脸相迎:“梁内官怎么亲自来了?可是陛下要召见成儿么?”“哟,夫人不愧侍奉陛下多年,居然连这都料到了!”

    那梁内官微曲着腰,笑着应承:“本来吧,陛下是要召见四公子前去说话的,可巧,薛美人到御书房里给陛下送吃的。陛下就说啊,四公子和夫人那么久不见了,就让公子和夫人好生聚聚,今晚宴席时,再和公子多说说话就是了!今儿奴婢来,是奉陛下的命令给夫人和公子送些东西来。端上来”一声令下,身后的几个宫女便鱼贯而入,一人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交付给了他们身后的宫女。

    韩珞成虽然心机不深,但也晓得这梁内官素来与端夫人裴氏站边,有此一语,必有深意。却见邢夫人并不恼于皇帝不召见他,任宫女们将东西盛到她面前一一过目,末了,只一笑道:“陛下事务繁多,梁内官要劝陛下加餐饭,常歇息。本宫这里有一些晨露和莲心,竹心,去取来。”

    邢夫人笑容不减:“虽说不是珍贵之物,却也难取,内官午后把这两样东西混在一块煮了让陛下服下去,最是清肝明目的。”

    那梁内官取了东西便告退了,韩珞成察看了送来的东西:一件马鞍,四盒脂粉,一对手镯,一把戟,这四样独立分开放。还有一套首饰和一套文具,皆是平常物件。

    韩珞成打开最长的漆盒一看,是一把黑钢戟,全身唯一亮眼之处便是一块绿色的宝石,暗纹缠绕在戟身上却不显眼,一看便很有分量。

    “母妃,此戟甚好!”韩珞成看向邢夫人,却发现自家母妃盯着送来的东西,脸色不妙。“母妃怎么了?”韩珞成顺着她的目光扫视了一下那些物件,并无问题。“没事。”邢夫人转身看门外,眸中的情绪匿于满园秋色中。

    韩杉凌,这么多年了。邢夫人望向流香殿的方向,唯有沉默。

    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相信我啊。

    酉时初刻,祟雪亭。

    “邢夫人,四公子,四公子良娣到”

    韩珞成和萧兰君跟在邢夫人身后走到亭内,欢声笑语便停了下来。只见一位精神矍铄、银发苍苍的老人坐在最高处那描金凤圆床上,正是当今太皇太后。

    身边坐的皇太后,并非当今陛下的生母,却因为与陛下已逝的生母感情甚佳,才有了今日的福分。皇后严氏,是当今衢北帝的亲姑姑,衢北皇室的长公主。

    邢夫人等进来时,三人正坐在一处,有说有笑。殿下两溜下来,左边坐着两位亲王,大公子韩和他的良娣公孙氏,二公子韩翎和良娣裴氏,中间空了一席,再便是小公子韩瑜卿。

    右边按位分坐着端夫人裴氏和薛美人,再便是皇后和端夫人所生的两位公主及其驸马。三人行了礼,各自落座。韩珞成一瞥最高处太皇太后身边的位子陛下还没来。

    “哀家听闻,成儿回京的路上落马了,可有受伤?”太皇太后虽然年迈,但声音依旧很沉稳,她的微笑很慈祥,让韩珞成感受到了一丝温暖,他回道:“让太祖母挂怀了。儿臣虽遇马盗,却有贵人相助,伤势不重,已经恢复了。”

    她点了点头:“嗯,那就好。你刚入京时,哀家本想召你入宫,好让你与你母妃、与哀家早些见面,也是此事耽搁了。”

    “珞成不孝,因伤不能早些拜见太祖母、皇祖母和母妃,如今自当罚酒三杯,给太祖母赔罪。”韩珞成说完,端起了酒杯。

    却见太皇太后哈哈一笑说:“不必啦,你家良娣前两天就已经进过宫来,陪哀家念经了。你要赔罪呀,就跟你们家良娣好好过日子,争取明年给我这个老家伙添一个重孙子!”

    太皇太后这一席话,说得众人都笑了,韩珞成看了一眼萧兰君,只见她向太皇太后行了一礼,韩珞成才反应过来,回答太皇太后道:“儿臣遵旨,定让太祖母明年享含饴弄孙之福!”

    “成儿刚才一直说遭遇马盗时遇到了贵人,这贵人是何人,可赏赐过了?”太后接过话头来,言语中尽是关切。

    韩珞成迟疑了片刻答道:“回皇祖母,不过是一伙绿林,路见不平救了儿臣,送到附近的驿馆便匆匆赶路离去了。但是儿臣已经把身上多余的钱财给了他们。可惜银钱太少,人也很难找到,只能如此了。”

    正如此说时,皇帝到了,众人行礼落座,歌舞升平。酒过三巡,太皇太后便先行离开,太后也紧随其后而去了。

    韩珞成落座,热闹过后,才突然觉得少了什么人。皇帝开口道:“今日幼筠又没来,可还是不愿去和亲啊?”

    只见大公子韩闻言忙上前下跪,再看众人皆不敢出声,韩珞成顿时觉得气氛凝重了不少,瞥了一眼萧兰君,却见她闷头吃菜喝酒。再看坐在对面的邢夫人,也是低眉沉默。

    韩行了个礼,低着头禀报:“父皇,前几天儿臣和二弟多次劝说幼筠,奈何幼筠性子倔,这几天索性把自己所在宫里。前日四弟说带她去衡安府上听戏,好容易才出了一趟门,和人说了说话。今天儿臣也去过芝兰殿,想带她赴宴,却被拒之门外。”

    眼见自家儿子实诚交代,又见皇帝闻言皱起了眉头,皇后忙祸水东引:“薛美人,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幼筠是你的亲生女儿,难道你也不曾加以劝告么?”

    薛美人素来胆怯,在宫中只能依傍皇帝和端夫人,闻言忙上前跪下:“皇后娘娘,臣妾听闻衢北冬严寒夏酷暑,衢北人平日所食皆是腥膻之物,礼仪宛如蛮人。幼筠年方十六,臣妾实在舍不得让她嫁到如此边远之地啊!”

    韩珞成听了薛美人的陈词,心中冷笑:这皇后严氏乃是衢北的长公主,当今的衢北新帝论辈分也要叫她一声亲姑姑,薛美人如此贬低衢北,皇后自然不能忍。

    “大胆!本宫的故国衢北水草丰美,雪山延绵,岂是你口中的苦寒又不思教化之地!”皇后果然大怒:“衢北新帝继位,论辈分当比陛下和本宫低一辈。幼筠一嫁,华天与衢北便是叔侄关系,他还不得对我华天俯首听命!你薛美人以此为借口,是想误国,还是看不起本宫的母国?”

    “娘娘言重了。”本来一直斜靠着看戏的端夫人慵懒地开口了:“咱们华天的公主,哪个不是金尊玉贵的?臣妾记得娘娘的韫公主是嫁在京城的楚家,先皇后所生的长公主也是嫁给了晟平的储君。这按道理,楚家就在坤京,娘娘随时都能见着公主殿下。而晟平是先皇后的母家,长公主殿下去了自然有她的母族人照顾。二位公主各有各的好处。可是衢北气候不比晟平,饮食呢,又不如我们华天细致。再加上山高路远难联系,薛美人担忧,也是人之常情嘛。是吧,陛下?”

    韩珞成见她俏皮地把最后一句话的话头交给了皇帝,便知端夫人如此俏皮性格,自是盛宠不衰。果然,皇帝虽然没则声,却也点了点头。

    皇后还不知形势,冷笑道:“你提起先皇后,本宫倒想起来,先皇后可是临终前向陛下请求把公主嫁过去的。难道你薛美人比先皇后还金贵,公主合不得亲吗?”

    “好了,皇后。”皇帝终究是不忍见场面失控开了口:“薛美人,幼筠远嫁一事从年初拖到年底,孤也曾问过衢北皇帝,愿不愿意娶我华天的郡主,却也被委婉回绝。现在连衢北皇帝都派自己的亲弟求到我华天来了,焉有不嫁之理?,你可还能胜任啊?”

    “回父皇,儿臣实难……”韩知道此事自己实难再染指,面露为难之色。

    “罢了罢了。”皇帝不耐烦地甩了甩袖子,问坐在次席的二公子韩翎:“翎呢?”

    “回父皇,大哥才能卓著都不能为之,儿臣笨嘴笨舌,怕是也劝不得。倒是……”“有话就说。”“倒是四弟,方才大哥说幼筠昨日才与四弟结伴出游,说不定能劝劝她。”

    韩珞成见提到自己,心下冷笑:这件事不交予他办,只怕落到谁手上都会把幼筠当麻烦。于是起身上前,在众人的目光中下跪行礼:

    “儿臣,愿领此任。”

第十章 数问识君

    次日,辰时初刻,成四子邸。

    韩珞成昨夜宴归就进了书房,油灯亮了一夜。此刻喝了口茶,走出房门,伸了个懒腰,燕皓便迎上来行礼:“公子,宫里的人来报,请公子巳正入宫觐见。”“知道了,良娣可起了?”“公子,良娣素来卯时便起。”

    卯时就起了?她昨夜可是子时才睡啊。韩珞成突然生出一个念头:也许……真如母妃所说的那样?看着殿前洒扫的仆人,他揉了揉脸,对燕皓说:“去,把谢姑姑叫来,与我一同用早饭。”“诺。”

    韩珞成折回房中,小玉正在收拾屋子,房中还有两个侍婢在除尘扫地、摆早饭。

    韩珞成见状,心生调笑之意,便随口问道:“小玉,你说,谢姑姑待人如何?”说着,便也随手收拾起了桌上的文具。

    不料小玉却轻轻抽走了他手中的笔,一边挂在笔挂上,一边笑着说:“公子,不必亲自动手,小玉来便是。谢姑姑自幼服侍公子,竟不知姑姑最是大方宽容么?”“此话不假,但她对我与对你们自然不同嘛,你说是吧,香香?”韩珞成看向那个正在除尘的婢女,目中含笑。

    一个正在除尘的婢女闻言有些诧异,本想着偷听两耳韩珞成对萧兰君的评价,却不料问到了她。她抬头看了眼韩珞成,见他笑了,做贼心虚,支支吾吾道:“我……我觉得小玉姐姐说得对呀,况且谢姑姑待我们也是极好的。”

    韩珞成似乎对她的回答很满意,不再看她了:“嗯……你去多拿一副碗筷吧,待会儿谢姑姑与我一同用早膳。”

    “诺。”那香香放下手里的活下去了,他又支使另一个婢女:“诶对了,还有你,去取些好木炭来,姑姑年纪大了,怕冷。”“诺。”那婢女见势不妙,便也退下了。

    “潜龙勿用。”韩珞成看着院内薄薄的积雪,似是无心地说了这么一句。小玉却会意了,向他行了一礼,下去了,就像没听到一样。

    不多时,添炭和取碗的婢女上堂来伺候,接着走进来了一位四五十岁的仆妇。虽然穿着朴素,但举止不俗,进门来施施然行了一礼:“公子。”

    这谢姑姑是邢夫人从邢家带来的,也是看着韩珞成长大的老仆人了。自他娶妻立府之后,便跟他进了成四子邸,阖府上下皆十分敬重。“姑姑,还没用早膳吧?快请坐。”韩珞成笑着向对席一伸手。却见谢姑姑笑了笑说:“仆人们的早饭都在卯时三刻,老奴早就用过了,公子请用膳吧。”

    “那……您看,这有一锅杏仁茶呢,您喝两口杏仁茶吧!”说着,便长跪探着身子拿起桌上的另一个碗,打起了杏仁茶。谢姑姑见状,知道韩珞成必是有事问她,便也不推辞了,浅笑称是,端庄而坐,竟不似一个老妈子。

    韩珞成把杏仁茶端到她面前,她等韩珞成拿起筷子后,才拿着勺子小口喝起了杏仁茶。韩珞成却不动筷了,犹豫了片刻说:“姑姑,其实今天把您叫来,是想……了解良娣晨昏所居,心中所想。”

    谢姑姑闻言放下勺子答道:“自公子走后,良娣总管府上事宜,皆办得有条不紊,她每日起居亦极规律。每日卯时初刻起床,用过早膳。卯正二刻点卯,察问夜事,检查内务。辰时三刻,颂佛、抄经文一个时辰。”

    “午时初刻阖府用午膳,午正一刻就开始有人到跟前回话办事。未时一刻午休,一般申正便起。酉正用晚膳,戌时初刻检查内务,戌正沐浴焚香。亥时初刻看书到亥正,常常是亥正二刻前,就熄灯休息了。”

    “每天都如此规律吗?”“自公子回来后,诸事繁多,自然有所紊乱,但基本不改。如此规律,也是保证下人回话或是外客来访,都能立刻找到她。良娣有两个婢女,一个是陛下特赐的护卫新月,一个是嫁过来时从宫里带的侍女白姗。这两位姑娘倒能帮良娣分担些,但良娣还是更乐意亲力亲为。”

    听谢姑姑说完,韩珞成沉吟之际,她又道:“晨昏所居公子已经了解了,但心中所想,公子还得去问另一个人。”“何人?”

    “问将来的公子。”谢姑姑微笑着说:“问将来,能和良娣相敬如宾、相知相惜的公子。”

    “老奴不管怎么说,都会对良娣有偏爱。良娣是一个怎样的人,公子当亲近方可知晓。老奴只能说,在公子不在的时间里,良娣已经在慢慢改变心性,诸如刺绣弹琴之事,也常向老奴和楚灵姑娘下问。”

    “这些年良娣未曾给公子写过一封家书,却常常进宫看望邢夫人和小公子,可见其孝顺恭谨。公子如今肯与良娣重修于好,且没有妾侍,当向良娣表明自己的心迹,和她一处居住才是。”

    韩珞成已经不是那个三两句话就能打动的韩珞成了,他心里很清楚,亲近萧兰君是必然的,但是如何让她为自己所用,着实是难。

    “良娣对府上的下人如何?”“这点上,她倒是赏罚分明,对犯了错的下人极不宽容。好的时候罚两三个月的月俸,不好的时候,赶出府,卖了,乃至活活打死,也是有的。”

    韩珞成眼眸沉了一下,将杏仁茶送入口中的速度也慢了下来:他常常用一个人对于贫贱者的态度来作为看人的标准,姑且不论这个方式的局限性,但也能算是富贵之人品性的照妖镜。

    谢姑姑发现了他的异样,忙补充道:“但是,对于一般不惹事生非的仆人,良娣从不亏了年节礼。她还专门请了常春堂的大夫,每十天来一次府上,一次两个时辰,要所有下人,不论位分,有病治病,风寒之类易传染的,要隔离到好了才许干活。若是仆人因做事受伤或者生病死了,也少不了发送和安家的银钱。”

    韩珞成点了点头,正欲再问时,燕皓却提醒入宫时辰将至了。他便转头对谢姑姑说:“姑姑,我要进宫面圣了,若是有事再来问您。”

    “公子快去吧。”见谢姑姑站要站起来,韩珞成忙先起立扶她,谢姑姑笑着说:“老奴就先告退了。”行了礼,向外走去。

    韩珞成却突然叫住她:“对了,姑姑!”“公子……可还有吩咐?”“嗯……良娣最喜欢的花是什么?”

    “海棠,浦羲国花。”谢姑姑突然明白了韩珞成的用意,笑着补充:“除此之外,良娣还喜欢吃桃子,但凡寻常女子喜欢的,诸如胭脂水粉,钗环珠宝之类,都喜欢。只是有一点,良娣对梨过敏。”

    “对了,良娣还喜欢养鸽子。”

    养鸽子?韩珞成换了朝服,提着日前衡安郡主相赠的两瓶自酿桃花酒特意路过昭兰院。果不其然,廊下挂着几个鸟笼,设计与天香宫中相仿,不过种群单一,都是鸽子。

    就是这样帮皇帝监视自己的?韩珞成冷冷一笑,把酒交给了侍女白姗,便转身离去。

    韩珞成知道,这件事是一个机会,一个能让父皇名正言顺地任用自己的机会。大公子韩文武双全,才德兼备,可也正是因此,吸引了群臣聚拢。以父皇多疑猜忌的性格,自是没有那么喜欢自己这个大哥。

    相反,二公子韩翎虽然文才不足,武艺也不及大哥,但因母亲是受宠的端夫人,他本人也很是能言善道,自然更受父皇喜爱。

    叶桓微也很清楚这个事实,她正在潜心为韩珞成这出大戏搭一个可持续利用的戏台,尽力把韩珞成送到皇帝面前。

    “颐婧,辛苦你和流风了。”叶桓微从素裁坊二楼走下来,看着一楼来来往往的顾客和货郎,心中甚是满意:“照这个进度,年底盈利绝非难事啊。”

    “我有什么辛苦的,都是流风在转圜。这家店以前是个卖布的,掌柜家的缺钱急需周转,所以一应装修都很齐全。流风能在这么紧的时间段里找到这样的店,那才是有眼力见儿呢!”

    “嗯。这一块你交给流风去忙吧,现在府上也没什么事,让他多历练历练好。接下来你得多去关照一下梨花台了。”

    “掌柜这边如此勤恳,不知道韩珞成那边进展得怎么样了。”

    “放心吧,他的帮手,可比咱们厉害多了。”

第十一章 殿前将军

    韩珞成觐见之时,皇帝不知因为什么事发了火,旁边的青年将军似是刚刚劝过,却也止不住他的怒火,见他来了,听了他的计划,什么都没说,倒像是压根没怎么听似的。

    不过给帮手倒是特别爽快,韩珞成还没开口要,便听他说道:“孤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年前让幼筠答应嫁给衢北帝,孤重重有赏。唐境,孤命你协助四公子,务必促成此事!”

    “你有什么需要,就和唐境商量。唐境在,如孤在。”

    韩珞成自从殿内出来之后就一直偷偷打量这位青年将军:看起来不比自己年长多少,肤色偏黄,眉峰如剑,双凤眼的眼尾微微翘起,脸型棱角分明,一看面相便知是一个性情冷淡之人。但京城中所传唐将军眉目如画、气宇轩昂,却是所言不虚。

    “公子是第一次见在下吗?”眼前的人突然开口,却依旧不徐不急地走着,目视前方,把韩珞成吓了一跳:“呃……将军何出此言?”

    “公子自出了御书房大门就一直盯着在下看,连阶梯也顾不上。”韩珞成有些尴尬,立刻目视前方看路,一边说:“啊是这样的听说将军英气非凡,与坤京四公子有得一拼。今天成有此机会看清将军的俊颜,便不自觉看住了。”

    唐境闻言,心下冷笑,并未回答,又使两人之间形成了一种沉默而尴尬的气氛。

    “嗯……对了,一直忘了问,成奉陛下之令研习剑法,也有些时日了,但观察父皇、皇兄和其他将领的剑法,再与将军的剑法一比,剑势……高下立见。”

    “高下立见?”“嗯。将军抽剑起势、砍杀格挡都似乎快人一步,而且不管对手是谁,竟都能因势而变,仿佛知道了对方的全部路数。所以成很好奇,创此剑法之人,必然是用剑之集大成者,而且必然对各路剑法了如指掌。不知此人可是将军的师父?”

    唐境虽然还是不徐不疾地走着,但却是心有所动:韩珞成基本上猜了个十之**,师父一代名将,以剑为生,自己手上这把玄凝是名器,也是师父所赠。而他奉皇帝的命令教给韩珞成的屈兵剑法之精髓,也恰是不战,以守为攻,只是令对手疲惫,再行致命一击。

    但唐境毕竟不是隐士,自入世以后,他便一直在改进师父交给自己的屈兵剑法。把致命一击改成后期持续发力,从而不断进攻,让对手毫无还击之力,这也才造就了他在众将中的百战百胜。

    前期不断在消磨中找到对手的缺陷,恰是韩珞成现在在学习的部分,但到了后期,他自然会知道这剑法有多霸道。唐境心里想着,如是说:“师父一介隐士,去世之前还刻意隐匿了名号。境为人弟子,不便多言。”

    已经去世了?这么老?韩珞成有些讶异这唐境跟父皇眉眼相似,刀法也极像,他一直以为唐境正是那传说早夭的三哥,却无奈时间对不上。如今就连最后的猜想也湮灭了对了,这榆木脑袋,该不会说谎吧?

    韩珞成又用余光瞟了一下唐境棱角分明的侧颜,嗯,不会。

    韩珞成一贯以亲善自居,就连身上也有某种人格魅力,冥冥之中吸引着身边的人。但唐境仿佛一道冰墙不,就是一道石墙!你别想看透他,罔论感化。

    韩珞成从未试过如此处处碰壁的交谈,正要找个借口打开这尴尬的局面,却见迎面走来一个身着蓝色锦袍,头戴鹿角白玉银冠,披着乌发的翩翩少年。那少年形体削瘦,温润如玉,眉目柔和,面白唇红,恰是坤京四公子之一皇五子韩瑜卿。

    只见少年微笑着走到他面前,行了平礼:“四哥,唐将军。”“小公子万安。”唐境回了个礼,韩珞成仿佛见了救星似的,刻意上前了一步接近他,笑着说:“你怎么来了?现在不是应该在府上听讲么?”

    “今日衢北使臣正式觐见父皇,父皇便放臣弟一天假,让我随大皇兄款待他们。碰巧,臣弟新近得了一个精巧的东西,带来给母妃和筠姐姐取个乐。按惯例,先来给父皇请安。”“什么好东西,竟值得你亲自送来?”

    少年让身后的小太监上前来,打开他手中漆盘里托着的盒子,那里面盛着一个木制的方块,不过成年人巴掌大小,朝上一面有个金属旋钮,周围四面镂花,十分精致。他将旋钮连扭了几圈,松开手,木块便发出了金属片相互撞击的声响,细一听,有音阶之别竟是一首琴曲!

    韩珞成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东西,他接过来细瞧了瞧从镂空的部分可以看到内部零件的运动,但是并不真切,只能看见部件反射出的光芒。唐境倒是听出了其中的玄妙:“《揽月》,邢夫人所创。”

    “我母妃?”韩珞成不晓乐理,但邢蕙茵却是因为抚琴之雅,才俘获了当今陛下春心的。故而《揽月》一曲,虽出自内廷,却早已传遍坤京。唐境挑了挑眉:自己都知道的乐曲,韩珞成身为作曲人的儿子,居然不知?

    韩珞成自己也意识到这一点,于是故作镇静,把木块放回盒子里,笑着说:“原来是《揽月》,我竟是个俗人了。果然还是将军心细如发啊。”

    继而话锋一转:“幼筠最近心情不好,昨天去了一趟衡安郡主府,也是意兴阑珊。现在我又已立府,不可随意进入后宫,为了方便办阿筠的婚事,赶明儿就把她接到我府上来。瑜卿,你且去吧。”“诺,臣弟告退。”少年再行平礼,默然告退。

    看着韩瑜卿清瘦但端正的背影,唐境突然发出感慨:“小公子……真翩翩君子也。”韩珞成正转身要走,听到他这句话不禁一惊他这样的人也会夸人?

    他连忙接上话茬:“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我们家这个小五,自幼就是按照君子的标准要求自己的。”

    却不禁想到了当下的政局,回望了一眼那个越走越远的清瘦背影,喃喃道:“只可惜……”“可惜什么?”唐境一转眼波,看见了他惋惜的神色。

    “可惜美玉不能见光。”韩珞成终究转过身来,向宫门走去,唐境紧随其后。

    “何以不能见光?”“事到如今,天下君子,谁敢暴露于天光之下?”韩珞成心中的冷意再次上泛心头。

    “彬彬君子,收于门下,谁敢上殿击鼓,针砭时弊?王座之下血流成河,殿上尽是利己小人,一切不过是为了那些人的利益。试问什么美玉敢见光?哪个君子胆敢出世?”他的脑海中又激起了六年前的种种,尚觉心寒。

    唐境闻之默然,看着重重宫门:魏阙兵变,衡南党案,纵灭小人,更多地却是除了君子。多少名臣清官,因为谋反、弹劾和请奏被罢免,或是流放?又有多少贵族因为高贵的血统而上位?

    唐境知道自己不过一介武官,自己的命也是陛下给的,身为陛下的孤臣,他不应该怀疑陛下的圣德。这些事情,他不能想,也不该想。

    但韩珞成则不同,他虽是皇子,却在四年游历中由一个不问世事的羸弱公子,变成了一个看尽人间疾苦的有志之士。

    到了北境的第一年,他就四处访查民情,却因为皇子微服游历不得干预地方政事的条例,面对再令人悲愤的事情,也只能干看着,握拳愤恨,或尽力而助。后来看累了,他便让官府在两国边境的山上筑了一个房屋,后来四年,便在那里修身养性。

    也是在那里,他偶遇了自己终身的两位良师隐居山中的一个钓客和一位琴师。他们指引他学习晟平《国法》,涉猎古代百家言论。

    他日益增长的见识让他意识到了晟平制度的强大“以法施政,以仁冶国,以德服邻,以民为本”,虽不过是十六字治国箴言,但在“以君心定法度”的华天,是多么奢侈的思想啊!

    他知道在这阴暗重重、罗网密布的宫城里不应该说这些,可他终究说了,这些话没能动摇唐境的看法,却让他重新审视起了眼前这个才及冠的青年继承了陛下的剑眉,也有一双应该生在女子脸上的桃花眼。五官虽俊秀,却累于北境骄阳灼烤的肤色,并不能称得上英俊。但身姿挺拔,颇不同于贵族子弟玩世不恭、身形颓废。

    正看时,却见他突然嘴角一场,差点笑出声来。唐境意识到自己失礼,有些懊恼,忙转视前方,耳根却不经意红了。

    两人先到了成四子邸,在厅上依主客次序而坐。韩络成先开口了:“唐将军以为,成方才同陛下提的计策,难在何处?”

    那个像话本一样的,计策?唐境的眼皮动了动,面不改色地换了一种表达方式说:“在下以为,难在无法施行。”“何以为无法施行?”“若天下有情人都如话本中那般容易搓合,何来那么多的悲欢离合?”

    韩珞威闻言,露出了无奈的笑容,正欲回答,却见萧兰君上厅来,身后穿着窄袖常服的侍女端着一个托盘,有两套茶具,两个茶炉。

第十二章 丝绢缘起

    “良娣怎么来了?”韩珞成有点惊讶。萧兰君今天穿了一袭粉色宫装长裙,发髻上别了一朵芙蓉宫花、一支金步摇,粉面含春,上前来微微施礼。

    唐境亦长跪作揖:“唐境见过良娣。”

    “听谢姑姑说,堂上有贵客,没想到居然是陛下身边的唐将军,妾身自当上堂来奉茶添炉。白姗,上茶吧。”那侍女端着托盘,步履轻盈地走到唐境面前,跪下,将茶炉和茶碗摆在桌上,又以同样的步骤给韩路成上了茶具。

    唐境眼看着主仆二人下了堂,在韩珞成专心烹茶时,掂了掂茶壶的重量:陶土材质,里面满装着一壶水,在唐境看来自是轻巧,但如果再加上一个同材质的炉子和正燃烧的煤炭,又是两套,就绝非一个身形如此娇小的女子可以端起的了。更何况是身轻如燕地走了一路上了堂,又不带喘气地蹲起呢?他不动声色地给自己斟了杯茶,端起来感受着茶香的氤氲。

    也不知道这个侍女是不是陛下安排的。唐境品了一口杯中茶。还是说……眼前的这个公子,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嗯,菊花罗汉果茶,清甜润肺。”韩络成浅品一口,甚是满意。接着说:“一见钟情,又要两情相悦,自是不易。”

    他修长的手指衬着手中古朴厚重的杯子,煞是好看:“但如今这个局面,‘情深’早已是可望而不可即。换而言之,只要幼筠心甘情愿嫁了,话本一般,又有何不可?”

    “公子说得容易,这一盘棋中,公主殿下可以作公子的棋,小公子可以作公子的棋,属下也可以作公子的棋。”唐境不屑:“但是最重要的那一粒棋,公子去哪里寻?”

    “何必寻?”韩珞成发笑了。

    “有一个人,早已悄悄入京了。”

    午后,韩幼筠穿着一袭棉麻曲裾独自站在露台上,脸色苍白,心神稍稍安定了些。

    看着院里的菊花早已凋谢,一片落英缤纷,暖阳正好,倒是一个好日子。她看着看着,正觉无聊,便走下阁楼,抽出丝绢,捡起一瓣一瓣的落花,运到阁楼上的平台上。又取了一个篮子,将花瓣倒入其中,用丝绢盖好,打算做一些白菊唇脂。

    冬天快来了,若是不得已要嫁,只怕这辈子……母妃都用不到自己做的唇脂了。她这样想着,把花瓣放入捣盅,眼泪不经意落入了盅内。

    正捣着,一阵风起,迷了她的眼睛。她以袖掩脸挡风,却没顾及桌上的花篮和手帕。

    她慌忙伸出手要去接,那手帕却跟她开玩笑似的,飞下了阁楼。

    这可是父皇给的御赐丝绢!她见丝绢在地上被风刮向正殿去了,慌忙下楼去捡。

    露台可以直通阁楼下的小院,但奈何手绢飞到了与小院一墙之隔的宫道上,只得出宫门捡了。她快步走到殿门口,突然想起自己没梳妆也没穿件外衣,定在了门槛前,这样……左右瞄了瞄嗯,没人,马上回来!

    于是绕过墙角,却见一个身着紫色长袍、蒙着口鼻、腰间佩着一把长刀的青年男子正站着,手里抓着那块丝绢,抬头看方才盖到他头上的丝绢是来自何方。韩幼筠定在墙角那里,看着不远处那个四处张望、最后目光落到她身上的人。

    那青年便也呆呆地看着她,看着那个自己从画里追到了坤京的人,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居然和画里的她长得那么像!咳咳不可失礼,冷静冷静……内心慌乱,倒是先恭敬地施了一礼:“公主殿下,这丝绢……”

    “我,我的。”韩幼筠有点手足无措,那青年人低头问:“那……敢问殿下,荣禧堂怎么走?”“你走错方向了,掉头出了这条宫道右转,到宫道门口出去,再问守门的小太监引你去吧。”

    “多谢公主。这丝绢”他起身,伸出手去,她却不接,大着胆子问:“你,你是衢北来的人吗?”“是。”

    “你们皇帝……”那青年人听了她这犹豫不决的话头,抬眼一看,只见她两颊仿佛添了浅浅一层胭脂一般温柔绯红,不由得有些看痴了。“你们皇帝,长得如何?”

    韩幼筠知道自己这么问不太好,刚想说“若是不知如何形容不说也罢”,却见他沉默了一会儿,拉下了面罩一双丹凤眼自面罩未摘时便摄人心魄,可用“眉目如画”四字来形容,一张俊脸生得棱角分明,唇色偏紫,气概不俗。

    他笑了,煞是好看,她也看呆了。

    他把丝巾折好放在地上,从随身的锦囊里取出一块石头,压在丝巾上,直起身来,突然很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说了句:“他一定会对你好的。”

    转身离去,披散的长发扬起,只留给她一个背影。

    待他渐行渐远了,韩幼筠走过去拾起地上的丝绢和石头,细细看那颗石头,是一颗直径不过一寸的鹅卵石,在滩涂河岸边就可以捡到。上面有几点深色的斑纹,不知怎的,很是好看。

    “小石头?”她轻轻地说,却不知道,已经叫出了他的乳名。

    她也不知道,那个背影,也将在很久以后,反复出现在她梦中。

    桓微说去要找小王爷严铭昊,又听瑜卿说今日的午宴,便是大皇兄和瑜卿共同操持的,就在宫中的渔光亭。此刻不过未时初启,应该还没有散席吧?韩珞成心想着,便和唐境用过饭再出了府。折回宫里,到了渔光亭,席却已散了。

    小太监称严铭昊和韩瑜卿还在一块,便把两人领到演武场。远远地便能看到,场上有一名身着黑色短袍的少年和一名身着蓝色短袍的少年在比试骑术,黑色短袍少年骑一匹汗血宝马,蓝色短袍少年骑一匹白马。看得出来,黑衣少年的马术明显略胜一筹。他在马上做出各种高难度动作,而蓝衣少年则跟不上他的节奏。

    韩珞成顿时认出了那蓝色短袍少年,正是早上才见过的韩瑜卿。

    至于那位黑衣少年,马术如此精湛,身边的侍从也是西北的打扮。走近一看,他生得一双丹凤眼,面白唇红,脸型削瘦是数月前见过的小王爷严铭昊,不错了。

    他的母亲是华天长公主的媵妾,身为庶子,他自幼便不具有称帝的野心,故而与自家皇兄相处甚欢。武艺高强可比衢北大将钟其毓,却也能吹弹世间一切乐器。他乐意风花雪月,也思忖精忠报国。可以说,严铭昊也算得上是一个不错的辅臣了。

    然而让韩珞成不爽的是,严铭昊此时正狠虐自家小弟。他攥紧了拳头,却也没有十分把握能战胜严铭昊。

    见韩瑜卿突然重心不稳,险些跌落马下,韩珞成喊出了声:“瑜卿小心!”却忽见一道疾影奔到韩瑜卿身侧,拉了他一把,才使能继续平稳疾行。那人速度渐渐慢下来,退出马场,韩珞成才反应过来:唐境?他是何时上马进场的?

    见两人也都相继停了下来,韩珞成忙上前,扶韩瑜卿下马:“还这么贪玩,有没有伤着?”

第十三章 衢北王爷

    韩瑜卿拉着韩珞成的手下了马,见他脸上挂着汗,眼中却闪着不服输的光芒,不由得想起他幼年时学剑落了下风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宠溺。但更多的是欣慰:好小子,看来在薛美人那边也并没落下习武,身子都不似五年前那般羸弱了。

    “四哥,我没事。”他笑着擦了擦脸上的汗,那个黑衣少年披了披风向他们走来。唐境自救下韩瑜卿之后,也疾驰到马厩里交了马。韩珞成见他起落时行云流水,丝毫不窘迫,心中除了敬佩之外,还多了一份自豪:瞧,我们华天的将军,也不比你衢北的王爷差!

    韩瑜卿站定,为他们引见引见道:“这位是衢北小王爷严铭昊,这是在下的四皇兄韩珞成。还有这位,是父皇身边的御前将军唐境。”

    韩珞成对上严铭昊的眼睛,微笑道:“小王爷,久违了。”唐境才做完一套高难度操作,却是脸不红气不喘,对严铭昊行了一礼。

    严铭昊愣了一下,才回礼道:“原来是四公子殿下。当日郁江匆匆一别,不想四公子竟还记得小王。话说听闻公子回国途中遭遇山匪,可还安好?”“一切顺利。倒是麻烦小王爷了,小妹年幼无知,不肯远离父母亲人远嫁,故而拖延至今,竟还劳烦小王爷不远千里到坤京来。”

    严铭昊熟知人情世故,笑道:“小王清楚,筠公主乃华天皇帝之掌上明珠,有此女儿心思,亦是无可避免,吾皇也甚是理解。只是皇兄求娶心切,小王也不敢怠慢,便急速启程到贵国来,希望亲自向华天皇帝和公主表达陛下的心意。今日大公子为小王设宴,小王以为能有幸见公主殿下一面,谁知娘娘说公主偶感风寒,便也只能作罢了。”

    韩珞成听见他如此说,便顺着话茬,故作气恼道:“唉,我这妹妹,哪里是偶感风寒,分明是怕生,又不肯面对事实,耍小性子罢了。今日她这般,实在是在下这个皇兄没有劝好。明日我便让她到在下府邸受内子**,那时有机会,在下再请小王爷光临寒舍,那时得麻烦您多费口舌了。”

    严铭昊笑了笑说:“小公主金枝玉叶,有此情绪亦无可厚非。小王就住在驿馆内,随时等着公子的消息,麻烦了。”说完便向韩珞成行了一礼,韩珞成也忙回以一礼。

    这时却见一名扎着长发、身着紫色长袍、佩着长刀的蒙面男子到了马场外,见严铭昊在与他们谈话,便只是向严铭昊行了一礼,严铭昊愣了一下,朝他点了点头。

    韩珞成顺着严铭昊的视线看去:那男子气度不凡,一束长辫只用一条紫色发带绑着,窄袖长袍衬得身形修长,腰间长刀亦非凡品,颇像……

    “这位……”韩珞成故意压低了声音问:“可是钟将军?”严铭昊估计是没想到他会如此问,又愣了一下说:“嗯……将军是皇兄派来保护小王的,只是因为声名远扬,怕引人注目,故而蒙面佩剑。”

    韩珞成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向那名男子施了一礼,唐境和韩瑜卿也紧随其后。那男子见状,愣了一下,便深深回了一礼。

    “小王来此地,就是为了等他,再一同回驿馆的。如今既然将军已到,小王叨扰半日,也该告退了。”严铭昊与韩珞成等人施礼告别,便朝着那个男子的方向走去了。

    见严铭昊走远了,韩珞成才开始和韩瑜卿说上话:“瑜卿,今早你去见幼筠,她如今怎么样了?”正说着,见他汗渍新干,又冒冷风,担心他着凉,便解下身上的披风,帮他系好。“四哥,这……”韩瑜卿一愣,却听得他一句温暖的关切:“好好披着,别受寒了。”

    韩瑜卿心中一暖,眼眶一热,低下了头,眼泪险些涌出来,记忆涌上脑海……

    “卿卿,过来!”他转过头,一个穿着红色衣裙的女子站在冰天雪地之中,手里拿着一件狐氅,笑着向他招手,他走过去,那女子蹲下来,把狐氅给他系好,捏了捏他的脸蛋。

    “好好披着,别冻着了。”

    已经好久没有人跟他说过这句话了。“陪你四哥出宫,咱们去安排点事儿。”韩珞成牵起他的手就往宫门外走。

    他抬眼看走在自己左前半步的皇兄,发现五年前和现在的他,永远是那样高大,看着就让人心安。他看着韩珞成,回忆着往事,甚至无视了两人的对话。

    “那个人,不是钟其毓。”唐境直截了当地对韩珞成说:“而且我敢断定,钟其毓必定在坤京。”韩珞成闻言停下了脚步,惊讶地看着唐境:“何以见得?”

    唐境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韩珞成边走边说。“钟家以戟闻名天下,纵然会修习斧钺等其他兵器,也断不会修刀,罔论佩戴。”“刀是当今世上最普及的近身攻击兵器,将军怎么就如此肯定呢?”

    唐境闻言沉默了一会儿,将一个很长的故事凝练成了一句话:“钟家曾经出了一个用刀的小辈,只因身份低微不受重视便屠尽钟家满门,只剩钟其毓父亲一人,故而钟家耻于习刀,且誓要打败天下一切刀客。”

    未等韩珞成问出下一个问题,唐境就紧接着说:“况且钟其毓手持的入月戟重达五十斤,可知他必定身形魁梧,断不会是那等修长身形。最后,”唐境习惯性地左手握住佩在左侧腰间的长剑,接着说:“公子没有发现,他的刀,是佩在右侧的吗?”

    佩在右侧?韩珞成如梦初醒:常人都是右手持兵器,便将兵器佩在左侧便于抽取。若是相反,此人便是个左撇子。但……“我可以十分肯定地说,”唐境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钟其毓,一定不是左撇子。”

    这么了解钟其毓?韩珞成用余光扫了一下唐境的神情,不太像是在说谎的样子。看来此人的师父一定和衢北有所关联,嗯,不简单。

    韩珞成反问:“那将军又凭什么认为钟其毓一定在坤京呢?”“公子不如问,刚才那个假扮钟其毓的那个人是谁。”

    “瑜卿,你认为呢?”韩珞成把话头丢给正在发呆的韩瑜卿,想让他也多经历经历。

    韩瑜卿回过神来,松开了韩珞成的手,快两步走到他身边说:“臣弟看方才那人,朝我们行的是文臣礼,照理来说,钟其毓这样一个夜不解甲的大将,应该只是行武官礼。所以……此人必然是个文臣。只是臣弟不明白,为何要假扮钟将军呢?”

    唐境心中已然有了答案,但张了张嘴,还是没说。

    韩珞成心生一计,问他:“瑜卿,你可欣赏钟其毓?”

    “这……钟其毓将门虎子,年纪轻轻便已是少年英杰,天下何人不慕呢?”“那……”韩珞成的眼底掠过一抹狡黠的意味:“你随我去把那个假钟其毓约出来听戏,如何?”

    韩瑜卿一愣,停下脚步,指了指自己,诧异地问:“我?和……钟……?”韩珞成肯定地点了点头。唐境也不解,问:“此事由公子主理,小公子如何约他?况且,和亲之事与钟其毓也并无干系”“诶,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是总不可能让一个身份不明的人成天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晃悠不成?”

    唐境思索了一会儿,提出了一个麻烦:“不管这个假钟其毓是何人,也是严铭昊的手下,要约他,只怕不易。”

    “这有何难,我去把严铭昊叫出来听听曲子喝喝酒什么的不就解决了?”“可……”“哎呀好了唐将军,没那么多意外,我和你在暗,瑜卿在明,何愁此事不成啊?”

    唐境倒也不是想问别的,只不过是想知道他们心里想的是不是同一个答案。若不是,他真不知道这个四公子所做之事有何意义。

    恰行至宫门口,燕皓已等着了。韩珞成转身对唐境说:“将军先回吧,若是需要,成自会派人来告知将军。”唐境点点头,行了一礼,便离开了。

    韩珞成回礼,见唐境回宫后,便渐行渐对韩瑜卿说:“瑜卿,待会儿我得去一趟衡安,你且去梨花台,订三个每间只能坐两人的挨着的小隔间,订明日午后的戏,就说是我订的。”“诺。”韩瑜卿很乖顺地应承了。

    “诶,瑜卿,你不问我为什么连订三间房吗?”

    “唔……”韩瑜卿思考了片刻,微笑着说:“四哥动脑,我做苦力便是了。”

    嗯,四哥永远是对的。韩瑜卿清澈的眼睛看着韩珞成,见他一派少年气,却笑得老成。

第十四章 明面暗面

    次日午后,韩珞成携韩瑜卿先到了驿馆。

    “小王爷,成不请自来,多有叨扰了。”韩珞成坐在桌边,韩瑜卿坐在他左后方。只见“钟其毓”果然坐在严铭昊身后,依旧戴着面罩。

    “四公子说哪里的话,小王在这驿馆,平日无事时烦闷得很,想找小公子前去游玩,又恐皇兄责怪我耽误正事。现在四公子来了,恰可忙里偷闲,岂不乐哉?”严铭昊虽心里纳闷这四公子所来真正目的为何,却也只得与他周旋。

    “着实是成无能,还找不到方法能让小妹应下这门婚事,耽误了小王爷的归期。这不,瑜卿今日提醒了我,若无办法,不如且先与小王爷同游,感受我华天的风俗娱乐,也好安抚上宾,不失礼仪。”韩珞成笑容满面,端的是仪表堂堂,风度翩翩。

    韩瑜卿坐起来,很识时务的接上话:“小王爷,在下已在坤京一家新坊梨花台订了雅座,请小王爷赏光。”又看向“钟其毓”,笑着说:“当然,也请钟将军赏光。”

    “钟其毓”愣了一下,有些诧异,严铭昊亦然,却先反应了过来,笑问道:“小公子……可认识他?”

    韩瑜卿笑了笑说:“在下素未谋钟将军面,只是听闻将军神勇之名,心向往之。今日得见真人,自要请将军同乐,以完结识豪杰之夙愿。”

    韩珞成故作一副事先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笑着看向他说:“我说你怎么突然想起要安排小王爷看戏,原来有自己的小算盘!”“皇兄勿怪,钟将军一家神勇无匹,坊间多传他家小传,臣弟读过,虽知书中之事不可全信,却也甚是崇拜,故有今日之举。”

    严铭昊心下信了大半:“四公子不必斥责小公子,既已安排好了,且待小王打点一下,便随公子前去。”

    “既然如此,成便先同瑜卿去那梨花台,未正的戏,将军叫仆人带路便是。”韩珞成和韩瑜卿站起来行告别礼,严铭昊与“钟其毓”便起身相送。

    待两兄弟都走了,“钟其毓”突然开口了,却分明不是对着严铭昊说话:“子骥兄,觉得他们所为何事啊?”

    这时,里间的门打开了,走出来一个魁梧的男子,面部棱角分明,颇为冷峻,一派武将威风。身着皂短袍,足登轻靴,腰间一柄鲨鱼皮短刀。走上前来,行了个武将礼,话语简明扼要,冷言冷语:“动机不纯。”

    沉默了一会儿,严铭昊开口问:“何以见得?”那人亦沉默片刻道:“感觉。”

    “钟其毓”噗嗤一笑:“看来子骥兄是在坤京待久了,竟也知道以‘感觉’二字论事了!”那人闻言又行了一礼道:“公子,小人没有凭据,确实只是觉得此二人的理由,实在奇怪。”

    “钟其毓”不语,点了点头,道:“确实奇怪,但不可拒绝,走吧。”严铭昊闻言站起来,“钟其毓”也站起来跟在他身后,忽然想起什么,转过来对那人说:“子骥兄,切记隐蔽,委屈你了。”那人行了一礼,依旧简明扼要:“遵命。”

    “钟其毓”点了点头,目中含笑,随即转过头去跟在严铭昊身后,又恢复了一脸淡漠。

    这边,韩容正和韩幼筠在马车里闲聊。

    听了韩幼筠一通哭诉,韩容叹了口气说:“容姐姐明白,你不乐意嫁给一个自己不认识的人,又是那么远的地方。只是昨儿陛下已经封了你母妃为昭仪,便是明示她放你出嫁。纵然你不肯离开母妃,也不能让你母妃难做啊。”

    韩幼筠以帕拭泪,端的是一派花容月貌、楚楚可怜:“我又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我这一走,瑜卿也长大了,不久便要出去游学。母妃在深宫中无人作伴,夹在那些夫人中间,我实在不能放心啊!”

    “幼筠,你听我说。”韩容苦苦劝说:“你虽是公主,也颇受你父皇疼爱,但终究是要出嫁的。你别难过说实话,即便你一生都在宫里待着,也不能护你母妃半分。倒是你嫁了,你母妃位分高些,反而能获得陛下的庇护呢。”

    韩幼筠听了这话倒是没哭,抽抽搭搭的声音也小了,低着头,一边拭泪,一边思索着她话语中的利害关系:

    是啊,只要自己最爱的人过得好,即便一生也不能再见,又如何?

    “再者,你方才说衢北人皆粗鲁无礼,这些话,恐怕也就只有那些毫无见识之辈才说得出口。”“这话怎讲?”

    韩容笑着说:“你呀,小的时候不随女太傅好好学史书,如今竟连这都忘了!衢北自古以来,就是华天的地界。皆因两百年前一场动乱,才让他独立了出去。衢北虽先嚣张了一百来年,却也安分了近一百年。这近一百年来,历任衢北帝莫不以华天礼仪习俗为榜眼,力求脱去陋习,还命民间女子学习我华天女子的装束,又令皇室子弟学习我华天的礼法。如今衢北帝诚心求娶,可见其对我华天崇敬不减。你过去了,他们必然待你如上宾,又怎会放荡粗鲁,让你受半分委屈?”

    韩幼筠听了这话,倒是不哭了,噙着眼泪细细思量了起来。

    “再有,虽说传闻里衢北黄沙漫天、烟尘滚滚,但也有数百里雪山延绵,甚是好看呢。”韩容想起魏秋恒当年的形容,心中想起当年那个英武俊秀似少年的姑娘,竟一时走了神。

    韩幼筠见她走神,知道她必是想起了当年事,握着她的手说:“姐姐,斯人已逝,别再想了。”

    韩容笑着,摇了摇头,正不知该如何回答,车子却停了下来。

    “小姐,到了!”车外的随从都是成四子邸的人,知道今日这趟是微服,断不敢透露这两位贵人的名号,不过动作倒是殷勤得紧。少顷,两人便走进了梨花台的正院。

    梨花台装修简单,却是古朴典雅,设计独到。一楼分为内外两院,外院对着正门是一座牌坊,上书“梨坛清梦”,门口左右各一棵矮梨花树。一处院门直通后院,那两座三层的小楼则是戏班人的住所。进了牌坊则直上一座小桥,底下的池子里养着数条锦鲤。走过小桥是一座六角楼,六角楼是两层的构架,一层的桌椅播放有序,称“散座”。

    二楼靠舞台的一面是封闭的,用以放置行头、化妆。其余的三面则是八个包间,包间里面朝舞台的一面是敞开的,面朝走廊的一面是带帘子的,左右两面都是封闭的木板。这八个包间的设计之巧,便在于互不能看见包间内的光景,也迎合了上层主顾不愿显露身份的心思。其中家私虽说简单,却因为复古的陈设,舒适的坐具,一壶好茶的茶和各式各样的糕点,配上全汉国最赏心悦目的一台戏,令人交口称赞。

    加之其老板也是个奇人竟有三种客人不接:醉酒闹事之客,衣衫不整之客,品头论足之客。还有三条规矩必守:不得饮过三壶,不得大声喧哗,不得调戏伶人。这些规矩虽简单,却都是别的戏行没有的,倒是吸引了很多风雅之客前来此地,故而其中韵味氛围,也比那勾栏瓦舍大不相同。韩幼筠忽然就明白,为何这里开业不久就一票难求了此刻她也喜欢上了这里。

第十五章 惊马之缘

    韩容领她走进六角楼,韩幼筠却觉得奇了:怎么这戏台,竟是在一二层之间另起的一层?倒着实有趣!她被这戏园子里一切未曾见过的新奇事物给惊住了,由着韩容拉着她上了二楼,走到了与舞台正对的一个隔间里。

    这隔间很小,供三个女子坐下倒还是绰绰有余。两人便同侍女坐于三面,等戏开场。

    从韩幼筠的主位视角看去,戏台子上的光景一览无遗。一楼十六张桌子,张张座无虚席。此刻宾客基本已经落座,只有小二穿行桌椅之间,端茶递水,自不必说。然而小二虽多,却都是有条不紊,动作娴熟。宾客若有需要,都是摇桌下的铜铃示意,皆不曾吆喝。

    这时,一个小二送来了一个檀木梅花盒、一壶温酒。侍婢打开木盒,只见其**六样果品,有盐渍杏干、金丝党梅、小栗子酥、小绿豆糕、干梨子脆、炒杏仁,虽说都极常见,却比一般店里买的有滋味。韩幼筠尝了一颗党梅,便停不下来了。

    这边戏都快开场了,韩珞成领着严铭昊坐到了正对舞台的另一个隔间里。见小二已经上台报幕,四人便不多说话。韩瑜卿早在门口就看见了成四子邸的车驾,便直接把“钟其毓”拉到了旁边的隔间。

    “钟其毓”本想说自己还是与严铭昊一间,才便于护卫他。看到隔间之狭小时,终究是把话咽到了肚子里,乖乖坐定。

    “各位看官,今日这出戏,说的是前朝敏公主,及笄之年,就因两国交好远嫁和亲。这美人合该配俏郎君,谁知这国君已是年过半百。敏公主自然是不情愿,但到底是嫁了。国君只有两位皇子,大皇子才及冠,小皇子不过总角。这其中究竟有何故事,且细细看来……”

    这出戏题材虽俗,唱词却很是风雅,伶人演技也颇佳。更妙的是,韩幼筠正为剧情的平铺直叙惋惜之时,猛然出了转折:那大皇子向敏公主表明了心意,且要为她起兵谋反。韩幼筠看得兴起,手中的绢帕被死死攥住,场中自也无人喧哗,颇为紧张。

    待大皇子兵败被国君擒住、敏公主殉情时,场中虽静默,却偶能闻得啜泣之声。不必说,韩幼筠便是这啜泣声的贡献者之一她本就是多愁善感之人,加之这剧情也与她近来所想也颇为类似,不由得泪如雨下。

    最后,一曲《凤求凰》配上伶人绝美的舞姿,虽无唱词,却最是断肠剧情。韩幼筠最是不愿让别人见到自己失态的样子,怕散场时人更多了,便匆匆起身往外走。可巧,韩瑜卿借口要先出来安排车马,把“钟其毓”拖了出来,三人在楼梯口碰了个正着。

    “筠姐姐!”韩瑜卿表面上一脸惊讶,心里却明白了几分。“瑜卿?你怎么会在这里?”韩幼筠没料到这么巧,一时竟顾不上原先的情绪了。

    但当她看到韩瑜卿身边的那个人时,才可用“失语”二字来形容她的举动。

    眼前人一袭粉色衣裙,衬得肌肤胜雪。脸上略施粉黛,气色比昨日好了许多。虽有泪痕,却不掩柔美。一双杏眼泪光流转,一尊玉体好似弱柳。“钟其毓”也呆住了,却因蒙了面罩看不出什么,但满心里都剩了一个“巧”字,不知该说什么,只好低着头。

    “我奉四哥的吩咐,带着这位衢北来的将军来看戏。筠姐姐,你不是今早才搬到四哥府上吗?怎么下午就出来了?”“我,我……”韩幼筠见了昨日的青年,好一会儿的目光都在他身上,此刻被韩瑜卿把注意力拉回来,竟不知从何说起。

    恰此时,韩容赶到了,连忙打圆场:“瑜卿?好久不见了!怎么,你也喜欢看梨花台的戏?”“容姐姐,多日不见,身子可好?”韩瑜卿虽然与韩容接触不多,却也笑脸相迎,客套几句。

    “也不过是那样。诶,这位是?”“这位是衢北来的将军,我奉四哥的吩咐,带他出来看戏。哦对了,将军,这位是衡安郡主。这位……”韩瑜卿心想着公主之尊,终究不便在外臣面前显露身份,便说:“这是衡安郡主的胞妹。”

    “钟其毓”低着头,向两人行礼,心中却疑惑明明都散场了,严铭昊怎么还没出来。这时韩瑜卿却道:“现在人慢慢地都要散了,一会儿人多起来了不好走,咱们出去再说吧。”“钟其毓”不好拒绝,众人便走出了梨花台。

    “幼筠,且上车吧。”韩容笑道:“我问瑜卿两句话,待会儿就来。”韩幼筠点了点头,余光瞥了“钟其毓”一眼,见他还是低头不语,到了嘴边的招呼就没打出口。

    韩幼筠上了车,侍女还在车下等着服侍韩容上车,韩容又正与韩瑜卿说得起劲。恰时,一声嘶啼马惊了!周围的人都被吓了一跳,马都奔起来了,还愣在原地。

    “钟其毓”倒是眼疾手快,虽也被吓到了,却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人,连忙飞奔上去。

    而此时,车上的韩幼筠几乎是绝望的她极少坐马车,更不会骑马,遇到这样的事,哪有应付的能力!只好在马车里缩着,两只手紧紧地抓着窗沿,吓得连叫也不会了,泪水糊了满脸,颠簸之中花容失色。

    没一会儿,韩幼筠惊吓中听见窗外侧面也有人喊着“驾”,奔驰着,似乎在超越她的车马。忽然,她感觉到车头被重物压了一下,车身顿时没那么颠簸了一定是瑜卿来救她了!

    “小姐,勇敢些,抓住我!”韩幼筠听见这声音,都不判断是不是韩瑜卿了,忙按照他说的做:她在颠簸中摸着车板,抓住了车外驾马人的披风。这时一个拐弯,差点把她甩出去!

    她怕了,也不顾体统,隔着披风搂住了他的腰,这才仿似抓住了生的希望,真正找到了依靠,渐渐停止哭泣,冷静下来。

    这时,马车也在那人的操纵下随着她哭声的减弱,跑得越来越慢,也没那么颠了。“吁”幸好,在城门前,马车终是停了下来。

    韩幼筠惊魂未定,手也软了,那人一转身,她便瘫倒在马车里。那人气喘吁吁,拉下面罩,急忙转过身来拉开帘子来问道:“小姐,你没事吧?”见她呆呆的不答,披下来的头发也纷乱着,看来是被吓得不轻。

    韩幼筠幽幽地回过神来,看清了那人的脸:“小……石头……”登时,又晕了过去。

    “钟其毓”听得她这三个字,愣住了,手足无措,见旁边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熟人都还没赶到。怕马又惊了,忙拉上面罩,心道一句“失礼了”,把韩幼筠抱下了车。怕人围观,正不知往何处去,抬眼一看,临街正是“恒坤客栈”。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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珏天纪介绍:
珏者,美玉也。美玉自以为流光溢彩,终究不过乱世中某一枚黑白棋子。
天者,华天也。华天自以为泱泱大国,纵观不过历史上某一盘纷乱棋局。
于她而言,珏不过雪夜所赠弦月珏,却葬送了丹心一片,荣辱一生。
于他而言,天却是海晏河清艳阳天,谁又知道高处清寒,难比少年?
此中,境者,心如明镜奈何陷于宿命;兰者,喜结良缘只恨国仇在身;航者,有一心人终究融于权势;矜者,一生顺遂亦有不得已时。
还有众多碌碌无为者,醉心权舆者,忠肝义胆者,不甘命运者……
以此珏天一纪,祭之,念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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