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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子曰     即鹿txt下载     即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五章 姚谨辞动心 吕明平叛乱(上)

    那戎人名叫姚谨,是姚国的诸弟之一。

    蒲英贵为蒲长生之弟,大秦的魏公、洛州刺史,地位高贵,不是谁都能随意见到的。

    在姚国现存的诸弟里边,姚谨以擅长临机应变著名,他诈称是上郡太守杨满的僚属,说有急事禀报,并呈上了伪造的杨满书信一封,——伪造蒲秦官署的书信,对个人来说或许不易,但对人多势众、帐下人才济济的姚国来说,却很简单。

    蒲英相信了姚谨的说辞,命人带他入内来见。

    姚家的子弟个头都不低,虽不如姚国那样身长八尺余,姚谨亦高七尺八寸。

    姚家投降江左之后,江左的唐朝对其族甚厚,他家历代承袭郡公之位,作为公侯子弟,姚谨往日在淮南,接触的多是江南士人,又少小从军,日常与战士为伍,两种生活经历糅合一起,配上他魁梧的身材,形成了他既有文气内敛,又有骁武外露的风仪,堪称文武兼资了。

    蒲英是蒲长生的同产弟,蒲长生被蒲茂杀时也不过才二十七八,因是,蒲英的年纪也不大,与姚谨相仿,二十多岁。

    两人在堂上相见。

    姚谨赳赳而立,打量蒲英的形貌。

    只见他一张圆脸,小眼睛,没有蓄须,隔着老远,都能闻到浓香从他的衣上传来。蒲英是坐着的,尽管不能准确看出他的身高,却也可以估量出来,大约七尺上下,很瘦。

    姚谨心中生起了三分小看,想道:“无怪阿兄舍河北而图取关中,所谓‘魏公’,无非如此!”没有跪拜,行了一揖,说道,“见过魏公。”

    蒲英观姚谨举止落落大方,与自己竟隐有抗衡之势,不像个寻常的佐吏,狐疑地注视他,说道:“杨满的长史、司马、主簿,亲近吏员,我皆见过。没有见过你。你叫什么?”

    姚谨瞧向陪从在蒲英身侧的几个吏员,说道:“敢请魏公屏退左右,小人有密事相报。”

    蒲英说道:“此皆我之心腹,无须退避。你有何事?速速告来。”

    姚谨乃从怀中又取出了一封书信,由蒲英的侍从转奉给蒲英,说道:“不敢欺瞒魏公,小人实非杨太守的属吏。小人姓姚名谨,吾兄便是伪唐之故使持节、六夷大都督、平北将军、都督并州诸军事、并州刺史、开府仪同三司、高陵郡公姚讳国。”

    蒲英与左右吏员闻言惊诧。

    蒲英暂把书信放在边上,盯着姚谨,说道:“你是姚国的弟弟?”

    姚谨从容不迫地答道:“正是。”

    蒲英左右的吏员中,一个神态沉毅的年轻氐人踏前一步,厉声说道:“叛唐之贼,犯我边疆!你好大的狗胆!还敢伪造书信,托辞是杨太守的幕僚,求见魏公!”就要召唤堂外的甲士进来,把姚谨收擒。

    姚谨哈哈大笑。

    蒲英问道:“你笑什么?”

    “海内大乱百年,群雄竞起,无不以问鼎称尊为望。关中向来号是霸王之资,前代秦朝,以此为基,遂成混一宇内之伟业!而下贵国虽也称‘秦’,较与前秦,无异米粒之光。可惜,可惜!我笑这关中的千里沃土,如今却早晚将是无主之地!也不知平白会便宜了谁家!”

    蒲英怒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蒲茂弑主篡位,天下的忠贞之士,无论胡人、唐人,每当谈及此事,尽皆裂目,恨不能碎其体,寝其皮!我在淮南的时候,就常会听到江左名士的愤慨之议。”姚谨睥睨蒲英,轻蔑地说道,“并亦常闻江左士人对魏公的评价。魏公可愿一听?”

    “什么评价?”

    “四个字,苟且如鼠!”

    蒲英大怒起身,骂道:“小羌!不怕死么?”

    姚谨颜色不变,说道:“故秦主,魏公之嫡兄也,勇武善战,在位五年,东征西讨,北灭屠各之乱,南剿荆州唐人之叛,向西则威震定西,顾东则使魏国股栗,冉兴入贡,拓跋鲜卑称臣,诚然当时之雄杰也!而被蒲茂弑害!至今两年矣!魏公以弟身,为人臣,既不敢为亡君诛逆,也不敢为亡兄复仇,贪图蒲茂丢给公的一点点富贵,蜷缩洛州,只字无声。‘苟且如鼠’,江左士人之所评,在我看来,真的是再适合不过了!哈哈!此我所以发笑之其二也。”

    蒲英涨红了脸,手攥得紧紧的,在被姚谨的刺激之下,脱口而出,怒道:“我岂不想为我兄报仇?奈何我只有洛州一地,兵不过数千,怎么能对敌蒲茂!”

    适才斥责姚谨的那个年轻氐人名叫吕明,是蒲英的长史,听了蒲英此话,强自按住表情,忍住扭脸去看蒲英的冲动,瞪着姚谨,心头砰砰直跳,想道:“不好!”

    姚谨下拜说道:“魏公若果欲为亡君诛逆,为亡兄复仇,吾兄已为魏公筹划停当,敢请为魏公言之!”

    “你说!”

    “我家与上郡太守杨满,旧为姻亲,闻吾兄兵至,杨满遣使拜见,馈礼极重,与吾兄约为了兄弟。

    “南安郡,我家之祖地也,我家离开虽久,昔日的盛名,犹然尚存,只要吾兄振臂一呼,响者定然如云。

    “朔方新被蒲茂攻破,赵宴荔虽被俘在都,铁弗匈奴必仍不服,赵染干现在朔方,吾兄已派人去与他联络。

    “吾兄愿奉魏公为主。约以时日,魏公起於洛州,吾兄相攻於外,内外夹击,平阳、河东,反掌可得!合此两郡之兵,连与上郡、朔方之卒,南安呼应於西,咸阳,何足取也!”

    姚谨说到的这几个地名,朔方在蒲秦的最北,朔方的南边就是上郡,上郡的南边是平阳和河东两郡;洛州与河东郡接壤,在河东郡的西南边;南安郡,在陇西郡的西北边,两郡夹渭水相对。

    只从形势上来看,如姚谨所言,只要蒲英肯起兵造反,姚国与他内外呼应,平阳、河东两郡应是不难攻克,这两郡只要一下,加上上郡、朔方与南安三郡的兵马,虽不能说有必胜的把握,但确实像是有可以与蒲茂一争的本钱了。

    蒲英阴晴不定,心中想道:“并州刺史蒲建,我之庶兄也,雍州刺史蒲统,我之从兄也,他两人也一向对逆贼蒲茂不满,我如去信邀之,他两人肯定会举旗助我。蒲独活、石骏奴、雷小方,是我兄昔年的重臣,对我兄忠心耿耿,我只需一使往去,他们也定就会响应於咸阳。

    “便是无有姚国来犯之事,我早晚也要起兵讨逆!姚国有骁悍之名,部曲精锐,今日他愿奉我为主,我倒是可以借用其力,提前举兵了!”

    看了看直到刚才,才伏拜地上的姚谨,蒲英又想道,“姚谨小羌,兵败窜逃之辈,见我不拜,口出妄言,仍敢如此桀骜!观其弟,可见其兄。姚国,我可以借其力,待大事成后,却不能留他!”示意吕明下去,把姚谨扶起,拆开姚国的信,见信中果是言说请求奉他为主,看完了,对姚谨说道,“大事若成,汝兄欲得何封赏?”

    姚谨说道:“何敢求封赏!我家离乡梓久矣,只求还乡!”

    蒲英笑了起来,说道:“还乡有何难?待大事砥定,我以秦州为酬!”

第四十六章 姚谨辞动心 吕明平叛乱(中)

    洛州、并州、雍州、秦州,这些“州”都是蒲秦此前或者蒲茂篡位以来划分设立的州,就像定西的沙州一样,并非是原先固有之州,占地面积皆不大,多只有一郡之地,狭者数县而已。

    洛州,之所以名为“洛州”者,大约是因与洛阳邻近。鲜卑的魏国也有一个洛州,其治所便是前代秦朝时的洛阳城。隔着秦、魏两国的边界,两个洛州东西相对,距离不过四五百里。

    那姚国西窜入魏之后,最先就是想把魏国的洛州,也即洛阳打下。

    他认为“洛阳虽小,山河四塞之固,亦是用武之地。我欲先据洛阳,然后开建大业”。

    唯是洛阳城坚,试着打了一下,发现不能速克,由是乃才用长史王成之策,献降表於魏主,渡过洛阳北边的渭水,进兵到了秦土的河东、平阳两郡外,转攻关中。

    不说魏国的洛州,只说秦国的洛州。

    洛州辖地不大,刺史府也并不十分宽敞。

    吏舍在刺史府的东南一角,是个半独立的院落。正门与刺史府相通。从门中进入,花草树间,错落分布着四五排矮屋。每排矮屋都约有十余间房子。寻常的吏员,四人一间;位稍高者,两人一间;如吕明此类的大吏,一人一间。不过吕明不是一人独居,有个小奴伺候他同住。

    吕明从府中堂上回到吏舍时,已是夜半时分。

    月光洒落,松柏与杏、桃果树的倒影铺在院中,黑黝黝的,这边一团,那边一抹,乍看之下,如山林的野兽阴森蹲伏。别的吏员多已就寝,数十间房子几无亮灯的。浓浓的夜幕笼罩下,三两个有名的大呼噜房中,传出如似雷鸣的动静,反倒衬出了院落的安静。

    吕明到了房中,惊醒的小奴睡眼朦胧地起来点烛。

    吕明制止了他。

    小奴名叫青雀,是个鲜卑人,生得齿白唇红,肤色如玉,甚是俊俏。

    他敏感地察觉到了吕明情绪的不对,伏在床边的席上,不敢作声。

    吕明搬了个胡坐,放在门口,坐将下来,把佩剑置於膝上,望向门外的夜中舍院。

    门口西边不远,有棵年头已久的杏树,枝叶茂密,花期刚过,尚未结子。

    就在上个月,杏花正繁之时,满树红粉,飘落如雪,吕明观之心喜,尚曾数於树下舞剑。较与那时的轻松愉快,今晚的吕明,的确心情沉重。

    观望夜院、杏树多时,吕明想道:“姚谨巧舌利口,已然说动了魏公。虽可能会得到并州刺史蒲建、雍州刺史蒲统,朝中蒲独活、石骏奴、雷小方等诸人之助,奈何魏公之能,我非常清楚,中人之才,何及大王!大王英明仁义,登位至今,轻徭薄赋,开山林之禁,擢用贤士,仁名远播,国内士民,谁不附心?魏公如敢举兵,纵得一时之利,终究难获成功。

    “大王尽管宽厚,牵涉到谋逆,恐怕也不会手软。我家乃太公后裔,本中华贵种,近代略衰,传嗣於我,方欲一展宏图於今乱世,重振家声,不能徒然地陪魏公送死,使我壮志中折!”

    吕明的祖上,是不折不扣的氐人,其家籍贯在略阳郡,“太公后裔”云云,其实是吕家为自己脸上贴金。吕明的祖父做过蒲秦的高官,为了标榜自己出身的高贵,遂冒称其祖是吕太公的后人,祖籍齐地,后迁略阳。

    想到这里,吕明低下头,踌躇为难,又想道,“只是,我身为魏公的长史,尤其当此魏公将要举逆的时刻,一举一动,必然都会引人注意,却是该如何才能向朝中报信?”

    身后传来一丝响声,吕明顾视,见是小奴青雀捧着碗奶酪,膝行着给他送过来。

    吕明心中一动,盘算了片刻,提剑起身,转回室中的案前,呼青雀近前,接过奶酪,一口喝完,垂目看着他,温和地说道:“青雀,我有一事交你去办。”

    青雀俯身说道:“请主人吩咐。”

    吕明摸黑展纸,写了一行字,叠住封好,拿与青雀,说道:“你明早出城,赶回咸阳,把此信呈给孟司隶。”

    青雀呆了呆,说道:“孟司隶?”

    “正是。”吕明叹了口气,说道,“你知道的,我早就想入朝为官了,苦於一直不得举荐。方才在府中,我听说朝中将要下求贤诏。孟司隶而下权重,我若能借这回求贤的机会,获得他的推举,我入朝的渴望大概就能实现。”说着话,从墙角的箱子里摸出了个小匣子,接着说道,“这是我刚得到的珍珠一枚。据说价值连城。你把此信与此宝,一起献给孟司隶。”

    青雀明白了吕明的意思,应道:“是!”

    “等天一亮,你就出城。求贤的名额有限,每州只许一人,府内必会有不少吏员争夺,记住,你一定要悄悄的,不可被别人发现,也省得被人抢了我的先机!”

    青雀是个伶俐的,心领神会,乖巧地说道:“主人尽管放心。”

    吕明把匣子给他,点了点头。

    次日一早,青雀乔装打扮,偷偷地溜出刺史府,先到“市”中买了两匹好马,随后出城,径驰向咸阳。洛州离咸阳不远,四百里上下。青雀双马换乘,三天后,到了咸阳。

    来到城中的司隶校尉府,青雀报上吕明的名字,求见孟朗。

    出乎了青雀的意料,他原以为孟朗政务忙碌,就算见他,可能也得等上一两天,却未曾想到,不到半刻钟,即有司隶校尉府的吏员出来,召他入见。

    府中堂上,孟朗问道:“你是洛州长史吕明的家奴?”

    青雀战战兢兢,趴在地上,说道:“是。”

    “吕明派你来作甚么?”

    青雀把吕明的信取出,偷偷地瞧了两眼陪侍堂上的几个司隶校尉府的大吏,犹豫了下,把匣子也拿了出来,由一个吏员转呈给了孟朗。

    孟朗没理会那个匣子,打开了信,看罢,立刻起身,命令堂下的诸吏:“从我入宫!”从青雀身边走过,顿住脚,对青雀说道,“你也跟着来!”语罢,复大步而行。

    青雀愕然,心道:“主人的信居然会有这么大的能量?这、这,这就入宫了?好啊,好啊!看来主人高升朝中,应是稳了!”

    咸阳宫城,蒲茂把信看过,神色大变,说道:“真如孟师所料,蒲英果然要反?”

    孟朗镇定自如,说道:“臣有一计,不劳王城一兵一马,唾手可覆蒲英!”

    “计从何处?”

    孟朗三言两语,把谋划说出。

    蒲茂大喜,旋即沉吟,说道:“按孟师之计,须得一人前去洛州,为孤传旨才行。这传旨之人,孟师以为,可用何人?”

    孟朗说道:“洛州长史吕明的家奴青雀,现在殿外。臣观此奴,小是机灵,堪用之也。”

    内宦把青雀传入殿中。

    蒲茂定睛看去,但见那小奴貌丽肤嫩,身是男儿,却竟比后宫的众多嫔妃还美,不禁目光流连,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说道:“这小奴叫青雀么?”

    孟朗说道:“是。”

    青雀,就是青鸟,是传说中西王母的送信神鸟。吕明此奴,名叫青雀,担负送信之责,倒是与他的名字颇为相配。蒲茂笑道:“真吾之青雀也!”

第四十七章 姚谨辞动心 吕明平叛乱(下)

    孟朗说不用王城的一兵一马,即可覆灭蒲英,这只是夸大之辞。

    洛州的兵马虽然不多,也有数千,蒲英在洛州任刺史数年,亦小有心腹,尽管他现下乱尚未起,要想将之拿下,也不是只靠一条“计谋”就能实现的。

    毕竟,计谋再好,终究还是得靠人执行。

    兵贵神速。

    当天晚上,苟雄帐下的虎将啖高,便引精骑三百,人皆三骑,与青雀一道,潜行赶去洛州。

    四百里地,人歇马不歇,一夜半而至。

    第二天下午,已至洛州的州治城外。

    啖高与部曲隐藏於林野间。

    青雀单人入城,在刺史府中找到了吕明,把孟朗的计策告之。

    青雀言道:“孟司隶说,魏公作乱的阴谋始萌,还未足备,王师突然杀到,他和他的亲信们必然惶恐大骇。外有王师大张旗帜,内有主人开门相迎,内外并举,一壮士足可擒魏公矣。”

    后半句话,是青雀引用的孟朗之原话,只不过把“吕明”换成了“主人”两字。

    吕明听罢,问道:“王师来了么?”

    “与奴一起来的,已在城外。”

    “将军是谁?兵马几何?”

    “将军啖高,铁骑三百。”青雀已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心里有点胆怯,说道,“大王本来是想多派点兵马来的,但孟司隶以为,兵马如果太多,一则集结、调动和路上耗费的时间就会长,二来,因此也就会有消息走漏,被魏公提前获悉的可能,故是,坚持只遣三百骑兵。”

    吕明却是不忧反喜,摸着缠绕脖上的粗辫,轻松地笑道:“三百足矣!”想道,“咸阳来的兵马越少,也才越能显出我的功劳!”说道,“你现在出城,与啖将军约定,今晚三更入城!”

    青雀应诺,就又出城,去见啖高,把吕明的话传与他知。

    吕明性凝重,宽简有大量,尽管因为年轻,名声还没有在秦国的朝中显扬,但在洛州刺史府任长史的这两年中,已经凭借着性格和能力,得到了一些府中吏员的敬重和信赖。

    当下,吕明回到吏舍,召来从他在洛州任吏的弟弟吕武,和素来亲近的戎人吏员齐禾、窦干,唐人吏员尉宝等十余人,对他们说道:“我有一场大功送给你们,只不知你们的胆子够不够!”

    诸人询问是何大功?

    吕明把蒲英谋逆,朝廷已遣大军来讨,现在城外,孟朗策划“里应外合”,擒拿蒲英的事情,如实地悉数道出。

    齐禾等人闻后,各皆惊诧。

    吕明观瞧他们的神色,镇定地笑道:“卿等惧乎?在我看来,此事十分的简单。”

    尉宝说道:“难怪魏公近日以‘姚国来犯,为镇压城中,防备不测’为由,把城外的兵马调入城中了大半,接管城防,余下的尽屯於刺史府西!原来他不是为了城内的治安,而竟是为了据城谋反!长史,他若没把兵马调到城里,‘里应外合’应还不难,方下城防已经被他把控,刺史府西又有近三千的步骑屯驻,只凭你我,怕是不好打开城门,迎王师入进吧?”

    吕明从容不迫地说道:“我筹思以熟。为拉拢将士从逆,魏公这几天,每晚都会置酒,邀请各营的将校饮宴,且每次他都会亲自出席,不醉无归。今晚,魏公肯定仍会设宴。到时,等魏公等酣饮大醉之际,吾等骤起突进,执魏公於手,然后取其印章兵符,传令城校开门,有何难哉?”

    尉宝等人想了一想,深觉吕明言之有理。

    吕明顾盼众人,按剑说道:“自我国人入关建秦以来,历代先王,无有如天王这般贤明英武者!铁弗赵氏,割据朔方数十年,我朝唯羁縻而已,天王灭之,若提三岁孩儿。天王励精图治,志怀天下,此我辈发奋之秋也!你们的能力,我都很了解,无一不是人杰。只是可惜,咱们没有门路,故不得为天王立功的机遇。如今,机遇来了!功名利禄,汝等可愿与我共取?”

    吕武、齐禾、窦干、尉宝等人既然能被吕明挑中召来,就说明他们一个个都是胆大的,在细听过吕明确实可行的计划之后,又被吕明的这番话鼓动得热血沸腾,惊诧之情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摩拳擦掌,皆奋声说道:“愿与长史共取!”

    这天晚上,果如吕明所料,魏公蒲英在刺史府的大堂上,一如前数日,又大宴营中将校。

    吕明一干人,配刀剑,携弓矢,藏在吏舍。

    将近三更,吕武潜到堂外,窥探堂中情形,见堂上歌舞声乱,案上杯盘狼藉,上首的蒲英和下边的将吏们都已醉态可掬,有那量浅的,已经出酒,或者干脆伏案不起了。

    吕武回入舍内,把看到的东西禀报给吕明。

    吕明长身而起,指着屋前院中的繁茂杏树,与诸人说道:“今晚事成,卿等与我俱获大功!天王求贤如渴,吾等必将得重用!以此杏树相约,假以来日,我盼能与诸君,同列侯位!”

    众人轰然应声。

    吕明抽出利剑,率领众人出吏舍,趁夜色,径奔刺史府大堂。

    堂外的侍吏们熬了半宿,正瞌睡的时候,哪里会想到有吕明等人的忽然杀至?尽皆目瞪口呆。

    吕明等不理会他们,直登堂上。

    蒲英的酒量不小,还没有大醉,看到吕明等人仗刃冲进,他愕然问道:“长史何来?”

    吕武、齐禾、窦干等吏,手脚麻利地控制住了宴上的那些醉酒将校。

    吕明踏步而上,挺立蒲英榻前,瞋目大喝,说道:“吾奉王旨擒逆!”绕过案几,一把揪住蒲英,把他按在地上,以剑临於其颈,回首示意吕武,“取印绶兵符!出,请王师入城!”

    吕武从蒲英的身上搜到了印章与兵符,赶到城门,伪传是蒲英之令,打开了城门。

    等在城外的啖高,率三百铁骑涌入城中。

    啖高分出百骑去到刺史府内,协助吕明控制局面。

    他带剩下的那两百骑人衔枚、马掩铃,无声无息地疾到刺史府西的兵营,把临出咸阳前,蒲茂赐给他的王节竖立在了兵营的门畔,摆开阵势,传下命令:不得惊扰营内,有敢出者,杀!

    营内的兵士在睡觉,不知道外边发生了什么情况,却是无有擅自出营的。

    直到次日早晨,营中的将士们才发现了营外的王节、啖高部和被带到不久的蒲英。

    啖高率领来洛州的,悉为蒲秦的具装甲骑,而且是铁甲骑,人马俱披铁甲,骑士都持长槊。

    初夏清晨的阳光下,这支精锐的部队熠熠生辉。

    啖高跨马提槊,绕行在跪在王节边的蒲英身侧,呼令营中:“蒲英谋反,已然被擒。天王知汝等都是被蒙骗的,王节在此,天王令旨:弃甲械者,不究!”

    营中的将吏,有的的确是不知道蒲英谋反之事,有的则知道。

    但无论知与不知,面对威风凛凛的啖高和五花大绑的蒲英,全营的将士没有敢乱动的。不多时,一队队放弃了甲械的兵士,在他们军官的带领下,老老实实地都出来投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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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麴爽大出兵 马粪熏元光

    朝会上,抢下带兵攻冉的机会后,出了宫外,麴爽越想越觉得不安。

    怎么想,他怎么觉得好像是上了莘迩的“当”。

    不错,莘迩在朝会上说的那些话,的确有理。

    一方面,从虏秦外部的局势看,姚国屯兵於虏秦东境,两边将起大战。

    另一方面,从虏秦国内的局面分析,蒲茂篡位以来,尽管施行善政,但不够杀伐果决,蒲长生的弟弟蒲英、蒲长生的余党蒲独活等,分据虏秦的朝中和州郡,蠢蠢欲动,加上铁弗赵宴荔是个反复狡诈的奸人,朔方郡实也并不安稳,虏秦国内隐患重重。

    两下结合,定西确然可以在这个时候兴兵攻打冉兴,而且胜算也的确不小。

    可是,战争就是战争,把古往今来所有的名将放到一起,也没有谁敢打包票,任何一场战争都一定能够打赢。

    赢了当然最好,这是开疆拓土之功,麴家一门两郡侯,至不济,一个郡侯,一个县侯是跑不了了。要知,定西开国至今,还没有任何一个家族能一门两个大侯的。将会是极高的荣誉。

    但万一输了呢?

    回到家中,麴爽的妻子埋怨他:“拼死拼活打了十几年的仗,总算入到朝中,当上了中尉。你当着就是,干嘛非又要争着出去打仗?胜败兵家常事,打输打赢且不说,战端一启,不知又要死多少人!苟儿和羊角是怎么没的?你没有反省反省?而今好不容易把猪儿和斗儿给养大了,你又要出去打仗!你这个当阿父的,怎么就不望着儿女好?不能给他俩积点阴德么?”

    麴爽子息艰难,说来他年纪不小,四十来岁了,可前头的两个孩子都是出生没多久就染病夭折,以至现下,他的膝下只有猪儿和斗儿这一子一女,猪儿不过四五岁,斗儿更小,只有三四岁。按照道家的说法,这大概是因为他此前常年征战,杀伐过重,由而导致的。

    麴爽对道家的阴德云云,是不相信的,别的不提,只说麴硕的长子麴兰,不一样也是常常领兵?与他年龄相仿,却已有子七人,女二人。奈何他的妻子信。

    被妻子埋怨一通,麴爽的心情愈发不爽。

    他说道:“妇人之见!休得胡言!我怎么不望着儿女好了?我把冉兴打下,获个大侯的封爵,最后得以传嗣的还不是猪儿?至於斗儿,你可知道?我马上便要给她定下一门好亲事了!”

    麴妻问道:“什么好亲事?”

    “大王今年八岁,再过两年,就到娶亲的年龄了。我已试过中宫王太后的口风,王太后对咱家的斗儿,那是喜爱得很!待我攻克冉兴凯旋,就托人再试试王太后的心意,王太后只要答应,斗儿以后还用愁荣华富贵么?我家也跟着沾光,能够再进一步了!”

    麴妻闻言色喜,旋又担心,说道:“国中阀族、朝中贵臣家有女的甚多,如那氾、张诸姓,我闻他们家中的女儿多有贤雅的美名,咱家的斗儿恐怕不如,会能够被王太后相中么?”

    麴爽说道:“说你个妇人吧?你懂得什么!氾、张几家,俱是酸儒,要说琴棋书画,斗儿比与他们家的女儿,固稍不如;然我家之长在何?掌有军权!这两年莘阿瓜陡然窜起,前些时,他更是覆灭了宋家,权势大张,论以兵事,而下能与他相抗者,只有我家了!大王年少,为长远计,不娶我家之女,复能娶谁家之女?……我为何要与曹斐争攻冉兴?缘由也正在此啊!攻冉之功,若再被莘阿瓜尽得,只怕以后,就连我家也不得不低他一头了!”

    话说到这里,麴爽想道,“不管是不是上了莘阿瓜的当,这场攻冉之战,无论是为了提振我家声威,还是为了斗儿的婚事,我不但要打,且务要打好,打赢!”倒是因此坚定了决心。

    接下来几天,麴爽每日都与莘迩、氾宽、陈荪、孙衍等商议用兵的细节。

    定下:此战之兵马,除麴爽本部五千兵卒外,由麴硕、麴兰等营,再调五千步骑,莘迩把帐下的秃发勃野部、曹斐把帐下的精骑一部分出给麴爽暂统,加上新建的健儿营等部,以及陇东南的大夏、兴唐、湟河、金城等各郡之部分驻兵也拨与麴爽,合计总共选用了近三万战兵。

    文佐谋士这块儿,选了首倡攻冉的唐艾。

    这一支部队是作战的主力。

    屯驻在陇西郡的麴球、张景威、王舒望等将校部曲,则是此战的辅助部队。

    “录三府事”氾宽统筹全局,大农孙衍和大都督府配合,国家的机器开动,在莘迩的督促下,高速运转,用了五天的时间,为麴爽备足了粮秣、军资,征发到了足够的役夫。

    四月中旬,麴爽率领兵马出谷阴南下。

    从军的诸将吏中,多了一个临时加入的人,是且渠元光。

    宋家倒了以后,因为曾与宋方有过私下的联系,且渠元光做贼心虚,寝食不安,只恐被莘迩砍了脑袋,一心只想离开王城。忽然听说要对冉兴用兵,他大喜若狂,急切地渴盼能够从军离都,又不敢主动对莘迩说,就求了他的父亲拔若能,把他举荐上去。拔若能这两年一直安安生生的,看在拔若能的脸面上,莘迩没有拒绝,且渠元光遂得了这次出征的机会。

    且渠元光之前没有军职,手下本无兵卒。

    莘迩举他了一个别部司马的职务,自秃发勃野部中,分了百骑与之,让他听勃野调遣。

    元光出了龙潭,陷身虎穴。

    秃发勃野手中有他的把柄,对他虽称不上刁难,一路行军,却也呼来喝去,时不时地还对他调笑一番,权作解道途之辛劳枯燥,亦搞得元光苦不堪言。

    这天兵到兴唐郡。

    麴硕、麴兰部调出的五千步骑已与麴爽会合,陇东南的金城、湟河等郡之兵,也已经在部队路过的时候,并入了军中,较之刚出王城谷阴时,麴爽的帐下此时兵马已有两万余,战兵基本已经汇齐,合上近万的乙兵、役夫,成百上千的辎重车,声势堪称浩大了。

    是夜,在兴唐郡宿营。

    由此再向东南,过了大夏郡,渡过洮水,经过武始郡,再过黄河,总约行程二百多里,即是陇西郡。到得陇西郡的麴球部,改而向南,便是冉兴的地界。

    开战在即,军中的气氛渐渐森严起来。

    秃发勃野这两天,忙於战前的军务,也很少再开且渠元光的玩笑了。

    元光难得偷闲,待大军筑好营地,吃过饭,各营陆续休息后,他悄悄地出了帐篷,转到不远处的本部马圈,蹲在栅外,瞧瞧里头的战马,又仰头望望如盘的月亮,暗暗地叹了口气。

    “这个宋黄奴,也太蠢了吧!看着不可一世,转眼就被莘阿瓜弄了个身首异处!早知如此,我当初何必搭理他的人?唉,我也是可怜。那时,我阻止莘阿瓜收胡屯牧,事败垂成不说,还被秃发勃野这狗东西拿住了我的把柄!好容易等着个宋黄奴,又是个没用的!想我且渠元光,血统高贵,雄姿英发,打小就被草原上的智者说是前途远大,怎么就落到如此田地了呢?”

    轻柔的月光下,马圈传出阵阵的马粪臭气,熏得且渠元光眼前发花,他一手捏住鼻子,一手握拳,给自己打气,继续想道,“我不可灰心丧气!凡成大事的,哪个不是历经挫折!我知道了,这定是天神在考验我!这次攻打冉兴,也不知能不能成。若是不成,哼哼,……”

    两个士兵匆匆地从马圈西边经过,朝麴爽的将帐方向行去。

    脚步声打破了安静,吸引住了元光的注意。

    且渠元光半抬起身子,望将过去,从这两个士兵的伪装打扮上,认出了是派出去的斥候。

    他暂停下“哼哼”,心道:“是有了什么紧急的军情么?”猜测,“莫非是姚国与蒲秦开战了?”

    元光猜得挺对,确是姚国对蒲秦发起了进攻。

    但他没有猜到的是,姚国之所以驻兵多日,却在此时发动攻势,实乃是中了孟朗之计,是因为得到了一个虚假的消息。

    那两个斥候见到麴爽,下拜禀报,说道:“虏秦蒲英据洛州反,姚国进攻平阳!”

第四十九章 唐艾识孟计 苟雄斩姚国(上)

    麴爽闻报,即召长史田居、司马郭道庆、谘议参军卫泰、裴遗,麴硕派来与他会合的族兄麴章、族子麴凛,和因莘迩之举荐,得以被朝廷钦命从军的大都督府右长史唐艾等入帐来议。

    唐艾是最后得到的通知,当他进到帐中时,田居、郭道庆等人已经到了。

    看了看帐中的人物和情形,一种被排斥的感觉,油然升上唐艾的心头。

    却是麴章、麴凛不提,那田居、郭道庆、卫泰三人,与麴爽皆是老乡,都是西平郡人,只有一个裴遗,家在敦煌,不过他家久为麴家故吏,也是与麴家关系极深的。

    好个唐艾,倒是半点不介意,手捉羽扇,足踩木屐,无拘无束,冲麴爽行了揖礼,转圈瞧下两侧的坐榻,自管“踢沓踢沓”地行到上首,让过上位的麴爽从兄麴章,向已然坐在次席的麴爽部中长史田居说道:“长史坐错位置了吧?劳烦,给我让一让。”

    西平称得上自号的大姓有十数,麴爽也好,麴硕也罢,军中的幕僚、将校多是出自这些家族。这些家族里边,又尤以田、郭、卫三姓最为显著,在西平本地,他们三家是仅次於麴氏的。

    田居当年出仕,乡评三品,已是很高了,亦心高气傲之人,早就看不惯唐艾那一副即使行军,也出必牛车,帻巾白氅,从不戎装在身,扇不离手的“装模作样”,这一路行军,两人着实闹了不少矛盾,这会儿哪里肯让?“嘿”了一声,把脸扭向一边,只当没有听见。

    诸人的视线都投向了田居与唐艾两人。

    一片沉默之中,众目睽睽之下。

    唐艾绕到榻后,把羽扇插入腰带内,撩起袖子,分开穿着木屐的双脚,扎了个马步,沉身用力,但闻得一声闷喝,紧随着噼里啪啦一阵响,他竟是把田居所坐的短榻给掀翻了。

    田居措手不及,扑倒在地。

    他仓皇爬起,顾不上扶正头冠,转身怒道:“你干什么!”

    唐艾扶起坐榻,拂去手上的灰尘,将羽扇抽出,重新拿起,从容说道:“我要坐我的榻。”

    “你!”田居摔倒的时候,脸先着的地,他感到半边脸都是疼的,摸了一把,沾手上了几根羊毛,好在帐中铺有地毯,这才没给他毁容,他怒道,“你险坏我脸!”

    唐艾骗腿上了坐榻,端正做好,晃了晃羽扇,笑道:“我本就不在意你的脸。”

    田居大怒,就要动手上来殴斗,听得一人发笑出声,看去,见是麴爽。

    麴爽高坐主位,笑道:“二卿性情流露,自然天真,真名士也!”举颔示意,叫司马郭道庆等依次让座,请田居换郭道庆的位置坐下。

    田居只好忍住了气。

    众人换坐,坐定。

    麴爽把新得的情报道出,说道:“蒲英反叛,姚国已攻平阳,机不可失,我意明日一早,传檄麴球,叫他盯紧蒲獾孙,然后我三军疾行,过陇西郡而不入,急攻冉兴。卿等以为何如?”

    按照原定的计划,麴爽应该是先带部队到陇西郡,观望一下姚国与蒲秦、以及与麴球堆垒於陇西郡的蒲茂庶兄蒲獾孙部之形势,之后再进攻冉兴。

    现下,姚国与蒲秦已经开战,他认为不需要再观望了,故是有意临时改变部署。

    麴章今年五十多岁了,比麴硕小不了几岁,但辈分低,得喊麴硕一声“阿父”。麴家在定西军中为将者众多,麴章是资历较老的一个,其为人谨慎,用兵小心,也是因此之故,麴硕在接了旨意,命他分兵五千以助麴爽后,便以麴章做了这支部队的主将,使之领兵前来。

    麴章听了麴爽的话,说道:“孟朗是今时的英杰,他辅佐蒲茂,君臣辑睦;蒲獾孙,是虏秦的悍将,素有勇名。而今只是闻报说蒲英叛乱,姚国攻平***体的情况,吾等尚不知晓。我以为,还是按照本定的方略,先到陇西郡,进一步探查清楚以后,再攻冉兴不迟!”

    麴爽问余下诸人,说道:“卿等以为呢?”

    长史田居的情绪还没有平静下来。

    他看麴爽的时候,要经过上首的唐艾。

    尽力不把唐艾纳入眼中,他说道:“我军出兵的时候,只知道姚国将与虏秦起战,未料蒲英据洛州亦反!明公,下官陋见,既然如此,何不抓住这个机会,暂不攻冉兴?”

    麴爽问道:“不攻冉兴?”

    “正是!”

    “卿何意也?”

    田居说道:“外有姚国之犯,内有蒲英之乱,虏秦东南的平阳郡、河东郡、并州、弘农郡势将大乱。这些地方是虏秦东南的门户重地,一旦失陷,虏魏的兵马极有可能会随之而入!此诚虏秦危亡之秋也!当此时刻,虏秦料定无能西顾陇西郡和冉兴。……明公以为然否?”

    麴爽应道:“不错。”

    田居说道:“虏秦既无能西顾陇西郡和冉兴,蒲獾孙纵有勇名,独木难支。明公,下官陋见,现在与其急攻冉兴,何不如先与麴护军部合兵,破蒲獾孙,掩取陇西全境?

    “陇西既得,我军以渭水为险,北阻虏秦的南安、略阳等郡,作势东击天水,下官料天水的虏秦胡兵必然惊骇,随之,我军视情况而选择,或者攻打天水,或者如天水不好打,再南下取冉兴,也一定会很容易了!”

    田居等於是提出了一个新的作战方案。

    简言之,他的建议是:根据新出现的“蒲英叛乱”这个突发的情况,暂时放下攻打冉兴的计划,趁机先把陇西全郡拿下;然后,如果陇西郡东边的天水郡好打的话,就打天水郡,天水郡如不好打的话,再按原定的规划,改而南取冉兴。

    毕竟,冉兴境内多山,不便作战,冉兴政权的核心仇池山更是易守难攻,较之陇西、天水,实在是不好打。

    麴爽尚在沉吟,还未想好田居的建议有无可行性,唐艾说道:“田长史此策,万不可用!”

    田居怒目而视,问道:“为何?”

    唐艾挥扇说道:“田长史此策,明面上看,似乎可行,而有两不可!”

    麴爽问道:“哪两不可?”

    唐艾眼光明亮,朗声说道:“姚国先大败於江左,转攻洛阳,复遇挫,遂西窜至虏秦之平阳。其军屡战不胜,部曲虽犹有精卒万余,附从他的百姓上万家,而兵心士气,必然已经甚是低落!至於蒲英,无名之辈,德才不显,虽据洛州此形胜之地,而定无能为也!

    “虏秦近年行王道之政,民心小附,又正如虎烈所言,虏秦君臣和睦,孟朗乃今之俊杰,苟雄诸辈悉胡夷熊罴,我料以朗之谋略,雄等之骁,挟民心之所向,姚国、蒲英的覆败只是早晚的事!我军如不亟取冉兴,迟则将无机会!

    “此一不可。”

    “虎烈”是麴章的将军号。麴章现任虎烈将军,位居五品。

    麴爽问道:“二不可呢?”

    “田长史之所以建议先攻陇西、图天水,天水如不可得,然后再攻冉兴,我料之,田长史也许是因为觉得冉兴不如陇西、天水好打,故此有此一议。”唐艾轻摇羽扇,微微一笑,回眸对田居说道,“《庄子》云:‘井蛙不可以语於海者,拘於虚也。’若卿者,井蛙是也。”

    田居怒道:“何出此言!我怎么是井蛙了?”

    唐艾语转高迈,慨然说道:“我朝北为大漠,西为西域,南为群山,所谓隅角之地者,即此也,独有东南一途可出。今取冉兴,岂是大王、辅国将军贪武都、阴平二郡之地哉?实是欲为我定西打开出入关中、蜀中、江左之路径也!冉兴一日不得,则我朝局促隅落,就一日难涤胡尘;而冉兴如得,则北逼关中,南临蜀,东通江左,我朝十万虎贲,从此才能有用武地!

    “此二不可弃冉而取陇西也。”

    唐艾的第一个不可,也就罢了;第二个不可说出,帐内的众人无不色动。

    夏夜清凉,月光明净。

    连绵数里的定西营地,万籁无声;风入麴爽的将帐之内,吹动烛火。

    唐艾话里说“岂是大王、辅国将军贪武都、阴平二郡之地哉”,诸人皆知,令狐乐只是个孩童,如何会有这等的识量?此只能是莘迩的远见和壮志。

    饶以麴章的谨慎小心,也不由自已地为莘迩佩服,喟叹说道:“辅国胸怀,我今方知!”

    唐艾下榻,面对麴爽,握扇在手,长揖说道:“田长史策,委不可取!愿中尉勿复疑!”

    麴爽本就好功名,又身是将门之后,也是不乏尚武开拓精神的,定下了心思,不再去考虑田居的建议,虚心问道:“那么以唐长史高见,我军底下该如何行事?”

    唐艾锐意进取,然并不急躁,他说道:“虎烈所议,老成之见。孟朗多谋,纵蒲英起乱,他也肯定不会不防着咱们,陇西郡的蒲獾孙部断然不可轻视。陇西郡是冉兴的北邻,陇西郡的虚实不知,则我攻冉兴,或就将会有后顾之忧。今只根据斥候之报,就急攻冉兴,非稳妥之策。宜按前定之部署,先至陇西郡,待探明蒲英、姚国和蒲獾孙部的详情以后,再取冉兴!”

    麴爽说道:“就依长史此策!”

    次日,三军开拔。

    依照原定的计划,过洮水,经武始郡,渡黄河。

    两天后,进入到了陇西郡。

第五十章 唐艾识孟计 苟雄斩姚国(中)

    麴球率领张景威、邴播、屈男虎、屈男见日、王舒望等属将相迎。

    把麴爽接入营中。

    麴爽没有直接问军事,先循着麴球的营垒,视察了一周,末了,满意地说道:“阿奴,辅国将军初举你出戍陇西,我尚忧虑,恐你不足当方面任。今观尔营,足堪与蒲獾孙辈相抗了!”

    麴家是将门,族中的优秀子弟,用兵之才能固有高低,但就筑营这一块讲,无一不是行家。而营地,对一支部队的重要性,那是不言而喻的。好的营垒,可攻可守,说白了,就是一座安身订做的小城,能够为驻军起到弥补短处、增益长处,如虎添翼的作用。

    麴球的这个营地,早前曾经被王舒望惊叹,现下又得到了麴爽的认可,也是实至名归。整个营区布局合理,攻防兼备,便是放与海内的名将比较,也是毫不逊色,能列入上等的。

    得到族中长辈麴爽的称赞,麴球没有骄矜之色。

    他开玩笑似地说道:“蒲獾孙者,莽勇匹夫,我能与他相抗,没甚么了不得的!阿父是我北地的名将,何时能与阿父相抗,才是我平生之所望也!”

    麴爽哈哈大笑。

    唐艾等人随同麴爽、麴球入到帐中。

    待麴球礼见过麴章、麴凛两位族中长辈和唐艾这个督府右长史,与长史田居、司马郭道庆、谘议参军卫泰、裴遗等数人寒暄过后,麴爽到底将门之风,作事不拖泥带水,就转入正题,问起了陇西郡秦兵并及周边秦郡目前的近况,说道:“蒲英叛乱、姚国攻平阳郡的事,你已知道了吧?蒲獾孙部近日可有动静?对岸的南安郡、略阳郡,东边的天水郡情形如何?”

    自戍陇西以来,麴球与蒲獾孙两军对峙,没打过大仗,小的摩擦不少。

    对蒲獾孙部的情况,麴球非常了解。

    南安、天水、略阳三郡,南安、天水与陇西接壤,略阳在天水的东北边,离陇西也很近,麴球派了很多的斥候,日夜侦查它们的动态,对此三郡也很熟悉。

    他回答说道:“除十余日前,南安、天水两郡合计遣了千余胡卒而来,与蒲獾孙合兵屯驻以外,蒲獾孙部和南安、天水、略阳三郡,无有其它的异动。”

    这一情报,麴球在获悉之当时,就报上了朝廷。

    麴爽对此已知。

    唐艾插嘴问道:“姚国是南安郡人,他的部将多是南安、天水、略阳诸郡人。今姚国攻虏秦,南安等郡的氐、羌戎人有没有什么传言或者不稳?”

    麴球答道:“未曾闻何传言,亦未见不稳。”

    唐艾点了点头,不再言语了。

    麴爽吩咐司马郭道庆铺开地图,取直鞭指点之,说道:“阿奴,我奉王旨,攻取虏兴。虏兴弹丸之地,我麾三万步骑,必可取也;唯一所虑,即是蒲獾孙。当我攻兴之际,他如从我背后突袭,则取兴的谋划,就不好达成了。蒲獾孙部原与你势均力敌,各三千许,现南安、天水给他增了千余兵马,兵数多过了你,你还有没有牵制住他的把握?如无,我可分兵与你。”

    麴球笑道:“中尉尽管取虏兴,球在此,无须担忧蒲獾孙!”

    短短的一句话,充满了自信。

    麴爽大喜,对帐中的众人说道:“女生,我家之后俊也。有女生为我军看顾后路,今取虏兴,功定成也!”

    由谷阴出发,行军到陇西,路程近千里,期间且渡过了湟水、洮水、黄河几条大河,兵卒大多疲惫,经过商讨,麴爽决定,在陇西郡休息三天,等士卒养精蓄积好了,就开始攻冉兴。

    为了保险起见,是日,麴爽、麴球又分别派出了数十斥候,重新窥察蒲獾孙、南安、天水、略阳的虚实。同时,从上次参与过攻冉兴的士兵中,麴爽不选唐卒,专挑戎卒,选出了些精干的,深入冉兴境内,为大军的南下进攻,一边做个查探的作用,一边也是打个前哨。

    紧张的战前准备中,军情、军报,络绎不绝地送了回来。

    应该是麴爽大军的到来,引起了蒲獾孙和南安等郡的惊动,之前蒲獾孙与麴球两营敌我对峙,大体相安无事的局面出现了一点变化。

    最先察觉到这点变化的,是唐艾。

    他从繁杂的各色军报中,拣出了一条,对麴爽说道:“蒲獾孙紧闭营垒,此事可疑。”

    麴爽说道:“蒲獾孙见我大军来至,惧我攻他,因闭营垒,何奇之有?”

    “蒲獾孙骁勇将也,便是见我大军来至,也不致会害怕到闭营不出。且今我军至陇西,而姚国攻平阳郡,虏秦可谓腹背受敌,为了自保,蒲獾孙即使真的惧怕我军去攻,至少也该做出点虚张声势的样子,派点斥候、精骑出来,打探、骚扰我军,更不应闭营锁垒。”

    听唐艾这么一说,麴爽也觉得有问题了。

    他沉吟半晌,说道:“如此,蒲獾孙为何这么做?”

    “下官也不知道,只是觉得不对。”唐艾猜测说道,“也许,是他有什么图谋?”提议说道,“将军可多遣斥候,密切关注,以备不测。”

    麴爽品出了唐艾的未尽之言,不太相信地说道:“长史的意思是,蒲獾孙有可能会偷袭我军?”

    “说不准啊!”

    蒲獾孙的营垒扎得也挺稳固,如果主动进攻,会很不好打,但若是他敢出营,麴爽、麴球两部,合计三万余步骑,却是完全可以将之消灭的。蒲獾孙要敢来攻,正对麴爽下怀,不仅可由此多获得一份战功,最重要的,还能因此而把攻冉兴时的背后之忧给彻底消除掉。

    麴爽笑道:“我倒要看看他有没有胆子!”

    ……

    蒲獾孙不是一个斥候都没派出,只是派出的不多,并且都是精干,故是没有被定西军发现。

    细细听完斥候的禀报,蒲獾孙说道:“这么说来,麴爽部是约有三万步骑了?”

    斥候说道:“是!”

    蒲獾孙打发了斥候下去,对帐中的两个人说道:“果如孟司隶估计,定西如犯我境,能用的兵马顶多三万!我军兵少,固然无法以力克之,然以计取之,也非无法获胜!”

    他望了望帐外日光下的黄土地,掐指计算,说道,“天水、略阳两郡的兵马,后天就能抵达预定的地点;南安郡也已经制够了羊皮浮囊,随时可以渡渭,抄其退路。司隶之计可行了!”

    帐中的两人一个叫屠公,一个叫苟单,都是蒲秦的有名战将。

    屠公问道:“敢问将军,打算何时计发?”

    蒲獾孙说道:“据斥候所报,麴爽部似无长驻之意。不能叫他跑了!咱们明日就发动计谋!”

    屠公与苟单竞起争夺,俱道:“请为公此战先锋!”

    蒲獾孙抚须而笑,说道:“莫争、莫争!这场仗只要打赢,无论先锋与否,功劳都不会比擒下蒲英的吕明小!也不会统兵讨伐姚国的晋公和苟将军小!”

    晋公者,蒲茂之嫡弟蒲洛孤。蒲獾孙,作为蒲茂的庶兄,也有个公位,爵为燕公。

    ……

    第二天上午,正在巡营,抚慰兵卒的麴爽忽然接报:东边二十里外的蒲獾孙营,打开了营门,排兵布阵,像是有进攻这边的态势。

    麴爽楞了稍顷,旋即大喜,笑道:“竟被唐千里猜中了!好个蒲獾孙,真是个不怕死的!”立即赶赴中军大帐,召集麴球、唐艾等文武将吏,预备迎敌。

    却才到帐中,刚等来诸人,把军报讲完,未及调动部队出战,又一道军报紧急送到。

    “什么?蒲獾孙又退兵回营了?”

    麴章、麴凛、田居、郭道庆等面面相觑。

    田居莫名其妙,说道:“这个胡虏在搞什么名堂?战又不战,是何意思?”

    麴章等人也不明白。

    众人等到中午,总算又等来了一道军报。

    蒲獾孙部再度出营,但非是向西而来,而是缓缓地向东而去。

    麴爽等人越是糊涂了。

    田居眼前一亮,说道:“蒲獾孙先是前、昨两日闭垒,继而今天出营,似要来攻我军;退回营中后,现再次出营,却反向东去。……明公,下官愚见,这个蒲獾孙,观其这几天的举动,像是在故布疑阵啊!”

    麴爽问道:“什么疑阵?”

    田居说道:“什么疑阵,一时还搞不明白,但总归是可疑。”

    包括唐艾在内,众人也都觉得可疑,可也都如田居,又也都想不明白蒲獾孙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这是一个重大的军情,特别是在明日就要南下攻冉兴的时机,不讨论明白,谁也没心去做别的事情。一直说到傍晚,还无结果。

    帐外斥候求见。

    麴爽命之进来。

    斥候满头是汗,衣衫尽土,送上了又一道军报。

    这道军报,是从落单的蒲獾孙部兵士那里得知的。

    数日前,姚国攻陷了平阳郡,蒲英打下了河东郡。

    麴爽等人闻之,尽皆惊喜。

    田居猛地拍下大腿,说道:“是了!疑阵就在此了!这定就是蒲獾孙故布疑阵的缘由!平阳、河东两郡失陷,由洛州至咸阳,四百里而已,咸阳虏秦朝廷必定大震,陇西郡,他们是顾不上了,为抵挡姚国、蒲英,所以调蒲獾孙部东还咸阳!

    “而我大军恰好在前天抵达陇西,蒲獾孙怕我军会衔尾追击,故而拿出两天的时间,布下了这个疑阵,以图让我军摸不清他的真实用意。”

    田居起身下地,拜倒帐中,大声说道,“此我军大破蒲獾孙之良机也!敢请将军传命!”

    麴爽就要传令三军,追击蒲獾孙。

    唐艾说道:“不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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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唐艾识孟计 苟雄斩姚国(三)

    麴爽问道:“为何不可?”

    唐艾说道:“此必蒲獾孙诱敌之计!”

    “这话怎么说?”

    唐艾答道:“首先,平阳、河东失陷,是从蒲獾孙部的兵卒处闻知的,真假存疑。

    “其次,纵是此讯属实,我三万大军至此,虏秦就不怕我趁机东略么?要知,天水一下,顺渭东流,几无阻碍,至咸阳,可是仅有六百余里!孟朗人杰,怎么会为了东南安危而就放弃西北,施出此等顾此失彼的昏招?为防我军,蒲獾孙部,蒲茂和孟朗是绝对不会随便调走的。

    “是以我说,这一定是蒲獾孙,不,……很有可能是孟朗的诱敌之计!”

    麴爽的司马郭道庆身量很高,近有八尺,又瘦又黑,早年他有过为军假校尉的经历,手底下带过兵,上过战场的,此时坐在榻上,腰杆挺直。他偏头想了想,眨着眼说道:“有道理!”

    田居反驳说道:“蒲獾孙部只有四千多的兵马,我军与麴护军部,近三万五千精卒,岂有以四千兵而诱三万五千精锐的?何来诱敌之计!”

    郭道庆低下头,小作斟酌,眨着眼说道:“有道理!”

    唐艾冷静地分析说道:“蒲獾孙部尽管兵马不到五千,但此计若是孟朗所设,则天水、略阳、南安三郡之兵民却不可忽视!此三郡的驻兵合计约七八千人,并此三郡久为戎人聚居,稍作征发,又可得能战士不下两万人。

    “诚如田长史所言,蒲獾孙这几天的举动,的确像是在故布疑阵。问题是,如果他的这个故布疑阵,不是为了撤兵,而是为了设伏诱我军中计呢?彼若设伏,我兵虽略众,亦将败也!”

    郭道庆仰脸寻思,眨着眼说道:“有道理!”

    麴爽问道:“如此,就看着蒲獾孙部逃走么?万一他是真的撤兵,而非设伏呢?”

    郭道庆说道:“是啊,万一他要非撤兵,而是设伏呢?就看着他逃走么?”

    唐艾回答说道:“辅国将军近著了一篇雄文,名曰《矛盾论》,不知君等可有观阅?”

    麴爽不知唐艾为何突然提起此事,皱眉说道:“有所闻听,尚未拜读。”

    当下的清谈,实际上是哲学层面的讨论,所谓“玄学”,即主要是“入世哲学”的儒,又叫“名教”,与“出世哲学”的道,又称“自然”,此两家思想深层融合的产物。

    从前代成朝起,到本朝的当下,随着政局的变化,玄学为政治服务,共经过了三个发展时期,形成了三大派别。三大派别分是最早的“名教出於自然”,其后的“越名教而任自然”,认为名教与自然是对立的,应以自然为宗,最后的“名教即自然”,把自然与名教捏合到了一处。

    不管这三个派别的主张有何不同,归根结底,搞的都是哲学论辩。

    莘迩在发现了这一点后,灵机一动,既是为了博取更大的“实名”,——毕竟,他此前的那些名声,都是靠“行为”而获得的,与实打实的学术创造没有半点关系,在饱学的宿儒、风流的名士眼中看来,只能算是“虚名”;也是为了改变一下这种已经延续百余年的“不切实际”的清谈风气,由是,他便於空暇之时,用了整整大半年的时间,搜肠刮肚,把还记得的前世上学时学到的知识,整理出来,写了一篇文章,借用了那篇真正雄文的名字,作为此文的名字,就是《矛盾论》。

    与玄学三派的思想相比,莘迩的这篇文章,与它们有相类之处。

    一则,也是为现实的政治服务的。

    二来,表面上看,也是对道、儒两家的融合,理论的根基也是道家与儒家。

    “矛盾”运用的是辩证法,朴素辩证法的运用在《老子》一书中随处可见,甚至文章名“矛盾”二字,其典故之来源就是出自“归本於黄老”的韩非子之手。

    讲的是如何利用“矛盾”来处理现实的问题,这又贴合儒家的入世。

    但细细读来的话,却又与玄学三派的思想不同,似是独出机杼。

    也确实不同。

    玄学三派的东西,是形而上的,认为发展是减少和增加,是重复;《矛盾论》的理论基础是辩证法,精髓在“发展是对立的统一”,要认识到“内因和外因”。

    何止独出机杼,这根本是两种完全迥异的世界观。

    此文一出,莘迩先拿与羊髦、羊馥、唐艾、黄荣、张龟等亲近的士人观看,这几个人都是有积极入世思想的,看罢之后,对“主要矛盾”、“次要矛盾”、“矛盾的转化”、“共性个性”、“绝对相对”等等的分析,无不惊赞,皆认为这篇文章将会对处理现实问题有极重要的意义。

    麴爽没有看到这篇文章也不奇怪,那是因为他对玄学兴趣不大,但虽兴趣不大,却也对莘迩此文有所闻听,而莘迩的此文才放出去了不到半个月,由此亦可见此文现下在谷阴之影响了。

    郭道庆读过莘迩此文,摇头晃脑地说道:“辅国将军的此著,确然可称雄文,讲得很有道理!”

    唐艾忍不住了,瞄了郭道庆一眼,心道:“尝闻麴中尉司马郭道庆,号为‘郭道理’。这些日行军途中,我少与他见面,即便相见,也少有言语,还当传闻有虚。於今再看,丝毫不假!”

    郭道庆家世敬道家,他深得“谦退”二字的“真谛”,不像田居那般气傲,日常奉行与人为善的“道理”,见唐艾注目於他,展开笑脸,还了个灿烂的笑容。

    唐艾扭回脸,对麴爽说道:“‘矛盾’者,意涵两重,矛锐与盾坚,两者是对立的,一也,无矛便无盾,两者是依赖的,二也;辅国将军将之引申为对立两物间相依赖而又相排斥之深意。”

    麴爽眉头深蹙,问道:“什么玩意儿?”

    唐艾放弃了从理论上给他解释何为“矛盾”,转为举例,指了指坐在他下首的田居,说道:“前天,田长史占我坐榻,我不让他占,这就是矛盾。”

    田居怒目说道:“你说什么!”

    麴爽点头说道:“你说这个啊,那我明白了。”

    唐艾说道:“矛盾又可分为主次、内外,比如田长史与我争坐,就是我军内部的小小矛盾,此乃次要之矛盾;我军与冉兴的矛盾,是外部的矛盾,是主要之矛盾。”

    麴爽琢磨了片刻,觉得这种说法很新颖,也很有道理,心道:“莘幼著的此文,待打过此仗,我不妨寻来看看。”说道,“然后呢?”

    “总之,辅国将军在此篇文中,专用了一部分,发明和阐述矛盾的主次、内外关系。放到今下来讲,我军与冉兴和蒲獾孙都是外部矛盾,但冉兴是主要矛盾,蒲獾孙部,次要矛盾罢了。不可为了次要,而丢弃主要。因是,就算蒲獾孙部是真的撤兵,就放由他逃走又有何要紧?”

    主次矛盾的威力在於,把这个武器拿出来以后,一切复杂的局面就都会被剖析得有条有理,明明白白,让糊涂的头脑清晰,让能辩的无可争辩。

    唐艾的此话说了,帐中的诸人,俱皆信服,连带田居亦无话可说了。

    唐艾又道:“而如果蒲獾孙不是撤兵,是被我料中,果然用计设伏,……中尉,这说明什么?”

    麴爽问道:“说明什么?”

    “说明无论‘平阳、河东失陷’的消息是真是假,至少有一点我军已经可以确定了,那就是虏秦在东南的战事相当吃紧!蒲茂和孟朗抽不出手来援助冉兴、陇西。故是不得不采用诈计,奢图以此重挫我军。”唐艾从坐榻下来,剑眉星目,长袖飘飘,他举扇下挥,说道,“中尉,短期以观,我军后顾已然无忧!明日一早,我军便可卷袭南下,大举攻兴!”

    麴爽不由被唐艾的风姿吸引,落目於他的身上,心道:“唐千里矜才使气,不为士流所爱,然此人确有高才。田长贤,吾乡之秀士也,较与千里,小巫见大巫,神气尽矣!”

    一个激动的声音响起,是郭道庆,他拍案叫道:“有道理!”

    次日一早。

    麴爽尽起部曲,留下麴球屯驻,三军南下,以麴章为左路,麴凛为右路,自统主力中军,用悍将卫彭、田明宝为先锋,戎人酋率彭利念、北宫初、马至等为散骑,秃发勃野及他其余的帐下诸将等各引本部共从左右,长驱入冉兴,发动起了猛烈的攻势。

    ……

    一番小小的斗智,以蒲獾孙用计失败告终。

    前有麴球部严阵以待,蒲獾孙眼睁睁看着麴爽领兵南进,不敢出战,无奈只得传书朝中。

    蒲茂接到蒲獾孙的上书,召孟朗来见。

    “麴爽没有中计,径自南取兴地了!孟师,可有对策?”

    孟朗镇定自若,飞快地浏览看完蒲獾孙的上书内容,把上书还给蒲茂,笑道:“麴爽性躁好功名,却不意亦稍有智,居然未中我计。不过,这也没甚大不了的。大王无须担忧。”

    “哦?”

    孟朗说道:“冉兴杨氏占山为守,一夫当关,十天半月的,臣料麴爽难有进展。

    “而姚国堕臣计,以为蒲英真的反乱,已经兵渡汾水。大王可以下旨,令晋公与苟将军领兵进击了!后有汾水,前有我蓄锐之卒,多则半月,早则七八天,姚国必亡!

    “败了姚国之后,我军以大胜之威,速赴陇西,救冉兴、破麴爽,易如拾芥!”

    蒲茂喜道:“孟师真今世之管、乐也!孤有孟师,万事无忧!”

    当下,蒲茂传旨东南前线,命令候敌深入、以逸待劳多时的晋公蒲洛孤、苟雄两人引部进击。

    令旨传到。

    蒲洛孤、苟雄即整兵出营,金鼓喧天,声势浩大地直向数十里外的姚国部营垒杀去。

第五十二章 唐艾识孟计 苟雄斩姚国(四)

    苟雄浑身上下的衣甲,血迹斑斑,胯下战马的铁甲上,也是染满血渍。

    有的血迹较早,已然发黑;有的血渍较晚,还刺眼殷红。

    策骑缓行的苟雄,一手提着断成两截,只剩了个锋尖和尺余短柄的缠丝槊,一手揪着个人头。

    这人头,正是姚国的。

    姚国为人明察善抚纳,对待部曲非常亲厚,平易近人,他的部下将士们,不管尊卑,哪怕是个小小的兵卒,也都认识他。道路两侧的姚国部降卒们,认出了这个人头是姚国,虽然如狼似虎的秦军士卒就在手无寸铁的他们身边,他们却仍皆无法克制悲伤,尽数拜倒,伏地恸哭。

    苟雄行了一路,路边的降卒将士,成百上千地相继哭了一路。

    行有四五里地,苟雄找到了晋公蒲洛孤。

    蒲洛孤今年二十出头,年轻的脸上,此时充满了大胜后的喜悦,正在安排将校追击残敌。

    瞅到苟雄来到,蒲洛孤暂且停下了部署。

    苟雄跳下马,大步到蒲洛孤身前,把姚国的首级献上。

    蒲洛孤拿剑,拨开散落在首级前后的头发,仔仔细细地看了多时,只见那首级上,细眼圆睁,嘴唇微启,似是叱喝将出未出之时,尽管已经与躯体分开一段时间了,却犹凛凛如有生气。

    “这就是姚国么?”

    “是。”

    蒲洛孤收剑入鞘,叹道:“无愧英果之名。”问道,“他的尸体何在?”

    苟雄答道:“后头兵卒抬着呢。”

    蒲洛孤说道:“彼虽敌率,纵横唐、魏,与我大秦竞强,亦我戎人豪杰也。不要轻践他的遗体。待我还朝,将奏请天王,把他厚葬。”

    苟雄应道:“诺。”

    蒲洛孤笑道:“此战克捷,将军当是首功。我会上书天王,会将军请功的!”

    苟雄咧嘴一笑,行了个军礼,说道:“多谢晋公。”

    这一场大败姚国之战,苟雄的确是当之无愧的首功。

    五日前,蒲洛孤、苟雄等率部抵至姚国的营外。

    姚国中了孟朗之计,以为蒲英果反,结果带兵渡过汾水以后,一不见蒲英的兵马前来合军,二也不见同意与他约为兄弟的上郡太守杨满遣兵来助,试着打了一下平阳郡的郡治,发觉其城内戒御严备,并且察其士气,毫无沮丧,反而十分高昂。

    姚国当时就预感不妙,怀疑是不是上当了。

    他的长史王成、和尚竺法通、弟弟姚桃、姚谨等人,立即就进言,请他赶紧撤退。

    姚国也是想撤退的,可是,兵马未动,蒲洛孤、苟雄的大军就已来到。

    随之并来的,还有蒲英。

    蒲洛孤派人押着蒲英在姚国营外遛了一圈,然后给姚国送了封信,信中,一五一十地把蒲英还没来得及起兵就被吕明、啖高拿下的事情,原封不动地讲给了姚国知晓,劝他投降了事。

    姚国惊愕之下,值此穷途末路,本色流露,却是不肯投降。

    姚氏数代信佛,和尚竺法通佛法精深,兼有智谋,深得姚国的信赖,他进谏姚国,说道:“蒲英,蒲长生之嫡弟,赵宴荔,反侧之徒,秦主俱优待宠任,可见其好为小仁,不顾大计。今事急矣,何妨采权宜之策,暂做尺蠖之屈?将军名望高远,部曲精众,非蒲英、赵宴荔可以为比,秦主必然会对将军加以重用。且小收雄图,待遇风尘之会,再展陵霄之志,不亦可乎?”

    姚国拒绝不听。

    他召集诸将,慷慨激昂地说道:“二雄不并立!昔我高祖与蒲氏争关中,惜败而让,可一让,焉可再让?今吾虽堕孟朗计,兵马无损,尚三万众,恃吾坚营,蒲洛孤、苟雄奈我何?我已遣使去魏,求魏救兵。等救兵到,进可西击蒲、苟,退可北入上郡、朔方,至不济,也能够退还魏境,成败且两可!氐秦残民近百年,上天不会抛弃有德而助无道的!吾计决矣!”

    姚国下了决心,姚桃等人知道再谏也无用。

    姚部的诸将吏於是只好舍了投降之念,守营固垒,等待也许会来、也许不会来的魏国救兵。

    魏国的救兵会不会来,谁也不知道。

    但姚国部这么一“固垒坚守”,却是叫蒲洛孤和苟雄犯了愁。

    姚国的营地扎得甚是牢靠,外有深沟,沟与营间筑有高垒,基本就是个城池了。

    要是硬攻,秦兵的伤亡肯定会很大,而且也不一定会能攻下来。

    可若是不攻,就这么任姚国拖延下去,据报他军中的粮秣储积可是不少,会不会再生别的变故这些不说,只蒲茂与孟朗催促他们尽快结束此战的命令就没法完成了。

    蒲洛孤束手无策之际,苟雄给他奉上了一计。

    苟雄说道:“姚国自叛唐以今,频被江左、洛阳挫败,今又中孟朗之计,轻易渡汾,前为我止,后退无路,锐气已丧。这是穷寇。他固垒不战,无非困兽。我闻困兽犹斗,姚国性刚锐,易以刚动,我军如大张旗鼓,压迫其垒,以言激之,他必定忿而出师,我军一战可擒!”

    蒲洛孤啧啧称奇,说道:“没想到将军亦有奇谋!”

    苟雄老大不乐意,心道:“这叫什么话!把老子当成莽夫了么?老子领兵打仗十几年,几无败绩,岂是靠莽干得来的!唐人的那些兵书,老子也是读过的!”唯是蒲洛孤是蒲茂的嫡弟,身份尊贵,苟雄不敢和他翻脸,悻悻然地还了一句,“这算什么奇谋!小计罢了!”

    遂按苟雄此策,蒲洛孤与苟雄领兵大进,耀武扬威,再三挑衅。

    侮辱姚国的高祖,说他是蒲氏祖上的“手下败将”,狼狈鼠窜至唐,做了唐人的奴婢。

    又讽刺姚国,说他没有自知之明,既然已是唐人的奴婢了,不好好地做牛做马,还敢反叛主人,反叛不成,被主人痛打一顿,与他的高祖一样,不得不再次落荒逃窜。

    姚国勃然大怒,按捺不住,不顾王成、竺法通、姚桃等人的劝阻,亲自率领精兵,出营来战。

    苟雄佯失利,引骑而退,姚国紧追不舍。

    到了秦军的设伏地,蒲洛孤引伏兵出,苟雄回兵拒战。姚国三面受敌,虽大呼酣战,浴血鏖斗,苦战半日,而终是不敌。他的左右亲兵数百人,悉数战死。

    苟雄勇不可当,与啖高等十余战将,三进三出姚阵,寻到了姚国。

    姚国虽仅剩自身,胆气益壮,夷然不畏,驰马迎斗。奈何战斗的时间太长,方与苟雄长槊一交,他的坐骑脱力,失蹄摔倒。苟雄旋马奔回,本意是欲把他生擒,谁知姚国尽管腿折,站立不起,丢槊仗刀,瞋目叱咤,坐地仍斗。苟雄槊到,被他以腋夹住,硬生生地将之折断。苟雄与啖高等将近不了他的身,因是啖高与余将兜马绕转,长槊乱刺,把他给刺死了。

    姚国一死,姚军大乱,又抵挡了不多时,在姚桃等的带领下,弃械投降。

    不但有献策之功,而且有斩获姚国之功。

    苟雄在此一战中的“首功”,名副其实。

    姚军的主力虽降,姚国虽然已死,溃逃的姚军士兵还有不少,姚营中亦尚有跟随姚国从江左千里迢迢到此的上万家百姓和部分留守的兵卒,在看完了姚国的首级以后,蒲洛孤继续之前的追击部署,一边收拢、安置姚军降卒,一边再接再厉,扩大战果。

    捷报於次日下午,被送到了咸阳宫中。

    孟朗说道:“大王,姚国已灭!可调晋公、苟将军赴陇西,驰援冉兴,进击麴球、麴爽部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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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麴球拒秦众 季和挫爽军(上)

    蒲洛孤、苟雄等留下了部分兵马安置姚国部的降卒,挟破姚国部之威,带领余众,从平阳郡向西南而行,经八百余里,渡过渭水,到达了南岸陇西郡的蒲獾孙营地。

    这时,麴爽等已经在冉兴境内,与冉兴作战近半月了。

    接到军报,麴球立即召集张景威、邴播、屈男虎、屈男见日等文武将佐商议对策。武举的头名王舒望,因其才能、脾性,自到麴球军中以来,颇得麴球的重视与喜爱,也列席参加。

    麴球简单地把秦兵的情况给大家讲了一下,说道:“蒲洛孤、苟雄部约两万步骑,天水、略阳等郡征调役卒,合约万余,也就是说,来与蒲獾孙会兵的虏秦兵马,大约有三万余。加上蒲獾孙本部的四千余兵,目前在我当面之虏秦兵马,共有三万四五千。”

    麴球部只有三千余兵卒。

    三千余对三万四五千,敌我的兵力对比,差不多是十比一。

    谁也没有想到,蒲英居然还没起事,就被擒下了;而姚国号称精卒万余,百姓万家,看似声势不小,却竟短短的数日就大败覆亡,且其本人身首异处。

    现下,蒲洛孤、苟雄引胜兵杀到,麴爽正在围攻冉兴的武都郡郡治,战事方紧,则万万是没有办法抽兵来援麴球的,敌众我寡,形势相当严峻。

    麴球的爱将邴播,虽是货真价实的唐人,但一直被好事者怀疑其祖上是不是有胡人的血统,因为他须发发黄。对这种怀疑,邴播向来深恶痛绝,所以后来就索性不蓄胡须了。

    坐在帐中,他搔了搔光光的下巴,思索着说道:“单只比较兵马数量的话,我军大大的落於下风,然我军也有长处,便是有坚营可以依仗,而且营中的粮秣、箭矢等军械辎重储积充足,够我军三个月之用。只要咱们守营不出,料蒲獾孙等对咱们也是无可奈何。”

    邴播、屈男虎、屈男见日等人都是军中的宿将,在归属到麴球的帐下之前,常年都在陇东的前线,或与蒲秦小规模的交战,或平定东南地区戎人的叛乱,皆是打老了仗的,个个都有胆勇。尽管眼下的局面似乎很是危险,他们倒是无人畏惧。

    屈男虎赞同邴播的意见,他没有坐在榻上,坐在个胡坐上,挺胸昂头的,大声说道:“邴校尉说得对!虏秦兵马纵众,咱们固守不战,它再是气势汹汹,又能怎样?”皱起眉头,说道,“唯一可虑者,蒲洛孤、蒲獾孙、苟雄等会不会越过我营,南进冉兴,径攻中尉部?”

    麴球笑道:“定然不会!”

    屈男虎问道:“护军缘何这么有把握?”

    麴球笑道:“我部屯营在此,就如一个钉子,蒲洛孤等怎会敢略我营而击中尉?彼等就不考虑他的后路么?彼等如真敢先攻中尉,我悉兵赴之,与中尉南北夹击,破之必矣!”

    屈男虎想了一想,以为然,说道:“还是护军的见识高!”

    屈男虎虽是戎人,拍起马屁,却是不逊唐将。

    麴球一笑,顾问张景威、王舒望,说道:“卿二人有何应策?”

    张景威的声音着实洪亮,一开口,帐中众人的耳朵都嗡嗡的响。

    他说道:“下官以为,邴校尉所言甚是。

    “我军兵少,攻者不足,但我营垒坚固,守者有余。可以坚守。

    “冉兴杨氏,兄弟争权,自乱於内,前次我朝攻兴,要非虏秦之救,全兴已下!这次用兵,麴中尉在冉兴的攻势,虽因冉兴山多,不易行军之故,推进的速度不是很快,但截止当前,在狄道李氏等族的帮助下,还算是较为顺利的,已经连破冉兴主力,兵围武都郡治了!武都一克,阴平郡独木难支,取之易也!至迟月余,肯定就能功成!

    “冉兴已克,麴中尉还军援我,蒲洛孤、蒲獾孙、苟雄势将只能撤退。”

    “狄道李氏”云云,说的是狄道的大姓李氏。

    狄道是陇西郡的一个县,现在定西的控制下。李氏之先,乃战国末期的名将李信之后,本是关中人,於前代秦朝的时候,迁到了狄道。定居狄道以今,已经数百年了,累世簪缨。

    而下李氏的家主名叫李亮,年有三十,其人轻财好施,擅长骑射,在陇西和陇西南边的冉兴,名声素著。之前狄道尚在蒲秦治下的时候,被蒲茂篡杀的蒲长生亦闻其名,几次征辟他,他私下认以“蒲长生无人主之相”,因都不应。此回麴爽领兵攻兴,麴球遂把他举荐给了麴爽。麴爽与他略作交谈,即美其才,当时就任他为了帐下的参军,叫他从军入兴,赞画军事。

    作为本地的地头蛇,李亮对冉兴的情势非常了解,与冉兴境内的一些戎人酋率、唐人宗豪也都很熟悉,入兴不久,就给麴爽招揽到了好几个酋率、宗豪的投附。麴爽之所以在冉兴的作战进展颇畅,可以说,李亮功不可没。

    麴球听了张景威的分析与判断,笑道:“卿与我见同!”又问王舒望,“卿有何议?”

    王舒望说道:“邴、张二君,老成之谋。舒望无有它议。”

    问尽了众人的意见,麴球沉吟稍顷,道出了自己的想法。

    他说道:“卿等的议论,我很赞成。但我以为,也不能一味固守。”

    张景威问道:“护军何意?”

    麴球说道:“我部到底兵少,营垒虽坚,然蒲洛孤、蒲獾孙、苟雄,皆虏秦之战将,彼等今麾获胜之卒,十倍於我,想必志骄气满,若是急攻我营,我部的防御大概也会有些艰难。

    “因是,我以为,我部当先用诈,以略遏蒲洛孤、蒲獾孙、苟雄的锐气!”

    张景威问道:“用什么诈?”

    麴球胸有成竹,说道:“四个字:虚张声势。”

    “护军的意思是?”

    “命部中交缚两炬成十字,今晚全部的兵卒,人手一炬,燃其三头,排布营内。蒲洛孤等初至,肯定会临高下望,窥视我营的虚实,那么,咱们就让他们弄不清咱们的虚实!前时,中尉统兵南下以后,我已命营中广张旗帜;现又有火炬之惑,说不得,蒲洛孤等就会如坠云雾,不知道咱们营中究竟有兵马几许了!如此,彼等尽管气满志骄,自然也就不敢立即来攻我营。

    “我的此计不能长久,也许三两日内,就会被蒲洛孤等识破。识破了也不打紧。咱们略遏其锐气的目的已经达成。”

    瞧着麴球嘴角的微笑,观其举重若轻的仪态,张景威等人俱心服口服。

    张景威说道:“麴中尉领兵南下后,护军命营中大张旗帜,於今看来,却是一举两得,原来尚有伏笔在此!”

    麴球便把命令传下。

    这天晚上,初来乍到的蒲洛孤、苟雄等,果然与蒲獾孙出营,驰近麴球营垒,登高察望其营中的虚实。入目所见,旗帜如林,火把星列,哪里像只有三千人,怕不下万人!

    蒲洛孤心头犯疑,想道:“我兄言称麴爽攻冉兴之前,似有分兵留与麴球。真是这样么?苟将军进策,建议趁我军挟大胜之威,士气高涨的机会,明日就对麴球营垒发起进攻。此策固佳,可要是麴球部非只三千,而是万人?这场攻势,却是就不好急於发动了。”

第五十四章 麴球拒秦众 季和挫爽军(中)

    回到营中,蒲洛孤与他的庶兄蒲獾孙、大将苟雄等商议军情。

    蒲洛孤说出了疑惑,说道:“麴球的营垒里边,旗帜弥布,火光如星,怎么看也不像是三千人。阿兄说麴爽南下时,似乎是分了不少兵马给麴球留守,此事或许竟是不假!他营垒已坚,如再有万人之众,兵法云‘十则围之’,我军才三万余,攻之恐会吃力!”

    蒲獾孙是蒲茂之父与唐人的小婢所生,乃是戎唐混血,不过戎人与唐人本就长相无异,不像羯人、西域胡,乃至白鲜卑,都与唐人有别,是以蒲獾孙的相貌,却是与蒲洛孤等并无不同。

    他今年三十多岁,正当壮年,常在军中,练武不辍,一身的腱子肉,盘辫浓髯,孔武有力。

    蒲獾孙说道:“麴爽未中孟司隶之计,犯冉兴之后,我两次试探进攻球营。麴球这个人,我与他对垒年余了,深知其性,谨慎得很!其虽不肯出战,然我观其营中,旗帜罗树,尘土大作,确非像是仅有三千步骑。”

    蒲獾孙虽是蒲洛孤的兄长,但一则因为母族低贱,二来且曾经有过蒲茂让王位於他的经历,不管蒲茂是不是假惺惺,有这么个事儿在,为避嫌疑,未免更加小心,所以在蒲洛孤、蒲茂面前,身段一向放得很低。

    他恭敬地向蒲洛孤建议说道:“球营虚实难测,以我浅见,不如不攻球营,行分兵之策,依旧由我统兵与麴球对阵,阿弟只管引大军南下援冉兴。”

    帐中一人说道:“燕公此策,覆亡之计也!”

    众人瞧去,说话的是个三十许的唐人文士。

    这个人名叫季和,祖籍城阳,流寓河南,原是魏地的士人,因睹鲜卑魏国乱兆已萌,惧祸将及,闻关中有英主贤相,遂於去年举家西迁,自投名刺,拜在了孟朗门下,被孟朗辟为参军。

    蒲洛孤、苟雄等大败姚国后,转军来陇西,孟朗欣赏季和的才能,有心抬举他,就叫他押着后继的粮饷、辎重也来了,算是给他一个参战立功的机会。

    蒲獾孙等人和季和都不熟。

    听了他的这句话,蒲獾孙脸色沉将下去,说道:“如何是覆亡之计?”

    西唐灭亡至今,北地浸染胡风以久,鲜卑、戎、匈奴等游牧种族的服饰,因比农耕唐人的衣服更加便於日常的行动,尤其是骑马等军事活动,故是渐渐地被唐人接受,如在定西,莘迩就经常穿著褶袴,甚至在江左,褶袴也已经早就成为了标准的戎装。

    所谓“入乡随俗”,季和今入仕蒲秦,每日所接,多是氐、羌贵族,为了减少他们的排斥,虽是发式未变,还扎着髻,但在衣服上,则也少不了换上戎人的传统服装。

    他着白底印花的长身小袖袍,腰束革带,袍底过膝,露出半截的花色小口裤,脚穿短皮靴,从胡坐上站起,立在帐中,透出一股干练。

    季和说道:“球营若是果有万人,敢问燕公,需要多少兵马,才能把他看住?”

    蒲獾孙答道:“五千足矣!”

    季和笑道:“球部皆是定西骁锐,五千只怕不够,至少也得七八千人。”

    他掰着指头给大家算,说道,“我军的战兵共有三万四千七百余,分八千人与燕公,剩下的还有两万六千余。麴爽部号称十万,此固虚数,然料之,其实数差不多亦应有三四万人。

    “以我两万六千余,援冉兴,攻麴爽,看似足够,可诸公不要忘了,定西宿将麴硕之驻地唐兴郡,距离陇西只有五百里而已。我军抵至的消息,现在肯定已经传到唐兴了!麴球、麴爽,悉麴硕之族亲也,麴硕势必不会坐视不助。如我猜测不错,麴硕的援兵很有可能已在路上。”

    他再问蒲獾孙,“以八千卒,可敌球营,若是再加上麴硕的援兵,敢问燕公,还可敌否?”

    蒲獾孙说道:“这……。”

    季和说道:“定是不能!谣传上郡太守杨满,与姚国约为兄弟;逆臣蒲英,供说与并州刺史蒲建、幽州刺史蒲统,有书信来往,约共起兵;前攻姚国,随军作战的铁弗匈奴部态度消极,驻屯朔方的赵宴荔之子赵染干闻有异动;我朝野不稳,咸阳是无法再有援兵给我军了。”

    身在孟朗府中任吏,季和对蒲秦目前的形势是十分了解的,说完了各个潜在的危机,他三问蒲獾孙,“燕公败於麴球、麴硕援兵,则我大军的后路就会被阻断。当其时也,爽军未克,球兵已至,外无援兵,敢问燕公,我军面临的,难道不是将要覆灭的危险么?”

    蒲獾孙问道:“然则以你之见,如何是好?”

    季和斩钉截铁地说道:“我断定麴球必是虚张声势!他的营中绝对没有万人之多,应该还是只有他的本部三千余罢了!我军以十倍之众,倾力攻之,灭如唾手!”行了个揖礼,对主将蒲洛孤说道,“球横营在此,胁我后路,不可置之不顾,惟今之计,宜先破之,旋击麴爽!”

    蒲洛孤问道:“你怎么就断定麴球是在虚张声势?”

    季和晒然笑道:“兵家之道,虚虚实实。‘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此孙子之术也。这是第一。麴球部要是真的有万人之多,依恃坚营,他一定会想和我军战上一战的,我若是他,只会偃旗息鼓,隐藏实力,诱敌来攻,又怎会把真正的兵力宣示於敌?这是第二。夜半三更的不睡觉,把兵卒都摆出来,个个举个火把,这是在干什么?明显是他心虚!这是第三。

    “以此三条判断,故此下官断言,麴球只能是在虚张声势!”

    蒲洛孤、蒲獾孙、苟雄等细细地想了想,觉得季和说得有理。

    苟雄从坐上跳起,说道:“唐儿小奴,原来是在用诈!险把咱哄住!魏公,既是这样,明日就请下令,咱们尽起三军往攻,老季说的不差,我军是他的十倍,攻灭他还不是轻而易举么?”

    蒲洛孤便就听了季和、苟雄的建议,於次日,尽起部卒,浩浩荡荡地进攻麴球。

    麴球接报,亲自上到望楼,望见了东边的烟尘滚滚,确认了军报是真。

    他心中纳罕,想道:“哎哟,我的疑兵之计这么快就被戎虏看破了?我还以为,怎么着,能骗他们个三天两日的。这虏秦军中有高人啊!”

    计谋被识破,麴球还有应对的办法,却是也无所谓,反而因此激发起了他的斗志。

    麴球下到帐前,擂鼓聚将。

    张景威、邴播、屈男虎、屈男见日、王舒望等文吏参佐和步、骑、健儿、乙兵等各兵种的将校听到鼓声,辨出是召将之音,立刻放下手头的军务,披挂整齐,从各自的营区奔出,沿着营垒的主干道,在限定的时间内,纷纷赶至,列成两排,站在中军的大旗下,恭候听令。

    麴球从帐中出来,也已顶盔带甲,腰挂环首刀,百余亲兵护卫其后,两个亲近的吏卒,一个捧着他的弓矢,一个拿着他的长槊,紧紧地从在他的身侧。

    行到将吏们跟前。

    麴球环顾诸人,晏然地说道:“虏秦瞧破了我的计谋,发兵来攻了。据报,他们约有三万之数,应是除留了少部守营以外,其余的步骑都来了。汝等各引本部,随我登垒战守。”

    张景威等应诺。

    各部於是按照预先的部署,分别在邴播等的率领下,鱼贯上了垒壁,各种的防御器械被运作起来,有拍杆,有飞钩,有檑木,有雉尾炬,等等,还有莘迩从西域凯旋时带回来的石油;为了防备敌人火攻,垒壁上每隔几步就有一个大瓮,其内装满了水,瓮盖此时亦被掀开。

    营中另有民夫数百,自近处的储物帐中,扛出了三二百个木城,驾驽马拉出了百十个铁甲车,把它们分散地置放在了整个营垒的四边壁下。

    木城,是一种形似栅栏的器械,上边装的有大竹钉,当防御建筑,比如城墙或者营地的垒壁出现缺损的时候,可以用此物临时把缺口堵住。此物不重,一人就能背动。

    铁甲车,是莘迩的发明,与木城近似,但要重些,木架粗大,很坚固,在木架上密布铁枪,枪头向外,其下安有两轮,运输时用牛、马拉动,此物也可填堵缺口,同时,如把多辆铁甲车连接在一起的话,则众车相勾连,周环如城,内中藏纳弓弩手,攻守兼备,足拒冲突。

    准备妥当,过了不多时,秦兵来到。

    麴球等观看秦兵的动作。

    三万秦兵步骑,分成了三路,两路兵马较少,各四千余人,绕到球营的南北两面驻下,另一路应是主力,约两万余人,停在了球营的东边。

    麴球笑道:“我还当秦虏有何能士,不过如此嘛!这是围三缺一,了无新意。”

    营外有堑,堑外有栅。

    秦兵包围已定,一边就地筑造简陋的营垒,营东的方向,一边遣出千余步卒,顶着盾牌,来拆栅栏。

    邴播的防区在营南,见麴球无动於衷,任由秦兵拆栅,急了起来,赶紧遣吏来问:“护军,为何眼睁睁看着秦虏拆栅,不派精卒出击,以作阻止?”

    麴球笑道:“我正欲交战破贼,它替我拆栅,省了我的功夫,为何我要阻它?”

    那吏回去,把麴球的话禀给邴播。

    邴播惊叹说道:“我知护军虎胆,不意一身是胆!”

    他本就是猛将,这下愈发斗志昂扬。

    麴球凝神,仔细观察秦军,心道:“我部兵少,便是遣些精卒出去,亦难以阻止秦兵拆栅,徒然添加伤亡,沮我士气。与其阻之,不如静观,也是示弱於敌,方便我底下的用计。”

    秦兵顺利地拆掉了栅栏,继续往前,接着开始填沟堑。

    麴球仍是任由秦兵为之。

    ……

    营东的秦兵主力军中。

    蒲洛孤顾对苟雄、季和笑道:“差点被麴球这个小奴给骗到!我军拆栅、填堑,麴球皆不敢动,果被季参军猜中,他的营中实无万人,最多还是他那三千步骑!”

    对攻破麴球营垒的把握顿时大增。

    苟雄请战,说道:“麴球小计未能得逞,现下畏不敢出,见我兵马漫野,定已吓得裤子都要尿湿了!待沟堑填平,下官请为晋公先登!”

    蒲洛孤笑道:“以姚国之众,尚成将军刀下之鬼,区区三千部曲的麴球,自是不在话下!我就在此处,观将军破奴儿,为将军贺功!”

    这句话说到了苟雄的心窝里。

    苟雄哈哈大笑,瞄了蒲洛孤两眼,想道:“这才是人话!他娘的,也有奇谋?老子不但有谋,而且有勇!智勇兼备,讲的就是老子这般的国朝上将!”

    ……

    秦兵在沟堑上,填出了五条通道。

    每条通道都宽达数丈,能容二三十个兵卒并行。

    麴球知道秦兵将要发起攻势了,传令说道:“候虏贼过堑,无我命令,‘快手’不得放矢,‘弩手’中的大弩亦不得放,只许挽放小弩。”

    壁垒上的弩手、弓手们都接到了这道军令。

    苟雄引精卒三千,驰出主阵,过了沟堑,扑向球营。

    因知唐人擅长弓、弩,前头的秦兵举着盾牌,无不小心翼翼,殊不料,迎面射来的弩矢却是软弱歪斜,大多还没射到,就坠落在了半路上,即便射到的,后继乏力,也根本穿不透盾牌。

    秦兵大喜,推着冲车、抬着云梯,挥刃嚷叫,立时鼓勇竞先。

    苟雄敏锐地觉到了一点不对,可部队已过沟堑,总不能不战而还,仓促之下,他尚未想好该怎么办,但见对面的麴球垒上,突然旗帜摇动,鼓声响起。

    ……

    秦兵离垒壁越来越近。

    最前头数百秦兵或缠辫脖间,或披发於后的模样,垒上的定西兵士都已经可以看清了。

    麴球令道:“‘快手’可以放矢了!大弩择贼小率,以十弩而射一贼,也可放矣!”

    旗摇鼓响,球营的壁垒上,万箭齐发。

    ……

    寻常的弓矢倒也罢了。

    唯是那强弩所释之矢,又粗又大,来势极疾,盾牌丝毫不能阻挡,片刻之间,就有数个秦兵的军官被射中,并且不是被一支弩射中,少则身中三四弩,多则身中七八弩,胸穿臂折,立毙当场,整个身体都被打残了,死状凄惨。

    秦兵士卒大骇,攻势稍挫。

    箭矢如雨,无穷无尽也似。

    弩矢碰上盾牌,盾牌破裂。弓矢打上盾牌,噗噗的响声不停。

    不时有将士中箭,栽倒地上,死者血肉模糊,伤者哀声呻吟。

    冒着箭雨,再前行不远,地上一片铁蒺藜。

    上有箭矢遮天,下有铁刺难行,在军官死伤尤重的情况下,苟雄对部队的指挥出现了隔阂,终於有兵卒压抑不住恐惧,发一声喊,掉头就跑。

    秦兵气势如虹的头次进攻,就此结束。

    撤到了沟堑以外,苟雄好不容易把骚乱弹压了下去,找出那头个逃跑的兵卒,亲手杀了,枭首示众。

    他待要重整旗鼓,再攻球营。

    一个将佐进言说道:“士气已泄,再攻,恐怕也难以猝克!日已过午,不如先归大阵,休整一夜,明日再起大军围攻!”

    苟雄虽然心有不甘,无奈,也只得听从了建议。

    信心满满地出战,结果连麴球营垒的门都没摸到,就铩羽而归。

    苟雄回到军中,见到谁,都觉得对方像是在嘲笑自己。

    恨恨地过了一晚。

    第二天,蒲洛孤急於求胜,改变了策略,不再单独派苟雄出战,而是全军尽发,三面齐攻。

第五十五章 麴球拒秦众 季和挫爽军(三)

    虚张声势也好,先用小弩使敌掉以轻心也罢,这些都是“小伎俩”,毕竟秦兵比麴球的部曲多十倍,当他们大举来攻的时候,放在麴球面前的唯一对策,就只能是真刀真枪地硬顶了。

    秦兵从早上开始发动攻势。

    三万人里边,蒲洛孤拿出了两万五千人作为进攻的部队,分作三班,轮流上阵。

    为鼓舞士气,也是为了得到天神的眷顾,随军的巫师、巫婆们,在进攻阵地后方,昨晚堆垒而成的高台上,戴着木雕面具,围着腾腾的火堆,奏响各类乐器,歌舞跳跃。

    根据定西史馆之中,以阴师为首,奉莘迩的命令,编纂通史、追溯唐、戎、鲜卑、匈奴等华夏各种族起源的儒生们考证,戎人,特别是氐人,大概是形天的后人。形天,上古的战神刑天是也,刑是谬字。戎人的祖地之一,现今冉兴所据的仇池山,便是形天的首级所葬之地。

    这个考证,是不是事实?莘迩才疏学浅,不能确定。

    然而如与现下高台上那些戎人巫师、巫婆们所戴的面具相佐证的话,倒似是真的。

    高台上戎人巫师、巫婆们所戴的造型古朴的面具上,尽管形态各异,但有个共同点,便是额头正中,都有一个“纵目”。这与“形天”的意思恰好一致。天,本意为头部;形,本意是刻画模仿出某一形象。形天的字面意思,就是指在额上刻一纵的痕迹,涅之以墨,如受黥刑。天、题同义,雕即形,雕题是戎人旧有的风俗。以此推之,戎人可不就是形天之族的后裔么?

    巫师、巫婆们跳的是十二神兽巫舞。十二神兽与唐人的十二生肖基本相同,——这两者本来也都是有着密切关系的。巫师、巫婆们戴着的面具,分别代表十二神兽,他们唱着咒语一般的巫谣,提衣跳脚,动作夸张,时而举手向天,时而曲腰张臂,歌乐之声,远远地传到前线。

    苟雄等戎人的将校、兵卒,如同在勇於战斗的祖先视线下,呐喊激昂,前赴后继。

    战至巳时,麴球的营垒已被攻破两处。

    ……

    麴球安然不动。

    到底部卒太少,只有三千,不足防御三面的进攻。

    局面慢慢变得有点危急起来。

    营东的辕门下,上百的戎人勇士藏在尖头木驴的底下,抵御箭矢、檑木,推着撞车,喝叫着猛击辕门。撞车的头部为铁制,冲击力甚强,辕门虽坚,如放任不管,却也必然早晚会破。

    麴球令下,垒上的守卒丢下点燃的雉尾炬。

    雉尾炬,形如雉尾,两边分叉,浸透了膏烛,点着以后,燃烧很快,且因膏烛流淌,凡流到处,火苗随之而起。秦兵的尖头木驴是由木制的,被火烧着,黑烟滚滚。下边的戎人勇士炽热难当,只好撤退。

    ……

    辕门南边,约数十步处,是戎人猛攻的又一方位。

    十几个云梯架到垒上,戎人的兵卒蚁附而上。在云梯的旁边,是数座搭车。搭车的底部为车,上立长杆,长杆的末头是巨铲,利用杠杆的原理,士兵在车中操作,使巨铲前后扑动,如鸟啄食,拍打垒上的守卒,令之无法阻挡云梯上的戎人兵士攀爬。

    不等麴球传命,守御的将吏指派兵卒,把石油浇到云梯、搭车上,投掷火把。

    几乎是瞬间,云梯、搭车就起火了。

    云梯上的戎人兵卒,不少也被石油沾到,浑身是火,惨叫着从半空坠落。

    搭车内的戎卒是在地面,还好一点,在火势未大之前,尚能接连狼狈逃出。

    戎人在这一地段的攻势小退。

    旋即,在指挥将校的命令下,数百戎人的弓手,朝垒上射出了火箭。

    垒上的守卒慌忙从瓮中取水,把落在垒上的火箭一一浇灭。

    ……

    最激烈的攻势,没有发生在营东。

    蒲洛孤因知自己统主力在东,料麴球定会主要防备东垒,是以,用了一个“声东击西”之计,把全军的抛石车都摆在了营北。

    营北不像营东,没有出现多少的攀墙近战,直到目前为止,主要还都是在用抛石车砸击垒壁。

    球营被攻破的那两处缺口,就都在营北。

    “轰隆”一声巨响,纵是筑造的再为坚固,也承受不了抛石车的连番打击,北垒又破了一段二三十步长短的墙壁。负责守御北垒的张景威、王舒望两人,迅速指挥民夫扛、推木城和铁甲车,一如对待前两个缺口一样,把新出现的这个缺口也马上堵住。

    王舒望遥望营东情形,见营东岿然不动。

    他对张景威说道:“营东、营南虽是尚可抵御,营北的垒壁已破三处。”

    他指点列阵於不远处的戎人部队,接着说道,“君请看,那支新来虏兵的军旗是苟雄部的。如我所料不差,苟雄应是很快就会引虏兵之精锐,来与我近战,逼我垒下了!由晨至今,战已半日,我部疲惫,而苟雄部养精蓄锐,一旦接战,我垒危矣!”

    张景威说道:“参军言之甚是,可有应对?”

    王舒望慨然说道:“男儿当死中求生,可坐穷乎?舒望计:不要等他来攻,我引健儿出营,骤攻其阵,然后佯败而还。彼大败姚国,是大胜之军,而昨日受挫於我,苟雄悍将,定必恼羞,见我回撤,他肯定会追击不放。君可陈精兵於垒门,等他将至,掩杀而出,可成擒也!

    “虏兵诸将,只有苟雄最为骁勇,只要能把他擒下或者阵斩,虏兵攻势必沮!”

    张景威是个能决断的,闻言不做迟疑,说道:“就依参军之计!”

    两人遣吏将计划禀与麴球。

    麴球同意。

    王舒望乃率健儿营的敢战甲士三百人,步行出垒,径击苟雄阵。

    苟雄万没想到,麴球营内的守卒,竟然敢在这个时候出击,大喜过望。

    他的部曲刚到此地不久,还在排列布阵。

    等不及主力跟上,苟雄引精骑百余,逆迎来斗。

    健儿营的这三百甲士,半持大盾,半持数丈长的步槊,结阵与战。苟雄引的百余精骑,俱为具装甲骑,奔驰起来,卷带尘土飞扬,行至近处,战马与骑士被铁甲覆盖,个个如铁塔一般。借助马速,骑士们奋槊争击。王舒望亲执盾牌,站在最前,一声令下,前排的盾牌手猫腰蹲步,把盾牌撑起,列成了一个盾墙;后头的步槊手,把长槊支在盾上,阳光下,盾黑槊明。

    两下相遇,槊锋互刺。

    王舒望的盾牌被戎骑的长槊撞到,戎骑的长槊断折,他也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

    稳住身形,他瞋目喝道:“老苟敢下马一战否?”

    苟雄啐了口,顾对左右说道:“当老子傻的么?”又道,“那唐儿是谁?我瞧他才是个傻的!出来接战,来个弓弩手都不带!只靠盾牌,挡得住咱的两三冲杀么?”不搭理王舒望的叫嚣,率骑绕了半圈,复来冲阵。

    王舒望领部,再次挡住了他们的冲锋。

    王舒望心知,苟雄要再来一次冲阵,他的阵型就保不住了,见好就收,趁苟雄引骑又去兜圈之际,率部急退。

    昨日受挫的郁气累积,苟雄急於发泄,哈哈笑道:“小东西!还想逃?”紧追不舍。

    邻近垒壁的地面上有铁蒺藜,苟雄的追击速度没办法太快,将将赶上王舒望部的时候,已经近了营垒。闻得鼓声忽响,垒门大开,门内放了十余个皮橐。张景威立在门边,催促兵卒把皮橐鼓起,橐前是成堆的石灰。石灰被皮橐中吹出的风扬起,苟雄所引之骑很多被迷住了眼。

    橐后的快手、弩手,弓弩乱发。

    王舒望取铁槌在手,引部转向,回攻苟雄。

    苟雄见机不妙,醒悟中计,却是拨马就走。王舒望徒步,身又披重甲,无论如何是也追不上他的。苟雄虽是逃掉,那些被迷住眼的戎骑却是逃不走了。王舒望铁槌挥击,击到处,马腿断折;健儿营的那三百甲士也悉数换用了铁槌,以众击少,格杀了戎骑四十余。

    虽未达到目的,亦是一场小胜,振奋了观战的兵卒士气。

    王舒望回到垒上。

    他鏖战半晌,气息如常,惋惜地说道:“惜乎未获苟雄。”刚才战斗,他怡然不惧,这时回来,却是忧色难掩,再次顾望营东麴球的位置,说道,“苟雄将来攻我垒矣!他先是昨天遇挫,方才又差点中伏,这一来攻,攻势定然猛烈,我部恐难久阻。不知护军可有御敌之良策没有?”

    营东垒上。

    在看到张景威、王舒望没能擒斩苟雄,知道苟雄将会衔怒猛攻之际,麴球不动安然。

    他唤来屈男虎、屈男见日,说道:“你父子可以出战了!”

    屈男虎、屈男见日得令,便引早就选好,在垒下备战的五百死士,进了垒边的一个大帐篷中。帐篷外戒备森严,帐里空无一人。地上盖着个大木板。屈男虎把木板掀起,露出了一个黑乎乎的洞。

    这是一条地道,秘密地掘自麴球筑营的时候。

    当时,负责挖掘地道的人,就是屈男虎和屈男见日。

    因为此事行的极其隐秘,除了少数人之外,包括张景威、王舒望等,对这条地道却是皆不知。

    相比虚张声势等等那些小计,这条地道,才是张景威安然不动的底气所在。

    地道通出垒外,出口刚好在秦兵现下的阵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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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麴球拒秦众 季和挫爽军(四)

    麴球部的步骑比例,按的是惯常的二比一。

    骑兵有两类兵种,一个是具装甲骑,一个是轻骑。轻骑较多,约七百骑;甲骑较少,有三百骑。轻骑里边,又拣出了两百个骑术高超的,遵从莘迩的变革,专组一营,便是“飞骑”。

    七百轻骑中的五百骑,平均分配给了南北两垒;两百飞骑和三百甲骑,则在东垒。

    麴球传下军令,叫张景威、王舒望固守北垒,命受秦兵攻击最弱的南垒邴播部,择精卒、骑兵备战,然后,他留下本垒的步卒守御,率飞骑与甲骑在垒下列阵。

    麴球乘坐战马,重甲横槊,仰望垒墙。

    垒墙上的军吏密切关注着北垒的形势,不断地探头朝下,向麴球禀报。

    “苟雄部还没有动!”

    “秦阵的抛石车停下了!”

    “秦阵动了!”

    “苟雄出阵了,约骑千余徐行压阵,步卒三四千在前,奔攻我北垒!”

    “秦虏的前锋已至北垒,搭竖云梯,使用撞车,与我北垒接战!”

    “啊呀,王参军的军旗倒了……”

    “……又竖起来了!”

    北垒陷入近战,敌我士卒的喊杀,撞车冲击垒门、垒墙的响声,随着下午的热风飘到东垒此处。不用垒墙上的军吏再传报,麴球也已经能够想象到北垒眼下的战局,会是有多么的激烈。

    兜鍪盖住了麴球的面孔,只露出眼睛,看不到他的表情,然从他的声音可以听出,他的情绪应是十分的平静。在等北垒开战了差不多两刻钟之后,计算时间,屈男虎、屈男见日也应该已经到了秦兵的阵后,麴球轻巧地举起长槊,说道:“开门!”

    北垒的辕门打开。

    麴球一马当先,策骑骋出。

    余骑跟涌而出。

    辕门附近,有数百的戎人步卒刚替换下前一支的攻营部队,猝不及防,一下就被麴球等骑冲了个零落。冲在前头的都是甲骑,不惧戎人的兵矢,在麴球的叱喝率领下,远以槊刺,近以刀砍;飞骑从后放箭。这股戎人部队支撑不及半刻,丢下云梯,舍弃撞车等器械,溃乱而逃。

    ……

    秦兵主阵。

    蒲洛孤、蒲獾孙、季和等看到了这一幕。

    蒲獾孙说道:“其营北垒将破,覆亡就在须臾,麴球为救北垒,因遂袭战。谚云:狗急跳墙。他,就是这条跳墙的狗啊。无非垂死挣扎。只要把他击败,我军就可全胜了!”

    蒲洛孤同意蒲獾孙的判断。

    他调兵遣将,派出了帐下最有勇名的战将仇公台,与之精骑两千,命往迎击麴球;又遣战将苟甲、石萍等各引兵包抄。

    ……

    麴球引部越过沟堑,打望对面的秦军动静。

    只见秦阵经过短暂的调动,一支估摸有两千上下的骑兵披甲上马,出了阵地,驰向自己。

    紧跟着,又有三四支数额不等的兵马,有的约千余,有的约数百,出阵向南北方向散开,随之,往自己的两翼扑来。

    麴球手下只有五百骑兵,来与他战的秦兵总共将近五千。

    好个麴球,夷然无畏,笑与左右,说道:“那支正面冲向咱们的,想是虏兵的精锐。汝等看我为汝等射落其将!”放了长槊在鞍侧,取强弓在手,拍马引众前趋。

    两军都是骑兵,平坦的原野之上,战马践踏土地,势如一大一小的两股铁流,高速度下,没多久就碰面了。

    敌我骑士都把长槊夹起,眼看就要对撞。

    还有一箭之地的时候,麴球找到了仇公台。

    仇公台是蒲秦的勇将,打起仗来,从来悍不畏死,一向身先士卒。这次也不例外。他冲锋在两千铁骑的第一梯队中间。麴球瞧到他的同时,他也瞧见了麴球。

    ——两人尽管互不相识,但从铠甲的华丽和精良,却各能判断出对方必是敌军的主将或要将。

    仇公台半握骑槊,盯紧麴球,稍微拨转战马冲刺的方向,对着麴球如狼扑兔地冲了过去。

    一支利箭破空而来。

    仇公台仗着甲厚,根本不理。为了视野的开阔,他没有戴麴球戴的那种兜鍪,脸颊露出在外。那箭快如流星,他还没有意识到不对,已然射中了他的左脸。仇公台痛呼一声,翻身堕马。

    战斗将起,主将坠地。

    后头的秦骑要么慌张来救,要么手忙脚乱地拽马停下,或者偏向两侧,以免踩到了仇公台的身上;要么心胆俱裂,顿失斗志。

    ……

    麴球左右齐声欢呼:“将军神射!”

    麴球从容不迫,收弓扬槊,笑道:“汝等且从我破贼!”

    仇公台部已乱,哪里会再是士气高昂的麴球部对手?

    麴球引部如矛直刺,将仇公台部冲散,复如卷残云,冲战三番,将之杀得四处溃逃。

    意图包抄麴球两翼的苟甲、石萍等部,这个时候,给他们十个胆子,他们也不敢近前了。仇公台部乱成了一团麻,到处都是乱窜的骑兵,敢靠近一点,他们的阵型也要被冲乱。

    ……

    秦军本阵。

    蒲洛孤、蒲獾孙、季和等相顾失色。

    高台上的巫师、巫婆们目睹了仇公台部与麴球部战斗的经过,歌舞也为之一停。

    蒲獾孙说道:“这、这……。”

    蒲洛孤喃喃说道:“这不是跳墙之狗,是下山之虎啊!”

    季和注意到本阵的兵卒起了一阵阵的惊动,急忙进言,说道:“晋公、燕公,当速令仇将军等部暂退,并当严令他们,向本阵南北撤退,不得动我阵脚!以免败骑乱了本阵!”

    蒲洛孤回过神来,赶忙传令。

    便在此时,骤闻得高台上的巫师、巫婆们惶恐叫喊。

    众人拿眼去瞧,高台下出现了一个大洞。

    两个披发的戎人当头,不知有多少的定西甲士跟随他俩,从洞中爬出。数百只麻雀被这些甲士放出,麻雀的脚上系了火种,叽叽喳喳地到处乱飞,飞到处,燃起片片火光。

    那两个带头的戎人便是屈男虎、屈男见日。

    他两人俱披双甲,左挟步槊,右捉环首直刀,跟从他二人出洞的甲士们,悉携臂弩,持短刃。

    屈男虎朝高台上瞅了眼,发现是群巫师、巫婆,命冲上边射了一片弩后,就不再去顾;蒲洛孤等所在的地方离这里较远,也不去管;洞西百步外,是秦军的主阵,屈男虎父子领兵杀去。

    ……

    望见杏雀高飞,知道屈男虎父子已到了秦军的阵后。

    麴球传令,叫掌旗的牙将挥动大旗。

    垒南的邴播远望见之,即率选好的精卒、骑兵杀出营外。

    麴球亦带部舍了溃逃的仇公台部,击向秦军的本阵。

    ……

    秦军本阵。

    高台上的巫师、巫婆死伤泰半,余下的惊恐大叫:“神兵、神兵!”

    秦阵士兵军心大乱。

    ……

    外是麴球,内为屈男虎父子。

    内外共击。

    秦阵几溃。

    亏得苟雄及时收兵,率骑来助,这才没有造成更恶劣的后果。

    麴球不肯就走,说道:“屈男虎父子尚在贼阵,他父子为我死战,我焉可弃之?”引部数冲秦阵,与苟雄部交战三合,救出了屈男虎父子及剩余的甲士,这才施施然地撤退还营。

    邴播没能冲动南垒外的秦兵阵地,也归还营中。

    ……

    一日大战,秦兵没有占到丁点的便宜,还差点被麴球攻破本阵,士气沮丧。

    蒲洛孤、蒲獾孙、苟雄在之后的七八天内,勉强又发动了几次攻势,没有一次能够成功。

    这天,传来军报。

    麴爽已克武都、阴平,迫使冉兴杨氏投降,北上回援麴球,距球营与秦营不到一天的路程了。

    麴硕也果如季和所料,派出了援兵来助,已经渡过黄河。

    球营未下,冉兴已失,敌援很快就要到达。

    蒲洛孤等商议半晌,末了,只得接受现实,决定撤兵。

    季和说道:“麴爽性躁,新得冉兴,志气必然正是高时,闻我军退,定会来追。我有一计,也许能够使我军转败为胜,……。”

    苟雄大怒,说道:“咱们是没打下球营!但麴球也没能解围,赢了咱们啊!何来的‘转败’?”

    季和说道:“是,是。咱们没败。”纠正了下用辞,继续刚才的话头,“也许能够转僵持为胜。”

    蒲洛孤问道:“何计?”

    “我军装作撤退,设伏於道。待麴爽来追,大破败之。麴爽既败,麴球本已强弩之末,一定无能为也了,唯有弃营。球营我已得,西阻麴硕援兵;冉兴才陷,民心未定,麴爽忙於救援麴球,也不会在冉兴留下太多的兵马镇守,我军再南入冉兴,说不得,冉兴也可因此拿下!”

    蒲洛孤拍手称赞,说道:“卿此妙计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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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麴球拒秦众 季和挫爽军(五)

    麴爽率部到达麴球营垒的时间是在次日上午,蒲洛孤、蒲獾孙、苟雄、季和等领兵撤退未久。

    麴球恭贺麴爽达成了灭国之功。

    麴爽故作谦虚了几句,询问麴球与蒲洛孤等对战的军情。

    麴球把这些天与秦兵的战斗经过,简洁明了地述说给了他。

    听到麴球说用“广张旗帜,交缚两炬”的办法虚张声势,以惑秦兵。

    麴爽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阿奴此策小佳。”

    又听到麴球以小弩诱敌,大弩、劲弓后射。

    麴爽说道:“略得兵法‘示弱’之道。”

    再听到王舒望攻袭苟雄,张景威设伏以待,而被苟雄逃掉。

    麴爽又是赞叹,又是惋惜,说道:“我陇多猛士,莘辅国开武举之科,可谓得士!苟雄到底虏秦宿将,能够果决立断,惜乎未有俘虏到他!”

    最后听到麴球引精骑出营进战,一箭射中秦军战将,屈男虎、屈男见日循地道出於秦军阵后,两下夹击,若非苟雄回援得快,只差一点就能大破秦军主阵。

    麴爽瞪大了眼睛,诧异地看着麴球,问道:“阿奴,你营中有地道?”

    “是。”

    “早就挖好的?”

    “是。”

    “我攻冉兴之前,巡视你的营地,你竟没有告诉我?”

    麴球笑道:“兵之机要,在秘。非球不欲告诉阿父,孙子教球,不要说。”

    麴爽大笑,说道:“阿奴未雨绸缪,便是能掐会算,也定难料到阿奴居然会预先掘有地道在营!果如阿奴言,蒲獾孙莽夫,非阿奴之敌,不须我忧!”

    他顾对帐中诸人,问道,“我家阿奴,可称英俊否?”

    麴球与秦兵的战斗,实在是惊心动魄。他以区区三千余的兵卒,硬是挡住了秦兵三万余众的进攻,还在野战中取得了一定的胜利。何止可称英俊,放眼陇地、乃至海内,如他这个年龄的,在用兵上能胜过他的,几乎没有。

    以唐艾之气高,此时对麴球亦是大为佩服,摇扇笑道:“护军智谋出众,骑射无双,尤为要紧者,气度沉雄,临危自若,得将士死力,‘英俊’之称,当之无愧!”

    麴球立下了一场大功,却是丝毫没有骄矜之态,就像做了一道小菜也似,直身跪坐,微微笑道:“千人为俊,万人为英。球焉敢‘英俊’之誉?最多算个‘俊’吧!

    “与虏秦这一战,王舒望与健儿、快手、弩手、飞骑诸营功劳显著;石脂、铁甲车两物,於御敌上大有作用。王舒望是因为武考而入的军中,健儿诸营是遵从辅国将军的命令而设;石脂,是辅国将军从唐昌郡带回来的,妙用也是他传下的,铁甲车,则是辅国将军所制。

    “如论‘英’,辅国将军才是啊!”

    麴爽瞧了眼帐中的唐艾、秃发勃野,想道:“此次取冉,唐艾数献谋策,秃发勃野屡立战功,此二人一为唐人寓士,一为胡酋之子,都甘为莘幼著的爪牙。莘幼著不仅凭靠王太后与大王的信任,通过一系列不紧不慢的文武施政,影响渐大,其手下於今也是人才济济。

    “之前阿父叫我在朝中多支持莘幼著,我尚不以为然。姜还是老的辣。我的眼光比不上阿父啊!这个莘幼著,前些时不声不响的,把宋家给打倒,已是引起举国震荡,投附者络绎其门;这回攻冉,主将虽然是我,首倡此议的却是他莘幼著,待我凯旋,他的声望势必会更大!

    “连阿奴现下对莘幼著都这般服气,假以时日?……嘿嘿。”

    对莘迩生起了点点的忌惮。

    这次攻冉兴,出谋划策方面,唐艾的功劳最大。

    田居身为麴爽中尉府内的首吏,风头完全被唐艾给压下去了。

    西平诸田,在陇州赫赫有名,虽非一等阀族,也是二流的顶尖。

    田居在田家,是后起之辈中的有数之人,向来自大,咽不下这口气。

    他阴沉着脸,问麴球,说道:“敢问护军,秦虏是何时撤退的?”

    麴球答道:“约两个时辰前。”

    田居对麴爽说道:“明公,可急追矣!”

    麴爽说道:“急追?”

    田居大声说道:“蒲洛孤、蒲獾孙是蒲茂的兄弟,苟雄,是蒲茂的妻弟。他三人以虏秦宗亲之贵,统三万余之虏秦精锐,而攻护军营不下。居料其部士气必丧。明公追之,灭如探囊!”

    麴爽本是没有追击念头的,听了田居此言,不觉心中一动。

    唐艾说道:“不可!”

    “不可”这两个字,田居这些日,至少听过十几次了。闻得唐艾又出此言,田居胸口的火苗,一下就窜起来了,怒道:“那你就别喝水!”

    唐艾呆了下,很快明白过来,笑道:“田长史‘居处恭,执事敬’,状若君子然,亦我辈诙谐中人么?”

    田居名“居”,唐艾引用的那句话出自《论语》,句子中含了有田居的名,似乎是在褒扬他,而实际上在用这句话做调笑之辞,以回敬他“莫名其妙”的恶言。

    帐中诸人皆笑。

    田居涨红了脸,问道:“你说,为何不可?”

    唐艾晃着羽扇,含笑看了看他,转对麴爽,收起笑容,正色说道:“中尉不见姚国之败么?如中尉方才所言,苟雄,虏秦之宿将;蒲獾孙、蒲洛孤,也都不是庸人。我军苦战近月,才克冉兴,兵卒已疲,今如追击,万一虏秦半道设伏,如何是好?我军恐将不利。”

    麴球也不赞同追击,说道:“球虚张声势之计,本料可哄虏秦两三日,但第二天就被虏秦识破。可见虏秦军中,乃有能士。知道阿父今日抵至球营,虏秦撤退之际,岂会不做戒备?球愚见,还是不要追的好。”

    麴爽的司马郭道庆也不同意。

    莘迩的《矛盾论》,郭道庆原就读过,只是《矛盾论》提出的理论太过新颖,他没怎么读懂,攻冉兴期间,闲暇的时候,他就虚心请教唐艾,遂颇有毛遂顿开之感,自觉学问大有增进。

    这时,他就拿出《矛盾论》的说法,说道:“攻虏兴,是我军此战的主要矛盾。现在虏兴已下。纵是追击获胜,无非得些缴获,於我军此战的主要矛盾有何补益?倘因图小利而致大败,虏兴之地,为我新得,尚未安稳,也许反会因此而生变局啊。明公、长史,此即得不偿失!”

    田居冷笑说道:“知君素怯,毋多言!”

    他心道,“郭道庆往日唯唯诺诺,凡我所议,不过接口一句‘有道理’。现而今,这个黑瘦子也敢反对我了!都怪唐艾!此回攻冉兴,我军虽然告捷,诸吏、将校悉有功,唯有我,接二连三地被他‘不可’,不说郭道庆,以致在明公的心中,我似也不复昔之得信了!须得趁虏秦逃走的机会,我立下一个献策之功!这才能挽回些许颜面!”

    郭道庆挨了一句嘲讽,也不恼,他脸黑,也瞧不出窘状,只是讪笑挠帻。

    唐艾、麴球、郭道庆都不赞成他,田居投目到帐中另一人的身上,问道:“君何见也?”

    这人就是因麴球之荐,新投到麴爽军中,在攻兴一战中,立下功勋的狄道县人李亮。

    李亮的长相,脸庞与且渠元光很像,都是圆脸,但五官不似,一双小眼睛,嘴也不大,肤色白皙,虬髯满面,身材不低,近有八尺,虎背熊腰。

    此人性格宽弘,风仪儒雅,兼具武力,与麴爽尽管相识不久,已颇得麴爽的爱信。

    李亮不知秦军中有季和这一号人物的存在,他比较了解蒲洛孤、蒲獾孙和苟雄的脾性与能力,沉吟片刻,说道:“蒲獾孙固为虏秦名将,然其人此前的战绩,大多是跟着蒲长生打下来的,‘因人成事’者是也。蒲洛孤在虏秦有些名誉,但未尝听说他有过什么了不起的事迹。苟雄,确然宿将,却非智将。此三人会否设伏於道,说不好;试着追一追,只要小心些,大约也行。”

    “试着追一追,只要小心些”,这十个字,说动了麴爽。

    麴爽心道:“不错,我只要小心一些,就是有伏,能奈我何?若果真能再大败蒲洛孤、蒲獾孙、苟雄,擒得他三人中的一二,对我来讲,堪谓锦上添花!已有灭国之功,复获虏秦宗亲,还朝以后,县侯不足封,郡侯可望也!我一门二郡侯,都是真刀实枪,浴血疆场杀出来的,莘幼著虚名再高,也不能与我家比了!”

    做出了决定。

    麴爽留麴球守营,从军中挑出了步骑骁勇万人,自引骑兵四千先行,步卒随后。

    临出发时,唐艾请求:“艾乘牛车,行速太慢,贼去已两个时辰,追之当快,为不耽误中尉追歼,请与步卒共行。”

    麴爽痛快允许。

    目送麴爽与李亮、田居、郭道庆等率骑疾驰而去后,跟着唐艾一同从军的两个督府吏员问道:“长史既然认为虏秦可能会设伏,为何不极力阻止中尉?”

    唐艾挥扇笑道:“我难道是不会骑马么?所以请与步卒行者,是为了什么?有我殿后,哪怕中尉中伏,我也可救之。”

    言外之意,便是秦兵设伏,有他唐艾在,亦是半点用处没有。

    唐艾吩咐:“牵我牛车来!”

    兵卒把他的牛车赶过来。

    唐艾命卸去车顶,款步登车,斜倚车栏,举扇前麾,说道:“出发!”

    ……

    麴爽引骑急追。

    他带的四千骑兵,是由两支部队组成的。

    一支是他的本部铁骑,一支是秃发勃野的鲜卑义从。

    出於“小心些”起见,麴爽以鲜卑义从都是轻骑为由,命令秃发勃野当前。他带着本部的铁骑在后。两部相距两三里远。

    出了麴球的营地,一路向东。

    起初还无异常,行有二三里,路边、路上开始出现堆堆的辎重。

    麴爽下观路面,发现道路上,秦兵辎重车压出的车辙很是靡乱。

    麴爽喜对从骑在侧的田居说道:“长史料贼如神,虏秦真的是仓皇而逃啊!”

    传令部下,催促加紧行速。

    向前又疾行了十余里,地形出现了点变化。这一块地区,左边是河,右边是片丘陵,丘陵的东边遍地是稀疏的野树、灌木。时已下午。方过丘陵,正追敌心切,闻得前头传来一阵叫嚷。

    麴爽望之,见是前边的秃发勃野部,行军的阵型忽然大乱,遥见人仰马翻,似乎是遇到了绊马索、陷马坑一类的东西。

    鼓声喧天,从丘陵的后边和河岸的堤下,冒出了无数的人影。

    一戎将引千余甲骑从左边的林中奔来,挺槊大呼:“苟将军在此!麴爽小儿何在?”

    又一戎将引成群的步骑兵士从丘陵后兜出,由麴爽部的后边围上。步卒就地列阵,骑兵则转往西去。那将亦大呼:“燕公在此!麴爽小儿何在?”

    才被麴爽夸过,得意犹且未褪的田居,一下面如土色。

    麴爽部下惊乱。

    李亮后悔不迭,骇道:“中尉,不好,被唐长史说中了,贼虏有伏!快撤吧!”

    郭道庆慌里慌张地安抚受惊的坐骑,不忘叫道:“有道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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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勃野丹心报 千里何人哉

    追敌容易,撤退难。

    尤其是后边已被蒲獾孙带兵挡住,要想撤退,更是不易。

    好在听取了李亮的意见,麴爽没有把自己的本部放在最前,否则,现在如果前边中了绊马索、陷马坑等的是他的部下铁骑,局面必然会将越发恶劣。

    麴爽一面强自镇定,安抚部曲,避让蒲獾孙部步卒射来的箭矢,匆匆地指派战将引兵分出,抵挡马上就要冲过来的苟雄部,一面迅速派人赶去前边,查探秃发勃野部的情况。

    秃发勃野部的情况不太妙。

    因了莘迩与北山鲜卑等各胡部铁券盟誓,并坚持以信义为本,严令郡县长吏、豪强不许欺压、凌辱胡夷等各项政措的缘故,定西唐人与胡人间的关系,较之以前,缓和了许多,鲜卑义从的规模,亦由之而得以扩大,经过几次增建,而下共有五千骑。

    这五千骑,没有全都跟着麴爽出征。

    新卒留在了王城,秃发勃野只带了老卒三千骑。

    在攻冉兴的战争中,死伤了数百,剩余能战者还有两千多。

    勃野留下了部分兵卒,照顾伤员,这时跟从他的轻骑,共有一千七八百人。

    鲜卑呼衍部的贵族呼衍磐尼所引之呼衍部的义从,行军位置是在全军的最前。

    撞上绊马索、陷马坑的,也主要就是呼衍部的骑兵。

    呼衍磐尼是呼衍部大率的弟弟,今年二十七岁。

    於北山鲜卑的诸部里边,此人向有勇名。

    秦兵的整体伏击部署是:蒲獾孙在后。蒲洛孤、苟雄在侧。啖高在前。

    秦兵的整体作战计划是:啖高率重甲步卒,以绊马索、陷马坑为助力,环辎重车为阵,阻挡追击的定西部队向前。蒲獾孙亦以甲卒、辎车为阵,在阻挡落入埋伏的定西骑兵后撤之同时,遣出骑兵,阻击后继的定西部队。蒲洛孤、苟雄所率的秦兵精锐,则是此战的作战主力,他们从侧面,也即南边原林、灌木的位置,进攻被包围的定西军,通过甲骑、劲弩等的配合,争取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将之逐到北边的河堤上,只要能达成此个目标,定西兵败之无疑。

    一时间,东边、南边、西边,三面皆敌。

    突然出现的戎人,旗帜如林,密密麻麻,刀枪反射下午的阳光,刺人双眼;三面戎阵中的鼓声、号角声、军官的命令声、战士的呐喊声、战马的嘶鸣声,混合在一起,震耳欲聋。

    耳闻目睹,饶俱沙场悍卒,仅有四千之数的定西骑兵也不免被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压力和震慑。

    呼衍磐尼的战马也被绊倒了。

    他从地上爬起来,顾不上去拣掉落一旁的头盔,朝前头只瞧了一眼,就心神大震。

    只见前边,千余的戎人重甲步卒已然列阵相待,一队队戎人的轻甲兵卒推着沉重的辎重车,又在列环阵於重甲步卒的后面。

    呼衍磐尼打眼四看,寻到了他的从子呼衍炽。

    呼衍炽是呼衍部大率的儿子,论起年龄,比呼衍磐尼还大了两岁。

    呼衍磐尼叫他近前,命道:“把死掉的马和伤马都堆起来!叫没马的部卒在马后防御!如果对面的戎虏来攻,无论如何,你一定要死守住!咱们若守不住,勃野和中尉那里就都完了!”

    他注意到对面的秦兵只在布阵,似乎短期内还不会发起攻势,略微放下点心,说道,“我去找勃野!”抓住亲兵递给他的头盔,随便找了匹坐骑,向西行了两步,所见悉是乱糟糟的一团,实在忍不住,骂了一句,“他娘的!唐长史都说了不能追!非要追!害得咱们中伏!”

    赶到后边,见到秃发勃野。

    呼衍磐尼气急败坏,说道:“老秃,果如唐长史所料,中了戎虏的埋伏了!狗日的,前边阻击我军的全是戎虏的甲卒,还有辎重车,我等皆是轻骑,没法突围!可该怎么办?”

    苟雄已然开始放起了进攻。

    从定西兵前后两部的军旗上,苟雄辨出了麴爽在后边的那支铁骑军中,故是把主攻的方向,放在了麴爽处;用来攻击秃发勃野部的秦兵不多,且都是轻骑。

    秃发勃野临危不乱,收拢部队,采取了与呼衍磐尼相似的战术,在近处驱马为垒,设置防御线,但与呼衍磐尼不同的是,他还遣出了三二百的敢战精骑,迎击来攻的蒲秦骑兵。

    呼衍磐尼来到时,秃发勃野正稳稳地站在马鞍上,观瞧本部精骑与秦骑的游战。

    那数百精骑把胡人的骑兵战法发挥到了淋漓极致,时聚时散,时左时右。

    一支十余骑组成的小部队,在方圆数里的战场中,表现得十分显眼,带头的那个骑士,箭术精良,虽或比不上麴球,也可称是射雕者了,箭无虚发。

    百余秦骑分成两部,从两边包抄这股鲜卑义从的骑兵。这十余骑不退反进,朝南边疾行,他们的战马也好,跑得快,那百余秦骑包抄失败,遂汇成一股,衔后追赶,却是追赶不上,被那十余骑领头的人回身引射,倒是接连被射中了四五人,一个跟着一个的落马。

    那十余骑将到秦兵在南边的主阵,陡然折弯,不仅让过了主阵中射出的箭矢,还把紧追在后的那百余秦兵给搞了个手忙脚乱,纷纷紧忙勒马,以免收不住马速,冲入到本军的阵中。

    此十余骑践踏扬尘,奔如雷电,矫捷如狐,在战场上转了一大圈,安然返回。

    看到这一幕的鲜卑义从,不管是否在战斗,尽皆欢呼喝彩。

    ……

    秦兵主阵中的蒲洛孤顾问左右:“那十余骑的带头之人是谁?”

    他的左右哪里会知道?

    ……

    秃发勃野笑顾站在马边的呼衍磐尼,说道:“老宋怎样?”

    “老宋”,就是那在战场上大出风头的十余骑之领头的人,名叫宋金,却非鲜卑人,是个唐人。他早年在督府为吏,因其性格耿直,出言无忌,得罪了上司,被安上了个耽误公务的罪名,系於狱中,后来被上任督府长流参军的羊馥释放出狱。出狱以后,莘迩爱重其勇武才,便把他安排到了新建的鲜卑义从军中,任了个八品的部曲将。

    宋金性直,呼衍磐尼性格火爆,两人同在一军,三天两头的就会怼上一架,交情本就不好,况此危局的时候,呼衍磐尼自是愈无心思给宋金叫好,敷衍说道:“不错不错。”追问道,“老秃,事急矣!你有什么对策没有?”

    秃发勃野从马上跳下,摸了摸脑袋,心中想道:“适才苟雄那一句暴喝,自称‘苟将军’,真把我惊呆了。我这姓也不好。放在鲜卑话里,固是蕴意优美,换成唐话,未免小小不雅。”用鲜卑语对呼衍磐尼说道,“你着什么急。”

    呼衍磐尼不知他为何唐话说的好好的,突然改换鲜卑语,也没功夫问他缘由,还是用唐话说道:“怎能不急?老秃!三面皆虏,敌众我寡,我部恐将覆灭!”

    秃发勃野见他领会不了自己的暗示,就重换回唐话,笑道:“老尼,临追虏前,唐长史自请从步卒行。我部与中尉部尽管中伏,唐长史却统兵在后。唐长史的才略你不知么?无忧也!”

    一人在旁边忧心忡忡地说道:“我刚去西边看了看,西边也有秦兵的甲卒在列阵。东、西俱为秦虏坚阵,北边是河!我军东、西都难突围。我瞧秦虏的意思,是想先把中尉部击溃,逼之入河。苟雄,是虏秦的猛将,中尉部岌岌可危。中尉部一败,十个唐长史,也难回天!我部也将必亡!形势紧迫。……校尉,当下之计,快趁秦虏主攻中尉的良机,弃马浮水而逃吧!”

    说话的是且渠元光。

    秃发勃野说道:“元光,你不要出馊主意!你这个办法,万不能行!”

    且渠元光问道:“为什么?”

    “就像你说的,中尉部已经岌岌可危,我若自己逃生,中尉部覆之定矣!中尉部既覆,你我纵得暂时之生,身为部将而弃主将逃跑,军法之戮,你我也躲不掉!

    “且中尉,是国家的贵臣,麴侯的从子。明公近年施政,常赖麴家之助。中尉若因你我而亡,我有何面目再见明公!”

    且渠元光转着眼珠,说道:“也不一定就躲不掉军法之戮。”

    “哦?”

    “过河得生之后,咱们不回王城,遁入北山。朝廷的军法再严厉,还能追到北山杀人不成?”

    秃发勃野好像才认识且渠元光一般,诧异地朝他脸上,看了一眼,又一眼,说道:“你是想使朝廷与我北山鲜卑开战么?”

    且渠元光讪笑说道:“北山鲜卑各部,拥帐数万,人多势众,朝廷也不一定敢打。”

    秃发勃野目光明亮,坚定地说道:“你不要再说了!明公待我恩重如山,信任有加,视我鲜卑各部子民与唐人无异,我唯以丹心相报!今日此战,唐长史能救下吾等,自是最好;如不能,我从中尉,与戎虏贵种蒲洛孤、蒲獾孙、苟雄等浴血争雄,死又何妨!亦遗香北地!”

    且渠元光唉声叹气,还想再说什么。

    呼衍磐尼受不了他这股劲了,随手从马囊中抓出了把用作马料的谷子,问他道:“此为何物?”

    且渠元光说道:“谷。”

    “何物?”

    “谷。”

    呼衍磐尼鄙夷地说道:“你就是一只‘咕咕’叫的鸡子!我鲜卑男子遇敌,从来不会逃跑!与汝等杂胡不类!”

    且渠元光大羞。

    秃发勃野哈哈大笑,轻描淡写地责备呼衍磐尼,说道:“明公与元光父结为兄弟,元光,算是明公的义子,不可辱之!”

    听到“算是莘迩的义子”,且渠元光越发羞愧。

    秃发勃野问呼衍磐尼道:“老尼,两个月前,删丹吏抢你部的羊马千余,明公是怎么处置的?”

    “明公重责删丹吏,把我部被抢的羊马悉数归还,并对被打伤的我部牧民做了赔偿。”

    “明公此恩,如何报之?”

    呼衍磐尼大声说道:“效死而已!”

    “你即刻回你本部,必要挡住前头的戎虏!我在这里掩护中尉的侧翼!计算路程,唐长史所领的步卒,应已快到。长史雄材,智谋绝伦,只要咱们拼死抵挡一阵,我料他定能救出我等!”

    呼衍磐尼与秃发勃野相同,都极是佩服唐艾的才能,听了此话,他信心陡涨,应诺而回。

    ……

    唐艾引步卒,到了秦兵的设伏地。

    迎面是两千余的秦军骑兵。

    为了爱惜马力,除了少数的秦骑在马上以外,余下的秦骑都坐在马边。看到定西的后继部队赶至,坐地的秦骑在军官的命令下,相继站起,弯弓射矢,以作阻截。

    秦兵占据了有利的高地,定西兵又是新到的,立刻被箭雨逼退。

    跟着唐艾参加此次攻冉兴之战的有两个督府的吏员,这会儿就跟在唐艾的身边。

    两人惊慌失措,催骑到唐艾的牛车旁,说道:“长史!中尉果真中伏了!前有戎虏据高下射,我部受阻,难以再进!这可如何是好?”

    唐艾从容不迫地按着车栏,立起身来,朝前头阻击本部的秦骑处望了多时,挥扇笑道:“进之易耳。”

    传下军令,先择出了敢战士千人,做好冲锋的准备;然后命把部中的战鼓统统集合起来,得了数十具,推到邻近秦兵阻击阵地的地方,放在一处,接着下令,教同时敲响。

    数十具战鼓一时俱响,数千的定西步卒按照唐艾预先的命令,击盾、振兵,三军尽呼。

    鼓声与大呼,震动远近。

    高地的秦军士兵不知所以,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下意识地都停下了射箭,翻身上马。

    便在秦兵混乱之际。

    唐艾一声令下,那选好的敢战士千人蜂拥而上,奋勇冲杀,竟是一举攻上了高地。

    秦兵多是才骑上马,提不上速,没法反击,只好向东边而去。

    东边,可不就是蒲獾孙阻击阵地的内线么?这条内线都是步卒。他们防备的是东面的麴爽部,哪里会能料到背后来了两千余的己军骑兵?不过片刻之间,这道阻击阵的内线就被冲散。

    ……

    唐艾笑道:“进之易,救中尉也不难。”

    鼓声不停。

    在他的急令下,不仅那千人的敢战士了,余下的数千定西步卒也如潮水,卷向战场。

    唐艾不再观察战场的情势,坐回车中,惬意地舒展了下腿脚,摇扇取凉。

    两个督府的吏员问道:“长史,中尉部犹在战中,战局尚还未明,此正是长史再接再厉、麾士击敌的时候,你、你,你,怎么却安坐不动?”

    唐艾半卧晏然,笑道:“戎虏以斩姚国之胜,挟十倍之众,而顿於麴护军营下旬日,尺寸不得进,士气早丧。今之设伏,无非是图个侥幸。我以小计,就攻破了蒲獾孙阵,戎虏兵卒之倦战,由此即可见一斑。蒲獾孙阵已破,戎虏别部的将士现下定然惊惧。此谓惊弓之鸟。

    “麴中尉、勃野见我救兵至,与我兵合,内外夹击,戎虏要是见机得早,大约还能逃掉,要是见机得晚,一定会全军覆灭。这样稳胜的战斗,一个校尉就能指挥,何必需我?”

    战况完全如同唐艾的预料。

    当麴爽、秃发勃野抓住时机,以麴凛等战将、宋金等勇将为锋,与援兵呼应作战以后,秦兵败如山倒。

    战有小半时辰。

    蒲洛孤率先引兵撤退,苟雄跟着也退,落在最后的蒲獾孙部最惨,他几乎是仅以身免。

    撤退的路上,已经知道了蒲獾孙部因何溃阵的季和,百端交集,哀声叹道:“我以三万设伏,而毁於数十鼓!唐千里何人哉?有此奇谋!”从唐艾,又想到靠三千步骑,不但挡住了他们旬日进攻,并挖地道而出,差点取得大胜的麴球,叹道,“定西小邦,也有人杰啊!”

    麴爽、秃发勃野引骑追击到入夜,这才折回。

    李亮向麴爽请罪。

    麴爽把他扶起,说道:“这不是你的错。是我不听唐长史之言,乃有此危。”

    郭道庆瞧了瞧脸都快变成紫黑猪肝的田居,把“有道理”三个字咽了下去。

    这一场追击战,虽是险些落败,却也不是没有好处。

    秦兵全线撤退,把蒲獾孙的营地都给丢弃了。麴爽於第二天趁势用兵,占下了陇西全郡。

    ……

    蒲秦,咸阳宫中。

    接到了蒲洛孤的军报。

    蒲茂不敢置信。

    孟朗忧色满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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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驱荔两相耗 觅策杀姚桃

    “阿犬居然败了,还把陇西给丢了?这仗怎么打的!”

    “阿犬”,是蒲洛孤的小名。

    蒲茂说着话,察看案上的地图,他接着说道:“武都、阴平被定西打下,於今陇西全郡又失,我秦州西、南受敌,等於是门户大开!秦州若再有失,我咸阳与定西间便只剩下扶风、始平二郡了!……孟师,咸阳危矣!孤欲大起兵,必把陇西夺回,再取武都、阴平,可好?”

    秦州就是天水郡。

    陇西郡与天水郡接壤,天水郡到咸阳,不足七百里地。

    距离不远,而且陇西郡、天水郡、扶风郡、始平郡,以及咸阳城,这几个地方还都是在渭水沿岸,中间几无险阻。

    咸阳,只从地图的局势上看,的确很危险了。

    孟朗却不担忧咸阳的安危,他另有忧心之事。

    孟朗说道:“大王,冉兴与陇西虽失,臣陋见,咸阳并没有危险。”

    “此话怎讲?”

    孟朗给蒲茂分析,说道:“定西占地虽广,南北千余里,东西两千余里,比我大秦的国土还要大上一些,但是定西之地,土壤贫瘠,一年之物产,不及我冯翊、弘农数郡之获;人口稀少,全陇之民户,不及我京畿之多。

    “民户既少,物产又乏,定西的常备军不过数万而已,举倾国之力,无非十万众,而需北御柔然,西戍西域,内抚北山鲜卑、湟水羌与诸多杂胡,现在他们趁大王讨定姚国的机会,打下冉兴、陇西,臣料已是他们最大的能力,必无余力再来犯我了。

    “不仅没有余力再来犯我,臣以为,定西打下武都、阴平,看似是胜利,实则是自取祸患,它将会为‘这场胜利’,损耗它本就不强的国力,长远来看,反将会大大地有利於我大秦。”

    蒲茂还是很聪明的,马上领悟到了孟朗语意的所指,摸了摸胡须,说道:“是了!武都、阴平是我国人的祖地,两郡中多氐、羌,定西尽管一时得到了此处,但必难得到两郡戎人的臣服。孟师所言之‘损耗国力’,指的是这个么?”

    孟朗说道:“正是。冉僧奴,仇池公冉彤之子也,今来奔我,大王可授他继南秦州刺史、仇池公之位,把他遣到天水郡,鼓动武都、阴平两郡的氐、羌叛乱。武都、阴平境内有不少的高山峻岭,一旦乱起,叛军可以遁入山中,到的那时,莫说犯我咸阳,我料定西恐怕连此两郡的叛乱都收拾不住,等到时机成熟,大王择一名将,就可轻松把武都、阴平打下了。”

    冉兴的国主冉彤死在了战中,冉氏的王室有的被麴爽俘获,有的逃到了蒲秦。

    冉僧奴,就是逃到蒲秦的冉家王室中,地位最为高贵的一个。

    上次麴硕、氾丹攻兴以后,冉彤为了自保,献上降表与蒲茂,蒲茂由是便把孟朗提到的“仇池公、南秦州刺史”这两个头衔授给了他。冉氏占据武都、阴平两郡也有挺长时间了,尽管内斗不断,可在武都、阴平的声望还是有的。在当下这个时刻,出於挑起武都、阴平戎人造反的目的,将此二头衔再授给冉僧奴,作为一个法理的号召,是一条老辣的计策。

    两国交战,最终比拼的是国力。

    孟朗说定西国一年之物产,不及弘农等数郡之获,全陇之民户,不及咸阳京畿之多。

    这句话有点夸张,但也不能完全说是吹牛。

    目前来讲,定西的国力确是不如蒲秦。

    打下冉兴、陇西全郡,也确实是像孟朗说的,已经是定西的最大能力了,至少在把冉兴、陇西全郡消化掉之前,定西也的确是没有能力再攻秦了。

    不止无有余力攻秦,如果真的出现孟朗说的那种局面,在冉僧奴的指使下,武都、阴平两郡的戎人群起叛乱,只怕定西还真的会“为王先驱”,最终只能黯然撤军,把武都、阴平拱手让给蒲秦。

    听完了孟朗的一番分析,蒲茂放下了对咸阳的担心。

    但自他登位以来,军事上,北擒赵宴荔,东斩姚国,战无不胜,加上原本就有心思,想要把被定西占据的陇西半郡给夺回来,——毕竟,陇西郡西临黄河,战略地位是非常重要的,所以,对定西此次大败蒲洛孤、竟掩取了陇西全郡一事,他仍是耿耿於怀。

    蒲茂说道:“使冉僧奴继南秦州刺史、仇池公,挑动武都、阴平起乱,固为佳策。然而,孟师,陇西郡是我大秦西部的要津,此郡今被定西窃占,孤却也不能置之不理!”

    孟朗说道:“大王所言甚是!”

    蒲茂问道:“孟师高见,如攻陇西郡,我以何人为将可也?阿犬怎么样?苟雄何如?”

    孟朗徐徐答道:“何需晋公与苟将军!赵宴荔就足够了!”

    蒲茂没想到孟朗会推荐给他这么一个人选,愣了下,说道:“赵宴荔?”

    联想到孟朗一向对赵宴荔的不信任,以及与姚国作战时,孟朗坚持要让赵宴荔率铁弗匈奴的部众从征。

    蒲茂明白了孟朗为何提出此议,笑了起来,说道:“孟师之意,孤了然矣!只是,前讨姚国,阿犬便有密奏,赵宴荔遇战辄退,若是遣他攻陇西的话,他恐怕仍不会竭尽其力吧?”

    孟朗说道:“不需他竭尽其力,只需他攻战不停即可。臣举吕明、季和为其佐将。”

    蒲茂说道:“吕明、季和,攻战不停。……孟师,你是要用吕明、季和来监督赵宴荔,督促他常常进战。”

    这正是孟朗的意图。

    孟朗直言不讳,说道:“臣正此意!”

    蒲茂沉吟,心道:“赵宴荔这家伙,确如孟师所评,是个狡诈之徒!攻姚国时,他偷奸耍滑,务以保存实力为要,阿犬对他也是极其不满,建议我把治罪。

    “可当下海内,战乱不止,州郡遍豪强,坞堡林立,我如把赵宴荔杀了,以后谁还会来投附我?冉僧奴为何投我?除了与我同族的缘故以外,最重要的,还不就是因为我厚待赵宴荔?

    “王道之政,宽猛相济。孟师遏压我秦宗室、贵戚,屠戮地方强宗,行以苛酷;我自当以仁厚为济。如此,才能整顿国内秩序,富民强兵之同时,不失我仁义之美名,招徕外之英豪。

    “这个赵宴荔,杀,是不能杀的,但孟师此策,却是可用。”

    孟朗的此策,有两个好处。

    一个是可以消耗赵宴荔的实力;一个是通过不断的战斗,也可以进一步地消耗定西的国力。

    做出了决定。

    蒲茂说道:“便依孟师举荐!”

    对孟朗“使用冉僧奴”和“调赵宴荔攻陇西”这两个意见做了一个补充,蒲茂又道,“赵宴荔子赵兴,俊逸出群,孤打算挑个宗室女嫁给他;冉僧奴,孤也一样对待。孟师以为怎样?”

    这是表示信任的常用手段,孟朗无有异议。

    解决了冉兴和陇西郡的麻烦,孟朗辞拜出宫,脸上忧色愈重。

    向赤斧作为他的亲近吏,日常都跟在他的身边,看出了他的忧虑,问道:“定西与我大秦两争冉兴,而冉兴终为定西得;我陇西亦失陷其手。定西已成我朝西疆的劲敌。明公是在忧定西么?”

    “定西何足忧!

    “蒲英谋逆,虽将受刑,可根据蒲英的口供,并州刺史蒲建、雍州刺史蒲统也有反意,大王却释而不究,而且不肯把此事公布。姚氏先与我大秦争关中,姚国如今又战败身亡,姚氏与我朝可谓是有深仇,姚桃、姚谨等投降后,大王却分别给以高位,加以宠优。

    “我所忧者,是国内啊!”

    在孟朗、蒲茂休养民力的政措下,蒲秦表面上蒸蒸日上,但越随着发展,孟朗越敏锐地察觉到,蒲秦的内部已是重重隐患。

    也正是因为有这些隐患,刚在宫中的时候,他才没有支持蒲茂大举进攻陇西、冉兴的想法。

    牛车驶於道上,颠簸不定,就像是蒲秦现在的情况。

    牛车又大又坚固,状似驰於笔直向前的大道上,一片光明,可如果不及时地把各种隐患除掉,不知何时,没准儿前边就会突然出现一条沟、一个坑,甚至一个石子,就会把牛车给掀翻了。

    孟朗想道:“定西小邦,后取可也。虏魏传来情报,魏主病重,已经近月未朝,死期应是不远,魏主诸子争权,北有拓跋蠢动,东南有贺浑邪觊觎,魏主一死,虏魏定然大乱。我朝如欲要称雄北国,与江左争鹿,魏地,则是必须要先打下的!

    “经过这两年的轻徭薄赋、爱惜民生,我大秦的国力日强。魏地若是生乱,对我大秦,会是一个难逢的良机!可是,不安内,如何击外?”

    车窗的帘幕没有掀开,坐在幽暗的车厢里,孟朗花白的胡须尤是显眼,他摸着玉如意的柄,如似握剑,喃喃地说道,“我策如成,只要在陇西郡的战斗中,耗损掉铁弗匈奴大部分的实力,赵宴荔再是反复,也无法再为我朝的忧患了。蒲建、蒲统,宗室也,大王不肯杀,我也不好力谏,只好由之。唯姚桃此子,尽管年轻,非是庸人,当务之急,是得想办法,尽早把他除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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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室偏安江南,六夷入侵争霸。海内鼎沸,群雄并起。鹿即谁手,需看谁才能脱颖而出,得到天命。即鹿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即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即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