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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络语成琛     珏天纪txt下载     珏天纪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六章 长兄有德

    记得第一次听说蒋蓝锶,还是在大观十二年五月。

    那时,坐镇衡安郡主府的主子,还是老衡安郡主。她是当今陛下的堂妹、已故安王的独女。当今陛下怜她早年丧夫丧父,上有母亲安王妃,下有孤女,便赐了她衡安郡主的头衔,令世代承袭。

    五月仲夏,老安王妃六十大寿,老衡安郡主便办了一场盛夏花会,兼贺大寿。魏秋恒三月才葬了父亲,尚在百日守丧期内,自然是闷闷不乐。

    谁知魏家长房、三房的人竟连一点好脸色都不给,“秋”字辈的堂兄堂姐们还因魏江麟被追封了大将军,常常指桑骂槐、说三道四。上行下效,魏家的下人们见她性情冷淡、“不入流”,自然也没给她什么好脸色。

    日子不能好好过了,孝也不能好好守了,魏秋恒索性接受了韩容的邀约,上衡安郡主府小住。

    这一入住,即便有孝在身不便与宴,也难免被这盛大的花会影响。韩容是衡安郡主的独女,未来的衡安郡主,大人之间要应酬,她自然也要接待各家的闺秀。

    这其中,就有户部侍郎蒋大人家的嫡女蒋蓝锶。虽只有十二岁,却是冰雪聪明、才思敏捷。京城中的显贵之家每逢宴会,必然邀她一聚。

    现在回想起来,那天见到的蒋蓝锶,倒是很像今天的自己。

    第二次再听说她的时候,是大观十六年七月。这时,韩珞成正住在寒川的小筑里。叶桓微虽然还是人微言轻,但好歹已经在叶家站稳了脚跟,也被同意参与学习理账事务了。那日兄长叫她去,挑明了他意图复仇的想法。

    “桓微,你不必如此惊讶。我知道,你父亲是祖父领养的,没有魏家血脉,自然不思复仇。但我和炀钰,说到底,都是他的儿子……”叶炀晖眼神黯淡了片刻,似乎回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人。

    叶桓微震惊了:“兄长,你……我们好不容易逃出生天,你又打下了叶家这番基业,切不可一朝生事,自毁前程!你可不能忘了,魏家正是因为谋反,才被满门抄斩的啊!”

    叶炀晖听得这句话,猛地抬起头,脸色和语气顿时冷了下来:“我们家,没有谋反!”

    叶桓微自知这话不妥:魏家只有长房和三房参政,二房不过只是商户人家,自然没有参加谋反,于是小心翼翼地说:“我知道,二房是好的,没有谋反……”“那你为何还要劝我?”

    叶炀晖的语气难得愤怒且强硬了起来:“你父母早死,自然不知道我们兄妹和朝廷有多大的血海深仇!”

    叶桓微张了张嘴,一席话突然说不出口了:是啊,如不能感同身受,又有什么资格议论纷纷呢?

    兄妹两人都低着头,对坐了片刻,叶炀晖突然开口了,声音听起来平复了许多:“当年我们家有个姓蒋的属臣,被连累死了。他们家还剩一个嫡女,今年十六岁,名叫蒋蓝锶。”

    叶桓微试探道:“蒋蓝锶?兄长是觉得……此人可用?”

    叶炀晖没表示,说道:“她当年被充作官妓,卖到了沧明郡的勾栏里,现在还在那儿呢。我想,你说你要去坤京,也顺路,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做吧。”

    见她坐正了,叶炀晖便叹了口气说:“我只是可怜她,和咱们都是一样的人。你去把她赎出来吧,她原来也是个大家闺秀,你好好养着。日后有用处便罢,没有用处,也当是发发善心吧。”

    叶桓微点点头,但很快又追问:“那……兄长既说这人还算可用,为何不留着自己用呢?或者把这个情分送给姐姐,她见识比我广,认识的人也比我多,让她养这姑娘,岂不好么?”

    叶炀晖笑着摆了摆手说:“可别提了!炀钰那个性子……什么人交到她手上,凡有一点错处,只怕都不好过。我这儿有什么要做的?我一个大男人召她来,未免坏了人家的名声。”

    叶桓微点了点头:叶炀钰对她都那般苛刻,待下人更是素来严厉。这姑娘毕竟进过勾栏,到了她那里,只怕也不好过。

    叶炀晖放下茶杯,笑着说:“还有啊,你个小机灵鬼,居然自己攒体己,在山下都有小筑了。”

    叶桓微顿时脸上一白:“兄长怎么知道的?”

    叶炀晖把桌上的茶杯向她推了推,脸上依旧是一派笑容:“喝茶,炀钰不会知道这件事的。”

    叶桓微这才略略松了气,端起茶杯往嘴边送。

    谁知,叶炀晖紧接着又是一句:“但是怎么把韩珞成招惹回来了?”叶桓微登时呛了一口茶水,放下茶杯,猛烈地咳嗽起来。

    浣柔在门边,听得动静突然大了起来,连忙过来帮叶桓微顺气:“二小姐,没事吧?”

    叶桓微连连摆手:“我没事,咳咳,没事,姐姐且下去吧。”浣柔听了,这才退下。

    叶炀晖叹了口气问:“你是不是知道你姐姐跟了韩翎,这才招惹了韩珞成?”

    叶桓微连连摇头:“不是的,是那天我从北城郡替大哥查了账回来的时候,碰巧遇上他被人刺杀,就帮了一把……谁知,他居然受伤了,大热天的,伤口溃烂行不了路,我就暂时把他安置在小筑里,让白家的人来诊治。”

    顿了一下,她又急道:“等过十天半个月的,他好了就走了,大哥,我真……”

    叶炀晖笑着打断她:“这些话你只去应付那些人和炀钰,我知道,你本来就是个有算计、有学识的人。想学你姐姐,为自己、为咱们家争点东西,也不为怪。”

    叶桓微低下了头,静静听得他道:“半个月前你下山了,我不知道,去鹿鸣居看你。你桌上放的是《战国策》,书架上那么多书,你都盖了印、夹了批注的笺子。《诗经》、《春秋》、《孟子》、《孙子兵法》都翻了边了,可见你没事做的日子里,也一直用着功。”

    “你倒是谨慎,桌上一张纸都没有,带字的都在抽屉里。我也是看了你的策论,才知道,咱们家的二妹子,居然有女官之才啊。”叶炀晖笑得温文尔雅,还带着几分欣慰,这才让叶桓微定了定心。

    “桓微,你坐过来。”叶炀晖朝她招手,她便坐到了自家兄长旁边,以为有什么隐秘话要说。

    谁知,叶炀晖拿过叶桓微的手,低着眉,开口道:“桓微,大哥对不住你。”

    “叶家的人都极苛刻,炀钰也不知怎的,来了以后就跟你作对。我呢,十二个月里有八个月都在床上。你本来就与魏家和叶家都不相干,却总受气……是大哥太无用了,只能让你在鹿鸣居,一个人学规矩、看书写字。这一身本事,却无处去……”

    叶桓微听了这一番知心话,愣住了,眼眶也红了起来她知道,叶炀晖一开始是把她安居在慕鹤居旁边的樱园的。正因叶炀钰方便整她,几次下来,叶炀晖才找了个借口让她迁到最顶上的鹿鸣居去。

    人人皆说,叶炀晖是在罚她。但她自己心里最清楚小小的一座院落内,竟塞了十二个大暖炉、厚厚的十几床绒被褥、厚棉坐垫,更不用说齐全的家私了。

    这个兄长,羽翼不丰,却也为她遮出了一片天地。

    “哥……”“我知道,我一早就知道,魏大将军会是是他们那一辈中,最有出息、最长远的那个。你是他的女儿,心性自然也不会低。”

    叶炀晖摸了摸她的头,怜惜道:“大哥现在,虽也有一片天,但你这只鸿雁,终究是要遨游四海的。若有更大的天,就去吧。”

    她连忙跪着退了两步,行了个大礼,却也是一句话都没说。

    自那以后,韩珞成便成了她的明面正主,而蒋蓝锶,也正式做了她的明面暗桩自然,在叶炀晖这里才算是明面。

    想到这里,叶桓微心下突然一暖:莫非,兄长是想帮她一把,免让自己和叶炀钰越争越狠、越陷越深?

    这猜测并不是凭空来的。蘅琨酒家这么着就到了她手里,还特定声明与恒坤客栈互不干涉、不再改变,这是其一。叶炀钰虽说应该是去看地下军队,但也不至于两个月都回不来,想必一定有叶家特派的要事况且,她的基业也都在北城,这是其二。

    如果把前两天叶炀晖送来的这个消息加上,那就有其三了。叶桓微心想:兴许是为了趁着叶炀钰不再,提示她尽快把事情料理了,以免让叶炀钰掺和进去、惹上麻烦?

    叶桓微越算越迷,正巧碰上凛风迎面走来:“姐姐,人叫齐了!现在已是辰时,再不去咱们可就赶不上午饭了,快走吧!”

    叶桓微笑着应他:“好,走吧!”心下这一桩事,也只能暂且放下了。

    出了府门,上了马车,却见街上走过一队官兵,见人便问,惹得集市上一时竟有些纷乱。

    “凛风,去打听打听。”听得车内传来叶桓微的声音,凛风“”了一声。

    少顷,凛风小跑着回来了,朝着车内说:“姐姐,原来是在抓乞丐呢!说无论大小,但凡乞丐,都要抓起来。这伙人,是在查乞丐的老巢,找乞丐头头。”

    车内沉默了片刻,一阵轻笑声传出来,听不出什么情绪。

    只听她叹了口气,说:“他还是那样,嫉恶如仇,愤世嫉俗。却还是那样,庸碌无能,只看表面。”

    “走吧,别误了饭点。”

    马车离开府门,扬起烟尘,盖了门前石鼓。

第七十七章 扬眉吐气

    马车一路慢慢地走到蘅琨酒家的门前,已是午时三刻,正值午饭时间,把个酒楼塞了个水泄不通。

    凛风见了,朝车内问道:“姐姐,这酒家里也太多人了,咱们进去,未必有好座儿的。你看……”

    叶桓微拉起车窗帘看了一眼,又撇下了,说:“既然如此,咱们先去逛逛,回头再来。带来的家丁,都去对面的茶摊里喝茶去,看到我们的马车再出来。”

    “好,那咱们先去哪儿啊?”凛风拉着缰绳便要掉头。

    “西市,如意坊。”

    西市街头,转角有一处极佳的店铺两街道相接,位置极佳;店前有梧桐,风水极佳。这么好的一处位置,本来不该草草用作一家脂钗铺子。流风和凛风对此事都尤为不解,流风是觉着重开素裁坊最好,凛风却觉得,开果子铺最是不错。

    但如意坊开铺之后,看着账面上白花花的流水银子和送来的脂粉样品,凛风都惊呆了。

    他把一盒半掌大小的胭脂托在手中,咋舌道:“这……这么点东西,就要一两银子?”

    流风帮着叶桓微验货算账,拈起一根镶了绿玉珠的簪子,笑了:“原来主子是最有眼力的,挑准了这个最好进账,这才把如意坊开在最显眼的地方!”

    叶桓微一边打着算盘,头也不抬地笑着说:“这坤京里啊,官眷多,都有着万贯家财。这些胭脂水粉、钗环首饰,虽然没多大用,却容易做出新意来。既是时新,便容易生攀比。一攀比,钱就来了。”

    这不,现在如意坊内也正是生意红火之时。叶桓微本想进去假扮寻常客人进去,看看掌柜经营得如何,却碍于人多眼杂,还是只能坐在马车上、叫凛风进去取信。

    半晌,凛风出来了,拿着两个小锦盒。叶桓微拉开车帘,凛风递给她说:“姐姐,你看看。”

    她接过来,打开锦盒,马车便徐徐走动了。

    第一个锦盒里是一盒香粉,抠出香粉盒子,底下果然有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信纸。摊开了看,原来是许颐婧的来信。得知她在晟平已经有了稳定的住所和生意,叶桓微也算是安心了些。

    第二个锦盒里的信纸,分明就是成邸所出。叶桓微展开来看:原来韩珞成和唐境已经“闹翻了”,是“因为一桩不可告人的密案”,两人“意见不合”,便“不再往来”了。

    叶桓微把目光从信上挪开,按着信纸发了好一会儿的呆。过了一会儿,突然笑了,把信纸塞回原处,又低眉沉思起来。

    未时初刻,饭点已过,酒家里的客人都渐渐往外走了。

    凛风把车停在蘅琨酒家对面,百无聊赖地玩着路上折来的杨柳枝。突然,听得胃里“咕咕”两声响,他揉了揉肚子,撇着嘴说:“姐姐,饭点都过了,你不饿吗?咱们进去吧!”

    叶桓微这才反应过来:她惯是少吃的,也不容易饿。但凛风早饭过后又奔走了许久,还在外面赶了一路的车,肯定饿了!

    她笑着说:“我错了,只顾着叶家的体面,竟忘了你还没吃午饭呢!对了,刚才路上那么多小摊,你怎么不先随便买点,垫垫肚子?”

    凛风嘟囔着说:“我哪知道要这么久啊!我还想着,跟着姐姐快快地收了账,立刻就叫人上一大锅菜!切件酱牛肉,蜜烤鸡腿,香辣鱼脯,猪肚汤……我当然是留着肚子吃这些个山珍海味了,吃那些平日里能买到的做什么!”

    叶桓微闻言,笑了:“你啊!今日收了此处,以后要吃什么,还不是跑一趟的事?走吧,客人都散了,现在去用饭,刚刚好。”

    凛风一听,乐了,“”了一声,便驱车往外走,把车停到了蘅琨酒家门口。

    门前小二正送宾客,见凛风驾着马车来了,睁大了眼睛:“凛,凛风小哥?”

    凛风神色一冷:“我都亲自驾车来了,这车里的人是谁,你知道该叫什么人来迎吧?”

    那小二忙不迭说:“是,是!我马上把咱们掌柜的叫出来!”说着,便往屋里跑去了。

    叶桓微下了车,那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丁也都从茶摊的棚子底下站起来,跟在身后。

    她步伐轻慢,散步一般地上了二楼的雅间。鞋履踏在地上几乎没出什么声音,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凛风走在前边,挨个雅间察看了,选了一间已经打扫干净的,把叶桓微迎了进去。

    待叶桓微坐下,刚喝了口茶,便看见一个穿着体面的中年男人快步走了进来,一边走还一边赔笑道:“唷,二小姐都好长时间没上咱们这儿来啦!今天您来,想吃点什么?对了,叫门外的兄弟们都去楼下吃酒吧,老在那儿杵着,也不好看,您说,是不?”

    叶桓微放下茶杯,笑着说:“刘掌柜不必跟我顾左右而言他。您原来在叶家是管当铺生意的,全仰仗我姐姐的恩德,这才暂时接手了蘅琨酒家。但是我听说,这段时间蘅琨酒家的流水,比起江掌柜接管的时候,可少了太多了。”

    “这……”这刘掌柜刚接管蘅琨酒家时,尚且防着叶家,只敢贪些小便宜。后来逐渐换了班子,也就猖狂起来了。他仗着自己有些小机灵,把净收入数目只固定在一个数值,每个月若是多挣,就多拿些,少挣就少拿些总之,交给官中的,一直就那么点钱。

    叶炀钰管着好几处大庄子、十几家大店铺,平日里忙都忙不过来,账目自然是交给亲信察看。这人花点钱贿赂了外人,损失了叶家的财产,却填了自己的腰包。瞒得过日理万机的叶炀钰,却瞒不过眼明心亮的叶桓微。

    “二小姐,咱们这儿是大小姐管着,流水多了还是少了,恐怕,和您不相干吧?”看来这刘掌柜也深知道,叶桓微在叶炀钰面前只会忍气吞声的定律。

    然而实际上,不仅仅是叶炀钰,叶桓微在任何一个叶家人面前,都是安静守拙、忍气吞声的。也正是因此,叶家人很难找到她的错处来教训她。时间长了,居然还落了个娴静温和的名声。

    叶桓微自己也知道这一点,但因这刘掌柜是叶炀钰的人,自己就算是把一本烂账扔到叶炀钰面前,再把他绑了一起交给她,也不会讨到半点好处。既然如此,还是不交恶为上。

    “哦?那我倒要问问刘掌柜,这蘅琨酒家,是叶家的产业,钰姐姐的产业,还是刘掌柜自己的产业呢?”叶桓微笑容一敛,一双杏眼却亮莹莹地盯着他。

    “那自然是叶家的产业了!”“既然是叶家的产业,我也姓叶,还是长房的二姑娘,怎么就过问不得了?”她声音不大,却因声线较旁人浑厚清亮,倒多了几分威势。

    刘掌柜听了这话,还想搪塞,叶桓微却是一口气也不容他喘,冷冷道:“我今天来,本来有正事,没必要跟刘掌柜白费口舌。只因你是我姐姐的得力帮手,多问了几句,你竟不把我放在眼里!”

    刘掌柜闻言,脸上一白:“二小姐,我没那个意思!只是这咱们这份产业,现在毕竟是大小姐管着。既然是大小姐在管,别人问账,我也不好做啊……”

    叶桓微冷笑着从袖子里取出了一封书信,摔在桌上:“你不必把锅甩给我姐姐,从今以后,这蘅琨酒家她也管不着了!这话并不是我说的,你看看吧!”

    刘掌柜从桌上拿起那封信,狐疑地拆开来看。叶桓微一边说:“家主哥哥把酒家交到我手里,不是因为姐姐不得力,而正是因为你们这些人,一天天的蚕食我们家的财产!你以为你那点小心思,瞒得过我姐姐,就能瞒过我兄长?”

    叶桓微见他拿着书信的手抖了起来,便乘胜追击:“我告诉你,你仗着我姐姐事情多顾不上,又以为我年轻不懂事,查不着你这里的账,那你就大错特错了!兄长耳目众多,你那点勾当到了他耳朵里,砸了自己的饭碗,还坑得我姐姐要回去领罚!”

    “今天我来,就是来清理门户的。你最好乖乖地把账本交出来,损失的银钱都给我补回来,剩下的,我看你为我们家做事多年,且不和你计较!凛风,跟着去取账本。你们几个,和小二一起把客人们都请出去,封门,别丢了叶家的脸!”她句句话掷地有声,令人胆寒。

    “听见没,还不赶紧的!”凛风最喜欢看这种场面了,一时有了威风,把那封信从刘掌柜手里抽出来,交给了叶桓微,便赶着他往门外走。家丁们得了令,也出去帮着清客打烊了。

    少顷凛风取了账本来,叶桓微把手肘往桌上一支,撑着脸,翻了几页,冷声问:“印呢?”

    凛风推了一把那刘掌柜:“印呢!”刘掌柜一哆嗦,从腰间取下一个锦囊,抠出一个圆柱形的玉印,递给了叶桓微。

    叶桓微一手夺过来,辩出果然是真印之后,转过头来,目中尚有鄙夷之色,脸上却是对着外人才会有的一派笑意盈盈:“好,既然你还算听话,我也就不处置你了。明天早上,我差人送你离开坤京,你找我姐姐去,让她给你另派差事吧。”

第七十七章 扬眉吐气

    马车一路慢慢地走到蘅琨酒家的门前,已是午时三刻,正值午饭时间,把个酒楼塞了个水泄不通。

    凛风见了,朝车内问道:“姐姐,这酒家里也太多人了,咱们进去,未必有好座儿的。你看……”

    叶桓微拉起车窗帘看了一眼,又撇下了,说:“既然如此,咱们先去逛逛,回头再来。带来的家丁,都去对面的茶摊里喝茶去,看到我们的马车再出来。”

    “好,那咱们先去哪儿啊?”凛风拉着缰绳便要掉头。

    “西市,如意坊。”

    西市街头,转角有一处极佳的店铺两街道相接,位置极佳;店前有梧桐,风水极佳。这么好的一处位置,本来不该草草用作一家脂钗铺子。流风和凛风对此事都尤为不解,流风是觉着重开素裁坊最好,凛风却觉得,开果子铺最是不错。

    但如意坊开铺之后,看着账面上白花花的流水银子和送来的脂粉样品,凛风都惊呆了。

    他把一盒半掌大小的胭脂托在手中,咋舌道:“这……这么点东西,就要一两银子?”

    流风帮着叶桓微验货算账,拈起一根镶了绿玉珠的簪子,笑了:“原来主子是最有眼力的,挑准了这个最好进账,这才把如意坊开在最显眼的地方!”

    叶桓微一边打着算盘,头也不抬地笑着说:“这坤京里啊,官眷多,都有着万贯家财。这些胭脂水粉、钗环首饰,虽然没多大用,却容易做出新意来。既是时新,便容易生攀比。一攀比,钱就来了。”

    这不,现在如意坊内也正是生意红火之时。叶桓微本想进去假扮寻常客人进去,看看掌柜经营得如何,却碍于人多眼杂,还是只能坐在马车上、叫凛风进去取信。

    半晌,凛风出来了,拿着两个小锦盒。叶桓微拉开车帘,凛风递给她说:“姐姐,你看看。”

    她接过来,打开锦盒,马车便徐徐走动了。

    第一个锦盒里是一盒香粉,抠出香粉盒子,底下果然有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信纸。摊开了看,原来是许颐婧的来信。得知她在晟平已经有了稳定的住所和生意,叶桓微也算是安心了些。

    第二个锦盒里的信纸,分明就是成邸所出。叶桓微展开来看:原来韩珞成和唐境已经“闹翻了”,是“因为一桩不可告人的密案”,两人“意见不合”,便“不再往来”了。

    叶桓微把目光从信上挪开,按着信纸发了好一会儿的呆。过了一会儿,突然笑了,把信纸塞回原处,又低眉沉思起来。

    未时初刻,饭点已过,酒家里的客人都渐渐往外走了。

    凛风把车停在蘅琨酒家对面,百无聊赖地玩着路上折来的杨柳枝。突然,听得胃里“咕咕”两声响,他揉了揉肚子,撇着嘴说:“姐姐,饭点都过了,你不饿吗?咱们进去吧!”

    叶桓微这才反应过来:她惯是少吃的,也不容易饿。但凛风早饭过后又奔走了许久,还在外面赶了一路的车,肯定饿了!

    她笑着说:“我错了,只顾着叶家的体面,竟忘了你还没吃午饭呢!对了,刚才路上那么多小摊,你怎么不先随便买点,垫垫肚子?”

    凛风嘟囔着说:“我哪知道要这么久啊!我还想着,跟着姐姐快快地收了账,立刻就叫人上一大锅菜!切件酱牛肉,蜜烤鸡腿,香辣鱼脯,猪肚汤……我当然是留着肚子吃这些个山珍海味了,吃那些平日里能买到的做什么!”

    叶桓微闻言,笑了:“你啊!今日收了此处,以后要吃什么,还不是跑一趟的事?走吧,客人都散了,现在去用饭,刚刚好。”

    凛风一听,乐了,“”了一声,便驱车往外走,把车停到了蘅琨酒家门口。

    门前小二正送宾客,见凛风驾着马车来了,睁大了眼睛:“凛,凛风小哥?”

    凛风神色一冷:“我都亲自驾车来了,这车里的人是谁,你知道该叫什么人来迎吧?”

    那小二忙不迭说:“是,是!我马上把咱们掌柜的叫出来!”说着,便往屋里跑去了。

    叶桓微下了车,那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丁也都从茶摊的棚子底下站起来,跟在身后。

    她步伐轻慢,散步一般地上了二楼的雅间。鞋履踏在地上几乎没出什么声音,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凛风走在前边,挨个雅间察看了,选了一间已经打扫干净的,把叶桓微迎了进去。

    待叶桓微坐下,刚喝了口茶,便看见一个穿着体面的中年男人快步走了进来,一边走还一边赔笑道:“唷,二小姐都好长时间没上咱们这儿来啦!今天您来,想吃点什么?对了,叫门外的兄弟们都去楼下吃酒吧,老在那儿杵着,也不好看,您说,是不?”

    叶桓微放下茶杯,笑着说:“刘掌柜不必跟我顾左右而言他。您原来在叶家是管当铺生意的,全仰仗我姐姐的恩德,这才暂时接手了蘅琨酒家。但是我听说,这段时间蘅琨酒家的流水,比起江掌柜接管的时候,可少了太多了。”

    “这……”这刘掌柜刚接管蘅琨酒家时,尚且防着叶家,只敢贪些小便宜。后来逐渐换了班子,也就猖狂起来了。他仗着自己有些小机灵,把净收入数目只固定在一个数值,每个月若是多挣,就多拿些,少挣就少拿些总之,交给官中的,一直就那么点钱。

    叶炀钰管着好几处大庄子、十几家大店铺,平日里忙都忙不过来,账目自然是交给亲信察看。这人花点钱贿赂了外人,损失了叶家的财产,却填了自己的腰包。瞒得过日理万机的叶炀钰,却瞒不过眼明心亮的叶桓微。

    “二小姐,咱们这儿是大小姐管着,流水多了还是少了,恐怕,和您不相干吧?”看来这刘掌柜也深知道,叶桓微在叶炀钰面前只会忍气吞声的定律。

    然而实际上,不仅仅是叶炀钰,叶桓微在任何一个叶家人面前,都是安静守拙、忍气吞声的。也正是因此,叶家人很难找到她的错处来教训她。时间长了,居然还落了个娴静温和的名声。

    叶桓微自己也知道这一点,但因这刘掌柜是叶炀钰的人,自己就算是把一本烂账扔到叶炀钰面前,再把他绑了一起交给她,也不会讨到半点好处。既然如此,还是不交恶为上。

    “哦?那我倒要问问刘掌柜,这蘅琨酒家,是叶家的产业,钰姐姐的产业,还是刘掌柜自己的产业呢?”叶桓微笑容一敛,一双杏眼却亮莹莹地盯着他。

    “那自然是叶家的产业了!”“既然是叶家的产业,我也姓叶,还是长房的二姑娘,怎么就过问不得了?”她声音不大,却因声线较旁人浑厚清亮,倒多了几分威势。

    刘掌柜听了这话,还想搪塞,叶桓微却是一口气也不容他喘,冷冷道:“我今天来,本来有正事,没必要跟刘掌柜白费口舌。只因你是我姐姐的得力帮手,多问了几句,你竟不把我放在眼里!”

    刘掌柜闻言,脸上一白:“二小姐,我没那个意思!只是这咱们这份产业,现在毕竟是大小姐管着。既然是大小姐在管,别人问账,我也不好做啊……”

    叶桓微冷笑着从袖子里取出了一封书信,摔在桌上:“你不必把锅甩给我姐姐,从今以后,这蘅琨酒家她也管不着了!这话并不是我说的,你看看吧!”

    刘掌柜从桌上拿起那封信,狐疑地拆开来看。叶桓微一边说:“家主哥哥把酒家交到我手里,不是因为姐姐不得力,而正是因为你们这些人,一天天的蚕食我们家的财产!你以为你那点小心思,瞒得过我姐姐,就能瞒过我兄长?”

    叶桓微见他拿着书信的手抖了起来,便乘胜追击:“我告诉你,你仗着我姐姐事情多顾不上,又以为我年轻不懂事,查不着你这里的账,那你就大错特错了!兄长耳目众多,你那点勾当到了他耳朵里,砸了自己的饭碗,还坑得我姐姐要回去领罚!”

    “今天我来,就是来清理门户的。你最好乖乖地把账本交出来,损失的银钱都给我补回来,剩下的,我看你为我们家做事多年,且不和你计较!凛风,跟着去取账本。你们几个,和小二一起把客人们都请出去,封门,别丢了叶家的脸!”她句句话掷地有声,令人胆寒。

    “听见没,还不赶紧的!”凛风最喜欢看这种场面了,一时有了威风,把那封信从刘掌柜手里抽出来,交给了叶桓微,便赶着他往门外走。家丁们得了令,也出去帮着清客打烊了。

    少顷凛风取了账本来,叶桓微把手肘往桌上一支,撑着脸,翻了几页,冷声问:“印呢?”

    凛风推了一把那刘掌柜:“印呢!”刘掌柜一哆嗦,从腰间取下一个锦囊,抠出一个圆柱形的玉印,递给了叶桓微。

    叶桓微一手夺过来,辩出果然是真印之后,转过头来,目中尚有鄙夷之色,脸上却是对着外人才会有的一派笑意盈盈:“好,既然你还算听话,我也就不处置你了。明天早上,我差人送你离开坤京,你找我姐姐去,让她给你另派差事吧。”

第七十八章 移心易主

    凛风和刘掌柜听了,俱是一惊。刘掌柜反应快,忙跪下了:“谢二小姐大恩!”他自己清楚得很:自己的这笔烂账,低级的账房看不出来,但若是交给高级的掌柜们一看,便能看出端倪。贪了那么多钱,叶桓微若想处置他,直接告到衙门去即可。

    但是她居然不处置自己,还要把他放回大小姐处另寻差事?果然这二小姐就是人小,脸皮薄,胆子也小!话说回来,他也是大小姐身边的得力干事,这二小姐不过是过继的庶女,也得看她姐姐的面子,哪里敢多有置喙!

    凛风却炸了毛:“主子,你怎……”

    “不必多言。”叶桓微摆了摆手道:“刘掌柜,你收拾好东西,下去吧。”

    刘掌柜忙不迭答:“是,是!”却被叶桓微叫住了:“对了,叶掌柜。”

    他转过身来,头也不敢抬,听着语气风平浪静,以为无事,便低着头弯着腰陪笑道:“,您,还有什么吩咐?”

    叶桓微面无表情,连眉头也不皱一下:“把你带来的人,都带走吧。”

    刘掌柜愣了片刻,瞥见凛风一个瞪眼,哪里还顾得许多,连忙答“是”,退出去了。待他下了楼,便看见几个壮丁围着一群人哪个不是自己带过来的?看来,叶桓微是料到他想留几条漏网之鱼在此处,日后若还有机会重回酒家,自然有个内应。

    自己那点心思被人戳破,刘掌柜自然是气得不轻,却又无可奈何。耳听得一群人朝他叫嚷,求自己留下他们,或是给钱才肯走,又烦又燥:“我连自己都保不住了,还能保你们?各回各家去吧!”说着,便要往外走。

    “那些人一看自己的正牌主子跑了,遣散费一分没有,活计也没了,连忙喊着追出去,要讨个说法呢!”凛风看了一出好戏,回来便一边吃菜,一边对叶桓微说道。

    叶桓微笑着夹了一片酱牛肉到凛风碗里说:“把院子扫干净了,才好宴客。这刘掌柜本来就家大人多,我原来从各地聘来的,家底干净、醒目能干的仆人们,都是被他们家的亲戚挤兑走的。这口恶气不出,也是委屈了自己。”

    凛风点点头:“只是,姐姐为何要放了那个刘掌柜?告了,打一顿,怎么做都合理。放虎归山,不是给咱们留祸患吗?”

    叶桓微摇了摇头:“他再怎么说,也是钰姐姐的人。我私自处置了,落不着好,只怕还要以僭越之名,被她拉过去跪几个时辰。我把东西都复刻一份送过去,姐姐自己处置,也不用我们费心了。”

    凛风一想到叶炀钰的手段,再想到叶桓微说的这番话,不由得慢下了扒饭的速度,小心翼翼地说:“姐姐,刘掌柜……也是有家人的,按照大小姐平日里的做法,岂非要闹得他们阖府遭殃?”

    叶桓微的筷子定在了半空中,片刻又缩了回来,淡声道:“她虽然狠辣,但还是有分寸的。几百两银子的事,不至于。”

    凛风“哦”了一声,夹了一个炸鸡翅到她碗里:“姐姐,吃吧,凉了就不脆了。”

    叶桓微笑着点点头,面上云淡风轻,实则又多了一番心事。

    次日卯时,日出东方,早朝。

    “启奏陛下,正月里的私占民田案已经清查完毕。共查出非法侵占民田五百六十四亩,其中,京郊一百八十五亩,北城郡一百二十四亩,沧明郡一百七十六亩,松宁郡七十九亩。此番清查后,已将田地悉数归还佃农。其余事项,还请陛下示下。”

    工部尚书战战兢兢汇报了一通:他本来就只是一个浑水摸鱼的京官,没成想,碰上了一个大案。这一个月来,他们家的后门都快让人踏破了还都是在三更半夜踏的。裴家、卢家、薛家、公孙家,哪一个是好惹的?磨了一个多月,才把这本奏折磨出来。

    皇帝压根没看递上来的折子,倒歪坐着问:“大理寺卿可查出谁人所为?刑部量刑了没有?”

    大理寺卿踱上来道:“启禀陛下,臣看了告官人写上来的状子,后又多番派人查验,才发现真相并不如这群刁民所说。实际上,只不过是几伙地主兼并了他们的农田,而这些个地主又恰巧是二公子的诗友和裴大司马家远房的亲戚,这才酿成了误会。”

    刑部尚书也忙上来答话:“启禀陛下,刑部已经量刑完毕。为首的四家地主,一家赔付五百两银子,为首者杖三十,从者一人杖二十。”

    皇帝仍是没答话,又问道:“大公子和四公子,有何看法呐?”

    韩上前道:“启禀父皇,儿臣以为,既然农户们得了赔偿,地主们也遭了惩治,此事尚可翻篇。只是二弟已经被禁足了一个多月,既然查明了是冤屈,也应及时放出。当然了,二弟和裴大司马家也有纵亲犯错之罪,当罚。”

    皇帝总算是有了反应:这个儿子虽然不得他青睐,但处事还算妥当,便“嗯”了一声,看着韩珞成问:“你呢?”

    韩珞成也上前,答道:“父皇,大哥的计策固然好,但儿臣以为,此举只可治标,不能治本。若是要根除此类侵占民田之案,须得明确田产,整顿吏治,严明刑法,绝不可草草了事,有误民生。”

    见皇帝不置可否,大理寺卿又开口了:“陛下,臣以为四公子所言固然有理。但整顿吏治的基础,便是严明刑法,而修订法律又不是一日之功。况且,我朝以仁治国,刑法过严,只怕有昔日暴秦之险呐!”

    韩珞成身子侧了侧,辩驳道:“寺卿大人此言差矣。”又正过身来说:“我朝以仁义治天下不假。但是大人也需想一想,侵占民田一案,从报官到审理,再到量田返还、给予赔偿,已经过去了三个月。三个月里,农民已经失去了最佳的播种时机。”

    “这时机一错,他们今年,可能又要颗粒无收。而大人再想想,侵占民田又岂是今年才发生的?那么从民田真正被侵占的那一年开始,算到现在,他们损失了多少粮食?又吃了多少苦?饿死了多少亲人?”韩珞成还刻意留了一个时间空隙,却得不到回答。

    “所以,”韩珞成向皇帝行了一礼:“父皇,儿臣以为,整顿吏治、修正律例,当从当下做起!法如利剑,未必要刺入皮肉之中。但利刃悬空,总还是能威慑那些不臣之心的。”

    朝堂上已然议论纷纷起来,皇帝却还没表态,只说了句:“大公子和四公子已然有了明策,诸位爱卿又有何看法?”

    谁知此言一出,朝堂顿时静了下来,只听得到后排的细碎之语。

    韩心下忽有所动,奏道:“父皇,礼部的唐侍郎是御前行走,又随着四弟去各地考察完,刚刚回京,应该颇有想法。不如听他一言?”

    “嗯。唐卿,你说说你的想法吧。”

    “诺。”唐境行了一礼,右移一步,声线沉稳:“启禀陛下,臣以为,大公子所言更得民心。而如四公子所言,既然农户的损失已经难以挽回,过分惩治地主也并无用处,不如索性加大赔偿力度。而修例一事还须从长计议,不得马虎。”

    从长计议,也就是说,不可“当下做起”。众臣又议论了起来真正议论当下此事的并无几人,大多数人所议论的,竟是韩珞成与唐境政见不一这一点:莫非现在街上的传闻,竟都是事实了?

    这回皇帝倒是沉默片刻,点了点头:“既然众卿家都有想法,那就都写个折子递上来。这桩案子赏罚几何,等孤想一想再批吧。”

    朝后,朝臣三两离去,韩珞成本来是与唐境一道离开的。但今日,两人却分头离去了唐境以御前行走的身份,被皇帝召到了御书房里。

    照理来讲,这并不该引起多大的风波。但奇就奇在,韩珞成居然一句话也没对唐境说这个平日里在唐境面前可称“话痨”、“殷勤”的四公子,居然就这么甩袖离去了?

    而唐境也是目不斜视,随着梁内官进了内宫。

    众人议论更甚:四公子表面上是说重修律法,实际上是在请求加重处罚。而唐境却和大公子站边,与韩珞成的想法恰恰相反。难道陛下的心意变了,终于要立大公子为太子,唐境这才换了边?

    君心难测,市井传言好谈,最终只得出一个结论:太不太子的不知道,但这两是真吵上了。莫说两人是过命的交情,就是新婚的小夫妻刚吵了架,也不至于此嘛!

    谁知一道圣旨下来,众人都惊了:解除二公子软禁,佃农每人多赔付四十两银子。其余赏罚,皆由刑部所量为准。

    这道圣旨里,根本就没提修订律法的举措,也没提惩治裴家的事宜,把四公子的想法间接地否定了个干干净净。反倒是大公子提出来的,每一条都得到了实现。

    而同样的,圣旨刚颁下来,唐境就正好出宫了。

    虽说这样的事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此次特殊,未免叫人起疑唐境再怎么想,也不可能和大公子的想法全部吻合吧?他不是从来不攀附大公子和二公子任何一个人的吗?怎么这次,拉了这二位一把不说,还踩了四公子一脚呢?

第七十九章 琵琶女

    结果,第二天早上,韩珞成直接便告了病假不来上朝,唐境却照旧来了。不同的是,唐境居然与礼部尚书聊了起来虽说同僚在朝前相谈甚欢,本是常事。但唐境是个从来不参与的,如今居然和一个老头子聊了起来,还面带微笑、时常附和,实在叫人咋舌。

    “唐侍郎,老夫与你相谈这么久,今后也是同僚,总称大名,终究失礼。敢问表字是?”礼部尚书笑眯眯的,虽说他对别人也这样当朝天子,上官下属,贩夫走卒,都一概是以笑相迎。因他已然年近古稀,对谁都是一团和气,又兢兢业业,故而人人奉承为楷模。

    虽说表面上是一视同仁,但他对眼前这位,却是格外看好。看看这通身的气派、不凡的言谈,再加上及冠出头之年便高任三品、行走御前的殊荣,与自家及笄之年的宝贝孙女何其相配!

    唐境怔了怔,笑了:“大人,我没有亲生的长辈,无人给我赐字。昔日少与同僚来往,也没人问过我这个问题。”

    “哦?”崔尚书“嘶”了一声问:“难道陛下没有给唐侍郎赐字吗?”

    他摇了摇头:“唐境昔日不过一介武夫,哪里有这样的殊荣?”

    你没有,谁还有啊!崔尚书心中腹诽了一句,嘴上却道:“既然如此,唐侍郎也当自己取一个字才是。或以故里地名、心中寄望,或以珍视之物、美好品德,皆可作字啊。”

    唐境低头沉思:若是陛下,会取一个什么字?若是韩珞成,又会取一个什么字?正值此时,却见梁内官走出来,众臣忙列队排好,静默下来了。

    却不知,此时韩珞成在府上,并非如众臣猜测的那般气急败坏、百日买醉。

    韩珞成和萧兰君坐在桌边,正用着早饭。萧兰君讶异他今日称病不朝,却并无异样。一直瞥他,看他也是和颜悦色、不曾有恙,便突然问了一句:“珞成,你不舒服吗?”

    韩珞成一愣,抬起头来:“为什么这么说?”

    萧兰君心下惴惴不安,放下了筷子,问道:“既然并无不适,为什么不去上朝呢?可是……出什么事了?”

    韩珞成突然也放下了碗筷,淡淡道:“殿上本来就不需要我,我就算略歇一歇,也不会有人注意的。”

    萧兰君抓住他的手,韩珞成便抬起头来看着她。却见她微笑道:“公子虽然与唐侍郎有所嫌隙,但也不至于此。难道你忘了前两天,你告诉我的那桩案子了?当今天下百姓,受贵族压迫,形如犬马。公子不替他们开口,反而因一点小事留居家中,如何能建一番功业呢?”

    韩珞成听了这番话,叹了口气说:“你不知道,当今世上,如我一般的人,不止我一个人。他们虽不是王公贵族,却都胸怀天下,犹胜于我这个公子。然而,连我这样的人都不能发一二之声,这世间,又有谁还可为百姓说话呢?”

    他反手抓住了萧兰君的柔荑,低着头,话语中却满是无奈:“这天下,吏治不改,律例不修,百姓们能有什么过头?忠臣,何时才能有出头之日?”

    “我不去上朝,是因为凭我一己之力,并不能改变当今的局势。”韩珞成抬起头来,眼中没了往日的熠熠神采:“我若去了,陛下必然要问我。我若说了真心话,反而要被挤兑,更无翻身之地。若不说真心话,却又成了帮凶。既然如此,不如不去。”

    萧兰君听了,也垂头丧气的,忽而抬起头来:“既然如此,公子便多看看书,写写策论吧。我以为……公子做点什么,总比不做好。”

    “做点什么?”萧兰君莞尔道:“公子既然提出了要整改吏治、修订律法,何不拿出实实在在的方案来?若是陛下看到了公子的真心实意,又看到了实实在在的法子,说不定,公子的夙愿便能实现了呢?”

    韩珞成想了想,点点头,笑着说:“你说的有理。我想,暂时称病在府里歇着,好好写写策论,也好陪在你身边,让你好好养胎。”

    萧兰君笑着反打了一下他的手背:“你不用这么顾着我,我好着呢。当下大公子是嫡长子,二公子虽是庶子,却备受陛下恩宠。我还听说,二公子昨天就被解禁了。公子当下也该好好用功,方可在陛下面前……”

    “兰君。”韩珞成打断了她的话:“我并无夺位之心。只求今后,你我能平平安安地在一处,好好地辅佐未来的新帝……兰君,我若只是个王爷,你可介意?”

    他眼中似有一池清水,叫人似乎看明白了,又似乎看不透。

    萧兰君怔怔地与他对视上了:“我……我不过,是一个亡国公主。”说到这里,她的目光突然移开了,轻声道:“我能嫁给你,已经是天大的福分。所谓‘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能和你在一处,纵是舍弃了荣华富贵,我也甘心。”

    韩珞成笑了:“你放心。”

    萧兰君抬眼看他,怔怔道:“我,我哪里不放心了?”

    韩珞成把脸凑到她耳边,轻声道:“我知道你心里的事。”

    萧兰君的脸“唰”地白了:所幸韩珞成看不见,故作镇定,语气淡然道:“我心里能有什么事?”

    韩珞成沉默了半晌,突然笑着揽住她说:“我知道,你没了父皇母后,又并无亲人在身边。心下万种不安,希望我能身居高位,从今往后,咱们成邸上学都不必受苦,我知道。”

    “但是啊,平安最重要。争宠夺位,不是我一个庶子分内的事。”韩珞成拍了拍她的背,淡声道:“若是因为夺权,将咱们全家置于危机之中,便得不偿失了。”

    不待她说话,韩珞成松了手,笑着说:“我回书房了,你多吃点。”

    待萧兰君愣愣地点了点头,韩珞成才又莞尔一笑,站了起来,阔步往外走了。

    离开了昭兰院,韩珞成脸上的笑意渐渐散去:她心里究竟还有多少自己不知道的事?又为何撺掇自己去争宠夺位?皇帝和她还有没有联系?这样的撺掇,又是谁的意思?

    不待再想,燕皓便迎上来了:“公子,今天不去上朝,咱们真在书房看书?”

    韩珞成噘着嘴点了点头:“也只能这样了。我总得做点什么,挽回一下昨天的过失。我要是什么都不做,倒像是在沽名钓誉了。”

    燕皓也叹了口气,点了点头。韩珞成又把话锋一转道:“不过,总闷在家里,也不好。”

    燕皓就知道,自家这位公子,必然是在家里坐不住的,便试探道:“那……咱们午后逛逛去?”

    韩珞成摆摆手,嘴角一弯:“这大热天的,还是找个地方静坐着好。”

    燕皓也一笑:“梨花台有最好的冰镇果子,时新茶点,不如去听一出戏,还能换换脑子!”

    韩珞成笑了,转过头来:“就你聪明!”正要往前走,又转过头来问:“那……就说我去找瑜卿了?”“得嘞!”

    燕皓跟在他身后,往书房走去,一边问:“公子,我不明白,您和良娣明明看上去那么好,良娣还怀了您的孩子,为什么……您却什么都不让她知道呢?”

    韩珞成淡淡地说:“她还没对我说实话。等她说明白了,我也就能什么都说明白了。”

    艳阳高照,梨花台中,又是一出好戏开场。

    “今天演的是什么啊?”韩珞成一手摇着扇子,一手撑着脸。燕皓禀道:“今日演《垓下霸王》。听说,看点是一位新来的小娘子,要弹琵琶唱曲儿呢。”

    韩珞成登时失了兴趣:“跳舞弹琵琶,有什么好看的?我……”这时,他的目光越过燕皓,看到了一个身影,连忙住了嘴,把燕皓拉到了近跟前。

    “公子,怎……怎么了?”燕皓见自家公子这般反常,大气也不敢出。

    片刻之后,韩珞成才推开燕皓,轻声说:“等戏开场了,咱们就走。”

    “啊?”燕皓又呆住了:“公子,咱们账都记了,不看完……不好吧?”

    韩珞成摇摇头,声音更轻了:“韩翎在咱们隔壁!”

    燕皓惊了,想越过屏风去看,却被韩珞成一把拉回,一个警示的眼神,把他吓住了,连忙坐好,不敢擅动。

    待戏开场时,却果然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娘子上了台:一袭水蓝色长裙,窄袖收腰,勾勒出窈窕的身形。长发及腰,只挽了一半,簪了根蓝钿银步摇。柳叶眉,双凤眼,鼻梁高挑,朱唇诱人。生得最好,气质又不似风尘女子,倒叫场面议论纷纷起来。

    岂料到,这小娘子一坐定,一弹拨,弦音如泉水一般涓涓流出,叫底下的看客都静了下来。人抱着琴,娴静温雅,竟如古画中人一般。

    韩珞成不能免俗,也被吸引了这琴音,虽有风尘气,却又颇有别样的出尘意境。三两声之间,一派凄清萧瑟,叫人悲从中来。

    他本还想再听上一段,奈何韩翎在旁边,这里不知道又有多少翎邸的眼线。趁着此刻台上人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正是容易脱身之时。

    韩珞成拍了拍也听入迷了的燕皓,燕皓被他一下午一惊一乍的,也不敢多问。主仆二人躲躲闪闪,趁无人发觉,下楼离去了。

第八十章 襄夫人

    半个时辰后,叶桓微站在书房里,手中的小瓷罐没拿稳,掉在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随着一声闷响传来的,是流风重重跪在地上发出的响声。

    “主子,错已铸成,都是流风的不是,是我照顾不周,你责罚我吧!”他颤着声说完,便趴倒在地,等候发落。

    叶桓微背对着他,站在窗前,午后的阳光从菱形花窗外射入,照在身上,格外温暖。但在流风眼中不可见的,却是她死灰一般的思绪,和此刻白纸一般的脸色。

    “不怪你,是我的问题。”她平复了一下语气,缓缓开口了:“自那日我跟她坦白了对她的安排之后,我就应该想到这个可能……我也确实想到了,但是我居然如此大意,没做防范不说,居然也没让你留心……是我错了……”

    少顷,叶桓微转过身来,脸色虽然苍白依旧,却能看得出,她已然冷静了下来,捡起地上的香罐说:“起来吧,这件事本来也是与你无关的。你料不到蓝锶会私自去梨花台,也料不到弹琵琶的女先生会突然伤了手,更料不到,她会主动请缨上台演奏,”

    “诺。”流风站起来问道:“那……咱们现在,应该做些什么去补救呢?”

    叶桓微连连摇头:“若说我们早早就架起了弓,那蓝锶就是弓上的箭。我们只能控制箭何时离弦,却无法控制它飞行的轨迹。真要做点什么,就上两柱香,求上苍保佑她,能尽快被韩翎看上,顺利地完成任务,再平平安安地全身而退吧。”

    流风闻言,垂头丧气地说:“只怕蒋姑娘没去过衡安郡主府,也一点手段都没学到,吸引不了韩翎的注意力,反而会被冷落。”

    叶桓微摇了摇头,嘴角突然勾了勾:“这你放心,我之所以一开始就下决心要把蓝锶安排在翎邸里,就是因为我拿捏准了,韩翎最喜欢她这样的姑娘。”

    流风不解:“主子不是最讨厌韩翎吗?怎么会了解他喜欢什么呢?苍穹……也并未进行这样的调查啊。”

    叶桓微把香罐盖好放回原处,已然没了焚香的心情。“我也去了许多次衡安郡主府上的筵席。头一次见到居然有小妾跟着良娣出席宴会的,实在罕见。”

    “主子说的是……二公子的良娣和小妾?”流风一时也有些诧异:陛下统共四个儿子,只有韩翎一人,房中竟有四个小妾。其中两位,可称得上是盛宠不衰。

    但郡主乃是朝廷诰命,她家的宴会,都只有上流官员的正妻和子女才可出席。何况妾室在府上的地位,无异于奴婢,怎么能出席宴会呢?这二公子,着实是过了些。

    她点了点头:“他呢,最喜欢聪明的女人--最好不要太聪明,小聪明就够了,否则他把控不住。不仅要聪明,还要长得好看,这点比聪明更重要,毕竟枕边人跟军师,还是有区别的。”

    “我能看得出来,那个唯诺守拙,妓院出身的,比那个会说话懂调笑,家奴出身的,更受韩翎待见。”叶桓微回想起当日的情形,不由得更多了几分把握:“而蓝锶呢?她曾混迹于勾栏,最会看人脸色。但她偏又读过书,便也能多几分争宠的成本和闺阁中的算计。”

    她又偏过头去,看着桌上写了一半的戏文,叹了口气。

    “但愿她能得偿所愿,也能完我心愿吧。”

    韩珞成这边走出了梨花台,不想早早回府,便进了宫,果真到上书房找韩瑜卿去了。

    “四哥,我听说……你和唐侍郎生了嫌隙?”韩瑜卿早已听说了许多风言风语,自然也听说了那些奴仆议论自己和卢素钧的事。但比起自己身上的流言,韩瑜卿更在意唐境和韩珞成之间,是否真因他的那些破事儿决裂了。

    韩珞成苦笑着说:“你不必放在心上,我们俩是因为政见不合,迟早会有这一天的。”说完,他坐在了书桌旁的软垫上,把玩起了桌上的跪羊镇纸。

    韩瑜卿走到主位前坐下, 又从身后的柜子中取出一个瓷杯,给韩珞成倒了一杯茶说:“四哥,我要去游学了。”

    韩珞成抬起头来,有些讶异,但很快转为欣喜:“也是,你都十六岁了,正是时候。你此去访查民生,了解民情,也好为今后参政做准备!”

    谁知,韩瑜卿却微微低下了头:“我……要去晟平。”

    韩珞成惊得一口茶险些喷出来,定了定神,看着他:脸上波澜不惊,眼神倒是坚定,就是有些怯怯的,似乎是怕他反对。

    他沉静了片刻,试探道:“是要去……云中郡吗?”

    云中郡,乃是晟平朝最靠东边的州郡,因其向来多雾,如置身云中,故称云中郡。郡内最高的山峰云岭,其山顶也常常萦绕着一团云雾,素来被认作仙山。

    所谓“人杰地灵”,并非无稽之谈。云岭之上,有一座云贤书院,最是天下读书人向往之处。其中的“贤”,姓陆名知,人称陆夫子,是当今晟平皇帝的亲弟弟。

    这位陆夫子虽是王公贵胄,却于十四岁时舍弃王位,到浦羲去游学,习得满腹经纶。后来浦羲日渐陷入战乱之中,他见劝告浦羲皇帝无果,便回到晟平,开办了云贤书院。其麾下门生众多,凡得意弟子,皆有所作为,不至于沦为碌碌无为之辈。

    韩珞成深知这些,也很赞成韩瑜卿到云贤书院去。但试看韩瑜卿前头的三位哥哥,哪个出了国界?只怕皇帝不会同意。

    因此,得到了肯定的答案之后,韩珞成又问:“父皇和薛昭仪可同意了?”

    韩瑜卿摇了摇头:“我禀报了父皇,他再三跟我确认,又沉默了好久,最后还是说,让他再想想。母妃根本就不可能同意,她说筠姐姐已经走了,我再一走,她就更没个寄望了。”

    韩珞成叹了口气说:“我是放心你去的。但是父皇和薛昭仪这一关若是过不了,你也要早做其他打算才是。不过薛昭仪年前才失了女儿,你这么一走,她纵有父皇恩宠,也是要受人欺压的。”

    韩瑜卿沉默了片刻道:“我走与不走,并没有什么区别。”

    韩珞成被他冷不丁的这么一句话吸引了目光:他脸色平淡,低眉垂目,好像不愿被人察觉什么一般。然而照理来讲,他是从来不会说出这种话的。

    韩珞成试探道:“瑜卿,你为何……对薛昭仪这般态度?”

    他抬起了头:“皇后和端夫人总是要有争执的,她只要不死,只要一直受父皇宠爱,就永远是她们俩之间争权夺利的那一柄利刃。”

    “这件事我也改变不了,永远都改变不了。”他又移开了目光:“谁让她那么多年来,都是父皇最喜欢的女人呢?”

    如果说上面那些话叫人听起来不舒服,那接下来这句话的内容和语气,就简直令人胆寒了:“如果连这也不能承受,那就只能拿命来换了。”

    “瑜卿!”韩珞成起了一手冷汗,觉着语气不对,抓着他的手腕追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韩瑜卿抬起头来,清澈明亮的眼睛看着他:“四哥,我很好,你不用担心。”

    他心里觉得不安,皱起了眉头:“当日我在襄夫人面前发誓,一定会保全你。你若是知道了什么,有什么谋划,一定要说出来,你我一起面对,知道吗?”

    韩瑜卿暖暖一笑:“四哥,我看起来像是心里藏了什么奸计的样子吗?”

    韩珞成一时被噎得答不上来,好半晌才说:“现在不像。但是你能不能告诉四哥,你究竟知道了什么?”

    韩瑜卿的笑容敛了几分,脸上的酒窝也淡了,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我知道,我的阿娘,我的生身母亲,是什么人害死的了。”

    此言一出,如一道晴天霹雳炸在韩珞成身旁,叫他惊得说不出话来。

    韩瑜卿见他不语,脸色平淡,径自说下去:“我母亲,当年和薛昭仪一起入宫。昔日里,我阿娘独居流香殿,盛宠不衰。在我心目中,父皇和阿娘,一点都不像皇帝和妃嫔,竟像平民夫妻一般恩爱。”

    “魏家的事,本来就和阿娘没关系的。你看,你的母亲也没事,为什么就我母亲出事了呢?”韩瑜卿歪过头来看他,眼中却无一丝恶意。

    韩珞成一直也很好奇这个问题:照理来讲,姐妹二人,应当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皇帝明明更宠爱襄夫人,却留下了他母妃,实在叫人难以理解。

    “因为,在她的寝殿里,搜到了和魏家人通信的铁证。”韩瑜卿脸上的神色越来越平淡:“几封信,不过是几封信,只是因为母亲向魏家人报告了父皇的喜好,甚至只是只言片语……模仿一个人的语气和字迹很难吗?”

    他转过头去,脸上分明写着绝望:“可是他一点都不相信母亲,连问都不问,便叫她死?我母亲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他的人,他却连母亲一条性命都不肯留!为什么,为了保证他们之间的爱情永远纯洁吗?”

    韩珞成哑口无言,他不知该如何安慰自己的弟弟,也不知如何置喙一桩荒唐的陈年旧事。

第八十一章 君子品格

    韩瑜卿苦笑着说:“但是,我又能做什么?他是我的父皇啊,再坏都是……正是因为有了他,我才能活到现在。”

    他的语气很快又转为冷淡,一如他的神色:“但是每次一看到他,我就想起,四哥你那天把我抱走时,我母亲脸上的神情……还有后来每一次我去给皇后和端夫人请安的时候,她们脸上那种……令人恶寒的笑意……”

    “瑜卿……”韩珞成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此刻最担心的,倒不是他此时有多难过不管多难过,都是往者不可谏。但他若有兴风作浪之计,则来者犹可追:“陈年往事,太过执迷,你母亲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安乐的啊。”

    韩瑜卿笑着拍了拍他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四哥,我不会做傻事。”他又斟了一杯茶,转过来递给韩珞成,看着他,脸上是最极致的冷静和坚定:“她们和父皇,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我只是希望,他们所有人,都能付出点代价罢了。”

    韩珞成不解,小心翼翼地问:“我能理解,后宫相争,是皇后、端夫人和薛夫人的代价。但是父皇,怎么就付出代价了呢?”

    韩瑜卿笑了:“父皇从来没有忘记过母亲,这就是他的代价。”

    韩珞成不明就里,但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从前自己这个小弟说什么想什么,他都能明白。但现在看来,只怕是回不到过去了……

    韩瑜卿察觉出了他眼中的异样,又恢复了日常乖巧宁静的语气和模样:“四哥,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不会不择手段达到自己的目的--我知道,我要是那么干,就和他们一样了。而且你看,我现在也没有能力做什么啊。”

    韩珞成摸了摸他的后脑勺,心下知道:韩瑜卿的文章和言行中,正如唐境所言,都始终有一套正人君子式的是非观。

    “瑜卿,你真是长大了。”韩珞成言语当中带着几分欣慰:“你这么做并不坏,只有让她们把注意力转移到彼此的争斗上,你才能好好活。”

    “只是万事小心,别为了不相干的人,伤了自己。”韩珞成眼带笑意,言语间尽是兄长的关切。

    韩瑜卿怔怔地看着他:自他离了襄夫人之后,便未曾与任何一个兄长交心。时至今日,他虽与韩和韩翎打交道的机会多,却还是最喜欢眼前这个分别了数年的哥哥。

    韩珞成于他而言,就是除了襄夫人之外,最能站在他立场看问题的人对于他要做的那些事,他以为韩珞成是要劝阻之,却没想到,是要叫自己多加小心。

    韩瑜卿反应过来,点了点头:“兄长,朝堂险恶,你也要当心。”

    韩珞成笑了:“险不险恶的,我也暂时不参与了。霁月清风,做个闲人最好。”怕他再把话题引回自己和唐境的事情,又把话头一转:“你不愿意留在华天游学,不也正是不想插手华天的朝政吗?”

    韩瑜卿放下手里的茶杯,笑了笑说:“我只愿研习学问,不仅不想插手华天的朝政,也不想插手天下的朝政。”

    韩珞成知道他心里的无奈,但还是忍不住调笑了一句:“怎么,我们家瑜卿,也想隐居林泉做夫子?”

    岂料他居然点头了:“若我能有陆夫子一般的学识,华天有晟平一般的吏治,我也想。”

    韩珞成抽了抽眉毛,想起凌缨子那一派仙风道骨,再看看眼前锦衣银冠的少年,不由得劝诫道:“瑜卿啊,你才弱冠,总会看到华天朝堂风清气正之日的。”

    韩瑜卿闻言,本来低下的头微微抬起,却终究没望向他,只问道:“风清气正之日?由什么人缔造呢?父皇吗?大哥二哥吗?”

    “还是……四哥你呢?”他突然盯住了韩珞成的眼睛。

    他这一双眼睛,眼神最是无害,清澈如一池春水,却有一种不容忽视的威慑力,看得韩珞成有些心虚:“我怎么可能呢……大哥文武双全,二哥颇受圣宠,想来我也只能做个王爷,辅佐父皇和未来的陛下吧。”

    “风清气正,终究不由我说了算的。”韩珞成故作遗憾地笑了笑:“但是,总还是要做点什么,来改变现状的。”

    “你别看我现在暂居家中无所事事,实际上也写点东西。我总想着,如果我能拿出点什么,父皇看到了我的诚意,就一定会同意做点什么的。”他顾左右而言他,却又回到了赋闲在家这件事上。

    韩瑜卿却两眼发亮:“四哥想写关于整顿吏治和律法的方案吗?”

    “是啊,怎么了?”韩珞成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吓懵了。

    韩瑜卿没答话,却站了起来,走到身后的书架上,在最上面一层取了一个盒子,放在桌上打开。韩珞成凑了上去,往里一瞧是一沓厚厚的文稿。

    他捻了上面几张递给韩珞成:“这是我最近写的,还没来得及整理……有点乱,点子也未必通达,四哥随便看看就好。”

    韩珞成接过来一看上面规规矩矩地用楷体填满了每一列,个别字句旁边,还用红色字做了批注。每一句话都关乎律法整改,一条旧律法对应一条修改方案,十分清晰。

    “这……”韩珞成翻了翻盒子少说还得有百来页纸,惊呆了:“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写起的?”

    “从太傅教我律法之后,我就开始写了。”韩瑜卿不知道自己写的对不对,是故从来不给任何人看。今天是因为心血来潮才给韩珞成看,但此刻又生出许多顾虑,露了怯意。

    他却不知,韩珞成咬了一早上的笔,却迟迟不知如何下笔,正是因为没有合适的修改方法究竟是重写还是修正,他心里也没有答案。现在看到韩瑜卿的手稿,他才算是有了主意。

    “瑜卿,你真是……”韩珞成喜不自胜,一手拿着稿子,一手拍着韩瑜卿的肩膀,几乎要仰天大笑了。

    但很快,他又突然收敛了情绪,忙问道:“这手稿,你可曾给别人看过?”

    韩瑜卿摇了摇头:“这不过是我的一些粗鄙之见,哪里敢给别人看呢?我留在这儿也是白放着,如果四哥要写方案的话,那便交给四哥作参考吧。”

    韩珞成大喜过望:若能有他的手稿参看,必然事半功倍。但很快又想到:“可是,这手稿是你写的,我拿了你的稿子去,一旦事成,岂不是冒了你的功?”

    韩瑜卿笑了:“若是我的稿子能给四哥一二襄助,能让新律法大行于天下,那无论有功无功,都是对我最好的奖赏了!”

    韩珞成不知该如何谢他,便站了起来退后一步,行了一个大礼。

    韩瑜卿可被吓得不轻:“四哥,你……你快别这样!”忙站起来扶起他,挠了挠头说:“我知道我人微言轻年龄小,碌碌无为。四哥你不一样,你已经及冠了,正是应该建功立业的时候。所以还请四哥,不要在别人面前提我的事。”

    韩珞成笑着说:“你放心,既然你不愿意,我定不卖你,也一定不会辜负了你这稿子!”

    闲谈几句,韩珞成抱着那个盒子出了上书房,交给了守在院中的燕皓,匆匆回府。

    走在宫道上,除了欣喜,更多的是惭愧和敬佩:自己比韩瑜卿虚长五岁,人家都写了百来页了,自己却毫无思绪,还得靠弟弟的原稿答疑解惑。

    但再怎么着,还得振作起来,把方案写出来。韩珞成坐在马车里,拍了拍身边的木盒,登时多了几分从未有过的坚决。

    两天后,四公子依旧称病不朝,韩翎却坐不住了,急匆匆跑到了权舆殿内。

    “母妃,唐境和韩都开始有接触了,咱们怎么办呐?”韩翎刚坐下,一口茶都没喝,便急得心焦气躁,恨不能立刻找到方法、有所作为。

    谁知端夫人却一刻也不停下手中绣花的动作,淡淡地说:“你啊,别总那么心急。唐境虽然厉害,但他又不是陛下的亲儿子,再怎么着,总会和陛下之间有嫌隙的。你要是能拉拢,就尽力。拉拢不得,母妃再来帮你除了这根针。”

    “母妃,你说得倒容易。唐境年少便跟在父皇身边,父皇见他的时间,比见我们兄弟几个加起来的时间还多。你看,前两天,唐境见了父皇一面,便又通过了韩提出的建议,怎能让我不着急啊!”韩翎急得都快跳脚了。

    端夫人终于放下了针线活,皱着眉头看着他说:“那我问你,你看陛下,有立韩为太子的意思吗?”

    韩翎也只得答道:“自然没有,他是嫡长子,要立早就立了,何苦等到现在!”

    端夫人冷哼一声道:“唐境能得你父皇青眼有加,是因为他是你父皇的孤臣。他要是敢私下结交你或者韩,你父皇绝对不可能再信任他。如若不信,这两天你上朝时跟他唠两句,他绝对会与你交谈。再者你也可以去查,这两天哪个人送的礼,进得了唐府的门!”

第八十二章 绸缪不止

    “你啊,先喝口茶。”见韩翎不答话,端夫人站起来,抽出手帕走到他跟前蹲下来,轻轻拭去了他额上的汗珠,柔声道:“你说说你,这一点事,有什么好急的?汗都冒出来了!现在也才三月半,这样流了汗又出去冒风,是要害风寒的。”

    韩翎原来还恍如一只炸了毛的猫,被端夫人这么一安抚,顿时就变得温顺起来。

    他抓住端夫人的袖子,皱着眉,小心翼翼地问:“母妃,那我到底该怎么做,才能挽回现在的颓势啊?那帮贱民挑拨生事,若不是昭钰暗中筹谋,软硬兼施,炸得那几大家族不得不去打点,这才减少了奏折上的农田数目。”

    “要不是有她,现在我还靠着那几大家族,在府里空等着呢!”韩翎话中明明白白地透露着不满:占民田这件事,还是端夫人和裴家挑唆他一起干的。如今一朝事发,居然只有叶昭钰一个外人来救他。

    端夫人站起来,一边走回宝座上,一边淡声道:“你啊,也别总把一个谋士放在心上。这件事,你舅舅也出了力的!你想想,你良娣就是他女儿,他怎么会不帮你呢?这胳膊肘啊,可不能朝外拐!”

    坐回座上,端夫人又接着说:“那位谋士既是个女子,又生在商贾之家,你与她这般往来,终究不妥。依我看,你不如把她纳入府中做妾。这样你们往来也有了名目,你也可借叶家这棵大树避避风呐!”

    韩翎苦笑道:“母妃,人家可是寒川叶家的大小姐!金尊玉贵才智无双,怎么会甘心给我做妾?再者,叶家专心商贾多少年,都没有涉及过朝政了,怎么会为了我一个外人,就陷入党争呢?”

    端夫人笑了笑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你啊,一天天混在外边,要是去见那个谋士也就算了。可我听说,这几天你倒是兴往梨花台去,把家里的那些个莺莺燕燕都落下了。这是怎么回事?”

    韩翎嗤笑了一声说:“母妃是听良娣说的吧?她还真是个耳报神,听见了什么都来跟母妃说上一嘴。”

    再度拿起针线,端夫人却又不能好好绣花了,她抬起头来看着韩翎,一脸严肃:“灵霄是你的良娣,也是裴家长房的嫡女,你纳了四个妾放在家里不说,还在外边沾花惹草,叫她怎么不心寒?”

    “你纳了那么多个妾,她一点怨言也没同旁人说!只是你出去了,把那些妾侍留在家里跟她斗,她又是个大家闺秀,怎么说得过那些勾栏瓦舍出来的!”说到这里,她索性把活计往小篮子里一撂。

    端夫人冷声道:“我不管梨花台那个多新鲜,以后你不许再去!四个妾已经够了,不许再纳!你看看你大哥和你四弟,哪个不是一心一意的?谁像你一样浪荡!若是再让本宫听到你府上又有什么僭越之事,就休怪本宫替你清理门户了!”

    韩翎顿时跟个霜打的茄子似的,耷拉着脑袋说:“诺,儿臣知道了。”

    端夫人冷哼了一声,脸色才好些,又做起了针线活。

    韩翎知道,自己再怎么犯错,母妃也就是骂几句。待气定神闲之时,她必然又会回到他最初问的那个问题,给自己支支招的。韩翎喝了一口茶,小心翼翼地观察端夫人的神色。

    果不其然,端夫人绣了快一炷香时间,手里的动作片刻不停,却又淡淡开口了:“内室床头的边桌上放着一件锦制的薄春衣,你去穿穿看合不合身吧。”

    韩翎笑着答了声“诺”,便急忙站起,往内室走去。不一会儿,便换上一袭宝蓝色春大氅走了出来,一边展着袖子在端夫人面前展示,嘴上还不住夸道:“母妃的手艺果真是冠绝六宫,怪不得连父皇都爱穿母妃亲制的衣裳呢!”

    端夫人一手撑着脸,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好半晌才回归了正题:“年前我问你浦羲那边的事,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韩翎答道:“年前青瀚和昭钰都去云水郡看过,说浦羲现在都是高官占了田,不好买下来作军田。再加上浦羲那地儿临海,地势平坦,土地湿润,若是强行挖地洞,只怕是会塌方,也不好藏兵。”

    “年后他两多处寻访,上个月青瀚才传信来说,北城有一处极大的地窖,原来是当地居民用来酿酒的,现在已经荒废了。他说那里接近边境,又有一片极大的山林,很适合练兵。”韩翎一边把身上的新衣脱下来,一边如是说道。

    “可安排好了?”端夫人闻言,心下也很是欣喜,不由得坐正了起来。

    韩翎穿上旧衣,坐回原位,笑着说:“当时利钱刚好收了回来,我就交给青瀚,把那里买下来了。除此之外,还招了许多当地年轻力壮的猎户,白天种地,晚上就在地下训练。昭钰昨天还传书来,说此计成效卓著!”

    端夫人听了,兀自高兴了好一阵才道:“我就说你身边这个青瀚,自幼便是你的侍读,是个最靠谱不过的!如今他替你办成了这件事,你可要重重赏他!”

    韩翎点了点头:“儿臣已经叫人把赏赐抬到他家里去了。现在我特意把青瀚留在那边,只等昭钰来回话,顺便把眼前这烂摊子收拾干净。咱们便可称得上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端夫人笑意盎然道:“阿翎放心。‘长鲜散’虽然不是什么猛药,但若是下得够多,便可一朝作东风,吹你父皇去‘成仙’。届时咱们只需控住内外兵权,一切都不成问题。只不过,你大哥那点事儿……只怕是要先公布于天下了。”

    韩翎疑惑道:“母妃同儿臣提了好几次了,但韩究竟又有什么秘密?若想公布于天下,还得早做筹谋啊。”

    端夫人笑着朝他招了招手,韩翎走近了,端夫人凑在他耳边说了句话。

    虽只是一句话,却好似一根针,扎中了韩翎的神经。

    他迅速直起身子,一脸不可置信,眼中也满是惊疑不定:“怎……怎么可能?”

    端夫人却丝毫不惊,嘴角微微翘起,淡声道:“现在阿翎能明白,为什么我说,你一定能赢过韩了吧?”

    韩翎微微张着嘴,眼睛盯着跃动的烛火,呆了好半晌才问:“母妃,可有证据?”

    她站起来,拍着韩翎的肩膀说:“母妃有很多的证据,还有很多办法,来置皇后和韩于死地。但是这件事不可操之过急,急则后劲不猛,则易夭。你叫你手下的人,就这个事编个话本,从衢北开始,广为流传。”

    “最好是能传遍整个衢北了,再慢慢扩散到华天来。届时他们母子两想查什么,都查不到,也查不清。咱们最好什么都不提,而是让你父皇来发现这件事。”她思路清晰,显然筹谋已久。

    “等你父皇发现了、收网了的时候,咱们再慢慢地,把属于我们的东西,一样一样夺回来。”

    一字一句,颇为人。

    此时,韩朝罢归来,一进书房,便察觉到了一股淡淡的皂角味只有喜洁成癖的文云曦身上,才会一直散发着这样的气味。

    “斓,可用过午饭了?”韩脱下了最外层的大氅,挂到一旁的衣架上,再兀自坐回主位。少顷,文云曦一袭白衣,从帷幕后走了出来。

    文云曦先是行了个礼,再便坐在了一旁常设的坐垫上,淡淡答道:“公子,才过巳时,怎么用午膳呢?”

    韩朝他一笑道:“斓既然还没用午膳,不如稍候与我一同用了饭再去吧。”

    白衣青年笑着摇了摇头:“这里虽是邸,但终究耳目众多。旁人一看送来的是两份饭菜,必然有所怀疑。云曦多谢公子美意,但一同用膳,终究不妥。”

    韩笑了笑说:“也罢,改日必邀斓蘅琨酒家一聚!”

    文云曦笑了笑,淡淡转了话题:“公子,叶昭钰已经离开北城了,二公子命青瀚留在那里。现在,我们是否要把强占民田案剩下的证据,都交给四公子呢?”

    韩细思一阵,摇了摇头:“我那位四弟,自那日提出要修改律法之后便称病不朝,想是正在家中罗列草案。我且去提点瑜卿几句,他自然会透露给珞成。”

    文云曦点了点头,接过话头:“届时,四公子有了政策,我还是让人证都去找一个人,让他代为转呈给陛下,更为妥当。”

    “哦?斓所说何人?”韩本来想说,可以叫人证直接去大理寺前击鼓鸣冤,把事情闹大。听他一言,却又疑惑了。

    文云曦颜色不改道:“唐境。”

    韩茅塞顿开确实,交给谁都不如交给唐境。他本就是御前行走,行事颇为便利。再加上此人无欲无求,自然不会受某一世家的胁迫而扭曲事实。

    “公子一直想把唐境收入麾下,在下却以为,唐境和四公子之间的情谊变化,没有市井所传的那么简单。既然如此,不如让唐境经历经历。好看清楚,到底谁与他有难同当。”

    他淡然道:“公子也当全力以赴支持唐境,如若他并无二心,那么只待此事一毕,唐境此人,也就自在公子门下了。”

第八十三章 打草惊蛇

    韩听他一席话,又细想了想,疑惑道:“那……要是唐境与珞成果然是逢场作戏,又当如何?”

    文云曦笑了笑说:“如果四公子和唐境依旧交好,那时陛下便自会压制四公子,不劳公子费心了。”

    他把当今皇帝的帝王心术猜了个明明白白:皇帝已经年近半百,迟迟未立储,也是因为这几个儿子及其背后的势力实在不让他省心。他在韩和韩翎针锋相对、群臣妄议立储的紧要关头把韩珞成叫回来,无非是为了制衡。

    等韩翎倒牌了,唐境若是倒向韩珞成,于韩自然有所损失。但这段时间以来唐境和韩珞成之间关系僵硬,若是一朝和好,只怕皇帝很难再信任唐境,韩珞成也会被当成一个正式的执棋者摆在明面上,成为韩和皇帝的对手。

    况且,韩翎被扳倒了以后,裴家等原属于端夫人和韩翎的势力为了自保,终将归属于皇帝。那时朝堂之上风起云涌,皇帝筹码叠加,韩筹码依旧强盛,而韩珞成的筹码却弱小如故,也有他和唐境好受的了。

    韩拍案叫绝:“斓果真是织了好大一张网!很好,就按照你说的去办。对了,地下军队练兵的进度如何?”

    文云曦淡淡道:“自从地下军队夜间在地上练兵被发现之后,青瀚便下令,死士只许白天在地下练武。而他为二公子专门招募的猎户农民,则安排夜间在地下练武。死士们个个都是忠亲王影蝠军中的得力杀手,纵然不练,也有一身非凡武艺,公子不必担心。”

    韩颔首问:“那些猎户农民的身上,可都纹了和死士们一样的蝙蝠纹身?”

    “这自然不敢耽搁,青瀚把他们招入地下军营时,便已经下令让他们纹上了。”文云曦说:“届时公子若想加深二公子的罪名,便把衢北使团遇刺和唐境遇刺两件事和盘托出,必然一击即中。”

    他点了点头,想到眼前这一派大好的局势,固然面有喜色,却掩不住心中莫名的空虚。

    静坐了好半晌,韩缓缓开口了,语气轻得一反往常,倒有几分惊惧:“斓,你说,咱们的大事,一定会成功吗?”

    文云曦沉默了片刻,坚定地开了口:“公子要相信自己,也要相信在下。”

    韩沉默片刻,又自言自语起来:“世间人都认为,取得了华天的皇位,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是我看我父皇他最爱的女人,被自己亲手赐死。剩下的妻妾,则各为其利。他的儿子们也勾心斗角地要谋夺他的皇位,这样的皇帝,实在是……”

    他一把攥住了文云曦宽大的袖子,有些慌乱地问:“斓,若我以后的人生也是他那般,这个皇位,是不是要,也比不要好?”

    文云曦一双静若止水的眸子看了他好一会儿,又低头沉思了片刻,这才答道:“陛下与公子的处境不同。当今陛下的一兄一弟尽皆早夭,他是唯一的继承人,也不会有人能取代他的地位。”

    “但是公子不一样,你虽是嫡长子,却终究没有韩氏的血脉。若有朝一日被人发现,必然是杀身之祸,此是其一。其二,公子有三个弟弟,皆失去了自然死亡的最佳时期。他们如群狼环伺公子,你若不成为百兽之王,就是把自己的命交到别人手里。”

    “最后,公子有经天纬地之才、匡扶天下之志,此等格局境界,不应该只限于区区王位。公子如若不称帝,是公子的损失,也是天下的损失。”文云曦条条在理,叫韩听了,也没有退缩之理。

    岂料,他又冷不丁问了一句:“公子,为何总是在紧要关头畏首畏尾、优柔寡断呢?”

    文云曦心里清楚得很,韩不是优柔寡断。他看得明白,就凭韩对魏秋恒的那份念念不忘,已可称为情种,当年没能救回魏秋恒,使他遭受了极大的挫败感。也无怪乎他忧虑再三。

    像韩这样的人,哪怕是一败涂地,只要还活着,他也能凭借坚定的意志东山再起。

    起初文云曦也不明白,为何韩总是绕不过魏秋恒这件事。后来才知道,他不是绕过魏秋恒那件事,而是绕不过自己犯下的大错。

    与他一同相处了那么久,文云曦也只得循循诱导,帮他一点点解开心结。但每次他总是把陈年旧事藏于心中,不肯与文云曦透露半个字。

    今日自然也不例外,韩沉默了片刻,松开了攥着文云曦衣袖的手:“我只是突然发觉,自当年她离我而去之后,我便再也没有值得放手一搏的人了。”

    这几年发生的事,着实颠覆了韩过去的一切。自家母后婚前与自己的舅舅通奸,侍奉了二十几年的父皇不是亲生父亲,自己最心爱的女子还被亲生母后一手扼杀……文云曦一想到这些事都头皮发麻,更不用说是韩本人了。

    文云曦知道,韩的内心足够强大,偶尔动摇,也并不会改变初衷。

    “公子,既然没有旁人,便为自己而活吧。”

    三月十四,成邸。

    “四弟已经休养多日,这气色也还不错。为兄看你迟迟不去上朝,还以为你的病症加重了呢。”韩在韩珞成的引导下走到正厅主席上坐下,笑着问:“怎么,为了陪自家良娣,连政事都顾不上了?”

    韩珞成笑着应承道:“岂敢!臣弟确实是抱恙多日,不过前两天已经基本痊愈了。待后日上朝,我必上殿,向父皇请罪。”

    待茶具送上,韩道:“你也该回来了,最近朝堂上又生出许多事来。先不说强占民田案尚有疑点,闹得朝野上下议论纷纷。就是量刑行刑一项,都还没有商议完毕、落实到位。”

    “为兄原本以为,不过嗟尔小事,强占了多少民田,还回去就是了。岂料到还有人上本,称要趁此机会丈量全国土地,明确官田和民田的范围,避免再惹民愤。可是丈量土地又岂是一日之功?因此,这几日的朝堂,都是一片争议啊。”韩故作叹息。

    韩珞成心有所动,一边泡茶倒茶,一边故作漫不经心问道:“哦?居然还有人提出了这样标本兼治的建议?实在是高瞻远瞩。不过此事只怕不应该与强占民田案混为一谈把?”

    韩接过话头:“四弟是个明白人呐,可就是那些老臣不明白。你说说,谏议大夫等站出来,要将两件事并为一案也就罢了。可连许大学士这样通晓律法的大家,居然也同意先量田,再处置。这样不是既拖了案件的侦查期,又凭空给老百姓添了不少麻烦嘛!”

    韩珞成笑而不语,把一杯茶奉到他手中,这才道:“皇兄是看在当下,许大学士是计在将来。皇兄之计,并非长久之计。许大学士的办法,又必须要有一套合适的律法为依据。既然如此,何不先扣押主要案犯,待审明再放出呢?”

    韩叹了口气说:“四弟说的倒是容易。我也明白,远计必高于一时之谋。但是纵然你我知道民田案没有这么简单,又怎么敢得罪那些地主?他们或有世家撑腰,或属当地豪强。朝廷若非要与之作对,只怕民心不安啊。”

    韩珞成正色道:“民心不安?他们虽是地主豪强,但终究也不过是一小部分人。真正的民,是那些下地干活、勤勤恳恳的农民,是那些兢兢业业、遵纪守法的良民。如果朝廷先怕了地主豪强,那才真会叫民心不安呢。”

    韩珞成这番话虽然语气淡然,却由衷带着一股嘲讽的气息,显然已经被韩代入了话题。他接着话题往下说:“我又何尝不知?但是如今的局面,须得有人真正拿出一部可实行的法案才可破立。奈何大理寺和刑部都支持解决当下,这实在是……”

    韩不说话了,只等韩珞成发表意见。谁知他却一个劲地捣鼓茶具,照旧是一言不发,韩差点就沉不住气了。

    谁知此刻韩珞成突然开口问:“大哥,父皇身体如何?对待这些事的态度,又是如何?”

    韩见他不算消极,这才松了一口气:“父皇正值盛年,身体康健,你也不是不知道。只是为了最近这些事,确实有些头疼。这江山毕竟是父皇的江山,想来……他也是不愿意埋下隐患的。奈何那些人只会说不会做,他也只得听大臣们平白争论了。”

    谁知韩珞成却突然笑着点了点头,扬起脸看着他的眼睛说:“大哥,咱们今天先不议论这些烦心事。我们家厨子新研制了几道家常菜,你中午留下来尝尝,可好?”

    韩被他这突然无关紧要的一问给问愣了,呆滞了一会儿才笑着说:“我都忘了,今天来是来看你的,倒给你添了烦恼。既然四弟盛情难却,那为兄自然留下来,尝尝你府上的好菜了!”

    韩珞成莞尔一笑,端起茶杯来,向韩致意。

    韩也端起他那半凉了的茶杯,略显僵硬地回了礼。茶水入喉,却别是一番滋味。

第八十四章 拷问歌女

    从成邸出来后,韩兀自抹了把汗:虽说自堂上饮茶之后,他便没再提朝堂的纷争,虽说韩珞成看起来看起来并无异样,照旧是与他把酒言欢。但韩也觉得,自己的来意实在是太过明显至少比起韩珞成的表现,他确实显得太心急了。

    今日他前来提点韩珞成,并非沉不住气,实在是并无合适人选可行此事,他才屈尊到此。昨天他刚和韩瑜卿聊完此事,韩瑜卿一脸凝重地进入御书房,出来时,便被勒令禁足在上书房了。

    至于韩翎,压根不可能跟韩珞成有所接触:强占民田一案,他避之犹不及,又怎敢提起?再想想韩珞成平日里交好的人:唐境现在已然与他断交;卢素钧虽然和韩珞成也有过些许联系,但他绝不染指政治。思来想去,为推动此事速速解决,还是自己上场了。

    韩珞成这边,接待韩的时候倒是一派风平浪静。送客之后,他自己却是不淡定了。在书房内踱来踱去,思考韩的真实意图,脑子里却是一团浆糊。难道是因上次自己的发言与当下的朝堂斗争有关,这才要自己上朝替他发声?

    他知道,自己这位大皇兄,是不会行无谓之事的。更不会如此好心,把一份唾手可得的功劳拱手送到自己眼前。再者,现下除了他、韩瑜卿和萧兰君,没有任何人知道自己在起草律例,韩又怎么肯定,他手里就一定有筹码可以压守旧派一头呢?

    正值此时,忽闻两记叩门声,韩珞成停下了脚步:“什么人?”

    门外传来轻轻柔柔的一个女声:“珞成,他们说大公子一走,你就把自己关进了书房,究竟是怎么了?”

    听得是萧兰君的声音,韩珞成连忙把门打开,站在门槛内笑着说:“我没事,就是与大哥相谈一番,有了几个主意,迫不及待想写下来。”

    萧兰君见他没有迎自己进去的意思,也只得站在门槛外,莞尔道:“既然没事,也该脱了冠再写,就这么沉甸甸地簪着,多重啊。”

    韩珞成闻言一怔,摸了摸自己头顶方才因为待客穿戴齐整了,一时心里有事,也就没来得及脱下,便笑了笑说:“好,我知道了,待会儿我把冠卸下来再写。对了,你也别站在这儿了,等我忙完了就去看你。”

    萧兰君笑着颔首道:“既然如此,我就先回去了。”

    他巴不得她快些离去,免得分散自己的思绪,便连连点头。待萧兰君走出几步,便合上了房门。

    萧兰君心下却是五味杂陈,一路穿过连廊,却有思绪万千:为何他总是对自己时冷时热、若即若离?为何似乎已经把心交给了自己,却又总是瞒她许多?燕皓一直在联络的是什么人?是小玉的主子吗?

    想到这里,便不由得勾起去年九月的一桩往事。

    那时,韩珞成也才回京。传言他在路上遇刺,自己也是颇为记挂。奈何韩珞成事务繁多,更是不愿到她的昭兰院来。更兼皇帝催得紧,她也不好推诿,便派了两名心腹跟踪韩珞成。一是护卫他的安全,二是查探他与何人结交颇多。

    结果那日,两名心腹却迟迟未归,韩珞成倒是平平安安回来了。萧兰君问及随行的马车夫,才得知韩珞成是在江上包了一条画舫宴客。既然只是宴客,又为何怕被自己发现?

    她立刻下令,让人去找那两个心腹的踪迹竟好似人间蒸发了一般,连个尸体都找不着。她心下纳罕,于是又派白姗去查探当日在画舫上侍奉的人物,终于找到了一个歌女。

    白姗把那名歌女绑回府上,丢入柴房。审问却不在夜晚,只挑韩珞成外出的白天进行。

    “这位娘子,找奴家有何事?又为何要绑着奴家?”一个矫揉造作的声音轻轻地询问,配上那娇媚的容颜,虽有几分花容失色,却不至于失了体面,一看便知道是个经历过事儿的。

    萧兰君冷冷一笑,还没言语,白姗便上前训斥道:“大胆!这位是四公子的良娣,岂是你胡叫的!”

    那名歌女轻轻“哦”了一声,低头道:“民女参见良娣。可是……良娣虽然是皇亲国戚,也没有平白把人绑来的道理吧?”

    萧兰君缓缓走到桌前坐下,似笑非笑地说:“我知道你的身份,你也不必说是我绑你来的。我今天问你几个问题,你要是老实回答了,就说是我请你到府上来唱小曲儿便罢。你要是不老实回答,便看看这桌子上的东西。”

    那名歌女扫了一眼桌子铁烙、马鞭、银针、匕首,一看便知是用过的刑具。

    她一双媚眼看着萧兰君,没再作声了。

    萧兰君记得很清楚,那名歌女虽然脸上竟是害怕的神情,眼神却如一滩止水,平静而淡然,压根就与脸上的颜色截然相反。或者说,似乎早就料到,自己会把她绑到府里。

    她压着火,问道:“我问你,四公子去游画舫的那天,你是否在场唱曲?”

    歌女点了点头,却没说话。

    “好。那公子那天,见了什么人?当场又发生了什么事?”她最想追问的就是这件事,语气也不免急促了些。

    谁知歌女依旧是一脸无辜:“我不知道。”

    她的火气陡然冒起,却还保持着最起码的涵养,怒极反笑道:“你不知道?当天公子可是包的小画舫,不设屏风没有围栏,就你一个从头陪到尾。难道他们坐了两个时辰,你就唱了两个时辰,一刻没停不成?”

    歌女点点头,照旧是一脸无辜:“我一边唱,公子和客人一边谈,哪里能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呀。”

    她又一次压了压火,问:“那四公子陪着的客人是谁,是男是女,你总该知道吧?”

    表情不变,歌女还是摇了摇头:“夫人,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她低头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好半晌,她站了起来,走到歌女跟前,轻声问道:“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说个明白,我为你赎身。”

    歌女笑着说:“夫人,世道这么乱,我赎了身之后,又能干什么去?”

    她一手掐住了眼前少女妆容精致的脸颊,一边欣赏着一边说:“你也知道你赎了身之后什么都做不了,那你要是废了脸和手脚,岂不是更做不了什么了?你替他们瞒着,也没人心疼你。要是连我也瞒着,岂不是可惜了这张如花似玉的脸?”

    歌女点点头,无辜的表情又爬上脸庞:“是啊,很可惜。但是我就是什么都不知道啊,难道夫人,喜欢听我编故事么?”

    她笑着松开手,盯着她的眼睛:“你不用给我来这一套,我过去是公主,现在是良娣,你这样嘴硬的,我见多了。什么都不知道?也就是说,那名客人一定是个女子,他们又一定聊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咯?”

    歌女笑了,点点头说:“夫人真聪明,那名客人就是一个貌美如花、天仙下凡的姑娘呢!四公子还说,他之所以一直没有与良娣圆房,就是因为良娣一点都比不上她,要停了良娣另娶呢!,对不起啊夫人,我,我说错话了……”

    韩珞成没有与她圆房他都说了?萧兰君彻底失去了耐心,又趁着对韩珞成的一肚子怨气,索性背过身去,厉声道:“打,打到她说为止!”

    “诺!”白姗上前去扒了歌女的外袍,几鞭子下去,那歌女尖叫连连:“你这样对我用刑,国法可允许?啊我,我可是坤京里有名的歌姬,啊你废了我,就是得罪了贵人!”

    “哦?”萧兰君听到了感兴趣的讯息,双眼一亮,转过身来问:“什么贵人?”毕竟她口中的贵人,很可能就是她的正主,也很可能就是当日与韩珞成密谈的人。

    歌女脸色苍白,早已没了笑意,颤着声,还要故意扯出一抹笑容:“夫人,就是四公子啊!他说过,你是个心肠歹毒、手段下作的女人,他一点都不喜欢你,还说要不顾一切,把我纳入成邸”

    “啪”地一声,萧兰君一个耳光甩在歌女的脸上,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你说,你接着说,就当是交代后事了!”萧兰君越愤怒时,越是颤抖,反而越无话可说,倒失了些威势。

    歌女抬起头来,双眼正好对上萧兰君的眼睛,不禁嗤笑一声,面露不屑:“我知道,你是浦羲的亡国公主。你父皇残害苍生,才让你们灭的国!你父皇那么荒淫无道,才生了你这么残暴的女儿!你现在尽管打我、杀我,你迟早会有报应的!”

    如她所说,萧兰君过去也是个公主,总归是见过几番世面的。但被她这双眼一瞪,这番话一说,竟生出几分惧意来。

    不行,不能怕她!萧兰君很快反应过来,她是在激怒自己:她每一句话都不在于她本人,而在于萧兰君的陈年往事,在于萧兰君平生最介意的伤痕。她说这番话,无非是想让自己把注意力转移到折磨她这件事上,不可被迷惑了!

第八十五章 覆水难收

    于是乎,她冷静下来,扶着白姗的手缓缓坐下,与那歌女对峙了好一会儿,开口了:“你叫什么名字?”

    歌女笑了笑,许是因为相貌出挑,这一笑虽有些嘲讽之色,却并不让人感到不快:“你是觉得问不出什么了?怕了?怕四公子因我休了你,还是怕被人发现你滥用私刑啊?”

    她给自己倒了杯茶,几点茶水滴到了杯口之外。放下茶壶,她缓缓道:“我怕什么,这儿是我家,我有足够的时间跟你耗。再者,你所在的这个地方,是成邸的柴房,没人会发现这里。最后,我是陛下赐给公子的良娣,想让公子因你而休了我?你等下辈子吧!”

    浅尝了一口微凉的茶水,盯着杯中澄黄色的茶汤,接着说:“你也知道我是亡国公主,我告诉你,富贵、宠爱我承受过,宫变、囚禁我也经历过。事到如今,我孤身一人,夫君不怜惜,也没有子嗣,我早就什么都不怕了!”

    说到这里,她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那名歌女,仿佛要把她看穿一般,语气却依旧淡然:“人总有一样最珍贵的东西,一旦失去了,再稀罕的东西,也无法替代前者的地位。”

    “那么,你最珍贵的东西是什么呢?”萧兰君一时之间找到了突破点,不免有些兴奋:“是这张如花似玉的脸,还是这双用来弹琴的手,又或是……”

    她的视线移到了歌女洁白的脖颈:“你那莺啼婉转的歌喉呢?”

    萧兰君明显感觉到,歌女的眼神猛地一凛。

    找到了弱点,萧兰君没心思再跟她耗了。扶着桌边站起来,走到歌女跟前,把手中的茶水洒落地面。

    “我让她们来陪你玩,若是你还不说,这杯茶,就当是给你在黄泉路上的祭礼了。”

    说完这句话,她手一松,杯子直线坠落,碎成了瓷片。

    走出柴房,萧兰君突然开口了:“这个女人就交给你了,陛下想要的东西,都只在你的审问之间。若是审不出东西,你就去给陛下谢罪吧。”

    白姗没说话,一直不开口的新月倒是说话了,声音冷峻而淡然:“良娣可休要这么说,奴婢与白姗,是陛下派来保护良娣的,并非陛下的密探。良娣您才是养着天鸽的人,若是没有消息,陛下要问罪,也是问到您头上。”

    白姗适时拉了拉新月的袖子,萧兰君却恰巧转过身来,瞪住了正微微低头的新月,好半晌才冷声道:“你们是来保护我的?我竟没听说过,哪个护卫和侍女,会把自家主子的行动写成线报,献给别人!”

    这些年来,她不断地通过身边的每件小事,去尝试改变白姗和新月对她的戒备和监视状态。白姗倒是个好说服的,不过两三年便偏向了她。奈何新月偏是头养不熟的小狼崽子,任萧兰君许以钱财、施以情谊,她始终无动于衷。

    而且,新月又偏生是侍卫出身,警惕性极高,又因她属于贴身侍卫,简直就是监视萧兰君的极佳利器。在韩珞成回到坤京之后,这一点就显得尤为突出每当萧兰君发现不了韩珞成的形迹或是故意放水饶过他时,新月总会提醒她补在信中。

    萧兰君平复语气,平息怒火,转过身去,冷冷道:“你虽是陛下派来的,但也是我成邸上的仆人。只要我还是四公子的良娣,你就最好乖乖听我的调遣。”

    “她最看重的是自己的嗓子。你们要是实在逼不出来,就把她的嗓子熏哑,听觉、嗅觉、视觉,什么都不要留。手筋斩断,腿打断,趁她那家妓院关门的时候,扔到门口去。”

    白姗弱弱地开了口:“要不……还是划脸吧?封五识、断手脚,是不是……有点多余?”

    她沉默了片刻道:“留张脸,是为了让别人认出她。封五识、断手脚,是为了不让她暴露咱们。现在敌在暗我们在明,暴露了我,公子不相信我了,陛下想要再打探到什么,可就难了。”

    “况且,放这个歌女回去,也是为了让她的主子知道:”

    “不管是什么了不起的人,只要敢跟我抢东西,定叫她万劫不复!”

    后来,白姗和新月果然问不出什么这也是她意料之中的事。毕竟若真是经过训练的歌女,身契乃至家人的性命都可能在那个幕后主使的手中,是不会轻易开口的。

    然而自从那件事之后,韩珞成才开始接触她、关心她。乃至如今,她怀上了他的孩子,他也不纳妾,也不寻花问柳,夫妻两在人前最是恩爱,在人后也算不错。不管怎样,也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但是小玉藏着的那根玉簪,却始终如一根淬了毒的硬刺,深深地扎在她的心里。即便那根绿玉簪,此刻就正藏在她的箱子里,而且被压在了最底下--她试戴过,那样一根沉闷老气的簪子,配不上她花团锦簇的锦衣华服,也压根就不符合她的气质。

    而萧兰君的眼中钉,如今正坐在梨花台后台的梳妆台前,翻看着桌上匣子里一件件零零散散的小饰品。

    这时,一名穿着蓝色长裙的少女推门而入。看见自己的梳妆桌前坐着一个不速之客,自然有些不快。但看这背影,却又有些熟悉,不好造次。

    突然,身后的大门被一个人“砰”地一声关上了。她转过身去看那人:“凛风?”

    凛风靠在门上,叉着手,微笑着示意她去看坐在桌前的人。她回头一看,不敢置信:“桓微姐姐?”

    叶桓微就坐在那儿,面对着她,面带微笑,眉眼柔和。她穿着一袭纱罩松绿色窄袖束腰长衣,长发束成一股马尾,用一条墨绿色发带扎好,颇有英气。

    蒋蓝锶“扑通”一声跪下了,她跪行至叶桓微面前,狠狠磕了一个头:“蓝锶不听姐姐安排,不从流风哥的管教,请姐姐责罚!”

    自从上次她自作主张上梨花台唱戏被韩翎瞧见之后,流风第一时间报告了叶桓微。叶桓微也不含糊,即刻便派人把蒋蓝锶的行李物事搬到了教她琵琶的女先生家里。女先生也不说别的,只叫她安心住下。

    她本来就是个多心之人,在梨花台门口看到韩翎时就已起意,女先生受伤也是她刻意酿成。上台就更不用说了,自是以为水到渠成。但上台才弹了几句,她就后悔了,心想着下台之后必要回去,好好跟叶桓微道歉。

    没想到她一谢幕下了台,就被韩翎身边的小厮拦住了,要她去台下一聚。见到韩翎之后,无心的三言两语,更兼他要求之下的几段弹奏,便把他迷了个不能自已,还说明日照旧要来听她弹曲甚至叫来了掌柜,要求一定要排她的场次。

    等韩翎走了,她刚把汗一抹,就听闻叶桓微把她逐出府门了。

    这时她才知道,自她上了台亮了相的那一刻,一切就已是覆水难收了。

    这几天,她白天见着韩翎,便使尽浑身解数虚与委蛇。到了晚上,还要排练第二天要弹奏的曲目。弹到伤心之处,不由得泪如雨下:时而悔恨自己太过鲁莽,时而怨怪叶桓微不听她辩解便将她逐了出来,时而又暗骂自己不该嗔怪叶桓微。一腔愁绪,竟没睡几个好觉。

    如今好容易见到叶桓微,她的第一句话却不是责怪,反问道:“你可知,我为何一句话都不问,就要让你搬出府住?”

    她直起身子来,低着头,噙着泪说:“因为,我自作主张,坏了姐姐的安排……姐姐,我知道错了,我不该擅自做主,惹姐姐生气……”

    叶桓微叹了口气说:“你也算不得是全然坏了我的安排,我让你搬出来,也不是因为生气。你要知道,我最初的谋划,是要你先到衡安郡主府去受教两个月,再到梨花台来办事。这样做,是希望你的过去能最大限度地被掩埋,叫别人抓不到你的把柄,你可明白?”

    见蒋蓝锶把头埋得更低了,叶桓微接着说:“而你却不听安排,自作主张上了台,你有多少身后事没料理干净,就敢在天子脚下露脸?再者,我要你去接近韩翎,不光是为了你的事,也是为了我的事。无论你我的事,都是不能摆在明面上说的。”

    “你一旦从我的府门里出去,在人跟前露了脸,再回到我府上来,后面你还想再做点什么有关的动作,有心人就会把你我关联在一起。到时你我不仅功亏一篑,还会被人察觉背后的意图,你……”叶桓微有些气急,见她哭得凶了起来,也不知该如何训斥她了。

    蒋蓝锶低着头,咬着牙,眼泪直直落到了地板上,愣是一声也不吭。叶桓微却察觉到了她这份情绪,也沉默着,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好半晌,叶桓微才叹了口气说:“拿个垫子来坐下吧。凛风,你先到车里等我。”“诺。”

    待凛风出去了,蒋蓝锶也在她面前坐下了,叶桓微这才抽出手绢来替她拭泪:“这两天在女先生家里,吃住可还习惯?和韩翎接触得如何?”

第八十六章 白家四哥

    泪痕未干,蒋蓝锶嗫嚅着说:“先生家里虽然只是一户小院落,但干净周全,不比桃院差。她家有一个和我年龄差不多大的姑娘,我们俩在一块,刚好能作伴。对了,她还有个小弟,今年十二岁……只是,一直没看到女先生的夫君,我也没敢问。”

    叶桓微叹了口气说:“你没问是对的,她丈夫**年前就亡故了。那时我国向浦羲宣战,他们家是军户,又只有他丈夫一个能打仗的男丁,自然就推出去了。战场上刀剑无眼,她丈夫也就再没回来。”

    蒋蓝锶点了点头,姐妹二人俱是沉思感慨了片刻,蒋蓝锶又开口了:“还有,我与韩翎虽然接触不多,但他好像……很喜欢我,每天都来。也不知怎的,今天居然没看见他他该不会是发现了什么吧?”

    叶桓微笑了笑说:“你看着吧,过不了一会儿,他准得派人来叫你去。而且甭管去哪儿,他都会拉着你诉苦。到时你可得与他惺惺相惜,万不可错过这个大好的机会。”

    蒋蓝锶颔首道,她又接着说:“如果他要把你纳入府中,你切不可心急,需半推半就,佯装无奈。让他觉得你是他得不到的、又必须去保护的人,便可事半功倍了。”

    “我只能和你见这一次,以后我会少来梨花台。有什么事,你便写张纸条交给女先生,她自会交给掌柜,每次查账我便能看得到。我有什么消息和书信,也通过女先生交给你。”叶桓微一边说着,一边帮她理了理鬓间的珠花。

    这时,忽闻有人叩门。“什么人?”蒋蓝锶被吓了一跳。

    “蓝锶姐姐,二公子的小厮叫你去呢,说是二公子请你去外头游湖吃酒。”门外是报幕少年的声音。

    蒋蓝锶一脸诧异地看向叶桓微,眼中尽是欣喜和崇拜。叶桓微拍了拍她的肩膀轻声说:“我先走了,你万事小心。”

    她点点头,对门外的少年喊道:“知道了,我在换衣裳,待会儿就去。你去回一声,叫他在楼下等我。”

    听得一声“”,再听着少年的足音渐行渐远,叶桓微顺势出门下楼,上了马车。

    凛风缓缓驱动马车,问道:“姐姐,咱们现在去哪啊?”

    “去杏林堂吧。”“姐姐生病了?何苦去杏林堂,那里是医治穷苦人的地方,气味腌,难免熏着你。不如去十方斋吧,我们平时都是去那儿看病的。”凛风颇为不解。

    叶桓微嗔怪道:“瞎说,我哪里就病了!你也不想想,杏林堂有什么人?”

    凛风细想了想才恍然大悟:自从上次他在杏林堂帮韩珞成和叶桓微传了一次信之后,还从未再见过白思荃。今天叶桓微还带了一个锦匣出来,刚才上梨花台时没拿给蒋蓝锶,那就大概是要拿去答谢白思荃的。

    马车行至杏林堂后门的巷子里,叶桓微轻装下车,披着披风,怀里抱着一个木匣子。后门看似禁闭,她用力一推,却还是推开了。

    叶桓微从后院进入正堂,在诊室里看到了白思荃。

    “白兄!”叶桓微看他给最后一位病人看完了病,便站在诊室门口唤他之所以叫“白兄”,还是因为她此刻是一身男子装扮,若是像在寒川时一样,随叶昭钰在人前叫“荃哥哥”,总有些别扭。

    白思荃抬起头来看见她,方才还毫无表情的脸上展露出了一抹微笑:“桓微,你且到走廊最尽头的房间里等我,我收拾收拾就来。”

    叶桓微点了点头,转身往里屋去了。

    少顷,白思荃便推门而入,关上门,笑着行了个礼说:“自上次过年在寒川拜访过你兄长后,便再没见着你了。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叶桓微站起来也还了个礼:“荃哥哥,打扰了。”说完便新拿一个杯子多倒了杯茶,白思荃照旧是笑意盈盈,坐在她对面的席子上。

    “我来谢你。”叶桓微拍了拍桌上的木盒,笑着说:“荃哥哥只在叶家见过我几面,我当时也只有一封信相送,你就帮了我一个这么大的忙,自然该来谢谢你。”

    白思荃喝了一口茶道:“你们叶家和我们白家本就有亲,无论什么事,我总该帮一帮的。而且我当时也确实是正值年下,要去看看舅舅,顺路而已。再说了,你的诊金都送到了,这件事又可能关乎人命,我怎么能不去呢。”

    原来,当时在衢北凤京,白思荃和韩珞成、唐境并非偶遇。叶桓微当日倒是不担心韩珞成和唐境在衢北会遭遇刺杀毕竟唐境在,官府派有专人保护。但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若两人被喂了什么奇毒怪药,一般医生只怕是解决不了,故而请白思荃走了一趟。

    叶桓微笑了笑说:“那点银子不是什么大事,荃哥哥肯给我这个人情,桓微无以为报,带了这盒礼物来,请哥哥笑纳。”

    白思荃笑着说:“你都付给我诊金了,还带什么东西呢!况且你看这杏林堂,每天来来往往多少病人,我都是不收诊金的,你也太客气了!”

    叶桓微也不和他继续推脱了,打开了匣子说:“白兄若是不收下这些东西,恐怕放在我这儿,也是暴殄天物咯。”

    白思荃一开始还不以为意,一听这话便凑过去看原来是几包药材,但每一包的数量和纸包上所写药材名珍贵的程度,都叫他略吃了一惊,忙放下手中的茶杯,一包包拿起来看。

    “西红花,野山参,铁皮石斛,九死还魂草……佛祖啊,别的也就算了,你是怎么找得到这么一大包九死还魂草和的铁皮石斛的?”白思荃紧紧地抓着手中的两包药材,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要知道这些药材本来生长环境就恶劣,大都在悬崖峭壁,亦或是严寒绝迹的深山老林、茫茫雪山上。采摘不易,极为名贵。一两都难求,遑论是这么一大包了。

    叶桓微哈哈笑道:“我就知道别的东西你定然不会收!怎么样,你总不忍心看这些好东西都在我的库房里发霉吧?”

    岂料,白思荃放下药材站了起来,朝她深深行了一个礼。

    “诶诶,荃哥哥,这是干什么?”叶桓微被吓了一跳,连忙也站起来,扶住他的手臂。

    白思荃直起身子,正色道:“桓微,这批药材,我决不会作私用,定然全部拿出来,免费救济杏林堂中的百姓。就冲你这药材上的恩德,我替他们谢谢你!”

    叶桓微有些不好意思,忙道:“快别这么说,我原来送你药材,是为了还你人情。你这么说,我反而觉得,这个人情没还上了……”

    白思荃笑着问道:“桓微,你好像……很害怕欠人情?”

    叶桓微正欲回答,便有小厮来叫门:“少爷,不,不好了!”

    白思荃眉头突然一蹙,快步上前去打开门:“怎么回事?”

    小厮在外边扶着膝盖喘着粗气,还一边报告:“外头来了一个,流浪汉,受了重伤,那个血,都喷成柱子了!再迟一点,只怕都要流干了,快去看看吧!”

    白思荃猛一回头,语速极快:“今日多谢桓微妹妹的礼,我急着救人,就不留了,告辞!”说完,便立刻夺门而出,叶桓微连一句话都没回上。

    好一会儿,叶桓微才反应过来,笑了笑,便把箱子重新合上。拿出去交给了前头负责照看病人伤员的大夫,这才又转身从后门离去。

    坐在马车上,叶桓微正闭目养神。忽然车马停住,凛风在外面说:“姐姐,到小吃街了,咱们不路过,我进去买点吃的再来,好不好?”

    叶桓微笑了:这只小馋猫!“快去快回,注意安全!”“得嘞!”车前一轻,想必凛风是兴冲冲地往巷子里跳去了。

    闹市喧嚣,她睁开了眼,拉开车窗帘往外一瞧:此值午后,果真是一派繁华景象。酒招迎风飘扬,小摊叫买不断。街市上来来往往,男女老少,皆着春装,一派喜庆。

    无意间瞥见一个身着黄绿色襦裙的少女,脑后簪着一个绿琉璃华胜,身后半披着长发,手里提着一个小竹篮,一路走一路逛,很是惬意。

    最重要的是,这个背影,像极了孙碧环。叶桓微一时失了神,直勾勾地盯着那个背影看:也不知道现在,她究竟怎么样了。

    待那个背影消失在街道尽头,凛风也回来了,他见叶桓微愣愣地朝一个地方看去,也踮起脚来,朝那个方向眺望:“姐姐,你在看啥呢?”

    叶桓微回过神来:“没什么。”说着,便松开了窗帘。突然想起来什么,才朝车外伸了一只手说:“东西给我,赶车回家吧。”

    此时,从街头的一家裁缝铺里走出来一个穿着青色襦裙、梳着简单发髻的少女,看到那辆马车,不由得愣在原地,抱着怀里的包裹定定地看着马车渐行渐远。

    “环儿姐姐,你在看什么呢?”从裁缝铺里又走出了一个衣帽周全的小厮,拍了拍她的肩膀:“大公子还等着用这件大氅呢,咱们赶紧回去吧!”

    孙碧环“嗯”了一声,收回目光,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第八十七章 欺人太甚

    话说,孙碧环一路走回邸,面上波澜不惊,却满怀着难言的心事。

    自从她被萧兰君打出成邸,又从客栈被转移到城外的破庙之后,她便迷迷糊糊地被训练成了乞丐中的一员虽然很少出来乞讨、偷窃,但待遇也好不到哪里去。并非老乞丐不愿如此,实在是任务在身,不得不扮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当晚被韩带回邸之后,便惴惴不安地由下人领去,洗了澡,上了药,换了干净衣服,还吃了一顿几月来最好的饭菜。

    那天,她正大口扒拉饭菜时,韩恰巧推门而入。他换了一身衣袍,身上的酒气也淡了不少。他一进来,孙碧环吃饭的动作立刻小了许多虽然没站起来行礼,但也算是表示尊重了。

    韩也不说话,就坐在她对面,静静地看着她吃饭。

    待饭碗空了第二次时,孙碧环打了一个小小的嗝,这才尴尬地笑了笑说:“不,不好意思啊,我已经两天没吃饭了。”

    韩和颜悦色地摇了摇头说:“无妨,我只是来问你几个问题,不用紧张。”

    孙碧环点了点头,韩便问道:“那个乞丐窝的具体位置在哪里?你原来所在的那户人家又在哪里,姓什么?可有做官?你的身契是还在他家吗?”

    孙碧环愣住了,她没料到韩会有这么些个问题等着她,但也不敢含糊,只得说:“我们那乞丐窝,在城北郊外的那座破庙里。原来的那户人家姓白,在寒川。我的身契……许是在他们手里的,但他们大概会以为我死了,把身契撕了吧。”

    “白家?”韩皱了眉头:“你说的,可是寒川的医家,白家?”

    孙碧环点了点头,韩更疑惑了:“他家既然是世代名医,如何连一个婴儿都保不住呢?”

    “白家统共两房,长房是世代行医不假,但我们房的老爷却只是一个药商。我服侍的那位,是老爷的小妾,死去的小少爷也是她生的。”孙碧环小心翼翼地说:“长房一直有来人给小少爷诊治,但奇怪的是,无论怎么治,总不见好。”

    韩心下猜测了七八分:这一切许是宅门内斗,白家夫人从中作梗,又怕小少爷身边的侍女察觉什么,对她倒打一耙,故而索性全部打出去,一个不留。

    但他不知道的是,孙碧环说的这一切中,只有白家二房的小妾没了儿子、驱赶婢女一事是真,然而这还是她自己打听来的。她笃定白家二房必定会粉饰太平,不敢公然把真相告诉旁人、污了自家门楣,才敢扯这弥天大谎。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不是我们的错,夫人却把我们都赶了出来,还说,就是我们的过失,才让小少爷夭折的……”她越说越委屈,脑海里浮现出萧兰君责问她的画面,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韩见她换了齐整衣裳,脸蛋虽然瘦削,却越发显得白净。一双大眼含着泪花,脸上还有两抹被冻红了的创痕,不免有些怜惜,便安慰道:“好啦,没事的。既然他们以为你死了,你也就别回去了。这段时间且安心在这儿住下,疗伤休养,有什么事儿来找我就好。”

    孙碧环乖巧地点了点头,又问道:“贵人,我看你家这么大,你一定也是很厉害的人吧……对了,我一路跟你到这儿来,还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呢。”

    韩笑了笑说:“我姓韩,名。你称呼我公子便好。”

    “你姓韩?”她吃惊道:“你是皇亲国戚吗?”

    他没回应,只是站起来,笑着说:“你歇一歇就睡了吧,夜里有事,就找门外的丫鬟,我先走了。”

    “小环。”思绪被一个趾高气扬的声音从半个月前的夜晚拉回来,她抬眼一看,诚惶诚恐地行了个礼:“小玫姐姐。”

    这半个月来,历经了韩的怀疑和审查,孙碧环终究还是获得许可,留在了邸,做韩书房院子里的侍女。平日里鲜沾女色的公子突然招了一个少女进书房,自是免不了良娣的怀疑。是故这几日,良娣身边的侍女小玫总有意无意地碰见她,时不时地找她的茬。

    而今,小玫身后跟着两三个侍女,不紧不慢地向她走来,还一边轻佻地问:“上哪去了?包裹里装的是什么?”

    孙碧环把怀里的包裹抱得更紧了:“是公子的衣裳……小玫姐姐,这件衣裳公子还急着用呢,快让我进去吧!”说着,她便迈开腿想走。

    谁知,那小玫不依不饶,“”地一声,一只手拦住了她:“公子还没回来呢,你跟我在这儿多聊会儿天能怎么的?我能吃了你?还是说,你怀里除了公子的衣服,还藏了别的东西,怕我发现呐?”

    她虽然也曾是侍女中的头头,但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小玫虽蠢笨,也不好得罪,于是忙道:“我哪里敢!公子把我捡回来就已是大恩大德,我哪里还敢心怀歹意,辜负公子呢?”

    小玫“嗯”了一声,很满意地说:“那好,今天就放过你,去吧。”

    孙碧环心下松了口大气,说了声“诺”便抱着包裹往里走。岂料才走到这群人身后,便有一只手推了她一把。那地儿本就有个门槛,她受人一推,被门槛一绊,扑到了地上。伴随着膝盖和手肘疼痛传来的,还有小玫等人的嘲笑声。

    她一时吃痛,怀里又揽着包裹,好一会儿才爬了起来,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背:已是擦破了一层皮。于是转过身去,怒道:“我处处让着姐姐,姐姐怎么推我!”

    谁知小玫一脸无辜,把两手一摊道:“我推你?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推你了?我告诉你,别以为自己是公子房里的就可以诬陷人,我们还是良娣房里的呢!”“就是!”她身后的侍女们都笑着齐声应和,更显得她势单力薄。

    “我没有诬陷你,明明就是你推我的!”她看着这些人的嘴脸,一时怒从心起,竟连眼睛都红了。见小玫等人还在笑,她索性放下包裹,走上前,一把把小玫推倒在地!

    “啊”小玫直直摔倒,吃了痛,一手指着她骂道:“小娼妇,你敢推我?你们还不快把她抓到良娣房里去听罚?愣着干什么!”

    孙碧环哪里还等她来抓自己,忙抱起包裹就要跑。岂料那三名侍女也不是吃素的,追追赶赶的,突然又是一只手推出去,叫她又摔在了地上。

    “小娼妇,你跑什么!”一名侍女赶上前来,还给了她腰上一脚。她周身痛着,被这一踢,眼泪不争气地涌了出来。

    “你们干什么呢?”听见这个熟悉的声音,她连忙爬了起来,照旧把包裹搂在怀里,可腰疼得紧,一时竟爬不起来。

    “公子。”那几个侍女一看韩来了,都连忙收敛了那飞扬跋扈的神色,齐齐行礼。

    他缓缓踱步过来,问道:“发生什么了?”见那几个侍女都没反应,他又问孙碧环:“小环,你说,发生什么了?”

    “没什么。”她用袖子把脸上的泪一抹,忍着痛爬了起来,又掸了掸包裹上的灰,双手捧着递给韩:“公子,您的衣裳。”

    韩见势不对,心下已经明白了几分,他看孙碧环低着脑袋,不好当场断案,也只得吩咐道:“小环,你先回去吧。”

    “诺。”她巴不得听见这句话,忙抱着包裹快步走回书房了。

    沉着脸色把包裹放到了书房,她便跑回了自己独居的小房间韩书房里只有她一个侍女,她也只得一个人住。一边换衣服,眼泪便一边止不住地流。待衣服换好了,一时也不想去取药箱,便把脸埋在被褥里,无声地落起泪来。

    她也不是受不得委屈,只是连日来受那帮人的气已久,一时实在忍不住,便哭得梨花带雨,沾得被褥上现出了一片深色的泪痕。

    突然,她听得身旁忽然又响起了那个熟悉的声音:“刚才我当她们的面问你发生了什么,你不肯说,现在又自个儿在这里哭,算什么呢?”

    她闻声一惊,抬起脸来一看:韩正把一个小药箱放在桌上,微笑着看向她,问:“伤了哪里?骨头没摔疼吧?过来上药。”

    她立刻把脸上的眼泪用袖子一抹,轻声道:“公子把药放在这里,奴婢自己来就好。公子金尊玉贵之躯,不应该到下人的耳房里来。”

    韩闻言,却是直接坐下了,一歪头看着她说:“现在我来都来了,你赶我出去,是不是不符合规矩?况且,你不好好上药,怎么好好侍奉主子呢?”

    她闻言,声音更轻了,话语却有些急促:“公子真的把药留在这里就好了,奴婢一定好好上药。只是公子如果在这里逗留久了,怕是我又要被人说三道四了。”

    韩闻言,眉峰一皱:“她们欺负你,就是因为你是我书房的侍女么?”

    她抓着被子半晌,才轻轻地点了点头,却叫韩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第八十八章 戏言成真

    孙碧环没料到,韩会突然站起来,拉着她坐到桌边,亲自给她上药。

    “公子,你……”他抓着她的手腕,动作虽然霸道,却不失温柔,叫她想抗拒,却又不敢抵抗,只得乖乖坐在席子上,等韩松开她的手时,要去拿取药瓶时,才把自己受了伤的那只手缩回去:“公子,我自己来就好了。”

    韩见她如此固执,便也只把药瓶摆在她面前,眉眼缓和了些:“好,你自己来,我看着你上药。”

    孙碧环极少被人这样看着一举一动,因此上药的动作也不由得拘谨了起来尤其又当着韩的面,更显得有些笨拙。

    韩看不下去了,一把夺过她手中的药棉,抓过她的手来,轻轻地给她上药。

    “公子……”“别动。”韩手中的药棉精准地摁在她掌根那几条细细的出血口上,疼得她倒抽了一口气,也没再挣扎了。

    “我会去跟良娣说一声,叫她管好手底下的人。”韩一边上药一边说:“以后若遇到了什么委屈,或是受伤了,一定要来告诉我,别自己闷着哭,没人会替你出头的,知道吗?”

    孙碧环嗫嚅道:“公子每天那么忙,我还总生事,要公子来摆平……不如我还是离开这里吧,找份活计,能养活自己就成。”

    韩突然抬头,对上了她一双红得像兔子一样的眼睛,语气软和了几分:“你要是出去外边,再犯了什么错,说不定这条小命就断送在外头了。邸虽然复杂,总归有我在这里。我既然救了你,就一定会保全你的。”

    她争辩道:“但是,公子也不可能时刻都待在府里啊,万一公子总维护我,到哪天她们谋划好了,公子前脚出了府门,后脚就把我卖了,那我就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

    韩的唇角勾了勾:一是为她那天马行空的想象,二是为她的重点,居然是放在了不能见到自己上边,于是说:“那不如这样,你做我的妾,就没有下人敢欺负你,也没人敢卖你了。”

    孙碧环听了这话,猛地把手一抽,嚷道:“不要!”

    韩被吓了一跳,定了定神才笑着问:“为什么不要?我可是当今陛下的嫡长子,以后有可能继承皇位的人,你现在做我的妾,以后还可能是夫人呢!再不济,你以后也能在王府里安享荣华富贵呐。”

    她摇了摇头说:“我以前就是侍奉小妾的,公子是主子,不知道每天大户人家的小妾们争宠斗气,有多少的苦要受。要是我的话,宁可嫁给一家农户做正妻,也不愿意给富人做妾!”

    “可是我对你有恩呐,你别忘了,是我大半夜的把你从街上捡回来,还让你留在邸做事的。”他看孙碧环一脸固执,又带着些委屈,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了一张面容。

    “那……我可以一辈子给你端茶送水、磨墨递笔呀,大不了不嫁人,就给你做侍女,为什么一定要以身相许呢?”孙碧环皱了皱清秀的眉,更显得娇俏可爱了。

    韩放下药瓶,看着她笑道:“你以为她们为什么欺负你?”

    她有点懵:“不正是因为,我是书房唯一的女使吗?”

    韩摇了摇头:“她们那些人,自己心里脏,就看别人不干净。若你真的只是一名侍女,她们才不会来找你的茬呢。是因为在她们看来,你已经是我的房中人了。”

    孙碧环闻言愕然道:“可是……我又不是你的通房丫头,貌似小玫才更像是公子的房中人吧……”

    韩戏谑道:“这话可就不对了,良娣房中,除了良娣之外,其他人我可是连手都没碰过,更别说是给她们上药了。我这辈子可只给两个女子上过药,你不上赶着以身相许,居然还把我推给那等人?可见是一只小白眼狼了!”

    她一听这话,羞红了脸,忙说:“我才不是忘恩负义呢!我做了你的妾室,又斗不过她们,白把命斗没了,又有什么意思?”

    说完,孙碧环便把头低下了,却不闻韩开口,抬眼看他,原来也微微低着头,但却是面无表情,眼中含着血丝。

    她从未见过韩这副模样,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的手肘:“公子,怎么了?是我……说错话了吗?”

    他缓慢地转过头来看着她,眼中意味不明,正要开口,小厮却突然走了进来:“公子,良娣来了,在书房门口嚷着要见您呢。”

    韩回过神来,语气中显然带着几丝不耐烦的意味::“我知道了,让她在抱厦里等我一定不许她踏进书房,知道吗?”“诺。”

    待小厮去了,韩又转过来对她说:“走吧,随我去书房。”说罢,站了起来就要往外走。

    走出几步,发现身后没动静,他回头一看,孙碧环正慢慢地拾掇着桌上的药箱,似乎并没有要站起来跟他走的意思。

    韩心里知道,她是不愿跟着自己再生事端。说到底,面对那些人,她厌恶不假,但更多的还是惧怕。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孙碧环的惧怕不仅来源于那些人,还来源于他她不敢想象,若是韩保不住自己,她又会遭受怎样的虐待。

    韩叹了口气,折回来道:“我告诉你,今天你和小玫的事情,看似是丫鬟之间的小打小闹,但你要是总这么畏畏缩缩不敢见人,我们的气势就低落了。如此这般,你还让我怎么在良娣面前说理呢?”

    孙碧环觉着此话有理,才低着头应承道:“我不过是想把东西收拾好再随公子去。很快,很快就好。”话是这么说,手里的动作却快了不少。

    主仆二人行至书房外的抱厦,见公孙氏已经落座喝起了茶,见了他也不过是起身行了个礼。韩便也不客气了,走到她对面的席子上落座。正脸却不朝向她,也不看她一眼,只是问道:“良娣这般急匆匆地来我这儿要见我,可是有什么急事?”

    孙碧环就不敢像韩这么洒脱了:虽说有韩刚才那一番话,可架不住小玫和那三名侍女也在一旁,从她刚进门的那一刻起便死死盯着她。于是草率地行了个礼,便低着头站到了韩身后。

    公孙氏名南萍,是公孙家的嫡女,也是当今公孙丞相的嫡长孙女。不过花信年华,便为韩生了一儿一女。不仅仙姿玉质,更兼贤良淑德。在京城的年轻官眷中,属她名望最高,连衡安郡主尚不能及。

    今日公孙南萍的气场虽与往日不同,却也不失端庄,颇有当家主母之风。只见她缓缓落座,淡声道:“公子书房中的小环,无端生事,伤了我屋里的小玫。因她是公子房中的人,妾身不敢擅断,前来请公子示下。”

    韩笑道:“良娣就这么相信自己房里的人,认定是小环生事?那如果小环辩解不过来,只有伤口为证,良娣是不是还要说,你房里的丫鬟主动防卫,是小环活该呐?”

    公孙南萍脸上的神情顿时僵了一下,但很快便调整了过来:“公子,妾身亲自前来,也是为了求证此事的。毕竟在场人等都说是小环的错,公子也不该听信一个侍婢的片面之词,不是吗?”

    韩点点头:“良娣说的有理。那良娣觉得,应该怎么罚她呢?”

    公孙南萍的神色总算是缓和了许多:“小环寻衅滋事在线,私自斗殴在后,应当差去前面做苦役。我房里的丫鬟也参与了斗殴,罚俸半年,一人打二十戒尺为宜。不知公子以为,妾身这般罚,是否妥当?”

    韩低下头笑了笑说:“既然小环不懂事,也不必留在府里听使唤了,打发出去吧。”

    孙碧环闻言愣住了,一时红了眼,头埋得更低了:她不想让旁边的那几个,看她此刻的热闹。

    公孙南萍没料到韩这一次会这么轻易就服了软,心想也不好就这么着,于是以退为进道:“这样……对小环也太严厉了,不过只是丫鬟之间小打小闹,何必如此认真呢?”

    韩突然一只手肘撑在桌子上,看向她:“良娣别着急啊,我还有话没说完呢小环打发出去,不再是我邸的奴婢了。但是我想纳个妾,她叫孙碧环,是个极好的良人,良娣觉得怎样?”

    公孙南萍惊住了,也转过头来直视对方其一,他没料到韩会突然提出纳妾之事;其二,她从未听过孙碧环这个人。

    但韩粲然一笑,很快就给了她明确的答案:“站在我身后的这个,大名就叫孙碧环,我要纳她为妾。母后都不过问的事,良娣应该没意见吧?”

    公孙南萍和韩一时僵持住了,但真正僵住的,是站在韩身后的孙碧环:她此刻脑子一片空白,没想到韩真把一句戏言做成了真事,更没想到在自己的潜伏生涯中,会遇到这样的意外。

    韩和公孙南萍对峙了好一阵,见她无话可说,便笑着站了起来,牵起了孙碧环的手:“良娣的贤良是闻名坤京的,想来也不会反对。既然如此,还请良娣把日子定好,其余一切由我置办,不必良娣费心。小环,走吧。”

    孙碧环哪里还有意识去反抗韩?便由他拖着,主仆二人又出抱厦去了。

第八十九章 一诊生义

    四月初一,蔷薇爬满了烨园的院墙。凛风拿着一个小竹筒一蹦一跳地路过花园小径,步伐轻快。所到之处,一地阳光,空气中氤氲着淡淡花香。此值春末夏初,最是暖煦时光。

    路过院墙一角,凛风摘下一朵盛放的红粉蔷薇,转着花枝,来到了水榭前。

    “姐姐,鹩哥来信了!”凛风一蹦蹦到叶桓微书桌前,把竹筒和那朵蔷薇一并放在桌上。叶桓微撤开遮在眼前的书卷,凛风索性坐在叶桓微对面,又转起了那朵蔷薇花,笑着问:“姐姐,我帮你把这朵花戴在鬓发上如何?”

    流风正在一旁归整受潮的书卷,闻言笑道:“你什么时候见主子戴过花儿?况且寒风不在,主子也很久没梳发髻了,怎么戴花呢?”

    凛风一抬眼:果然,叶桓微照旧散着头发,那朵蔷薇也依然摆在原处。她最感兴趣的,只有竹筒里最有价值的情报。心中也一直有一桩憾事,值此便说道:“姐姐,要不把寒风姐叫回来给你梳发髻,好不好?”

    叶桓微知道,流风倒还明事理,凛风却最是顾念亲情。本想着让寒风一直待在文云曦身边,但一看线报,再想到凛风,便松了口:“嗯,寒风最喜蔷薇。烨园的蔷薇开得正好,接她回来吧。”

    凛风大喜过望,笑着爬了起来说:“我立刻就去备马,现在就把寒风姐接回来!”说完,就要往外奔。

    “回来!”叶桓微就知道他是这么个咋咋呼呼的性子,忙笑道:“我一封书信过去,她自己就回来了。咱们去接她,倒显得烨园和文家有什么特定联系似的。坐下,替我磨墨。”

    凛风撇了撇嘴,只得坐下来,乖乖拿起了墨块。

    这时,正在搬书的流风却开口了:“主子,我今早出去,听说大公子和二公子都要纳妾了。”

    凛风一边磨着墨一边说:“韩翎要纳妾?他要是一年不纳妾都是怪事,有什么稀奇的!不过韩纳妾倒很是少见,他不是和他家良娣最恩爱的吗?”可见,这两兄弟平时都没少从下人那里听些小道消息。

    流风笑着说:“二公子纳妾是不算稀奇。但是他把府上的一个小妾发卖了,再纳了一个,岂不罕见?听说是端夫人不让他再多纳一个妾了,他才出此下策只可惜了那位被发卖的姑娘,白白浪费了青春。”

    “而且,他要纳的那个妾,就是梨花台的新秀,蓝锶姑娘。”流风说到这句话,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看向了叶桓微。凛风也放慢动作,静静观察她的神态。

    叶桓微也知道流风是在说给自己听,便也不装聋作哑,只淡淡道:“既然成功了,那流风负责互通有无吧。”嘴上说着,却也不看向流风。

    “诺。”流风见她并无忧虑神态,便接着一边工作一边说:“大公子要纳的,却是一个,名义上被赶出了邸的丫鬟。主子,碧环姑娘也算是有着落了。”

    叶桓微点点头,提起笔来,一边落笔一边说:“这件事办得不错,小玉那边你们都不用管,她自己知道该做什么。现在咱们要做的,一是帮忙护送小公子出京游历,二是尽力搜集韩翎的罪证。”

    “哦?鹩哥他们可是有新进展了?”凛风两眼放光,叶桓微点了点头:“我让他们只盯着,不必行动,休要打草惊蛇当下只要稳住韩翎,不让他狗急跳墙,就够了。”

    实际上,这半个月以来,韩珞成在朝上虽无所建树,唐境却是在人际来往方面小有所成。趁着所有人都把目光聚焦在唐境身上的时候,韩珞成却在趁机联络熟知律法的小官,不断整理韩瑜卿的手稿。

    昨日得知,韩珞成已经抓住韩翎最重要的几条罪证、对应律例修改出了初稿时,叶桓微还告知他:宁可动作慢些,也不要让韩翎发现律例成型的苗头她实在是太害怕韩珞成出事了。

    想想韩珞成回京后第一次受到的赏赐:马鞍,脂粉,手镯,戟。韩珞成不用戟,皇帝还不知道么?可见“安分守己”四字,是皇帝自始至终对韩珞成唯一的期盼。而他的两位哥哥,则更非善茬。

    若不从拉拢低级官吏入手,那么他们规划的拉高官下马,也就毫无意义了。而且,接触小官并不会引来太多目光,就算被发现,也能以“熟悉政务”一由推搡。

    想到这里,叶桓微本已停笔,却又另开一纸,再写了一封信自然是交给韩珞成的。收笔之时,她还特地嘱咐道:“这封给鹩哥,这封给四公子。另外,去备车吧,我要再去一次杏林堂。”

    自上次叶桓微去送礼之后,凛风便不再问她去杏林堂的原因了。岂料道她又补充了一句:“到正门去,咱们看病。”

    凛风忙看向她:“姐姐生病了?”

    叶桓微撇了撇嘴道:“我可不想再从巷子里偷偷摸摸地进了,还是找个借口,正大光明地进去为好。”

    上次她从后门进,是怕被叶炀钰的属下察觉。但看着叶炀钰也没有要为难她的意思从蘅琨酒家的经营状况就可见一斑。于是便觉得正门进入也无大碍,若是太过小心,反而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再者,叶家和白家本就相熟,她实在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理由不从正门进入而且,她还真是去看病的。

    进了杏林堂,照旧是和白思荃在内室私聊。他先开口客套道:“上次妹妹送来的那些药材,我已经用了一些,果真奇效!还想着到你府上去拜谢,却突然想到,我哪里知道你住哪儿呢!”

    叶桓微笑着应承:“是我不好,哥哥孤身一人在京,我本该照应才是。我的住所就在城西,叫烨园,哥哥若有事,可到那儿去找我。若是太远,去蘅琨酒家报个信也使得。对了,其实我今天来此,是为了看病的。”

    白思荃看她脸色尚好,并无大碍,疑惑道:“妹妹可是春寒时没好好穿衣服,着了风寒?”

    叶桓微摇头道:“说来惭愧。我有一处内伤,已经拖延两个月了。只是上次你有急事,我也不好赶在忙时求诊。现在淤青已经散了,只是偶尔咳嗽,总会咳出血来。”

    白思荃点点头,拉开身后的抽屉,取出诊脉的用具:“既然如此,我先把个脉,看看究竟如何吧。”

    一边把着脉,白思荃一边问:“这伤是怎么造成的?淤青在何处?又有多大面积?”

    叶桓微总不好说是叶炀钰私人打的毕竟家丑不可外扬,只得说:“少不更事,坏了规矩。按家规挨了两板子,都在背脊上。淤青颜色不深,不过一指宽罢了。”

    白思荃收了工具,一边问:“确定背上的淤青已经散了吗?”

    叶桓微点了点头,反问:“可有大碍?”

    他笑着摇头道:“无妨,我开一个药方给你,你每日一服,喝几天,慢慢地就好了。”

    叶桓微听见要煎药,忙道:“对了,我想问……能不能不喝药?我的意思是,若有药丸,也许更好。”

    见白思荃投来了疑惑的眼神,叶桓微讪讪地笑了笑:“煎药毕竟有药渣,回头有心人一看了,就什么都知道了毕竟家丑不可外扬,白兄,你懂的吧?”

    白思荃微微启唇,恍然大悟,笑着说:“也好,那你等我找一下,我这里有现成治内伤的药丸。只是分量少,而且疗效没有汤药那么好。待会儿我还是照旧写个药膳方子给你,你自行补补吧。”

    叶桓微闻言,站起来拱手道:“多谢白兄,解了我连日来的心病,感激不尽!”

    白思荃摆摆手,一边找着药丸,一边说:“妹妹太客气了!其实,你也太谨慎了些。上次在后门下车,这次又怕别人见着药渣。我看你姐姐就很潇洒,何不如她一般,罔顾他人说法,顾自己舒服呢?”

    叶桓微笑了笑,淡然道:“我姐姐是叶家的正头嫡女,又是最体面的管事人,我怎有她的气度?哥哥是嫡出子弟,不知道我们庶出而且过继的苦楚。谨慎一点,方是我这等人的远行之策啊。”

    白思荃很轻易地便根据一旁药柜上的字条找到了药丸,把整整两个小瓷瓶递给了她,笑着说:“给,一天三次,一次一粒,勿忘药膳相补,知道了吗?”

    叶桓微接过来,点点头,笑着又行了个礼:“多谢白兄!药钱我随后便派人送来我知道,你是不收诊金的。”

    白思荃笑着摇了摇头:“诊金不必,这药钱也当真不必了!你上次送了我那许多珍贵药材,我这两瓶小药丸又算什么?你若再这样,我也不敢要你的东西了!”说着,便坐下来写起了方子。

    叶桓微闻言,只得安心收下了。又与白思荃闲聊了几句,待他把药膳方子递给她时,又道:“妹妹,当擅自保养好身体。谨慎是好事,但也不可过度劳心。你每日睡得那么少,伤又怎么能好呢?”

    叶桓微一愣,白思荃也料到她想问什么,便笑了笑说:“我这手指,一把脉便什么都知道了。休要说事务繁多,再多也得睡好,知道吗?这方子上末两道汤是安神的,也得常喝哟!”

    她心中一暖,点了点头,脸上的笑意分明少了几分客套:“桓微记住了,多谢哥哥相助。若有要我做事的地方,你也尽管开口,不必客套。”

    白思荃笑出了声:“我现在就要你做事我要你回去以后好好休息,最好一日睡两次,夜间四个时辰以上,白天午休半个时辰,你可能做到啊?”

    她笑着点了点头,又行了个礼道:“我知道了,我现在就回去歇着,小妹告退!”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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珏天纪介绍:
珏者,美玉也。美玉自以为流光溢彩,终究不过乱世中某一枚黑白棋子。
天者,华天也。华天自以为泱泱大国,纵观不过历史上某一盘纷乱棋局。
于她而言,珏不过雪夜所赠弦月珏,却葬送了丹心一片,荣辱一生。
于他而言,天却是海晏河清艳阳天,谁又知道高处清寒,难比少年?
此中,境者,心如明镜奈何陷于宿命;兰者,喜结良缘只恨国仇在身;航者,有一心人终究融于权势;矜者,一生顺遂亦有不得已时。
还有众多碌碌无为者,醉心权舆者,忠肝义胆者,不甘命运者……
以此珏天一纪,祭之,念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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