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遇事不决发电报
头疼归头疼,首辅的职责还是要认真履行的。 赵守正知道自己能力有限,但张太师既然将这副担子交到他肩上,也只能勉为其难,努力让已经脱轨的政局,尽量回到正轨上来。 定下神,赵守正便摊开题本,提起毛笔来给万历皇帝写奏章。 他的字端正规矩,又不失饱满圆润,哪怕写的是馆阁体也很有美感。把力所能及的事情干到最好,是赵守正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原因...并不是。 奏章的内容是请陛下保养龙体,尽快复出视事。经筵不可久罢,早朝更不能长辍。太祖七十高龄仍每日视朝,何者?因为这都是维系朝廷正常运转的重要环节。 但赵守正不像前任那样,对皇帝一味说教,甚至训斥。他的措辞要委婉的多,而且尽量多替皇帝考虑,以减轻万历的抵触情绪...这也是他侍奉张太师多年,熟练掌握的生存技能。 赵守正说,臣也知道,陛下十五年来早朝不辍,日讲不断,每日三更灯火五更鸡,冬天滴水成冰也得顶着寒风到文华殿上课,真的十分辛苦。臣每日随侍都感到十分煎熬了,更别说皇上还要日理万机,勤学苦读,肯定比臣还辛苦一万倍... 但是,身为皇帝必须要时常与臣子见面啊!如果百官几个月都见不到皇帝一面,他们定会不知所措,疑窦丛生,人心涣散。或是也跟着怠政,或是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这样必然导致政府失能,令地方官也不知所措,最后乱象横生。再想恢复太平,就得花费十倍百倍的精力了。 最后他还贴心的建议,如果皇上觉得早起太辛苦,可以将早朝和经筵的时间推迟一下,甚至改成隔日一朝,三日一讲,都不是不可以通融的——但千万不能再这么长时间不见大臣了啊,真的会出大事儿的! 特别大那种... 写完奏疏后,赵守正搁下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摇铃让门外的中书舍人进来,将自己的奏本拿去装裱,然后送去乾清门。 看着舍人捧着奏本退下,赵守正心中又是一阵凄凉,默默点了根事后烟。 那中书舍人前脚出去,内阁次辅申时行便后脚进来他的值房。 "元辅在想什么呢?"申时行轻轻关上门。 "我在想啊,自己跟陛下相距不到千米,只隔了两道宫墙。居然不能面谈,整天只能靠文牍传消息。"两人在张太师手下一同受虐多年,感情早已非比寻常。赵守正丢给华子给他,苦笑道: "当初太师在时,皇帝非但一天不敢罢朝旷课。有什么事儿要面圣,皇上也马上在平台召见,从来不敢耽搁。唉,同样都是首辅,这差距咋这么大呢?想想真是悲凉啊。" 申时行拿着那根卷烟却没抽,他最近压力太大,嗓子痛。闻言失声笑道:"元辅谬矣,皇上是怕见到你。觉得这种方式让他自在罢了。" "我有什么好怕的?"赵守正摸着自己的脸。 "呵呵..."申时行笑笑没接话,心说你还不可怕?你是大魔王的爹啊。 "坐,有什么事?"看申时行没有要点烟的意思,赵守正也掐灭了烟。他总是这样体贴下属,让身边人很难不感动。 "我是来递辞呈的。"申时行将一份题本端正摆在他面前道:"明天便不能来了。还劳元辅将我的差事分给两位同僚。" "啊?"赵守正吓一跳道:"是你自己想撂挑子,还是被人弹劾了?" "后者。"申时行苦笑道:"丁此吕、李植点的那把火,终于烧到我身上来了。" 说着他又将一份弹章奉上,赵守正拿起来一看,见是云南道御史羊可立,弹劾内阁次辅申时行徇私舞弊,将科举当成买卖人情,为自家捞好处的营生。 羊可立说,申时行主持会试,录取了张居正儿子。而后他的两个儿子也高中。朝廷开科取士,本为国家求贤,现在倒好,要让大学士们包圆了! 这真是因为他们的儿子全都出类拔萃吗?并不是!天底下优秀的人多了,只因为那些人没有大学士的爹,所以才没法出头,更别说创造父子五进士、一门三鼎甲的神话了! 这份弹章措辞尖酸之极,什么'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都出来了,对普通人来说煽动力极强。甚至大部分中低级官员,也要愤愤不平的。他们可没能耐操纵科举,上升途径还要面临官二代们的挤压,当然也恨其不公了。 而且说实话,这二十多年来,公卿大臣的儿子取**名的比例确实高了些。除了张居正和申时行的儿子外,昔日陈以勤的儿子陈于陛,还有吕调阳的儿子吕兴周,张四维儿子张泰征、张甲征...可谓人均进士儿,要说完全没猫腻,连赵守正这样的忠厚人都不信的。 他不禁有些庆幸,还好自己儿子没考科举。而且自己只担任过一科副主考,还全程装聋作哑,之后又连推了好几科的主考,被士林视为爱惜羽毛、洁身自好的典范。 不然,他们也不会跳过自己这个首辅,弹劾申时行这位次辅... 其实赵守正知道,申时行冤得很。他的长子用懋,是中了万历十一年二甲二十一名进士不假。但申用懋在玉峰书院读书时,各科成绩便名列前茅,年年获评十佳学子,号称癸未八骏之首啊! 而申时行次子用嘉前年春闱还落了第... 但这时候任何解释都是苍白的,情绪输出碾压一切! "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赵守正愤然拍案道:"没完没了啊!" 他指着桌上另外一摞弹章,怒道:"这分别是江东之弹劾徐学谟为今上卜寿宫有误;丁此吕弹劾少宗伯何雒文代嗣修、懋修撰殿试策;还有弹劾殷正茂的、傅作舟的、王篆的!这是要把张太师提拔的人,全都一扫而光啊!" "干脆连我也一并弹劾了干净!"末了赵二爷愤然拂袖道:"大家一起回老家抱孙子拉倒!" "元辅息怒。"申时行本是来诉苦的,没想到总是亚撒西的首辅大人先爆发了。他弯腰拾起赵守正震落在地的奏本,苦笑道: "现在就是这么个氛围,当年所有被视为张太师私人的,都要费一番心力为自己洗刷。下官是太师一手提拔起来的人,当然免不了这一遭。" 其实赵守正又何尝不是张居正提拔起来的呢?可惜没人敢在太岁...他爹头上动土罢了。 "怪不得当年张太师改革,头一条就是省议论!放任这些言官胡乱攀咬,公卿大臣都要朝不保夕了,谁还有心事考虑国务?!"赵守正切齿道: "这样下去要彻底乱套了——政见不同可以各抒己见、公开辩论嘛!一味搞人身攻击,以权术驱逐政治对手怎么行?必须要把这股歪风邪气给刹住!". 说着他下定决心对申时行道:"汝默兄,你先暂时回家,我这就联合九卿各衙门一同上书,杀一杀这股歪风邪气!" "元辅三思啊!"申时行既感动又担心道:"那帮人气焰正盛,不宜硬沮!况且皇上的态度也是,唉...一旦彻底翻脸,却又无法战而胜之,哪怕打成平手——几十年来历代首辅为内阁树立的权威,也将荡然无存了啊!" "这..."赵守正一愣怔,心说这么严重? "那帮人恐怕就在等这样一个拉元辅下水的机会,达到他们让科道与内阁分庭抗礼,对六部形成钳制的局面。到那时,大明真的就要陷入党政的漩涡中,彻底没救了!"申时行痛心疾首道: "眼下我们的局面看似被动,但元辅还没表态,小阁老也没出招。那些人跳的再欢,在朝野看来也不过是猴戏而已。但元辅要是一下场,性质就全变了!所以为了大明,千万不可冲动啊!" "明白了。"赵守正点点头,他听懂申时行的意思了,就是自己作为旗帜不能倒,不败的最佳法门永远是高挂免战牌。 他不能出手怎么办呢?让赵昊出手啊,小阁老不就是干这个用的吗? 申时行离去后,赵守正再次陷入了沉思。其实他现在挺纠结的,作为当爹的,当然要无条件和儿子站在一边了。 但他还是先帝钦点的的状元,内阁首辅,百官之师,大明实际上的宰相,以及皇帝的便宜姑父...这让他无法干出有损大明的事儿来。 而他儿子偏偏已经打算炒他老板鱿鱼了...所以赵守正也搞不清,把事情交给赵昊去干,到底对大明有利还是有害。 他们这代读书人,是很难将国家与皇帝分开来看的... 所以赵守正给儿子发电报一般只谈感情,说近况,基本不问他自己该怎么办。 反正有申时行、许国,还有一大帮同年商量,做出的决策也不会离谱到哪儿去。 但现在,自己的左膀右臂明确表示需要向赵昊求援了。赵守正知道情况肯定是非常危险了。 在经过一根烟的思考后,他做出了艰难的决定,坐上轿子一溜烟回家,让吴承恩赶紧打电报给赵昊,把自己的困难原原本本讲一遍。 热锅上的蚂蚁似的等到晚上八点,赵昊回电说,知道了。 赵二爷登时如释重负,顿觉头也不疼了,腰也不酸了,又能跟老相好来两盘了。
第五十八章 东临一党
第二天,赵守正便按照赵昊的吩咐,开始频繁召见各位尚书都御史,就连还未正式上任的海瑞都被他请到文渊阁,进行了一番密谈。 密谈内容不得而知,但结合近来言官对张党的**攻击,可想而知元辅大人定然是为了此事。 消息灵通的言官们很快聚集到六科廊中商讨对策,不光是六科给事中们,都察院的御史也都来了,真叫个同仇敌忾,士气高昂! 科道言官们被压抑的太久了。在高拱张居正相继执政的二十年里,他们被拴上狗绳,戴上口球,不许乱叫更不能乱咬。只能沦为首辅的走狗,听从他的指挥,让咬谁就得咬谁,不让咬谁就绝对不能开口。这严重矮化了科道的地位,让原本纠劾百官、谏言议政、威风八面的科道言官们,沦为了朝野的笑柄。 而且言官们也不全是沽名卖直之辈,同样不乏为了践行信念不怕牺牲的取义之士。尤其是在舍生取义会获得极高回报的情况下,就更助长了言官们直言犯上的牺牲精神。 至少他们坚信自己是伟大的、光荣的,必将名垂青史的! 可想而知,他们对张居正是多么的怨恨!自然在他们眼中,跟张居正有关的一切都是邪恶的,必须通通消灭掉! "诸位,张党肯定是蛊惑了元辅,要让他领衔上奏反对我们了!"羊可立高声对齐聚一堂的众言官道:"他们窃居高位,又得到了元辅的同情,领衔上奏的话,皇上怕是会顶不住压力的!" "完全有可能..."言官们纷纷点头,李植忧虑道:"皇上一直对元辅避而不见,本身就说明他是忌惮元辅的。" "是啊,他的徒孙,再加上同年、同乡,还要这些年元辅提拔的故旧,帮助过的同僚加起来怕是超过半数了。这些人都听他老人家的。"哪怕是在这种时候,江东之的语气还是很尊敬的。"元辅声望之隆,怕是只有当年徐阁老在位时可比了。" 其实江东之本身就是歙县人,玉峰书院的学生,赵昊的三千弟子之一... 但赵昊从不干涉普通弟子的仕途,也不对他们下达任何指令,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一方面,三千弟子实在太多了,他认都认不全,能给嫡传弟子操操心就不错了。二是张太师当国时,赵昊也没法过多干涉官员的任命,张居正首先就不答应!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条,他要提高集团干部的地位,好日后以全新的干部体系,代替腐朽的官僚体系来治理国家,就不能对身处集团外的弟子投入太多。这样才能吸引他们到集团挂职,提高集团干部的含金量。 虽然弟子们进入官场后,大体还是会报团取暖,但也难免各行其是。再说张居正和赵昊的决裂戏码表演的过于逼真。假作真时真亦假,赵昊又从来没澄清过,除了核心圈子里那批人之外,都还以为他们翁婿是真闹翻了呢。 所有像江东之这样,憋着劲儿报当年毁书院之仇的弟子大有人在。他还觉得自己是在替师父出气呢。 羊可立闻言却心下不快,沉声道:"那也要看元辅是不是愿意广开言路,恢复科道的地位!要是他老人家还想像两位前任那样,我们可绝不答应!" "对,不答应!"那些非江南帮派系的言官马上大声附和。这种时候,他们明显是占着大义的一方,所以嗓门特别大。 江南帮的言官只能沉默以待。 李植见状朝着自己的同年,新任吏科科长邹元标递个眼色,两人便悄然进去他的值房,关门密谈。 "这样不行啊。"李植忧心忡忡道:"元辅造成的压力太大了,他还没表态呢,外头起码一半人不做声了。" "是啊。"邹元标是最坚定的反张派。万历五年他刚中进士,因为替反夺情的同僚说话,被万历皇帝下旨廷杖八十。后来虽然不知何故免了廷杖,但依然活罪难逃,被发配贵州烟瘴之地,一待就是十年... 十年里他九死一生吃尽了苦头,终于熬死了张居正,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当然要好好出出当年的恶气! "元辅要当和事佬,还真有可能把场面压下去。"邹元标咳嗽两声,忧虑道:"那咱们不白忙活了吗?" "我看,咱不能再拐弯抹角了,得直截了当来个大的!"李植咬牙。 "你是说?"邹元标压低声音道:"高?" "对,高新郑的《病榻遗言》,可以进献给皇上了。"李植点点头。 邹元标闻言面色一白,显然已经看过了那本小册子。他声音发紧道:"此书来源真伪难辨。到底是不是出自高文襄公口述还两说,贸然献给皇上的话?万一细查之下,证明与高拱无关,我等岂不坐了蜡?" "怕什么,科道本来就有风闻奏事之权。"李植满不在乎的哼一声,想一想道:"不过确实,那上头的事儿太大,又牵扯到宫里,我们还是不要亲自出头的好。" "是。"邹元标点点头,他是个讲究问心无愧的人。 "那就给张鲸吧。"李植坏笑一声道:"东厂总能查证真伪吧。" "这..."邹元标大皱其眉,《病榻遗言》中的两大丑角之一就是冯保,张鲸捕风捉影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去查证呢!就是假的他也要说成真的。 但那书稿在李植手中,他也不会听自己的。邹元标便没有再说什么。 "不过单单《病榻遗言》是不够的。"却听李植话锋一转道:"虽然陛下看了定然怒不可遏,却不能直接拿这本书说事儿。" "那当然。"邹元标点点头,《病榻遗言》说的全都是宫闱秘辛,皇帝定然恨不得天下人都不知道,又怎会用这本书掀起大狱呢? "所以还需要拿另一个高来点炮,给皇上一个正大光明清算的理由!"李植一攥拳,面目因兴奋而狰狞道:"到那时,荆人万劫不复,我看他赵休宁还敢不敢蹚这浑水?!" 邹元标听得是不寒而栗,如此周密的计划,简直是步步杀机,完全不给对手反杀的机会! 这帮家伙实在太可怕了... 他估计以这帮家伙处心积虑多年谋划,怕是'双高拍门';不奏效,也还有后续的手段。 "汝培,你想让我来弹劾高启愚?"邹元标试探着问道。 "不错,尔瞻。"李植点点头道:"我们都已经开过炮,短时间内再弹劾的效果会很差,没法造成群情激愤之势。所以高启愚的案子,最好还是由你这样名满天下的正直之士来捅破!" 顿一下,他又道:"还有丘、赵、余几位大人,你最好也让他们联署一下,这样才能确保万无一失,不会被压下去!" 丘,是右都御史丘橓;赵,是吏部左侍郎赵世卿;余是户部侍郎余懋学。这三位大僚都是因为得罪张居正被贬斥多年,新近才被万历皇帝起复的。 "把张党那帮魑魅魍魉赶下台去,得利最大的就是他们,他们也不能坐享其成吧?"李植冷声道:"总得也脏脏手,日后才能做好朋友。" "可以,这事儿就交给我了。"邹元标点点头。 ~~ 晚上回家吃过饭,邹元标换上便服,来到自家后院。 他住的是前后两进的小院,这边几乎家家都是这种格局,左邻右舍仅有一墙之隔。 邹元标后院与东临的隔墙上,居然开了一扇小门。 他让老仆看着家,自己则轻轻敲响了那扇门。 不一会儿,门开了。却没发生什么香艳的情形,只有一个比他小几岁的男子打开了门。 那男子探头看看,见邹元标只身一人,便把他让进了自家院中。 堂屋里亮着灯,两人沉默的走进去。 屋里头,两个人正在炕上对弈,年纪都差不多,还有个坐在炕沿旁边观棋的。 这些人包括邹元标在内都差不多大,年纪在三十出头。而且一看就都是做官的。 其实这几个人都出场过,也没必要卖关子。 刚才开门的叫顾允成,万历十四年进士,吏部考功司主事。 坐在主位上下棋的是他哥,万历二年进士,吏部文选司郎中顾宪成。 与顾宪成对弈的叫**星,与顾宪成同科进士,吏部考功司郎中。 至于观棋的红脸文士叫李三才,亦是万历二年进士,但因为得罪过张四维,被贬官外放过,故而影响了进步。目前在顾宪成手下,任吏部文选司员外郎。 看着炕上这貌不惊人、官位也不高的三位,邹元标心头涌起一阵阵荒谬之感。 若非被他们吸收进了组织,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绝对万万想不到,顾宪成、**星和李三才这三位五六品的中下层官员,其实是这场牵动满朝文武的倒张大潮的始作俑者! 看到邹元标来,一脸憨厚相的李三才便笑道:"叔时还真是料事如神啊,他说你吃了饭准过来。" "呵呵,什么都瞒不过叔时。"邹元标笑着在另一侧炕沿坐下,安静的看着落子如飞的两人。 顾宪成却能分心二用,一边下棋,一边对邹元标笑道:"说说吧,我们的棋子下一步准备怎么走?"
第五十八章 东临一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