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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子曰     即鹿txt下载     即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章 黄荣胆大策 王城起风云(四)

    四时宫中。

    陈荪、氾宽、孙衍、麴爽、宋闳、宋方等朝中重臣和莘迩悉数应召赶到。

    考功曹的两位长吏,曹掾氾丹、右曹史张道将下拜地上,向坐在主位上的令狐乐和左氏请罪。

    氾丹说道:“臣疏忽职守,督下不严,以致姬韦死在客舍,伏唯请大王降罪。”

    今天本非常朝之日,快到中午时,左氏和令狐乐忽然接到禀报,说姬韦中毒而死。紧接着,针对此事,好几个朝臣纷纷上书。不到一个时辰,这件事就在灵钧台里传开,闹得沸沸扬扬。

    寝宫中犹顿谣言四起,不得安宁,此时此刻的王城,会因为此事闹成什么样子?可想而知。

    姬韦死的莫名其妙,左氏也是疑惑重重,故而她很快做出决定,召来诸位大臣,共同商议。

    虽是疑惑,她亦知此事与氾丹和张道将两人应是没有干系,温和地说道:“你俩请起来罢。”

    氾丹、张道将起身,回到左侧的班列末尾。

    左氏瞧了眼案上的几份上书,对众人说道:“黄荣上书,说姬韦本是遵旨入都,而到京才不过数日,尚未对他展开复考,他就中毒身死,且是死在了考功曹的客舍,事或蹊跷,影响重大,须得严查。宋羡等奏请,将姬韦中毒身死之事,交给谷阴县寺查办。卿等以为如何?”

    陈荪、氾宽、麴爽几个人,个个垂眉搭眼,都是默不作声。

    这件事的确很有蹊跷,但事发突然,他们诸人目前掌握到的情报不足,暂时还没有弄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因是干脆先不说话。

    一人从班中出来。

    众人看去,正是莘迩。

    莘迩行到殿上,从容不迫地行罢礼,然后慢吞吞地说道:“姬韦是早上被他的弟弟姬楚发现死在考功曹客舍的,臣适才入宫时,於路上已经听到了许多有关的传闻。这才不过半天的功夫,城中已是议论纷纷,此事确然影响重大。臣以为,不仅需要严查,而且需要急查、快查。”

    左氏以为然,说道:“将军说的是。”

    “至於此案改由谁查?臣以为,谷阴县寺的话,似是不太够格。”

    左氏问道:“为何?”

    莘迩答道:“谷阴县寺,管的是县中之民,设若死者是谷阴百姓,自可由其主办,而姬韦是朝廷的命臣,区区县寺,焉能有权侦查?臣以为,此案理该由朝廷出面,组织查办。”

    左氏深以为然,说道:“将军所言甚是。”问众人道,“公等以为呢?”

    虽是还没搞清楚姬韦死在客舍到底是怎么回事,但莘迩的话合情合理,作为莘迩的盟友,孙衍第一个出来赞成,继而,牢记麴硕“多多支持莘迩”这句交代的麴爽也表示同意。

    左氏问陈荪,说道:“陈公,你以为呢?”

    陈荪略作沉吟,回想入宫路上听到的那几条传闻,心道:“诸多的传言里边,有一条说,姬韦是因觉玷污了姬家的名誉,愧对祖宗,遂服毒自尽。简直荒谬!每次考课,都会有‘最’、有‘殿’,如果得个‘殿’就自杀,那现下朝中早就死得没人了!况且,若真是因此,那姬韦为何早不自杀?偏要等到应旨入都之后?姬韦如非自杀,则此条传闻,就必是有人为混淆视线而故意放出的。

    “又一条传闻说,这事儿是莘迩干的。也是荒谬!请旨召姬韦入都的乃是莘迩,莘迩召姬韦入都的用意,谁不知晓?还不就是想从姬韦的身上,找到宋方仗权舞弊的错处,从而给显美翁主出气?他又怎会这边刚把姬韦召来,那边又派人毒杀於他?根本说不通!

    “又一条传闻,说段承孙是姬韦死前见到的最后一人,姬韦是被段承孙毒死的,而段承孙则是遵的宋方之命。……要说起来,莘迩请使考功曹重新对姬韦进行考核之事,最终就算是还姬韦了一个清白,对宋方的损害也并不大,似是不至行此歹举,可宋方这人的性子,躁急蛮横,睚眦必报,会不会一时昏头,做下此事?却还真是说不准。这个传闻,倒像有些依据。”

    思及此处,陈荪很想扭头看一看后边宋闳、宋方两人的表情,但到底城府深,还是把这股冲动忍下去了,恭恭敬敬地回答左氏,说道:“臣以为,莘将军言之有理。”

    “氾公、宋公、宋君,你们三人的意见呢?”

    氾宽也在想那几条传言,他悄悄瞥了下躬身低头的宋闳与撑目怒视莘迩的宋方,说道:“事情发生在谷阴,以谷阴县寺来主办此事,固可;姬韦是朝廷命官,由朝廷组织查办,也对。”

    令狐乐听完他的这话,搞不懂了,一头雾水地说道:“氾公,你此话何意?孤怎么听不懂?一个可,一个对,两个都没错,那究竟该怎么办才好?”

    氾宽尴尬地摸了摸胡子,说道:“臣愚昧,不敢妄言,究竟该如何办,还得请大王圣断。”

    左氏临朝听政日久,对此类含糊其辞,说了和没说一个样子的滑头话,如今也是听得多了,满朝的重臣,除了莘迩,几乎都在应对时说过这样的话,她见惯不怪,亦不生气,轻轻拍了拍令狐乐的手,叫他不要乱插嘴。

    等了稍顷,不见宋闳和宋方表态,左氏追问他两人,说道:“宋公、宋君,你俩觉得呢?”

    宋方早就忍不住了,说道:“就像氾公说的,事发在谷阴,自是该由谷阴县寺主办!”

    宋闳能沉得住气,问莘迩,说道:“将军说谷阴县寺无权查办,那敢问将军,不知属意谁来主办?”

    宋方说姬韦中毒身死这事儿必是莘迩干的。

    这真是冤枉了莘迩。

    直到上午得讯之前,莘迩对此事尚是一无所知。

    当闻知姬韦身死的当时,莘迩免不了,与宋闳、左氏等初闻时的反应一样,也是吃了一惊,特别是在旋即想到“前天晚上,他笃定地认为黄荣会回转再来见他,有要紧的事上禀,而黄荣却没有来,结果今天就听到了这件事”之后,他隐约猜到了些什么,更是心头大震。

    短短的震惊过后,他马上召黄荣来见。

    见到黄荣,他直接问道:“此事是你做的么?”

    黄荣伏地不语。

    莘迩一下就明了了。

    真相既已知,亦与宋闳随后的反应相近,莘迩立即就抓住了这件事的重点。

    那就是当务之急,首先需把侦破权拿到手中。

    谷阴县的县令窦理是宋闳的妻弟,此案的侦办权,无论如何是也不能交给谷阴县寺的。

    那么,该由谁来查办此案?

    最好的选择当然是都督府,但都督府只管军事,姬韦是民政官,却是不在督府的管辖范围。

    把脑子从上午召见黄荣时的场景中抽离出来,聚集精神回到当下,莘迩不动声色地对左氏和令狐乐说道:“案发地是在考功曹,臣以为,可由考功曹主办此案。”

    左氏问宋闳,说道:“宋公以为可否?”

    宋闳心道:“除了氾宽,陈荪等人都赞同莘迩,看来是难以把此案的侦办交给谷阴县寺了。只是,莘迩为何会提出由考功曹来侦办此案?莫不是此事的后头,还有氾丹、张道将?”

    觉得这不太可能,然而仔细想想,张道将与氾家定下亲后,两家越走越近,氾宽觊觎自己的内史之位、盼做文臣之首的渴望,而下已是日渐明显,即便氾宽与此事无关,可如把侦办权交给考功曹的话,氾宽会不会在这中间动些手脚?——这可是说不准的。

    姬韦此案,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可以说是关系到宋家的存亡了,半点也不能大意。

    宋闳忖思想道:“这个时候,宁可多疑,也不能轻信。”

    於是,他说道,“考功曹的职责是考课官吏,没有查案之权,并且,诚如莘将军所言,事发地就是在考功曹,不管是从权责来说,还是从避嫌来说,臣以为,皆不宜以考功曹为主办方。”

    “那宋公有何高见?”

    宋闳心道:“谷阴县寺不可得,退而求其次,那就只有牧府了。”答道,“臣以为,宜以牧府主办。”

    莘迩笑了起来。

    宋闳问道:“将军缘何发笑?”

    “宋公适才说,考功曹没有办案之权,又说考功曹应当避嫌,诚哉斯言!但是宋公,牧府虽有贼曹,姑且可称有查案之权,然段承孙者,牧府之曹掾也,宋公,牧府是不是也应该避嫌?”

    “段承孙?这与段承孙有何干系!”

    “宋公大概还不知晓,段承孙涉嫌毒杀姬韦,已被拿入狱中了。”

    宋闳愕然。

    站在宋闳身侧的宋方闻言惊怒,顾不得宋闳还没说话,抢先大恚问道:“什么?‘段承孙涉嫌毒杀姬韦,已被拿入狱中了’?什么时候的事?拿入哪个狱中了?”

    莘迩晏然地说道:“就在咱们入宫之时。”

    “谁抓的人?”

    “校事曹。”

    “校、……,校事曹,……,它、它怎敢,……奉的谁的令?”

    莘迩皱起眉头,瞧了下暴怒的宋方,拱手下揖,对左氏和令狐乐说道:“臣莘迩弹劾宋方。”

    “你,你弹劾我什么?”

    莘迩不理他,对左氏和令狐乐说道:“臣弹劾宋方朝堂之上,触先王之讳,大不敬!”

    时人重讳,尤重家讳,便是寻常的士人,如有人当其子之面,於言谈中,无意中说到其父、祖的名字,往往也会引起纠纷,被言及父、祖名字的,若是特别孝顺,甚至会当场痛哭。

    “奉”是令狐奉的名,宋方身为臣子,当着令狐乐、左氏和一干重臣的面,居然触犯君父的名讳,此事可大可小,严重的话,丢官下狱都不是没有可能。

    如同一盆冷水泼到头上,宋方回过神来,暗叫不妙,注意到陈荪等人都以奇异的目光看向自己,他赶紧趴下,伏地拜倒,连连叩首,口称死罪。

    宋闳也伏拜在地,为他请罪。

    左氏柳眉微蹙,勉强说道:“宋公,且请起身。”巡视陈荪、氾宽等人,意思很明白,征询他们的意见,看该如何处理这段意料之外的插曲。

    总不能因此把宋方下狱吧?看在宋闳的面子上,陈荪、氾宽出来给宋方求情。

    莘迩亦知,靠这点错处,是不能把宋方彻底整倒的,已有段承孙这个大杀器在手,他不为已甚,亦未坚持对宋方作追究。

    此事就算揭过。

    尽管揭过,经了此一波折,宋方却也没法再跳出来反对莘迩了。

    段承孙被校事曹拿下的事情,别说宋闳、宋方不知,陈荪等也无人知道。

    陈荪说道:“校事曹捕段承孙下狱,可是得有证据?”

    校事曹是令狐奉死前设立的,设立此曹的事情,陈荪等人皆知,但自令狐奉死后,校事曹在莘迩的掌控下,从来没有过任何的活动,在朝中基本没有存在感。说实话,陈荪等人一向来,也因此而压根就没怎么重视此曹。万万没有想到,在这个关键的时刻,校事曹突然出场了。

    莘迩答道:“早上闻报姬韦中毒身死以后,校事曹即派了两个校事前去考功曹的客舍,与谷阴县寺的县令窦理等共同控制现场。段承孙昨晚去见姬韦时,带了一条羊腿,两瓶葡萄酒和一坛中山清酒。半个时辰前,校事曹在中山清酒的酒坛中验出了毒物。事态紧急,为防段承孙畏惧潜逃,校事曹遂捕其下狱,大约很快,便会有详细的奏报上到朝中了。”

    令狐奉设立校事曹的初衷,是为了监视朝中、地方的官员,他为此特地下有明旨,给了校事曹办案、查案的权力,凡是中低级的官员,当紧急之时,校事曹并可以权宜行事,先捕后奏。

    段承孙是牧府的曹掾,权力不小,而论及品级,却实在不高,校事曹确是有权先捕再奏的。

    饶以宋闳的心机,这时也不禁大怒,心道:“你早叫校事曹动手把段承孙给拿了!还在这里东拉西扯,说什么应由考功曹主办此案作甚?好你个田舍儿,是猜到了我会请求朝中命牧府主办此案,故此,先不提段承孙被拿之事,而用考功曹给我打埋伏么?……中山清酒的酒坛中验出了毒物?这怎么可能?窦理这个废物是怎么办的事!一个现场都看不住么?”

    陈荪严肃地问道:“酒坛里验出的毒物,与姬韦所中之毒,是同一种毒么?”

    莘迩答道:“是否同一种毒,现在还不清楚,须得仵作细验。但无论如何,酒坛中既然验出了毒物,那段承孙至少眼下来说,就脱不开毒杀姬韦的嫌疑了。”对左氏和令狐乐说道,“段承孙既然有嫌疑,按宋公的避嫌之议,臣以为,牧府也不宜主办此案。”

    左氏点了点头。

    通过刚才莘迩与宋闳、宋方的对话,左氏察觉到了姬韦中毒而死此事,应是与他两方的切身利益都有着直接而重要的关系,想了下,说道:“段承孙既已被校事曹拿下,校事曹职在刺奸,是有办案之权的,那此案,不如就交由校事曹来办罢!”问众人意见,“公等以为何如?”

    被莘迩抓住了话柄,宋闳无话可说。

    段承孙现下具有重大的嫌疑,陈荪等人都从中看到了“可能会由此而牵连出来的巨大后果”,综合自身和自家的利益考量,他们或者沉默无语,或者相继赞成左氏的提议。

    氾宽提出:“考功曹是事发地,固该避嫌,然毕竟事情发生在考功曹,为利於此案的快速侦破,臣以为,似也不应把考功曹完全地排除在外,可使其协查。”

    考功曹的曹掾氾丹,是氾宽的长子。

    氾宽的这个提议,目的何在?

    众人尽皆清楚。

    莘迩心道:“氾宽此议,不外乎是想参与到此案的侦办过程中,好时刻了解情况。有了氾丹、张道将两人的参与,如是运用得当,对我没有坏处,反还会有些好处。”附议赞同。

    就此定下,由校事曹查办此案,考功曹协助。

第三十一章 举手设录事 反掌覆宋家(上)

    定下了由校事曹主办此案,考功曹协助之后,朝会便就散了。

    宋方气冲冲地与宋闳径直离开。

    莘迩与陈荪、氾宽、孙衍、麴爽等共行到宫外时,两宋的牛车已经在数十僚吏、护卫、仆从的簇拥下绝尘而去。众人打望了片刻,互相揖别,各怀心思地上车,或归公廨,或者回家。

    氾宽登车前,瞅了氾丹一眼。

    氾丹明白了他的暗示,踌躇稍顷,顾对张道将说道:“明宝,朝廷叫咱们协助查案,而下段承孙被拘押在校事曹的狱中,你我是不是先去看上一看,见他一面,也好知些案情的进展?”

    张道将答道:“正该此理。”

    校事曹的官廨也是新建的,离考功曹的官廨不远。

    两个官廨在同一条街上。

    氾丹、张道将两人遂驱车前去校事曹。

    校事曹原本没有独立官廨,是在大都督府中办公的,后来,莘迩亲自督建,盖成了现在的这所建筑。相比同样属於新建的考功曹,校事曹的公廨不仅占地面积小,楼舍堂宇也俭朴低矮得多,曹内在编的吏员亦少,由莘迩兼领的曹掾之下,只有校事五人,书佐等杂吏若干。

    不过,与考功曹等不同的是,校事曹内,除了书佐等文职吏员外,还有两百步骑的军事编制。这两百步骑,分别属於五个校事统领,也就是说,每个校事手下,都各有步骑四十人。

    此两百步骑,皆是从莘迩本部挑选出来的悍勇忠诚之士。

    此时,他们俱被召到了校事曹。

    曹外、曹内,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戒备得甚是森严。

    闻报氾丹、张道将来了,代替秃连樊,刚上任校事不久的乞大力出来迎接。段承孙,就是乞大力带人拿到的。他穿着一身青色的文官袍服,腰围革带,悬挂印绶,配了柄剑,脚着翘头履,从脖子往下看,俨然一副唐人官吏的模样,唯是仍然髡着头,没法扎髻,未免不伦不类。

    乞大力新官上任,精神焕发,满脸堆笑地在门口迎住氾丹、张道将,下揖说道:“不知两位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请恕罪则个!”

    氾丹瞧着乞大力,心中五味杂陈。

    便在两年前,这个乞大力还只是个不显眼的小人物。

    氾丹记得,他初见莘迩那次,有意托大,想要给莘迩一个下马威,借口雨大,止宿亭舍,便是这个乞大力,奉莘迩之令,给他送去了两瓶葡萄酒。想当时,乞大力哪里有资格入他正眼?

    而如今,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个胡牧,因了莘迩之势,却已是校事曹的五个校事之一,虽说依按官品、地位,还是远不及他,可只看眼前,竟隐隐似也能与他分庭抗礼了。

    张道将还了一礼,和颜悦色地说道:“氾曹掾与我来此也是临时起意,何敢劳请校事迎接。”

    乞大力笑眯眯地说道:“两位联袂而来,定是有要事吧?敢问有何贵干?”

    张道将也是知道乞大力出身的,听了他的这句问话,加上迎接他俩的那前边一句,暗中称奇,心道:“这个乞大力不过是胡牧,记得他以前相当粗鄙,孰料多时不见,言谈举止大异往昔。”答道,“氾曹掾与我,想来看看段承孙。”

    “段承孙?”

    “正是。”

    乞大力眨了眨眼睛,问道:“段承孙是谁?”

    氾丹与张道将闻言哑然。

    氾丹皱眉说道:“我与张曹史刚从宫中出来。莘将军上禀大王与中宫,说段承孙涉嫌毒杀姬韦,已被校事曹拿下,现在校事曹的狱中。怎么?乞校事,莫非莘将军说的是假话么?”

    乞大力心道:“原来你俩刚进过宫,已知了此事。”面色不变,亦毫无尴尬之态,憨笑说道,“将军自然不会说假话。”

    “那你是什么意思?”

    “说假话的当然是我了。”乞大力的一双小眼中透出诚恳,说道,“段承孙事涉重案,上午刚被我亲自拿下。我不知将军已将此事告知了你两位,是以有所隐瞒,尚请两位勿罪!”

    他这般诚实,氾丹与张道将倒是无话可说了。

    张道将笑道:“‘几事不密则害成’,校事能够保守秘密,乃是最好不过的。”瞥了下校事曹门外两边的荷矛甲士,朝曹内望了望,被照壁挡住了视线,什么也没看到,又笑对乞大力说道,“那就劳请校事前头带路,引氾曹掾与我,去见一见段承孙吧?”

    “好呀。”

    乞大力嘴上答应,脚下一动不动。

    张道将纳闷问道:“校事?”

    “请两位把将军的公文给我看看。”

    “公文?什么公文?”

    “将军严命:段承孙是要犯,没有他的公文,谁也不能见。”

    氾丹与张道将对视一眼。

    张道将耐心地说道:“校事可能不知,适才莘将军、氾别驾等诸公都应召入宫,专门商讨姬韦、段承孙案。朝中已经议定,大王下了旨意,此案由贵曹主办,由我考功曹协办。氾曹掾与我,也是办理此案的人员了。”

    “哦,这么回事啊。”

    “正是。”

    乞大力还是一步不动。

    张道将试探地问道:“乞校事?”

    乞大力挠头说道:“两位既是大王点定的办案大员,别说见一见段承孙了,就是两位过堂审问,也是应该的。只是,哎呀,我还没有得到将军的通知啊,还是请两位把公文给我看一看。”

    氾丹盯着乞大力看了一会儿,甩袖转身,回到车边,拾阶而上,入到厢中。

    很快,他的牛车就吱吱扭扭地动起来,离开了校事曹的大门,返往考功曹去了。

    张道将无奈,知道今天是见不到段承孙了,与乞大力行了个礼,也告辞离去。

    回到考功曹,张道将求见氾丹。

    堂上两人相见。

    氾丹怒道:“小小胡虏,算个甚么东西!扯虎皮做大旗,也敢把你我两人挡在曹外!”

    张道将说道:“要说起来,是有点过分。不过他也不算错。毕竟段承孙关系重大,确也是不好随便就能见的。”说着话,脸上露出深思的样子。

    氾丹问道:“你在想什么?”

    “氾公,你觉得会真是段承孙毒杀了姬韦么?”

    ……

    累的腿都抽筋了。这个月写的实在是少,明天多写点!

第三十二章 举手设录事 反掌覆宋家(中)

    同样的问题,在当天的晚上,张道将又问了一遍。

    这次他问的是贾珍。

    对此同一个问题,贾珍的回答与氾丹一半相同,一半不同。

    相同的是,两人的前半句话皆道:“段承孙哪儿有这个胆子?”

    不同的是。

    紧接着,氾丹说道:“不过段承孙后头的那个人,他倒是有这个胆子。”

    而贾珍紧接着说的则是,他斩钉截铁地说道:“不用琢磨了,此事必是莘阿瓜所为!”

    段承孙后头的那个人是谁,不言而喻,自是宋方。

    氾丹的回答,张道将能够理解,并且可以接受,因为他也是这样想的,但贾珍的后半句回答,却是大大出乎了张道将的意料。

    他楞了下,问贾珍,说道:“子明,你为什么这么说?”

    将近二更,夜色深沉。

    室内无有别人,只有张道将和贾珍两人。

    贾珍往室外望了一眼,放下手中的酒杯,欲言又止。

    张道将与贾珍本就相熟,自张道将到王都以后,早先出於对付莘迩的目的,他更是主动与贾珍刻意交好,两人到目前为止,基本已是无话不谈。

    这些时日,几乎没有见过贾珍这般拿捏作态的样子,张道将感到奇怪,又问了一遍:“子明,你缘何说姬韦中毒身死一事,必是莘幼著指使所为?”

    贾珍看了看张道将,下意识地挪了下屁股,重新把酒杯端起,一饮而尽,说道:“有些事没法对你说。总之,明宝,你信我就是!这件事,绝对是莘阿瓜背后主使的!”

    张道将手握酒杯,凝神想的片刻,摇了摇头,说道:“不对。这件事不可能是莘幼著所为。”

    贾珍没办法对张道将细说自己做出这个推测的缘故,本是没有喝多少的酒,但是回忆起那段不堪回首的耻辱往事,不觉酒劲上头,他重重地把酒杯放到案上,别过脸去,说道:“你说不是就不是吧!”

    张道将愈是纳闷,心道:“子明与莘幼著都是与先王共过患难的,按理说,他俩的交情应该不错,可先王登位以来,他俩却一直不和。每当说及莘幼著,子明从无好言。我早就疑心是不是在猪野泽边的时候,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看来我所料不错。”斟酌再三,试探问道,“子明,你对莘幼著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贾珍大怒,说道:“我对他有什么误会?他干过什么事情,我不知道么?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不知道么?不错,他这两年是装模作样的,傅乔、张龟在外头大肆为他宣扬,也是於士流中哄骗得来了一个宽雅的名声,但他究竟是个什么人,还有比我更清楚的么?”

    张道将说道:“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贾珍涨红了脸,怒视张道将了好一会儿,霍然起身,说道:“阴毒小人!”不等张道将再问,拂袖出室,寻上木屐,踢沓踢沓的离开而去,走了几步,记起今晚是张道将来找的他,并不是在张道将的家里,转回来,到屋门口,对张道将说道,“不送了!”然后自回寝室。

    张道将独留室内,荧荧烛火之下,他轻轻敲打案几,喃喃说道:“阴毒小人。”玩味了稍顷贾珍的这句回话,不自禁地摇了摇头,失笑说道,“子明对莘幼著怨气冲天啊!”

    虽是与贾珍不欢而散,但在回家的路上,张道将仔细思量,反复推敲,到底还是不能接受贾珍的判断。正如陈荪的推断一样,姬韦是莘迩请旨召来王都的,莘迩为何会召姬韦来王都,还不就是想通过“还他一个清白”,来打击宋方?断是没有理由杀掉姬韦的。

    这件事,想来想去,还是氾丹说的靠谱,姬韦中毒而死,后头的黑手确然极有可能是宋方。

    次日上午。

    张道将与氾丹先去了大都督府,见到莘迩,然后把乞大力昨天对他俩说的话,向莘迩转述一遍。

    莘迩满脸的不好意思,连连道歉,说道:“是我的疏忽,忘记交代乞大力了。”立刻写了文书一道,交给他俩,说道,“今天我公务忙,暂时没法陪你二位去校事曹。且请拿了我这道公文。我已写得清楚,两位乃是大王定下的办案主官,随时可见段承孙。”

    张道将接过公文,与氾丹辞别莘迩,继去校事曹。

    有了莘迩的公文在手,校事曹的门吏没有再拦他俩。

    两人入到曹内,才没走多远,迎面碰上了闻讯赶来的乞大力。

    与昨日的充满笑容不同,今日见到乞大力,他愁眉苦脸的。

    张道将问道:“乞校事,可是案子的进展不顺么?”

    乞大力说道:“是啊!”

    氾丹与张道将顿时起了兴趣。

    张道将问道:“哪里出现问题了?”

    氾丹虽没问,目光紧紧落在乞大力的面孔上,注意着他的表情。

    乞大力一副无计可施的状貌,抱怨地说道:“这个段承孙,好有一比,真是癞蛤蟆玩青蛙。”

    氾丹、张道将面面相觑,不解他的意思。

    张道将问道:“敢问乞校事,此话何意?”

    “穿的不花,玩的花。”

    氾丹、张道将两人,高门士族的出身,何曾听过这等粗鲁的言语?两人都是不知该何以回应。

    氾丹心中想道:“段承孙是不是玩的花,我不知晓,你个胡虏,昨天狗仗人势,仗着莘幼著的权,把我与明宝阻在门外,却是玩的够花!”

    短暂的无语过后,张道将问道:“段承孙怎么了?”

    “他今儿一大早提出了个要求。”

    “什么要求?”

    “他要求见见宋别驾。”

    宋别驾,就是宋方。

    氾丹与张道将闻言,心头皆是一跳,两人忍不住互相看了一眼。

    氾丹问道:“段承孙说了他为什么要见宋别驾么?”

    “没有说,只是强烈要求,说如果不让他见宋别驾,他就一个字也不会再吐。”

    氾丹说道:“那就请宋别驾来,让他俩见上一见不就行了么?”

    乞大力唉声叹气,说道:“已把段承孙的这个请求,转告给了宋别驾。宋别驾不肯见他。”顿了下,又道,“听去给宋别驾送讯的吏员回来说,宋别驾不仅一口回绝,而且恼怒非常,把段承孙是骂了一个狗血喷头。”他摊开手,说道,“段承孙不见到宋别驾,就一个字也不愿再说;而宋别驾又不肯见他。你两位说,这不是叫咱们办案的,在中间难为么?”

    张道将问道:“宋别驾可说为何不肯见段承孙么?”

    “没有说。但也不用宋别驾说啊。毒杀姬韦的疑犯是段承孙,又不是宋别驾,宋别驾干嘛要来见他?”

    张道将说道:“是,是。”

    两人随着乞大力,穿过校事曹办公的院子,在院子的东北角,有一个单独隔离出去的区域,便是校事曹的牢狱。牢狱不大,总共只有三间牢房。三间牢房里头,现在空了两间,唯有一间内有犯人,便是段承孙。

    进到牢内,到了段承孙的牢房前。

    氾丹与张道将定睛向内看去,只见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形蜷缩在这个牢房的墙角。

    昨天上午捕的人,这才过了大半天和一个晚上,就被打成了这样?

    恐怕是个铁人也吃不消。

    氾丹与张道将两人眼中看着段承孙,心中不约而同地想道:“难怪他要求见宋方!”

第三十三章 举手设录事 反掌覆宋家(下)

    “段承孙要求见你,是为什么?”

    宋方说道:“我怎么知道!”

    “你不知道,他为何要求见你?”

    注意到了宋闳怀疑的眼神,宋方拍案而起,说道:“阿父,你是不是还在怀疑我?”

    “我怀疑不怀疑你,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过没有?段承孙是因为涉嫌毒杀姬韦而被校事曹捕入狱中的,如今他入狱刚刚一天,他就要求见你,这件事情一旦传开,……不是一旦,校事曹的曹掾是谁?是莘幼著!他绝对不会为你保密的!不止不会为你保密,估计他而且巴不得此事人尽皆知,这件事肯定已经传开了!被别人听到,他们会怎么想?会不会怀疑你?”

    真是黄泥掉进裤裆里。

    宋方冤枉至极,然又无可分辨。

    他怒道:“我是让段承孙去见了两次姬韦,可我没有叫他下毒!我还是那句话,这件事不可能是段承孙或者别谁做的,只能是莘迩背后的主使!铁定是这个狗日的欲以此陷害於我!”

    “好好说话,骂什么人?”

    “我他娘的!”

    宋闳思索着说道:“黄奴,不管姬韦是否段承孙所杀,谷阴县寺与牧府而下都被排除在了此案之外,段承孙现在是被关在校事曹的狱里,三木之下,何不可得?你与段承孙的关系,人人尽知,这件事如果任其发展下去,对你,恐怕只会越来越不利。”

    他捻须沉吟,接着又补充了一句,“对你不利,就是对咱们宋家不利!”

    “阿父,那我该怎么做?”

    宋闳知道眼下不是责备宋方的时候,因只在心里想了一想,他想道:“你说你个黄奴,好端端的,干嘛叫段承孙去见姬韦?还见了两次!这不是没事找事么?这下好了,搞得宋家没准儿都要受你拖累!”

    一边这样想,他一边把筹思已久的对策说了出来。

    他说道,“当下之计,有两条。”

    宋方提起精神,坐回榻上,问道:“哪两条?”

    “你不见段承孙,这是对的。从今天起,无论段承孙是否还会再次提出请求见你,你都不要见。这是第一。”

    “狗日的废物,叫他办点小事,办不好不说,还他娘的乱咬人,我必定不会见他!第二呢?”

    “你准备一下,给姬韦搞一个风光大葬,到时,你要亲自去!表现出你的极尽哀痛!”

    宋方呆了下,说道:“姬韦?风光大葬?”

    “对。”

    “为什么?”

    “你说为什么?自是为了向世人宣示你的清白!”

    宋方豁然醒悟,赞佩地说道:“阿父,真妙计也!”

    时下的舆论对宋方日渐不利,大多的朝臣、士人都认为是宋方指使段承孙毒杀了姬韦,那么怎么反击这个舆论?给姬韦搞个风光大葬,宋方亲自到场,痛哭流涕,显然是个出奇的高招。

    当然,要想通过此举,打消所有人的疑虑,是不太可能的。

    但加上宋家对此马力全开的舆论宣传之后,至少可以挽回一点不良的影响。

    称赞过宋闳的妙计,到底眼前的重点还是段承孙,宋方不由自主地把话题拉了回来。

    他担忧地说道:“诚如阿父所言,三木之下,无不可得。

    “阿父,段承孙入狱这才一天,想来尚未怎么受刑,就已胡说八道,提出请求见我,万一过上几日,用刑愈重,他坚持不住,为讨个解脱,开始乱作攀咬的话?可该如何是好?”

    “你是担心他会诬陷你么?”

    “是啊。”

    宋闳对此倒不担心,说道:“放心吧,他没有这个胆量。”

    “此话怎讲?”

    “我宋家虽说今不如昔,於下亦我为王国内史,你是牧府别驾,除掉军权、财权之外的朝廷治政之权,泰半在你我的握中。借给段承孙十个胆子,他定也不敢诬告於你!

    “他如果这么做了,首先,能不能成功?咱们宋家会随便让他泼脏水么?

    “其次,他就不想想他的父兄、诸子、宗族么?他若敢乱咬一气,他段家的人,还想不想在朝中为官,在地方为仕宦了?”

    宋方想了好一会儿,觉得宋闳说得对,放下了心,说道:“阿父所言甚是。”

    宋方悠悠地继续说道:“况则,段承孙能活几天,现下还说不准。”

    宋方怔道:“阿父,你是说,段承孙命不久矣了么?”

    “不错。”

    “可是阿父,段承孙现下只是涉嫌毒杀姬韦而已!如想给他定罪处刑,口供、证据,缺一不可。这些东西,现下都还没有。阿父,你怎么就断定段承孙要死了呢?”

    “糊涂!你刚才说的什么?”

    “我刚才说,‘阿父所言甚是’。”

    “前头呢?”

    “前头?”

    宋闳说道:“你说诚如我之所言,‘三木之下,何不可得’?

    “黄奴,段承孙已经成了校事曹的阶下囚,拷掠出一份口供,难道不是轻而易举?”

    “口供固然易得,证据呢?校事曹岂能空口白牙,说是段承孙毒杀的,就是段承孙毒杀的?总得有个证据吧?用的什么毒,毒从何来?”

    宋闳对宋方真的是失望至极了。

    以前的宋方,尽管有急功求利的毛病,但好歹也算是高门子弟中的优秀者,一度还被士流认为是宋家的两个后起俊杰之一,殊不料,自於上次受到了令狐奉的打击以后,他整个人都好像是换了一个,急躁的缺点依然存在,此外,更又多出了昏庸、跋扈等等的致命缺陷。

    同样是遭受过重大的人生挫折,比与张家的张道将,简直天壤之别。

    尽管失望,一则,宋方毕竟是宋家的嫡系大宗子弟,二来,姬韦、段承孙此案,一个处理不好,势必涉及宋家,宋闳还是耐住性子,给宋方解释。

    宋闳说道:“黄奴,你试想一下,把你想成是办案的人。”

    “把我想成是办案的人?”

    “换了你是办案之人,案犯已在你的手中,现场又在你的控制下,你适才讲的那些,用的什么毒也好,毒从何处来也罢,此类诸般的证据,凭你的手腕,难道你还不好得么?”

    宋方低下头,认真地想了想,回答说道:“好得。”

    “那不就得了么?你说,事已至此,段承孙他还有活路么?”

    宋方摇了摇头,说道:“没有了。”

    “所以眼前需要你做的,就是我刚才讲的那两点。第一,你要赶紧与段承孙撇清关系;第二,给姬韦风光大葬,你亲自到场,最好能当众恸哭,以向世人宣示姬韦之冤和你的清白。”

    宋方心道:“果然是头老狐狸!”理清了疑惑和担心,他没兴趣再在宋闳家里待了,起身告辞,说道,“阿父,我现在就回去给姬韦准备后事!”

    宋闳猜得一点不错。

    人与现场都被控制在了手中,搞一个证据链出来,确是不难。

    就在两宋商议后的次日,校事曹的吏员在段承孙家里,“找到”了与酒坛中残留毒物一模一样的一包毒药,沿着毒药“顺藤摸瓜”,又於两天后,找到了一个方士。根据此方士的口供,段家找到的这包毒药,正是他亲手卖给段承孙的。

    证物有了。

    校事曹的正堂,氾丹、张道将、乞大力等审案的官员鱼贯入内。

    乞大力点头哈腰,请氾丹、张道将坐入上首,自己陪坐在侧。

    不多时,四个吏员把段承孙抬入堂上。

    几天的用刑下来,段承孙的身上已无一块好肉,囚衣褴褛,血迹斑斑,连跪都跪不成了,只能一滩烂泥似的趴在地上。

    乞大力瞄了他眼,对氾丹、张道将说道:“开审吧?”

    张道将往最中间的坐榻上看了下,问道:“莘将军不来了么?”

    乞大力赔笑说道:“张君有所不知,将军近日公务繁忙,从段承孙被捕至今,是一次都没有来过校事曹。上午的时候,我去督府请示过将军了,将军说他今天仍是无暇,由两位审理即可。”

    张道将说道:“哦,这样啊。”心道,“一次都没来过校事曹?莘幼著这是为避嫌么?”

    他请示地看向氾丹。

    氾丹点了点头。

    乞大力挺直腰板,咳嗽了声,庄重地吩咐命道:“带嫌犯和案证!”

    一个道冠鹤氅的五旬方士被带到了堂上。

    这方士麻利地跪倒在地,俯首说道:“小人罪该万死!实是不知段承孙向小人买药,是为行凶杀人!小人的这药,本是用作治疗五石散疾的。小人售药给段承孙时,已经说得清楚,此药有剧毒,每次只可食用稍许,不可过量!却没想到,段承孙竟用小人之药,做下了那般歹毒之事!”说着,叩头不已,说道,“小人自知罪过,是打是罚,悉从上官。小人甘愿领受。”

    五石散的五种原材料都是矿物质,长期服用之下,往往会出现严重的后遗症,轻则皮肤溃烂,重则损害脏腑。这个方士说的“五石散疾”,说的就是这些后遗症。

    所谓“以毒攻毒”,治疗五石散后遗症的药石中,不少也是取自矿石,同样是含有毒性的。

    乞大力给下边的吏员了一个眼神。

    一个吏员把一包毒药放在了这方士的面前,问道:“你卖给段承孙的药,可是这包么?”

    那方士立即回答说道:“正是,正是!”

    吏员拿了药包,又在段承孙面前晃了晃,然后回到了边上。

    乞大力威严地问段承孙:“段承孙,你认得这包药么?”

    段承孙惨笑不已,虚弱地说道:“你说是,就是吧。”

    受刑的时候,段承孙的牙被敲掉了好几个,说起话来,十分漏风。

    又是漏风,又是语声低微,负责记载审讯对话的吏员得支起耳朵,费劲倾听,才听得到。

    乞大力令记录的那吏,说道:“记下来,案犯段承孙承认了毒杀姬韦之药,是从方士处买来的。”转过脸,笑容可掬地问氾丹、张道将,“这么记,可以么?”

    氾丹问段承孙,说道:“段承孙,你要想清楚了,不能乱说。这包药是你从方士那里买的么?”

    段承孙还是那句回答:“你说是,就是。”

    审案之时,常会遇到这种情况。案犯出於各种缘由,以模棱两可之话来做回答。氾丹和张道将都见过类似的事情,遂同意按照乞大力的命令去记。

    乞大力板起脸,问段承孙,说道:“段承孙,你上次说,你毒杀姬韦是因为你与姬韦存有宿怨。本官已经查明,你那是信口胡言!你与姬韦无冤无仇,并且你俩还曾交好,又有姻亲,

    你老实交代,你为何毒杀姬韦?”逼问道,“是不是因为有人指使?”

    段承孙趴在地上,一句话不说。

    乞大力笑道:“真是个顽冥不化的!”对自己能说出这个成语,他颇是沾沾自喜,又回头瞧了眼氾丹和张道将,没从他俩的面上找到赞许的表情,顿觉小小的无趣,扭回脸,大声吩咐,“看刑!”

    “刑”字入耳,段承孙浑身哆嗦。

    他奋力撑起身子,叫道:“不要打了!不要再打了!这事就是我做下的!没有人指使我!我杀姬韦,全是因为宿怨!打小,我就看他不顺眼!这次他回王都,我好心好意地去看望他,他还给我甩脸子!新仇旧怨,我就与他一起算了!无人指使!无人指使!”

    刑具未上,堂外进来一吏。

    氾丹和张道将看去,两人认识,乃是黄荣。

    乞大力赶紧起身,腾出位置,请黄荣落座。

    黄荣摆了摆手,笑道:“我刚从宫里出来,顺路过来看看,你们接着审。”叫校事曹的吏员给他搬个坐榻过来,放到了侧边。

    张道将问道:“黄君入宫了?”

    “今日奉旨,从辅国将军莘公一起入的宫。”

    听到莘迩的名字,氾丹抬起眼皮,瞧向黄荣,问道:“放着重案不问,今日却进了宫,辅国将军想必是定有要事上禀?”

    “辅国将军奏请大王,设录三府事,并举荐内史宋公出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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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氾宽权倾朝 宋方入狱中

    与江左朝廷相比的话,定西国国内的行政、军事等权,目前存在着一定程度的混乱。

    混乱的原因很简单。

    定西国本来是个王国,按照规制,自有一套王国的政军体系,而随着定西国的逐渐自立,定西王为了能够名正言顺地统治地盘,於是兼领了太尉、都督、陇州牧等几个头衔,这也就是说,等於在王国的体系之外,又建设了一套体系。

    两套体系的权力出现了重叠。

    重叠,当然就会造成混乱。

    混乱的主要表现有二。

    一个是行政权。

    王国内史与牧府皆有行政之权,眼下来说,虽然内史比牧府高了一格,可在具体的施政上,牧府因是直接面对州中各郡、各县的,其实往往更有权力。

    一个是军事权。

    中尉与督府皆有兵权。按照规制,中尉乃是王国的最高军事长官,依理来讲,凡是王国的部队,皆应该听从中尉的指挥和命令,然在大都督府设立后,这个权力被督府拿走了大部分。

    总而言之,与江左朝廷比较,定西国朝廷的军政财等构架,现今存在着很大的问题。

    针对这个问题,莘迩提出了一个解决办法,那就是黄荣所说的,设立一个新职位,名为“录三府事”。所谓三府,指的即是王府、牧府和督府。换而言之,也就是说,莘迩希望通过新设的此职,可以把定西国混乱的行政权与军事权之归属,统一到一起。

    他之所以带着黄荣入宫,上奏此事,是因为在“录三府事”这个职位的构想上,黄荣功不可没,有些东西,需要黄荣来给令狐乐、左氏解释。

    氾丹与张道将问明白了什么是“录三府事”后,立刻就意识了这个职务的重要性。

    一旦此职设立成功,王国的官吏、牧府的官吏、督府的官吏,都将成为其名义上的下属,王府、牧府、督府三府的权力将从此尽归其理,出任此职的人,必将权倾朝野。

    张道将说道:“这不就是‘录尚书事’么?”

    录者,记载、录制之意,录尚书事,是江左朝廷常设的一个官职,号为“职无不总”,总录机衡。只要是朝中之政,皆属其管理的范围。

    氾丹说道:“辅国将军奏请内史宋公出任此职?”

    黄荣笑道:“宋公久掌朝端,清名远著,此职如设,故是没有比他更合适出任的人了。”

    “录三府事”的这个消息实在太过重磅,氾丹与张道将的心思,已然完全不在段承孙的身上。

    氾丹玩味地看着黄荣,嘴角露出一点奇怪的笑容,说道:“是么?没有比宋公更合适的人了?”

    黄荣从容地说道:“至少辅国将军与下官是这样认为的。”

    氾丹笑了一笑,没再多说,从榻上起身,顾对张道将、乞大力说道:“天色已晚,今天的审讯就到此为止吧。”

    瞧了瞧伏在地上,因为听到刚才黄荣说“举荐宋闳出任录三府事”这话而面现喜色的段承孙,氾丹怜悯地摇了摇头。

    他正色地对乞大力说道:“乞校事,贵曹用刑未免过狠。即使牧府的任职已被免了,段承孙亦衣冠士人,须得留些体面。你看看你们把他打成什么样子了?这两天就不要用刑了,且让他缓一缓罢。”

    乞大力悄悄地往黄荣那里看去,见黄荣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痛快地应道:“是。”顺手给氾丹拍上一个马屁,伸出拇指,赞道,“氾公端的宅心仁厚。”为自己又说了一个成语,而又一次地沾沾自喜。

    送了氾丹与张道将出去。

    乞大力吩咐下吏把段承孙押回狱内,然后,他问黄荣,说道:“段承孙嘴硬的很,不管怎么打,他都不肯供说宋方是他的背后主使。黄君,当此之时,下官小小的陋见,以为决不能手软,应该继续猛打才是!为何适才老氾说这两天不要再对他用刑了,你暗示我可以答应?”

    黄荣笑道:“你道我今日为何来此?”

    “不知。”

    “我是专为让段承孙听到‘将军奏请设录三府事,并举宋闳出任’这件事的。”

    乞大力问道:“为何?”

    黄荣目光深邃地说道:“希望越大,最终的失望就会越大。段承孙现下已走投无路,再渺茫的‘希望’也能够给他一点光明,而光明之后,当失望来临,迎接他的就将是、也只能是无底的深渊。到的那时,何须再用拷掠?你让他说什么,他就会老老实实地说什么。”

    乞大力莫名其妙,抓耳挠腮,不解黄荣之意,问道:“黄君,什么光明?什么深渊?你在说什么?我怎么一丝都听不懂。”

    黄荣微微一笑,说道:“乞校事,你不用听懂。且安心地等上数日,再讯问段承孙即可。”

    乞大力不明白黄荣的意思,氾丹若是还没有离开,他却能理解黄荣之意。

    出了校事曹,回到考功曹。

    氾丹说出了一句话,话意与黄荣对乞大力所讲几乎相同。

    他对张道将说道:“堕水的人,哪怕是一根草,也会忍不住去抓。段承孙在闻黄荣说莘幼著请设录三府事,并举宋闳出任此职之后,脸上喜色外露。可怜可叹!他以为他有救了么?恰恰相反,只怕唯是空欢喜一场。”

    在回考功曹的路上,张道将反复思量,已经大概消化了突由黄荣处听来的“录三府事”此事。

    他说道:“氾公,你是说朝廷不会同意设立此职,还是说?”

    氾丹说道:“朝廷不会不同意设立此职的。此职之设,在我看来,已是确然。”

    到底年龄较小,从政的经验不如氾丹丰富,张道将不太明白氾丹为何会有这样的把握。

    他问道:“为什么?”

    “你没有听黄荣说么?莘幼著提议设立此职的缘由,是因为虏秦自蒲茂登上伪位以来,他与孟朗同心一意,稍行良政,於今朔方已入其掌,虏秦颇有兴起之势,已然成为我国的大敌。

    “而观我国,现在却权责分散,连政令一统都不能做到。

    “一边是上下齐心,一边是政出多门。高低优劣,不言自明。

    “这种形势下,短期或许无虞,假以时日,则我国必是无法与虏秦抗衡。

    “故此,把各府的权力捏合到一处,仿国朝之尚书台制,设立‘录三府事’,总揽朝局,减少内耗,以励精强国,实时势之所趋,而迫在眉睫之必举也。

    “明宝,你觉得莘幼著的这个理由,有无道理?”

    张道将就事论事,实事求是地说道:“辅国将军此议,的确很有道理。”

    “这不就行了么?莘幼著极得中宫与大王的信赖,他的这个提议又是顺应时势,在朝野肯定能够得到大量的支持,而且最重要的,莘幼著没有自任此职的意思。几个方面综合下来,所以,‘录三府事’此职的设立,已是必然的了。”

    张道将忖思多时,赞同了氾丹的判断。

    他说道:“如此,氾公言说段承孙怕会空欢喜一场,那就是说,内史宋公不会出任此职了?”

    氾丹沉默了下,没有直接回答张道将的问题,而是发了一句感叹,说道:“就在两年前,宋家还是我定西国中的头等阀族,便是你我两家,也不得不屈居其下,更莫说莘幼著了!这才多久,宋家怎么居然就被莘幼著逼到墙角了呢?”

    “氾公,此话何意?”

    “我料宋闳现下,定是左右为难。”

    “氾公,这话怎么讲?”

    “‘录三府事’,宋闳想不想就任?他绝对想就任。如今宋家的声势,已经不如往昔,先王薨时,他家连个顾命大臣都没有得到,如果‘录三府事’此职,再被别家出任,宋家的衰微就将会是无可挽回的了。从这一点说,宋闳对此职,定然是做梦都会想。

    “但是,依照眼下的情势,宋闳却又必然清楚,他是最不可能出任此职的人。”

    “为什么?”

    氾丹说出了三个字:“段承孙。”

    “段承孙?”张道将明白了氾丹的话意所指,说道,“不错。段承孙尽管说毒杀姬韦是他一人的所为,但王城舆论,却在传此事的背后,其实是别驾小宋公的指使。小宋公一天洗不脱这个嫌疑,内史宋公就无法安然地出任新职。……唉,说起来,宋公是受小宋公的拖累了啊!”

    “洗不脱这个嫌疑?宋方的这个嫌疑,是断然洗不脱了!非但他洗不脱,当宋闳不得就任录三府事的消息传到校事曹,传到段承孙的耳中,我看呐,十有**,在认识到宋家将衰之后,绝望之下,段承孙就会把宋方给吐出来了!”

    张道将彻底明白了氾丹的思路,说道:“氾公所言之‘空欢喜’,原来是这个意思。”

    也许是兔死狐悲,又或者是被政斗的残酷触动,氾丹与张道将都陷入了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张道将低声说道:“氾公,你说‘录三府事’此议,是辅国将军才想到的,还是他早就想到,而只是在这个时候才提出来的?”

    “此议干系重大,必得经过长久的讨论和考虑,才能构思成熟。莘幼著定是早有盘谋,只是此前没有好的时机,故此才放到今日上奏。”

    现在,的确是一个提出此议的好时机。

    正如氾丹的分析,因为宋方的牵连,宋闳目下是断然不敢接受莘迩的举荐的,那么在以此进一步地打压了宋家之同时,又借宋闳的辞任,顺便给段承孙造成巨大的压力,迫使他把宋方攀咬进来,对宋家再一次进行打击,可谓一举两得。

    第二天的朝会上,令狐乐和左氏把莘迩设立“录三府事”的提议下给群臣商议。

    氾宽带头支持。

    在此议经过了朝廷的通过之后,群臣再议首任“录三府事”的人选。

    宋闳辞受莘迩的举荐。

    依仿江左“录尚书事”之职任人的惯例,这样的职务,只有阀族出身的重臣才有资格担任。

    阀族这一块儿,定西朝中够格的大臣,只有宋、氾、麴、张四家。

    重臣这一块儿,够格的,无非就是令狐奉任命的那几个顾命大臣,之前的话,宋闳虽然没有获得顾命大臣的身份,但他任职内史、掌握朝权日久,却也是具备资格的。

    两个标准合在一处,在宋闳辞受之后,能够出任此职的,只有氾宽、麴爽两人了。

    麴爽一直没有出任过内史、牧府主吏这类的行政要职,比起氾宽,资历上有所不如。

    这样一来,能够出任此职的人选,事实上,就只有一个,便是氾宽了。

    不用等别人来提,莘迩再次主动举荐,荐举氾宽出任“录三府事”。

    陈荪、孙衍、张浑等皆表赞成。

    在宋闳的面无表情、宋方的瞋目激怒中,氾宽不做推辞,当朝受任了此职。

    只等任命的王令下来,他就能正式履职了。

    朝廷新设“录三府事”,氾宽首任此职的讯息,一下子在王城传遍。

    不说氾宅顿时宾客盈满,只说校事曹的狱内,从乞大力那里得知了此个消息的段承孙,面如土色,早前的那一点点“希望”落了个空,喜悦变成了绝望。

    当晚,黄荣来到狱中,与段承孙谈话。

    黄荣说道:“你之前不肯供出你背后的主使是谁,所为者,不过是惧你的父兄、诸子、宗族亲戚会遭到报复。氾公因为辅国将军的举荐而出任‘录三府事’的事,你应该已经知晓。宋家,大树已倾,已是秋后的蚂蚱了。”语重心长地说道,“老段,该怎么做,你还不清楚么?”

    “我还不清楚么?”

    “老段,你如肯招供,则你虽仍是死罪难逃,毕竟姬韦是你杀的,但主谋与从犯的区别,还是很大的,至少可以保证你的父兄、诸子不受你的连累。你若仍是执意不肯招供,老段,那就只能把你定为主谋,宋家现下自保不暇,你觉得它还能帮你保住你的父兄、子弟么?”

    段承孙凄然说道:“黄常侍,我如按你的意思招供?”

    “不是按我的意思,是如实。”

    “好,我若如实招供,那我的父兄、子弟?”

    “你放心,绝不会受你牵连!”

    “我招。”

    段承孙的口供拿到,黄荣立即上报莘迩。

    次日一早,乞大力亲自带人,闯进宋方家,把宋方从床上揪起,用破布堵住了他的嘴,五花大绑的,招摇过市,捕拿到了校事曹的狱中。

    下午,莘迩抽出了时间,来到校事曹的牢狱,面见宋方。

第三十五章 黄奴气势雄 确乎家雀耳

    段承孙服罪之后,因为他的罪名是谋杀命官,所以很快就被转到了朝廷的诏狱,也不知是乞大力故意的安排,又或者仅是巧合,宋方被关进的牢狱,正是段承孙此前待的那个。

    牢房最多可容两人起卧,坑坑洼洼的泥土地面,墙角一堆烂草,阴暗潮湿。

    地上、草上、外边的围柱上,大概是段承孙留下的血渍,处处可见。

    两个狱卒打开牢门,莘迩负手踱入。

    宋方原本是跪坐在草上的,看见莘迩来了,遂改个坐姿,把腿叉开,换成了踞坐。

    “你们出去吧。”莘迩对乞大力、黄荣等随从的吏员说道。

    乞大力、黄荣等恭谨应诺,退出牢外,和那两个狱卒远远地去到了一边。

    莘迩打量宋方,问道:“宋君,没有对你动刑吧?”

    宋方冷笑着看着莘迩,不说话。

    “我特别交代校事曹,你的一应饮食,都由专人去做。饭菜尚可口否?”

    另一端的墙角,放着一个食盘,盘上荤素搭配,摆了三样菜蔬,此外,还有两个胡饼、一碗粥和一碟酱,都整整齐齐的,一点没有动。

    宋方仍是一言不发。

    莘迩转到食盘前,低头看了看,随之,缓步到宋方近前,迎视他的目光,说道:“宋君,你觉得我是来看你笑话的么?”

    宋方还是不开口。

    “我不是来看你笑话的,宋君,我来,是因为我尊重君家。”

    莘迩的这句话好比水溅入了沸油,宋方压抑的情绪终於按捺不住,如同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他瞋目怒喝,说道:“闭嘴!”

    “怎么?”

    “你也配!”

    “我也配?”

    “你也配尊重我家?你是个什么东西?一条狗罢了!我家世代簪缨,陇州冠族,你,一条狗,也配尊重我家?”

    牢狱不大,宋方的语声甚高,震得牢中回音滚滚。远处的黄荣、乞大力等皆不由朝此投目。

    莘迩心平气和地说道:“宋君,诚如君言,君家世为我陇地高门,君既高门子弟,君又素以风度闻名国中,我现来探视於你,示敬重於君家,君却当面口出秽言,似不妥吧?”

    “与君子见,我自有风度;与小人见,我自有雷霆!”

    “我家也是士族,非为白丁,‘小人’二字,未免太过了吧?”

    “你家也算士族?”宋方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仰头大笑,半晌,咄咄地说道,“前代秦时,我家祖上已然历仕朝中二千石,那个时候,你家在哪里?前代成时,我家祖上贵为三公,那个时候,你家在哪里?本朝肇建,我家祖上有献陇之大功,那个时候,你家在哪里?定西开国之时,要无我家鼎力相助,令狐氏岂能立足於陇?那个时候,你家在哪里?”

    莘迩默然。

    宋方冷笑说道:“你家,也算士族?”

    “如论阀阅,我家确不如君家。”

    “阀阅?呵呵。”宋方不屑地说道,“莫说阀阅,不提族声,就是你的性命,也是我家给你的!”

    “哦?”

    “海内乱后,你家在关东原籍无有安身之地,不远千里,投奔来陇。我且问你,如无我家与令狐氏安定陇州,你家能投奔来此么?”

    莘迩中肯地评价说道:“值胡夷膻腥中国之际,君家佐助我国的历代先王,抚定陇州,为北地留下了一块我唐人衣冠存在之所,的确是一件可以留名青史的殊勋。”

    对莘迩的赞誉,宋方毫不领情,继续骂道:“我说是你一条狗,还是高说了你!你的父祖诸辈,当其时也,流离颠沛,仓皇奔窜,无非丧家之犬,连个吃食偎暖的狗窝都没有!要无我家,你的祖上恐怕早成路边饿殍!哪里还会有你?你说,你的命是不是我宋家给你的?你,也配尊重我家?”

    宋方的这几句话骂得太狠了,把莘迩的祖上都骂成了丧家之犬,实在过分。

    听到了他这番话的黄荣、乞大力等,无不怒形於色。

    乞大力骂骂咧咧的,说道:“‘公鸡拉屎头撅硬’。这小东西,是看咱没给他用刑么?阶下之囚了,还敢这样嚣张!看老子不收拾他个满面花开!”卷袖攘臂,就要过去揍宋方。

    黄荣拦下了他。

    莘迩遭到宋方这般的痛辱,尽管说,宋方骂的“莘迩之祖上”,与现在的他没有什么关系,到底脸面上有些挂不住,但他尽力平静心态,说道:“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你一个丧家之犬的狗崽子,区区兵子,有何资格尊重我家?有何资格探视於我!”

    “兵子?”

    “你不过是靠着些许的微功,阿谀拍马,得以幸进,方才有了今日。我说你兵子,说错你了么?”宋方呵呵笑道,“是了,你必是觉得先王登位,你有功勋。可笑,可笑。”

    “如何可笑?”

    “如果没有在我城中游说,促使氾、陈诸家迎降,先王便是能打下谷阴,我且问你,这个王位,先王能坐得稳么?”

    莘迩沉默了片刻,诚实地答道:“不能。”

    宋方昂首问道:“比起我运筹帷幄,为先王立下的稳定朝局之大功,你的那点拼杀之力,值得一提么?换了谁都能顶替你,但有人能顶替我么?”

    “不能。”

    “我说你兵子,有错么?”宋方越说越是兴起,顺着话头,接着说道,“先王怀有雄图,登位后,有解中原百姓倒悬之志,是我,为先王献上了‘收胡’之策。那个时候,你在干什么?”

    “我在建康郡,奉旨行收胡屯牧之策。”

    “狗是什么?主人叫做什么,狗就去做什么。收胡之策是我谋划定下的,跑腿操办的是你,我说你是一条狗,说错你了么?”

    莘迩说道:“你刚才说我是丧家之犬的狗崽子。”

    “……,你的父祖所以能有个狗窝苟且,是因了我祖上的施舍;你所以能有今日沐猴而冠,是因了我襄助先王还朝!你个狗东西,小人就是小人,只会玩弄阴谋诡计,靠着栽赃,陷害乃公入了狱中!怎么?觉得你就能洋洋得意地来羞辱我了么?呸!正眼都不值老子看你!

    “老子固一时不慎,受了你的陷害,但老子是宋家的人!你今天怎么把老子拿进狱里的,明天,你就怎么把老子再送回家中!到的那时,莘阿瓜,哈哈,哈哈,你等着老子怎么拿捏你!”

    宋方说着话,把脸扭向了一边。

    “宋君,你说的都不错。总而言之,你是因为我家的门第不高,而瞧不起我,对吧?”

    “哼!”

    “自我到朝中任官以来,一向对君家礼重十分,然而每次朝会,只要是我提出的奏请,无论是否与国有利,你却皆必会反对。你反对的缘由,想来也是因此吧?”

    “不错!”

    “虏秦的孟朗,出身寒门,蒲茂不以其门第低下而信重用之,凡其所议,悉俱采纳。於今虏秦蒸蒸日上。宋君,相较国事,门第之见就这么重要么?”

    宋方转过头,义正辞严地说道:“伦理分明,就是国事!且是首要的国事!胡人自古无为天子者,何哉?便是因胡人无有伦理!虏秦近年是有点起色,然蒲茂,胡虏也,孟朗,寒素也,伦理不定,贵贱不分,胡虏僭号,小人当朝,他两个又能做出甚么大事来?其衰,也必忽也!”

    莘迩毕竟不是这个时代的人,虽有记忆中的一些东西,但原本的那个莘阿瓜,也不是高门子弟,因此,他对宋方这类顶端阀族士人的思想其实是缺乏深切的了解的,如今,从宋方的口中,他彻底明白了部分、或言之大部分阀族士人那根深蒂固的门户之见。

    看到莘迩尽管受辱,依然如常的神色,宋方的怒火腾腾地往上冲,忍不住说道:“我后悔啊!”

    莘迩不知其意,问道:“后悔什么?”

    宋方咬牙说道:“后悔没能早点动手!使你这个卑贱的小人,竟得有猖狂的今时!”

    “动手?动什么手?”

    任凭莘迩追问,宋方不再言声了。

    莘迩心道:“这宋黄奴蓦然蹦出一句‘动手’,动什么手?他能动什么手?哎呀,这姓宋的莫不是想要?”飞快地想了一遍身边的人,暂时没有什么疑点,知道追问不出宋方什么东西了,也就不再徒劳去问,喟叹说道,“宋君,你知道别人是怎么评价你的么?”

    “怎么评价?”

    “说你是只家雀。”

    宋方瞪着莘迩,问道:“什么?”

    “君於士流,久有著名,‘家雀’之议,我初以为不至於。今天与君一席对谈,乃知道这个评价真的太对了。君虽高门,眼中只有一亩三分地,论以心胸眼界,确乎家雀耳。”

    宋方大怒,霍然起身,待要再度痛骂,闻得莘迩徐徐说道:“宋君,你家对我朝有偌大的功勋,你对先王又有旁人无可取代的功劳,那我也想且请问一下君,先王薨前,又为何要杀你?”

    “人临死的时候,难免糊涂!”

    “你是说先王下旨的时候,神志不清?”

    “不然呢?”

    莘迩笑了一笑,说道:“我看不见得吧。”

    宋方的心中划过一道警觉,暴怒因而略微得到驱散,他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紧紧盯着莘迩,说道:“当时朝议,诸公对此事已有定论。莘阿瓜!你这个时候提起这个,想做什么?”

    莘迩没有回答他,正了下衣冠,下揖一礼,说道:“宋君,就此别过。”

    “别什么过?你回来!你回来!”

    莘迩大步出到牢外,宋方追赶上前,伸出去抓他,被赶来的狱卒劈头盖脸地打了回去。

    牢门锁上。

    宋方攥住门栅,叫道:“莘阿瓜!莘阿瓜!你回来,你回来!你刚才那话什么意思?莘阿瓜!”

    望着莘迩远去的身影,终是没有回顾一眼,暴怒也好,憎恨也罢,宋方各种的情绪不翼而飞,一阵没来由地恐慌浮了上来。

    他用力抓着门栏,勉强支撑自己不软倒在地。

    宋方惊乱地想道:“莘阿瓜要干什么?”

    行出监狱,外边阳光明亮。

    莘迩立住脚,嘱咐乞大力,说道:“记住我的话,不要动刑,好吃好喝的招待他。”

    乞大力忿忿地说道:“明公,这小东西,我看就是欠打!”

    “你不许乱来,听我交代便是。”

    乞大力应道:“是。”

    黄荣说道:“荣适才听那宋黄奴说话,此人当真冥顽不灵,也就算了,犹今还指望宋内史能救他出狱,也是真的够蠢!”沉吟说道,“他说后悔没有早点‘动手’,此事需得细查。”顾视莘迩的表情,问道:“明公?”

    “这件事不着急。晚上你去见一见张昙,叫他明日就上书吧。”

    张昙,是西域长史张韶的弟弟,於攻打鄯善、龟兹的两战中,立下了功劳,战后,跟着莘迩来入王城,莘迩表举他迁任了执法御史之职。

    黄荣应道:“是。”

第三十六章 张昙上劾书 宋闳辞内史

    张昙上书朝中,弹劾宋闳。

    理由是:他从他的同乡耿铁处,听到了宋闳曾经说过的一句“不臣”的话。

    耿铁是敦煌郡人,在当地小有名气,当令狐奉伤重之际,耿铁应太尉府的召辟而来入王都。因为耿铁的父亲曾是宋闳的故吏,所以到王都后,耿铁便去谒见宋闳。

    那时,令狐奉已经多日不朝。

    耿铁听说了这件事情,起了疑心,遂向宋闳问起令狐奉的身体情况,担心朝局会不稳。

    宋闳於是对耿铁说出了那句“不臣”的话。

    张昙在劾书中这样写道:宋闳闻耿铁之疑,意态疏散,挥扇自若,笑语铁云:“无忧也。吾与氾、张诸公掌权柄,纵国中生变,伊尹足效。文武若有异心者,杀之可也。”

    一石激起千层浪。

    这道弹劾的奏书一上,与宋方入狱之事,顿时形成了前后呼应之态。

    宫中传出消息,在看到张昙劾书的同时,左氏与令狐乐就紧急召见耿铁,向他求证。

    耿铁免冠请罪,叩首自陈,说道:“宋家势大,臣乡敦煌离京两千余里,乡野儿童犹唱‘宋与狐,共天下’。因是虽闻宋闳大逆不道之言,臣惧其威,未敢举报。敢请大王降罪!”

    尽管没有正面回应左氏与令狐乐的征询,但耿铁的这番回话,却是越发坐实了张昙的举劾。

    消息传到宋闳耳中时,宋闳正在家里,与宋翩、宋羡等几个宋家的子侄,就宋方入狱之事而进行密谈。

    端在手中的茶碗一下坠地。

    原本在子侄面前,还能做出强自镇定姿态的宋闳,神情大变。

    宋方的八弟宋羡,是宋家众多子弟中,为数不多有过军旅职务的人,尽管只是名义上的“将军”,没有真的带兵打过仗,到底手底下管过虎狼之士,胆色小壮。

    听罢这个突兀而来的情报,宋羡勃然大怒,猛然起身,双目圆睁,奋声说道:“先诬我兄,又诬阿父,莘阿瓜欺人太甚!”转脸看向宋翩,问道,“安崇何时回来?”

    宋翩那一向难改的惫赖德性,在这个时候不翼而飞,既是因对张昙劾书内容的吃惊,也是因为宋羡的此一问,他仓急失色,吃吃地说道:“前天才收到安崇的回信,他现尚在虏秦。商队的货物仍未卖完,等他回来,大约得到月底了。”

    宋羡问道:“还有别人可用么?”

    宋翩说道:“莘阿瓜的人,咱们试着拉拢了一个遍。

    “严袭、魏述、魏咸诸辈,压根就不见咱们的人。

    “乞大力对咱们的人倒很热情,但於下看来,这狗东西显是在骗咱们的钱,肯定是指不上的。秃连樊於今被莘阿瓜疏远,校事的官儿也被免了,他怕是连莘阿瓜的面都见不着,也指不上。

    “且渠元光那一家子,拔若能真把他自己当成了莘阿瓜的义兄;拔若能之弟麴朱现在军中,咱们与他没有联系;平罗文懦、男成没有主见,他俩非是可用之人;只有且渠元光这猴头猴脑的家伙,有些胆子,看似是个能利用的,但咱们是刚与他搭上线,一时还无法用到。

    “至於北山鲜卑的秃发勃野等,对莘阿瓜死心塌地,咱们是万难挑拨的。”

    听着宋羡、宋翩的对话,宋闳越听越觉得不对,问道:“你俩在说什么?”

    宋翩不敢回答,偷觑宋羡而已。

    宋羡怒火冲头,不管不顾,把宋方此前一直在秘密谋划的事情给抖了出来,说道:“好请阿父知晓:莘阿瓜小人得志,凌辱我家,吾兄意气难平,收买到了刺客一名,欲要刺杀於他!唯是可惜,这个刺客虽被史亮荐到了莘阿瓜的左右,然事尚未做,就被莘阿瓜派出护卫商队,往去虏秦了,至今还未归国。”扼腕懊恼,说道,“要是他能早点回来,我兄也不至受诬入狱!”

    宋闳哆嗦着手,指点宋羡、宋翩,说道:“你们、你们,你们是真要亡了我们宋家么?”气得眼前发黑,他心知不好,赶紧缩回手,抓住了坐榻的边,这才没有栽倒在地。

    宋羡、宋翩等人瞧到宋闳脸红汗下、气喘吁吁、坐不稳当的模样,都吓了一跳。

    宋羡带头,一干宋家的子弟皆慌忙跳下坐榻,急步上前,或者搀扶,或者给宋闳捶背,或者端茶上水,或者一叠声地唤门外的奴婢去找医士。

    宋闳平息了稍顷心情,呼吸渐渐正常,他睁开双目,宋羡的面孔头个映入眼中。宋闳一把将他搀自己左臂的手打掉,怒道:“休得碰我!且去寻你的肥腴小婢!”

    宋羡悻悻然,退到一边,说道:“阿父,我觉得吾兄做得没错。莘阿瓜花言巧语,哄得了中宫与大王的信赖,不早除之,必为我家大患。……不对,他是已为我家大患!诬陷了我兄之后,这又开始诬陷阿父,真是岂有此理!”

    他一横心,说道,“罢了!安崇没回来,别人用不上,阿父,干脆把咱们各宅养的轻侠、剑客汇拢起来,我带着他们,埋伏路边,等莘阿瓜上朝或上值之时,一拥而出,将他杀了!”

    “杀了?”

    宋羡把宋方的话拿出来,头头是道,颇像那么回事地对宋闳说道:“莘阿瓜之所以这般猖狂,所仗者,无非是他现下有些兵权。

    “他的那些兵马,说起来不少,但在我看来,只是乌合之众!其所用之将校,泰半都是寒门、白丁、胡虏,如严袭、魏述、魏咸、乞大力、秃发勃野,俱皆小人,何值一提?阿父,我料之,咱们只要把莘阿瓜杀掉,彼辈定就树倒猢狲散!也就是说,他的那点兵权其实并不堪畏。

    “至若中宫与大王,妇人孺子耳,怎么?难不成还敢为莘阿瓜报仇,与我家为敌么?

    “再如曹斐、麴爽两人,曹斐贪利、麴爽逐权,稍作安抚,此二人自可轻松收服!再有孙衍、傅乔、唐艾、羊馥、羊髦、黄荣之徒,儒生罢了,莘阿瓜一死,他们还不就任我家揉捏么?”

    “你,出去!”

    “阿父?”

    “滚出去!”

    等宋羡出到室外,宋闳环顾室内的宋翩诸人。这些宋家的子弟,一个个都是傅粉剃面,广衣宽袖,腰金佩玉,香气扑鼻,状若仙人,然而金玉其外,宋闳此时观去,只觉他们败絮其内。

    “我辛辛苦苦,一再隐忍,思待时择机而动,为的是谁?还不就是你们么?你们却好,背着我,要么沉溺酒色,要么胆大妄为!”看着眼前的子侄们,想起宋家从秦代至今,数百年的名望,素来深沉的宋闳,终於无法再隐藏自己的感情,不觉老泪纵横,便就在榻上拜倒,冲他的故乡方向,垂泣说道,“列祖列宗在上,宋家之败,非我罪也!非我罪也!亦我罪也!”

    宋家即将到来的败亡,不是因为他,所以不是他的罪。不是他的罪,也是他的罪,则是因为他身为宋家的族长,却没有能把宋家的后代教育好。

    原本还有心与莘迩斗上一斗,不相信只凭张昙、耿铁两人的污蔑就能给自己定罪的宋闳,在对自家的子侄们彻底灰心以后,改变了主意。

    他爬起身来,抹掉眼泪,正襟危坐,说道:“我今天就上书,请辞内史,告老还乡。”

    宋翩等人大惊,纷纷出言相劝。

    宋闳心意已决,说道:“我今日辞官,我宋家也许尚有复起之时。张昙早不上书,晚不上书,偏在氾宽得任录三府事和黄奴入狱后上书,必有缘故,你们别忘了,莘阿瓜手中可是有着一道先王的遗诏,谁知道先王在遗诏里说了什么?我如不辞,我宋家没准儿覆亡就在眼前了!”

第三十七章 阿瓜国事重 大王已少年

    宋闳请辞内史的奏书上到宫中的时候,黄荣正陪侍在令狐乐的身边。

    黄荣的官职是常侍。“常侍”者,常常陪侍之意也,其职在参预讨论,献可替否,同时也负责礼仪方面的工作,乃是主君的近臣。因此,黄荣经常都会跟在令狐乐的左近。

    令狐乐像个小大人似的,看罢了宋闳的辞职书,说道:“宋闳说他要辞职,请求告老还乡。”

    尽管年龄小,令狐乐也知道这是件大事,就要命人把宋闳的这道奏书送去给左氏观瞧。

    黄荣说道:“臣以为,仅仅辞职,怕是不足惩其罪。”

    “哦?什么罪?”

    “便是他的那句不臣之语。”

    “你是说张昙上书中,讲的宋闳说甚么‘伊尹足效’?”

    “正是。”黄荣严肃地说道,“大王,伊尹的故事,你还没有学到,大概不太了解。臣请为大王述说。”

    令狐乐只当是有故事可听,兴致勃勃地说道:“你说罢。”

    “伊尹本是奴隶,辅佐商汤打败了夏桀,是商的开国元勋。”

    令狐乐问道:“一个奴隶,也能成为国家的大臣么?”

    “五羖大夫百里奚,亦奴隶也。大王,天道唯公,生育万民,贤士并不一定只出於高门,市井、草莽之间,也是颇有人杰的。”

    令狐乐似懂非懂,点点头,说道:“哦。你接着说。”

    “是。伊尹历事商的成汤、外丙、仲壬、太甲和沃丁五代君主,佐政五十余年。”

    令狐乐咋舌说道:“五十多年啊?那他得活了多大的岁数?”

    侍奉令狐乐了这么长时间,黄荣已经熟悉了令狐乐的脾性,知他虽贵为定西王,本质上仍还是个孩童,思维难免有时会很跳跃,故令狐乐尽管一再插嘴,黄荣依旧耐心十足。

    他恭恭敬敬地答道:“据说伊尹寿至百岁。”

    “那可真是长寿了。”

    “是。商的传嗣是兄终弟及。”

    令狐乐奇怪地问道:“为何兄终弟及?不是只有胡人才会这样做么?咱们夏人,向来不是传嗣嫡子的么?”

    “大王,这话,说来就长了。包括国家的典制规章在内,任何事情都不是一蹴而就,而是循序渐进。如今胡人的一些习俗,咱们夏人以前也是有过的。只是比起胡人,咱们夏人的祖上,历代皆有贤圣,故是文明兴起,承绪至今,早已然是洋洋绚烂,远非胡人可比了。”

    令狐乐大致听懂了,说道:“原来如此。”

    黄荣接着说伊尹,说道:“成汤没有弟弟,而其长子太丁早亡,故传位其次子外丙,外丙传位其弟仲壬。仲壬崩后,伊尹做主,把王位传给了太丁之子太甲。宋闳讲的‘伊尹足效’,说的就是伊尹与太甲的一段典故。”

    “什么典故?”

    “太甲继位以后,伊尹一连写了三篇文章,献给太甲,教太甲如何做一个好的君王。头两年尚好,到了第三年,太甲忍受不住拘束,开始任意发号施令,一味享乐,暴虐百姓,朝政昏暗,又破坏成汤制定的法规。”

    “那太甲,是个大大的昏君了?”

    “伊尹数次规劝太甲,太甲不听。大王,你猜伊尹就做出了一件什么事?”

    “什么事?”

    “伊尹把太甲放逐到了成汤陵墓附近的桐宫,囚禁了他三年。”

    令狐乐吃了一惊,说道:“伊尹把他的大王囚禁了三年?”

    “本朝初年,汲郡有人盗墓,得竹简数十车,皆以古文记载,中有记载夏商周三代年间的史书十三篇,是春秋和战国时的史官所书。其间的《殷纪》,在讲到伊尹流放太甲这段故事时,则说:仲壬崩,伊尹放太甲於桐宫,乃自立也。伊尹即位,放太甲七年。太甲潜出杀伊尹。”

    令狐乐更是吃惊,吓了一跳,说道:“这不是谋逆篡位么?”

    黄荣振袖提衣,拜倒於地,语声洪亮,厉色地说道:“《孟子》载曰,公孙丑议伊尹放太甲事,云‘君主不贤,臣子就可以把君主流放么’?不管伊尹是流放了太甲,还是篡位自立,大王,这都是大逆不道的行为!宋闳以伊尹自居,其不臣之心,昭然若揭!依律:当覆其三族!是以臣言,仅一个辞职,恐怕是不足以惩处其罪,同时,也是难以服众,以儆效尤的!”

    令狐乐被吓得小脸发白,说道:“宋闳慈眉善目的,怎么竟是悖逆反贼!我问母后,‘伊尹足效’是什么意思,母后不对我说。搞了半天,是这个意思!”下到殿中,拍拍跪在地上的黄荣胳臂,夸赞他,说道,“黄常侍,你是个忠臣!”犹豫不决,说道,“宋闳虽大逆不道,但这件事该怎么办,我还是得听母后的意见。”命令左右,“去把阿瓜叫来!我也听听他的意见!”

    侍臣分成两路,一边把宋闳的奏书,送去给左氏看,一边去请莘迩入宫。

    从侍臣的嘴里,莘迩知道了黄荣对令狐乐的建言。

    进到宫中后,莘迩瞥了黄荣一眼,没有多理会他。

    左氏已经到了。

    莘迩冲左氏与令狐乐下拜行礼。

    左氏本来神色不快,莘迩来前,她可能是在责备令狐乐。见莘迩到来,她的嘴角绽出笑容,换了语气,温柔地说道:“将军,这是宋闳的请辞奏书,你且先看一看。”

    莘迩应道:“是。”

    黄荣把宋闳的奏书呈给莘迩,莘迩站在殿中,一目十行,很快看完。

    左氏问道:“将军以为,此事该如何处理?”

    “王太后必已有定见,臣敢请闻之。”

    左氏咬了咬红唇,赌气似地说道:“我哪里有什么定见?倒是大王,很有主见!”

    莘迩“哦”了一声,笑问道:“敢问大王,有何圣断?”

    左氏瞧了眼令狐乐,说道:“让他自己告诉你吧!”

    令狐乐确是刚被左氏教训了一通,眼转乱转,怯生生地说道:“宋闳大逆不道,宜诛三族!”

    莘迩心道:“我得敲打敲打黄荣了。这个人,忠心是有的,只是太过急切,而且用计毒辣。

    “先是不声不响的,毒杀了姬韦,嫁祸给段承孙,拉宋方下水,也就罢了。现在,他居然又想要再借张昙的一书诬陷之词,诛宋氏三族!这就过分了。

    “宋家毕竟定西阀族,根深蒂固,枝大叶茂,其家之子弟、姻亲、故吏、世交遍布朝野!此回能将宋方治罪,能迫得宋闳请辞,已是侥幸。该收手时,就要收手。人心不足蛇吞象。如是对这个结果还不知足,想着再灭其三族的话,氾宽、张浑、陈荪诸人,甚至麴爽,不免物伤其类,势必会群起而反对於我。到最终,宋家固会元气大伤,我,大约也落不了好!

    “凡事总要稍留欠缺,才能持恒。这么简单的道理,黄景桓,你怎么不懂呢?”

    自姬韦被毒杀的那天起,这一阵子,莘迩可以说是殚精竭虑了。

    从姬韦案发到昨天的张昙上书,一环扣一环,莘迩总共做出了三个关键的决策。

    头一个,是启用了一直泯然无闻的校事曹,在第一时间,把查案的主动权抓到了手里。

    次一个,是在段承孙打死不招,无论如何用刑,都不肯攀咬宋方的僵局情况下,拿出了谋划已久的设立“录三府事”此职之议。并将这个可比“录尚书事”的权臣位置,让给了氾宽。由此,造成了氾家与宋家的分裂与对立,同时给予宋家了一个沉重打击,由而乃才破解局面。

    最后一个,趁胜追击,指使张昙上书,诬告宋闳。

    宋闳若是因此辞职,自是最好不过。若是不肯辞职,也无所谓,莘迩还有后手。

    他的后手就是,命别人再上一道书,把宋无暇牵涉进来,就说在令狐奉伤重的时候,宋无暇、宋方、宋闳等人密议,叫宋无暇诈称有孕,或领养宗室为子,代替令狐乐,嗣位称王。

    因为没有真凭实据,此类的举报,最多算是“风闻”,故是,莘迩其实并没有指望靠着这两道奏书,就能把宋家彻底覆灭。他的目的是:借此进一步地再次打击宋家,使宋闳自顾不暇,没工夫再去管宋方,以此,把宋家在朝中的骨干一个个地拿掉,使他们慢慢地被边缘化。

    现今,还没等用上后手,宋闳就请求辞职了,对莘迩来说,他的目的实是已经超额达成。

    莘迩又想道:“‘主少国疑’,这话果真不虚。主君的年岁如果太小的话,就会很容易受到奸臣的蛊惑。还好,以前的那个‘我’曾经救过令狐乐,要不然,现今在令狐乐身边的如是他人,我莫说有今日之权势地位,只怕连性命都还得俯仰於他人之鼻息。

    “又还好,现在令狐乐身边的人不是那些争权夺利的奸贼小人!而是我莘阿瓜,以国事为重!”

    自觉非常中肯地评价了自己一句。

    莘迩从容地说道:“宋闳空出妄言,固然悖慢,然其族尝於国有殊功,其人亦有拨乱反正,迎附先王之义举。臣以为,只因其一言,而就灭其三族,似小过也。”

    令狐乐问道:“阿瓜,那你说,该怎么办?”

    “臣愚见,许其辞职,放其归乡,可也。”

    令狐乐偷偷看了看左氏,又瞧了瞧黄荣,意有不甘,嘟哝地说道:“这个惩处未免太轻了吧!”

    “大王如嫌轻,可禁锢其子弟,禁止出仕。”

    令狐乐脱口应道:“好!”说完,赶紧再去看左氏,问道,“母后,你说行么?”

    左氏对宋家没什么好感,教训令狐乐是因为她到底年长,知道诛灭宋家三族是不可能的事情,而且令狐乐还是个小孩子,一张口就是“灭人三族”,话如传出去,少不了会被朝野的士人议论一句“不仁”,对令狐乐日后的临朝主政也会有不良的影响,故此,她才会很生气。

    听了莘迩的建议,左氏同意地说道:“就这么办吧。”从宋闳想到了宋方,问道,“将军,宋方招供了么?”

    莘迩不动声色,说道:“宋方自恃族势,尚未吐口。但宋闳如今自辞,想来至多三两天内,宋方就必会老实招供了。”

    “好!”左氏柳眉皱起,说道,“宋方真是胆大包天,毒杀朝廷的命官!”

    “可不是么!”

    “须得严惩!”

    “等他招供,臣就奏请大王与中宫,明正典刑!”

    “好!”

    出到宫外,莘迩示意黄荣与他同车。

    两人相对坐下,牛车开动。

    晃晃悠悠的车厢里,车帘垂着,光线昏暗,半晌,莘迩不言不语。

    黄荣忐忑不安,鼓足勇气,说道:“明公,荣知错了。”

    “错在哪里?”

    “不该私下进言大王,请诛宋氏三族。”

    “景桓,遇事要多想一想,要想得周全才行。宋、氾、张、麴,并为门阀,虽是可以通过利益,分化他们,但你如竟要行诛宋家三族之辣手,可曾有想过,氾宽、张浑、麴爽他们会怎么想?宋家之今日,会不会是他们的明天?他们会坐视不顾么?朝中各府的吏员、国中十余郡的太守,泰半皆是他们诸家之朋党,一旦他们群起而反之,凭你我,顶得住么?”

    “顶不住。”

    “景桓,为人做事,当留一线。既是为别人,也是为自己。”

    “是。”

    “你之前背着我做的那些事,我既往不咎。今天,我,就给你留一线。”

    莘迩话语的声音平和沉静,听入黄荣的耳中,却如雷霆。

    震得他浑身一抖,翻身拜倒在宽敞的车厢里,连连叩首,说道:“明公宽宏大量,荣感激涕零,以后绝不敢再犯!”

    “你起来吧。”

    黄荣颤着身子爬起,不敢回去坐,弯着腰侍立在莘迩的榻前。

    莘迩拉开车帘,后顾远去的四时宫,看了好一会儿,回过头来,若有所思。

    他说道:“大王今年八岁了吧?”

    “已经九岁了。”

    八岁是按后世的年龄算法,是实岁,九岁是当下的年龄算法,是虚岁。

    “九岁了啊。”

    “是。”

    难怪左氏说令狐乐有主见,九岁,已可算是少年,不复是当年被救的那个儿童了。

    莘迩记起便在四五日前,令狐妍装模作样地观察了半晌刘伽罗的肚子,断言她怀的肯定是个女孩儿,心道:“也不知神爱猜得对不对?”自语似地喃喃说道,“是到给大王定亲的时候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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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遣使赴江左 姚戎攻关中(上)

    虽说毒杀姬韦的事,黄荣是背着莘迩做下的,但最后的效果还不错。

    敲打黄荣之余,也不能寒了他的心。

    莘迩示意他坐下,说道:“景桓,你才入朝,任常侍未久,暂时不好再给你升迁。录事参军的两个职位,我已经举荐麴兰出任其一,另一个,我打算举荐士道。你看可否?”

    “录事参军”,是莘迩在奏请朝中设立“录三府事”的时候,一并请求设立的。

    就像“录尚书事”的下边,有尚书令、左右仆射一样,“录三府事”的下边,也需要佐吏。不然,“录三府事”,就会成为一个空头司令。

    “录事参军”,即是莘迩给“录三府事”设计的佐吏。

    此职分为左右,共有两员,差可与江左尚书台的“左右仆射”相比。

    冒着风险,搞出这么一桩大案,莘迩当然不能颗粒无收。“录三府事”的职位,他目前尚无资格就任,但完全可以任命一个自己的人,出任“录事参军”。

    宋闳请辞、宋方在狱,宋家在朝中领头的两大主将无一得到保全,宋家基本算是倒了。

    他们让出来的权力空间,莘迩把大头主动送给氾宽,再把两个小头,分一个给麴家,然后自取一个,无论从道理上讲,还是从形势上讲,必然都是可以得行的。

    “录三府事”与“录事参军”的设立构想,是莘迩与羊髦、羊馥、黄荣、张龟等共同商议出来的。黄荣岂会不知“录事参军”的地位将会有多高、权力将会有多大?按照设定,此职的权责是“掌总录众曹文簿,举弹善恶”,单从行政上讲,实是仅次於“录三府事”。

    说实话,他对这个职位,眼热得很,但亦自知既比不上羊髦与莘迩的少小相识,论及家声族望,他家也没法和故为泰山冠姓的羊家相比,听了莘迩此话,他掩住嫉妒,说道:“小羊君虽为寓士,族为中华高门,其人才智特出,素有清誉,正合此任。”

    莘迩微笑说道:“你如无异议,那举荐士道的奏书,就由你来上吧。”

    黄荣应道:“是。”顿了下,说道,“明公,通过‘录三府事’此职之设,而今王府、牧府、督府三府的财、政、军权,尽归一门,政令多出的局面,以后不会再有,固然是件极好的事情,但是明公,氾宽的权力会不会因此而变得太大?万一不可制?可该如何是好?”

    莘迩对此毫不担心,淡淡地说道:“只要麴侯持重秉公,就不会有问题。”

    黄荣想了想,理解了莘迩的话意。

    定西国的部队,在经过前时“沙州”的设立之后,眼下主要有三大部分组成。

    一部分是陇东的麴硕部;一部分是莘迩、曹斐、麴爽的王都戍卫军;一部分就是陇西沙州的那三个营,以及北宫越的西海驻军。

    这三个部分中,沙州三营和北宫越的部曲这一部分,除掉新设的玉门护军向逵部不提,如北宫越、索恭、张韶、隗斑等,原本群龙无首,在朝中都是无有深厚背景的,但通过西域一战,他们与莘迩建立了较为密切的关系,也就是说,这部分的兵力基本已在莘迩的掌控中了。

    加上莘迩本部的步骑於今上万,再加上曹斐部下的精锐部队,放眼陇州,现在能够真正威胁到莘迩的,其实只有麴硕。

    只要麴硕不偏向到氾宽那边,莘迩手中有兵,又焉需担心氾宽权重?

    前后各有百余甲骑扈从的牛车慢慢地行驶在街道上,时或有伏拜在地的路人声响传入车内。

    莘迩闭上眼睛,略微靠着榻上的倚案,心中想道:“我入朝以来,名望底蕴最大的是宋闳,反对我最为激烈的是宋方,现今,经由景桓的胆大险棋,两宋皆已不足论。

    “拔掉了两宋这个钉子,我在朝中的地位也就愈发稳固。虽尚有氾、张两家,以及陈荪等人,彼消我涨,他们已经很难再掣肘我了!朝局至此,算是较为牢靠,我有余暇图外了!

    “蒲秦打下朔方,对它的国力甚有帮助,我不可给孟朗与蒲茂从容变革富强的时间,下一步,就该找个时机,看看是推出赵宴荔之子阿利罗,对朔方下手的好,还是索性用兵冉兴!又或者,若是这两个构想我皆力有不逮,那就看看能不能与魏国取得联系,可否借用其力?”

    黄荣虽不知莘迩在想些什么,却也知他必是在思考大事,不敢打扰他,静静悄悄地坐在那里。

    直到牛车在莘家门外停了多时,见莘迩依然安坐不动,黄荣这才试探地唤他,说道:“明公?”

    “啊?”

    “已经到公家了。”

    莘迩如梦初醒,下到车外,活动了下手脚,笑对黄荣说道:“本是想把你先送回家的,一时出了神,却叫你陪我到家了。景桓,你回去罢!”交代说道,“举荐士道的上书,不宜过迟。”

    黄荣应诺,说道:“下次朝会的时候,荣就上书举荐。”

    “好,你去罢。”

    黄荣恭恭敬敬地辞别莘迩,上到自己的车里,回家去了。

    莘迩步入宅中,迎面两人近前。

    二人皆帻巾鹤氅,脚穿木屐。一人眉清目秀,一人眇目瘸腿。却正是羊髦与张龟。

    张龟下揖说道:“明公,龟已与高充谈过。高充慨然愿为明公出使江左朝中!”

    莘迩大喜,说道:“是么?哎呀,高充不辞艰险,愿意为国出使,真是我定西之忠臣也!”问羊髦,说道,“士道,贡献朝廷的方物和献给朝廷的出使上疏可写好了么?”

    羊髦从袖中取出两页纸,奉给莘迩,答道:“已经写好,请明公过目指正。”

    “以你的文采,写出来的,自然是好。我只有拜读,何敢指正啊。”莘迩笑着,接过羊髦草拟的疏文,一边往堂上走,一边路上看,很快看完,夸赞说道,“辞丽情深,不仅显出了我陇士的文翰风流,而且把大王孺慕朝廷的忠贞之情,写得溢於言表。好啊,好文章啊!”

    遣人出使江左朝廷,是羊髦献给莘迩的一道政策。

第三十九章 遣使赴江左 姚戎攻关中(中)

    要想掌控朝政,只把宋家打垮是不够的,宋家没了,还有氾家、麴家、张家,即使氾家等也没了,还有陈荪,还有次一级的高门士族,最关键的东西,莘迩目前急需的,是一份“名义”。

    遣使江左,为的就是给莘迩找一个“名义”。

    换言之,就像羊馥、羊髦、黄荣、张龟、唐艾等,现在有了莘迩作为靠山一样,那么要想与名正言顺的与定西朝中的阀族、高门士族抗衡,乃至压倒他们,莘迩也需要一个靠山。

    以前的时候,令狐奉可以做这个靠山。

    现在,令狐乐太小,左氏是个外家势力几无的妇人,他俩在很大程度上都还得依靠莘迩,显是无法反过来成为莘迩靠山的。

    於是,羊髦就建议莘迩:不妨择士出使江左。

    明面上出使的理由是:首先,已经多年与朝廷不通音讯,连朝廷现在用的年号是什么都搞不清楚,此非为臣之道;其次,令狐乐刚刚继承王位,这是大事,也须得告知朝廷。

    实际上出使的目的,则就是希望能够从朝廷,给莘迩讨的一个足够的名义。

    讨什么名义?

    羊髦也有建议。

    他认为,陇州这边的军政主官,督府也好、陇州牧也罢,都早已被定西王自领,莘迩不能从令狐乐手中夺权,因是,最好的名义,当是中央朝廷的官职。

    哪个官职?

    羊髦也有选定,便是“侍中”。

    “侍中”此职,属门下省,是门下省的长吏,秩比二千石,九品之中,位列第三。前代秦时,侍中的权力还不很重,主要是侍从天子左右,自成朝起,到本朝,侍中之权越来越重,所谓“外有公卿、将校总统诸署,内有侍中、尚书综理万机”,已具有宰相之特征。

    按照规制,侍**有四员。这四个侍中,是正牌的侍中,除了休沐,每天都要在门下省上班的。此外,侍中还可以作为“加官”。加官的话,则无定额,随便给多少人加此官衔都行。当然,前提是,被加“侍中”之人的资历和现任的官职得够格。

    因莘迩远在陇州,正牌侍中,是不可能的了,但只要能搞到一个“加官”侍中,也就足可了。

    不过,这个难度估计会很大。

    正牌侍中的资望要求已经很高了,至少也得是曾有过大郡太守经历的。

    加官侍中的资望要求更高,依照惯例,加官侍中者,其本职一般高於侍中或与侍中同级,如三公、尚书令、仆射、中书监令等。莘迩现任的几个官职里头,最高的辅国将军说来是三品,与侍中同级,但问题是,此将军号是定西朝廷授给他的,非中央朝廷所拜,江左必不会认。

    这个难题该如何解决?

    羊髦又提出了两个办法。

    要么向朝廷再讨一个将军号;要么把目光投到关中,关中现为蒲秦占据,若是使者向朝廷表示,莘迩有用兵关中,进攻蒲秦的计划,也许就能从朝廷讨的一个和关中有关的军政头衔。

    具体两个办法采用哪个?

    这就需要等使者到了江左后,临机应变。

    所以,政策尽管已然定下,使者的人选亦很要紧。

    高充上次出使朔方,不仅不辱使命,而且通过他临时要求赵宴荔也选个儿子派来定西,做个质子之举,亦显出了他有权宜制策之能,在经过认真的考虑后,莘迩同意了选择他作为使者。

    同意归同意,也得看看高充的意思。

    毕竟定西与江左间,现有蒲秦、冉兴等为阻隔,路上会相当危险,他要是不愿意去,这种事情,也不能强迫。

    故是就有了张龟代表莘迩,访问高充,试探其意。

    就在上午,张龟与高充细谈了一番,把莘迩、羊髦遣人出使用意的告诉了他,高充尽管晏然宽雅,却有壮胆,当时就慨然表态,愿意领命。

    使者有了,羊髦代笔的出使上疏也写好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只等下个朝会之时,莘迩上书奏请,就可把贡献的方物整好,再由朝廷选出几个陪从的吏员,高充便可南下,潜行赴朝了。

    莘迩心道:“此去江左,万里迢迢,兼道途不靖,近一二十来年,定西三遣使臣,两次无功而返,一次音讯杳然,也不知是到了江左,却不能折回,还是路上遇害了。高充此行,实是冒着极大的风险。等朝中通过了此事后,我得择其族中卓异的子弟,表举一二,聊且算是提前对他的酬功,也安一安他的心。待其出发之日,我更需得亲自给他送行。”

    想着这些,不觉已经到了堂上。

    莘迩与羊髦、张龟入内,分别落座,三人就出使之事再作详议。

    出使江左这件事,是羊髦在宋方入狱的当天提出来的。

    诚然是,黄荣出毒策,衰灭宋家国内势;羊髦献正议,增固莘迩朝中权。

    莘迩稳扎稳打,节节升高。

    因了宋方的急躁妄为,宋家却就此将要在可见的较长时期内一蹶不振。

    宋闳请辞的上书,很快得到了朝中的同意。

    禁锢宋闳直系子弟出仕的令旨也随之发下。

    宋闳的直系子弟不多。

    他的儿子宋鉴是一个,另外有两个同产弟,此三人皆在外郡为官。——早前,莘迩想把考核为“国中第一”的宋鉴举荐到朝中任官,被宋闳婉拒了,宋鉴现仍在祁连郡当太守。

    令旨一下,这三个人自分别挂印归家,且不多说。

    只说宋闳。

    在辞职书得到了朝廷的同意后,宋闳也不与宋羡、宋翩等打招呼,朝中的旧日朋党、昔日故吏们,他也没有通知,甚至把家中的奴婢都打发掉了大半,只带着老妻一人,妾婢十余,奴仆数十,以及装着行装的百余辆大车,於这日天刚亮,出了谷阴西门,无声无息地还乡去了。

    城外河水涓涓,岸边水草丰美,野花艳丽。

    天光尚早,晨风微凉。

    初日洒下清澈的光芒,笔直的官道上,无有人踪,向前远望,红霞之下,隐约可见丘陵起伏。高大的松柏,枝叶茂盛,整齐地排列在道路的两侧,叶子被风吹动,如同哨响。

    出城不久,宋闳就命人卸掉了牛车上的篷盖。

    他头裹白帻,身著淡青色的羽衣,手捉折扇,斜倚着坐在锦榻上,时而眺前,时而顾后,状若安详舒缓地观赏着沿路初夏的风景。

    一个四旬的妇人跪坐在他的对面,是他的妻子窦氏。

    窦氏无心看甚么景色,从出城前开始,她就一直面色不愉。

    终於忍不住了,窦氏对宋闳说道:“你请辞就请辞,归乡就归乡,不告知你的故吏们来送也随便你,好歹临走前,给家里的子侄说一声。连子侄们你都不说,这算甚么?逃难么?”

    “既然归乡,就归个干净。啰啰嗦嗦,婆婆妈妈的,成何样子?给子侄们说一声?怎么?还嫌咱家的脸面丢的不够,要让王都的士大夫们,再瞧一回咱家的笑话么?”

    “……,朝廷的旨意已下,黄奴,……唉,黄奴眼看就要受刑了,我知你与他感情深,必是不忍观刑,你不肯告诉别的子侄你今日回乡,总是要告诉黄奴的一声吧?这一别就是诀别,你总是去见一见他的吧?听听他有何遗言,有没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你连黄奴都不说!”

    窦氏的眼里含了泪水。

    宋闳默然了片刻,眼眶也不觉湿润。

    不管他最近一段时期以来,对宋方有多少的不满,到底宋方是他的从子,可以说,他是看着宋方长大的,两人间的感情,确如窦氏所言,也曾经是很深厚的。

    宋方才出生时,皮肤甚黄,故得小名黄奴。从一个牙牙学语的幼儿,渐渐长成骑竹马的少年,又成喜好结交轻侠、剑客,豪气横露的青年。以乡议上品入仕以后,宋方展露头角,以果毅扬名,数年之间,其名就传遍了陇州。曾几何时,宋闳把宋方看作是了宋家的接班人。

    “可是,怎么就成了这个结局呢?”宋闳喃喃地说道。

    宋方的父亲死的早,他小时候,没少受窦氏的照养。窦氏对他的感情也是很深的。

    窦氏哽咽地说道:“我的黄奴啊,我的黄奴啊!还记得你小时候在外边闯了祸,你害怕家里长辈骂你,偷偷地跑到我的屋里,躲在柜子里,藏了整整半天!我的黄奴啊!你还记得么?你那年成亲,你与你的新妇,拜在我的榻前,那会儿我是多开心啊!我的黄奴啊,我的黄奴啊,我再也见不着你了。”语转怨毒,说道,“都是那个莘阿瓜害你!你放心,咱家早晚为你报仇!也好叫你死的瞑目!”又抽泣起来,说道,“也怪你这个没用的阿父,救不了你!”

    宋闳怒道:“甚么莘阿瓜?什么报仇?你听谁说的!休得胡言乱语!你也盼着咱家覆族么?”

    宋闳从来不对窦氏说政事,窦氏是从别人那里听来,宋方之所以入狱,乃是因为莘迩。

    窦氏说道:“一个侨寓的卑贱小人,我不知你怕他些什么!他做的,咱们连说都说不得了?”

    莘迩如果手里没兵,外边没有麴硕、曹爽与他结盟,纵是左氏与令狐乐再信任於他,宋闳自也不惧。可他帐下有兵,又有强大的盟友,宋闳又如何能不对他一再退让?

    唯是此中言语,宋闳不想,也懒得对窦氏讲。

    “你不要再说了,听我吟首诗与你罢!”宋闳打开折扇,轻轻摇动,作洛生吟,曼声道,“鸾鸟凤凰,日以远兮;燕雀乌鹊,巢坛堂兮;露申辛夷,死林薄兮;腥臊并御,芳不得薄兮!”

    这是屈原《九章》中的四句。露申、辛夷,为两种香草之名,宋闳以此代指宋方。鸾鸟凤凰、燕雀乌鹊,不言而喻,一个是他自己,一个是莘迩。

    窦氏亦是读过屈赋的,抹着眼泪,纠正宋闳,说道:“你诵错了,是巢堂坛,不是巢坛堂。”

    宋闳悠闲赏景的仪态是装出来的,他的心情其实不宁,竟因此导致吟错了一句,小觉惭愧,停下了折扇的摇动,应道:“是,是。”

    耳闻窦氏的哭泣之声,想着狱中的宋方,宋闳情绪复杂,既是恼恨,又是怜悯。

    他下意识地又一次扭头,回顾远去的巍峨王城,心道:“成及本朝,凡百余年矣,清浊分明,贵贱有别,虽偶有寒士当权,无不因无有底蕴而旋皆败亡。垂功於今者,悉是阀族名流。

    “莘幼著无非侥暂时之幸,老子云‘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我且稍让其锋又何妨?黄奴,我屡次提点,他都不听,也是自取其祸,我是救不了他了,然等看来日,终还是我家之权柄!”

    为防夜长梦多,对宋方的处刑没有等到秋天,宋闳离开谷阴的第三天,宋方就被押上了刑场。

    段承孙与他一起被行刑。

    宋方的身份不同,顾忌到宋家在都的子弟和宋家的一些朋党有可能会在刑场上闹事,整个刑场都被封锁了,不许任何闲杂人等进入。

    莘迩没有去观看行刑。

    只在处完刑后,莘迩听在现场监斩的乞大力禀报说道:“段承孙真是个怂货,腿都软了,走不成路,被抬上的的刑台。宋方这小东西,人够坏,性子倒挺硬气。我问他还有什么话要说,他没搭理我,只举首望了望,说了句‘天高云淡,亦复何言!’遂即受死。”

    早在猪野泽边的时候,莘迩做过一次恶梦。

    这天晚上,莘迩没有做恶梦,但在四更时分,忽然醒来,窗外月光如水。

    他披衣起来,踱到窗前,看了许久的夜色。

    次日,莘迩上书,辟除姬韦的弟弟姬楚入督府为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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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遣使赴江左 姚戎攻关中(下)

    四月初,安崇与粟特胡贾的商队回到定西。

    没多久,一个流言,开始在王城谷阴传开。

    流言说的是,宋方买了一个刺客,伺机刺杀莘迩。

    但是最终,这个刺客却被莘迩感化了。

    他敬佩莘迩乃心王室,夙夜为公的高贵品德,遂主动向莘迩坦白,并打算自尽以谢罪。

    莘迩及时地制止了他,之后,非但没有惩处於他,反而因为欣赏这个刺客的武勇和重义,对他加以信赖地任用,把他留在了自己的身边,充当自己的侍臣之一。

    有人说,这个流言最先是从傅乔和张龟那里传出的。

    然而,当有人向他两人询证的时候,他俩却异口同声地表示,此事绝非出自他二人之口。

    到底流言从何而来,已无可查证;究竟流言是真是假,也无法证实。

    至於“刺客”是谁,更是众口纷纭。

    有人说是史亮,因为据说,某天上午,史亮在辅国将军府的堂上,长跪不起,叩首不已,显是有罪的姿态,而且似有意欲自裁之举。有人说是且渠元光,因为在宋方死后,元光连着好几天,都一副忐忑慌张的模样。也有人说是安崇,因为最近得到莘迩重用的,只有安崇一人。

    但与傅乔、张龟相同,史亮等人也无一例外地都不承认这个“改过自新”的刺客是他。

    一时间,这件事情成为了一个大大的谜团。

    王城的士人们有信的,也有不信的。

    信与不信都好,却也无所谓了。

    莘迩在普通士、民心目中的形象反正是由此得到了一次提升。

    之前因为处死宋方、逐走宋闳而造成的一些非议,亦由此而渐不为人注意了。

    宋家的彻底失势与氾宽出任新职“录三府事”之事,所引起的定西朝局之震荡,大概还要持续一段时间,就在朝臣、士民还在消化此事的同时,又一个消息传出,高充奉旨出使江左。

    莘迩、孙衍等重臣,和刚出任“录事参军”的羊髦,以及与高充同郡的王府常侍黄荣、辅国将军府的大吏张龟、史亮等,还有两个才被莘迩表举出仕督府的高家子弟,共为高充送行。

    道边河柳依依,明媚的阳光下,莘迩把手高充,殷勤嘱咐,一再交代,要他路上务必注意安全,如果遇到危险,无法继续南下的话,一定不能逞强,要立刻折回。

    陪从高充南下的总计有二十四人。

    其中两个,是朝廷精心挑选出来的博学娴雅之士,另外两个,是才从蒲秦回来的粟特商贾,余下的都是莘迩军中的虎士。

    为了便於行路,他们化妆成了商队,名义上,以那两个粟特商贾为首。

    辞别了莘迩等人,高充一行,由谷阴向南而行,基本是沿着之前王舒望去陇西郡的道路,行程数日,渡越黄河,折往东行,穿过麴球的防区,进入到了蒲秦的境内。

    方到蒲秦境内时,尚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触。

    随着渐渐深入,高充越来越感受了一派与陇州大不相同的风土人情。

    地形上,与陇州的沙漠、戈壁多见迥异,高充等人路经的地方,多是一望无尽的平原,土地甚是肥沃,他们常会见到一种特殊的地貌,便是四边陡,顶部广而平坦,当地人呼之为“塬”。

    人种上,陇州的胡人已是不少,但陇州的胡人大部分都在草原、山区游牧,郡县的城邑之中,除了给唐人贵族、富户当徒附、奴隶的以外,胡人并不是很多,而蒲秦果是戎人当权的国家,举凡他们路过的大小城邑,城中城外,遍布辫发或披发的戎人,亦有不少髡头的匈奴等种。

    陇州境内,锦衣玉带的多是唐人,少部分是粟特胡,很少有游牧的胡人。

    蒲秦境内,衣饰华丽的大半都是戎人,匈奴等种的也有不少,唐人则成了少数。

    语言上,处处都是戎话,高充不通戎人的话语,好在那两个粟特胡商久为行商,常来往陇州与关中,却是会说戎人的话,一路之上,没有遇到什么太大的问题。

    顺着渭水向东,过了扶风郡,到了始平郡。

    再往前,就是现下蒲秦的都城,唐人的数代旧都咸阳了。

    行路至此,一个选择摆在了高充的面前。

    是继续东行,过了咸阳之后,再转而南下,缘丹水等河,进入江左;还是就此南下,翻过秦岭,进入江左?

    高充选择了后者。

    咸阳是蒲秦的都城,必然盘查森严,他们一行,深入敌国六七百里,好不容易混到了这里,不能前功尽弃。因是,虽然相比缘河泛舟,翻过秦岭这条路明显会难走得多,却也只能选此。

    计议定了,众人休息一夜。

    第二天,高充等人刚出了城,就遥见七八个戎人骑马从咸阳的方向驰行而来。

    诸人赶紧避到路外的草地上,给他们让路。

    戎骑领头的是个小校。

    他结了两条粗大的辫子,缠绕在脖颈上,戴着兽头的兜鍪,披甲佩刀,马身上放着一杆长槊,经过高充等的边上时,连瞅都没瞅他们一眼,就率领部下,径直疾奔过去了。

    高充心头起疑,目送他们远去,说道:“自入秦土,我等遇到的胡虏军士,无不对我等进行勒索。这个戎骑小校,怎么却对我等如似无睹?”捻须半晌,沉吟猜测,说道,“观其形色匆匆,莫不是虏秦国内出了什么变故?”想起莘迩对他说过的,蒲秦的许多王公贵族,对如今在他们国内掌权的唐人孟朗,一直存在敌视,他心道,“会不会是秦虏的朝中内乱了?”

    高充的这个大胆猜测,无可否认,与定西国近月的政斗是有着密切关系的。

    但定西政斗,不代表蒲秦就一定会出现内乱。

    那个戎人小校的匆忙,与孟朗没有任何的干连。

    是因为:早年投降江左朝廷,寄居淮南的戎人一部,在其现任大率姚国的率领下,於月前,反了江左,自号大将军、大单於,聚兵七万余,击败了江左的讨伐,然后进攻江左,结果不克,大败遇挫,遂收拢溃兵,在他的谋士唐人王成的建议下,转而西进,今已至蒲秦的边境。

    蒲茂、孟朗得讯,立刻做出了应对的部署。

    那个小校,就是奉旨赶往始平、扶风等郡传令调兵的。

    这场突然爆发的危机,且不说对高充的南下江左势必会产生有利的帮助,只说蒲茂与孟朗。

    咸阳的宽大王宫中。

    高坐在王位上的蒲茂虽然尽力做出了从容的仪表,往他膝上的右手看,则能看到他右手的大拇指在不断摩挲食指,这个情不由己的小动作,还是暴露出了他略微紧张的心态。

    孟朗、苟雄等蒲秦朝中的文武大臣,还有赵宴荔,约数十人列成两行,相对立於王座之下。

    孟朗毫无紧张之态,甚至说,他还有些轻松。

    孟朗笑道:“大王,前些日,王上还说不由沙场,难成精卒,在愁没有合适的机会,可让新练的步骑,真刀真枪地上战场打上几仗。殊知姚国就自送上门,真是识情识趣。”

第四十一章 王成策取冀 唐艾议攻冉(上)

    姚国尽管攻打江左不克,被江左的名将桓氏击败,损兵折将,但在收拢了溃兵之后,目前仍有能战的精卒万余,随军的胡、唐百姓近万家,声势依然不小。

    而且,姚国此人,素有英武的名声,虽是戎人,昔为江左之臣时,却在江左的朝野极有美誉。

    他的父亲去世时,他年未弱冠,单骑渡江,入朝接受封拜,尝与时为江左重臣的谢迁相见。谢迁乃是江左一流的名士,日常结交都是俊杰秀彦,而与姚国一会,竟如多年的故交。

    既有高名在外,帐下复尚有精卒过万。

    最要紧的是,姚国的祖上曾是蒲茂祖上的大敌。

    却是说了,姚氏早年不是投降了江左,寄居在淮南么?又怎么会与蒲茂的祖上成为敌人?

    这要从戎人的族种构成与匈奴的秦国末年讲起。

    戎人是夏人对西北夷族的统称,下边又分成两个大的部族,一个便是蒲、苟等氏的部族,名“氐”,开化较早,在蒲秦被称为“国人”;一个则就是姚国等的部族,名“羌”,开化较晚,虽是较晚,然羌人从很久以前就已与氐人杂居混处了,两个部族的风俗习惯几乎完全相同。

    ——这亦即是说,姚氏与蒲氏虽同为戎人,其实两族的种落还是有别的。

    现今,蒲秦的政治、军事基础,就是以氐、羌两部为主体的。

    姚羌与蒲氐的祖地都在西北一带,后来,两族皆被当时的朝廷强制内徙,又相继都迁入到了关中。匈奴赵氏造反,建立秦国以后,姚氏为代表的羌人、蒲氏为代表的氐人都投靠了匈奴的秦国。旋即未久,匈奴秦国内乱,姚氏、蒲氏眼见有了称雄的机会,就都图谋占据关中,毕竟,此地是他们的故乡。然而,在争斗中,姚氏落败,蒲氏遂得有了关中之地。

    ——也就是说,蒲氏占有关中,实际是戎人内部的氐人战胜羌人的结果。

    姚氏虽然落败,但那时姚氏部落的大率,也就是姚国的祖上,论及名声,却是半点也不逊色於蒲氏祖上的。在经过对时局的判断后,既然争夺关中失利,匈奴赵国又行将灭亡,姚国的这位祖上深深感觉到了无主可依,就退而求其次,对儿子们说:“赵氏将灭,果然是自古未有戎狄作天子者。中原无主。我死,汝等便归唐,当竭尽臣节,无为不义之事。”

    於是,乃有了姚氏投降江左,借居淮南之事。

    谁也没有想到,好端端的已经投降了江左唐朝,到了现在,姚国却又要效仿其祖,再来与蒲氏争抢关中。姚氏虽离开关中已久,然姚氏诚为戎人的大姓,在氐、羌中很有威望,姚国的此番来犯,蒲秦境内,那些对蒲茂篡权暗怀不满的的戎人们极有可能会出现有反戈迎降的。

    几个原因综合下来,也就难怪蒲茂会为之稍稍紧张了。

    客观地说,忽然来犯的姚国,可以说是蒲茂篡权登位以来,遇到的头个大敌。

    听了孟朗的笑语,蒲茂也是不由一笑,说道:“如孟师所言,待擒获了姚国,孤是不是还得对他封赏一二,以酬他给孤机会练兵之功?”

    孟朗说道:“正该如是!”

    蒲茂哈哈一笑,紧张的情绪因而减弱了许多。

    蒲茂定住心神,顾盼殿中,问余下的群臣:“姚国遣使来朝,言称还乡,问孤借道。他的家乡是哪里?是南安!南安郡,是我大秦的土地。‘还乡’云云,显是他的托辞而已。这个‘道’,孤是断不能借给他的。现今姚国屯兵汾、沁两水间,平阳郡数告危急,卿等有何良策以对?”

    平阳郡(临汾西)是蒲秦东边的几个边郡之一。

    秦国北边与东边的边防线是这样的:

    最北边是朔方郡(包头西),朔方北与柔然接壤,东与拓跋鲜卑接壤。东边由北而南分别是上郡(榆林南)、平阳郡、河东郡(夏县)和弘农郡(三门峡西南),此数郡皆与魏国接壤。

    姚国败给江左后,采用了他的谋士王成之计,遣使拜见魏国的国主,上表称降。

    魏国虽是於前时大破柔然,振作了一下国威,无奈北有拓跋鲜卑的窥伺,东南有贺浑邪之患,委实是无力再惹强敌,且亦有驱姚国以消耗秦国的期冀,故是明知他非为真心,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允了姚国之降,并大方地授其为平西将军、雍州刺史、南安县公,许其暂驻国内。

    现下,姚国就正是屯兵魏境,而借道於秦。

    要说起来,不过短短的时日,姚国却竟是与北地、关中、江南的三大政权都牵涉上了关系。

    苟雄出班,大声说道:“姚国,小羌耳!叛唐不成,狼狈西窜,不自量力,居然又妄想图谋咱们大秦的国土。敢请大王给兵三万,雄为大王提他的首级来献!”

    攻打赵宴荔的时候,苟雄向孟朗讨要司隶校尉一职,此职非比寻常,他到底是没有得着。为了安抚他,也是为了缓和与戎人贵族的矛盾,便於日后施策,孟朗上书,称苟雄於朔方战中功劳卓越,表请蒲茂拜他为侯。蒲茂同意了孟朗的此请。苟雄,而下也是蒲秦的公侯一员了。

    “洛川侯勇武可嘉。”蒲茂勉励苟雄了一句,对他的求战不置可否,继续问殿上诸臣,“卿等都有何高见?”

    赵宴荔自被擒送咸阳,蒲茂待他颇厚。朔方的铁弗匈奴部众甚多,没办法悉数内徙,出於稳定地方的缘故,多半个月前,蒲茂还把他的儿子赵染干放回了朔方,领率郡内的铁弗余部。

    赵宴荔差不多摸透了蒲茂的脾性,知道自己应是已经没了杀身的危险。

    这时,他装出忠心的样子,出到列外,拜倒殿上,说道:“就像洛川侯所言,姚国是败军之将,鼠窜至此,连个落脚地没有,而且其所部,只有万余步骑,哪里值得朝廷遣大军往讨?臣愚见,敕令上郡、平阳郡、河东郡三地兵马一边缘边戒备,一边寻机征伐,便就足矣!”

    苟雄、赵宴荔开了头,剩下的那些大臣们,有的就随之纷纷出言,或者赞成苟雄,或者赞成赵宴荔;但还有一些,从头到尾,默不作声。

    蒲茂细细听了多时,问孟朗,说道:“孟师以为呢?”

第四十二章 王成策取冀 唐艾议攻冉(中)

    孟朗没有当众述说他的意见,含糊了几句,等朝议散了,他跟着蒲茂来到殿边的一个小堂中。

    蒲茂屏去侍从,请他落座。

    两人相对而谈。

    蒲茂问道:“孟师,孤在殿上问你时,见你如有难言之隐,是怎么回事?”

    孟朗已过五旬,年岁本就不小了,蒲茂登上秦国国主的位置后,且事事依赖於他,无论军、政,尽以他为谋主,可谓是日夜操劳,忙的时候,乃至一夜只能休息半个时辰,但,或是因为大权在握,理想与抱负得到了实现之可能的缘故,他却没有半点憔悴之貌,精神旺盛得紧。

    此时,孟朗身形挺直,跪坐在榻上,目光炯炯,答道:“适才大王问策於群臣时,不知大王有无注意到一个情况?”

    “什么情况?”

    “不少大臣自始至终,未有发言。”

    蒲茂点了点头,说道:“是,是有那么些一直闭口不语的。”

    “不仅闭口不语。臣经过观察,发现他们中,还有几个眼神闪烁、神色不正的!”

    “是么?”

    孟朗肃容说道:“大王,此数人皆是蒲长生昔日的信用重臣。大王宽仁为怀,即位以今,对他们虽然宠用不改,然以臣度之,彼辈对大王必是任存不服。是以,臣以为,此回姚国来犯,不止是给了大王练兵之机,同时,也是给了大王趁此立威,以彻底震慑不服的绝佳机会!”

    那几个孟朗被称为“神色不正”的文武大臣,之所以身为蒲长生的亲信,而未被蒲茂整治,倒也不是单纯的因为蒲茂“宽仁为怀”,很大的缘故是因为这几个人都是手握兵马的,其族皆是氐人、羌人各部中的有名贵酋,世代俱为戎人豪帅的。

    蒲秦的政体与鲜卑魏国的政体,有相近之处。

    那就是唐人的政治制度与他们的原有部落传统共同使用。

    也正是因此,鲜卑魏国的国主与蒲茂才都会既按唐制,自称帝、王,又按胡制,自称大单於。

    闻了孟朗此言,蒲茂心中一动,沉吟稍顷,说道:“孟师所言甚是。”明白了孟朗在殿上的时候,为何支支吾吾,不肯陈说意见的原因,问道,“如此,则孟师以为,具体该如何操作?苟雄与赵宴荔的两种观点,孟师以为,何者为佳?”

    不提赵宴荔还好,蒲茂一言及赵宴荔,孟朗的脸上立刻露出了发自内心的厌恶。

    对赵宴荔的自私自利,反复无常,孟朗是深恶痛绝,私下里,再三建议蒲茂把他杀掉,奈何蒲茂以“宴荔为匈奴贵种,世统铁弗,今尚需他抚绥铁弗匈奴,不可擅杀,且今乱世,师与我方规远志,当广纳英杰,宴荔已降,如背信杀之,岂非沮海内豪杰之望”为由,执意不肯。

    蒲茂尽管非常地信赖孟朗,所有事情都可以由孟朗做主,但到底他是秦国的天王,就像他不愿杀蒲长生的弟弟魏公蒲英一样,他不愿杀赵宴荔,孟朗也是无有办法。

    没办法归没办法,不影响孟朗逮住由头就给赵宴荔上眼药。

    他厉声说道:“赵宴荔所语,是乱我国之策,不可取也。”

    “哦?孟师此话怎讲?”

    “姚国虽然败给了江左,精卒犹万余;从他西来的胡、唐百姓上万家,每家出两人,又可得兵两万。也就是说,姚国实际能用的兵马,大约三万上下。姚国久有英武之名,麾此三万步骑,以‘归乡’为号,臣度料之,又定可得将士死力,只凭上郡、平阳郡、河东郡的驻军,恐怕非其敌手,而一旦出现败局,朝中不服的诸辈……”孟朗顿了下,瞧了眼蒲茂的神色,顺手把魏公蒲英也捎带了进来,说道,“并及魏公蒲英,势必就会蠢蠢欲动,行谋逆之举。

    “当其时也,外有姚国,内有蒲英叛乱,西有定西觊觎,大王,我国危矣!是故臣言,赵宴荔居心叵测,他所说的,是乱我国之策也!”

    孟朗的这番话有理有据,细细想来,确是这样。

    蒲茂深以为然,但对孟朗抨击赵宴荔、蒲英的话,却是左耳进、右耳出,笑道:“蒲英,亦宗室也,如有外敌,肯定会与孤一心,不至於谋逆。赵宴荔素有智名,然与孟师相较,还是远不能及,他所以会献上此策,许是因为见识不够,也不一定就是居心叵测。”

    孟朗喟然长叹,说道:“大王的仁义可以比拟前代圣王,唯是仁泽德光,终难被於奸恶。意望魏公、赵宴荔有朝一日,可以感悟君心,被大王感化罢!”

    蒲茂一笑,没有接孟朗的此句话茬,转回正在讨论的正题,说道:“赵宴荔之策,不可用。那么,苟雄之策,孟师以为何如?”

    “苟侯之策稍佳,但现下,还不到用此策之时。”

    “为什么?”

    “一来,如臣刚才所言,姚国虽是败军之将,不可小觑,而一旦我军失利,或会引起国中的反叛,因是,在用兵之前,须得做好万全的准备,不可仓急出军。”

    蒲茂颔首,同意孟朗的意见,问道:“这是其一,其二呢?”

    “二来,定西犹侵占着我朝的陇西郡数县,由此陇西数县,定西东可进犯南安、天水、略阳等郡,南可进攻冉兴。在我出兵讨伐姚国之前,我军须得先把南安、冉兴等地的设防布好。”

    蒲茂说道:“前时传来的消息,定西朝中政斗激烈,宋方被杀、宋闳告老归乡,莘迩奏请新设录三府事一职,举氾宽出任之。孟师,宋、氾两家都是陇州的头等阀族,而莘迩是定西的新贵重臣,他们之间出现了这样大的内讧,现在难道还有余力进犯我国么?”

    孟朗说道:“大王,恰是因为定西出现了内斗,定西才必定会借我讨伐姚国之机进犯我国!”

    “为何?”

    “氾宽也就罢了。根据定西传来的情报,其朝中的此次政斗,其主使者,实为莘迩。杀宋方、逼走宋闳的是他,请设录三府事,举荐氾宽出任的也是他。”孟朗下意识地掐着胡须,嘿然说道,“以前臣却是小看了此子,於今看来,他倒是个有些手段的。”

    “然后呢?”

    “虽是有些手段,但是大王,莘迩有个致命的短处。”

    蒲茂问道:“孟师指的,可是他族望不高,家为寓士么?”

    孟朗说道:“然也。於此次的政斗中,莘迩尽管获胜,可他毕竟根基不稳,仍是不但无法与氾宽、陈荪、麴爽等陇州当权清要的士望相提并论,——这一点,从他不得不表举氾宽出任录三府事,把等类录尚书事的大权拱手让出就可看出,而且,臣料之,他现下还会对宋家尤其警惕,以防宋闳卷土重来。这种情形下,大王,臣敢请问之,最好的解决办法是什么?”

    蒲茂从当孟朗学生的时候,就已经习惯了这种问答,略思考了一下,回答说道:“自是用兵,以获军功。”想到了自己的身上,心道,“这么说来,莘迩如今面临的处境,与孤小有相近,都是为了稳定局面,需要军功。”

    “故此臣言,只要我军出伐姚国,定西就绝对会进犯我境或者侵攻冉兴!”

    “孟师卓识远见,所言甚是!”

    孟朗总结说道:“一个是防备定西侵略,一个是须得做好万全之备,不能仓促出军,是以,苟侯之策虽然稍佳,眼下还不到我进伐姚国之时。”

    蒲茂已然明了孟朗的意思,顺着孟朗的思路,他提出来了接下来的应对,说道:“孟师之意,孤已明矣。那孤且先下旨,令南安、天水、略阳三郡,以及冉兴,严整军备,以防定西来犯;然后等始平、扶风、北地、安定等郡的精卒奉旨齐集咸阳以后,再作出兵。孟师以为可否?”

    “大王圣断英睿!”孟朗说道,“臣有一个小小的补充。”

    “孟师请说。”

    “此次讨伐姚国,可檄铁弗匈奴出兵相从。”

    蒲茂笑了起来,说道:“就如师言!”

    姚国的兵马屯驻在秦国的边境,尽管现下尚未到大举进伐的时候,对此也不能置之不理。蒲茂与孟朗议定了对策以后,於当天下旨,命上郡、平阳郡和河东郡三地严守边界,静候援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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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王成策取冀 唐艾议攻冉(下)

    出到宫外,三四个穿着褶袴革带的唐人官吏在等待孟朗。

    这几人都是孟朗的亲信幕僚。

    众人迎上孟朗,众星捧月也似,陪从他回到孟宅。

    在宅中堂上坐定,孟朗把与蒲茂的对话内容大致地告与他们知晓,吩咐他们说道:“至多旬日之内,各郡的兵马就会络绎到都,军资供应方面自有朝中预备,你们要提前做好京畿治安这一块儿的准备,无有大王的令旨与我的同意,只兵片卒,不得进入咸阳!”

    幕僚中,有一个叫向赤斧的。

    赤斧者,古仙人之名。向家信奉道教,故是他的父亲给他起了这么个名字。但向赤斧此人,性格拘束,循规蹈矩,却半点也无道门名士的飘逸不羁,智谋亦不算上流,然胜在忠诚可靠,加上其已经亡故的父亲与孟朗乃是旧日的同窗,故而尤得孟朗信赖。

    当攻朔方赵宴荔之际,苟雄曾经负气还营,击鼓聚兵,欲与孟朗火并。那时,奔走於苟、孟两营间,为孟朗给苟雄传话的就是这个向赤斧。

    听了孟朗的命令,旁顾没有外人,向赤斧一脸的不解,直言问道:“明公,昨晚公与吾等议论姚国来犯之事,尚云我朝近年力行善政,百姓附心,而姚国兵败丧地,西窜来此,借食虏魏,寄人篱下,如无根之浮萍,其人纵有英名,难成我国的危害,唾手即可平之;唯一可虑的,乃是定西而已。为何今日,却对大王夸大姚国的兵势,这般兴师动众的,调集诸郡兵马?”

    余下的幕僚,也都不解其中的缘由。

    孟朗从容说道:“你们今日未与朝会,没见殿上的情形。在大王向群臣问策的时候,蒲独活、石骏奴、雷小方等蒲英党羽之徒,一个个神情叵测,显是心怀鬼胎,如我所料不差,他们必是有趁机举乱之意。我数次进谏大王,请诛蒲英,大王宽仁,皆不允。蒲英不诛,终成腹心患。是以,我索性改弦易张,故意夸大姚国的兵势,所谓调诸郡兵马,实我欲观蒲英之变也。”

    这真是一个大胆的决定。

    众幕僚你看我,我看你,脑中都浮起了一个担忧。

    向赤斧咋舌问道:“明公此策,诚然奇崛,可明公,设若蒲英果真生变,值其时也,东有姚国,西有定西,国内又有蒲英之乱,万一有个应对不当,可该如何是好?”

    孟朗的目中精光四射,矮瘦的身形踞坐如虎,哂笑说道:“大王於国中的德望日隆,唐、胡百姓,受大王的新政之惠,多已归心;苟雄,大王之外家,石萍、挚申金,早在大王龙潜之时,就是大王的心腹,三人俱掌精兵,虎狼士也;蒲獾孙、蒲洛孤,大王之兄弟,镇戍要地。

    “吾有此三条在手,并且敌在明,我在暗,有何忧也?”

    大胆决定的背后,是对国家当前局面的细致分析和自信把握。

    孟朗心中想道:“便是不惜国中因此出现短暂的动荡,只要能把蒲英等蒲长生的余孽一网打尽,最好把赵宴荔也顺势杀掉,对大王、对我大秦的未来,都将会是一件好事!”

    当下,孟朗挑了两个机智的幕僚,命令他俩,从今天起,就开始严密监视蒲独活等人的动向。

    ……

    蒲秦的东境,平阳郡外。

    一处高地上,站着十余人。

    从这处高地向西极目远眺,可以看到如带的汾水,向北、南、东三面顾视,都是辽阔的原野。

    这个时候,高地附近的原野上,扎了十余座大营。

    每个大营彼此相隔一二里。

    大营有兵营,有民营。

    兵营中旌旗招展,偶闻金鼓击鸣,时见披盔戴甲的步骑兵卒进出内外。

    民营中声响沸腾,粗衣弊服的百姓,男女成群,扶老携幼地在周边挖掘野菜,取水砍柴。

    高地上的数人,有唐人衣冠的,有如戎人一般辫发或披发的,亦有髡头小辫的,还有个和尚。

    在他们里边,有一个二十多岁的披发戎人特别高大,长八尺五寸,折算成莘迩来的那个世界的长度单位,两米出头了,比别的人足足高出了一两头,甚至快半截身子,膀大腰圆,臂垂过膝,非常的威武雄壮,不用做别的事,只他这副外表,就能使人望而生畏,此人便是姚国。

    余下的那些,则是姚**中的一干重要文武。

    唐人衣冠的有两个,一个是姚国的长史王成,一个是姚国的参军薛白。

    此二人是老乡,祖籍都在太原郡。

    辫发的氐人也是两人,一个叫伏子安,一个叫强多,分为左部帅和后部帅,祖籍皆在略阳郡。

    披发的羌人最多,有七个。

    三个是姚国的兄弟们,余下四个是姚国帐下的谋士和悍将,这四个人,一个叫王资,一个叫漒川来宾,一个叫廉平老,一个叫权让,分为左将军、司马、右部帅和参军。王资、漒川来宾与廉平老,和姚国相同,祖籍都在南安郡;权让是羌人的休官种人,其祖籍在天水郡。

    髡头小辫的只有一个,这个人叫王梁,是匈奴的屠各种人,祖籍在略阳郡。

    和尚剃光了脑袋,看不出种族,他的法号叫做法通,因为他的师父是天竺人,唐姓为竺,所以他依照现下佛教徒的惯例,以其师之姓为出家后的己姓,全名唤作竺法通。

    南安、略阳、天水三郡相邻,都在关中的西部,沿着渭水一字排开,南安在最西,略阳在最东。南安郡再往西,就是陇西郡;略阳郡往东,便是扶风郡。三郡南与冉兴交界,北为陇山。

    从姚国手下这些重臣的祖籍和族别可以看出,他们并不是一个单纯以“部族”为核心的军事集团,而实是一个以“地域”为纽带的集团。只不过,在此之外,加上了两个太原的唐人。

    王成与薛白两家都是在中原动乱的时候,南迁到江左的。王成虽然姓王,与太原王氏却非同宗。他与薛白两家的门第都不高,二人的父祖辈在江左一直都没有得任过高职,浮沉於六七品罢了,故是,因慕姚国之名,他两人先后投到了姚国帐下。两人俱有才干,被姚国重用。

    眺望了一会儿西边的汾水,姚国说道:“借道回乡的檄书,秦主现应已收到。我想他必然是不会借道於咱们的。总而言之,要想入关,还是得靠打!”

    一个年轻的羌人说道:“阿兄,王长史的建议,弟越想越觉得对。咱们为何一定要打回关中?目下,虏魏内忧外患,魏主不仅年迈,而且闻说,他去年冬天还染上了一场大病,至今未有痊愈,他的诸子争权,闹得不可开交。这正是咱们趁虚而入的好机会!何不舍弃关中,攻取河北?关中虽有山河之固,四面环敌,哪里比得上河北?河北,王霸之基也!”

    说话的这个羌人名叫姚桃,在姚国诸多的弟弟中,是最为优秀的一个,深得姚国的喜爱。——姚国的父亲寿至七十多岁,生前妻妾成群,单只儿子,就生了四十多个,不过或因早夭,或因被江左杀害,现存尚活着的,只剩下十来个了。姚国排行第五,姚桃排行第二十四。

    姚国低下头,看了眼姚桃,转看王成,笑道:“王长史所议,确然佳策。”

    姚桃问道:“既是佳策,缘何不用?”

    “若是咱们与王长史、薛参军一样,祖籍在太原,王长史此策,自然可取。阿奴啊,咱们军中将士的祖地,却泰半都在关中,在南安、略阳、天水三郡,如何能舍关中而击河北呢?”姚国笑对王成,说道,“长史之谋,非我不用,实在是无法用!我的苦衷,长史想能体会?”

    姚国说得很坦白,但配上他的语气和笑声,不使人感到难听。

    王成是个文弱的书生,这些日子,跟着姚国转战不停,风餐露宿的,身子骨有点吃不消,面色苍白,咳嗽了两声,说道:“将军的苦衷,成能体会。”

    姚国举目四顾,观望远近景色,说道:“关中真是我们的祖地啊!居淮南时,低洼潮湿,我常有闷气之感,这还没有深入关中,蓝天寥廓,黄土苍茫,我就觉神清气爽。”环顾伏子安、强多、王资、漒川来宾、廉平老、权让、王梁诸将,问道“卿等可有此感?”

    诸将皆道:“我等与将军感触相同!”

    姚国叹道:“这片土地,与吾等是血脉相连的啊!”

    他意态豪迈地说道,“蒲茂篡逆夺位,虏秦的宗室不服者众;孟朗严刑峻法,虏秦的羌、氐贵种悉怀忿恨。我已用王长史之计,派人潜入秦境,往去与蒲长生之弟蒲英联络,称愿奉他为主;上郡太守杨满,南安羌人也,其家旧与我家姻亲,蒲茂篡位以后,孟朗主政,杨满的同产弟被孟朗杖杀於咸阳市中,料他必衔恨孟朗,我亦已遣人阴赴上郡,与他约为兄弟。

    “就像阿奴所言,虏魏固是内忧外患,以我观之,虏秦也是如此!亦不难破也!”

    诸将受到他此话的鼓舞,各奋武扬威,俱皆应道:“来日破秦,请为将军前驱!”

    姚国对姚桃说道:“阿奴,你去年告诉我,你头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我服衮衣,升御坐,诸酋长皆侍立,唯独奇怪的是,我不是坐北朝南,而是坐西向东。”

    姚桃呆了下,心道:“我什么时候做这个梦了?”口中答道,“是啊,挺奇怪的。”

    姚国扬起马鞭,点向西南边数百里外咸阳的方向,说道:“於今看来,你的这个梦,却是一点也不奇怪了。”

    “哦?”

    “你看,这咸阳不就是在西边么?”姚国回首,又指了指东边,继续说道,“虏魏岂不就是在东么?你的这个梦,是在兆示我将会先取关中,然后挥军东向,再取河北!”

    姚桃带头拜倒,说道:“弟愚昧,上天已有垂示,而竟犹然懵懂。好在阿兄英明神武,乃知天意!阿兄受命於天,关中、河北,不足定也!臣弟为阿兄贺!”

    王成等人也相继拜倒,俱皆祝贺姚国。

    姚国打铁趁热,立即指派诸将,趁蒲秦还没有做好充分的战备,部署下一步的军事行动。

    “伏帅,引你部南扰河东郡,牵制其兵。王将军,引你部北至上郡边地,杨满如不出兵,你也不战。廉帅、强帅,引你两部兵马入平阳郡,攻城略地为次,召聚各地羌胡为主!”

    被点到名字的几人接令应诺。

    一声唳鸣传入高地上的众人耳中。

    大家抬头去看,见是一只雄鹰,从高高的云上掠过,飞越了汾水,俯冲朝西而去。

    ……

    由姚国等人驻兵的汾水东岸,一路向西北,穿过广袤的蒲秦北境,行约一千六七百里,便是定西的王城谷阴。

    谷阴五城的中城,都督府内。

    院中草木葱翠,阳光明亮。

    堂上,一个裹帻鹤氅,手摇羽扇的英秀士人正在侃侃而谈。

    这人可不就是唐艾。

    只听他说道:“明公,姚国借道虏秦,两边战事待发,此我取冉之机也!”

第四十四章 择将选麴爽 投书谒蒲英

    自令狐奉薨至今,已有一两年,检点这期间,莘迩着实做了不少的事。

    首先,他靠着左氏、令狐乐及与他同为寓士的孙衍、羊髦、唐艾、黄荣、羊馥等人的政治支持和出谋划策,进行了一系列的政治、军事改革,通过改革,获得了大量寓士、寒士的拥护。

    其次,与麴家结成了盟友的关系,并建立起了自己的军事基础。

    再次,把很久以来都是陇州阀族代表的宋家逐出了朝堂。

    最后,设立了“录三府事”这个新职,初步结束了定西“政出多门”的局面。

    如今,莘迩在朝野的政治名声,早不复初入王城时的那般低微了,不仅“重臣”的地位相对稳定,而且威望也大致可与他“顾命大臣”的身份匹配了。

    然正如孟朗的分析与推断,人生如逆水行舟,政治更是如此,不进则退,越是地位相对稳固,莘迩现在就越有危机感,就越是深切地感觉到,他的实力还远远不够,实际上,当宋家失势之时,莘迩的目光就已经从国内,开始投向了国外,急切地寻找新的建立功名的机会。

    而下,机会来了。

    唐艾的建议,正对莘迩的下怀。

    尽管正中下怀,莘迩却说道:“先王在时,我朝就尝趁虏秦内乱,攻打过冉兴。孟朗,人杰也,他不会考虑不到,如果虏秦与姚国发生战事,我朝或会趁隙再次进攻冉兴。

    “今屯陇西、南安两郡,与麴球对垒者,是蒲茂的庶兄蒲獾孙。蒲獾孙,也算是虏秦的名将了,昔屡从蒲长生讨击其国内的叛乱,无不克胜。论及在虏秦军中的名气,此人尚胜过蒲茂。蒲茂弑主以后,说他假惺惺也好,说他贪慕虚名也罢,还曾把伪秦的国主之位让给过蒲獾孙。

    “蒲獾孙已是强将,孟朗如再有防备,纵是虏秦与姚国开战,冉兴,怕是也不好取吧?”

    唐艾洒然一笑,晃着羽扇,说道:“明公,恕艾直言,你顾虑的不是蒲獾孙,也不是孟朗,应该是还没有想好,若是进取冉兴,该择何人为我军主将吧?”

    堂上除了唐艾,还有羊髦、羊馥、黄荣和张龟。

    莘迩不失礼貌地哈哈一笑,冲着唐艾翘起大拇指,顾对羊髦等人说道:“知我者,千里也!”虚心下问,询问唐艾,说道,“千里,卿以为,若出兵冉兴,我该举何人为将为好?”

    “上策自是明公亲自统兵,唯是朝局刚经过变动,明公眼下暂不宜轻率离朝。艾以为,任中尉麴爽为此战之主将,当是可也。”

    “麴爽?”

    “是。”

    莘迩沉吟问道:“麴兰如何?”

    唐艾此前一直都仕於军中,现在督府,又是职掌全国的兵事,对定西军中诸将的能力很清楚。

    他干脆地回答莘迩,说道:“不行。”

    莘迩问道:“为何?”

    唐艾答道:“远的不说,只说麴兰援救赵宴荔一战,就可从中看出,麴兰的用兵,谨慎是有的,果敢与计谋则短缺。用之守土,绰绰有余;用以开疆,才能不足。”

    “麴球呢?”

    “麴球豁达有大略,善抚兵卒,能得将士效死。单言其能,固是足矣,而球资历略浅,今亦不过一护军而已,却是不能为军主将。可任他以偏裨之职。”

    定西国的战将不少,能够独当一面的将帅本就不多,放到莘迩帐下,更是缺乏。

    西域长史索恭,胆雄有谋,颇有将帅之才;镇守西海郡的北宫越常年与柔然作战,也可算是半个,但他二人,一个远在西域,一个镇戍北疆,一时都不能调来。

    於是,这就造成了在莘迩不宜离开王城的情况下,可供他任用的此战主将,就只能从他的盟友麴家里边挑人。也因此,唐艾与莘迩提到的几个名字,无一不是麴家的子弟。

    却是说了,麴家虽为盟友,到底不是莘迩的手下,若用麴家的人作主将,莘迩还能够经由此战而博得更高的军功名望么?会不会反使麴家的名望高过於他了?

    也是无妨。

    一来,攻冉此战如果能够打响,能够打赢,那么莘迩就是此战的筹划者和组织者,前线的将士立功再多,也只是鹰犬而已,无法与他相比;二来,虽是不得不择麴家的人为主将,但莘迩却可以派嫡系的部将参战,这样,也就完全可以把前线之功亦分些到手。

    是以,并不妨碍他“获取更高军功”的目标。

    麴兰和麴球被唐艾淘汰,莘迩说道:“这么说来,非得是麴中尉不成了!”

    “正是。”

    莘迩迟疑多时,说道:“只不知麴中尉愿不愿意做这个主将?”

    堂中一人应道:“他肯定愿意!”

    莘迩看去,说话的人是羊髦,问道:“士道为何如此肯定?”

    羊髦笑道:“明公,髦敢请问之,明公之所以拿不准麴中尉会否愿意做这个主将,是不是因为明公担心麴中尉,不愿意在这个时候离开朝廷?”

    宋家在定西朝中的势力盘根错节,把控着朝中的许多职位,现下宋家倒了,随之而来的,就是宋家把控的那些职位该怎么分?这是一块大蛋糕。氾宽、麴爽,包括陈荪、张浑,甚至孙衍等,无不虎视眈眈,都想分一块肉。唐艾说莘迩眼下不宜离朝,原因就在於此。

    莘迩不宜离朝,那么作为麴家在王城朝廷首要象征的麴爽,他会甘愿离朝么?

    莘迩点头说道:“是啊。”

    “髦窃以为,明公无须过虑。”

    莘迩说道:“士道,卿有何高见?我敢闻其详。”

    “要能把冉兴打下,为我朝拓土数百里,则非县侯之封,无以表功。前年,氾公奏请朝中,拜明公与麴中尉为侯,明公辞让,而麴中尉欣然受之。当时麴中尉所受的,不过是个亭侯罢了,何能与县侯相比?以此度之,只要明公奏举麴中尉为将,麴中尉定不会辞!”

    黄荣接口说道:“不可!”

    众人齐齐看向他。

    莘迩问道:“什么不可?”

    黄荣说道:“不可直接举荐麴中尉!”

    “哦?”

    黄荣拈着胡须,面色深沉地说道:“羊参军所言虽然不错,麴中尉确是热衷功名,但又诚如明公所言,坐镇虏秦西界、冉兴北邻的蒲獾孙,乃虏秦之名将也,如果再加上孟朗已有戒备,攻打冉兴一战,胜负委实难说;若是必胜之战,麴中尉当不会辞,胜负两可,他可就不一定会愿意离都了。……曹领军久存领兵出战之意,明公可先举荐曹领军。”

    莘迩怔了下,心道:“曹斐?”

    曹斐是个沙场宿将,刚当上中领军的时候,权高位重,滋味倒还不错,时间一长,整年整年地待在王城,未免闲极无聊,他的确是早就想带兵出去打仗了。特别是在看到莘迩西域一战后,缴获到了那么多的金银珠宝,他眼热之余,求战於外的心思,亦由之而愈是一日烈过一日。底下里,他已经对莘迩说过多次,若是再有打仗的机会,希望莘迩能够举荐於他。

    但是莘迩了解曹斐的脾性。

    贪财、短视之类且不说,最关键的是,曹斐缺乏坚韧的品德,在猪野泽时,他时常会因为挫折而心灰意冷,莘迩对此的印象,十分深刻。这个缺点,就决定了他当不成主将。

    黄荣胸有成竹地说道:“荣料麴中尉闻明公举荐曹领军的上书以后,十之**,他就会主动请缨。与其直接举荐,而可能会被麴中尉拒绝;何如先举曹领军,促其相争?到的那时,明公顺水推舟,再举荐麴中尉为将,不仅可达成本意,而且还能得到他的感谢。”

    莘迩明白了黄荣的意思,心道:“这叫一个小猪不吃饭,两个小猪抢着吃。”

    琢磨了片刻,他想道,“麴爽知我与曹斐的关系,见我举荐曹斐为将,很有可能就会误以为,这是我在给曹斐立功的良机;兼以陇东素为麴家的地盘,他定亦不愿见被曹斐与我染指。两下结合,不能说他十之**会主动请缨,六七成的把握还是有的。”

    思及此,莘迩看了一眼黄荣,想道,“景桓对人心的把握,强过我,也强过士道!”

    不知怎的,他想起了前世看过的一些历史故事,如曹操杀杨修之类,又想道,“曹操杀杨修,虽是有别的缘由,并非是因为杨修往往能够猜中他的心意,但世人的附会也有道理。像景桓这样的臣下,若换个庸人做他的主君,又岂会不使主君忌惮?”

    设身处地的想了想如是令狐奉,会怎么对待献上此策的黄荣?莘迩绕有深意地再次看了黄荣一眼,摸着短髭,心道,“好在你黄景桓,碰到的主公是我!”

    光明正大的计谋,不会令人害怕;只有对人心的把握,才会使人畏惧。

    莘迩笑道:“景桓此策,高明计也!”心道,“景桓说的不差,冉兴,是一定要打的,可这场仗,能不能打赢?也确实是五五之数。我没有必胜的把握。”

    政事、用人,是羊髦、黄荣的特长;运筹帷幄,战前庙算,还是得借重唐艾。

    莘迩把目光投向了唐艾。

    ……

    出了谷阴中城,一路向东南,渡过黄河,入蒲秦境,经过陇东郡、安定郡、北地郡、冯翊郡,行千余里,是位处在河东郡西南边的洛州。

    此地的主官现为蒲长生之弟,即孟朗念念不忘的那位洛州刺史、魏公蒲英。

    刺史府外,一个二十三四岁的披发羌人,投书求见蒲英。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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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室偏安江南,六夷入侵争霸。海内鼎沸,群雄并起。鹿即谁手,需看谁才能脱颖而出,得到天命。即鹿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即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即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