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江湖救急
赵昊将马湘兰拟好的电报稿又读了一遍,修改了几个地方,便递给常凯澈。 却见他不去发报,还站在那里不肯走。 “还有什么事?”赵昊靠在摇椅上,惬意的吸一口烟斗。 “还有一份北京来的电报。”常凯澈从公文包中抽出另一个文件夹递给赵昊。自从有了电报之后,他的工作繁重了许多。当然,这是好事儿。 “又来了……”赵昊苦笑一声,接过文件夹打开,一边抽着烟斗一边看赵二爷又要给自己添什么麻烦。 话虽如此,他也知道自己老爹这几年着实不容易。 自从张居正一死,大明风调雨顺的日子也好像到头了。 万历十五年全国洪涝,京师连降大雨,官民房屋倒塌不计其数,居民被压死、溺死者不计其数。好容易挨捱过去,谁知道从八月开始,便滴雨不下,冬春连旱。北方的大旱已经持续了两年。 全国也不是不下雨,而是都下到了南方。整个万历十六年,江北蝗灾、北方大旱、江南大雨,接踵不断。河南还发生了大地震,摇塌城垛鼓楼、碑亭房舍无数,死伤过万人。甚至山西、京师都有震感,宿鸟齐飞,屋宇动摇。 南方还好,有江南集团组织抗洪救灾,不劳朝廷操心。 可北方那些集团鞭长莫及的地方就没办法了。据户部右侍郎孙丕扬奏:‘黄河饥民食草木,陕西蒲城、同官诸县至食石头。’ 内阁首辅赵守正因而奏曰:‘今海内困于加派,请酌定岁用,清难裁之冗,息难支之民。’ 然而万历皇帝虽然表态漂亮,令遣官分往各方进行救济。却丝毫不停向户部征取。户部尚书杨巍不能满足皇帝,他便派太监到各地搜刮,根本不在乎老百姓死活。 因为万历皇帝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他弟弟潞王要就藩了! 咱也不知道万历皇帝是咋想的,他对自己的国家、臣民毫无感情,好像天塌下来都跟他没关系一样。却对自己家里人却好得没了边,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都摘下来给他们。 对自己唯一的弟弟潞王更是如此,万历出京谒陵时,便数度让潞王监国。之前潞王加冠礼,花了整整六十万两。 万历十年,潞王大婚,光军费就挪用了九十多万两,甚至把整个京城的珠宝都买空了。 可见万历对弟弟的爱到了何等程度。 对就藩这种弟弟的头等大事,自然更是不能马虎。万历十二年,万历就开始下令大兴土木,给弟弟修建王府了。 万历十六年五月,历经四年,耗费四百万两白银的潞王府终于竣工了。整个王府建筑群规模宏大、雄伟壮丽,占了整个卫辉府城的东边一半! 潞王府营建工程是由万历的大舅,新任武清侯李文全一手操持的。 这时候李伟已经过世了,按说外戚的爵位是不能继承的。但张居正一死,也没人能管得了万历了,赵守正也不愿意因为这种事再跟皇帝闹别扭,就睁一眼闭一眼的让他的长子李文全袭了爵。 以老李家的操行,这四百万两能有一半用在王府工程上,就算当舅舅的不坑外甥了…… 王府既然建好了,潞王就藩自然就提上日程了。 倒霉的户部尚书杨巍,又需要给潞王筹办安家费了…… 这一回,万历给户部下的任务是白银两百万两。 杨巍气极反笑,好家伙,真当太仓的银子都是大风刮来的啊? 于是他抗疏说,天下到处遭灾,多少府县需要赈济?这才七月去年的岁入已经告罄,请皇帝务必节俭用度。至于潞王的安家费问题,之前不是赏了他那么多皇庄和几万顷的田地吗?随便变现一下不就有钱了吗? 结果招来万历严词训斥。说朕就这一个弟弟,此次一别便是永诀,还要让朕留下遗憾吗? 他都给户部算好账了,之前张居正攒下的家底应该还有个一千两百多万两。粮食更是够十年支用。拨给弟弟两百万两,还剩一千万两呢,应付救灾绰绰有余了! 杨巍的鼻子都气歪了,虽说张太师留下的家底还有大半,但他才过世短短两年,账上就已经少了整整五百万两。这还不够惊人吗?! 偏生言官们还不理解他,纷纷上书弹劾杨巍,骂他说国家受灾如此严重,你户部非但不抚恤灾民,反而屈从皇帝的无理要求! 可怜的杨巍受尽夹板气,感觉自己真的要不举了,一气之下,递交职呈不干了。 这时候,就只能大明第一和事佬,首辅赵守正来平事儿了。他一面先安抚杨巍,男孩不哭,站起来撸。一面教训言官‘协和奉公,不必以言争论’。 回头再跟皇上商量,二百万两实在太多,要不咱减减吧。 万历这二年已经越发离不开他的赵老师了,没有赵守正替他和稀泥,早就被言官的唾沫星子淹死了。怎么也得给赵老师个面子,便说那就减五分之一吧。 赵守正说再减减吧。万历说四分之一不能再少了。 赵守正又说再减减吧。万历说最多三分之一,再少就交代不过去了…… ~~ ‘儿啊,你一定得帮帮爹啊。皇上只肯减三分之一。可户部那边,最多只肯出一百万两。爹也是拍胸脯说没问题,才把杨部堂留下的。户部不能没有他,换别人更扛不住……’ 看着父亲‘江湖救急’的电报,赵昊是一阵阵苦笑。这电报却也不全是好处,比如老爹现在一遇到难处,不管自己在天涯海角,马上就能发电求助。 “你说怎么办吧?”他看向自己的总办主任马湘兰。 “三十三万两倒也不多。”马湘兰翻开贴满标签的厚厚笔记本看一眼道:“不过今年的特别经费已经不多了。” 就算是集团是赵昊的一言堂,但身为立规矩的那个人,他必须带头遵守规矩,而不能随心所欲的破坏规矩。所以赵昊也必须按照集团年初的预算来,不然年底决算时就难看了。 “用的这么快?”赵昊有些吃惊。特别经费集团给他灵活支配,用于应付或有支出的款项。 “今年遭灾的地方太多了。再就是光父亲大人那边,今年就已经贴补了上百万两了。”马湘兰轻声解释道。 赵昊在集团董事长之外,还是大明的小阁老,天下四分之一官员的老师。后两重身份是对集团的保护和支撑,很多费用当然不能让赵昊自己买单了。 在过往,这笔经费主要是给岳父大人上供的。每次张居正说哪里哪里开支颇大,他不得乖乖把款子打到指定账户上去? 在州县为官的弟子,写信说起来地方上的困难,他这个当师傅的也不能坐视不管吧? 不过赵昊还是尽量把账目分清楚的。比如弟子生活不周啊,婚丧嫁娶啦之类,赵昊都是自掏腰包的,不会动用特别经费。 别小看这些人情支出,每一笔看似不多,但赵昊可是有三千弟子的,一年怎么也得掏个几十万两。要是给地方的捐款也让他负担,他还真不一定能负担得起…… 你以为老师是那么好当的。受人爱戴是要付出代价的。 原先也还好,一年几十笔捐款,百八十万两银子的样子。 但从去年开始,赵昊的特别经费就明显不够用了。所以今年集团预算时给他把特别经费翻了倍。 可没想到今年居然全国大遭灾,北方旱灾,南方也水灾,还有地震、蝗灾也来凑热闹,弟子们诉苦的书信雪片般飞来。这下可好,才年中特别经费就告急了。 “算了算了。”赵昊郁闷摆摆手道:“从奇点投资的账上走吧。” 奇点投资是他的个人独资企业,这笔钱就算他私人赞助了……谁让那是他爹呢? “我看看。”马湘兰打开另一本红色的笔记本,翻开查阅道:“行吧。不过这边也不太富裕了,主要是通讯科花钱太夸张了。” “这个这个,主要是成立了一百多个通讯中队,这块初始费用确实……”常凯澈登时满头大汗,不知为何好端端的,顶头上司就给自己小鞋穿。 “行了行了,你去吧。”赵昊摆摆手道:“他妈的以后我爹再来电报要钱,你就直接烧了就好了。” “哎哎。”常凯澈讪讪退下,他当然知道大老板说的是气话。 “唉,人家当小阁老都是捞钱,我倒好,还得往里头贴钱。”赵昊往椅背上一靠,抽几口烟斗闷声道:“还以为岳父去了,这块开支能省省呢。没想到亲爹要起钱来更不客气。” “你以为呢?”马湘兰笑道:“听说人家给父亲大人送了个外号,叫‘春风化雨’。” “好家伙,如沐春风,及时雨。”赵昊秒懂道:“果然只有叫错的名字,没有起错的绰号。” 夫妻俩说完相视笑起来,赵昊小小的怨气也就烟消云散了。 “算了算了,挣了钱不就是给爹花的吗?”赵公子合上马湘兰的笔记本,揽过她的肩膀道:“娘子,我们继续……” “要的。”马湘兰粉面酡红,微微颔首,竟有几分少女的羞涩。 看得赵昊心旌一摇,打横抱起她来,就往屋里走……
第八十七章 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
在某位不愿透露姓名的热心市民的有私支持下,万历十七年九月,赖在京里一拖再拖不肯就藩的的潞王终于之国了。 当日,每年只在元旦大朝露面一次的万历皇帝,也破天荒的御皇极门亲送自己的小弟弟。 潞王跪地面辞,万历降座临陛,兄弟相对垂泪。因为大明祖制,藩王之国后,除非要迎他回来继位,否则就是天塌下来也不能再回京了。 想到此生再无相见之期,这对兄弟终于忍不住抱头痛哭。 最后一直目送潞王出了午门,万历依然不肯收回视线。群臣多感动者,比如赵二爷就两眼通红。 然而皇帝对小弟弟溺爱的结果就是,潞王离京时,足足动用了九千两百五十艘船只装运财宝家私,随行王府官员二十七人,校尉六百余,军士两千人。使用各项役夫共三万两千九百人,另有马匹千余。此外还有上万宫娥、仆妇和宦官。 为了完成这样庞大的系统工程,朝廷早几个月就忙活开了。命沿途州县每十丁派夫一名,其余九丁帮贴工时。以一月为期,连本身共银八钱。再加上人吃马嚼,仅这一块就又是四十万两的费用。 沿途北直、河南各府县官员还均需举行盛大的迎送仪式,这又是一场浩劫。 地方上连年大旱,百姓早就过不下去,听闻又有藩王要来,吓得举家逃亡。哪怕移民办已经没了名额,他们也要先逃到南方去再说。 官府也是苦不堪言,保定巡抚宋仕上疏奏请曰:‘潞王之国,经由河间、大名二府,费用浩大。连岁荒役,委难措处,乞于天津仓动支米一万七千石、临清仓动支米一万一千石。’ 其余沿途州县也纷纷效仿,要求朝廷报销。好在要的是粮食,户部全都捏着鼻子同意了。 其实北直的官府怎么都好说,毕竟是一次性支出,河南布政司就惨了。因为按照太祖皇帝‘坐收坐支’的奇葩规定,潞王既然封在河南,那他的岁禄便要由河南一省支付了。 而且河南已经有七支藩王,五万多宗室了。光这些猪的俸禄加起来,就已经超过河南全省收入的两倍。现在又多一位,而且皇帝最爱的小弟弟,还不能拖欠糊弄,这不要了河南老乡的亲命吗? ~~ 文渊阁,赵守正和他儿子一个动作,手拿着水烟袋,背靠着太师椅,闭目听王家屏给他念河南巡抚周世选的奏章。 他倒不是摆谱,而是这阵子张罗潞王就藩的事情,可把赵首辅给累惨了。到这会儿还两眼上火,看东西重影,只能让手下念给自己听。 说起来,这位王阁老也不是新人了。他万历十二年就入阁了,但万历十四年回家丁忧去了。 今年服阙起复,回到内阁已经三个月了。然而入京三月‘未获一瞻天表’,气得他愤愤上疏质问万历: ‘未有朝夕顾问之臣,而可三月不面见者也!’ 不愧是老西儿,醋劲儿就是大。 不过王家屏虽然按例只能位居末辅,但他跟赵守正是同年,和刘东星是同乡,与次辅申时行、许国也都是翰林院的老友了,倒也能和睦相处,不至于醋海生波。 “……河南一省实不堪重负久矣,奏请恩准将景王遗下庄田、房课、盐店、河泊等所留省,由有司征解,以供支付潞王俸禄,似可稍减民累……” 听他念完之后,赵守正睁开眼,对眼前的一到两个王家屏苦笑道: “这不是做梦吗?潞王早就惦记上景王的遗产了。他去年是不是就上疏讨要过吧?” “对。”坐在大案另一端的许国点点头道:“去年八月就奏请过,当时皇上直接批的红,‘庄田准给,丈勘立界,以便永远遵守。再查相应地土,不妨数外加给,副朕友爱同气至意。’” 能当上大学士的,哪个不是博闻强记,过目不忘……赵守正除外。 “好一个友爱同气。”刘东星哼一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米醋道:“陛下只知道友爱手足,兄弟同气,却从不体恤百姓。难道天下百姓不是他子民吗?!” “是,但亲疏有别。”申时行淡淡道:“所以去岁年底,潞王又请赐湖广田地两万顷,以填河南田不足额,陛下又准了。” “说实话,潞王这是人之常情嘛。”王家屏幽幽道:“换了我有这么个有求必应的兄长,也会在这种时候拼命多求多占的。” “什么人之常情,根本就是贪心不足!”许国愤慨道:“前前后后讨要了几万顷的地,他吃得过来吗!” “得为子孙谋嘛,等过去两代,皇上理都不理了就。”申时行淡淡道。 “还子孙呢!再这么搞下去,还能不能坚持两代都难说!”刘东星哼一声道。 “山西河南每年留存米两百五十万石,而两省宗室年禄已达七百万石!省里付不起,京里不想管,就只能任由宗室抢占民田,不交税赋!” “其余只要有藩王的省,情况都好不到哪去!这已经不是什么远虑,而是迫在眉睫的亡国近忧了!” 阁臣们都默默点头,任谁站在全局的位置上,都会看到这个超级巨大的隐患……好吧,已经不能叫隐患了,而是恶性肿瘤了。 可看到又如何,张太师好容易削减了一通,到了万历皇帝掌权,所有削减全都取消,一切又都回来了。所有劝谏,一律不听。徒之奈何? 诸位大学士只要一想到,现在只能任由这些有藩王的省,一点点烂下去……就一点自豪感、荣誉感什么的都没了。 “算了算了,不要扯远了。这件事就按照皇上的意思来吧,横竖潞王现在还是第一代,能多花省里几个钱?户部不是要给河南拨赈灾粮吗?再多拨个十万石,对南再给周中丞写封信,差不多这事儿就能平了。”好在赵守正从来不较真,只要能混过去就行。 “唉,好吧。”王家屏点点头,对南是他的号。 赵守正早就想清楚了,张居正解决不了的问题,自己甭想解决,也不要不自量力的妄图解决。 这就叫混官场……哦不,这叫‘勇于不敢’。 老子曰‘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 意思是一味逞强直进是危险的,要勇于柔弱或退缩,勇于选择不敢做某事,这才长久之道。 小到为人处世,大到治国理政,都是这个道理。 在他看来,自己‘勇于不敢’,虽然不会让大明变得更好,但至少不会让大明变得更糟。 事实上,赵守正能在如此恶劣的内外环境下,维持朝廷的基本局面,已经是极不容易的了。 这两年多来,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头发全都白了…… ~~ 议完了今日比较重要的奏疏,赵守正发现几位大学士还赖着不走。 “你们磨磨蹭蹭的,还有啥事儿?”他奇怪问道。 “元辅,这潞王已经就藩了,那国本之事,是不是该提上日程了?”几位阁臣交换下眼神,由申时行开口道:“皇上当初可是说好了的。” “啊这……”赵守正闻言一阵头大,他感觉满屋子的人在自己眼前转圈圈,赶紧又闭上眼。 “你们啊,就不能让老夫喘口气再说?” “元辅,实在是国本未立,人心难安啊。咱们还是一起加把劲,等立了太子再好好休息如何?”许国笑道。 两个老西儿也一齐点头,显然此事乃众望所归。 “唉,哪有那么简单啊……”赵守正却满面愁容,闷头咕噜噜抽水烟。 太子者,国之根本。立太子这事儿,他已经头大了不是一天两天了。 其实万历皇帝今年还不满三十岁,皇长子也才八岁,按说立储之事也没那么急迫的。 但因为一个女人的缘故,群臣一直心急火燎,不赶紧把这事儿办了,总感觉不踏实。 她叫郑梦境,是个地道的北京大妞。肤白貌美大长腿,性格也虎了吧唧的…… 万历九年,因为万历大婚娶的一后二妃,四年来均无所出。所以万历又下旨选秀,并于次年册封九嫔。郑氏因姿色出众,受册为淑嫔,位居九嫔第二位。 其实万历根本不是为了生儿子,他就是好色。因为在他下旨选秀的时候,王皇后已经身怀六甲了。并于万历九年腊月,诞下一位公主。 就在王皇后诞下长女的同时,他还把李太后身边一个姓王的宫女的肚子偷偷搞大了。 因为那次属于一时性起,直接扑倒那种。等到进入圣贤时间后,万历意识到这事儿不光彩了,甚至有些害怕。 别忘了,就在前一年,他刚刚因为在西苑夜游,醉后把个宫女剃了光头,就险些被李太后废掉,还下了罪己诏,发誓再也不敢了。 这才刚过了一年,自己居然在母后宫里,强上了她的宫女,这要是让母后知道了,还能留自己过年?八成这个年就得去凤阳过了。 想到这儿,这厮吓成了鹌鹑,提起裤子就走了。非但没有按规矩赐一套头面给王宫女,还威胁她不要说出去…… 谁知他让合法妻子怀孕那么困难,对王宫女却首发命中,几个月后便显了怀。
第八十八章 大戏开锣
王宫女老实巴交,想起皇帝的警告,吓得非但不敢吱声,还拼命的掩饰。 但论起生孩子来,李太后可是专家中的战斗机,她很快就发现了王宫女有身孕。 不过李太后没有暴怒,她正为迟迟抱不上孙子着急呢。再说着宫里只有一个男人,总不成是张相公弄的吧? 便悄悄把她带入密室审问。 王宫女这才敢吐露实情,哭诉说那天皇上来请安,太后正在佛堂礼佛,他就在外头把奴婢办了。可疼咧…… 李太后也是当过宫女的,看到哭成泪人的王宫女,就想到自己当年的满腔心酸和担惊受怕。 建立起同理心的李太后,非但没有责怪王宫女,还对她的遭遇深表理解,也为自己又有机会抱孙子而高兴。 隔日,万历来陪李太后用膳。 席间,太后向万历问及此事,这货当时就吓坏了,以为那不知姓甚名谁的女人出卖自己,起先死不承认是自己干的。 被问急了干脆就保持沉默,一副打死不开口的架势。 他这种提起裤子就不认人的态度,彻底激怒了李太后。 也不想想,太后但凡把这种事摆到台面上说,那就一定有把握是他干的。不然岂不是闹出大丑闻? 她当然不会因为王宫女的一面之词,就信以为真。李太后什么人物,怎么会干这种没六的事儿? 李太后的信心来自于人肉记录仪——《起居注》! 《起居注》,顾名思义就是记录皇帝日常言行的簿册。 所谓‘古之人君,左史记事,右史记言,所以防过失,而示后王。’ 万历又不是二傻子,当然知道《起居注》的存在了。但他一点都不慌,因为大明早已不设专门的起居院,而是由翰林院负责记录《起居注》。翰林嘛,都是带把的,还能跟着自己进内宫不成? 然而万历万万没想到的是,李太后拿出来却是由太监记录的《内起居注》。 《内起居注》这玩意的存在,严重影响了皇帝的生活质量。到哪都有人跟着,干啥都有人记下来,这日子还有法过吗?就算皇帝习惯了,也丢不起那人啊。 你想啊,百年之后,史官修实录,先翻开《外起居注》一看,先皇忧国忧民、宵衣旰食,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再翻开太监记的《内起居注》一看,好家伙,夜夜笙歌,一龙三凤!哎呀,连宫女都不放过,还车震,玩的够花啊……原来先皇的人模狗样都是装出来的,内心还不是一样很黄很暴力?伟岸形象轰然倒塌,又一个荒淫昏君立起来了。 对极力塑造自己千古明君形象的永乐大帝来说,这是绝对无法接受的。其实他倒不怕被人说很黄很暴力,而是怕一片空白的临幸记录,坐实了自己篡位后便不举的传闻…… 所以从永乐时起,国朝就取消了记录《内起居注》。但凡存在必有其价值所在,《内起居注》的主要作用是记录皇帝何时何地睡过哪个或哪些女人,以备日后查询。 没了原始记录,后宫里那么多女人,一旦怀了孕,怎么确定是龙种,还是送给皇帝一片草原? 于是后来的皇帝便用赏赐替代,睡个女人,赏赐一副头面。将来有孕了,能拿出头面就算龙种,没有就对不起了,野种,喀嚓。 万历觉得自己没赏赐王宫女头面,自然有恃无恐。却没想到居然还有《内起居注》这样厌物…… 他脑袋嗡的一声,竟然不知道自己居然在宫里也被跟拍了。 不用问,肯定是冯保那厮干的好事!想到死太监居然把东厂的手段用在自己身上,万历就气抖冷,陷深思…… 这也是他恨死冯保的主要原因。 不管怎样,万历这下没法抵赖了,只好战战兢兢承认,自己一时糊涂,犯了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 看着万历失魂落魄的样子,李太后担心惩戒他会让王宫女愈加无法自处,便好言相劝道:“我老了,还没有孙子,如果她生个男孩,也算祖宗社稷之福了。” 万历吭哧半晌道:“可她只是个宫女。” 李太后有些不悦道:“宫女怕什么?女人都是母以子贵。再说她身份低,你可以加封她嘛!” 万历只好无奈的封王宫女为恭妃。王恭妃果然没有辜负李太后的厚望,同年八月十一日,顺利诞下了皇长子朱常洛。 但万历这种偏狭极端之人,一直很不喜欢甚至歧视这个庶长子。当时宫中称宫女为‘都人’,因此他一直称朱常洛为‘都人子’。却从不想想自己是什么子…… 从这点上看,万历好像也不太聪明,正常人哪有自己骂自己的? ~~ 但邪门的是,如此薄幸寡情的万历却对郑氏一见钟情,感觉跟她在一起就很开心,很舒服。 据说她不像别的后妃那样对皇帝战战兢兢,虽百依百顺,却十分干涩,令皇帝很不舒服。唯独这个北京大妞大大咧咧,无所顾忌,她敢于挑逗和讽刺皇帝,同时又能聆听皇帝的倾诉,替他排忧解愁。 那是万历皇帝正处在人生最苦闷的阶段,郑氏给了他莫大的安慰,甚至是唯一的安慰。据说她会在皇帝难过的时候抱住他,摸他的脑袋。这种大逆不道的行为却让万历十分受用,这才把她视为呼吸相通、忧患与共的精神伴侣,几乎形影不离。 郑氏的肚子也很争气。万历十一年诞下了皇次女,便被晋为德妃。居然位在诞下皇长子的王恭妃之上。 待到万历十二年,六宫独宠的郑德妃再次怀孕,又被直接晋升为贵妃,地位仅在皇后之下了,跟王恭妃的差距拉得更大了。 虽然后来郑贵妃诞下的皇次子当日夭折,但这并没有影响到她在万历心中的地位。因为这纯属万历的锅,在她身怀六甲时,万历与之戏逐而伤身,方致皇二子小产早夭。 郑贵妃因而十分怨怼万历,万历也觉着很对不住她,便与其私下盟誓说,若再有生子必立为东宫! 朱翊钧要是能意识到自己这一誓言能毁掉自己的一生,甚至毁掉了祖宗的江山,打死他都不会发这种誓言。 但当时的万历皇帝还年轻,还会被爱情冲昏头脑。而且在他看来,立谁为太子是自己的家事,就像自己想立哪个女人为妃子一般,谁也干涉不着。何况他本来就厌弃那个‘都人子’,所以就跟郑贵妃做了这样的保证。 郑贵妃这下当然选择原谅他,调养好身体重新奋战,又于万历十四年顺利的诞下了皇三子朱常洵,而且白白胖胖的十分健康。 万历十分高兴,抱着自己的三子爱不释手。完美诠释了什么叫‘母爱者子抱’。 郑贵妃趁机旧事重提,万历正沉浸在,终于得到一个称心如意的儿子的狂喜中,便表示自己当年的话依然算数,将来要立常洵为太子。 郑贵妃怕他日后反悔,便拉着万历来到紫禁城西北门西边,他最崇拜的祖父嘉靖皇帝建的大高玄殿。 殿中供有真武香火,许愿十分灵验,宫中都说此乃护佑皇家之真神。 万历和郑贵妃便在真武像前焚香立誓,并亲笔御书‘他日必立皇三子常洵为太子’的誓词封藏在玉匣中,交郑贵妃保存。郑贵妃这才彻底放心。 不过万历也知道废长立幼必然会让自己被言官喷成狗,尤其是彼时张居正还在,他万不敢过早暴露目标,准备先熬死已经病入膏肓的老师再说。 但张居正毕竟是张居正,他从郑贵妃独宠六宫,皇帝对皇三子的偏爱远胜皇长子,便意识到了自己这个学生怕是有废长立幼的念头。 张居正知道,万历一旦这么干了,大明必然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乱。甚至很有可能会被某些早就把皇帝视为眼中钉的人利用,最后落到个国将不国的地步。 所以张居正抱病上疏,希望皇帝早立长子,趁早断了废长立幼的念头。 ‘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是他赠予赵守正的箴言,更是他给皇帝最后的警告! ‘吾有三德,曰慈曰俭,曰不敢为天下先!’这是老子的另外一句箴言,就悬挂在万历祖父的寝殿中。可惜万历从没放在心上过…… 万历不敢跟张居正正面对抗,便抬出皇后做挡箭牌。说皇后还年轻,又生过公主,很可能会生出嫡皇子,到时候难道要废太子不成? 他说得好有道理,张居正也无法反驳,本想过两年再说,转过年来却撒手人寰。 张居正一死,万历彻底没了顾忌,那边太师灵柩还没出京,这边他便降谕礼部,命准备仪式册封郑贵妃为皇贵妃。 这一明显的信号,也让群臣意识到事态不妙,于是纷纷上疏反对。 先是户科给事中姜应麟上疏说,贵妃郑氏以孕育蒙恩,但名号太崇,‘其于中宫不已逼乎?’是不是都影响到皇后的地位了? 且郑贵妃所生只为皇第三子,皇贵妃之名,位亚中宫,邻于正嫡。而皇长子之母王恭妃反居于其下,岂不长幼颠倒,伦理不顺?故请先册立恭妃王氏为皇贵妃,后及郑氏,并立皇长子为东宫。 万历看到这道奏章后极为震怒,据说手抖得都握不住笔,差点把檀木的御案拍裂了。在他看来,这是在干涉自己的家事!强奸自己的意志! 太师活着朕不能说了算,太师死了朕还是说了不算,那太师不是跟没死一样吗? 于是下旨将其贬为边地典史。并下旨谁再敢阻挠册立贵妃,干涉宫闱事体,统统贬官外放极边! ps.两章连发哈,马上还有。
第八十九章 酒色财气疏
但群臣对万历的恐吓视若无睹,依然轮番上书劝谏。 礼部尚书徐学谟也在压力下请立太子,并封王氏、郑氏皆为皇贵妃。 万历也说到做到,把他们统统贬官。又下严旨曰:‘册封非为储贰,立储定序已屡颁明示,宫闱事体彼何由知?好生狂躁!再有妄言者,严惩不贷!’ 加之当时时机特别好,很多言官如张养蒙、李植、丁此吕之流,希望能借皇帝之手倒张,恢复言官的地位。 不愿意跟皇帝把关系搞得太僵。结果让万历顶着压力,顺利册封郑贵妃为皇贵妃。 这件事成功办成,也给万历造成了一个错觉,好像自己想干的事情,只要坚持就一定能够成功。 随后是万历皇帝与言官短暂的蜜月期,他隐在幕后,指挥言官不断撕咬张居正提拔的大臣,第一次感受到身为棋手的快乐。 他以为可以永远享受这份快乐,却不料棋盘对面坐着的赵守正看似人畜无害,背后却有个段位比他高得多的棋手支招。 于是万历这局棋没下几步就被将了军——倒张扩大化导致政府停摆、朝堂瘫痪!道义上也一败涂地…… 要不是海瑞巧献祈雨计,他也顺势就坡下驴,宣布倒张结束,说不定去年就要被将死。 但万历却忘了,是狗它就要咬人的,不咬张党了,那就得咬别人了。 在那位不愿透露姓名的热心市民赵先生点拨下,汪汪队很快把目标对准了万历的另一只狗——东厂。直接来了个狗咬狗。 但万历起先是出于逆反心理,后来则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任凭汪汪队如何撕咬,都不肯罢免张鲸。这下是保住了厂公,却彻底引火烧身了——言官们见扳不倒张鲸,便把矛头指向了皇帝。主要批评他两件事,一是整天泡病号不上班,实则龙精虎猛,在后宫寻欢作乐。 这个还好说,只要脸皮够厚,就不会影响心情。但第二件事却让万历大大的烦躁——就是言官们又回过头来盯上立储的事情了! 因为万历十五年册皇贵妃的时候,为了息事宁人,万历曾经在上谕上黄纸黑字的说过‘立储定序已屡颁明示’,现在言官们便揪住这一点,要求皇帝早立太子,以定国本! 而且这件事牛逼之处在于,它可以难得的让百官放下门户之见、派系之别,枪口一致的对付皇帝。 有了大佬们呐喊助威做后台,言官们这下彻底起劲儿了,锲而不舍的追着皇帝叫个不停。 万历亲手为言官们松开了笼头,终于咬到了自己身上…… 眼看着局面要无法收拾,赵守正只好再出来和稀泥。还是老一套,先安抚住言官,再跟皇上讲条件。 陛下你说万一皇后生了嫡子不好办,咱们不如这样吧,先让皇长子出阁读书。一来别耽误了下一代的教育,二来也能安抚下群臣,你说好不好哇? 万历心说这是把我当傻子耍呢。他自然知道当年他爷爷笃信方士‘二龙不相见’之谶言,不愿见他爹,也不愿立他爹为太子,却让他爹出阁读书,并按太子的标准来培养。自此皇子出阁读书便被视为变向承认其太子地位了。 但万历也不能不给他的首辅面子,这二年他愈发体会到赵相公的好。没有赵相公帮他背黑锅擦屁股,他日子早就没法过了。便说‘元子婴弱’,等八岁再说吧。 八岁也是通常太子出阁读书的年龄。 赵守正这种端方君子,自然信以为真,便出来宣布,皇上说了,明年皇长子出阁读书。百官十分高兴,也不敢把皇帝逼太紧,再说转过年来,皇长子就八岁了,也不急在这一时,就暂且消停下来。 今年刚开年,大臣们便提醒皇帝,该兑现承诺了。万历却又说母后因为弟弟要就藩,难过的病倒了。自己也没心情管自己儿子,还是先行孝道。等太后身体好了,潞王就藩后再说吧…… 百官只好按捺下来,耐着性子等到了现在。 好容易把那瘟神送走了,阁员们便迫不及待请元辅领衔催促皇帝,再一再二不再三,赶紧让皇长子出阁读书吧?不然这一年就要过去了!皇上口含天线,言出必践,难道打算食言而肥吗? 赵守正虽然感觉心累,看人还重影。但事关国本,也不能含糊啊,便领衔上奏,请皇长子出阁读书。 然而奏疏递上去却如泥牛入海,完全没有反应。赵守正催的急了,宫里才传出口谕说,皇上因为潞王离京,悲伤过度,茶饭不思,已经病倒了。一切等圣躬康复了再说…… ‘我尼玛……’见皇帝又借泡病号拖延时间,赵守正忍不住要口吐芬芳了。 可人家是皇帝,关上宫门成一统,外臣拿他又什么办法呢? 足足等了两个月,从金秋时节等到了天寒地冻的冬月里,皇帝的病居然还没好。 这时,宫中又传出许多皇帝的花边新闻。说他整日宴饮,开无遮大会,甚至还嫌光跟女人玩不过瘾,又开发出了找一帮年轻貌美的小太监侍寝的新娱乐…… 总之是越传越离谱,其实谁也没亲眼见过……这不废话吗?亲眼看到还了得。可大家都信以为真。 一是高层的桃色新闻,向来是大众喜闻乐见的娱乐内容。 二是万历他爹,号称小蜜蜂,死在了女人肚皮上。他爷爷虽然不好色,可荒唐事儿一点没少干,不然也不至于差点被一帮宫女勒死在龙床上。再往前的正德皇帝就更不用提了,豹房开创者,人之妻爱好者,各种不可名状游戏开创者……简直就是荒淫他妈给荒淫开门,荒淫到家了。 三是,皇帝年纪轻轻,整天不上班,不露面,闷在宫里不荒淫难道也学他爷爷修仙啊?可也没见他跟道士打交道,倒是赏赐六宫的脂粉钱,今年创纪录的来到一百二十万两。谷 所以大家完全有理由断定,皇帝就是在荒淫了。 这下一个个摩拳擦掌,准备好生露一手。 ~~ 腊月的一天,海瑞正在刑部衙门看案卷。自从那次祈雨之后,他一直很低调。低调不是说不干活,刑部尚书的职责他履行的十分完美。 而且有明察秋毫的海公坐镇刑部,两京十三省的司法官员判案时,无不小心翼翼,自觉收起贪赃枉法的心思,自然就少了冤狱。 老百姓也知道海青天当了大司寇,很多本来已经含恨认命的冤案家属顿时看到了希望,纷纷重新提告。很多陈年旧案也得以重审,很多可怜人沉冤昭雪,也处理了大批的贪官污吏和劣绅。 总之海瑞每天都很忙,而且忙得很有意义,但他没忘记自己起复的初衷,是要盯着万历别瞎搞的。 万历今年的所作所为让他很愤怒,还以为祈雨之后一切都会走上正轨呢,没想到却成了皇帝堕落的新起点。 每每想起天下百姓的惨状,和皇帝自私自利的嘴脸,他就很想直接快进当比干。可是赵守正和的一手好稀泥,加上江南集团每年三百万移民往外送,扬汤止沸的效果还是很明显的。 这大明的局面总还能维持的下去,当比干的时机自然还不成熟。但他也不能干看着,便默默构思一份奏疏,准备年前开一炮,好好震一震臭不要脸的万历皇帝。 正一边看案卷一边构思奏疏,有吏员进来禀报说,大理寺评事雒于仁求见。 大理寺与刑部并为中央司法机构,刑部负责审判,大理寺负责复核,算是刑部的监督单位了。 大理评事虽然仅是大理寺品级最低的正七品官员,却是具体负责审查诉讼案牍的,所以跟刑部业务往来密切。 不过有什么案子跟个主事对接一下也就可以了,直接求见大冢宰当然是不合规矩的。 但海瑞没那么多条条框框,反正他精力过人,还可以开双线程,所有早就命令门子,但凡有人求见自己,一律不许挡驾…… 而且这位雒于仁也算海瑞的故人之子。 他父亲就是雒遵,当初与韩楫并为高拱座前哼哈二将。韩楫从吏科科长高升右通政后,就是雒遵接任了他的位子,继续统领六科与冯保张居正一党战斗。 当初小皇帝万历上朝,冯保便立于龙椅旁,坦然一同接受百官跪拜。雒遵便朝冯保开炮言:‘保一侍从之仆,乃敢立天子宝座,文武群臣拜天子邪,抑拜中官邪?欺陛下幼冲,无礼至此!’ 冯保被骂得再也不敢靠龙椅太近了。 后来雒遵又弹劾兵部尚书谭纶,说他衰病不堪重任了——推荐的继任人选便是海瑞。 但吏部尚书杨博力保谭纶,说海瑞迂滞,此事遂寝。 然而没过多久,谭纶陪祀日坛,剧咳不止,还吐了血。可见雒遵并非诋毁谭纶,只是陈述事实。 不过转眼,他的老师高拱被逐。雒遵得罪了冯保,自然也没好果子吃,遂沉沦下僚十五年。 值得安慰的是,他儿子雒于仁举万历十一年进士,后历知肥乡、清丰二县,在地方都干的不错。今年入为大理寺评事。但谁都知道这只是转迁之阶,转过年来就会再提升的。 而且雒于仁紧随他爹,也是海瑞的疯狂粉丝。同样眼里揉不得沙子,看不惯的就要放炮! 不一会儿,雒于仁便被带入了刑部尚书签押房。 海瑞抬起头来,微笑道:“雒贤侄,所来何事啊?” “晚辈是来看看海公,提前给你老拜个早年的。”雒于仁说完给海瑞磕了个头。 海瑞微微皱眉,听出这小子要搞个大新闻了。 “你作甚了?” “我有一道《酒色财气四箴疏》今日已经上奏。”雒于仁便坦然道:“料想很快就要下诏狱了,想到还没见过海公,觉得很遗憾,就冒昧前来给你老磕个头,也算了一桩心愿。” “哦?可有副本?”海瑞沉声问道。 雒于仁点点头,从袖中掏出一份奏疏来,恭恭敬敬递给偶像。 海瑞看完不禁苦笑,真是江山代有人才出,一代新人胜旧人。这份胆气似乎比自己当年还要足…… 这下又用不着自己出马了…… PS.这道奏疏确实太牛逼了,待会儿发个免费单章,奇文共赏之。
《酒色财气疏》——雒于仁
臣备官岁余,仅朝见陛下者三。此外惟闻圣体违和,一切传免。郊祀庙享遣官代行,政事不亲,讲筵久辍。 臣知陛下之疾,所以致之者有由也。臣闻嗜酒则腐肠,恋色则伐性,贪财则丧志,尚气则戕生。陛下八珍在御,觞酌是耽,卜昼不足,继以长夜。此其病在嗜酒也。 宠“十俊”(十个貌美的小太监)以启幸门,溺郑妃,靡言不听。忠谋摈斥,储位久虚。此其病在恋色也。 传索帑金,括取币帛。甚且掠问宦官,有献则已,无则谴怒。李沂之疮痍未平,而张鲸之赀贿复入。此其病在贪财也。 今日榜(鞭打)宫女,明日抶中官,罪状未明,立毙杖下。又宿怨藏怒于直臣,如范俊、姜应麟、孙如法辈,皆一诎不申,赐环无日。此其病在尚气也。 四者之病,胶绕身心,岂药石所可治?今陛下春秋鼎盛,犹经年不朝,过此以往,更当何如? 孟轲有取于法家拂士,今邹元标其人也。陛下弃而置之,臣有以得其故矣。元标入朝,必首言圣躬,次及左右。是以明知其贤,忌而弗用。独不思直臣不利于陛下,不便于左右,深有利于宗社哉! 陛下之溺此四者,不曰操生杀之权,人畏之而不敢言,则曰居邃密之地,人莫知而不能言。不知鼓钟于宫,声闻于外,幽独之中,指视所集。且保禄全躯之士可以威权惧之,若怀忠守义者,即鼎锯何避焉!臣今敢以四箴献。若陛下肯用臣言,即立诛臣身,臣虽死犹生也。惟陛下垂察。 酒箴曰:耽彼麹蘖,昕夕不辍。心志内懵,威仪外缺。神禹疏狄,夏治兴隆。进药陛下,醲醑勿崇。 色箴曰:艳彼妖姬,寝兴在侧。启宠纳侮,争妍误国。成汤不迩,享有遐寿。进药陛下,内嬖勿厚。 财箴曰:“竞彼镠镣,锱铢必尽。公帑称盈,私家悬罄。武散鹿台,八百归心。隋炀剥利,天命难谌。进药陛下,货贿勿侵。 气箴曰:逞彼忿怒,恣睢任情。法尚操切,政盩公平。虞舜温恭,和以致祥。秦皇暴戾,群怨孔彰。进药陛下,旧怨勿藏。 ps.今晚没了哈。
第九十章 因威力过大不予显示
简单翻译翻译,这道疏的大意是: 皇上你整天泡病号,班也不上课也不听,连拜祭祖宗都让别人代劳。 臣知道你是怎么病的,你是喜欢喝大酒,玩女人还有太监。贪财,什么钱都想要。还弄性尚气,动辄打死宫女宦官,又对外臣直谏满腔怨恨。 你深陷酒色财气,自然久病不愈。这种毛病岂是吃药能好的?现在你还年轻,就已经这奶奶样了。等年纪大了可咋活啊? 大意如上,其余都是具体事例,属于电视台不让播的那种,就不展开细说了。 总之这道《酒色财气疏》,可谓当年海瑞《治安疏》加强升级版。 海瑞当年目的还是为了劝谏,只是收不住才骂了皇帝几句。 雒于仁这次主要目的却是骂皇帝,而且花样百出,百无禁忌。骂得皇帝体无完肤,好像头顶长疮、脚底流脓,天怒人怨、神憎鬼弃的亡国之君一般。 单就骂皇帝的杀伤力而言,绝对属于历朝历代无出其右的天花板级别。 更损的是,这厮上疏挑这时间,腊月底儿啊,存心就是不想让万历好好过这个年。陪天下灾民一起难受难受…… 雒于仁自知上这道疏的后果,所以给海瑞磕了头之后,便回家料理好后事,买好棺材等着锦衣卫来抓了。 谁知左等右等,一直等到除夕夜,都等不到锦衣卫上门,更没造成《治安疏》那样的爆炸性效果,还被大理寺以旷工扣了半年的俸禄。 小雒满脑门子问号,这怎么回事儿呢?难道皇上没看到俺的《酒色财气疏》? 其实万历看到了,他虽然不上班,但不代表他不看奏章,尤其是黑他黑到祖宗家的这种。也毫不意外的被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 万历整个人都要疯掉了,他一边疯狂的咒骂着,一边将御笔掰断了,将御案上的文房四宝、奏疏印玺全扫到地上。 尤不解恨,又抡起天子剑,把御书房的陈设全都砸了个粉碎,结果不慎打翻了暖笼,里头的银丝炭撒了一地,当时就把乾清宫给点了…… 幸好这几年宫里因为走水频繁,防火措施抓得紧。侍卫们赶紧把皇帝架出东暖阁,太监防火队第一时间开始灭火。火势总算没蔓延开去,不过乾清宫烧得只剩个架子了…… 看着自己的寝宫被大火吞没,万历直接气晕了过去。 等在郑贵妃的翊坤宫醒来后,皇帝盛怒丝毫未消,躺在床上依然骂声不止,什么‘日他娘,这王八是喂不熟的狼’、‘贼歪剌骨**蛋,’、‘好天杀的贼贱才’、‘驴牛射出来的贼亡八’之类市井粗鄙之言如洪水喷薄,骂来骂去都不带重样的。 郑贵妃都听傻了,不知皇帝整天宅在深宫,哪学来这么多骂人的词儿。 张宏小声道:“都是小时候从动画片里学的……” “哦。”郑贵妃心说,可不能让我儿子看那玩意儿。 待到皇帝骂累了的间隙,张鲸大声道:“奴婢这就给皇上出气去!” 说着转身就走。 “回来。”万历却叫住他,有气无力道:“你要去干甚?” “把那雒于仁抓紧诏狱,让他后悔来到这世上!”张鲸面目狰狞道。 “不准去!”万历却嘶吼道。 “遵命……啊?”张鲸愣了,张宏愣了,郑贵妃也愣了。 “皇爷是不是气糊涂了?就这还能忍?” “不许去……”万历断断续续道:“你这个蠢货!大过年的,想让朕沦为天下人的笑柄吗?!” “呃……”张鲸心里绕了好几个弯儿,才想明白皇帝的顾虑。 今时非比当年,现在东厂可没法无缘无故,随便抓一个朝廷命官。今天他要是抓了人,明天大理寺就会要说法,然后科道言官一拥而上。 到时候,这道侮辱性爆棚的《酒色财气疏》,就彻底瞒不住了,只能明发天下。就那满篇十八禁的黄暴内容,要是从官方渠道散播开来,非得把皇帝的形象败坏到姥姥家不可。到时候何止是天下人的笑柄,成为千古笑柄都没问题! 张鲸猜得一点都没错,万历是万万不想让自己超越正德皇帝,成为大明荒淫无道昏君的代表,与宋徽宗、隋炀帝这些历史级别的选手并列。 所以在暴怒之后,他想到的是消除影响,而不是打打杀杀…… “那就便宜了那逆贼?”张鲸一脸不甘道。 “当然不能便宜他了!朕受此奇耻大辱,定当百倍报复!”万历咬牙切齿一阵道:“他那上头不是写了吗?他上这道疏,就没打算活!肯定已经在家里洗净脖子等死了,他不会跑的,不用急在这一时……” 但这样好憋屈啊,万历胸膛一阵剧烈起伏,又给自己找场子道: “监视他,看看有没有同党……” “给朕查,到底什么人指使他上这道疏。他一个小小的大理评事,又不是言官,却上本诋毁于朕,是不是有什么阴谋?难道是有人要逼朕退位吗?!”万历说着打了个寒噤,自己吓了自己一跳,忙又吩咐道:“要暗中查,切记不可打草惊蛇!” “喏。”张鲸忙高声一下。不管能不能搞掂,先不能弱了声响。 ~~ 这就是雒于仁一直没有被捕的原因…… 其实并不稀奇,当年他父子的偶像海瑞上了那道《治安疏》后,嘉靖虽然被气得死去活来,却也没有第一时间抓人。而是跟他孙子一样,都选择将奏章留中,以免不宜公开的内容扩散出去,让自己更丢人。 只是嘉靖那时候已经病重,烦懑无比、反复无常,所以数月后又将海瑞下了诏狱,拷问主使。结果《治安疏》的内容也大白天下,让海瑞直声满天下,他那道《治安疏》也成了嘉靖皇帝永远甩不掉的污点。 万历那般崇拜嘉靖,自然要吸取祖父的教训,低调处理这颗威力过于巨大的粪弹,竭力阻止它爆开。 可是这就好比当了牛头人,还得替黄毛保密。太憋屈了啊简直! 这下万历泡病号泡成了真病号,躺在床上还一直在那骂,而且居然还不重样…… 结果这年除夕宫里啥节目都取消了,只听皇帝搁那儿表演单口骂街,据说还跨年了呢。 ~~ 第二天便是元旦大朝的日子。朝中百官天不亮就齐聚午门外等候了。 这是大家一年里,仅有能觐见天颜的机会,错过了就得等明年了。 尤其是雒于仁上那道《酒色财气疏》的消息,已经在官场不胫而走了。虽然因为一直没有明发,内容不得而知,但光听名字就觉得好刺激。 而且都这么久了还留中不发,不正说明那道疏的内容之劲爆吗? 这群货见面说完拜年的话,就忍不住悄悄议论开了。 “听说皇上给气得,把乾清宫都点了。” “有点夸张了吧。不过乾清宫确实走水了……” “雒评事真牛伯夷啊,挑这时间上疏,纯属就是不想让皇上过年啊……” 幸灾乐祸的货之外,也有老成持重之辈忧心忡忡。 “皇上这么久引而不发,怕是大的要来了。” “一个处理不当,会掀起大狱的。” “唉,大过年的,不是好兆头啊……” 正议论的热火朝天,便见内阁首辅赵守正和几位阁老,并赵锦、海瑞等部堂高官从朝房出来了。 议论声戛然而止,众人忙纷纷躬身向元辅拜年。 “好好,过去一年大家辛苦了。红包给大家分一下。”赵守正笑容和煦道。这是他多年来的习惯。申时行等人便将元辅准备的红包,一同分发给百官。 海瑞看了直摇头,简直是壕无人性。他正准备走远点,别沾上铜臭气。 “海公也拿一个,就当新年大吉吧。”赵守正却将一个红包递到海瑞面前。送钱使他快乐,何况发的都是自己的血汗钱。 “元辅,刚才跟你说的事。”海瑞无奈的拿着他的红包 “晓得了……”赵守正点点头,手里不断发着红包,轻声道:“我自有分寸。” 发完了新春利是,开宫门的时间也到了。赵守正忙率百官在午门外立定列班。 谁知午门开后,司礼太监张诚却出来传上谕,朕躬有恙,不御殿、免朝贺,着百官于会极门行礼即可。 百官闻言失望至极,好家伙,现在连元旦都见不着皇帝了? 但这是大朝会场合,没人敢失仪,只好一齐叩首接旨。然后谨遵上谕,跟着赵守正来到会极门外,给皇帝磕头遥祝新年快乐,万事大吉后,便准备散朝回家过年了。 赵守正刚准备回家补个觉,他的眼疾有所好转,但看东西依然重影,所以很容易疲劳。 会极门中却跑出乾清宫太监魏朝,气喘吁吁唱个喏,说陛下召元辅及诸位大学士觐见。 五位大学士便赶紧跟着进宫,穿越重重禁门,来到内宫之中。 “魏公公,这不合规矩吧。”申时行谨慎提醒道。按祖宗法度,外臣不得入大内。 “顾不上那么多了,皇爷真病了,没法在平台召对,今儿过年破个例。”魏朝领着他们来到西六宫中的毓德宫。 见万历不是在翊坤宫,而是在其南面的毓德宫接见,几位大学士对视一眼,都明白这是皇上为了避嫌。 便整肃衣冠,迈步进去宫门。
第九十一章 大过年的……
毓德宫为两进院,前院正殿宫面阔五间,黄琉璃瓦歇山顶。 双交四菱花扇窗上贴着火红的福字,檐下挂着红灯笼,门上还贴着春联,但宫人们各个噤若寒蝉,好些人脸上还有淤青。似乎万历皇帝为了防火,改过年放鞭为鞭挞听响了。 整个宫里如同鬼蜮,没有一丝喜气。 魏朝进去通传后,将赵守正等人引入西暖室。只见御榻东向,万历身穿燕服,头戴网巾,顶着一对黑眼圈,病恹恹的歪在榻上。 五位大学士赶忙西向而跪,一起恭声祝贺道:“元旦新春,仰惟皇上万福万寿,臣等不胜欣贺。” 万历点点头,微微抬手,嘶声道:“诸位爱卿也过年好,看座吧。” 赵守正等人却又叩首道:“臣等久不瞻睹天颜,下情不胜企恋,恭候起居万安。” 便又再三叩首,祝皇上快点好起来,这才在锦墩上坐下。 万历却摇摇头,颓然道:“朕之疾已痼矣,谁知道还能不能好?” “皇上春秋鼎盛,神气充盈。只要加意调摄,自然勿药有喜,不必过虑。”见皇帝一上来就卖惨,几位大学士忙安慰万历,提醒他才二十七八正当年,还不到卖惨的年纪。 “朕去年秋天送走潞王之后,因为思念过度,心肝二经之火时常举发,头目眩晕,胸膈胀满,只得病卧摄养。” 万历厚着脸皮解释道。才不管他们信不信呢,我有病,我有病,我有病,说多了不信也信了。 说着说着他便压不住火气道: “好容易调养的差不多,准备新年新气象了,却又教雒于仁那厮污蔑诽谤,触起朕怒,以至肝火复发,这又一病不起了!” 看吧,朕都被那姓雒的气得旧病复发,他是何等的罪大恶极啊。 赵守正等赶紧劝慰皇帝,圣躬关系甚众,祖宗神灵、两宫圣母皆凭藉皇上,天下万民更需皇上庇护,当倍万珍护圣躬云云。 “一二无知小臣,狂悖轻率,不足以动圣意。”赵守正传授自己唾面自干的经验给皇帝道:“皇上理他干嘛?跟他计较不值得。” 申时行等人也纷纷点头,表示他们也都被骂习惯了。 万历却哼一声,拿起手旁那份皱皱巴巴的奏疏,亲手递给赵守正道: “先生看看他写的什么再说,他骂朕酒色财气、样样俱全,先生给朕评评理,咱是不是这样的人!” 赵守正赶紧接过来,展开阅看。他虽然听海瑞简单介绍过这道疏的内容,但耳闻不如一见。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这也太离谱了吧?怎么能骂得这么狠呢?别说皇上了,就是普通人也得跟你拼命啊…… 可是怎么看得这么过瘾呢?感觉把老子的心声都说出来了。痛快啊痛快,眼睛都不重影了好像…… 他在这边看着,那边万历就愤愤替自己分辩起来: “他说朕好酒,试问天下谁人不饮酒?虽然酒后持刀舞剑,确实不是帝王举动,朕只是偶尔为之,犯不着上纲上线吧”。 几位大学士点点头,心说您了不是眼花脚软吗,咋还能酒后舞剑了? “他又说朕好色,偏宠郑贵妃。却不知朕每至一宫,她必相随。朝夕间独她小心侍奉,委实勤劳。至于王恭妃,她不是有皇长子要照顾吗?母子相依,所以不能朝夕侍奉。怎么就说成朕偏心了?” 大学士们心说,郑贵妃也有皇三子好吧…… “至于说朕贪财,因为受张鲸贿赂,所以一直力保他。我真是笑了,朕贵为天子,富有四海之内。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之财,皆朕之财。你们见过有贪自家之财的吗?朕若是贪张鲸之财,何不直接抄没了他多利索?!” 赵守正等人心说,还真见过,眼前这不就一位吗?说你富有四海不假,可也不能就真不把自己当外人,谁的钱都是你的钱啊…… “还有说朕尚气。我他妈多好的脾气啊?!”万历脸涨得通红,哆嗦着腮帮子道:“古云‘三戒’者,少时戒色,壮年戒斗,老年皆得。这么简单的道理朕岂不知?只是人孰无气,比如先生也有仆僮家人,难道犯了错不责治吗?宫里也是一样道理,国有国法,宫有宫规,有触犯的就得杖责。但大部分宫人都是病死的,怎么就说都是朕打死的呢?” 万历皇帝避重就轻,软弱无力的辩解一番后,道出自己的真实目的。“先生将这本拿去,票拟重处吧!” 他倒要看看这帮文官,会在自己和那雒于仁中间选哪一边站。 赵守正深吸口气,欠身恭声道:“皇上息怒,此乃无知小臣,误听道路谣言,轻率渎奏……” “他根本不轻率,他就是处心积虑的出位沽名!”万历却粗暴的打断赵守正的话,把大迎枕派得砰砰作响,张牙舞爪的样子哪有半分病容。暖阁中响彻他的怒吼: “这些沽名钓誉的狂徒,居然妄想踩着朕出名!真以为朕的刀不够快吗?!” 赵守正也有点傻眼了,好家伙,他还没见万历气成这样呢。看来这回的稀泥不是那么好和的了。一个安抚不好,是要出大事儿的。 他知道自己没有急智,便闭上嘴,以免说多错多。 但也不能沉默以对啊。赵首辅看一眼自己的副手,意思是‘阿行,接力’! 两人在一起快十年,申时行知道这是元辅给自己表现的机会。元辅总是这样,把出风头的机会留给别人,只默默为大家背黑锅,擦屁股,还经常给大家发红包。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好的领导吗? “皇上说的一点没错,那厮就是沽名出位!如今风气大坏,年轻人不愿踏踏实实为官,只想着出名要趁早。他们找到一条终南捷径,那就是沽忠卖直,触怒皇上,用一屁股的伤痛换一辈子的美名!”申时行便马上沉声接话道: “他们的心思是,如果皇帝是位明君,我上书指出他的错误,皇上定会从谏如流,闻过则喜,不会怎么着我。但如果皇上打了我廷杖,把我贬官充军,那就说明皇帝是昏君!这足以证明我是犯言直谏的忠臣!哪怕被打死了,也能青史留名,流芳百世,这波一点都不亏!” “倘若侥幸不死,他们则会立刻会成为名满天下的忠臣备受赞扬,哪怕被贬官发配几年也没什么。只要有了名声,到哪里都不会受委屈。过几年又会被无数人举荐,调回来就能连升数级……” 万历听得目瞪口呆道:“我操,用心居然如此险恶……” “可不!”王家屏马上接话道:“臣这些年亲眼见过很多次,官员在午门吃了廷杖,回头就被百官当成英雄抬回去,百姓夹道欢迎,上司登门问候,真是风光无两啊!听说好多官员的妻子,因为丈夫没有在劝诫皇上的奏疏上联署,错过了这一光宗耀祖的机会,而懊恼的埋怨不已呢!” “是,那年夺情事件,有个官员被皇上廷杖。他又比较胖,抬出来之后,臀部的肉一块块脱落下来。他老婆便把这些肉捡起来,拿回家腌制成腊肉,说要代代相传,当做标榜正气的传家宝!”申时行一本正经道: “只是每当她展示一次丈夫腚上的肉,都会让陛下丢一次脸啊!这雒于仁也是同理,他既是沽名,皇上若重处之,反而遂了他的愿,适成其名,反损皇上圣德!这种亏本的买卖怎么能做呢,陛下?!” “嘶……”万历本来是一心一意,非弄死雒于仁不可的。可让申时行这一忽悠,居然有些懵圈了。“那申先生的意思是?” “唯有宽容不计较,乃见圣德之盛!”申时行拱手道。 赵守正不禁暗暗喝彩,这老申平时深藏不露,和稀泥的水平可比自己高多了。 儿子为什么压着王锡爵不让他入阁,却让申时行一直跟自己搭班子了?因为王大厨那脾气,只会给他惹麻烦。而老申是给自己兜底擦屁股那个人…… “元辅的意思是……”万历又看向赵守正。 赵守正忙点点头,沉声道:“老臣也是这个意思。皇上不能上那小子的当,越是这样越要表现得宽容,不和那厮一般见识。这样天下人都知道陛下是虚怀若谷的明君,而那厮也就知道自己是被谣言骗了,定当痛哭流涕,终生活在悔恨与愧疚中。” 其余三人也赶紧拱手道:“元辅次辅说的是,臣等附议……” 万历面色变幻一阵,沉吟答道:“这说的也是,倒不是损了朕圣德,只是显得朕没有肚量……” “皇上圣度,如天地一般,何所不容?”赵守正一面娴熟的拍着马屁,一面起身将拿到奏疏缴还御前。“这大过年的,皇上就当个屁,把他放了吧……” 见万历没吭声,赵守正暗暗松口气。心说好家伙,两根棍子一起和稀泥,总算是糊弄过去了…… “你再看一下!”谁知万历却又闷声。 “老臣有重影眼疾,认字难真,只能稍阅大略。”赵守正苦笑一声,想混过去。 “不行!朕还是气他不过,必须重处!”万历却回过味来了。哪能被骂成这么就算了?朕会被人笑死的……再说朕又没打算明君。我就想当个普通快乐的皇帝,舒舒服服过这一生。 所以,这口气必须得出去! 还他娘的挺轴,赵守正一阵头大,只好强硬一把道: “皇上都说了此本乃轻信讹传,要是内阁票拟处分,传之四方,反而全天下都当做实话了!” “这……”万历一下被戳到了软肋,登时哑口无言。 ps.今天就到这儿吧。眼不太舒服,早点睡了……
第九十二章 孩子还小……
西暖室中贴着厚厚的窗纸,阳光照不进来,显得格外幽暗,让万历的脸色看上去阴晴不定。 五位大学士却趁势对万历形成了高强度联合哄骗之势。 “臣等之前也听说过这一大逆不道的奏章,却一直未见其下阁,窃以为陛下选择留中不发。”许国满脸崇拜的对万历道: “我们几个便在阁中私相颂叹,都说圣度宽容、超越千古,比当年的唐太宗还更胜一筹!” “是啊,臣等都打心眼里佩服的紧。”浓眉大眼的刘东星也重重点头道:“为能生逢明君而庆幸不已!” “哦?”有道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万历神色稍霁。 “所以依臣愚见,陛下还是不要处理,将此本继续留中为好。同时请容臣等将陛下此番圣度宽容载之史书,传之万世。使万世之后都称颂皇上乃尧舜之君!”许国更是煞有介事道。 “感情这还成好事儿了?”万历彻底被忽悠瘸了,他望向从不骗人的赵守正,希望能得到准确的答案。 “那可不!”只见首辅大人毫不迟疑的重重点头道:“此乃盛事!” “嗯……”万历一阵咬牙切齿的想要点头,却胸口起伏几下,感觉就像吃了屎味冰淇淋一样。说恶心吧,还有点爽到了。但说爽吧,却又真他妈恶心。 遂憋闷道:“你们说的都对,只是朕气他不过!如何设法处置他,给朕出这口恶气?!” “皇上,此本既不可发出,亦无他法处之!”赵守正见申时行朝自己递眼色,就知道火候到了。他便将那本奏疏再次放回御前几案上,态度强硬道: “还望皇上宽宥处置,容臣等传语大理寺堂官,令那雒于仁上本请罪,辞职滚蛋!他势必痛哭流涕,感恩戴德,终生活在愧疚中!” 一味的软化和不了稀泥,关键时刻还要硬一下,软硬兼施方为稀泥王道! 见赵守正的态度如此坚决,其余四位大学士也力劝,万历终于勉强点点头,神色稍缓,只是犹不甘心的喋喋道: “几位先生乃朕亲近之臣,自是知道朕的。朕若真的沉迷酒色,不理朝政,也不会看到那厮这本,气得年都没过好。” “是,皇上只是居家办公而已。”赵守正唯恐他再变卦,忙安抚万历道:“九重深邃,宫闱秘密,臣等也不能详知,何况疏远小臣?那厮纯粹轻言讹信,不足计较。” “人臣事君,该知理守礼!”万历又愤愤道:“如今没个尊卑上下,信口胡说。先前有个御史党杰,也曾数落朕,朕也容了。如今雒于仁就和他一般,就是因为当初没重处,这才又来拿朕刷声望!” “对对对,人臣进言,固是忠君爱国。然须从容和婉。比如臣等平时,就不敢轻易进言。只有不得不言的大事,才敢陈奏。”申时行几个也是一个劲儿给皇帝做心理按摩,告诉他咱们是一伙儿的。 “你们真不是为了护着他?”万历狐疑的看着几人,样子像极了地主家的傻儿子。 “万万不会!臣等岂敢不与皇上同心?那等下级小臣,臣等毫无交情,岂敢回护?”许国也一脸忠贞道: “臣等都是替皇上考虑,以圣德圣躬为重的!” 众人也一起点头。 “几位先生身为宰辅,尚知道尊卑上下,不烦劳于朕。那些区区小臣却每每妄言,纷纷议论,还好信口雌黄、以正为邪。一本一本又一本,使朕应接不暇。”万历指着自己的眼睛道: “其实朕也有眼疾哩。如今掌灯后,同样看字不甚分明。那么多本子如何能一一遍览?还得诸位先生多上心,令他们少上本吧。” “臣等蒙皇上厚望,却才薄望轻,不能镇压人情,以致章奏纷纭,烦渎圣听,臣等有罪。”赵守正忙请罪,又暗暗刺皇帝一下道: “但臣等因鉴前人覆辙,痛定思痛,一应事体,上则禀皇上之独断,下则付外廷之公论,所以不敢擅自主张。” 我们是看到张太师的结局,才不敢再担事儿的。 万历老脸一红道:“不然,先生矫枉过正了。须知朕就是心,先生等人是股肱,心非股肱安能运动?朕既委任先生,每有何畏避?还是要替朕主张,任劳任怨,不要推诿啊!” 少让朕操点心,尤其是别再让朕挨骂。 赵守正忙率众起身行礼谢云:“蒙皇上以股肱腹心优待臣等,犬马犹知报主,况臣等受皇上高厚之恩,敢不尽心图报?任劳任怨四字,臣等当书之座右,朝夕自警!” 表过忠心之后,这事儿就算完事了。赵守正便把话题转回到圣躬上,关切询问皇帝近来有没有吃药啊,感觉如何哇,让皇帝感受到他们真诚的关怀。 这本就是赵守正所擅长的,一番嘘寒问暖下来,让万历皇帝十分受用。自然而然,话题渐渐远离了雒于仁,气氛也融洽起来。 ~~ 但好容易才见上一面,也不能光哄着皇帝。下次见面也不知猴年马月,还是要尽宰辅之责的。 几位大学士又劝万历要以保养为重,清心寡欲、戒怒平情,圣躬自然康愈。 就是隐晦的提醒万历,你有病也是自己作出来的。人家雒于仁给你开的方子其实没错,你就是得了酒色财气之病。 但用这种方式委婉的方式说出来,万历自然不会生气。 “这次的事情,教训十分深刻。正如老臣前年所奏,皇上太长时间不露面,外朝必生猜测。猜生妄议,才会谣言四起,总那憨货会信以为真,自会上本劝谏,陛下最后还是不得清净啊。”赵守正又哄孩子似的劝道: “所以陛下啊,虽说圣躬以调养为重。可今后一月之内,或两三次,或三四次,总要间或临朝才是。只要皇上时不时露露面,谣言也就不攻自破了,陛下自然自然耳根清净。” “朕要是痊愈了,岂会不上朝?祖宗庙祀大典,更是要亲行的。还要圣母生身大恩,也要时常定省……只是腰痛脚软,行立不便,徒呼奈何?”万历先唱高调,后摆困难。总之一句话,我还是得宅着。 赵守正几个暗叫好家伙,才知道皇帝都好久没去给太后请安了……御宅族可真行啊! 几人互相看看,知道皇帝死猪不怕开水烫,这次的事情都不能接受教训的话,怕是不用指望他会再露头了。 还是操心下一代吧。便由许国恭声道: “臣等久不瞻睹天颜,纵有浅薄之见也无法面陈。今日幸蒙宣召,敢不披肝沥胆?实在是册立东宫,系宗社大计,俯望皇上早做裁定!” 万历闻言一阵头大。他之所以躲着大臣,起先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此事。 那边跟郑贵妃都已经在神前起誓,要立三皇子为储君,还签字画押,没法悔改了。这边群臣却非坚持‘长子主器’,而且占据了大道理,据理力争,也是他没法正面反驳的。 而且这帮鸟人还得理不饶人,就像现在这样,一点不让他喘息。弄得万历就像怕见债主的债务人一样,一想到要跟他们见面就头大,然后就托病不跟他们见面。 时间久了,他也就习惯了宅着,越来越视上朝为畏途了…… 但这次万历自己给自己设套,既然说自己身体不好,而且不知道还能不能好,当然要早立东宫了。而且当着大学士们的面儿,拖字诀不能太难看,总还要说些漂亮话的。 好一会儿,万历才憋出一段答复道: “朕知道,朕无嫡子,则长幼自有定序。其实郑贵妃那边也再三陈请,恐外间有疑。但长子犹弱,总是生病。朕给他求了一卦,说他八字弱,等长大点儿再加盛典吧。” 万历这话,首先是稳住赵守正等人,告诉他们自己知道长幼有序,不会让人插队的。然后帮郑贵妃澄清了一下,说人家没打算让自己儿子上位啊,还帮着皇长子说话呢,就是怕了外头说三道四,好像她在捣鬼似的。 说到这儿,赵守正等人眼睛都亮了,全都精神一振。心说莫非新年新气象,皇上也终于想通了。 然而万历话锋一转,老调重弹,又拿朱常洛年纪小说事儿。为了能把事情拖下去,甚至连算卦的都搬出来。 这下几位大学士不好再强求了,人皇帝都说了,皇长子八字弱,担不住。他们要是还强求立储,那不成存心害他了吗? 遇上这么个水磨工夫上乘的皇帝,一般大臣都得给磨得没了法子。 但有道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其实几位大学士也没奢望今天能立太子,他们这招叫漫天要价、坐地还钱。赵守正便道: “先不立储也行,但皇上前年答应过为臣,让皇长子八岁出阁读书的。现在他已经九岁了,因为圣躬有恙已然耽误一年,蒙养豫教正在今日,绝对不能再耽误了!请陛下命其出阁读书!” “请陛下命皇长子出阁读书!”众大学士一起附议。
第九十三章 来都来了
“这个么……人资性不同,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也。若是生来自然聪明,也不用着急上学。”万历没法子,竟也想学着和起稀泥来。 但几位大学士岂容他班门弄斧?稀泥门第一高手申时行马上反驳说,就算天资再聪明,也没有能不教而成者。圣人云,少成若天性,习惯如自然。可见没有人教导,也是不能成材的! 万历发现自己怎么都说不过人家,这不废话吗?一打五,而且是打五个大学士,想舌战?换诸葛亮还差不多。 他便打起了退堂鼓,朝侍立一旁的张宏递个眼色。 老太监便恭声到:“皇爷,该进药了。” “朕知道了。”万历苦笑一声道:“唉,真不想吃这药,里头有安神的成分,吃完就迷迷糊糊好半晌。就不留膳了,先生们回去过年吧。各赐酒席一桌,烧割一分。” 几位大学士知道,万历皇帝这是下逐客令了。而且理由太充分了,总不能不让皇上吃药吧?只好怏怏起身谢恩告退。 出来之后,五人一脸意犹未尽。能从报复心极强的万历手中,救下雒于仁那厮,算是很成功了。可国本大事却依然没有进展,教人不得尽开颜。 谁知还没走出毓德宫几步,身后响起匆匆脚步声,却是司礼太监追出来,请五位大学士留步道: “有上谕,皇爷已令人宣长哥儿来,几位先生还没见过吧,来都来了,就见见吧。” 五人闻言欣喜若狂,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连连称是,赶忙转回宫中,于廊下恭候。 谁知却左等右等,半晌不见宣进。心说难道皇上吃药睡着了? 西暖房中,万历根本没吃药,只懒懒散散倚着大迎枕,在看一本名为《航海王》的漫画书。 说的是大明第一次环球航行的故事,介绍了海外的风土人情,风情万种的异域美女,日不落帝国的运银船,还有无穷无尽的宝藏……万历正在看林凤藏宝的那段,看的十分入迷。 阿宅哪有不迷漫画的,这很正常。 听到那司礼太监张诚进来的脚步声,万历目不转睛的问道:“他们什么表情?” “毫不掩饰的欣喜若狂。”张诚还有个任务,是偷窥几位大学士听说要见皇长子后的反应。但根本不用偷窥…… “奴婢问他们,是不是有些失态了。赵相公便对奴婢说,我等得见睿容,便如睹景星庆云,自有不胜之喜,按捺不住的激动。” “呵……”万历哂笑一声,微微点头,便继续看他的《航海王》。 过一会儿发现张诚还立在一旁。 “还有什么事?”万历瞥他一眼。 “贵妃娘娘说,来都来了,也让几位先生见见三哥儿吧。”张诚小声道。 “见倒无妨。”万历无可无不可的翻页道:“只怕热脸贴人家冷屁股,正眼不瞧他一眼。” “不至于吧……”张诚讪讪道。 “瞧就是了。”万历撇撇嘴,继续看漫画。过一会儿忽又心血来潮道:“几位先生来都来了,把张鲸叫来给他们训一下吧。” “啊,呃,喏。”张诚实在跟不上万历的脑回路。 ~~ 五个大学士又等了良久,也没等到皇帝召见,却见张宏和张诚两个司礼太监,领着张鲸出来了。 客气的道了过年好。张宏便瞥一眼垂头丧气的张鲸,对赵守正道:“上谕,张鲸不知改过,负朕恩,几位先生可替朕戒谕这厮。” “呃……”赵守正也呆了,这是什么神操作啊。 他赶紧看向自己的小铃铛,申时行便轻声道:“这时皇上为了证明,他并未因接受张鲸贿赂而维护他。也为了表明自己政出独断,不受任何人左右。” 赵守正恍然,便忙推辞道:“张鲸乃左右近臣,皇上既已责训,何须臣等多嘴?臣等也无权管束内臣。” 因他坚持不肯,张诚复又入内奏禀,少顷出来传谕:“此朕命,不可不遵!先生乃朕师,何人训不得?” 那也只能勉为其难了。 便命张鲸向西而跪,五人立在他面前,以示代替天训话。 奉旨骂人这种事,几位大学士还是头回干呢,未免有些生疏。 再说谁又愿意得罪一个特务头子呢?便由赵守正不咸不淡的说了他几句,诸如‘圣恩深重,尔宜小心谨慎,奉公守法,不可负恩。’之类。 张鲸大过年的正在吃酒,却被叫来训斥觉得好生晦气。心里有些窝火,又觉得不能在皇上跟前认栽。竟然顶撞道:“小人无罪,只因多口,亦是为皇上圣躬!” 本来是不痛不痒认个错,走走过场就算了的事儿,见这厮居然还要杠,让大学士们的脸往哪搁? 敬酒不吃吃罚酒!几位大学士交换下眼神,麻痹,弄他! 于是便开启了吹风机模式,你一言我一语,一二三四五,细数起这厮的诸多劣迹来。把张鲸喷得体无完肤,胆战心惊,追悔莫及。你说咱家顶嘴干啥来着?只好夹起尾巴来,顿首谢罪,三呼万岁,然后灰溜溜地退出。 张宏进去禀报,万历淡淡道:“张鲸这厮就是不晓事,被说两句又不会少块肉,朕都忍了,他有什么不能忍的。” 说着又哼一声道:“若不是为了那件事,朕早就办了他了!” 张宏知道,皇帝说的是东厂调查江南集团的事情,从万历十六年到现在,已经快两年了,也该有个结果了吧? ~~ 赵守正五人等到日近中午,皇帝才宣进,遂被重新引入西室。 便见万历榻前立着两个男孩,一个**岁,另一个三四岁,还得靠奶妈跪在身后扶着。 五人心中一阵腻味,不是说见皇长子吗?怎么还买一送一啊?不带个拖油瓶就不行啊…… 万历已经收起他的漫画书,脸上已经看不出一丝波澜。他先指着大的那个道: “这就是长哥儿。” 赵守正等人赶忙跪地给朱常洛磕头,然后起身端详皇长子,狂赞曰:“皇长子龙姿龙目,仪表非凡!可见皇上昌后之仁,齐天之福啊!” “呵呵……”万历干笑一声道:“朕还真没看出来,我瞧这孩子平庸的很,唯唯诺诺的一点不像朕。” 其实这话倒也不假,九岁的朱常洛身材矮小若六七岁,长得也很普通,且不敢与人对视。畏畏缩缩的样子,确实很不讨喜。 但万历也不想想,这是谁害的……你整天叫他都人子,从来不正眼看他一眼,他在你面前能正常才怪。 说着万历又一指胖乎乎的皇三子,目露慈爱道:“太后都说,这孩子跟朕小时候一模一样。朕不知道自己小时候什么样,不过他倒是聪明的紧,识字比他大哥还多哩,可见天资有差,半分不由人。” 赵守正等人焉能听不出万历厚此薄彼之意?忙奏道:“这正说明皇长子春秋渐长,当立即读书进学,刻不容缓啊!” 万历本以为大学士们见了皇长子,就会明白自己为什么不喜欢他了。没想到人与人的好恶并不相通。大臣们在乎只是皇长子这个身份,根本不在乎他本人是什么德性。 便意兴阑珊的敷衍道:“朕已经让太监教他读书识字了……” “皇上正位东宫,时方六岁,即已读书,皇长子此刻读书,已经太晚了。”赵守正忙力争道。 “朕五岁就能读书!”万历强调一句,又指着皇三子道:“此子真的跟朕很像。” “所以皇长子需得立即出阁读书,指派饱学宿儒朝夕教导,方可后来居上!只靠内侍是万万不行的!”赵守正却看都不看皇三子一眼。 几位大学士也都明白,知道过了这村没这点了,今天必须把这事儿敲死。 申时行几个未经请示,便上前几步,跪下端详朱常洛半晌,就像在鉴宝一般。 然后他们用最郑重的语气对万历道:“大皇子内秀天成,若璞中之玉,陛下何不早加琢磨,使之成器?方不负祖宗宗社!” 这话已经说的很重了,你不立皇长子,也不让他出阁读书,没法跟祖宗交代! 面对大学士们如此坚决的态度,万历大感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但已是骑虎难下,没法不给个明确的态度道:“好吧,等过完年了朕就安排……” ‘妥了!’见皇帝终于松口,几位大学士满心激动,纷纷跪地叩首,感谢皇帝终于不让他儿子当失学儿童了。 一直到告退出来,返回文渊阁,几位老成持重的大学才终于忍不住额手相庆,互道辛苦。 “今儿到我那去,好好喝一个。”赵守正开心的看着自己的八个手下道:“今天大吉大利、马到成功,一定要不醉不休!” “哈哈哈,一定一定。”就连平素最谨慎的申时行也露出欣慰的笑容,说着向赵守正拱手致歉道:“愚弟不胜酒力,待会儿也得先自罚三杯。方才在御前说那番话,实在是迫不得已,绝无半分影射公明哥哥的意思……” “哈哈,你也知道啊!”刘东星和赵志皋不禁莞尔道:“汝默兄刚才一说,我们就想到,当年我们抬着元辅穿街过巷的光景,那是何等的风光!” “哦?”赵守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有个‘铁尻状元’的诨号,记得还有个老太太,说自己真白呢…… 他不禁苦笑道:“这一说,甚痒。” “哈哈哈哈哈!”大学士们畅快大笑起来,都知道元辅大肚能容,决计不会为这点事生气的。 何况那是无上的荣誉好吗? 只是此时的大学士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国本之争并未就此落下帷幕,反而才真正的开始! 而文渊阁中这一刻的欢笑声,居然也成为了绝唱…… ps.今晚没了哈。
第九十四章 轻轻的,他来了!
以赵守正为核心的内阁班子,在万历十八年的元旦觐见中,取得了令人瞩目的辉煌成就。 他们非但解救了雒于仁,避免了一场大狱发生,还敲定了皇长子出阁读书事宜,可谓大获全胜,战果丰厚。赵阁老在百官心中的地位,自然也达到了空前的高度,很多人甚至开始将他与关公……哦不,王导、文彦博那样的贤相相提并论了。 基本属于他要立在死了,得谥个‘文正’都没什么争议那种了。 在满朝赞颂声中,赵首辅过了个喜乐祥和的新年。 等过完了上元节,他回到内阁,和四位大学士开始满怀期待的等着上谕下达,好安排皇长子出阁读书事宜。 然而左等右等,却一直没有等到他们想要的上谕。好吧,开年后,其实一道上谕都没下过。 一直等到正月底,赵守正终于忍不住了,便上疏询问皇长子出阁读书的具体日期,我们好让礼部早做安排。其实就是提醒万历,咱可是说好的,过完年就安排上,不能赖账啊! 然而奏疏却如泥牛入海,等了好几天依然杳无音信。尼玛,皇帝直接失联了…… 见万历居然装聋作哑起来,大学士们知道事情不妙了,朱翊钧这伯夷养的又要说话不算话了。 经过多方打听,才得到宫里的小道消息说,郑贵妃对万历的安排极度不满,跟他闹了一个正月。而且皇帝好像有什么把柄在对方手里,居然就服软了…… 虽然恨那妖妇恨得牙根痒痒,更恨万历皇帝居然耙耳朵,但本着不能轻易毁掉大好局面的态度,大学士还是决定退一步,给皇帝和郑贵妃个台阶下。 于是没过几天,申时行复又上疏跟万历沟通,说皇上我们不强求你马上立太子,只是现在皇长子九岁了,皇三子也三岁了,应该出阁读书了。 也就是说立太子可以容后再议,只安排皇长子读书即可,而且还把皇三子也加了进去,给足了郑贵妃面子。那女人肯定很高兴,但她不会知道,当初裕王和景王也是一起出阁读书的。可文官们很容易在安排老师时,给两人分出了高下。 当时徐阁老给裕王配备的老师是高拱、张居正、陈以勤、殷士儋这种未来宰相级别的帝王师。却给景王随便找了些阿猫阿狗当讲官凑合上课,人们自然而然就把裕王当成了真正的储君。 大学士们如今便准备照方抓药,就不信这么深的套路,郑贵妃也能识破。 可惜他们处心积虑的谋划全都落了空,人家郑贵妃根本没上套……整整两个月过去了,宫里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弄得赵守正都想坐热气球上天看看,宫里是不是人都死绝了。 但宫里显然什么都没发生。大学士们很清楚,皇帝就是不知道该怎么答复,所以干脆就不答复,拖一天算一天。 到了四月,大学士们终于忍不住了。这阵子他们的压力太大了,百官都看着呢,再这么毫无进展的拖下去,都要成笑柄了。 这下路越走越窄了,五位大学士也不兜圈子,也不将策略了,只能一波明牌莽上去了——他们联名上疏,要求万历皇帝立即册立太子! 令人震惊的是,大学士们都出最后通牒了,万历皇帝居然还是毫无反应,打定主意将装死政策贯彻到底! 这个春天里皇帝的举动,让天下人彻底看清了,他们的陛下是个什么玩意儿。那就是个既无信义、亦无廉耻的无赖! 但万历才不管自己脸面丢尽,形象破灭呢。那玩意儿几文钱一斤,零卖吗?朕通通不在乎,反正我不看不听就当什么都没发生。看你们能把朕怎么样吧? 他不要脸,大学士们可都是要脸的。到了这种完全视他们如无物的田地,再不决绝一些,就彻底没有尊严可言了。 于是没过几天,五位大学士同时上疏请辞…… 虽然各有各的理由,比如赵守正说自己今春以来,眼疾加重,腰酸不耐久坐,已经不能胜任繁巨的政务。 申时行说自己养父年迈,要回家尽孝。 刘东星说感觉自己能力不够,应该让贤。 许国说自己年迈不堪驱驰,乞骸骨。 最牛逼的是王家屏,他说因为天下久旱,作为阁臣应该主动辞职,因此自己弹劾自己…… 谁都知道,大学士们集体花式辞职的真正原因,就是皇帝不尊重他们,违背承诺,出尔反尔。之所以不直接挑明,不过是因为大学士乃天子近臣,总要给皇帝留一丝面子和转圜的余地罢了。 这下万历终于傻眼了,他之所以能提前过上退休生活,其实根本没啥诀窍,完全就是体制问题加脸皮厚,碰上省心的大学士,国家的事情根本就不用他操心。 只要他不怕挨骂,连礼仪性的活动都不出席,可不就能彻底宅家了么。谷 而这个以赵守正为首的内阁,简直堪称完美。之前的历届内阁,能力超强的便明争暗斗打出脑浆子,要么能力不行把国家搞成一团浆糊,要么就知道迎合言官一起折腾皇帝。 而赵内阁能力强,团结和睦,更可贵的是坚定站在皇帝一边,还不强势,完全是万历心目的养老组合。他是准备把他们用到死的。 现在这五位老兄一起撂挑子,万历哪还坐得住?没有他们替自己遮风挡雨,自己岂不要烦死忙死累死? 这下他也终于不装死了,接连下旨慰留,一本接一本,言辞恳切,求你们快回来,我一人承受不来。 五位大学士却铁了心,一本接一本的请辞。出卖我的爱,你背了良心债,就算付出再多感情也再买不回来…… 其实大家心里都很清楚,大学士们要的是什么,但万历皇帝要是能松口,又何必装死一百天呢? 唉,真是没礼貌,一点都不体谅朕。 ~~ 为了太子问题忘我拉锯的大明皇帝和宰辅,不知道真正的国本根本不是什么太子。真正能动摇大明国本的那个男人,此时正在北京不假,但根本不是什么狗屁皇三子,而是一个风尘仆仆自关外来的酋长。 历史的荒谬和瑰丽,在这一刻尽情绽放…… 史载——万历十八年四月庚子,建州等卫女直夷人奴儿哈赤等一百八员名进贡到京! 这位后世的满清政权奠基人,今年刚刚年满三十二岁,正在自己一生中最好的年纪。 他生得高大健壮,匀称结实,鼻直而大,面铁而长。头发全都剃去,只留脑后少许,上下二条,辫结以垂。胡须亦留左右十余茎,余皆镊去,只剩两缕垂在唇边。 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那双眼睛,又细又长,眼尾上挑,东北话叫吊眼梢子,精光闪烁,不怒自威,透着难以掩饰的勃勃野心。 虽然万历十八年的野猪皮还没有与大明分庭抗礼的本事,却已经是辽东最耀眼的新星了! 嘉靖三十八年,他出生在建州左卫一个小部酋长塔克世家中,是家中的长子。祖父觉昌安为他起名奴儿哈赤,意思是‘野猪皮’。因为女直男子以游猎为业,所以他们的名字也大都跟猎物有关。 比如他二弟舒尔哈齐,名字的意思是‘小野猪皮’,四弟雅尔哈齐,意思是‘豹皮’,还有个异母弟弟穆尔哈齐,意思是‘老羊皮’。 奴儿哈赤的祖父觉昌安虽然有大明世袭都指挥使的头衔。但在弱肉强食的辽东,兵强马壮者才是大爷。作为建州左卫枝部土司,觉昌安人少势弱,只能通过联姻依附于建州强酋王杲。奴儿哈赤的母亲就是王杲的女儿。 但她在努尔哈赤十岁时去世,塔克世又娶了海西女真首领王台的族女那拉氏。继母对奴儿哈赤兄弟很刻薄,把他和舒尔哈齐赶出家门。兄弟俩只好投奔了外公王杲,寄身他的古勒寨中。 王杲奸诈反复,屡次反叛,前后杀死官军副总兵以下几十名将领,终于在万历二年,被李成梁的大军剿灭。 古勒寨覆灭时,努尔哈赤兄弟俩也被李成梁俘虏了,两人跪在他的马前痛哭流涕,乞求饶命。李成梁见奴儿哈赤相貌不凡,便动了恻隐之心,饶过他们的性命,还将兄弟俩收为亲兵。 他在总兵府学会了汉字,熟读了《三国演义》和《水浒传》,更学会了如何带兵打仗,知道汉人的社会是如何运转的……可以说,正是加入李家军的这段经历,造就了后来的奴儿哈赤。 后来他因为作战英勇,屡立战功,李成梁将他开脱奴籍,放他回家成婚。觉昌安和塔克世也因此抱上了‘辽东王’李成梁的大腿,很快升官发财,发展壮大起来。 万历十一年,王杲之子阿台起兵为父报仇,屡次袭击官军。李成梁再度兵围古勒城。但因为此城依山据险,大军连攻两昼夜未下。觉昌安与塔克世自告奋勇,入城劝说阿台投降李成梁。 不料此时,另一个跟随李成梁来平叛的建奴酋长尼堪外兰,忽然跑到阵前,对着城上高呼:‘李太师有令,杀死阿台归降的,让他做城主!’ 城中建奴本就人心惶惶,根本不相信阿台能打败无敌的李太师,这时便有兵卒一刀捅死了阿台,大声喊道:“我是城主了,开城门!” 城内建奴见首领已死,便纷纷投降,打开了城门。然而入城后,尼堪外兰不守承诺纵兵杀戮,李家军也不含糊,开始烧杀抢掠,结果觉昌安和塔克世父子均死于乱兵之中。 事后,奴儿哈赤派人质问官军为什么要杀自己父祖?李成梁脸上有些挂不住,便归还了他祖、父的遗体,让他继承了塔克世的土地人马,并给他求到了‘敕书三十道,马三十匹,封龙虎将军,复给都督敕书’作为补偿。 奴儿哈赤正是凭着这一资本,开始了他统一建州女直各部的创业之路。 而不是什么凭祖父遗下十三副盔甲起兵,那不过是为了掩盖他受大明恩典发达后,又忘恩负义反叛的原罪罢了。 ps.二连发哈。
第九十五章 千里送人头,礼轻情意重
奴儿哈赤也不是靠自身实力统一建州女直的,而是拜李成梁在辽东‘扶弱抑强’的政策所赐。 李成梁平定辽东,除了凭借他强大的辽东铁骑外,靠的就是这一手‘扶弱抑强’。 在他镇防早期,辽东主要的边患是土蛮、兀良哈等蒙古部落,女直只是被蒙古人欺压的小民族。 李成梁便扶植女直来帮自己对付蒙古人。 后来把蒙古人赶出辽东,女直壮大后,他又扶植海西女直当中的哈达部,来对付当时最强势、对朝廷桀骜不驯的叶赫部。 哈达部靠着李成梁的支持,很快发展壮大,李成梁也借助哈达之力,很好的打压了叶赫部。但是后来哈达 发生内乱,叶赫部趁机侵夺其人口地盘,哈达部很快衰落下去。 因此李成梁希望在女直各部中再物色一个听自己的话、对朝廷忠顺不扰边,并能作为官军爪牙去征讨那些不听话的部落的新人选。 选来选去,他选中了奴儿哈赤…… 有了‘辽东王’的大力支持,加上奴儿哈赤本身的实力,他很快便发展壮大,三年后便击败了杀父仇人尼堪外兰。万历十五年,吞并哲陈部。 万历十六年(1588年)九月,苏完部、董鄂部、雅尔古部三部军民也归附了奴尔哈赤,使其声势大震。同年,又消灭了建州最后一个对手完颜部。经过五年的征战,奴儿哈赤相继征服了建州五部,成为辽东赫赫有名的一方土司。 同时,他又积极向朝廷靠拢,搭上了辽东巡抚郝杰这条线。 郝杰在给他的私信中,除了勉励他忠心为朝廷‘看边’外,还答应要安排他赴京进贡。 此时的奴儿哈赤,至少表面上是为大明忠心守边的建州左卫都指挥使,当然不会觉得进京有什么危险。 他自身也迫切希望能入关,亲眼看看大明天朝是什么样子的。 说起来,他也只是在李家军为奴时,跟着李成梁到过辽阳和广宁卫。去过最南边的地方就是广宁中卫……也就是后世的锦州了。但哪怕是这些大明军管的卫所城市,也让他大开眼界,终身受益。 他相信通过朝贡,到大明真正的州县走一走,看看天朝的首都是什么样子的,自己肯定又能多学到许多新东西,得到许多新启发,会对建州左卫的发展大有帮助。 于是他欣然接受了郝中丞的安排。今年开春后,他便带着‘五大臣’中的额亦都、何和礼,新收的汉人幕僚龚正六,以及女真各部一百余人,组成了一个一百零八人的进贡团,自费阿拉城出发,先到辽阳,与郝杰所派明军汇合。 因为存着仔细考察大明的念头,所以奴儿哈赤此行的速度并不快。 故地重游时,他发现辽河平原比自己记忆中的样子繁华太多了。尤其是进了辽阳城之后,只见街上店铺林立,市肆繁华,车水马龙,货物琳琅满目。 街上操着南腔北调的汉人普遍身材高大,穿着体面,修饰得体,待人接物彬彬有礼,那股上国骄民的范儿,让这群山里出来的骚鞑子自惭形秽,说话都不敢太大声,唯恐自己古怪的语言被天朝人嘲笑。 不过他们说蛮语也不是全无好处,至少说起话来很随便,讲了犯忌讳的话也不担心有人能听懂。 “这满大街的好东西,要是能带人来抢一把,咱们不就发了?”跟努尔哈赤最早起兵的额亦都,感觉自己眼睛都不够使的了、口水直流道:“还以为铁岭就是天下最好的地方了,没想到跟这儿一比,屁都不是。” “别做梦了。”同为五大臣,也是努尔哈赤女婿的的何和礼笑道:“这里跟铁岭一样,都是李太师的家业。” “唉。”额亦都也就是过过嘴瘾,郁闷道:“怪不得汉人瞧不起咱们,原来人家要饭的也比俺们体面。” “原先这辽阳城也没这么繁华。”一直默默观察的奴儿哈赤,这时方开口道:“这十多年里,店铺多了老鼻子。”说着他指着眼前这条街道:“原先这旮旯都是破落军户住的鬼胡同,哪有这么多做买卖的?” “这都是东北公司带来的。”龚正六轻捋着山羊胡子道:“他们在辽河口设立了个盘锦港,有船队来往于唐山,而且交易公平,没有贪官污吏盘剥,就连李太师的人也从不滋事,这买卖一下子就做起来了,怕有从前的几十上百倍之多了吧?” 龚正六本是个粗通文墨的绍兴账房,跟着东主来辽东经商,结果为女直所掳,去年归了奴儿哈赤。为了避免沦为奴隶,他自抬身价,吹嘘说自己是学富五车的绍兴师爷。 这招果然奏效,奴儿哈赤建州事业的发展的急需文化人加入。整个费阿拉城别说满腹韬略的谋士了,就连一般往来文书也无人看懂,此时真可谓求贤若渴。而且龚正六也确实有些料,他不仅通女真语、蒙古语,朝鲜话,还会写蒙文、朝鲜文。 奴儿哈赤如获至宝,极其厚待,尊为师父,号称‘文学外郎’,由其职掌文书,处理外事,凡军事、政治、民事等军国大事都要与他商量。还让他教自己和一众头领子弟学汉文。此番进京朝贡,野猪皮唯恐出丑,便也带上了自己的文胆。 龚正六告诉奴儿哈赤,这里还设了什么移民办,招募百姓南下垦殖,辽东人应募的海了去了,甚至很多蒙古人、女真人、朝鲜人也趋之若鹜。东北老乡对温暖南方的向往,那可真不是盖的。谷 奴儿哈赤听完之后,沉思片刻,对两个大臣道:“怪不得这些年到铁岭沈阳的女直人越来越少,原来都跑去南方了。” “那谁不去啊,咱那旮旯贼冷。”额亦都跟何和礼一齐点头,流露出血脉中对温暖的向往。 “回去第一件事,就是禁止女直人南下!”奴儿哈赤却沉声道:“族人都流失了,我们还做什么大事。” “嗻!”两人赶紧应声。 ~~ 一行女直人在辽阳,与辽东巡抚所派官军汇合后,便经广宁中卫往山海关进发。 在山海关前,奴儿哈赤一行此生第一次看到了那建筑在崇山峻岭之上,绵延入大海的万里长城。 他们仰望着雄伟的山海关箭楼,和匾额上遒劲有力的‘天下第一关’五个大字,倍感之自身渺小。 再放眼眺望那城墙高峙,敌台林立,烽堠相望,完整而坚固的防御工事体系,更是望而兴叹。这条横跨崇山峻岭,一头伸入渤海的蜿蜒巨龙,绝对是一道令所有入侵者绝望的屏障。 这壮伟到无法形容的雄关,令奴儿哈赤震撼到难以言语,好半天,他才吐出长长一口浊气,叹服道:“天下第一雄关,原来是这样奇伟!” 额亦都和何和礼同样震撼的点头道:“这才叫雄关,辽东那些算个屁……” “要是咱们也能有这么一座雄关,那才不枉此一生!”额亦都喃喃道。 他只是随口一说,奴儿哈赤却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涌到胸口,一颗心砰砰直跳,好半天他才咬牙道:“大丈夫应该以征服这座雄关为理想!” 但他的雄心在进入城关那一刻,便很快烟消云散了。只见山海关的守军军容严整,武器精良,从他们进来关城的那一刻,就冷冷注视着他们。 那种眼神奴儿哈赤太熟悉了,那是猎人看猎物的目光…… 他仔细观察着山海关的守军,待到住宿时,才长吁口气,颓然道:“这只军队怕是比李家军还要强不少……” “那是自然,这可是戚家军啊。”龚正六感慨道:“李帅骑兵天下第一,但其余都不如戚帅,尤其是练兵带兵,更是差的远哩。” “那俺的理想,这辈子都实现不了。”奴儿哈赤往炕上一躺,一脸生无可恋。 “幸好戚大帅已经离任两年了,”却听龚正六话锋一转道:“现在只是因为他的旧部还在。但覆巢之下无完卵。最多过上个十年八年,估计这些人就都凋零了。” “那还行!”奴儿哈赤又一下坐起来,觉得自己又行了。 ~~ 踏入关内的土地后,一行人举目所见,尽是沃野千里,繁华富庶的景象。辽东汉人的住地跟关内一比,又不啻穷乡僻壤、穷山恶水了。 看得奴儿哈赤只觉千抓百挠,心痒难耐,一个劲儿的暗叫,这要是俺的多好…… 龚正六还告诉奴儿哈赤,南面不远处有个新兴的唐山市,而且比辽阳还要繁荣数倍,还是钢铁之都!据说单一个唐山市炼的钢铁,就比整个大明都多…… 他便赶紧记下这个地名,心说有朝一日若能越过山海关,一定要先取唐山,那样就有用不完的粮食和钢铁了。 可惜一路上有官军监视,不能绕道去唐山一饱眼福,看看那浓烟滚滚的高炉到底长什么样。 这种遗憾在抵达北京城的那一刻,便烟消云散了。 抬头仰望着十多丈高的朝阳门箭楼,女真人的脖子都要断了,一个个彻底呆若木鸡。这伟大的天朝都城,居然比山海关还要雄伟壮丽!比铁岭好上千倍,比辽阳好上千倍! 这群乡巴佬进城的女真人,只顾着在进城人流中东张西望,目不暇接,丝毫没有察觉到,瓮城之上的箭楼格窗内,一双平淡无奇的眼睛正紧紧盯着他们。 ps.今晚没了哈……
第九十六章 只好笑纳了
待那人回过头来,露出一张平平无奇的脸,让人过目就忘。 正是特科科长方文。 他身旁,立着特科侦查股、交通股,行动股、支援股的四位股长。 特科的口号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其长官的特点赋予了特科追求零存在感的秉性,所以他们平时和行动中都十分注意隐蔽、低调、分散和善后。 那个谁与他手下四大金刚齐聚一堂,还是近十年来头一次。 “这就是我们的目标,”侦查股长梅花与他的科长一样,都长得十分普通,属于扔人堆里就不见那种。他轻声介绍道: “除了监视他们的两百官兵外,一共一百零八女直人,三百匹马。除了一个文士外,其余都是善于骑射的武士。装备嘛,跟边军一模一样,只是人人都装备了弓箭。” “李成梁对野猪皮很大方嘛。”支援股长红桃哂笑一声道:“我看他们袍子里,好像还罩着甲。” “那是棉甲。把棉花打湿,反复拍打,做成很薄的棉片,再缀成很厚实的棉布,两层棉布之间是铁片,内外用铜钉固定,对火器的防御效果非常好。而且辽东气候寒冷,棉甲还有防寒的作用。”梅花道:“当然,对上万历式步枪就是白给。” “看来在城外很难把他们一网打尽。”行动股长黑桃微微皱眉道:“除非能在山海关拦住他们。” “如有必要,大老板会亲自跟杨总兵开口的。”便听方文淡淡道:“另外,唐山市的工人护卫队和民兵也全都进入了一级战备状态。我们的四千内卫也提前秘密抵达滦河畔,如有必要,将随时以民兵形态出击。” 四大金刚都有些震惊,这阵势都够把北京城打下来了吧?就为了对付区区一百零百八人,为了干掉一个奴酋?大老板也太看得起他了吧? 人家说杀鸡用牛刀,大老板这是杀鸡蛋用牛刀了吧? 这也让他们充分认识到,此番任务是何等的至关重要! “虽然已经布置了若干后手,”待到那些女直人消失在城门洞后,方文才收回目光道:“但大老板还是希望,能以国法办他,这样动静能小一些,后续也好收场。” 东厂已经调查集团两年了,种种迹象表明,皇帝是想对集团下手了。这时候闹大了岂不正好授之以柄?虽然赵昊不怕掀桌子,但那样会打乱集团整体节奏的。 顿一下,方文看看四大金刚道:“这次主要是看官老爷们的表演,但鉴于他们做事太过拉胯,别到时候闹出暴力拒捕,冲击衙门,挟持官员的丑闻来,那就太难看了。所以具体做事还是得你们来,一定要做的干净!” “明白!”四人沉声应道。 ~~ 那边,一行女直人在兵部下属会同馆安顿下来。进献了虎皮、老参、鹿茸之类的贡品之后,又得到数倍价值的赏赐。 至于觐见天朝皇帝,那纯属想屁吃了。大学士们都见不着万历好吧…… 龚正六告诉奴儿哈赤,大明华夷之防,等级之分都是很严格的,就连兵部尚书、侍郎,也不会接见一个关外来的小土司的。例行的宴赏也只是由一名兵部主事出面主持,完事后列入档案而已。 这让奴儿哈赤很失望,他本来还想亲眼看看天子和他的近臣们,是个什么样子呢。 没想到人家根本就没把自己放在眼里。也只能自我安慰几句‘现在你对我爱答不理,将来教你高攀不起’之类了…… 更让一众女直人不爽的是,自从进京之后,他们便被兵部的人防贼一样看着,不许他们踏出会同馆半步。 但奴儿哈赤此行还有个重要目的,就是尽可能的收集大明的书籍、种子和工具。这些东西在辽阳其实就能买到大部分,但考虑到路上怪沉的,而且京城肯是最全的。所以他就没在辽阳出手,决定还是在北京购买,等返程路过辽阳时再查漏补缺一下。 谁成想进京后居然不让出门了。 奴儿哈赤让龚正六跟会同馆大使好一顿交涉,又使了银子,对方才同意请示一下。第二天说,可以让龚正六这个唯一的汉人出去采购。包括奴儿哈赤在内,女直人还是一律不准出门…… 因为他们这副鬼样子,上街也会被官差抓起来,扭送官府的。 临来前郝中丞反复叮嘱过,此行一定不要给他惹麻烦。尤其是在天子脚下,惹出点儿事儿来就是大麻烦。所以也只能忍气吞声了。奴儿哈赤又使钱请监护他们的官军,出了四个人陪龚正六一起上街,也好有个照应。 一切安排妥当,他便稳下心来,与额亦都和何和礼等人在骚鞑子馆里吃吃喝喝,安心等龚正六回来就返程了。 奴儿哈赤还是挺高兴的,虽然没能亲眼见见大皇帝长啥样,甚至连紫禁城都没摸到,但此次进贡依然收获良多。一路上所见虽然只是一些表面情况,且是整个天朝的只鳞片羽。但他却眼界大开,感觉整个世界都开阔了不少。心中更是滋生出无数个念头,迫不及待要回去费阿拉城践行去。 他正一边吃酒,一边与两个大臣畅想着接下来对海西女真的攻略,忽然手下武士进来禀报说。会同馆大使和一名天朝大人来了。 奴儿哈赤赶紧胡乱擦擦手,到前头相见。 那李大使介绍说,另一位大人是兵部的一位员外郎,姓钱。 奴儿哈赤赶紧给钱大人打千问安,钱员外微微颔首算是还礼,接着道明来意说兵部石太尉召见,要询问一下辽东的情况。 又对他矜持一笑道:“这是你天大的造化,可得好好表现。” “是是是。”奴儿哈赤点头连连,心花怒放,问是什么时候? “就是现在。”钱员外淡淡道:“太尉大人一时心血来潮才想见你,过了这村就没这店儿了。” “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换衣服啊!”李大使催促道。 “嗻。”奴儿哈赤懵懵懂懂应一声,慌忙转回后头,一面叫人将自己的二品武将官袍取来,一面把事情说与额亦都和何和礼。 额亦都是个莽夫,一听乐了,道:“这样好,不然回去一说,来趟北京谁也没见着,那不老让人笑话了。” 何和礼却谨慎道:“这兵部尚书忽然召见,八成是问李太师的事儿吧。” “嗯。俺寻思也是。”奴儿哈赤一边平举双手,让包衣给自己穿上补着狮子的圆领绯袍,一边皱眉道:“听说前几年,朝廷就有让戚大帅和李太师调换一下的意思,不过后来戚大帅受了张居正的牵连,加上李太师给皇上送了厚礼,这事儿才作罢。” “就是不知道朝廷是不是已经下了决心。”何和礼捋着胡子道:“要是下了决心的话,贝勒替李太师说太多好话,怕是会受牵连的。” “唔。”奴儿哈赤束好犀角带,接过短翅乌纱帽,端正戴在头上道:“待会儿俺尽量装着二虎八鸡的,他们汉人不就是觉得咱们夷人缺心眼吗?” “也是。”何和礼点头道:“咱们已经抱上了郝中丞的大腿,没必要再费劲呼哧的讨好个兵部尚书。” “关口是人家也瞧不上咱。”奴儿哈赤对着镜子整理好仪容,吩咐两人约束好手下,便跟着那钱员外出了会同馆。 会同馆就在兵部衙门内南侧,所以出来就是兵部。 钱员外带着他穿过两三重门,来到了尚书衙,叫他在花厅中等候,便径自入去禀报太尉了。 奴儿哈赤拘谨的站在厅中,看看周遭,总觉得这一幕有些熟悉。 等了整整盏茶时间,也不见有人出来,却见门口多了队持枪的士兵。 奴儿哈赤忽然心中咯噔一声,暗道这不是那《水浒传》上,豹子头误入白虎堂一节吗? 虽然没看到‘白虎节堂’的匾额,他心头一样涌起一股不详之感,便拔腿想要先离开此处再说。 那队士兵却举起上了刺刀的步枪,挡住了他的去路。 奴儿哈赤进来尚书衙时,自然被仔细搜过身了,已是赤手空拳,一样武器都不剩。 他转身想往里跑,却听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响起,又一队荷枪实弹的士兵从屏风后冲出来,把他团团包围起来。 奴儿哈赤自知无法反抗,便强自镇定,举手拍着身上的武将官袍,色厉内荏道:“吾乃朝廷二品武官,你们要干什么?!” 这时,只见屏风后又走出一个胸前补着獬豸的绯袍文官,神情严肃道:“本官乃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王用汲,奴儿哈赤,现在我们接到举报,说你身为朝廷命官,却私自建国、僭越称制、屠杀边民、掳掠人口,罪大恶极!” 奴儿哈赤闻言如遭五雷轰顶,整个人都懵在那里。 “奉总宪命,现在请你跟本官回都察院去接受调查!”王用汲威严的看他一眼道:“奉劝你不要干傻事,不然他们是不会跟你客气的。” 奴儿哈赤咬破舌尖,强自稳下心神道:“俺回去跟手下人打声招呼,不然他们失了约束,见俺不回去,怕是要闹出事端。” “不必,我们自会告知。”王用汲淡淡说一句,一挥手道:“带走!” 几个牛高马大的士兵便一拥而上,将他横推倒拽下去。 ps.今天就一更哈。很不舒服,早点睡,明早起来写。
第九十七章 打马骡子惊
兵部尚书衙后堂。
石星正与左都御史吴时来吃茶说话。
这时那员外郎进来禀报说,那奴酋已经顺利拿下,五花大绑堵上嘴,装进车里送往都察院了。
吴时来这才松口气,搁下茶盏朝石星拱手笑道:“多谢太尉了。不过会同馆那一百来个鞑子,还得劳烦太尉看紧他们,别闹出什么事情来,就不好看了。”
“举手之劳而已。”石星苦笑一声道:“只是总宪大人为了个小小奴酋,如此兴师动众,还真叫人不可思议呢。”
“实不相瞒,此獠乃那李成梁的命门……”吴时来心道谁说不是呢。但这是赵贤侄的命令,在他这儿可比圣旨好使多了。
便按预先想好的说辞,压低声音道:“前番元辅要给那位辽东王挪挪地方,居然没有成功。你说这可怕不可怕?”
“原来如此!”石星恍然大悟,脸上勉强之色尽去。
李成梁英毅骁健,大有将才,镇防辽东数十年,率领辽东铁骑百战百胜,其中大捷十余次,边帅武功之盛,号称二百年来前所未有。万历六年就被加太保、封为宁远伯。官爵远在戚继光戚少保之上。
但他位望益隆,奢侈无度,全辽的商民之利他都揽入自己名下,俨然以辽东王自居。
且他所立的战功都远在塞外,很容易粉饰真实战果,甚至可以掩饰败绩变为功劳。敌寇攻入关塞,他便收拾兵马躲避,待敌退去,才尾随敌人袭击老弱之兵。或者乘虚捣毁零散的鞑子部落,诱杀投靠关塞的人充作功绩,已经习以为常。
事实上,所有巡按辽东的御史都弹劾过他。
但他攀上了国舅家,又大撒金钱极力结交权贵,所以总能化险为夷,还把弹劾他的御史排挤走。而且李成梁把养寇自重这一手玩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动他就会辽东大乱。居然连赵首辅想给他挪挪地方都没成功,可以说他在辽东已经是尾大不掉的军阀了。
而唯一能收拾辽东局面的戚继光,还遭到皇帝猜忌,被闲散投掷了……
所以对石星来说,李成梁就是一颗注定会爆炸,却又无可奈何的定时炸弹。
现在听说都察院要办李成梁,石星自然求之不得,只是又未免担心道:“辽东那边,不会出什么乱子吧?”
“没事。元辅那边已经安排好了,正好起复戚少保。”吴时来淡淡道。
“既然如此,我们兵部全力配合!”听说首辅已经有了万全之策,石星精神一振,重重点头。
~~
那边额亦都、何和礼等人左等右等,等不到奴儿哈赤回来。
正急得在屋里团团乱转,一个女直武士快步进来,阴着脸禀报道:“外头多了好多官军,连屋顶上都满是拿着鸟铳的兵。”
“什么?!”两人赶忙推开窗扇往外一瞧,果然见前头房檐上,爬了密密麻麻一排火枪兵。
“贝勒出事儿了!”何和礼见状心一沉。
“妈的,跟他们拼了!”额亦都拔出佩刀,双目喷火道:“杀出去,救贝勒!”
“你冲动个屁!”何和礼赶忙拉住他,低喝道:“要冲也不是现在冲,这大白天的冲出去吃枪子啊!”
额亦都一想,确实天黑了冲出去更安全些。
过不一会儿,便有人用女真语在屋顶喊话,告诉他们,奴儿哈赤只是被带去调查情况,让他们不要做傻事,否则只会害了他们的主人。
额亦都跟何和礼听了,都认为自家贝勒是受了李成梁牵连。
“难道是贝勒不肯出卖李大帅?”额亦都闷声道。
“谁知道呢……”何和礼心说怎么可能呢,咱贝勒爷可不是那样有节操的人。
不管怎么说,他们鱼死网破之心一下就淡了。想想也是,区区一百来人被团团包围,已成瓮中捉鳖,能冲出去几个?
就算冲出去又要去哪找贝勒?就算找到贝勒,又如何逃出戒备森严的京城?越过山海关返回关外?
只要冷静下来想一想,根本就没希望逃出生天嘛……所以还是先静观其变,看看后续如何发展吧。
~~
那厢间,奴儿哈赤被带回了都察院,关在一个戒备森严的小院中,二十四小时都有人全天候看守。
为了防止他逃脱,对方还给他戴了副精钢打造的脚镣,让他只能用兔子跳活动。
就这样屈辱的过了一宿。第二天,都察院官员提审的时候,他终于知道自己为何遭此无妄了……
居然是龚正六出卖了他!
原来那龚正六离开会同馆后,便径直到了都察院,实名举报他于万历十五年六月,在费阿拉城公然建立女直国,并将费阿拉城定为国都,设立宫室。自称女直国主淑勒贝勒,还煞有介事的颁定了国政……
跟这条一比,其它罪名都成点缀了。这可是谋逆大罪啊!
不然都察院也不至于如此大动干戈……
而且龚正六还携带了大量的文书作为物证。因为他在建州女直职掌文书,处理外事,凡所有回帖、公文皆出于他之手,所以掌握了奴儿哈赤建国称制的大量直接证据。
其中有奴儿哈赤自称‘女直国主淑勒贝勒’的文书,便有十几份。甚至还有一道他以金人后裔自居,自称受上天之命重建大金国的诏书。
这可要了亲命了。
奴儿哈赤拼命自辩说,这只是因为自己出身微末,为了避免被建州女直各部豪强轻视,才编造的瞎话。绝对没有任何不臣之心云云。
其实僭越是藩属通病,除了朝鲜和琉球这样的模范属国外,大部分藩属国都是对天朝自称臣下小王,关起门来就称孤道寡,过把皇帝瘾。
比如中南半岛的一干小国,就有七八个王朝和皇帝……
对此天朝不是不知道,但限于自身实力下降,对这种自嗨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了。
但问题是,建州左卫还是大明的直辖国土,辽东都司不可分割的重要部分。奴儿哈赤却公然以女直国自居,哪怕是对内,也是严重的分裂行为啊!
而且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不上称三两都没,一上称就重于千钧了!
既然‘奴儿哈赤建国案’被都察院搬上台面来说,而且证据充分且确凿,朝廷也就只能当做大案要案,进入三法司会审阶段了。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奴儿哈赤本身的案子已经是铁案了。现在三堂会审的关键,其实是会不会把宁远伯李成梁牵扯进来!
这是完全有可能的!虽然奴儿哈赤坚持不承认自己是李成梁的义子,但他出自李家军,之后又是被李成梁一手扶植起来的,却是无可争议的事实。兵部还保存着当年他替奴儿哈赤奏请袭职的奏疏呢……
而且主审此案的乃刑部尚书海瑞,直接就断了徇私枉法的可能。
消息很快传到的广宁辽东总兵府。
李成梁也是惊呆了,赶忙一面上本自辩,一面安排人组织鞑子叛乱。
他本打算跟安排奴儿哈赤进贡的辽东巡抚郝杰商量下对策,孰料等他赶到辽阳,才知道对方已经先一步回京了。
李成梁闻讯大感不妙,在马背上僵坐半晌,方对身边的大将李平胡喃喃道:“这事儿蹊跷啊。郝杰不跟老夫对好口供,就跑去京城胡逼整啥?”
“是不是去找他后台求救了……”李平胡猜测道:“老西儿最是滑头了。”
郝杰是山西蔚州人,在京里有刘东星、王家屏等醋党大佬做靠山。
“若只是求救倒也罢了。”李成梁的谋士李宁沉声道:“只怕是做贼心虚,赶在大帅反应过来之前跑路了!”
“此话怎讲?”李成梁面色一沉道:“难道他们串通一气,要用奴儿哈赤对付老夫?!”
“大帅你想,是谁安排奴儿哈赤到京师进贡的?是郝杰!”李宁冷声道:“而奴儿哈赤那边,负责跟郝杰联系的,正是那龚正六!”
“嘶……”一行人齐齐倒吸冷气,还真是一切皆有可能!
“那郝杰为何要算计老夫?老夫可是一直很给那帮老西儿面子的!”李成梁一颗心突突直跳,要是这个人受晋党指使搞自己,那乐子可就大了。
郝杰在隆庆年间,便曾巡按辽东。因为晋党与李成梁关系密切,所以他是唯一一个,在一年任期中,没有弹劾过李成梁的巡按御史。
两年前李成梁搅黄了与戚继光对调之事后,转过年来,郝杰便以右佥都御史,巡抚辽东。李成梁对他的到任十分高兴,认为这是晋党推动的,自己终于可以过几年太平日子了。因此这两年行事很不收敛,做了不少杀良冒功,见死不救的丑事。
尤其是去年冬天,海州被劫掠了整整十三天,副将孙守廉不出战,李成梁也不救助,致使边民死伤上万,还被掠走了数千人。
巡按御史胡克俭对此十分愤怒,策马入官呈奏弹劾李成梁。兵部和都察院召郝杰进京质询,最终却蹊跷的将此事搁置,并把胡克俭留在了京里。
当时李成梁认为,这都是郝中丞和晋党在帮忙,为此还重谢了对方,之后愈发对郝杰不做防备。
这郝杰要是处心积虑对付自己,那真是神仙都救不了自己了……
李成梁惶惶然抬头望天,只见三只大雁飞过,恰巧组成了一张戏谑的笑脸,十分渗人。
ps.2021年最后一天了,祝大家新年快乐。本书也即将进入最后一个月了,加油!
第九十八章 廉颇不老
“郝杰整老夫干哈?”李成梁又问了一遍,这一遍的声音都有些发颤了。“老西儿为什么要算计老夫?他们不想在关外做买卖了吗?”
“早听说江南集团在给他们修啥子铁路,不会是卖了咱们换的吧?”李平胡忽然想起一事道。
“一切皆有可能!”李宁沉声道。
“郝杰若是他们埋的钉子,那老夫这次怎么折腾都白搭了。”李成梁苦笑一声道:“怕是在劫难逃了。”
“大帅切莫沮丧,辽东乱不乱,咱们说了算!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李宁忙安慰他道:“只要有这份本钱在,谁都不敢把大帅往绝路上逼,无非就是谈嘛!”
“唔……”李成梁定定神,觉得此话有理,沉声道:“现在去跟谁谈?元辅、国舅爷还是皇上?”
“我看都不济事了。就像大帅刚才说的,郝杰若是铁了心卖咱们,皇上也不会留咱们的。”李宁道:“解铃还须系铃人,谁要对付咱们,就得跟谁谈。”
“你是说……小阁老么?”李成梁喃喃道:“他还真是不达目的不罢休呢。”
“邪门!他坐拥天下最富庶的江南,在海外的领土据说有整个大明那么大,干嘛总盯着咱们这关外苦寒之地不放?!”李平胡恨声道。
“唉,别发牢骚了。”李成梁苦笑一声,对李宁道:“我们连他的行踪都不知道,上哪找他去?”
“找东北公司!”李宁提醒他道:“他们肯定能帮咱们联系上!”
“没错!”李成梁恍然。他总下意识将东北公司当成国舅爷家的产业,却每每忽略了真正的大股东是谁。
“走,回广宁去!”李成梁立即拨转马头,连辽阳城都没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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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东北公司转达的李成梁想约见面的消息时,赵昊正在与辽东隔海相望的登州卫,探望在家养病的戚继光。
所谓‘君以此兴,必以此亡’,戚继光身为张居正的头号爱将,自然在万历十五年起的倒张风潮中大受冲击。尽管有赵守正的保护,但戚继光这个张党标杆,必须要被整倒搞臭的。
于是在皇帝的默许甚至唆使下,言官们不断攻击他夸大战功、欺骗国家,沽名钓誉,以干俸禄。甚至抹黑说,戚家军也并非李家军那样百战百胜,只是偶尔打了一些胜仗,被张居正一党吹起来的而已。
而且还不断拿他巴结张居正的事情攻击他。说他老给张居正送胡姬海狗鞭,甚至张居正就是吃他送的虎狼药爆阳而死的。
所以他肯定也极端好色,妻妾成群。这么多女人怎么养呢?肯定贪污了不少军饷,因此要求彻查他的声音一直不绝于耳。
戚继光蒙受污名,心情郁结,免疫力低下,结果得了严重的肺痨。索性便辞官回乡养病了。
但归乡后的日子也很不舒心。先是他妻子王氏坚决休夫,不跟他过了。
这位一品夫人强悍刚烈,当年就因为戚继光偷偷纳妾生小孩,提着刀子满世界找他,要把小戚继光给他剁下来。
吓得戚继光在衣服里面穿上盔甲,才敢到王夫人的卧室中,跪在她面前嚎啕痛哭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自己纳妾不是为了好色,只是为了传宗接代。又将长子安国给她作为儿子来养,事情才平息下来。
但王夫人心里终究过不去这道坎,在她过继的儿子戚安国死后,便‘囊括其所蓄,辇而归诸王’了。也就是主动和戚继光离婚,自己回娘家了……而且临走时,还把这些年攒下来的家财全都卷走了。
也不能怨人家王夫人不讲感情。年轻时家里穷,只有一条鱼,她可是只吃鱼头和鱼尾,把鱼身子留给戚继光吃的。只能说被伤透了心的女人,那是决计不会手下留情的。
戚继光因此备受打击,他虽然整了几个小老婆,可对王夫人是真爱的。而且堂堂一品夫人与丈夫离婚,实在是千古奇谈,素来好面子的戚少保,哪能丢的起这人啊?
为了挽回夫人的心,他将几个妾身全都送去跟儿子居住,苦苦哀求复婚,可王氏已经铁了心,再不肯见他一面。
登州的文武官员、乡绅名士唯恐受他牵连,也不敢跟他来往了。
戚继光半生誉满天下,老病归乡却人人避之不及,连老婆都跟他离婚了,自是万念俱灰,将剩下的钱财捐赠出来,修葺了蓬莱阁。之后便在破败的老宅中闭门不出,看书喝闷酒,整理自己的文集。甚至不与家人说话,只是有时喝醉了,才会流着泪自言自语的叹道:
“我不要功劳,但也不能中伤我。我转战五省,歼敌数十万,身被十数创,难道这些都成了罪过……”
幸好后来在赵昊父子和一众大臣的共同努力下,才让万历皇帝不再倒张,戚继光的日子方稍微好过些。可他身上打着张居正的烙印,这辈子是别想再起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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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也是听朱珏说了戚继光的近况,才赶紧让他带着来探望的。
他没想到戚继光的日子过得这么惨,心中十分愧疚。
其实他大可不必,金科、朱珏、胡守仁这些老部下们,得知大帅晚景凄凉,都派人赠送了大量的金钱,却全都戚继光捐出去修桥铺路,绝不肯将一文用在自己身上。
戚继光是用这种自虐的方式,来证明自己的清白。我戚某不是贪官,没有喝过一口兵血!我也不是花天酒地,生活奢侈的那种人!
可惜,谁又会在乎一个退休老人的表演呢?北京城的君臣只相信自己的臆测,是不会听他辩解的。
不过戚继光对赵昊到来还是很高兴的。
他让儿子张罗了一桌尽可能丰盛的酒席,来为赵昊接风,还破例喝了几杯。
席间,戚继光不断咳嗽,且在儿子搀扶下数次出恭。
其实他比李成梁还年轻两岁,今年才六十二,却已经显得老态龙钟,行将就木了。
这让赵昊实在讲不出请他出山的话。
在第三次去如厕时,戚继光歉意道:“廉颇老矣,太让小阁老见笑了。”
这让作陪的朱珏忍不住偷笑,待戚继光出去后,小声对赵昊道:“大帅搁这儿反向廉颇呢。”
“哦?”赵昊恍然。就说么,戚继光的肺结核,已经被江南医院的青霉素治愈了,这又休养了两年,身体应该棒棒哒才对。
好家伙,浓眉大眼的戚大帅,也跟自己玩起心眼子了。
廉颇当着使者的面一饭斗米,肉十斤,被甲上马,以示尚可用。可使者回去对赵王说,廉将军虽老,尚善饭;然与臣坐,顷之三遗矢矣。彻底绝了赵王起用他的念头。
戚大帅也搁这儿三遗矢,难道真为了堵住自己的嘴……呕,这话怎么这么恶心呢?
到底是不是这么回事儿,试探一下就知道了。
于是待戚继光再回来,赵昊便故意叹息道:“还以为少保休养了两年,便又是龙精虎猛一条好汉了呢。”
“唉,老朽戎马生涯四十载,早已是身心交瘁,十病九痛了。”戚继光一脸苦涩道:“继美和如龙都已经先我而去了,老朽钟鸣漏尽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大帅其实才六十出头,一点都不算老。”朱珏笑道:“安心将养一段,待身体大好了,还是要为大明建功立业的。”
“属于老夫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戚继光语气萧索道:“老夫先后南北、水陆、大小百余战,未尝一败。儿郎们鲜血换来的战功,不能被抹杀!我戚家军的战绩,丝毫没有掺水!我们对得起皇上,对得起祖宗了。”
戚继光那张坚毅的国字脸抽动几下,才压住内心深处那股怨气,嘿然一笑道:“戚某问心无愧,死而无憾了!”
说着自顾自端起酒杯,仰头灌下去。
赵昊又给他斟一杯酒,缓缓道:“少保真的就没有遗憾了吗?”
戚继光神情微动,缓缓摇头。
“我却有一大恨,此恨不消,终究意难平!”赵昊却自顾自的高声道:“那就是区区倭寇居然犯我大明十数载,烧杀抢掠,犯下的罪行罄竹难书!害我东南生灵涂炭,家家户户都有他们欠下血债!”
“戚家军是民族英雄,百战百胜,抗倭成功,让我沿海百姓免遭倭患!”说着他定定注视着戚继光道:“但把倭寇赶出大明就完了吗?那些血债,他们还没还呢!”
“你还待如何?”戚继光一时愣在那里。
“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赵昊重重一拍案,高声道:“不把战火烧到日本三岛,彻底捣毁倭奴老巢,让他们血债血偿,永世不得超生!如何算是胜利?又如何算是无憾!”
“小阁老要这么说,老朽也无法反驳,”戚继光苦笑一声道:“当年我和俞大帅也无数次设想过渡海灭日,可那根本是不现实的。”
“当时不行,是因为大明没有强大的水师!”朱珏忍不住插话道:“但现在,我们的海警舰队已是天下无敌了!”
“不错,我这次来,本是想请少保出山,率大军完成这个遗憾的。”赵昊叹息一声,起身道:“唉,可惜,廉颇老矣,只能另请高明了……告辞!”
说着他拱拱手,转身作势要走。
“慢着!”戚继光却霍得站起身来,再不复方才的老态龙钟。“谁说我老了!我那都是装的!”
第九十九章 国人夙愿
看着画风突变的戚少保,赵昊一脸难以置信道:“都是装的,此话怎讲?你老可把我搞糊涂了。”
“咳咳……”戚继光又咳嗽起来,老脸涨的通红。这次倒不是因为肺病又犯了,而是因为自己拆穿自己,怪不好意思的。
但既然已经打开天窗,也就只有说亮话了。借着咳嗽整理下心情,他请赵昊重新入座,然后离席施礼赔罪。
“少保切莫折杀晚辈。”赵昊哪敢受戚继光的大礼?那是要折寿的。赶紧侧身让开,示意朱珏赶紧扶起老英雄来。
待到重新坐定,戚继光才叹息一声道:“老夫方才那番拙劣的表演,是因为不想再出山了,觉得做什么都无意义了。”
“怎么会无意义呢?少保乃绝世之名将,我华夏民族之英雄!哪怕这大明朝化为尘土,你的功业也依然不朽,永壮我华夏之魂魄!”赵昊慨然道:
“少保应该早知道吧,我海警最初之魂魄、骨干,都是来自少保之传承啊!”
戚继光看一眼朱珏,露出无限感慨之神色道:“谁能想到,二十三年前,朝廷驱逐了三个他们完全不在乎的武将,却在小阁老手下,铸就了无比辉煌的传奇!”
“可不止他们三个。”赵昊呵呵一笑道:“还有马克龙、马应龙、童梓功、项学海、辛飞、荣晟、海尔哥、海尔弟、葛力、梅岭、西门青、潘进连……到现在我海警的大将,还都清一色是戚家军出身呢。”
“呵呵呵,还真是……”戚继光摸着脖子笑个不停,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又感到身上凉飕飕的。心说你也别逮着一只羊薅毛啊。
不过有一说一,这些年已经很少有戚家军将领投奔海警了。一是戚继光有意识切断了向海警输送人才。二来,戚家军调防北方之后,清一水的马步将领。已经跟海警专业不对口了。
而且海警如今已经建立了四大警校,还有专门的指挥学院,培养出警官,综合素质已经远胜戚家军的将领了……这是很正常的。对伟大最郑重的致敬,就是超越伟大!
要是在戚家军的基础上不断改革了二十多年后,结果还不如戚家军,那才真是悲哀。
但话说回来,其实戚继光不愿出山,不光是因为被皇帝寒了心,还有个更深层次的原因,就是他对江南海警的了解,远超其它文臣武将。
这不废话吗,整个海警顶层都是他带出来的兵,他能不了解么……
戚继光这种殿堂级别的军事天才,具有超时代的战略眼光和判断能力。他很清楚海警部队已经对大明的军队,包括他的戚家军形成了巨大的‘代差’。
讽刺的是,就连‘代差’这个词,都是那些昔日的部下告诉自己的。
巨大的代差非但存在于武器威力和质量上,甚至在士气、训练、指挥、军事思想、后勤补给等与战争有关的方方面面,都存在着难以逾越的鸿沟。是他戚继光也无法弥补的。
在戚继光看来,一旦双方交战,大明必败无疑。
或许他能凭着高明的策略,出神入化的指挥,率领戚家军赢下一两场战斗。但那是无关大局,改变不了战争的胜负。
最可悲的是,大明的君臣对此却毫无所觉,而且也不会给自己这个机会了……
但要他加入江南集团一边,率军与朝廷作战,却又是万万不能的。
戚继光的先祖戚祥,在元至正十三年,便投奔了太祖皇帝。并作为他的亲兵跟随他东征西讨,立下了很多功劳,最后阵亡在平定云南之战中。
为了感谢戚祥的贡献,朱元璋授其长子戚斌为明威将军,任职登州卫指挥佥事,世袭罔替!
这张长期饭票传到戚继光现在,已经整整两百年了。如果这不叫世受皇恩,什么叫世受皇恩?
所以戚继光虽然受尽委屈与不公,却从不出言诋毁皇帝和朝廷,更不可能刀兵相向了。
但要打得是东瀛三岛,却又另当别论了。
只要不是内战,只要能直捣倭巢,戚继光不介意作为外援参战,顺便也好近距离观摩一下海警舰队神乎其神的热兵器绝对压制,是怎么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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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是闻弦歌而知雅意的聪明人,自然不会揪着戚继光为何不愿出山的问题不放。
撤下酒席,换上蓬莱特产的婆婆茶,戚继光便就攻日的技术问题,与赵昊展开了探讨。
“老朽对倭国还算了解一些,知道其国内世世代代都在打仗,号称全民皆兵。其中不乏火枪犀利,铠甲精良,武艺高强之辈。”顿一下,他又道:
“而且其地形多以山地和丘陵为主,还筑有很多城堡。当年蒙古人两次渡海攻日,也都以失败告终了。”
“不是老夫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而是凡战要未虑胜先虑败。”戚继光神情严肃道:
“要知道,彼时蒙元军队非但在战斗力,还有战术方面都远远高于倭国。根据我们在东南缴获的日本史书记载,元军登陆后,两军先是野战对垒,元军排列成队,有逼近者,中间分开,两端合围,箭射如雨,长柄矛可刺进倭人铠甲缝隙,很快便可予以消灭。”
谈及战史,戚继光整个人都在发光,仿佛一下年轻了二十岁。
“元军甲轻、善骑马,力大,不惜命,豪勇自如,善于进退,还有火炮相助。大将据高处指挥,进退击鼓,按鼓声行动,杀得倭军一败涂地!只能退回到城池和山地据守。”
“然而元军虽然在野战中压制了倭军,但倭寇战斗意志十分顽强,凭借城池要塞和崎岖的山地坚决抵抗,给元军造成了不小损失。让元军无法突破崎岖的地形进入腹地,加上舰队遭遇了台风,第一次攻日只能败退回去。”
“七年后,忽必烈组织的第二次攻日。因为日本人早有防范,在可能的登陆点都修建了堡垒等一系列防御设施,加上又遭遇了更大的台风,结果这次造成的威胁还不如第一次。”戚继光沉声提醒赵昊道:
“就算海警舰队天下无敌,登陆作战也绝对不能大意啊。”
“是啊,而且两年前,倭酋丰臣秀吉已经统一日本,结束了长久的内战,他可以调动全国的兵力与我们作战了。”赵昊点点头,深以为然道:“他的百战之师,可比当年拉胯的镰仓幕府厉害多了。”
“那难度就更大了。”戚继光摇头不已道:“渡海远征实乃兵家大忌,小阁老还是要慎重啊。”
他虽然绝对不会背叛大明,但也绝对不愿看到海警舰队有什么闪失。非但是因为这只军队与他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更因为这支军队寄托了他‘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的平生之志啊!
“少保的担心极有道理。”赵昊呷一口浓香的婆婆茶,忽然狡黠一笑道:“但若渡海远征的不是我们呢?”
“呃……”戚继光一愣怔道:“你是说那丰臣秀吉渡海远征?”
“不错。”赵昊笑着点点头。
“那还不是白给啊?”戚继光拢须哈哈大笑道:“倭奴真要是敢渡海而来,用不着海警舰队出面,老夫都能把他们全都砍了喂王八!其实连老夫都不用出山,李成梁的儿子都能把倭奴办了。”
经过高拱张居正二十年的整军强兵,大明也着实有几支劲旅了。
“不过,那怎么可能呢?”戚继光说完大摇其头道:“有海警舰队在,倭奴永远只能望洋兴叹。”
“那我把海警舰队撤到南边去呢。”赵昊手端着烟斗,轻描淡写道:“其实从八年前起,我们的舰队就已经很少在日本洋面出没了。”
“是的。”朱珏点点头道:“按照总司令的指示,我们撤编了九州水警局及其所辖的几个派出所。现在只剩保护石见银山的温泉津水警局,和保护佐渡金山的状元岛水警局了,以及协防阿依努岛镇远岛派出所了。”
“这两局一所也只有一些十几年前的老船型,而且数量上也只能说是刚刚够用。”朱珏介绍道:“对外的说法是,集团现在全力南下,已经放弃经略日本了。八年过去了,他们早对这个说法深信不疑了。”
“你们八年前就在为攻打东瀛做准备了?”戚继光吃惊的合不拢嘴。
“可不止八年了。”赵昊看一眼朱珏,笑道:“当年海警舰队成立时,我们就发誓,一定要打到日本去,活捉……”
忽然想到织田市已经是自己侄儿媳妇了,他便咳嗽一声道:“那个什么天皇的。”
“只是时机一直不合适,而且我们还有更危险的敌人要面对,所以只能先布些闲子准备着,等待时机到来。”赵昊缓缓抽一口烟斗道:
“因为我们一直有一个判断,不管统一日本的是织田信长,还是丰臣秀吉,在完成统一大业后,下一步都会攻打朝鲜的!”
“道理很简单,因为李朝承平日久,文恬武嬉,朝堂深陷党争倾轧,政治**透顶,军备已经成了豆腐渣。就像放在饿狼嘴边的肥肉,怎么可能忍得住不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