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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络语成琛     珏天纪txt下载     珏天纪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十章 法为天下

    从杏林堂出来,叶桓微按着腰间的荷包里头有白思荃给的两瓶药丸和那张药膳方子,嘴角都不由得勾了起来。

    但此刻成邸里的韩珞成,眉间却几乎要皱成了“川”字纹。

    墨怀院内的书房地上,铺满了各种各样的律例书卷,还有韩瑜卿的几页手稿。不得不说,华天律法之复杂,远超乎他的想象。主要的问题就是不合理,偏生韩珞成又找不出不合理的依据。

    若要修改那么多条律例,也须得论证修改的合理性,才能说服皇帝以及“顽固派”们。这几日他跑了刑部又跑大理寺,下顾了许多低品官员,才拿到了一些典型的陈年卷宗。

    只是研究律法,着实是秃头连日来他只要一往头顶上一抓,必然能毫不费力地抓下几根头发来。此刻他看到掌心里的发丝,再看看自己呕心沥血整理出来的四页纸,眉头一松,叹了口气。

    适时,燕皓端着一个托盘进来了。自从小玉走了之后,他便兼管了韩珞成的日常事务。见书房地上一片狼藉,燕皓便知道,自家主子刚刚又经历了一次抓狂。

    “公子,来尝尝良娣新做的条头糕吧。”燕皓把托盘里的糕点和茶壶放在正堂的桌上,见韩珞成无动于衷,又补充了一句:“顺便品品蘅琨酒家新出的果茶。”

    果然,一说到“蘅琨酒家”,韩珞成就把手里的卷宗放下了,按着地面上的纸张查看起来。燕皓索性把头一探,刻意补充了一句:“他们直接把果干和茶叶制成茶包放在酒家外边卖,听说还是掌柜亲自研制的呐。”

    见韩珞成终于抬起了头,燕皓憨憨地笑了:“咱也不知道好不好,一听是掌柜研制的就买了,还请公子品鉴一番。”

    韩珞成看着他,突然释然一笑,摇了摇头。立刻爬起来,跨过身前的重重阻碍,来到了正堂的茶桌边。一伸手,却不是去拿条头糕,而是倒了杯茶送到嘴边。

    浅尝一口,韩珞成笑了:“难为她这般有新意,这茶叶虽然不怎么样,却有一股桃香,沁人心脾。嗯,不错,下次你出去,跟他们说一声,大可沿袭这样研制之法。”

    燕皓见韩珞成总算是舒展了眉头,脸上的神色也显得不那么肃然了,这才松了口气,笑着说:“我就知道这茶合公子的口味。对了,我刚才出去,听说大公子和二公子都要纳妾了。”

    韩珞成接着倒茶:“二哥纳妾不稀奇。大哥怎么就纳妾了,是谁家的?”

    燕皓摇了摇头:“谁家的都不是,据说只是大公子书房里的一个丫鬟,不过才进府一个月便当上了小妾,叫大公子把和良娣的情分都勾销了,人人都说她厉害呢!”

    韩珞成没则声,只是笑了笑:恐怕大哥和大嫂之间,本来就不存在所谓的情分毕竟萧兰君是来监视他的,难道公孙南萍就不能去监视韩么?

    韩珞成心里一直都对自己这位大哥的智商心中有数:凭大嫂再怎么贤良淑德、貌美如花,跟他的宏图大业比起来,也是轻如鸿毛。

    所以说,他此刻心里最好奇的不是为何韩纳了妾,而是这个妾侍究竟是何人,又有怎样的能力让韩将她收入房中。

    想到这里,韩珞成又绕过那一地的卷宗走到书桌前,提笔写了一封信交给燕皓:“拿去梨花台,顺便替我和良娣订个票。你看看有什么好戏就将就定了吧只是不要定在早上,这两天都行。”

    燕皓接过信来,心下清楚:看戏是假,送信才是真。忙把信件折成一个小小的方块收入怀中,行了个礼道:“得嘞,我立刻就去!”

    韩珞成看着燕皓的背影,眼神一瞥,猛然看见一地文案。叹了口气,一屁股坐下来,拿起自己刚才丢下的卷宗,继续研读了。

    次日清晨,朝堂之上,却并不太平。

    韩珞成瞥了一眼唐境: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又不知在想什么。他刚刚在堂下与礼部尚书和兵部尚书攀谈,表情虽然不殷勤,开口的次数也不多,却能看出果真是在认真倾听。

    再想想韩刚才和刑部尚书相聊甚欢,韩翎又有自家亲外公的门生前呼后拥,再看看自己幸亏自己还算晚到,不然真叫人尴尬。

    户部尚书禀报完常务,许大学士又上前来了:“启禀陛下,臣有事要奏。”

    大殿最上方正歪坐着的皇帝点了点头,语气平淡:“许大学士连日称病,身体可好些了?”

    许洲自韩珞成回归朝堂之后,确实是称病到今日才上朝。虽说许洲已过耳顺之年,病弱倒也正常。但这病的时间着实有些凑巧:以许洲为首的变通派和以大理寺卿为首的顽固派才刚碰了碰,被陛下不置可否地敲打了一番,他便告病了。

    只见这位精神矍铄的老人上前一步,捧出一本奏折,声如洪钟:“臣谢陛下关怀。臣近日身体抱恙,闲时同谏议大夫连日整理了一系列修改律例的要点,称《谏修例法治书》,请陛下过目。”

    皇帝大致看过了折为八版的奏折,又交到梁内官手中,淡声道:“念。”

    于是梁内官“诺”了一声,展开奏折,高声朗读:“自高祖定天下以来,民生休养生息,已历三朝。仁治之下,颇有善声。然所谓‘国准者,视时而立仪’,今法不能申乎正义,则当修例以兴法治……”

    韩珞成有些讶异:自他回归朝堂之后,修例风波算是平息了一段时间,他以为此事也就过去了。没想到居然也有人和他一样,在为此事暗中发力,务求一击必中。

    一瞥皇帝的表情:照旧是闭目养神,不置可否。再看底下臣子:个别已经议论纷纷起来,以大理寺卿一派为甚。唐境却是侧耳以听,面无表情。

    但是听了一炷香时间,韩珞成便暗自在心中叹了口气:这篇文章,文笔和条理都没话说,案例也举得很恰当,最后更是以《商君书》的“赏厚而刑,刑重而威,必不失疏远,不违亲切”结论。今日一出,必然是一篇扬名天下的议论文。

    可惜的是,其中并没有皇帝想要的东西,也就是实际的整改方法。韩珞成看得出来,他也很希望通过修例来改变当下权臣满朝野的局面。然而阻挠之声也随处可闻,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声音就是:祖制不可违。

    韩珞成也很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一直在苦苦找寻高祖皇帝和太祖皇帝时期的语录和政治运动记录,来证实自己修改过的律例并无违背祖制,而是沿袭了祖宗们“法为天下”的思想。

    历代以来,祖制就是天,违制就是逆天。韩珞成这几天查阅资料,看遍了小型变法的失败案例,实在是太清楚了。这篇文章虽好,却无处不在谈祖制与当下的悖逆,怎么可能打动顽固派呢?

    果然,梁内官一把奏折放下,大理寺卿就上前来指出了这个问题,言辞犀利,一针见血,把顽固派的士气提到了顶峰。接下来,大理寺丞、吏部尚书等人皆上来帮腔,就连公孙丞相也开口了,蜻蜓点水地指出了文章的空洞性。

    韩珞成看许洲和谏议大夫势单力薄,都想为其打抱不平了。谁知他正要“启禀父皇”,韩便开了口:“父皇,儿臣以为,《谏修例法治书》虽然缺乏实质修改意见,但所言有理,当设专人研究修例,不可轻视。”

    韩翎便立刻坐不住了:“皇兄此言差矣。祖制乃是历代祖宗和圣贤经过不断论证修改得出,怎可轻易大改?父皇,我朝以仁政为先,万万不可学法家之道,寒了百姓的心啊!”

    顽固派见韩翎一连祭出了“仁政”和“祖制”的双重杀招,韩更是直接保持沉默,便也住了口,等待皇帝发话。韩珞成想开口,却又碍于这一时的沉寂,满心纠结,只能化作内心的惊涛骇浪。

    谁知半晌后,皇帝没说话,却有一个沉稳的声音从底下传来:“陛下,臣以为祖制所言:‘法为天下’,不仅仅是说,当仁治而使天下归心,也可以说,颁布法律是为了天下苍生。”

    韩珞成一听此声,又惊又喜,直接扭头看向下边:唐境回望了他一眼,眼中分明是一派坚定和自信在他们两人完全不沟通的时间里,他居然猜到了自己的心意,也看了《太祖志》!

    唐境接着说:“既然我朝是以仁政为主,当以“仁”善待百姓。然而,若是如大学士所言,当今律例不能适应当下的民生发展,令百姓无法可依,盗贼无法可治,百姓都不能得到法的保障,又何谈仁政呢?”

    “当日秦孝公令商鞅变法,秦国内政安稳、民生不辍,才有了后来的大秦帝国、四海归一。当今天下太平,比七国分裂之时更适宜变法,而修例已是我华天富强的必然之路。”

    “大学士毕竟不通律法,不能立刻指出弊端和修改案。但陛下若此刻定夺,依照我朝臣子的博学程度,今年之内新律颁行,不成问题。”唐境说完,眼睛也不随意乱瞟,一看就知道是准备好的:说不定还和皇帝串通过。

    韩珞成几乎都要跳起来给他鼓掌了:先是提出祖制对于法的理解和自己对于祖制的理解,然后谈到“仁政”的实质不可缺“法”,再点名全盘局势其实也就是把私底下会跟皇帝说的话放到明面上说了。

    接着还嫌不够,还要表明修例不难,把必须参与修例的大理寺卿夸了一番:然而他是顽固派。最后点名结果和好处:不仅有利于民生,说不定还能让天下一统。这么一套说下来,是个皇帝都会心动。

第九十一章 许大学士

    韩珞成正想开口推波助澜,却又被自家父皇几声咳嗽打断了。

    这几声无端的咳嗽来得实在是有点猛,梁内官忙上前去替皇帝拍背,侍候茶水。忙活了一会儿,待梁内官退下,皇帝的咳嗽也暂时止住了。

    满朝文武都听着他说正事,谁知他突然来了句:“孤今日身体不适,此等大事,还是从长计议为妙。爱卿的奏疏孤了解了,且待孤休息好了,再细细商议吧。退朝。”

    “父皇!”韩珞成见皇帝扶着龙椅就要起身,突然一声大喝,把在场人等都吓了一跳。皇帝定住了动作,意味不明地盯着他。

    韩珞成看了这眼神,不知怎的,手心渗出了冷汗,把到了喉头的话生生咽了回去,只埋着头行礼道:“陛下……保重龙体。”

    皇帝见他退缩,轻轻一声“哼”,落到了韩珞成耳中。待上头没了动静,底下也开始喧嚣,韩珞成才把端着的手放下来。

    韩珞成鼓起勇气,转身接受所有人切切察察的私语和各种异样的目光,正走到台阶下时,却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在他身前响起:“四公子,请留步!”

    他吓了一跳,迅速抬头:原来是许洲,正站在距他一步之遥的地方看着他。虽然又经历了一次失败,他依旧面不改色,颇有风度即便皇帝也不置可否,但只要一直保持这个态度,就代表着顽固派处于上风。

    作为一名从一品的大学士,许洲德高望重,就是当今丞相也望尘莫及。毕竟当年许洲接受大学士的任命时,才正值不惑之年,那时丞相都还只是一个吏部侍郎。

    更重要的是,许洲是从三品祭酒被直接提报到大学士这个位置的。不经过吏部审核,只凭一次夜半召对,先皇一道圣旨,便走马上任。

    更神的是,许洲被这般提拔,也无人不服。

    这还是许洲第一次和他说话,韩珞成难免有些受宠若惊,忙行了个礼:“许大学士,《谏修例法治书》写得实在是好,珞成佩服!”

    许洲苦笑着摇了摇头说:“写得再好,陛下金口不开,也是废纸一张啊。四公子,老臣刚才听您唤了一声陛下,可是想补充什么?”

    韩珞成突然想起自己的稿子:他刚刚叫那一声“父皇”,也是想说自己正在为之努力。但想到昨晚叶桓微让燕皓递来的纸条,便把轻举妄动的心思压了压。

    万万没料到,许洲会亲自来询问自己他正愁没有德高望重的大臣能支撑自己提出草案,还想着要问韩的意思呢。此刻恨不得一拍脑门,把欣喜的情绪压缩成一脸微笑:“许大人,说来话长,我们还是找个清净地儿吧。”

    其实话也不长,只是朝堂上毕竟人多眼杂,他也不好当众拉拢许洲,又怕自己在修订草案的事情会影响韩瑜卿游学之事,只得行至无人的前檐廊尽头,再与许洲娓娓道来。

    “许大人,实不相瞒,成前几日称病,也是在为修例做准备。不过连日以来成孤身一人,又不熟律法,所以只整理出四页修例的意见。”韩珞成一想起那呕心沥血的四页纸,就恨不得立刻干些结党营私的勾当,找人来替他干。因此面对许洲,也只有一腔诚恳了。

    许洲有些意外,他以为韩珞成之前不过是嘴上一说,谁知人家却付出了实际行动,忙问:“可是,陛下不是尚未同意修例么?公子先行制定,若事不成,岂非白费了功夫?”

    韩珞成笑着问:“大人,您知道为什么,陛下一直对修例一事悬而不决么?”

    “哦?公子请讲。”

    “成今日在此,斗胆揣测圣意。若是有不合理的地方,大人可尽管指出。成以为,陛下并非不想修例。当今朝政表面上看是一潭静水,实际上却是浑浊不堪。陛下虽然表面看上去波澜不惊,然而心中也想改变这样的局面。毕竟权力分散,不利国本。”

    “但是如果修例失败,顽固派的势头将日益助长,陛下孤立无援,以后再想推行什么政令,只怕是阻力重重了。”听韩珞成一番冷静分析,许洲也不由皱起了眉。

    他叹了一口气,接着说:“因此,不管事情能不能成,无论是为了父皇还是为了祖宗之法,为了公平,我都得试试。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成也是想将一切都准备好,务求一击必中。”

    许洲见他目光坚定,心下已生了几分欣赏的意味,又问道:“可是律法之多,公子如何在短时间内全部修订完呢?”

    韩珞成笑了笑说:“大人以为,顽固派为什么会反对修例?顽固派中大多数人是谁的门生,大人应该比我更清楚。若是大人还不明白,不妨想想近段时间以来,哪件事与这些人的老师有关,又与哪位公子有关。”

    许洲倒是一直没发现这个问题:大理寺卿是裴家的门生,二公子的后台又是裴家,这段时间的强占民田案看似已经和裴家脱离了干系,却因为他们的这一番辩护和遮掩,而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他原先想到了裴家暗中干预、扶持二公子这一层,却没想到强占民田案中,居然还有文章。如此看来,恐怕民田案里,还有更大的阴谋。

    见许洲的眉头渐渐舒展,韩珞成接着说:“因此,成这两天主要专攻官官相护、强占良民财产的律例和案件。对于丈量民田之事,成不擅长,也就暂且搁置了。如今看来,重新丈量田亩和修例草案两件事,必须同时提出,方可招无不中。”

    “现在成也在规划着请教户部的官员,只是恐怕不能如大人所愿,早早让陛下定夺此事了。”韩珞成想到这里就头疼:户部是个极肥的部门,哪怕是个小官,也趾高气昂,威势胜于同品官僚。他想去拉拢户部的官员,只怕除了出力,还得出钱。

    许洲闻言,思虑片刻道:“丈量民田一事……若是公子信得过老臣,臣愿替公子去问问现在还在户部的门生,看看有何解决良策。”

    韩珞成闻言,两眼放光,后退一步行了个礼:“明公高义!他日律法一成,造福百姓,明公定青史留名!”

    许洲笑了笑说:“公子不必如此,此乃举手之劳。对了,公子可曾想过,联合大公子一同行事呢?大公子是嫡长子,与丞相颇多来往,若是能得他们的襄助,必然事半功倍啊。”

    韩珞成摇了摇头说:“大哥是不会帮我的,父皇也不会允许大哥帮我。明公须知,此事也许关乎夺嫡,绝非表面看上去这么简单。”

    韩珞成绝没有夸大其词,韩要是帮他,上次就不会来敲打他。父皇要是允许韩来帮自己,那他意图制衡朝堂的初衷就更改了。自己若是能扳倒韩翎,那就取而代之。若是扳不倒,韩没损失,韩翎也会更加壮大,朝局并无改变。

    但是如果韩帮了韩珞成,那么事成之后,韩珞成不仅捞不到能为己所用的属臣,还得欠着他的人情。更重要的是,韩的力量也会被无形壮大。是故这笔买卖,不做也罢。

    许洲很快便想明白了这个道理,颔首道:“公子妙智仁心,也须当心些才是。朝堂本就凶险,何况公子如今所为之事,会触及许多贵族的利益,怕只怕飞来横祸,防不胜防啊。”

    韩珞成微笑着回应道:“明公大可放心,成虽然顽劣,但也跟着唐侍郎学过几天剑法,小小毛贼,还是能应付得来的。倒是大人您,德高而毁来,有的人看朝堂上扳不倒您,指不定会恼羞成怒,私下作梗尤其是饮食上,成已经在衢北见识过了,您也须得留意啊。”

    许洲颔首,不疾不徐地道了一句:“公子,若是不介意,以后就叫老臣一声‘先生’吧。”

    华天朝中,对于官员的称呼是有着明确条例的。而公子对官员的称呼,也是一项不成文的规则。公子称二品以下官员,可直呼官职名。称二品及以上官员,必须称“大人”,二品以上的三朝元老,可呼“某公”,或随普通官员呼“明公”。

    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可以直呼“先生”呢?第一,这位官员做过公子的太傅,比如韩就可称公孙丞相为“先生”;第二,这位官员就是公子的属臣,且于公子是德高望重的师长一个词形容,就是“自己人”。

    然而,许洲未曾做过他的太傅,这是毋庸置疑的。他却在短暂的交谈之后就定下了“先生”的叫法,令韩珞成不由得有些咋舌:这位许大学士,可是不许其他任何一位公子或是皇室子弟叫他“先生”的。迄今为止,这个殊荣还只有他的门生才能拥有。

    韩珞成有些讶异,乃至结巴:“先生,为,为何愿意……”

    许洲正要开口,却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后檐廊的转角处,立刻吸引了面向那边的韩珞成却是唐境。他往前走了两步,用警示的眼光警告他,低低地比了一个“一”的手势。

    韩珞成会心点头,朝他一笑,便对许洲道:“先生,我们一边走一边谈吧。”说着,便往前廊移了两步,确保从后檐廊的尽头看过来,只能看到许洲。

    谁知许洲竟也晓得其中的门道,笑着说:“公子若是不便,就且去吧,你我改日再谈。”

    韩珞成闻言,眼神充满感激:这位老先生,着实善解人意!便朝他行了一礼:“成先行告退。”说完,便立刻离开了大殿周围。

第九十二章 不鸣则已

    唐境见韩珞成已然离开,心下松了一口气。

    刚才在朝堂上,他贸然发声,并非是皇帝的意思。但他能感觉得到,事到如今,皇帝已经被逼到了一个不得不变的地步。只是如何变,还要有人拿出实际法案。

    他所说的言论,句句是在提示皇帝组建修例小组。谁知皇帝不仅充耳不闻,居然也没有叫他到御花园内一叙,实在叫人摸不着头脑。

    刚才看到韩珞成和许洲并肩从殿内往外走,他心下就已经明白了七八分。但苦于韩相留,不好替他们放风。于是便引韩走到后檐廊下,确保韩珞成看不见的地方,能被自己收入眼中。

    “唐侍郎刚才在金殿上的发言,可谓是一言惊醒梦中人呐。难道侍郎也在为近日修例之事煞费苦心么?”韩之所以把唐境留下来,也是为了试探他的心意。

    唐境却淡淡道:“臣近日因为礼部事宜,阅览了一些太祖留下的卷宗。今日只不过是有感而发,大公子过誉了。”

    这倒是韩没想到的他以为自己把唐境留下来,唐境必然会吐露点什么。说白了,他原来不过一介武将,就算想隐瞒点什么,言语之间也总会有漏洞。

    但这一句话却说得滴水不漏:阅览太祖卷宗一定是刻意行为,然而礼部也是最需要经常查看祖制卷宗的部门。其次,说明是“有感而发”,与任何人无关:这句话若是别人说,会叫人以为是在撇清与许洲等人的关系。

    但是唐境说出来,却叫人容易联想到帝王心术。奇的是朝后陛下也并未叫他留下来,难道是他自己要站队了?

    “唐侍郎说是发自内心,却不知侍郎心中是怎么理解修例一事的呢?”韩只管套他的话:说得越多,破绽越多。

    唐境也不是吃素的:“大公子聪慧非常,难道就猜不透陛下的心意吗?”说完,还看着韩的眼睛,脸上依旧是一副淡然的表情,不见善意,却也不算疏远。

    韩疑道:“哦?莫非父皇有意修例,只是隐而不发?”

    唐境不置可否,只是淡淡地说:“陛下的心意,臣不敢随意猜测。但是此事若成,公子距离自己想要的东西,将更进一步。公子是陛下的嫡长子,寄予了华天未来的命运,陛下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未来的新君铺路,也是在给未来的新君上课。”

    “陛下神通广大,公子什么都不必做,作壁上观便好。”唐境这番话虽然说得模棱两可,却“提点”了有心人。

    韩心下有些惊诧:莫非父皇一直没有封他为太子的原因,就是尘埃未定么?于是忙问:“唐侍郎是御前行走,陛下若有什么要紧的示下,不必拘谨,大可直言。”

    谁知唐境难得地笑了笑这一笑,在韩看来是意味不明,唐境自己却知道,是**裸的嘲讽:他是皇帝的孤臣,怎么可能随意为他驱驰?

    即便嘲讽一笑,也不妨碍他好声好气地当一只狐狸:“许多事不必直言,到了时候,公子自然会知道陛下的良苦用心。”

    韩正欲开口再问,却听见了一个既熟悉又讨厌关键是,讨厌也不能说出来的声音:“唷,大哥也找唐侍郎聊天呢。”

    唐境面无表情地看向韩身后,行了个礼:“二公子。”韩一回头,便看到韩翎笑盈盈地走上来:“大哥,唐侍郎。”

    “二弟怎么也来了。莫非,你也对修例有所研究?我看你刚才在朝堂上那一段话,可不像是同意修例的样子啊。”韩顾左右而言他,就是想把韩翎支开。

    韩翎主动站到唐境和韩之间,形成一个三角局面,笑着说:“修例是大事儿,列为天天逼着父皇修,他老人家又身体不适,出了事,谁负责?我过来找唐侍郎,可不是因为修例一事。实在是因为要操办端午节礼,诸事不晓,前来请教唐侍郎的。”

    韩一时语塞,正不知如何替唐境推托,谁知他却道:“既然二公子有要紧的公事,大公子先请回吧,你我明日再叙闲话也不迟。”

    韩翎正得意洋洋,韩的脸上却不见尴尬:毕竟他也算是得到了些信息,心下难免浮躁。况又以为较于韩翎,唐境与他在修例一事上观点相同,一定站在他这一边,于是只笑着说:“也好,那我先走了,你们聊。”说完,果真离开了。

    韩翎就知道,韩纵有天大的事,也不会丢了那一张虚伪的笑脸和那一副惺惺作态的样子。当然,若他知道刚才唐境对韩说了什么,就不会这么想了。

    谁知待韩走远了,韩翎便把他往后檐廊的角落里引然而此时,韩珞成和许洲正在前檐廊的转角处交谈。虽然不知道他们在聊什么,但是既然也在角落里聊,韩翎还是不知道的好。

    于是乎,就有了最开始的那一幕。虽说走在公子前面有些无礼,但比起实际意义而言,的确不算什么。

    待韩珞成一离开,许洲和唐境便朝对方迎了几步。“许大学士。”“唐侍郎不必多礼。侍郎堂上高见,叫老夫刮目相看呐。哦,二公子也来了。”许洲假装才知道韩翎跟着唐境后头,朝他行了一礼。

    “大学士。”韩翎素来对这个经常和裴家对着干的老头没什么好感,因此此刻脸上也没什么敬仰之色,只礼节性地回了一礼,问道:“大学士也在此处,可是正与哪位臣工谈论修例之事么?”

    许洲礼貌地微笑道:“只是与昔日的门生,当今吏部的尚书闲聊了几句,不足为提。老臣家中尚有诗会,先行告退了。”“恭送许大人。”

    许洲离开廊下,走到广场上接近宫门处,他的长子也是同朝为官的五品刑部郎中许慕温殷勤地迎上来扶住他:“父亲,您不是不参与夺嫡么?怎么与四公子谈了这么久?”

    许洲捋了捋下巴的长须,笑起来很是慈祥:“我发愿不涉党争,不顾夺嫡之事,直到今日,也未曾改变。四公子与我长谈的,不是夺嫡,而是修例之事。你怕是看不出来吧?他居然已经在私底下写出了部分草案,隐而不发却是在蓄力,真真有楚庄王的风范呐!”

    许慕温也有些诧异:在他以及绝大多数官员的眼中,韩珞成都是一个无所事事的公子哥,再怎么样,也强不过韩和韩翎。纵有上次一场发言,碰了钉子也就闭嘴了,没想到……

    于是问道:“可是……修例一事,明显与党争有关,父亲与四公子这般攀谈,只怕也定下了些大事,算是站定立场了吧?”

    许洲和许慕温上了马车,才不紧不慢地说:“这件事虽关乎夺嫡,却更关乎国计民生。我们清楚这一点,陛下更是清楚不过。此事是势在必得,只不过是时间问题。既然四公子要做楚庄王,我也不妨做一回伍举。稍加辅佐,成全他,也是成全了形势。”

    许慕温点了点头:“父亲筹谋甚远,我们许家从不站队,这次即便是帮了四公子,也不会被看做是结党营私之辈。只是父亲以为,若是四公子发迹了,梦箐是否……可以入仕呢?”

    许洲正闭目养神,闻言,沉默了很久,才抚须开口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为父知道你的心思。只是我看梦箐的文章中,总有一股桀骜不驯之态,尚需磨砺方可成器。否则,你也是知道当今陛下的性子的,若是一旦出了差池,只怕许家满门,都要遭殃啊。”

    “况且,梦箐不过才十七岁,多积累些学识再入仕,也未为不可。”许洲接着说:“若是他能等到一个如齐威王一样,能容人纳谏的君王,凭他现下表现出的见地想法,多晚入仕都不算可惜。怕的是芈原那样的结局,再度在他身上出现呐!”

    许慕温面露难色:“儿子知道父亲用心良苦,但是父亲让梦箐当着大庭广众说出那样的话,实在是……批判官场污浊,还不屑一顾,这样下去,还有哪个敢用他!”

    许洲捋着胡子笑了笑说:“我问你,梦箐是现任官员吗?”“自然不是。”

    “既然不是,陛下就不会责备,梦箐最多是无法在今朝为官。若是真正有容人之量的君主,便会如信陵君对待侯赢一般,礼贤下士,不拘小节。我要天下人都知道梦箐说了这句话,也要梦箐常写文章,叫天下人知道他的才能,就是为了替他找一个伯牙。”

    许洲眼中分明闪过一丝落寞:“当年先帝待我以为知己,凡有谏言,皆听于耳中。当时还道寻常,如今,却只能念先帝于心中了……”

    “梦箐既有一刻拳拳赤子心,亦绝不可沦为草芥。”这句话从他口中说出,却又有了朝堂之上,那份刻骨的坚定。

第九十三章 夙念得知

    唐境与韩翎交谈过后,便乘车回了府自他受重伤,又担任了礼部侍郎之后,右臂无力,在马上保持平衡依旧有些难度,逢出行便乘车。因伤口非同小可,用药特殊,身上便有些绵软无力。故而行为举止,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

    坐在车上,微一颠簸,伤口还有些隐隐作痛。疼得虽不猛烈,却也足以叫唐境额头发汗了。忽想起自己的药已然将近,与其等仆人们去取,不如自己前去,顺便让白思荃看看伤势恢复得如何。于是改道杏林堂,见了白思荃。

    “公子的毒素已然清除干净,伤口也恢复得差不多了。不过伤了筋,右手依旧无力也是正常的。若是大人还想再重拾武艺,只怕是得先咬牙忍痛,重练臂力了。”白思荃看过伤口,一边为他上了新药,一边说道。

    唐境颔首道:“在下倒是不怕吃苦,只是右手确实使不上劲,试过好几次了,都是这样。”

    白思荃微笑道:“大人不必心急,之前的药方里为了镇痛,我加了一两味药,药性发作时,使不上劲也很正常。待会儿换完这服药,我再开新的方子给大人吧。大人现在最多可以举多重的东西?”

    唐境答道:“五斤重的东西还能一手提起,若要搬到别处,就得双手一起拿了。”

    白思荃思量片刻,心下有了主意:“大人回去以后,且用着我新开的方子。这几日我回一趟寒川,为大人找找有没有解决的良方。”说完,绷带的结也打好了。

    唐境一边穿好衣服,一边露出了难得的微笑对白思荃说:“白少爷如此尽心尽力,唐境也不敢怠慢练功了。他日若是能重新拿起玄凝剑,则唐境为白少爷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白思荃走向桌边,笑着说:“大人不必谢我,要谢,就去谢……你坚定的毅力吧。须知治病一事,大夫虽然重要,病人本身也得意志强大、积极恢复。”白思荃本来想把叶桓微供出来,但想到唐境未必与叶桓微相识,便把原话吞回了腹中。

    唐境笑了笑,没说什么,穿好衣服便起身了。谁知此时,却有小厮在外面叩门:“少爷,刚才四公子来过,本来已经到门前不远处了,却好像突然看见什么,走掉了。”

    白思荃心下了然:“无妨,四公子若是有事,下次自会来寻我,你去吧。”“诺。”

    开好方子递给唐境,白思荃心下好奇,便问道:“大人,我有一语,不知当不当问?”

    唐境微微颔首,白思荃便问道:“若是四公子来问大人的伤势,在下该如何回答?”

    唐境知道他要问自己和韩珞成的关系,但没料到白思荃是这般问法。

    虽说白思荃已经帮助了他二人多时,自己也不好骗他,但想起韩珞成当日与自己所言,还是沉默了片刻道:“若是四公子问起来,白少爷如何答旁人的,就如何回答他吧。”

    白思荃笑了笑说:“四公子一开始就知道大人的伤势,又如何待他同旁人一样呢?”

    唐境模棱两可地说:“其实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我之所以被纳入文官的队伍,便是再也拿不起剑的架势了。否则,何必每次上朝都乘车,而不是骑马呢?”

    白思荃思索片刻,点了点头:近日来许多风言风语,都飘到他的耳朵里了。皇帝这一道委任状,若说是改封文官,可说是疏远。但还加封了御前行走,摆明了就是唐境不适合再在御前护卫,但陛下依旧偏爱,才赐了这个官职。

    “所以,在他们的眼里和四公子的眼里,我的伤势并没有什么区别。只不过一个是传闻,一个是真相罢了。”唐境淡淡地说:“因此,不管是四公子还是旁人问起来,共用一套说辞,又有什么不对呢?”

    白思荃点了点头,但却突然发现:他还是没套出韩珞成和唐境之间,究竟是和好还是分裂的真相。

    正欲问时,唐境却起身了,朝他深行一礼:“此番多谢白少爷了。唐境还有公务,先行告退。诊金和药费,过会儿会有人送来的。”

    白思荃也不好再问,忙起来回了一礼:“还请大人多多保养身子,恕不远送了。”

    看着他的背影,白思荃摇了摇头:今年也真奇怪,给他送诊金的,都成为常态了。

    这边韩珞成本来骑着马在宫外晃了两圈,突然想到要去杏林堂问唐境的伤势,但远远地看到唐境的马车,也就转身回府了。

    燕皓替他一边换朝服一边说:“公子,打听清楚了。二公子纳的妾是一个女先生,不过今年只有十七岁,是梨花台的琵琶女。大公子纳的妾侍姓孙,名碧环,据说是大公子半夜在街上看她可怜,捡回府中的。”

    韩珞成闻言一怔,愣在那儿,任由燕皓帮他穿好衣服。待换装齐整了,燕皓见他不应答,小心翼翼地问道:“公子,你怎么了?这两位姑娘,你认识吗?”

    韩珞成慢慢把头扭过来,看着他,缓缓道:“孙碧环,是小玉的大名。桓微亲自取的名字,在这个世上,只有我和她,还有桓微身边的人知道这个名字。”

    燕皓闻言,也愣住了,呆呆地和韩珞成对视:“小玉姑娘……怎,怎么会到了成邸去?”

    韩珞成移开目光,好半晌才答非所问地说了一句:“现在,还有你知道这个名字了。”

    燕皓愣了片刻,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保证道:“公子放心,事关小玉姑娘生死大事,燕皓绝对半个字都不会往外说!”

    韩珞成此刻心下正是疑云重重:小玉嫁入成邸,究竟是叶桓微刻意为之,还是无意为之?她又为何会被韩在大街上捡到?当时她是以什么身份被捡去的?

    然而,他最想知道的却是一个无关大局的问题:萧兰君到底有没有骗他?

    “燕皓,我要见桓微。”韩珞成突然压抑不住内心的种种情绪和疑虑,转过身来迫切道:“今晚,今晚就去!你去传信给烨园,今夜二更时分,就在蘅琨酒家相见!”

    燕皓也不知道韩珞成究竟想起了什么要紧的事情,忙应承着,到外面去准备了。

    待燕皓离开,韩珞成叫道:“香香,香香!”

    不一会儿,香香忙进来了:“公子这么急着叫奴婢,是有什么吩咐吗?”

    韩珞成引她进了书房,低声道:“我知道,你是良娣派在我身边监视我的。但是,你终究是书房的人。今天问你几件事,你好好答了,从此你就是我身边的一等女使。若是有半句虚言,我让你离开成邸,良娣也不会说什么。明白吗?”

    香香没见过这阵仗:虽说小玉和韩珞成的行踪都是她告发的,但她自以为是因为做事滴水不漏,韩珞成才从不存疑。没想到韩珞成却突然来了这么一出,叫她如遭了当头一棒,一时只知道愣着了。

    香香不是不知道小玉的下场小玉被处置之后,萧兰君为了让她忠心于自己,还扒了小玉的外衣送给她。那不过是一件一等侍女的衣裳,却有数道鞭子打裂的口子,伴之以斑斑血迹。美其名曰送,实际上却是警告:若是敢有二心,小玉便是下场!

    因此,纵然韩珞成如此说来,香香还是想做个一问三不知的哑巴。但韩珞成似乎看出了她的企图,突然伸手阻止了她的发言,转而到内室里,不知在翻找什么东西。

    香香正纳闷,韩珞成却拿了一个沉甸甸的小布袋出来,塞到她手中:“我知道你家里还有父母亲和一个弟弟,这里是一百两银子,你交给他们,安顿到一个无人知道你们的地方去。如果你害怕,不愿意待在我身边,也可以跟他们一起走。”

    香香愣愣地看着手里的百两银子,泪水却不由自主涌了出来:“我爹娘和弟弟,都,都在良娣手里……良娣说,只要我好好做事,她自会保他们平安。自公子你回来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们了……”说到这里,香香的眼泪落了下来,浸润了布袋。

    韩珞成没料到,萧兰君居然能把自己身边的人逼到这个地步,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了。猛然想起叶桓微:她渠道多,一定能找到香香的家人!

    于是便哄道:“你别着急,我有一位朋友,最是神通广大。这样,我先帮你的家人摆脱良娣的控制,你再一五一十告诉我,可好?”

    香香摇了摇头:“公子恕罪,奴婢真的……什么,什么都不能说。但是,据说是因为一个锦囊,小玉才被赶出去的。”

    锦囊……韩珞成忙追问道:“可是那个,做工精致的茜色锦囊?”

    香香低低地点了点头,他脑中一阵轰鸣:他就知道,那个锦囊绝不会如此蹊跷地突然消失!“我早就知道在她手里……只是没想到……”韩珞成追悔不已地喃喃自语起来,闭上眼,似乎在回避什么不堪面对的往事。

第九十四章 愁不单至

    “公子若是还想知道的再多一点的话,奴婢只能说,小玉是被扔出去的……扔出去的时候,只怕命都没了半条了。”香香见他说的实在恳切,便多嘴了几句:她本来就不是真心为萧兰君做事,萧兰君的做派她也不甚赞成。人命关天,她还是希望韩珞成能解救其家人的。

    韩珞成闻言,猛然转过头来看向香香,把她看得冷汗直冒:“公子,你,你没事吧?”

    想想那个被毒哑了的歌女,再想想小玉真不知道按照萧兰君的手段,小玉又经历了怎样的苦楚。她在得不到自己的帮助时,内心又有多绝望……

    在小玉这件事上,韩珞成从没有追问过叶桓微。不仅仅是因为他相信叶桓微能把小玉安顿好,也是因为他相信萧兰君在和自己和好之后,行为作风能有所改变。

    但是万万没想到,先是萧兰君手上又沾染了鲜血,再然后,叶桓微又吃了小玉的人血馒头这也是韩珞成最不敢相信,也是最不能理解的。任叶桓微的势力再微弱,终究有“苍穹”相助,至少能把小玉救回烨园,好生调养吧?

    他不敢多想:万一是自己想错了呢?万一她有迫不得已的苦衷呢?于是,韩珞成慢慢走到书桌后坐下,沉默了片刻道:“出去吧。你的家人,我自会安排的。”

    香香没说话,只行了个礼,默默出去了。

    燕皓进来时,韩珞成还坐在那儿,歪歪地靠在圈椅靠背上,眼睛定定地看着一个地方。任燕皓如何汇报,都充耳不闻。最后燕皓看出不对来,小心翼翼地问道:“公子,发生什么大事了?”

    燕皓是韩珞成十五岁开府时才跟在他身边的,自然不知道他少年时的事,更不晓得韩珞成心中的无力感。韩珞成不便详说,也不看他,只道:“燕皓,我又一次,没保护好自己想保护的人。”

    燕皓闻言,便知道自家公子的心病又犯了:早在游学之时,韩珞成便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习惯。当然,那时的韩珞成身子骨弱,“路见不平”归他,“拔刀相助”呢,则一般归在燕皓身上。

    可是依照燕皓的武功,若是寻常匪徒还好说。后来韩珞成跟着凌缨子学习,又有凌缨子的挚友独舟客指点练功,好歹也精进了许多。但两人面对比自身强大许多的匪徒时,便无能为力了。

    比如说高级的山匪,比如说郡县的府衙。

    每当韩珞成无法在这些人手里向弱势群体讨要回权益时,就必然有这么一遭。最初还是喝酒、大哭、打砸东西。但后来再有这种情绪,也就归于沉寂了。

    其实燕皓更愿意韩珞成哭骂发泄出来正如那天唐境拂袖离去时,他在萧兰君和林琅面前的表现一样。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把一腔愁情郁结五内,再熬出几根青年人不该有的白发。

    “公子,别难过了。待会儿见到叶掌柜,就啥都能解决了。”燕皓所言,是安慰之语,却也是心里话:“叶掌柜最有本事,那么多事她都解决了,这次也一定行!公子与其在这里闷闷不乐的,不如放轻松些,待会儿见到,叶掌柜也不至于担心公子啊。”

    想到叶桓微,韩珞成顺了顺腰间半块珏上缀着的穗子,又把那半块珏解出来,握在手里,问道:“燕皓,你说小桓会利用别人吗?我是说,那些无辜的人。”

    燕皓有些懵:他着实没想到韩珞成会问出这个问题,想了一想才道:“公子,不管叶掌柜会不会利用别人,初衷都一定是为了公子。她是公子的谋士,公子不是还常说,她是你的知己吗?既然是君臣,是知己,就应该相互信任,至少也得问一问再说吧?”

    韩珞成苦笑着把刚才香香所言细细说了,又讲了自己的推断:“小桓虽然在京城的势力不大,但要是想带走一个成邸赶出去的家奴,好生将养,并非难事。况且她又时刻和小玉保持着联系,怎么可能会任由她满身伤痕,还流落街头呢?”

    燕皓一听也惊了:“天呐……这要是让外人知道,咱们成邸滥用私刑,草菅人命,传到陛下的耳朵里,那还得了?”

    燕皓的重点虽然偏离了韩珞成原本真正在意的点,但也提醒了他:现在他还不得宠,不引人注目,成邸出几条众人眼中所谓的“贱命”,也不会有人关注。但他日有人受指使来诬告,哪怕受害者只是几个奴隶,只怕也难撇清。

    韩珞成不耐烦地揉了揉太阳穴:“我累了,歇会儿。晚饭我就不吃了,一更时分叫我。”

    燕皓忙点了点头,服侍他睡下。直至戌时初刻再进屋时,却发现韩珞成醒着,也不着外袍,只靠在床边不知道是刚睡醒,还是压根就没睡着。

    韩珞成骑马到了蘅琨酒家,上了楼,却听闻一个声音:“老四,你怎么来了?”

    抬眼一看,原来是韩,正笑盈盈地向他走来。他身边站着一个身着窄袖布袍、佩着短刀的青年:不是别人,正是今早才替他放过风的唐境。

    “大哥。”韩珞成上前两步行了个礼,抬起头来,正对上唐境的目光。“四公子。”唐境行罢礼抬头看他:那目光淡然如水,与对着寻常人的眼神并无不同。

    在文官堆里混了一个月,演技还挺有长进!韩珞成心下突然松快了几分,但眼神上却不示弱:明明是极犀利的眼神,却还要面带微笑道:“多日不见,唐侍郎竟也学会应酬了!”

    韩看出了两人之间一点尴尬的气场,忙笑着解围道:“唐侍郎哪里是来应酬的!其实是为兄有几件疑惑,关乎祖宗之法,这才请唐侍郎前来小聚,顺便聊一聊罢了。对了,珞成你也有约在此么?”

    韩珞成笑了笑说:“太祖母的生辰马上就要到了,依律公子们都应准备贺礼。我与蘅琨酒家的姚掌柜因听曲相识,也算有些交情。他们家有几道上好的菜式果品,成想着太祖母爱吃甜的,干脆安排一番,给太祖母一个惊喜。”

    韩笑着说:“果然老四年轻,想法就是与众不同!为兄和你二哥都只想到了刺绣、珠宝之类的贺礼,原以为贵重,现在看来,跟老四你的心意相较,实在是差了十万八千里啊!”

    韩珞成微笑着回应:“皇兄说的哪里话!成不过是投机取巧罢了,若真论起体面,可不如二位皇兄!不过大哥也可以试试从别的东西上面下手,在已准备的贺礼之上,再尽一份孝心。”

    “哦?莫非珞成还有什么好主意不成?”韩正愁此事无解,之所以请唐境来吃顿饭,一是为了结交、探明心意;二是真正为了备贺礼一事,有话要问唐境。毕竟他赠给太皇太后的贺礼是青铜器,绝不可逾制。

    当然了,第二件事情他是问不出什么了。唐境虽是礼部侍郎,终究才走马上任一个月,哪里就知道这许多?因此最后,还是聊到了修例一事上,把备礼之事抛诸脑后了。

    “太祖母喜欢吃甜的,更喜欢听乐。”这两点还是萧兰君从邢夫人那里打听来的:若说教坊司囊括了所有宫廷音乐,那么天香宫就可称宫廷音乐精华的集结地。邢夫人能在不受圣眷的同时还过得不差,全靠太皇太后对她的喜爱。

    “但是教坊司所出之乐,都是华天的宫廷音乐。太祖母是晟平人,嫁到华天六十年,想来不闻故土之乐已久。若是大哥有渠道能找到晟平的民间乐团,让他们来为太祖母奏一曲,想来这番孝心,必然举世无双。”韩珞成只盼着韩听了计策,能快点离去。

    韩恍然道:“我竟没有想到这点,实在是不够用心!今日多谢四弟出言献计,一旦事成,我必让太祖母也奖赏你!”

    韩珞成笑了笑说:“皇兄不必客气。想来姚掌柜已经等我多时,成就先告退了。”

    韩把注意力都放在了韩珞成所献的计策上,自然也就不那么计较他究竟来做什么,便也带着唐境告退了。

    看韩和唐境离去,周围也没有可疑之人,韩珞成这才松了口气:给太皇太后请晟平的乐团这件事,他本来是打算自己做的。但是此刻用来解围,也不算太亏。况且这也是一个人情,权当是向韩示好了。

    走到三楼,姚掌柜却早已等在楼道尽头的房门前,朝他行了个礼:“四公子,二小姐早已等候多时,快请进吧。”

    韩珞成等这一刻等得是心急如焚,顾不得许多,推门而入便想开口。

    谁知叶桓微却坐在里边,静静地看着他这一鲁莽之举,淡定地放下了茶杯。

    韩珞成见她也不惊不吓,一袭青色大袖衫颇有清韵,发髻间只簪着一根白玉簪,如往常一般轻描黛眉、微点朱唇。在烛火的映照下,举止从容,眼神淡然,竟有几分不怒自威之色,倒叫韩珞成不敢擅动了。

    与韩珞成对视片刻,她才淡声道:“姚掌柜,辛苦了,还请派两个弟兄守在门口,去吧。”

    待姚掌柜离开了,门也带上了,见韩珞成还是用那样的眼神盯着她,叶桓微忍不住开了口:“公子今日是有什么火气,想往桓微这里发吗?”

第九十五章 兴师问罪

    韩珞成见她这幅表情,气势也不由得怯了几分:毕竟自己也还什么都没问就来势汹汹,不合情理。谁知叶桓微突然把眼神一移,一边摆弄茶具,一边淡声道:“公子请坐,慢慢说吧。”

    虽然言语放软了些,但气势却分毫不减,似是说着软话,却总让人觉得并不友善。韩珞成虽然知道她言语间的含义,心里却终究不舒服,但也只一言不发,走到她对面坐下了。

    待叶桓微将茶水斟入杯中,韩珞成才鼓起勇气,开口问道:“小玉究竟到哪去了?”

    她动作平稳,不徐不疾,毫无心虚之态:“离开你府上之后,在我这儿待了一段时间,走了。”

    “去了哪里?”韩珞成手肘搭在桌边,身子往她那边探了探,似乎是想看清她的眼神和表情,又像是在追问什么。

    叶桓微转过脸来看着他,微微一笑问道:“公子不是已经知道了吗?既然知道了,还来问我做什么?”

    韩珞成一脸不解:“你为什么要在她落难的时候放她去邸?我听府里下人说,小玉被赶出府时体无完肤那还是去年腊月的事情,可小玉一个月前才进入邸。”

    “也就是说,她在外面流浪了两个月,你就毫无作为吗?”韩珞成语速越来越快,思绪也有些模糊,只觉得一腔愤懑,恨不得立刻从叶桓微的口中听到他所希望听到的真相。

    叶桓微别过头去,淡声道:“如果小玉真的伤到了一定程度,我决不会让她去冒险。但她伤得恰到好处,这就由不得我了。”

    韩珞成的眼神逐渐复杂了起来:“你什么意思?”

    “你家良娣行事还真是妥当,小玉没断手没断脚,也没破相,只是身上有多处皮肉伤,失血昏厥罢了。她要是下手重一点,此事我也办不成。”叶桓微此刻的语气不比往常,竟有几分漠然。

    “公子以为,若要让一个人效忠于你,或是让你相信一个人,最好的工具是什么?钱财吗?还是名声?”叶桓微看了韩珞成一眼,顿了片刻,接着说:“都不是,是一个人内心的情感。”

    “小玉效忠于公子,是因为感恩于公子待她情深义重。大公子会毫不犹豫地把一个不甚了解的姑娘纳入府中,是因为小玉足够可怜,而且可怜得合乎情理。”说到这里,她淡淡地拿起茶杯,浅尝了一口清茶。

    “她对公子和桓微有忠心,便能待在邸,好好地为公子效力,绝不背叛。况且小玉出现的时机和场景都很好一个小乞丐,夜半在街上偷窃时被人察觉,是不是合情合理?”放下茶杯,她却没有转头看向韩珞成。

    韩珞成冷声道:“所以说,你还是在她最难的时候,把她丢在大街上,任其死活咯?”

    叶桓微摇了摇头:“公子此言差矣。当日小玉被逐出贵府后,也是在客栈里养了几天,我才敢移交出去的。否则按照丐帮的疗伤水准,她早就没了。”

    “而且,她最难的时候可不是公子所说的那个时候。”叶桓微终于正视了韩珞成,一笑道:“而是在她被良娣严刑拷打,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啊。”

    韩珞成也看着她,嗤然一笑:“叶桓微,你所说的那个时候,我不在京城。可你明明就在,而且有能力把她解救出来,却还要陷她于水火之中!真真想不到,小玉居然是被自己人坑了!”

    叶桓微一时心寒,脸上的笑容也逐渐消失了:“我有能力救她?公子不细想想,那时我在坤京,我姐姐又怎会离我太远?我藏在哪个客栈可以逃过她的眼睛,能逃过萧兰君的眼睛?”

    她的语速逐渐加快:“况且小玉被逐出府后,不过是罪人一个。无论是我还是我身边的人把她当姐妹一样照顾,都会让人觉得小玉在成邸就是受人指使且有目的的,否则谁会关注一个罪奴伤不伤?”

    “届时我暴露在良娣眼下,或是我与公子的关系被世人所知晓,那时天下人会怎么看叶家?会怎么看公子?这个责任谁来承担?公子你吗?”叶桓微语气尖锐,眼神也犀利了起来。

    韩珞成莫名被威慑住了,但还是没忘了小玉所受的委屈:“小玉是无辜的!你就算是通过丐帮把她带到别的地方去,或者是就让她乞讨一阵便离开坤京,又能怎样?为什么偏要她去邸?”

    “那请问公子想通过什么渠道来了解邸的信息?你真以为苍穹的讯息就是天外飞来的吗?”叶桓微冷冷地打断了他:“小玉是难得的忠心人,又有那么好的机遇,也不会像别人一样惹韩猜忌,派她去怎么了?”

    “我知道她浑身是伤,知道她命不好,但这都是能让韩可怜她收留她、相信她的绝佳利器,公子怎么就是不懂呢?”叶桓微越说越发激动起来:“难道公子觉得,派别人去,那人就不无辜了吗?”

    韩珞成痛心疾首地摇了摇头:“我早就跟你说过,不该利用无辜之人。小玉此前是一直跟在我身边,但她并没有受到伤害,也没有直接参与我们所谋之事,不是无辜之人又是什么?”

    “况且现在她已经卷入了我们的大业,你再想把她列为无辜,也为时已晚了。这件事本可以有更好的人选,你却陷有功之人于险境,难道不是无耻无情吗?”韩珞成拍案而起,言辞激动,正如一把利刃,刺入叶桓微心中。

    叶桓微被“无耻无情”四个字骂愣了,半晌才冷笑着低下头喃喃道:“原来在殿下心里,我是这么一个人……”但她很快就抬起头直视韩珞成,冷冷地回击:

    “公子以为,‘一帝功成万骨枯’此话,难道只是一句虚言吗?你看看大公子和二公子,为了争夺那个帝位,杀了多少人来铺路!而今我们只是刚刚开始,公子却因此事斥责我……”

    她狠了狠心,说了句重话:“若是公子看不惯桓微的手段,你我便割袍断义,不必再共谋大业了!”说完,她把头一扭,眼睛分明已经红了。

    韩珞成见她急了,自己也急了,在屋内踱了好一会儿才冷静下来,又转过来坐下,想与她好好说自己的初衷:“桓微,我不是气你有手段,只是你不该把一个才十七岁的小姑娘推向火坑啊!”

    “邸是什么地方?韩是怎样多疑的人?若是他日一旦被发现了,又该如何自处?她本来就是个没心机的,根本就不适合那样的地方,不适合我们所谋的大事,你怎么就放心让她去了呢?”

    叶桓微闻言,也不答话,只是平复了一下呼吸,目视前方道:“于公子而言,天下人都是无辜的,都是不适合权谋的。小玉是才十七岁,但是殿下别忘了,这世间还有很多十七岁的姑娘。”

    “她们不能为自己的命运挣扎,也没有资格抱怨,只是公子看不到罢了。公子心性纯良,小玉于你而言,是同行的朋友。但于我而言,只是一个下属。”说到这里,她的语气越发冷淡,让韩珞成难以接受。

    “何况当今局势紧急,公子和我身边,哪里还有无辜之人?”叶桓微又一次转过头来直视韩珞成:“公子须知,只有少数人牺牲,才能换来多数人的安宁。况且,小玉是我培养过的人,没那么容易倒下。”

    “我是公子的谋臣,小玉是我的下属。桓微知道,公子素来感性,亲善他人。但是理性,才能让我们走得更远。”她的目光逐渐柔软起来:“如果公子做不到这点,那以后就都交给我吧。”

    今日韩珞成来兴师问罪,叶桓微虽然恼怒其不理解,但细想想,却又能明白其心:韩珞成向来就以保护弱者为己任,何况小玉还是他的身边人,自己也是他的身边人。

    自己这件事虽然顾全了大局,却终究坑害了小玉而且在她做这件事的时候,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于韩珞成而言,无异于是他的好友将他的身边人推向深渊。恐怕他不仅仅会自责,还会生出交友不慎之感。

    韩珞成却不觉得自己是来兴师问罪的,他知道如今再怎么说,都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多说也是无益。他今日来的目的,是希望能听到叶桓微有温度的解释和绝不再犯的保障。

    他知道叶桓微并非她言语中所展现出的那般无情,否则寒风、凛风也不可能得到她亲人一般的关怀。小玉与她的交情,韩珞成所知不多。但他知道小玉的性情和为人,必是合叶桓微胃口的,想来她平常也不会亏待小玉。

    再听了叶桓微这句话,韩珞成登时心软了:叶桓微这弃车保帅的事儿做得确实不地道,但若是从大局方面和目前的结果来讲,却最是漂亮不过。

    况且小玉原本就是她的人,大概……她也确实是没办法吧。

    与叶桓微对视着,韩珞成的目光也柔和了起来,但还是忍不住要重申自己的原则:“小玉之事,就到此为止吧。但从今以后,我希望你能不再有这样的举动。”

    说到这里,他言语间更多了几分诚恳和温情:“这句话,是对我的谋臣,叶桓微说的。也是对我的挚友,我的小桓说的。”

第九十六章 无情之人

    叶桓微闻言,愣愣的望向韩珞成,但很快又移开视线淡然道:“小桓,也是公子的谋臣。”

    “既然公子有自己的底线,桓微也有自己的手腕。”见韩珞成想开口,她打断道:“公子是主君,自然可以遵从本心,情真意切。但若是因为顺从公子而失了大业,那就是我这个谋臣的失误了。”

    “公子以为,小玉是无辜的。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讲,小玉是叶家的人,为我做事是她的本分。况且当下小玉活得好好的,只要她好好干下去,邸有她的尊荣,我也自然不会忘了她的功劳。”茶壶落在木桌上,赫然有声。

    “公子不必忧心,我虽然是个无情之人,也不会把自己的事业建立在无辜者的骸骨之上。说白了,像我这样把利益放在首位的人,做事一定是有分寸的。若是公子还不放心,我可以对天起誓。”叶桓微用着最冷漠的语气说着最无情的话,倒多了几分嘲讽之意。

    “若是小玉在邸横遭不测,苍穹和在下必定鼎力助她脱险,绝不袖手旁观。”毕竟叶桓微自己本就不是那等绝情之人,因此倒能信誓旦旦地,把自己本来就会做的事说出来了。

    韩珞成闻言,眉头才略舒展了些:“你既然自己心里有分寸,也不必起誓。我只是怕最后,你因为我们所谋的事情做出了让自己后悔的举动,覆水难收。那时你难以自处,怕是要悔恨终身。”

    她目视前方,笑了笑说:“公子与我相识多久?又怎么知道我会因为什么事难以自处呢?况且,我从不做让自己后悔的事,这点公子可以放心。”

    叶桓微感觉得到,韩珞成的气场中,多了几分对自己的疏远,便立刻转移了话题:“话说回来,小玉于公子而言,不过是一个相处了数月的婢女,是你我之间的绳索罢了。现在绳索倒是重修了,但公子身边没有可信的人,终究不妥。”

    “公子身边还有两名贴身婢女,一个叫香香,十六岁;一个叫盈盈,十四岁,我说得对吧?”

    韩珞成点了点头,却不想说自己今日来也与此事有关,只一言不发,端起那早已半凉的茶杯,等叶桓微开口。

    “盈盈是个不成气候的,本来就是孤儿,为谁做事,全凭她自己的意愿。拉拢这样的人,是公子的长项。”她把韩珞成的茶杯往他那边推了推。

    接着说:“香香就不一样了,据我所知,她是成邸开府时在坊间买的,家中还有父母兄弟,小玉之事大概就是由她泄露给萧兰君的。我今日来也是想请公子回去以后,提供香香家人的信息给我。”

    “若是能护香香一家进入寒川地界,便可暂保无虞了。届时,香香不必再为萧兰君做事,公子也多了一条臂膀。”叶桓微也不看他,只是望着对面墙上的画作,声音沉稳平淡,不泛波澜。

    “其次,公子以后不必再去杏林堂了,那边有我看着呢。唐境毕竟伤了根基,其修为也不是短短数日间就能恢复的。我已派人在各地寻妙医良方,一有消息,会直接送往杏林堂。”

    说到这里,叶桓微从大袖衫中抽出一个折子放在桌上:“最后,这是我近日来为修例一事整理的一些要点。公子无论是结交朝中大臣,还是私下撰写草案,都应小心谨慎才是。”

    韩珞成“嗯”了一声,却没心思去翻那折子,只沉声道:“前两件事就要麻烦你了。对了,今早大学士许洲突然叫我过去,和我商量修例的事,还让我叫他先生。说户部那边的事情交给他去办,你怎么看?”

    叶桓微思虑片刻才开口:“苍穹还在起步阶段,虽然只了解到部分朝廷要员的情况,还没查到许洲,但他却是众臣之中的清流,可以信任。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户部侍郎钟鼎是许洲的学生,应该是可以帮上忙的。”

    “许洲之所以看上你,许是因为你在不经意间说的某句话、做的某件事正合他的心意和风骨。是故也不必惶恐,以先生之礼待之即可。况且修例一事中,公子总要冒尖的,届时再礼贤尊长,倒不如此时做起,更显公子高义。”

    见韩珞成把空茶杯放下,叶桓微又转过来为他斟了一杯,气氛倒是缓和了些:“其次,公子和唐境现在的矛盾已经闹得满京皆知这是一件好事,无论唐境在修例一事中持什么观点,公子都不必理会就是了。”

    韩珞成点了点头:“刚才我来的时候,遇见唐境和大哥走在一块,说是请教问题,想来也是宴饮罢了。不过,唐境是御前行走,公然接受大公子的宴请,是不是有些不妥?”

    叶桓微笑着摇了摇头这次笑容才见善意:“公子想错了。近日唐境不仅仅接受了大公子的宴请,礼部尚书和卢素钧都曾与他有过饭局。过去唐境每天都跟在陛下身边,群臣不了解他的真性情。现在他从上面下来了,无论有什么社交举动,在别人眼中都是稀奇的。”

    “我料定,不仅仅是韩,过一段时间,韩翎听得了今日的风声,也会来宴请他。当然了,这次宴请可就不能去了。不说此次宴请,就算是以后有关于韩和韩翎属臣的宴请,他也不能接受了。”

    “这是为何?”韩珞成百思不得其解。

    “唐境是什么身份?御前行走,礼部侍郎。礼部尚书是他的直系上级,卢素钧又不是朝中人,他们的宴请都无关紧要。但是大公子是夺嫡的有力竞争者,今日一宴,无论是陛下还是其他臣子,都会听到风声。”说到这里,叶桓微站了起来,走到灯架旁。

    “如果今日之后,唐境是想请就能请得到的,那么也就让人揣度:皇帝是不是不再信任这位御前行走,所以他才要出来应酬、依附什么势力?反之,唐境不去,一是让所有人产生一种心理暗示,他们会觉得唐境依旧深受陛下宠信;第二,也能为他避免不必要的交际应酬。”说完,她剪掉了一段烛花。

    室内又亮了几分,把叶桓微的脸照得更清晰了起来,她走回位子上说:“一个人如果在宦海中沉浮太久,难免会失了赤子之心。我要的,就是唐境能守着这颗赤子之心,陪公子走到最后。再者,让唐境站高一点也好,就这么吊着他们,才是当今陛下的做派呢。”

    韩珞成倒没想这么多,闻言心下虽然敬佩,却也只点了点头:“还是你心思缜密。但是,唐境今天已经受了大皇兄的宴请,若是除此一次之后谁都不见,岂不是偏私了?”

    叶桓微坐下来,淡声道:“除此一次之后谁都不见,不是更有‘领陛下之旨,不得见人’的意思吗?他见了这一次倒好,这样只会叫别人以为,唐境是有意结交,无奈皇命,不至于在朝中树敌。”

    “而且,唐境这一次见了韩,韩翎肯定后脚就知道了。韩翎刚愎自用,生性多疑,届时他对韩心怀怨愤,露出的马脚也就更多。在这个过程中,他必然也会针对韩,挖出点东西来。鹬蚌相争,公子就坐收渔翁之利吧。”

    韩珞成看着叶桓微那分明瘦削的脸:看不出什么波诡云谲的谋士气度,更瞧不出一点有心机的模样。她就坐在那儿,手肘撑着桌子,思考间,却有一种正气和从容。虽与那颗七窍玲珑心不甚相符,却真真叫人折服。

    韩珞成永远看不透叶桓微在想什么,正如……也不对,萧兰君是他偶尔能看透,但有时却满腹心思,叫人难以猜测。韩珞成对她几次浓情蜜意的曲意逢迎,都是想打断她那些不为人知的思考和猜疑,顺便“不战而屈人之兵”,免得给自己带来麻烦。

    但是韩珞成脑海里却又突然弹出了那个问题:“我想问……你救下小玉时,她伤势如何?”

    叶桓微转过头来看他,韩珞成却没有看向叶桓微,仿佛是在躲避着自己不想知道的答案。

    叶桓微看他这个状态便知,他已经对萧兰君动了情只是他自己恐怕还在抵制这份情感。这句话与其是在问小玉,不如说是在问萧兰君。

    若是萧兰君不碍事,她倒是很乐意成人之美的。但自己的人两次被抓住,都被折磨得险些丧命,这叫叶桓微不敢让韩珞成走近她:这样阴狠恶毒的女人,若是有朝一日反过来害了韩珞成,只怕他就不仅仅是心碎的问题了。

    韩珞成的脾性,虽不能算得上善良,却也仁慈过人尤其是对弱势群体。反观萧兰君,又怎会与他性情相投?既然本来就不是一类人,走到一条路上也是意外,那干脆还是把不该有的情感早日扼杀,以免后患吧。

    她还是决定把真相告诉韩珞成:“小玉当时全身上下多处鞭伤和棍伤,两处骨折,内伤严重。若不是天气寒冷,她又只穿着单衣和麻布外套,只怕不出一日,伤口溃烂,人早就没了。”

    韩珞成闻言,宛如惊雷在耳,猛地看向叶桓微。

    她知道韩珞成此刻心内无比震惊,却还是说出了一句貌似安慰,却把他伤得更深的话:“不过她还算有人性,小玉比起那个歌女,可算不得什么。”

    “你说什么?”韩珞成瞪大了双眼,按着桌子便要站起来。

第九十七章 祸不单行

    “我一直没有把那名歌女的伤势告诉公子,是想着良娣兴许会改过自新但是现在看到小玉这样,也就不敢奢求了。”叶桓微见他这般,还是多问了句:“但是我更怕的,是公子寒了心。殿下确定要知道吗?”

    韩珞成往前探了探身子道:“快说!”

    叶桓微低头沉默半晌,叹了口气:“双腿被打断,还割了手筋,眼睛被刺瞎,耳朵也聋了,舌头也被割了。全身上下多处伤痕,却没有一处致命的。如此刑讯手法,实在是……专业过人。”

    “稀奇的是,一张脸却还好好的,一点皮也没破。”叶桓微的眼神深邃至极,在烛光照不到的地方,泛着猫眼一般的光泽:“公子,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韩珞成一个踉跄,摔在了地上。叶桓微看得出来,他已经无地自容了:也许是不知道该怎么补偿那个歌女,又或许是不知道怎么面对萧兰君。

    更重要的是,若是在以前,萧兰君这般为人,韩珞成冷落她,找个错处禀告皇帝,或是使点手段逼她做点错事,再休妻另娶,也就罢了。但是如今萧兰君已然有孕在身,又叫韩珞成该如何对待她和那未出世的孩子呢?

    叶桓微很快又接着说:“不过公子放心,我已经把她安置在府中,请了大夫来照料。这八个月以来,她恢复得还不错。双腿已然无力回天,但手还能动一动,只是拿不起任何东西罢了。她的五识已然全部被封闭,无法与人交流,也得不到回应。”

    “所幸,也不知是那些人无计可施还是怎么的,她的嗅觉居然还在。若不是嗅到兰花香便放声大哭、咿呀叫喊,碰到箫时又还能辨认得出来,我还无法确认,就是萧兰君所为呢。”叶桓微故意把语气放轻,生怕韩珞成一时受不住,昏了过去可就麻烦了。

    “公子,这个歌女,也是苍穹的人。她既然废了,烨园自然照顾她一辈子,绝不言弃。”叶桓微安慰道:“今日我所说过的这些话,公子即便承受不了,也要藏在心底。无论公子心中对萧兰君如何,都该做个样子出来。”

    “萧兰君是陛下的眼线,公子已经成功地拉拢了一半,若是此刻便放弃,公子脱离了陛下的视线,成邸还不知道又要被安插进什么样的人。”叶桓微站起来,走到他身边,扶了他一把:“公子,起来吧。”

    谁知,韩珞成却软瘫在那里,纹丝不动,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叶桓微见状,便跪下来安慰他:“公子,此事不是你的错,我们都没有想到,她会是那样狠毒的人……从今以后,我定然不会再让任何一个手下的人落入她手,公子,别难过了。”

    谁知韩珞成却突然转过头来,幽幽地看着她:“你是不是……骗了我?是不是因为你觉得萧兰君并非良人,所以捏造这些话,来骗我?”

    叶桓微闻言一歪头,笑出了声:“公子现在还学会自欺欺人了吗?”

    韩珞成一抬手,叶桓微手中的半截袖子便脱了手。他眼中尽是不可置信:“她是陛下派来的监视者,你讨厌她,所以污蔑她,来削减我对她的情感,让我远离她,是这样吗?”

    叶桓微闻言,缓缓站了起来,才道:“公子,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让你远离她?”

    韩珞成移开原本在她身上的目光:“我不知道!”

    叶桓微退后两步,吼道:“正是因为她恶毒至极!”想起今天韩珞成所说的话,叶桓微怒道:“她如此冷血,如此有手段,公子还要接近她,你……你是我的主君啊,若是出了事儿,你以为她会在意吗?到那时,我又该怎么办?”

    韩珞成从未见过叶桓微这般声嘶力竭地吼人,一时把他吼醒了:不管怎么说,自己这番话绝不是礼贤下士的主君应该说出来的,一时也有些心虚。

    叶桓微从韩珞成进门的那一瞬间起,就一直多思多虑,心想着自己的过失,还要安抚韩珞成的情绪,忍了许久,险些要爆发,却还是忍住了,颤声道:“公子,你今天不冷静,我也鲁莽,咱们不能再聊了,您好自为之吧。”

    听她说完这句话,韩珞成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闻得房门一开一关,脚步声远去了。

    叶桓微从蘅琨酒家里出来,步伐极快,上车便道:“走,回府!”言语间尽是火气,叫凛风都吓了一跳:“姐姐,怎,怎么了?”

    叶桓微没答话,只是呼吸声异常沉重,仿佛憋着什么事儿。凛风极少见她这般生气,不敢再问,小声“驾”了一声,便赶着马车离开了。

    到了烨园门口,叶桓微下了马车,踏入府门。谁知流风立刻迎了上来,脸上是一派惊惶沉痛之意:“主子,主子!”

    叶桓微见流风这副模样,心下一惊:“发生什么了?”

    流风低下头,轻声道:“轻歌她……她自尽了……”

    “轻歌……”叶桓微脑中登时一片空白:正是那名歌女。一时怒急攻心,气血上涌,止不住扶住墙根,临着沟渠,“哇”地一声呕了出来。

    “主子!”流风忙过来拍她的背,叶桓微连连摆手,抽出手帕抹了抹嘴,一手又抓住了流风的小臂,厉声道:“带我去!”

    流风不敢违拗:“是!”便搀着叶桓微,往厢房去了。

    叶桓微和流风闯入厢房中,却正好看见平时服侍轻歌的两名婢女,正跪在床前,呜咽着为她擦脸。

    叶桓微隐约看到轻歌额头上有点异常,正要往前一步,却被流风拉住了:“主子,轻歌是……是一头撞在桌角上死的,伤口有些难看,你还是……别看了吧?”

    叶桓微本来刚吐完,又横遭此变,腿一软瘫在了地上。“主子!”流风也跪在地上扶住她:“主子,节哀吧……”

    叶桓微瘫坐在地好一阵儿,才靠着流风的肩膀,喃喃道:“流风哥,你说,我是不是错了?我不该让这些好姑娘,搅到这乱局里来……轻歌已经没了,小玉也曾被打得体无完肤,蓝锶……若是蓝锶再出点什么事,我怎么对得起她们的爹娘啊?”

    流风知道,叶桓微素来多心,这番话不仅仅是质疑,更是自责,忙劝慰道:“主子,你没错,她们都是叶家收养的孤儿,受了叶家的恩惠,投桃报李,也是本分。况且,主子所谋之事凶险万分,哪里会没有牺牲呢?”

    叶桓微摇了摇头:“我曾也是这么想的,但是今天公子说,我太过无情。刚听到时,我以为他不过是气急之语……但是刚才我发现,看到轻歌,我的第一反应居然不是如何为她报仇,而是……是,她解脱了?”

    她神思有些恍惚,竟自说自话起来:“也是……一个姑娘,手脚废了,五识不通,与一个死人,又有什么区别?她因为我的事,看不见,听不着,说不了话,不能自由行动,每天瘫在那里,感受时间一点一点地流走……若我是她,只怕还会自尽得更快些。”

    “主子!”流风意识到叶桓微语势不对,怕她想得更多,劳心伤神,忙劝慰道:“主子也知道,轻歌姑娘是解脱了,如此伤感,也非她所愿啊……”

    “可是如果没有我,她能活得更好的。”她眼中的泪水完全模糊了双目,痛心疾首:“正是因为加入了苍穹,因为替我办事……她本来可以弹着琵琶唱着歌,虽说勾栏瓦舍不干净,但也活着,也闲适……”

    想到轻歌以往见面时的模样,她不由自主地落下泪来,轻声,却又极用力,像是在用尽全力反省和悔恨:“可是现在,她躺在这里……躺在这里,周身冰凉,再也站不起来了……她比我还小三岁啊……”说到这里,叶桓微低着头,无声饮泣。

    流风本来才止住,被叶桓微这么一番话,又感染了几分悲怆,激涌上鼻腔,也红了眼,却是一句话也劝不出来。

    叶桓微这边伤心非常,却能纵情宣泄。而韩珞成回到府中,却还要面对和隐忍。

    打韩珞成从蘅琨酒家里出来之后,燕皓便发现不对了。但韩珞成没说,光看脸色,燕皓就觉得,他现在最需要的不是倾诉,而是安静。

    岂料一回府,萧兰君便在堂上等着,见了韩珞成,笑着迎上来说:“公子这是去哪了?下人们都说不清楚,我一看,都二更天了,还想叫他们出去找呢。”

    韩珞成原本面无表情,见萧兰君笑脸相迎分明是一副最贤妻良母的乖巧模样,哪里看得出来,曾是一个残害他人的毒妇呢?

    韩珞成心下已经隐隐有了决定,突然看着她笑了,笑容极其灿烂:“兰君,你礼佛吗?”

    萧兰君被他这极其不寻常的一笑唬住了:“这是自然,公子……有什么疑问吗?”

    韩珞成接着笑道:“那你,会杀生吗?”

    萧兰君登时心下一咯噔:难道他知道了什么吗?手心也不由得冒出了汗,与他对视片刻,想从他的目光中找出点蛛丝马迹,却越发心虚:“公子,何出此言?”

第九十八章 当堂对峙

    韩珞成和萧兰君就这样站在堂上对峙着,互相站得极近。萧兰君身后的白姗一脸疑惑,看向燕皓。燕皓不明就里,悄么声地一耸肩,微一摇头,又看向韩珞成的背影了。

    韩珞成想从萧兰君眼中看出点阴狠沉闷的神色,紧盯着她的双目,故而明明是一脸微笑,在萧兰君的视角中,却是不寒而栗。

    萧兰君知道,韩珞成必是有话要问也许是质问。虽有些心虚,但也朗声道:“燕皓,白姗,你们都下去吧。”

    待四下无人,萧兰君见韩珞成僵在那里,气氛有些焦灼,便展露笑颜,想打破僵局:“珞成,有什么话,咱们坐下来说,好吗?”说完,她想拉着韩珞成坐下,却无论如何都拉不动,只能留在原地,怯怯地看着他。

    韩珞成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了,眼中的猜疑暴露无遗。他死死盯着萧兰君,反抓住她的袖子,终究还是把心里的话问出口了:“我问你,你可曾在府中,刑讯逼供过下人?”

    萧兰君闻言,如晴天霹雳砸中耳边:今日他去见的人,一定告诉了他些什么!是小玉的事么?

    还是说,原来那名被新月跟丢了的歌女,还是被他发现了吗?

    但她唯一可以绝对确认的是,韩珞成当日在画舫上的约客,和小玉的主子,不说是同一个人,但一定是同一伙人。

    而这同一伙人,也就是皇帝想知道的,一直在暗中襄助韩珞成的势力。

    但还是强作镇定,低着头说:“有过。”但很快又说:“但是以后不会再有了,为了你,也是为了咱们的孩子……”

    “珞成,我知道你一直对小玉的事有疑心。”萧兰君知道瞒不住,计上心来,索性坦白了:“但是,小玉的事,非我所愿啊!”

    “非你所愿?”韩珞成见萧兰君已经挑明,干脆也不再是一副好脸色了:“若不是我今天去蘅琨酒家和杏林堂的白家少爷相会,说起他近日收容的一个小乞丐,我还不知道,原来你有如此手段,打了人不说,还要扔到街上去!”

    “要是小玉没在路边遇上白少爷,没进杏林堂,只怕现在已经命丧黄泉了!”韩珞成怒不可遏,却又不能将歌女之事挑破一旦说破,自然也就暴露了自己在外边确有谋士。到时叶桓微的事若暴露于萧兰君的眼皮底下,怕是也不好过了。

    他非要点明小玉的事,倒不是为了和萧兰君秋后算账。只是想让她速速收手,切莫再伤及无辜。况且,也当是给她一次机会,改过自新。

    因此,韩珞成也仅仅是根据叶桓微的只言片语,诸如“小乞丐”、“丐帮”之言推断出,小玉是在丐帮待了一段时间之后,乞讨时故意靠近韩,叫他产生怜悯之心,才带回邸的。而小玉在邸为妾之事自然也不能说出来,白思荃便成了一道挡箭牌。

    萧兰君“扑通”一声跪下了,抬起头时,却是泪花盈盈。她抓住韩珞成的衣摆分辨道:“公子,你以为我这个良娣,是表面上看起来的光鲜亮丽吗?你看我身边的白姗和新月,哪一个不是陛下派来监视我的?”

    “府里的下人们都说,我是那等最刻薄狠毒的主子。但是不严格治府,不惩戒那些不识礼数、翻了大错的下人,如何能威慑众人?公子回府之后,我手里就再没出过命案。独小玉一件,却是她行径实在可疑,不得不审啊!”萧兰君泪眼婆娑,仰望着他,很是诚恳。

    “当日新月特地来禀报我,以我的名义把小玉抓到地牢里,还用陛下威胁我,叫我过去问话。我问了几句,自然是问不出来的。新月便觉得我不是真心为陛下做事,就叫我先回,由她审讯。后来,她只说是把小玉丢到街上,寻她背后的主人,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韩珞成冷冷地俯视着她:“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再怎么着,也是良娣,是主子!新月若是没有你的指使,又怎敢随意用刑?”

    萧兰君摇着头哭诉道:“妾身……确实是什么都不知道啊……况且自从公子回京之后,我便战战兢兢,生怕惹公子生气,与妾身失了情分。妾身知道,公子是良善之人,自然不会同意妾身行此等悖逆之事。妾身既要讨好公子,又怎会明知故犯呢?”

    这一点倒是把韩珞成稍稍说动了,但他依然不能相信新月会如此主动。但接下来萧兰君的话却叫他震惊了:“不仅如此,公子初回京时,便与一位客人游了画舫。新月当晚跟踪公子,却依旧没有那位客人的信息。”

    “她说,说陛下告诉过她,要看好公子,更要叫妾身了解公子的一举一动,便私自将画舫上为公子助兴的一名歌女捆来。我想放了那名姑娘,便对新月说,公子刚回来,成邸里不能出私自囚禁、拷问外人的事,叫她把那名姑娘放了。若要探听,可以另想办法。”

    “然后呢?”韩珞成心下信了五分,连忙追问。萧兰君用一只袖子拭了拭两颊,嗫嚅道“可是新月说,有什么事,陛下自然会压下来。我要做的,就是私下里把公子的事情探明白,一字不差地禀告陛下。”

    “我狠不下手,就随她去了。后来她向我禀报,说那位姑娘死了。吓得我……连日诵经,生怕她的亡魂回来,不顾真正拷打她的人,却来找我这个所谓‘幕后主使’报仇……公子,妾身所言,句句属实啊!”萧兰君哭得梨花带雨,颇惹人怜。

    韩珞成承认,他心软了。姑且不论萧兰君所言是否属实,新月的身份却是毋庸置疑的。过了一会儿,他伸出手扶了萧兰君一把:“起来,你还有身孕,坐席子上说吧。”

    萧兰君被韩珞成搀到位子上坐好,韩珞成自己也坐下来:“接着说。”

    萧兰君呜咽着往下说:“公子不想,我也曾是浦羲的公主,虽然过去是飞扬跋扈了些,但也从不曾伤及人命。现如今我学了礼数,性情大改。况且上有佛祖,下有人言,又怎敢随意伤人性命?”

    “若说亲自拷问下人,也是有的。”萧兰君低着头,似在认错反悔:“公子回京之前,我有时下手重了,打死了两个下人,但都是通奸和屡次偷窃之罪,我下手重了些,也就……不过发送的银钱,却从未克扣,都是好生安葬的。”

    韩珞成也曾问过谢姨娘关于萧兰君的大小事,与她相处了这些天,也不太相信她就是叶桓微口中那样的人。心想:若萧兰君果然是阴险歹毒之人,那查证之后再行责备也不迟。自己敲打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再追究下去,恐怕还会暴露更多。

    于是叹了口气说:“小玉现在已经被白家少爷送到他们家中,休养去了。我也说了,等她休养好,就在白家做事吧。毕竟你说那件绿玉簪,若真是她拿的,也属偷窃,不宜留在我成邸了。”

    说着,又拍了拍她的手背,沉声道:“今日之事,是我错怪你了。今后若是父皇叫新月传信来要我的动向,我会告诉你,你照我说的禀报便是。这样,新月也就不会为难无辜者了吧……”

    萧兰君听到这里,竟又掩面哭了起来。“怎么了?”韩珞成不明其意,萧兰君却是泪如泉涌:“都是妾身不好,当日陛下下令,我就应该严词拒绝。如今公子真心以待,我却还必须要把公子的举动报与陛下,实在是……”

    韩珞成闻言,眉宇也柔和了些,安慰道:“这不是你的错,父皇若真要把我的一举一动都收入眼中,那就算没有你,也会有别人来做这件事。你当时也是为了保命,不管怎么说,也是事出有因。乖,没事了。”说着,便抽出手帕,替她拭泪。

    萧兰君点了点头,一双泪眼望向韩珞成,最是楚楚可怜:“公子,我……”

    不料,却被韩珞成突然打断:“叫什么公子啊,叫我的名字吧。”收回手帕,又浮现出了日常的一抹微笑,却带着几分倦怠,不同以往。

    萧兰君闻言,心下一暖,他又开口了:“兰君,你要知道,这世间的女子,除了母妃和谢姨娘,只有你能叫我珞成。”

    萧兰君这才注意到,韩珞成虽然脸上带着微笑,眼神却深邃无比。

    配合上这句话,像是在说:你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之一,一定不要背叛我,否则……

    否则什么,萧兰君却是看不出来了,只得一笑化解了此刻的静默:“珞成,我以后定不再犯,新月要行鲁莽之事,我一定事先通知你。我说过,为了你,也是为……我们的孩子。”

    韩珞成满意地点了点头,起身朗声道:“来人!”萧兰君以为他还要做什么,愣在原地。

    谁知他却转过头来微笑道:“我累了,还要回书房记录点东西,你回昭兰院,好生歇息吧。”正值此时,燕皓和白姗都进来了,韩珞成便嘱咐道:“白姗,照顾好良娣。”“诺。”

    “我走了。”韩珞成不待她回应,淡然一笑,便拂袖离去了。

第九十九章 桓君之结

    待韩珞成离开,白姗忙走上前来扶起萧兰君:“良娣,究竟是怎么了?奴婢刚才,都听得公子的怒骂声了。”

    萧兰君站起来,抽出袖中的手帕,拭干脸上的泪痕,脸上尽是落寞:“他果然,还是不愿意跟我说实话。”

    “告诉新月,明天开始,派人跟踪公子。务必要查出小玉和那个歌女的主子,究竟是谁!”

    这边,韩珞成出了正厅,一路都走在燕皓前面。回到墨怀院,解下披风,精准无比地扔到燕皓怀里。燕皓懵头懵脑地接住了,挂在衣架上,开口问道:“公子,叶掌柜说什么了?你今天……怎么看起来不太对啊?”

    韩珞成瘫坐在书桌后,直接向后一倒,枕在了地板上,朝燕皓招了招手。

    燕皓不明就里,坐在韩珞成身边,微微伏低了身子,问:“究竟怎么了?”

    韩珞成躺在地上,叹了一口气说:“你说,桓微和萧兰君,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燕皓越发疑惑了:“公子怎么问这样的问题呢?叶掌柜一直在为公子谋划,当然是好人啊。至于良娣……不好说。”

    “哦?哪里不好说?”韩珞成闻言,又望向了燕皓。

    谁知他讪讪地笑了笑说:“叶掌柜是公子的谋士,又不是成邸的人,不属于我的主子。但是良娣就不一样了,她是公子的良娣,自然就是我的主子。我要是公然评价良娣,岂不和外面那些人一样了?”

    韩珞成瞥了他一眼,便开始闭目养神:“我本来是要问你她们俩的品性,你却先说桓微是好人,又说良娣不好说,这岂不是就在暗示我,你觉得良娣终归不是什么好人嘛!”

    燕皓连忙说:“呐,这句话可是你说的,我没说过啊!不过话说回来,我觉得自从公子回来以后,良娣对府中的下人都还不错,这一点公子也问过谢姨娘了。但是今天下午公子说了小玉的事之后,我就开始想……”说到这里,燕皓停住了。

    “想啥?”韩珞成睁开了眼。

    燕皓迟疑了一下说:“可能良娣,就是这么个表里不一的人吧。”

    “在我们这些下人的眼中,良娣对公子,那真是情深义重试问哪个女子,能等一个对自己也许没有半点情分的人,等了整整四年呢?”燕皓挠了挠头说:“但是,陛下的旨意也确实是不可违抗。所以,良娣人前一套人后一套,也不能怪她。”

    韩珞成闻言,沉默了,好半晌才开口:“燕皓,你还记得我们初回坤京,第一次去见桓微时的情形吗?”

    燕皓点了点头:“当时公子特地租了一条画舫,只有公子、叶掌柜、寒风姑娘、船夫和我在上边。对了,还有那名……事后被人毒哑了的歌女。公子提这件事做什么?”

    韩珞成照旧是闭着眼:“今天我从桓微那里得知,那名歌女,不仅是被毒哑了那么简单。”说到这里,他的声音竟有些虚浮:“那位姑娘,还被废了手脚,眼睛瞎了,也听不见了。”

    “桓微说,她之所以能判定这一切都是萧兰君所为,还是因为那位姑娘嗅着兰花香、摸着箫管便啼哭不止……可是燕皓,你说,我该信谁呢?”韩珞成越说,越是迷茫。

    燕皓闻言,也是惊恐万分,颤着声问:“这……良娣下手,竟这么狠毒?那可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姑娘啊!”

    “可是良娣又说,那是新月逼着她抓的人,她自己也并未出手。一切只不过是因为,陛下需要知道我在宫外的全部势力。”韩珞成缓缓睁开了眼睛:“燕皓,我到底该信谁的话呢?我知道桓微是为我好,良娣也是真心实意,但是……”

    “她们明明从未见面,却像是天生最不对盘的冤家。”韩珞成想到这里,突然不说话了。

    燕皓见他这般,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岂料他想着想着,却突然坐了起来,“”了一声,转过头来问燕皓:“你说,要不我干脆引她们俩见一面,怎么样?”

    “啊?”燕皓呆住了,韩珞成解释道:“你看,桓微之所以对良娣印象不好,不正是因为她觉得良娣心肠歹毒么?而良娣之所以想千方百计找到她的下落,不是因为陛下的旨意么?”

    燕皓摇摇头说:“公子别忘了,这两人根本就不是因为主观地讨厌彼此,才互不相容的。你也不想想,叶掌柜是公子的谋士,良娣却是陛下的使者。把叶掌柜的身份坦白,会不会让陛下知道不说,也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啊。”

    韩珞成被他这么一点,想来果然不错,只得苦笑着说:“是啊,要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除非良娣和她身边所有的人都归顺于我,或者陛下不再监视我。但是……要真是按照萧兰君的说法,她身边那个新月就够我们对付的了。”

    燕皓点点头,叹了口气。正值此时,韩珞成摆摆手道:“不说了,小玉和那个姑娘,她会安置。但说到底也是我对不起她们。今晚我清点一些财物出来,明天去梨花台的时候,你一道给了吧。虽然桓微不差这点钱,但我总该尽点责任的。”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要保住香香和盈盈。桓微说盈盈问题不大,怕的是昭兰院那边误以为她是我的人,所以做什么事,都疏远她几分就好了。”韩珞成揉了揉太阳穴说:“麻烦的是那个香香,她的家人握在良娣手中,我若是直接去找萧兰君要,她自然是不会认的。”

    “这两天,你多和香香接触接触,就说是我的授意。最要紧的,是从她手里拿到关于她家人寄给她的东西。”韩珞成灵机一动:“最好是有特色的,比如一样东西,其中的原料只有某个地方才产,这样最好。”

    燕皓颔首道:“既然如此,我也去跟谢姨娘说一声,让她平时多注意咱们书房里的这两个丫鬟,免得昭兰院那边又伤了人命。”

    韩珞成点点头,叹了口气说:“我只希望,不要再出现任何一个我保护不了的人,就好了。”

    说到这里,又勾起了他一桩事:“燕皓,你自幼可是在宫城里长大的?”

    燕皓点了点头:“公子知道,我本是罪奴,出生在暴室。若不是因为陛下宽宥,允许当年的魏大将军挑选我们,训练为金羽尉,只怕我现在已经是宫里的宦官了。”

    韩珞成凝眉道:“那我问你,你可知宫里有什么,供太监玩乐的地方?”

    燕皓闻言,突然怔住了,韩珞成见他不答,催促道:“快说啊,是不是有这样的地方?”

    却见他低下头,沉痛地点了点头:“宫里常会有犯了错的宫女,一等宫女大多数会被杖杀,或是送到司正局监禁,因为她们算是宫里有体面的宫女,最多也就是去暴室和洗衣坊。一般太监们怕被发现,不敢把她们送到那样的地方去。”

    “但是主子位份低的二等宫女和普通三等宫女就不一样了,一般不问旨意,都是直接送到暴室的,这里面难免有人口出入。”他噎了口唾沫,接着说:“出入的那部分,就是被送到,那种地方去了。”

    韩珞成一拍桌子:“皇后竟也不管么?”“这样的事,也曾在皇后娘娘面前提起过。我记得我七岁的时候,就打压过一次,但也只是罚了几个主犯、查封了地方而已。几个月之后,这他们就又挪了一个地儿,继续这样的勾当了。”

    燕皓沉声道:“一般来讲,如果某个晚上有几名原来等级不高,但有几分姿色的宫女彻夜未归,我们就心知肚明了。”

    韩珞成的手攥成了拳头,冷汗直往外冒:“你七岁的时候?到现在……都已经十三年了。十三年,这里面得出多少命案!”

    燕皓叹了口气,韩珞成却坐不住了:“不行,这件事……我一定得去跟母妃说,只要再度发现,皇后便不得不整治。哪怕只有几个月,也是好的。”

    燕皓却连忙阻止了他:“公子不可!你现在才刚回京,夫人又不受宠,宦官集团势力盘根错节,又是后宫中说得上话的群体。一旦得罪了,不仅公子要遭到训斥,夫人以后的日子,也不好过啊!”

    “那……我去找桓微商量!”却突然想到了什么,又蔫了:“我今天才对她说了重话,只怕一时半会儿,是不能再与她如往日一般说话了。”

    燕皓问:“公子说什么了?”韩珞成便将自己和叶桓微的对话说了个大概。

    谁知,燕皓一听完,便叹道:“公子,你这可不仅仅是重话了。‘无情无义’,也亏你想得出来!你想想看,让良娣发现她,是一件多凶险的事?可是她却冒着这个危险,把那位歌女和小玉捡了回去好生将养,这不是重情义又是什么?”

    “虽说小玉的事上,叶掌柜确有些无情。但总而观之,小玉既没有受伤,也在邸里好好地做了姬妾。最重要的是,良娣不可能再找到她,这难道不是最好的结局么?”

    燕皓这么一点拨,韩珞成算是大梦初醒了:他却从未想过,小玉养好伤之后,待在哪里最合适。在烨园,一旦被发现就麻烦了;在寒川,又怕被叶昭钰欺负。藏在邸,可不就哪怕昭兰院的人发现了,也无计可施嘛!

第一百章 各有千秋

    韩珞成一拍大腿:“我怎么就没想到呢!”一边暗自懊恼,一边蹙眉道:“我以为她纯粹是为了让小玉合情合理地进邸……她也不说自己还有这般算计!”

    燕皓叹了口气,劝慰道:“公子,我总觉得每次咱们见到叶掌柜,她都像蒙着一层纱,让人看不透,想不明白。”他支起身子来,把书桌上的东西收拾好,一边说:“我以前在宫里也见过这样的人,但是他们,都不是什么好人。”

    韩珞成笑道:“你说到点子上了,桓微的性格就是这样。叫人有时想把话说明白,又怕她介意,指不定还会被她反怼。说不明白,又怕她曲解了自己的意思。”

    燕皓也笑了笑,没说什么。这时,韩珞成突然问:“对了,这两天怎么没见林琅?我还想找他议论些朝政上的事呢。”

    燕皓笑着说:“林琅自幼是公子的侍读,今年也弱冠了,自然是要到太学去听讲的。早上公子要去上朝,林琅却是午时后才去,你们的时间都错开了,见不到也很正常。”

    韩珞成站起来,自行走到屏风后更衣,一边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说:“父皇为了防我们这些公子们,还真是穷尽心思。林琅从八岁开始跟着我去上学,现在也有十几年的交情了。可是公子一旦及冠之后,侍读就要每天下午都到太学去听讲。”

    “若不是他父亲一直镇守南境,他族里的人又都不在坤京,只能一向住在我府上的话,怕是早就断了联系。”他除下外袍和腰带走了出来,交给燕皓:“你等会儿出去,顺便交给香香吧,这段时间她不便进来。”

    燕皓接过来,颔首道:“诺。”便转身离去了。

    韩珞成想了半夜,四更天才睡去。叶桓微回到房中,却是一夜难眠。

    四更天韩珞成昏昏入梦时,烨园后门还在运送着棺材和香烛纸马,将近五更天才忙定。

    凛风打点完了来人,回到书房禀告:“姐姐,一切都安排好了。只是……姐姐为什么非要大晚上的忙这些事呢?”

    她放下手里的黄历纸,叹了口气:“今天晚上盖了棺,城门一开,就得离开坤京。卯正二刻,流风会带上我的手书运到城外灵山上的静莲庵中,由庵里的静灵师**排此事。我素与她有些古琴上的交流,再添上些供奉和善款,想来她也会尽心办的。”

    凛风又问:“那流风哥要留在那里打点吗?”

    叶桓微摇了摇头:“他和送葬队伍并不同时出京。之所以城门一开就往外走,是因为那时天才蒙蒙亮,并不容易叫人察觉。到时棺材先行,流风隔小半个时辰再出去。运送的人也都是棺材铺里的伙计,他们留两个人在那里便是,流风一交代好就得回来。”

    “待会儿你悄悄地把这封信送到文府,塞在门缝里就行。”说着,叶桓微敲了敲桌上的一封信:“我会让寒风先去静莲庵住几天再回来。她在那边守过头七,也算是尽了她们原来的姐妹情分了。”

    凛风走近,拿起信件道:“姐姐这样做,是为了撇清轻歌姐姐和我们的关系吗?”

    叶桓微点了点头:“我刚刚叫你去取两个红木大箱,箱子的侧板打通,也是为此。待会儿椁就放在箱子里,送到静莲庵外的森林里时再盖棺,箱子里装些木头和枯枝,原路送返。这时伙计们换上素服,抬到山上去,就不至于让人生疑了。”

    凛风嘟囔着说:“不过就是一个良娣,有那么强的警觉嘛!”

    叶桓微叹了口气说:“她确实只是个良娣,但是她的背后是皇帝。清晨送棺,实在是太蹊跷了,保不齐城门会有她的人。但是送货物就很正常了,更何况车上还插了蘅琨酒家的旗帜,一般都不会被查。”

    凛风点点头,半晌才弱弱地说:“姐姐,我怕。”

    叶桓微猛然抬头:烛火照耀之下,凛风一双墨瞳中的畏色被她尽收眼底。她心下了然,向凛风招了招手。凛风会意,坐到了她身边。

    叶桓微揉了揉他的头发说:“你是习武之人,怎么会怕尸体呢?更何况,轻歌还是我们的朋友。过去她在寒川时,你不是最喜欢听她唱曲吗?”

    凛风低下头,低声说:“过去在叶家,我是接触过死人。但是那些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截杀或者是收尸,都不觉得怎样。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不敢靠近轻歌姐姐……我这样做,是不是不对啊?”

    她微笑着摇了摇头:“你没错。当年我父亲去世的时候,我也不敢看他最后一眼。”

    凛风抬起头来:“姐姐的父亲?叶家四房的家主?我听人说,叶四爷很久之前就去世了,姐姐那时还很小,竟还记得?”

    叶桓微这才自觉失言:她说的自然是自己的亲生父亲,魏家四房的家主魏江麟。她的身世只有流风和寒风知道,因为凛风尚且年轻,不敢轻易告知。所以寒风负责她的起居,流风负责苍穹的事宜,凛风不过打打下手罢了。

    于是她话锋一转:“是啊,毕竟是至亲。我与父亲相聚时间甚短都尚且如此,更何况你和轻歌自幼相识,我知道你在怕什么。”她拍了拍凛风的肩膀:“你是怕她现在,和从前你看到的任何一个时候都不一样。”

    “若是面目全非,再想到她以往的音容笑貌,实在是叫人……彻夜难眠。”叶桓微低眉道:“若是不愿看,就不看了吧。轻歌的仇,我一定原原本本地报!”

    凛风疑问:“良娣是四公子的枕边人,又有亡国公主的身份,苍穹查了那么久都没有半点音讯,万一她背后势力强大,已经到了我们无迹可察的地步,我们又怎么替轻歌姐姐报仇呢?”

    叶桓微抬眼看他:“凛风,你知道荆轲吗?”

    凛风点点头:“这自然知道,刺杀秦王的大功臣嘛!虽然失败了,但是他说了天下人都不敢说的话,做了天下人都不敢做的事,是千古义士啊!”

    叶桓微颔首道:“可是你知道吗,荆轲在刺秦王之前,取了樊哙的首级,花数日淬了一把宝刀,还思虑了数日,等一位友人的到来。他准备得那么充分,就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

    “为轻歌报仇,就要触及萧兰君甚至是皇帝的利益,自然是如刺杀秦王一样的不可为之事。是故在精神和谨慎、周全的品质方面,我定然会以荆轲为榜样。”她神色坚定:“但是我,绝不做荆轲!”

    凛风也坚定地点了点头:“姐姐,轻歌姐姐在天有灵,一定会保佑我们成功的!”

    烨园之内,海棠依旧。月满亭台,芳魂离梦。

    次日午后,韩珞成携萧兰君上了梨花台。好戏开场,燕皓便悄悄离了席。

    谁知才到了台阶中段,燕皓便被人叫住了:“燕侍卫!”

    燕皓一听这称呼,便知不是白姗。回头一看,却是一个身着飞燕纹皂袍的年轻女子。裹着云纹腰封,佩一把短刀,长马尾干净利落,面白如纸,不怒自威正是跟在萧兰君身边的御赐护卫,新月。

    他心道不好,却也只能笑盈盈地朝新月行了个礼:“月姑娘,你怎么来了?今天演的可是范蠡献西施的故事,若错过片刻,岂不可惜?”

    新月本来镇定的眉眼抽了抽,语气颇为平静:“燕侍卫为何叫我月姑娘?”她确实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这么叫她。

    燕皓愣了愣,挠挠头笑着说:“我叫新姑娘,显得有些怪异,叫姑娘的全讳,又怕冒犯了姑娘。月姑娘多好听啊,你说是吧!”

    新月闻言,看着他眉开眼笑的憨态,怔了怔,回过神来,低头道:“燕侍卫,你出来做什么?”

    燕皓摇了摇手里的钱袋子,笑着说:“去结账啊!咱们一共订了两张戏票,三张随侍票,我总得把钱给人家吧!不然回头戏倒是散了,咱们成四子邸却没给钱,不就尴尬了么!”

    说完,见新月不知怎么开口,燕皓又问:“月姑娘不喜欢看戏么?那正好,我也不爱看戏。不如姑娘陪我去结账,我带着姑娘去逛逛附近的食肆如何?这场戏可要演一个时辰呢,闷着可不行!”

    新月回绝道:“陪燕侍卫去结账还可,四处游荡就算了。我本是陛下钦定给良娣的护卫,一旦有差池,可就不好了。”

    燕皓闻言,也只得故作遗憾地点点头:“嗯……那好吧,月姑娘随我来。”

    “月姑娘平时喜欢什么?我看姑娘衣着朴素,行为爽利,不愧是司正局训练出来的!”燕皓一边走一边笑着说:“我看姑娘平时都不和府里的丫鬟们玩乐,倒是很有习武之人孑然一身、不喜近人的风格。”

    见新月没答话,燕皓以为她是识破了自己套近乎的战略,正不知该如何开口,又听她说:“燕侍卫也是宫里出来的,难道你们金羽尉的将官,就没有说过全力护卫主子,不得有个人喜好,以免被人暗算么?”

    原来是反应太慢!听她语气还算和缓,燕皓立即笑着答道:“自然是有说过的!我刚跟公子那会儿,也和姑娘你一样,不喜欢跟人来往,不爱说话,也没有自己的喜好。”

第一百零一章 进退维谷

    “但是后来,我跟了公子之后,他便告诉我,人生在世,不能满心里都只有自己的职责,否则会过得很累的。”燕皓想起在北城郡游学的日子,会心笑道:“公子说,找到了自己所喜好的东西,为自己活着,才不辜负了这条命。”

    新月听了这话,薄唇微启,确实没说什么。

    快走到柜台了,燕皓“哎呀”一声,停下了脚步。新月立刻按住了刀鞘,忙问:“怎么了?”

    燕皓转过身来,笑了笑说:“公子这两日心情不好,他最近喜欢小吃街出的蜜饯和果酒,我本想着今天要趁公子和良娣看戏时出去买的。但这不是要结账,又要保护两位主子嘛!”

    说着,他把钱袋递给了新月,眉眼含笑:“公子喜欢的口味我最清楚,还是得我亲自去。既然月姑娘不便离开,不如月姑娘替我去结账,我去去就回。”

    新月一愣,拿过钱袋,心下有些疑虑,燕皓却又笑眯眯地补了一句:“里边的钱刚好,还预付了下场戏好位子的定金和打点下人的赏银,月姑娘只管直接交给柜台,说是成四子邸的便可。”

    新月自是以为钱袋之中必有端倪,于是点了点头,又问了句:“燕侍卫是要驾马车去么?”

    燕皓摇摇头:“这么近,我走着去就好。马车停在后院,若是戏完了我还没回来,便请先带着公子和良娣回府吧。”

    新月见他身上并无其他物件,一袭修身轻衣,更是装不下什么东西。但即便如此,也不想让他独自出去,便阻拦道:“新月武力浅薄,保护良娣还绰绰有余,保卫公子却怕道行不够。不如燕侍卫且先留下,等二位主子回府,再出来不迟。”

    燕皓笑道:“月姑娘不必忧虑,再怎么说,公子也和如今的唐侍郎学过些剑术,武艺并不在我之下。况且公子知道我不乐意看戏,也是同意我出来的。”见新月还要开口,燕皓又道:“咱们再聊下去可就真来不及了,月姑娘,告辞!”

    新月见他转身就走,抓着手中的钱袋不知所措。想了想,还是跟在燕皓身后出去了。

    远远地跟着燕皓,却见他一路走着,只逛小摊,不进店铺,讲价讲得倒是熟络,挑吃食的本事也真真随了韩珞成。

    新月盯着他逛了半个时辰,即将返程。看了看手里的钱袋,实在不好暴露,便也转身回了梨花台。

    她一路走着,一路拆开钱袋:里边只有十几两碎银子,和一张交待的清单,上面写着多少用于戏票,多少用于打赏。

    新月出自内廷,也受过些训练。知道空白纸上用些涂料抹匀,或是用火烤、用水淋,能让原本毫无内容的纸张上显出字迹。一时心有所动,便将纸张取出,收入怀中,这才把钱袋递给了柜台。

    燕皓一手抓着几袋果子,一手提着两瓶小酒,走进梨花台的大堂内,正好遇上新月。“哟,月姑娘还没上去呢?”燕皓笑道:“既然如此,麻烦帮我提一下这个,拿到马车里去吧。”说着,他把手里的酒递给了新月。

    新月接过来,点点头:“我出来已久,燕侍卫不如把东西交给我,你先上去保护主子吧。”

    燕皓愣了愣,恢复了脸上的笑意:“这蜜饯可不轻,咱们一起去吧。”说着,他便径自向后院走去,新月不便阻挡,只得随他前去。

    燕皓将蜜饯和酒放在预先备好的木箱中,塞回车座木板下,拍了拍手上的灰尘道:“月姑娘,咱们回去吧。”

    新月却拒绝了:“还有一会儿就该散场了,里边喧闹,我在这儿守着吧。”燕皓早就料到新月会找时间和自己带来的东西独处,也只得笑了笑说:“也罢,那就麻烦姑娘了。”说着,便兀自离开。

    待燕皓离开后,新月果然打开了那个木箱,翻看里面的东西:酒都是密封的,不好拆开。蜜饯一包一包打开,看了看,再揉了揉纸袋果真什么也没有。

    她不肯就此罢休,四下翻看。轻轻一碰酒瓶,却碰倒了原来酒瓶的瓶底有一个被浆糊黏着、折成了小方块的纸条。酒瓶底部不平衡,自然就容易倒了。新月一时不辨真假,更不好当众拆开来看,只能收于怀中。

    回府之后,萧兰君坐于梳妆台前,白姗替其卸下钗环。新月知道,这纸条要真是有人写给韩珞成的,其内容很可能关乎其主。萧兰君虽然还在帮皇帝做事,可腹中究竟有韩珞成之子。一旦涉其利弊,只怕还会加以维护。

    因此,新月只借口放刀更衣,回到房中。拆开那个纸条,却原来是洋洋洒洒的一封信。

    看完内容,新月放下信纸,脑门渗出了汗珠:信中一事倒不是与韩珞成有关,但却直接关系了当下坤京里最关注的夺嫡之争若是此事交到陛下面前,只怕朝中一方势力,便要土崩瓦解。

    但她未曾忘记,皇帝让她们监视韩珞成的本意,是要明确各位公子背后的势力加以制衡。如此一方直接瓦解,必然又会导致局面失衡。新月心想:不如就把此信交给萧兰君,让她自行定夺。

    萧兰君看罢信件,也是难以置信:“这信来历不明,实在可疑!当下二公子在朝中如日中天,陛下又更宠爱二公子,他的胜算比大公子更甚,怎么可能屯兵谋反呢?这信你是在哪里找到的?”

    新月答道:“燕皓今天去买了蜜饯和果酒,这是我在酒瓶瓶底找到的,当时纸条就黏在瓶底,并不能确认消息是不是这酒馆透露的,上面也并无标签,只怕是不好查。”

    萧兰君将那封信小心翼翼地对折,交给白姗:“既然真伪难辨,情报也难说真假,不如你去复写一份,新月附信传书给陛下,请他自行判断之后再做圣裁。”

    想到信的末端,她又补充说:“信的落款是个‘桓’字……陛下见之,应该会去核查京中大户的族谱,看哪个世家子弟的名字里带了‘桓’,这也许就是公子背后的势力了。”

    “不过,也别只查青年才俊。”萧兰君想起那支碧玉簪,淡淡地说:“告诉陛下,也该查一查女子,方是百密而无一疏。”

    新月道了声“诺”,又从怀中掏出那张纸条:“这是我在燕皓交给梨花台的钱袋子里发现的,担心有什么玄机,特地带回来请良娣甄别。”

    萧兰君没接过来,只淡淡地瞥了一眼,又对镜道:“白姗是处理这些东西的好手,你该交给她去做。”

    新月见过萧兰君最落魄的时候,素来不把她放在眼里,何况又是个直肠子,有什么便说什么。是故冷冷问道:“良娣是公子的人,难道就不想亲自处理这张纸条吗?”

    白姗闻言,连忙用眼神制止了新月。萧兰君不以为然,只浅浅笑着说:“你不必来套我的话。我虽是成四子邸的良娣,却也是陛下的使者。陛下派我来,自然是为了公子好。我若擅自处置,岂非违背了陛下的初衷?”

    白姗见她圆滑地把此事顺了过去,忙笑着附和:“是啊,良娣是明白人,所言所行,自有道理。”又转向新月:“姐姐,咱们快去处理吧,若是信中真有隐情,陛下今日还来得及处置呢。”

    新月也不分辩,权当是给白姗一个面子,便被她拉走了。

    萧兰君卸下钗环,望着镜中的自己,突然来了一句:“若不是提前看见了树枝上挂着的红布条,只怕连新月都发现不了你吧?”

    这时,从床后闪出一个深紫色的影子,朝萧兰君行礼:“公主殿下,怀王殿下问您,您要多久才能扭转当今局势?”

    “怎么,怀哥哥不相信我?”萧兰君照旧是背对着那个深紫色衣袍的人,慢慢地拾掇着桌上的首饰,波澜不惊地问:“他是不是忘了自己在逃浦羲王爷的身份了?居然也敢白天派人来见我?”

    “殿下并非不相信公主殿下,只是故国子民深受华天官吏的荼毒,形同猪狗。怀王殿下实在不忍,以为复国大事,迫在眉睫。”那名深紫色衣袍的人又道:“若是殿下您身边的人碍事,影卫可为您除掉她们。”

    萧兰君合上盖子,淡淡地说:“叫他放心,韩翎倒台只在一时,我也不会那么轻易就让韩珞成上位。还要请兄长用点手段,离间韩和华天皇帝。只要他们不合,剩下的事,韩自然会帮我们做。练兵才是第一要事,不可耽搁。”

    “是,属下告退。”那名影卫又闪到床后,刹那间,地上的影子便消失了。

    她站起来,走到正堂,从供桌的抽屉里拿出一个骨牌,戴上犀角做的指甲。再而取下墙上的四弦琵琶,又走回卧房,坐在一张琴凳上。

    她就那样坐在窗边,静静地看着窗外的海棠花,散下的长发被微风拂动,琵琶在她怀中显得典雅。

    蓦然,一滴眼泪凝结在她眼底,却迟迟不肯落下。

    半晌,琴音流转,风过落花。

第一百零二章 人心之墙

    回到成邸,燕皓一边把蜜饯归置到盒子里,一边说:“公子,我刚刚看了一下酒瓶的瓶底,你写的那封信,果然已经不在了。”

    韩珞成把腰带和外衣挂在衣架上,笑了笑说:“咱们抛出这个诱饵,也够她们查好一阵的了。”

    “是啊,公子既然昨晚和良娣说了明话,还是得防着些。”燕皓拆着蜜饯袋子,突然发现了什么,还举起来说:“公子你看,新月连这蜜饯袋子都不放过。”说着,便又把袋子封了起来:“看来这些蜜饯,是不能要咯。”

    韩珞成看了一眼,坐到书桌后边,吩咐道:“送给府中家里有孩子的下人吧。”“得嘞。”

    燕皓见韩珞成不说话了,心中有些疑虑:“只是,公子为什么要让香香赶着缝一个钱袋子,又要让我故意给新月呢?我摸着,里头有一张纸,也是公子放给昭兰院的诱饵吗?”

    韩珞成并未抬头,只是点了点头说:“其实那个钱袋上写了字,只不过要用些办法才能看出,且只有我和桓微知道。我放张纸条在里面,是为了吸引新月的注意力,让她不至于把钱袋子拿了。”

    “但是香香,还不是公子的人,公子怎么敢交给她去缝呢?”燕皓早上把那块布料交给香香时便心存疑虑,只是未曾表露罢了。

    韩珞成叹了口气说:“我也是在赌,赌她信我,能保她家人平安。再者,也是暗示我信任她。这件事只有你我和她知道,她心里明白,若是说了,自然没有好下场。”

    燕皓“哦”了一声,默默地继续收拾东西,一边用眼睛瞥着韩珞成的脸色:自韩珞成送亲回来之后,私下就总是这般脸色。虽说看上去是不悲不喜,叫外人看来,也定然看不出什么。

    但燕皓总觉得,他心事重重,心里想的东西比在游学时多了许多,也复杂了许多。纵然他确实是常常在燕皓面前表露自己的心迹,说的却都是表面上的东西。他自己内心的真实情绪,却从未曾出口。

    比如唐境和他之间的事情,比如这一次叶桓微和萧兰君的举动。

    韩珞成似乎也察觉到了燕皓时不时地在盯着他,头也不抬,只问道:“怎么了?老看着我。”

    比如这个时刻!见着此景,燕皓此刻的脑海中正巧闪过一个念头:公子终究还是不一样了。他还是那样会笑,会说很多的话。但是燕皓能感觉到,他不再一个只有满腔热血的少年郎了。

    “公子,我在想,一个人究竟是纯粹一点好,还是,嗯……不知道怎么形容。”燕皓挠了挠头,目光平移到了面前的物事上。

    韩珞成笑着说:“当然是纯粹点好。如果有机会不用勾心斗角,我也想没有杂质。”

    “嗯,有道理。嗯?公子怎么知道……”燕皓脸一红,眼光又落在了韩珞成身上。

    却见他依旧波澜不惊地看着手里的书卷,浅笑道:“我知道,你是觉得自从咱们又一次回到坤京之后,仿佛一切都不一样了。是吗?”

    燕皓见他挑明,也只得坦白:“华天怎么不一样,我不关心。我只是觉得,成邸好像不一样了。年前吧,虽然咱们也勾心斗角,却不至于现在这样。比如说,我原来还能跟白姗说上两句话的,现在却觉得,人家总像是在疏远我。”

    “我觉得每个人之间,都好像有一堵墙,把我们都隔开了。唐侍郎和公子,叶掌柜和公子,咱们院和府里的下人们,都是这样。”燕皓又说出了最重要的一点:“我们和昭兰院,也是这样。”

    韩珞成沉默片刻,翻了一页,又说:“这不好吗?你看咱们昨晚和刚才说的话,要是放在去年,哪能在这院里说呢?”

    “你过去觉得这府里所有人都能相互亲近,是因为他们想亲近你。”韩珞成调整了一下姿势,接着说:“现在他们不亲近咱们,不是因为要疏远我们。恰恰相反,他们是帮了咱们院,暗示不再跟昭兰院说我们的事了。”

    “所以实际上,你以为的那堵墙,从来没有消失过。”韩珞成放下书,扭过头看窗外的梧桐树,轻声说:“至于我和唐境,还有桓微,以后你就知道了。”

    燕皓见他正出神,犹疑道:“那……既然这堵墙一直在,公子又为什么不开心呢?”

    韩珞成闻言,猛地转过头来,无辜地看着他:“我看起来不开心?”

    “不不不!”燕皓忙摆手道:“公子的表情控制得很好,别人绝对看不出你不开心。但是我毕竟跟了公子这么久,公子这段时间总感觉……表情对了,但周围的气场不对。”

    韩珞成看了看自己周围,又看回燕皓:“我有气场?”

    “啊?”燕皓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韩珞成却笑了,把手里的书卷一拍:“我居然有气场了!”

    “这……”燕皓扶额道:“公子,这不是重点吧?”不过见他终于恢复了几分生气,燕皓倒觉得,自己这句话,是真没说错。

    韩珞成倒不是真开心,如燕皓所言,他最近是有一种如唐境一般“生人勿近”的气质。换而言之,就是冷峻了些,既不和小丫头们嬉笑,也不和府里熟悉的下人主动打招呼了。

    如果燕皓知道他每天熄灯之后还要花至少一个时辰入梦,就知道他不是变了气质,而是开始变得细腻,想的事情多起来了。

    而同一个夜晚,坐在婚房卧榻上的孙碧环盖着红盖头,脑海里也是诸事繁多。

    与每一个新婚的小娘子一样,她惴惴不安地抓着膝盖的裙子,几乎要抓出了褶皱。但是与其他新娘子不同的是,她心中的紧张,不仅仅是为着新婚,也为着叶桓微给的任务。

    她知道,自己现在能混成这样,已是成功了一半。然而剩下的一半却难以实现因为叶桓微从未给她下达过任何指令,反倒是丐帮的老丐曾与她说过:除非亲眼见到叶桓微或者足以证明她的物事,否则绝不可相信任何人。

    她想起叶桓微说过的一句话:只有骗过了自己,才能骗过别人。也曾说过,韩是个绝情的人,可用时便花言巧语、一心许诺。无处可用时,便视为弃子、赶尽杀绝,只为了自己的利益。

    虽然不知道她为何如此了解韩,又为何如此笃定。但孙碧环已暗自下了决心:既要瞒天过海,又不可情根深种,在这邸里,步步小心谨慎才是正道。

    老丐还曾对她说过邸的事情,想来也是奉叶桓微之命,对她进行培训的:邸的主母是丞相公孙家的嫡长孙女,闺名南萍,韩在人前极看重她,两人育有一子一女,十分恩爱。

    但想起这几日来韩与公孙南萍的种种恩怨,又想到了另一种可能:韩和韩珞成一样,都受自家良娣限制,只能表面尽善尽美,私底下处处防备。

    突然,一只温暖的大掌轻轻裹住了她紧抓着裙摆的小手,把孙碧环吓了一跳。那个人低沉而磁性的声音极温柔地飘在她的耳畔:“在想什么?裙子都被你抓皱了。”

    孙碧环连忙松了松手,韩的手便也放开了。一根红木棍子挑开她的盖头,她一抬眼,清澈的眼波中便映出了韩穿着红色衣袍的身影。

    视线再往上挪,是不经修饰的三角眉,一双瑞凤眼带着些许讶异,直盯着她看。孙碧环被盯得不自在,直楞楞地问:“公子看着我做什么?”

    韩笑道:“你不看我,怎知我在看你?”见孙碧环立刻收回了目光,他又补了句:“况且这身衣服,你一生只穿一次,穿起来又着实好看。若不多看几眼,岂非可惜?”

    孙碧环闻言,驳道:“那要是我从今以后都不穿这身衣服,不化这个妆,公子岂非少来看我了?等我有一天老了,难道公子就弃我而去么?”

    她说完这番话,才觉得有些不对:自己既然无情,又是被迫成婚,问出这句话,岂不表露了自己有情?实在不该出于本心,多了这句嘴!

    “妾身失言,公子见谅。”孙碧环干脆把头埋低了,不看他,也不说话。

    韩却觉得她有趣,笑着坐在她身侧:“你这个问题问得对,又何来失言呢?今天给你的仪式,实在过于简陋,是我对不起你。”

    孙碧环倒不这么觉得:“妾侍,位同奴婢,妾身本来连喜服都不应该如此周全的。实在是公子和良娣抬爱,这样已经很好了。”

    听孙碧环提起公孙南萍,韩皱了皱眉:“良娣跟你说什么了?”

    孙碧环连连摇头:“良娣未曾对妾身说过什么。只是妾身毕竟有案在前,面对良娣,哪怕有公子护着,终究还是要存十分敬畏的。”

    韩冷笑道:“她是良娣没错,但我才是邸真正的主人。以后她若罚你,你就搬我出来。哪怕是犯了天大的错,必得有我在才能掌刑!这件事我会交代府里的管家,有我在,纵然良娣恨你入骨,也不能动你分毫!”

第一百零三章 昭阳遗恨

    孙碧环闻言,低下头去,没说什么。

    韩以为她又有什么难言之隐不便出口,又问了句:“怎么?”

    “妾身知道,公子有许多难处。”孙碧环避开他的眼神淡声道:“公子是所有公子的表率,又要操持着邸上下,还得参与朝政。如果连我也要公子操心,岂不是太给公子添堵了?”

    “况且,内帷之事,本也应由良娣负责。”她低眉道:“若是因为公子偏袒妾身,惹得良娣不快,再说到皇后娘娘那儿去,可就闹大了。”

    听见“皇后娘娘”四个字,韩目光一凝,想起了多年前一桩旧事。

    大观十一年,昭阳宫中。

    “本宫已经说过了。”宝座前站着一个金尊玉贵的妇人,戴着朝阳金凤钗,身着金边九凤袍。韩就站在殿上,她衣袍上团凤的眼睛,就直勾勾地盯着他。

    但此时韩手心发汗,并非为此他今年十八岁,很快就要建府了。而他心心念念未来府上的女主人,却为眼前这位母仪天下的妇人所不容。

    “你们各退一步,我保全她的性命。”她转过身来,高高在上地睥睨着自己的儿子:“公孙家的嫡长孙女最是良配,将来若你登基,要封魏氏为夫人,她也不会阻挠的。”

    “父皇不是一直倚重魏家么,又为什么要……”韩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的亲生母亲,跪下哀求道:“母后,魏家忠臣良将,在宫中根基不深,儿臣一直苦心经营与魏家的关系,更与恒儿情深义重。母后,请救救魏家吧!”

    皇后蹙眉道:“你又不是不知道,魏家权势滔天,哪位公子都不扶持。你不过是在北城军营历练了几年,和魏家四房有些牵扯,也能称得上苦心经营?”她坐下来,又道:“况且魏江麟已死,魏秋恒并无根基,你在魏家,还能有什么势力?”

    “此事不必再议!”皇后见他还要再辩,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你父皇要铲除魏家,有他自己的道理。与公孙家联姻的主意也不是本宫一意孤行。你若是再冥顽不化,陛下和本宫再想保你登上太子之位,也绝无可能了!”

    “母后!”韩跪行至陛前,放软了语气:“即便如此,又何须废掉恒儿的武功?习武之人,修行本就不易,她又是一个小姑娘,无依无靠,如果连这点武力也没了,又怎么活下去呢?”

    皇后把眼睛眯成一条缝,盯着韩好一会儿,半晌才言:“你父皇,是一个那么狠心的人,怎么就养了你这么一个优柔寡断的长子!”

    “本宫自生下你之后,要你四岁启蒙,六岁习武,十二岁去边关,十五岁上沙场,也算是把你往太子方向拉扯。”她一时怒从心起,指着韩便骂道:“本宫要是知道,你这副硬骨头,能被一个黄毛丫头掰软,当初就不该让你去北城!”

    “母后!”韩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儿臣自幼都听母后的,什么都是母后做主。唯有这一件,能不能让儿臣……”

    “不能!”皇后一拍扶手,猛然站起:“此事关乎你今后能否荣登大宝,没得商量!魏秋恒不过是一个毫无根基的孤女,本来就配不上你。本宫同意让她远遁江湖,已是心存善念了!”

    “皇儿须知,如果母后一意孤行,一定不会先告知你这件事。”她一边走下台阶,一边放和缓了语气:“但是你我母子相连,若是因你一时冲动和魏秋恒成了婚,闹得满城皆知,你我,就再无翻身之所了。”

    “所以和公孙家联姻一是,母后会先帮你应承下来。”她走到韩身边,俯视着他说:“这几日,让她搬回魏府去住。剩下的事你不用管,本宫说到了,就一定会做到。”

    “要成大事,还需狠下这颗心。”她的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更在话语中增了千斤的力道:“相信母后,来日方长。等你大事一成,自有再见的时候。”

    “那时,你要护着她,又有谁能阻挠呢……”

    “公子,你在想什么呢?公子!”“啊。”韩被孙碧环从沉思中拉了起来,脸色却不太好看。“公子的脸色……怎么突然这么白?是想到了什么没做好的要紧事吗?”

    韩听了这话,低着眉,神色和缓了些,替她摘下头上的饰品,都快摘完了,才轻声说:“是啊,是很久以前,一件没做好的要紧事。”

    孙碧环微微抬头:“公子还年轻,一件事没做好,也不要紧的。以后可能还有很多这样的事,想办法弥补,不再犯就是了。”

    韩轻轻地把她的头压了一下,继续手上的动作。又过了半晌,孙碧环再次抬起头时,他看着她的眼睛,浅笑着回答:

    “好,我绝不再犯。”

    四月初十,烨园门口,一辆轻便的马车停在了角门边。

    “姐姐,寒风姐姐回来了!”凛风快步走到小祠堂里,见叶桓微跪拜完毕,才低声说了这句话。

    这七天,她每个早晨都要来上一炷香,烧几串纸钱,再静坐一会儿再走。此外,餐餐斋戒,衣着首饰也朴素了许多。流风和凛风知道,烨园中不宜大办丧事,她这般作为,也算是在祭奠亡者了。

    叶桓微转过身来,凛风向旁移了一步,她便看见寒风穿着一身干净舒爽的橘色衣裙,朝她跪下,叩了个头。

    “起来吧。”她忙上前两步,扶起了寒风,细细端详,再微微一笑道:“还是那样,气色却好了许多。看来,文云曦待你不错。”

    寒风点了点头,眼中却浮现出几点泪光:“主子却清减了许多,脸色也……凛风,你平时是不是又挑唆主子光吃零嘴,不好好吃饭了?”

    叶桓微拍了拍她的肩膀,淡声道:“是这几日我吃斋,和他们没关系。轻歌的事儿办得怎么样?可入土了?”

    寒风颔首道:“一切都是按照观里的规矩办的,静灵师太办得很尽心,也很妥当。这几日来人不多,也没人打探,主子放心。”

    叶桓微点点头,又转头看了一眼铜盆中尚未熄灭的余烬,低头转过身来,还是慢慢往外走了。

    “主子,你不问我在文家的所见所闻吗?”寒风看叶桓微没开口,心中倒有些不安:毕竟自己先前泄露了己方的机密给文云曦,就算叶桓微要问回来,也是情有可原。

    谁知她丝毫没有停下脚步,一边走着,一边淡淡道:“你若是想说那些可以说的,自然会告诉我。如果你判断过,觉得某句话不妥当,自然不会开口。”

    “况且文云曦是只狐狸,你看到的,未必不是他希望我们看到的。”她又补充了句:“既然是真假难辨的事,又何必听在耳中,徒生疑虑呢?”

    寒风一颗心定了下来,笑着说:“这样也好。我听说蘅琨酒家收到咱们麾下了,真的吗?”

    叶桓微颔首:“兄长也许是怕我和叶昭钰吵起来,干脆把酒家断给了我,客栈给了她,从此以后,便两不相干了。对了,你不必陪在我身边,先去把东西收拾好,晚上再谈不迟。”“诺。”寒风闻言,便下去了。

    凛风却一直跟在身后,陪着叶桓微走到一座亭子里坐下。却听她开口了:“你想问什么?”

    他惴惴不安地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问了:“姐姐,怎么好像和寒风姐姐疏远了?”

    叶桓微把玩手中物件的动作顿时滞了一下,仿佛被人看穿了什么。她低头沉思了片刻道:“没什么,可能是因为分别了一个多月,终究有些陌生了吧。”

    “姐姐从小祠堂里出来,手里就一直把玩着那块珏。”凛风这句话倒是说得不犹豫:“姐姐也知道,四公子现在就像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孤立无援,又有许多事情。虽然那日公子是说了许多重话,但姐姐……还是记挂着他的吧?”

    叶桓微看着亭外逐渐萌出新芽的绿树,许久之后才说:“他是我的主君,我不会背弃他。不过既然出了这档子事,就等他自己开始联络我,再说吧。”

    凛风紧接着又说:“四公子已经联络姐姐了呀!那个钱袋,姐姐忘了不成?”

    这话说得不假。当日韩珞成要求香香赶制出来的那个钱袋子上,其实写了韩珞成心中的忧虑和几句歉语。但她看过后,却是冷眼丢在一旁,也不再透露情报给燕皓,更不曾回应这封信。

    凛风清楚,韩珞成是触碰到了叶桓微的逆鳞,惹她生气了。否则按照她的耐心和对韩珞成的忠诚度,也不至于几天都不作答。今日挑明这件事,也是为了提示叶桓微正视眼下的问题。

    “凛风,我知道我应该回他。但是我不知道,除了回他那些情报,我还能再说些什么。”叶桓微的眼神不曾移开,只轻声道:“说我原谅他了吗?我有什么资格原谅他?细想回来,当日,他哪句话说错了?”

第一百零四章 合力破敌

    “他认识了我不过才两个月,便给了我这块珏。”叶桓微低下头,展开手指,露出月牙一般温润的珏:“兄长那天一眼就认出,这是当今皇帝和本朝唯一一位女官唐氏的君臣玉。”

    “在辅佐一事上,他既不欺我,我必不负他。”摩挲着手中的珏,她叹道:“可是我们之间,如果真的只是君臣关系,那就好了。他可以无休止地批判我、责怪我,不留一丝情面。毕竟我做出这些事,也确实是在把她们往火坑里推啊。”

    “但是,公子和姐姐,也是朋友,对吗?”凛风见她迟疑了半晌都不开口,倒帮她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见她眼神有些诧异,凛风笑着说:“寻常臣子仆人,又怎会和姐姐一样,冒着冷风去郊外送别,又特地研制花果茶呢?早在小筑里,我就看得出,姐姐是真的遇到了知己,公子也很欣赏姐姐。你们本就是朋友,后来才做了君臣,如今怎反而生分了呢?”

    叶桓微转过身来,反问道:“你怎么不怀疑我们二人,是两情相悦呢?”

    凛风挠了挠头:“唔……不像。”

    “怎么不像?”她笑了。

    “我……感觉不对啊!”凛风想了想,才说:“公子和姐姐不像是一对,更像是同一个人!”

    叶桓微闻言,愣住了。

    “主子,主子!”流风的声音突然如破锣似的炸在叶桓微耳边,她才刚反应过来,流风便气喘吁吁地“啪”地一声,因为太过激动,跪倒在了她面前。

    “干什么,这么大惊小怪的!”叶桓微被猛地一下,忍不住语气严厉地骂了句。

    谁知流风却丝毫不愧,把手里的信纸递给叶桓微:“公子昨天提出草案之后,陛下同意了!”

    “同意是好事儿啊。”叶桓微接过信纸,一脸狐疑地展开来看。一目十行到文末,眉头舒展道:“嗯,我就知道,强占民田案必然还有文章。我们只不过是帮了那些农民一把,他们居然这么快就来坤京了。”

    流风急道:“要紧的不是信上的事!刚才下朝的时候,四公子的座驾遇刺了!”

    叶桓微闻言,“腾”地站了起来,猛然看向流风:“人怎么样?”虽然神色镇定,但语言中却难掩关心则乱之意。

    “不知道,但是伤得肯定不轻,整辆座驾被一记大锤砸得粉碎,公子又与贼子当街交战……不过人已经被抬回宫里去了,主子不必担心!”

    叶桓微惊魂未定,呼吸又急促了几分,扶着桌子想了一会儿,对凛风说:“备车,我们现在去唐府!”

    凛风不敢置信:“现在?不怕被人发现么?”

    叶桓微沉思片刻,沉声道:“现在再不去,只怕唐境也要被杀人灭口!修案组初立,现在法案在修,不过半个月便能见天日。那帮人下手极快,公子才刚建起班子便遇刺了……若再让人察觉到有那几个农民的存在……”

    说到这里,她的心神更加不定了,似是不敢再想下去一般,忙说:“快去,真相大白,就在今日了!”

    “诺!”凛风见气氛严肃,更知道人命关天,即刻下去了。

    待凛风走了,叶桓微又把流风扶起来说:“公子那边不用慌,敢在京城里行刺,陛下自会彻查。你的轻功好,把这两件事的机缘都去透露给文云曦。他看了,自然明白我要合作之心。”

    流风闻言,却蹙眉道:“可是大公子和文云曦也是夺嫡的竞争者,我们这个时候让他们参与其中,岂不是将功勋都拱手相让了么?”

    叶桓微摆手道:“这几个农民能一路平安地到京城里来,不被任何一方势力截杀,我们的努力只不过是顺水推舟,朝堂上的势力,才是保他们安然无恙的真正推手。这双手,不是公孙家就是薛家。薛家可能是助攻,想来只有公孙家有此等实力。”

    “如果真是韩和文云曦所为,这些农民又到了唐府去……那大概,他是在试探唐境的心意。”流风跟在她身后,往水榭走去,她一边走一边说:“如此看来,这份功四公子是抢不了了,不如坐实给唐境。他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我自然该去。”

    “诺,主子小心,我现在就去送信!”流风往自己房中去了。

    叶桓微换了一身男子衣袍,煞有介事地佩上了一柄短刀。快步走到大门外,一辆马车便即刻离开了烨园门前。

    半个时辰之后,韩因为韩珞成的事又回宫协调了一番,刚回到家打开书房的门,文云曦便出来了:“公子,你看。”说着,便把手里的纸条递给了韩。

    “这是烨园的人放在我桌上的。”他猜测道:“四公子刚出了宫就被人袭击,看来他手下的那位,也坐不住了。”

    韩看罢纸条,笑了笑,压在镇纸下,问:“那斓以为,那位会有些什么举动呢?”

    文云曦负手而立,微笑着反问:“公子又何必在意那边有什么举动呢?”

    “哦?”韩正要斟茶的手停在了半空中,抬眼看向文云曦:“莫非……斓另有安排?”

    文云曦慢慢地于桌边坐下,不紧不慢地答道:“从眼前的局面来看,四公子明显处于颓势,公子若是出面,难免会成为被怀疑的对象。公子今天不是还去处理了四公子遇刺一事吗?不如向陛下讨要这份差事,这段时间潜心查证便是。”

    “至于唐境那边,我自会帮公子看着。”文云曦微一颔首,权当是谢过了韩摆在自己面前的那杯茶,接着说:“烨园给这张纸条,无非是想表明绝无抢功之意,让我们不要与她作对罢了。”

    “依斓所言,唐境若是受她指引得了此功,又被拉拢了,岂不难以挽回?”韩放下茶壶,道明了心中的疑惑。

    文云曦笑着摇了摇头:“唐境是必然要得此功的,就算我们任何一个人去抢,也不可能抢得过公子不妨想一想,就算此事公子或是他人有所助益,明面上如果陛下制定唐境去办,又有谁能取代陛下,在唐境面前讨好呢?”

    “所以斓的意思是……我们这次,还是拉拢不了唐境?”韩不禁皱了眉。

    “唐境本就是陛下手中的人,公子要想从陛下手里抢人,又不让陛下反感,又要唐境心甘情愿,还得循序渐进才是。”文云曦淡然道:“自上次公子邀唐境酒楼一聚之后,唐境就谢绝了所有人的邀约,公子难道不明白么?”

    韩闻言,神色稍稍柔和了些:“我明白,唐境必是受了什么密旨,才不敢如此结交京中的皇亲和权贵。”

    文云曦点了点头:“公子明白就好。公子当下要做的,就是查清四公子被害的真相,趁此良机,伤一伤裴家的元气,叫他们自顾不暇。等唐境那边的案子出来以后,公子袖手旁观就是。另外,太皇太后寿诞,不可马虎。”

    韩也觉得言之有理,心神定了定:“是啊,若是在如此复杂的局势之中,我还能尽好这一份孝心,想来也更自然些。”

    见文云曦突然静下来,端起了眼前的茶杯,他又出其不意问了句:“烨园的那个侍婢,离开文府了?”

    文云曦倒是不紧不慢地放下了茶杯:“七天之前就已离开了,据说是到城外的寺庙中静修了几天。”

    “斓以为,她可用吗?”韩试探他。

    “不可。”文云曦这句话答得云淡风轻,却又斩钉截铁:“她与我们,终究是不同的。”

    韩冷笑道:“大争之世,又夹在你和烨园之间,哪有无辜之人!”

    文云曦心里想了一句反驳的话,却还是淡声引开了这个容易惹火的话题:“公子还是小心良娣吧,陛下那边的监视可是一刻都不会停。听闻公子纳了妾,也可多借这个妾侍,减少与良娣之间的摩擦。”

    不待他开口,文云曦便起身道:“公子小心,云曦告退了。”说完,行过一礼,便往书架后走去了。

    而此刻唐府中,叶桓微才在书房外的小抱厦里见着唐境。

    “唐侍郎!”叶桓微见着他,立刻扶着桌边要站起来。“姑娘坐着吧。”唐境把门窗关上,站在门边闭上眼,凝神听了片刻。确认四下无人后,才走到桌边坐下。

    “叶掌柜不用担心,公子伤势不重。”唐境照旧低着眉,似乎还把注意力集中在抱厦周围,只沉声说了句:“你白日冒险前来,可有要事?”

    叶桓微知道,低眉分神,八成是自家祖父教给唐境的方法,便也不担心他听不进自己说的话:“唐府里的那几位农民……”说到这儿,唐境却突然看向她,眼神中略带寒意:“你怎么知道?”

    叶桓微被他这一看,手心竟冒出了冷汗,但依旧不慌,清清楚楚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思:“这几个人身上担负的使命,大人也已经知道了吧?”

    唐境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又继续低眉分神了。

    “大人,如果他们所说属实,你觉得他们能在坤京里活多久呢?”叶桓微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自己心中都有些激动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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珏天纪介绍:
珏者,美玉也。美玉自以为流光溢彩,终究不过乱世中某一枚黑白棋子。
天者,华天也。华天自以为泱泱大国,纵观不过历史上某一盘纷乱棋局。
于她而言,珏不过雪夜所赠弦月珏,却葬送了丹心一片,荣辱一生。
于他而言,天却是海晏河清艳阳天,谁又知道高处清寒,难比少年?
此中,境者,心如明镜奈何陷于宿命;兰者,喜结良缘只恨国仇在身;航者,有一心人终究融于权势;矜者,一生顺遂亦有不得已时。
还有众多碌碌无为者,醉心权舆者,忠肝义胆者,不甘命运者……
以此珏天一纪,祭之,念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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