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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鹿全文阅读

作者:赵子曰     即鹿txt下载     即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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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枭豺无亲情 救子母感恩

    “狗崽子咬人真狠!这是要老子的老命啊。”令狐奉一边大骂,一边猛抽马臀,平时爱如珍宝的大宛名驹雪如龙此时屁股上血迹斑斑,迈着四蹄奔如腾云,浑身汗如涌下。

    一架由两马架着的平板车和四骑紧从在令狐奉的身后。

    车上坐着一个妇人和两个小孩,车行太快,道路颠簸,妇女只能紧抓车辕,抱住小的,大的约有四五岁,坐不稳当,从车上掉下去了好几回,累得令狐奉等人只能一再把他捡起。眼看追兵越来越近,那孩子又坠落地上,哇哇大哭。令狐奉心急如焚,叫道:“只有为父的让子死,哪有当子的拖累父死?老子的种,不能落入贼手!”扭身搭弓就要朝他射箭。

    妇人急得喊车边的从骑们:“救我儿,救我儿。”

    从骑多不理会,闷头催骑逃命,唯有一人勒马兜转,回至孩子落地处,侧腰把他抄起。后头的追兵箭如雨下,快赶至令狐奉等人左近时,流失中了这人的后心。这人强忍剧痛,兀自牢抱孩童,对那妇人说道:“夫人放心,公子已经救回了。”说着话,喷出血沫,溅落到衣襟上。

    初秋的天气,位处西北的陇地还颇燥热,日头底下,诸人直跑出近百里地,入夜后才借着地形甩掉了追兵,在一处林间歇下。

    令狐奉顾看周围,想当年威风凛凛,从者如云,而今虎落平阳,却只剩下了这么几个残兵败将,狼狈不堪,悲从中来,仰头长叹,说道:“我本欲使诸君荣华富贵,万没料到,那狗崽子这般阴毒,反落得诸君从我亡命。”看似心灰意冷地挥了挥手,“罢了,罢了,你们自散了去,各奔前途吧!”

    已经到了这等田地,部曲尽失,被国主下令,全境通缉,又还能去何处“奔前途”?当今之计,唯有跟着令狐奉,走一步算一步罢。跟从的几人拜倒在地,说道:“臣等忠心耿耿,绝无它意!愿从主上再作谋划,至死不变。”

    令狐奉大喜,亲把他们一个个扶起,说道:“我舅掌兵万余,皆是精锐,现镇唐兴。卿等勿忧,可从我去,有了我舅相助,……”咬牙切齿地道,“我必把那狗崽子千刀万剐方才解恨!”给几人打气,“阿母说我生时红光漫天,天命在我!眼下虽一时受挫,你们跟着我,早晚可怀金纡紫!”发现少了一人,抬脸去找,看见妻子伏在一人身边,正在给他料理伤势。却正是救下令狐奉长子的那骑。令狐奉赶忙大步过去,蹲下来,问道:“怎么样?伤哪里了?”

    他妻左氏怨他不但不救儿子,反而还要杀掉,知他心狠,不敢责怪,哀声答道:“已没气了。”泪珠潸潸而下,合住那骑微睁的双眼,双手合什,说道,“你舍身救下我子,恩情没法回报你了,你的大恩大德我永不会忘!乞佛祖能佑护你得登极乐。”

    令狐奉瞄了另三人眼,利落地拜倒流涕,对这已经气绝的骑士说道:“你放心去吧,等我得登王位,一定追赠你个大官!你族中父老子弟。”说到这里,想到因为跟从自己叛乱,这人的宗族家人没准儿已经被那狗崽子杀个干干净净了,倒也不慌,丝毫无有语塞,流利地接下说道,“只要还有活的,我也一定都封赏他们!逢到你的忌日、清明,我叫我那劣子给你烧纸上香。”站起身来,他从妻子的身边揪起长子,怒道,“你这小畜生,使我痛失忠臣!”说着就要把孩子举起掷地。

    那几个忠心耿耿的随臣抢上来要夺,左氏突然发出惊叫。诸人齐齐转目,看见那瞑目未久的骑士抽搐了几下,竟然又缓缓睁开了眼。众人呆愣愣的,令狐奉反应最快,对那骑士喜道:“阿瓜!你又活过来了!”痛骂儿子,“小畜生,险害我栋梁!”将之丢在地上。

    只记得前一刻被高楼坠瓶砸中脑袋,怎么下一刻就在了这里?这是什么地方?这几人怎么都穿得古古怪怪,瞧着灰头土面,傻站着看自己作甚?跪在自己身边的这妇人虽然蓬头垢面,倒是秀色难掩。这个满脸络腮胡,身高体壮的大汉念念叨叨地作态举子掷落,是在做什么?

    醒来的这人综合眼前情况,脑中急转,蓦然悟到:“啊呀!我这是被那花瓶砸死,死而复生,不知穿到何时去了么?这壮汉投子的一幕好眼熟,莫不是?刘皇叔?我是七进七出的赵子龙么?不对呀,只见说赵云从曹营救出后主,没见说他负伤不支啊。”瞥那壮汉,“他耳朵也不大,胳臂也不长啊。”忽觉脑中如搅,无数的信息潮涌而入,后背也是大痛,一时脑痛如炸、背痛如剜,抽髓磨骨,难以承受,痛得冷汗顿时下来,他惨叫连连,打滚不止。

    左氏从惊喜中回过神来,心道:“定是佛祖开恩,感念我的诚心和阿瓜的忠义,使他复生。”顾不上感谢佛恩,急忙用力把他按住,柔声说道:“你后心有伤,我刚给你包扎好,不能乱动。且忍一忍痛,等明天给你换过创药,就会好很多了。”当今世道不宁,战火连天,她虽很少亲自动手,但听得多了,对疗伤也有些经验,适才的眼泪还没擦干,说着,又喜极而泣。

    痛了足足一夜,其间昏厥两三次,次日早上,死而复生的这人才算稳定下来。后背的伤且不提,大致吸收过脑中涌入的信息,他已明白了自己眼下的处境。

    这具身体的本主名叫莘迩,字幼著,小名阿瓜,家本关东士族,流寓在此,是那个壮汉令狐奉的属吏。令狐奉是定西国的宗室,今之年才十九的少主定西王是他的侄子。定西国建国於陇州,而这陇州的称呼源自前代成朝。

    定西国没听闻过不打紧,也许是某个朝代的某个小国,可这个成朝是什么东西?

    根据本主的认知,夏商周后,秦统天下,这与醒来这人的认知是一样的,问题出在后边。

    秦没有两世而亡,始皇帝的长子扶苏不仅没有自尽於边郡,而且回到咸阳继了帝位,理政以宽,治民以仁,深得天下士民的爱戴,於是弥补了始皇帝留下的种种问题,大秦帝国胤嗣不绝,直传到十七世,这才因天子无道,亡了国。

    代秦而立的就是成,开国皇帝本是秦朝的小臣,威望不够,全靠偷机摘桃这才称了帝,而继承人们又都不像话,传了四世即亡。再然后便是今朝了,国号唐,传嗣到四十余年时,宗室的强王们竞起夺位,互相打得头破血流,结果被从秦朝始就开始络绎迁入国内的六夷们趁虚作乱,并各引境外强大的同族部落入侵,最后唐室的强王们纷纷兵败,要么被自己的兄弟叔侄杀掉,要么死於六夷之手,剩存的几支逃去了江左,重建了帝室,可北地、关中却都落入了夷手。

    这定西国可算是唐人在北地唯一的地盘了。首任国主是唐的陇州刺史,因乱自立,虽还自称唐臣,然与江左道路隔绝,久无消息通连,已与独立无异。虽然外有诸夷环伺,但在大唐的旗号下团结民心,历代的定西王也都不昏庸,竟是国存至今差不多八十多年了。

    醒来的人理清了头绪,暗叹道:“江左的那个虽然叫唐,但与司马氏没有区别。即便是在秦朝改了个道,繁衍在这片辽阔土地上的诸族却没有变,人心也没有变,结果仍是一样。”

    晨曦透过林杈,投叶影於地,有的覆在了这人的脸上,显得阴晴不定。

    这人性格果断,既然搞明白了自己的境况,没想多久,便做出决定,心道:“既来之,则安之。这个时代乱归乱,好歹是复生了,总比被那坠瓶砸中莫名其妙的冤死好。从今以后,莘迩就我的名字了。”咂摸了下本主的这名字和小名,又心道,“莘迩,甚二;阿瓜,你还真是个瓜皮,当爹的都忍心射死儿子,你去救个什么?赤胆忠心换来两滴假惺惺的眼泪,不值啊。”低头拍抚肚子,默道,“你的忠心我是不能给你延续了。多谢你让我得以重生。你安心去罢。”

    前世时,他颇有阅历,那壮汉令狐奉装模作样的嘴脸岂能欺瞒住他?此时令狐奉还没醒,靠着棵大树在不远处呼呼大睡,睡着觉,手里还握着刀柄。这人莘迩没好气地打量他:“没那金刚钻,搞什么作乱篡位!这下好了,丧家犬似的,被你那侄子追得落荒而逃。”转念一想,“要非这厮叛乱,我这身体的本主也不会中箭不治,按这么说,我还得感谢他才对。”

    寻着本主救下的孩子,正和幼妹依偎在左氏的身边,睡於车上。这孩子也是命大,掉下车几回,没受什么重伤,擦破了点皮而已。看他与他幼妹都是污脸破衣,拽着他俩母亲的裙襟,皱着眉头,显是梦乡里也不得清宁。莘迩心生怜惜,心道:“换了是我,会舍命救他么?”拿捏不准。这个问题也不需要答案,很多事本来就是到了临头才知道自己会怎么做。

    令狐奉逃命关头,睡不踏实,阳光刚晒到,他便醒了过来,见莘迩正看自己,提着刀走过去,弯腰殷勤问道:“伤势如何?还疼么?你放心,等到了唐兴,我定找最好的大夫给你医治。”

    莘迩眯眼避过开刀身的反光,心道:“这人连亲生儿子都能杀,心狠手辣,可别因为见我伤重不便,把我丢下了。”挣扎着要撑身起来行礼,令狐奉压住他的肩膀,问道:“你这是作甚?”

    莘迩揣摩着时下用语,酝酿稍顷情绪,答道:“小臣无能,只能拼力救下公子,不能为主上杀尽贼属,恨啊!恨啊!”虎目圆睁,忠烈慷慨之气,溢於言表。

    因为袍襟被左氏裁下来给他裹伤了,他衣不蔽体,身上尽是干涸变黑的血迹,失血导致面色煞白,扯动伤处,疼得龇牙咧嘴,还拼命挣扎着要行跪拜大礼,模样入到令狐奉的眼中,要多惨有多惨,闻其言语,却不计自身,只为不能尽忠恨恼,饶是凶狠毒辣,令狐奉也不觉感动,连声说道:“你且安心养伤,日后自有你杀贼的时候!”叹道,“阿瓜,我竟不知你忠贞至此!往日对你多有亏待,以后我一定补偿你。”

    那三个从骑也醒了,围过来。昨晚没有细看,莘迩这会儿结合脑中的讯息,分辨去看,一个矮壮,披着甲,是个校尉,应是叫曹斐;一个面白无须,四十来岁,是个文官,叫傅乔;剩下的一个,莘迩只能用“漂亮”形容,即便让他与左氏并肩,怕也毫不逊色,逃命整天,野宿一夜,还能闻到他衣服上的熏香味,这人叫贾珍,本是定西国有名的贵游子弟。

    左氏领着孩子近前,小心翼翼地察看莘迩的背创,感激佛不止,叫长子跪下来给莘迩道谢。令狐奉作乱前,爵封定西国的富平公,他长子名乐,是不折不扣的“公子”。众人慰问过莘迩,胡乱找了点果子,权作充饥,一行人出林向东,往唐兴郡去。

2 香火亦无用 子明辛苦了

    路上怕被人看到,不敢走大路,诸人穿陵过野,走了两天多,登上个小山头,往前望去,遥遥看见一座周约十三四里的城池。蓝天白云下,河流绕城蜿蜒,城楼竖立着高大的旗杆,飘摇着红色的军旗。唐尚火德,戎衣与旗皆用赤色,眼前此城便是唐兴郡的郡治乐都城了。

    令狐奉高兴地对众人说道:“乐都已经到了!苦了卿等数日,进到城中,好好地泡个热水澡,整头嫩羊宰了吃!”对曹斐说道,“你的酒瘾早就犯了吧?快去,你先去通传,让我舅来迎接咱们。”曹斐大声应诺,拍马下了土坡,径往乐都城奔去。

    令狐奉引着余下诸人,慢慢地跟着也行将而往。

    莘迩骑不成马,半躺在车上,蜷着腿,虽已尽量给左氏和两个孩子让出地方,车行晃荡间,仍难免与左氏接触,只觉她裙下的大腿甚为温软,心道:“瞧着苗条,其实挺丰腴的。”傅乔和贾珍都慌着赶紧进城,令狐奉却不紧不慢,说道:“别急,别急,慢着点,别把阿瓜的伤口再崩裂了。”莘迩心道:“这狠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体贴了?”狐疑顿生。

    行不多远,贾珍叫道:“曹校尉怎么回来了?”

    莘迩支着车辕,越过左氏重盘起的高髻,瞧见那矮壮的曹斐俯身马上,死劲地甩着鞭子,拼了命地往这边跑,边跑边嚷嚷着什么。

    莘迩侧耳细听,听到:“主上快走,你这老舅无情无义,他娘的遣兵出来抓咱们了!”贾珍、傅乔大惊失色。莘迩转顾令狐奉,心道:“难怪你那么体贴!原来是早就疑虑在此。”令狐奉大骂一声,说道:“走!”转马就跑,比起刚才的慢吞吞,此刻半点也无延宕,毫不拖泥带水。

    几人再次亡命。

    莘迩忍住车颠带来的伤疼,拽住令狐乐,以防他再坠车。此前是曹斐代为赶马,这会儿曹斐拉在后边,令狐奉一骑绝尘,遥遥领先,绝不后顾,没人管他们,莘迩只好又用力拍打马臀,迫催两马加速。其中一马喷个响鼻,马尾撩起,排出股浓郁的虚恭来,正喷中莘迩,气味实不堪言。

    乐都城里出来了百余兵士,那曹斐骂令狐奉的舅舅无情,然以莘迩看来,他还是念着亲情的,没有遣骑兵,派的都是步卒,自然追不上他们。纵是如此,一行人如惊弓之鸟,还是奔出了二三十里才停下来。人马俱渴,找到条小溪,痛饮过后,令狐奉抹嘴大笑。

    傅乔问道:“主上缘何发笑?”

    “我舅不肯收容咱们,我料你等定然以为咱们已走投无路。哼!其实不然。”

    后有国主追杀,前被舅氏拒纳,所谓穷途末路,莫过於此。众人仓皇相觑,不知令狐奉还有何“妙策”,能给大家寻个去处。贾珍问道:“敢问主上,我等还有何去路?”

    令狐奉拿手往北边一指,说道:“猪野泽边赤娄丹部的部大秃连赤奴与我有香火重誓,既不为我舅家所容,我便领你们去投他!”挺肚按刀,充满信心地说道,“赤娄丹部有三千余落,可聚五千精骑,在卿等智谋武勇的辅佐下,凭我的天命之身,重振旗鼓轻而易举。”

    贾珍说道:“要是赤娄丹部也不能见容呢?”

    “这叫什么话!香火重誓,对着他们的天神发过誓的。这些胡夷最畏的就是他们的天神,必不敢违。”令狐奉鼓足干劲,振奋诸人的精神,说道,“这里离猪野泽几百里而已,三两天功夫就到了。那里是胡人的地盘,小崽子不敢派兵去的。秃连赤奴待我素来恭敬,如奴犬一般,咱们去到,他必热情款待,给你们作胡炮肉,上好的马奶酒管够!再来几个别有情致的胡女暖床。哈哈。”不忘对莘迩说,“他部中有巫医,你的伤无须担忧,歇养些日便就好了。”

    众人无可奈何,只能跟他同走。一路上,傅乔不断喃喃地哀叹:“沦落至此,要左为胡了么?”愁眉苦脸,但有停歇,就摆弄他的衣冠,把那受损残缺的头冠不知擦了多少遍。

    说是三两日功夫,因为国中追捕甚急,前半截路东躲西藏,不敢快行,后半截路进了被当地人呼为“黄沙阜”的大漠中,沙丘起伏,连绵不绝,一起风,就遮天蔽日,马与车都没法快行,所以直到第七天下午,当已经干燥到生疼的鼻子呼吸到凉凉的湿意时,精疲力尽的诸人这才到了猪野泽畔。

    一条名叫谷水的河流从陇南的丛山地区起源,向北涛涛,穿过陇中地区,浩浩荡荡的就像玉龙,将这片大漠分成了东西两个部分,流经三四百里,终端汇入的所在即是猪野泽。谷水淌动於漠中的河段两岸,由入漠起,至猪野泽终,在这片荒凉的漠上形成了许多的绿洲,大小不一,宛若珠串,翠莹美丽,而那猪野泽,当然便是最大的了,占地甚广,约有数百里方圆。

    围绕着这块上天的恩赐,周边大大小小分布了四五个部落,赤娄丹部是其中之一。

    部大秃连赤奴五十三四的年纪,髡头辫发,整个脑壳上的头发都剃光了,只留下了头顶的一小片,辫子又细又短,粗脖颈,厚嘴唇,体格强壮,许是因为长久骑马,有点罗圈腿。确如令狐奉的预料,秃连赤奴没有赶他们走,可也仅仅只是“容留”而已,根本没有令狐奉说得那些“热情款待”,见了令狐奉他们一面,略说了些话,饭都没管,就叫人带他们去了帐篷。

    分给他们了两个破破烂烂的帐篷,与赤娄丹部的奴隶们住在同区,污泥浊水,肮脏不堪。

    令狐奉摸头讪笑,说道:“胡夷放牧为生,初秋正是收苜蓿的时候,这是大事,关系到牲畜的冬粮,赤奴我兄必是忙着处理这些事务,暂时顾不上我等。过些天就好了。”此前说秃连赤奴待他恭谨,如同奴犬,现在受到冷落,秃连赤奴就变成“我兄”了。

    诸人俱沮丧不言。快入夜时,两个胡人过来丢给他们了几块脏兮兮的胡饼,没理会令狐奉的问话,扭头就走了。令狐奉说道:“这俩小奴,听不懂咱们的话!”抓了块饼扔给左氏,叫她与孩子们吃,剩下的与几人分了。他吃得狼吞虎咽,津津有味,毫不嫌脏。莘迩心道:“倒是能屈能伸。”

    令狐奉和妻子女儿睡一个帐篷,莘迩和曹斐、傅乔、贾珍睡一个。

    次日早上,又过来个巫医,略略给莘迩伤处抹了点什么东西,扔下几株野草,呜哩哇啦地说了一通,莘迩也听不懂,料是野草的用法。这个巫医就见了这一次,之后再不见来。好在曹斐随身带的有创药,此前左氏给他裹伤便用的此药,在左氏的细心照顾、勤勤换药以及傅乔偶尔给他擦洗创口周围下,伤口没有恶化溃脓,逐渐好转。

    一晃七八天,令狐奉去找了秃连赤奴几回,要么见不着人,要么坐不片时就被送客。渐渐的,不止诸人越来越垂头丧气,令狐奉也慌了神,不安起来。

    这日早上,莘迩睡醒,曹斐等人都不在,大概是去河边打水、草地猎兔了。天天就那么几块胡饼,要非令狐奉、曹斐善射,几人早就奄奄一息了。

    莘迩的伤好了许多,虽仍不能激烈活动,然已能慢慢地走几步了。他把自己挪出帐外,早晨的阳光温和,暖洋洋的挺舒服,只是小二十天没有洗澡,身上的味道自己都受不了,他斜倚着帐篷门口的支架,摊开腿坐好,晒着暖,把手探进衣内搓灰,时或将搓成的泥球丢远,动作娴熟连贯,都是这些天“业精於勤”的功劳。

    胡奴们没有大规模地聚群而居,一小簇一小簇的分散住着,附近有四五个帐落,成年的男女都去收割苜蓿、照料马群了,留下的只有老弱。

    两个胡奴的小孩凑过来,捡起石子,学着他丢泥球的样子,往他这边砸来。莘迩吃力地想躲开,脸颊上早中一个,他心道:“连胡奴的小孩也来戏弄我了么?”心情沉重,寻思道,“得想个办法扭转情况,不然就像傅乔说的,要流落胡中,从此左。”看看那俩嬉笑跑远的小孩,“而且还是与奴子为伍了!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扭臂摸摸伤处,又心道,“好在左氏按日给我换药,性命应是无虞了。”琢磨着,该想个什么办法才能使局面好起来呢?

    令狐奉是指望不上了。

    也许早前他所说的秃连赤奴待他如何如何并非吹牛,可而今他没有了“定西国宗室”、“富平公”的身份,秃连赤奴对他的态度大为改变也不奇怪,说白了,他两人只是利益关系,甚么香火重誓,只怕谁都没有当真。至少现下秃连赤奴还没有赶他们,已经是谢天谢地,很不错了。莘迩甚至隐约觉得,这日子如果长久了,说不定哪天秃连赤奴和定西王搭上线,没准儿就会把他们送给定西王作为礼物,以换取些财货赏赐。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

    想到秃连赤奴,莘迩忽然心中一动,想起了一事,心道:“那日初到时,我见秃连赤奴对令狐奉淡淡的,爱答不理,对我与曹斐、傅乔更是连个正眼没有,可却……。”考虑了会儿,暗道,“现还拿捏不准,待试上一试,看我所料可对。如是对了,我等的境遇就改观有望了!”又心道,“此事如成,我等固然受益,只是,老兄,就要苦了你了。”

    中午时候,令狐奉、曹斐、傅乔、贾珍几人回来。

    傅乔和贾珍各提桶水,曹斐拎着只兔子和野雉。令狐奉走在前头,背着手大摇大摆,大老远就对还坐在帐口的莘迩说道:“阿瓜,我箭无虚发,别看那兔子窜得快,又哪里有我的箭快?老曹的箭也准,你是没见着,去如电闪,老傅他俩还没看着,就射下了这只野雉。”拍了拍曹斐,许诺说道,“小小校尉实在屈才,等我回都登位,中领军非你莫属!”

    中领军是专管京城内外宿卫军的重要职务,不管是唐室,还是定西国的王室,非嫡系亲信,绝不授与此职。曹斐这些天净是听他不要钱的许诺了,耳朵都快生茧,敷衍地诺诺谢恩。

    令狐奉意态豪雄,好似丁点不受近日被秃连赤奴冷遇的影响,心中想道:“不妙!连老曹这个莽夫似都不把我的话当回事儿了。再过些时日,只怕这几人个个要溜之大吉了。”

    身边只剩下了这几人能用,令狐奉不愿被他们逃掉,可已经绞尽了脑汁,对目前的形式依旧无计可施,不知如何改变,他纵心头满是阴郁,也是束手无策。

    整治好兔子、野雉,烧熟了,诸人分食。吃罢,反正无事可做,按这些日的习惯,令狐奉、曹斐等正要各钻进帐篷找周公去也,莘迩咳嗽了声,说道:“主上,居此多日,承蒙赤娄丹部热情招待,小臣愚意,是不是应该给部大道个谢?”

    令狐奉不知他何意,心道:“这他娘的也叫热情招待?”说道,“我昨日刚去找过他。”

    “这等事体,自不须主上亲往。小臣的陋见是主上遣臣等一人,换上那胡人衣服,以显诚意,然后再去求见部大,面致谢意。”

    令狐奉心道:“换上胡人衣服?”喜道,“阿瓜,你这主意好!正该换了胡服,才能显得亲近。”虽然不知此法有没有用,他急病投医,只管从善如流,往曹斐、傅乔、贾珍、莘迩的脸上扫了一遍,心道,“这当面致谢的人,阿瓜伤势未愈,行路尚不稳当,肯定不成,老曹杀贼射鸟是把好手,却不会说话,也不行。唯这傅大夫,能言善道,风度翩翩,当日我宠爱用他正是因为了他‘清谈干将’的名号,可遣他去。”说道,“老傅,此任非你不可!”

    傅乔面如土色,摸住高冠,说道:“士可杀,不可辱!主上,若要乔胡服,请赐一死。”

    傅乔是富平公国的中大夫,儒雅风流,此次遭难全是因受牵连,令狐奉图谋造反这事儿他此前是根本不知,受累落难胡中已是日夜唉声,再让他换胡服?他已打定主意,要撞死帐中!情急之下,却没有去想,这帐篷不比屋舍,可是没有硬邦邦的东西让他去撞的。

    莘迩帮傅乔说话,说道:“主上,傅大夫族姓清望,品性高贵,让他胡服确实为难。”

    傅乔的态度这般坚决,令狐奉不敢相逼,已是人心涣散,如果再把傅乔逼死,他马上就是光杆郡公,只好对贾珍说道:“子明,只有辛苦你了。”

    贾珍无所谓,从小到大,他锦衣玉食,何尝有过这等落魄的时候?这狗不如的日子他早过够了,爽快应诺。诸人没有胡人的衣服,曹斐提了剩下的小半只兔子去附近帐中借了一套。贾珍捏着鼻子把这又脏又臭的褶换上。莘迩看去,见衣服虽破,反衬得人更加玉立,夸奖说道:“芝兰於庭,不过如此了!”贾珍整束毕了,暂辞诸人,出帐去求见秃连赤奴。

    他这一去,迟迟不归,日落夜来,仍无踪影。

    令狐奉等到不耐烦,叫曹斐去打听,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心道:“难道是惹恼了秃连赤奴,被杀掉了?”过了小半时辰,曹斐悻悻然地回来。令狐奉问道:“怎样?”曹斐怒道:“主上在此苦等,他却在饮酒快活!”令狐奉问道:“饮酒?”曹斐答道:“部大置了鲜羔好酒,奴婢伺候着,他正与部大喝得痛快呢!”令狐奉不敢相信,秃连赤奴薄待自己,却居然厚待贾珍!他心道,“一套胡服就有这么大的效果?明日我也换了穿上。”

    莘迩心道:“此事成了!”

    既已知贾珍的情况,众人也就不再等他。曹斐犹甚气愤,对傅乔和莘迩抱怨许久。好容易等到他俩睡着,莘迩佝偻着叉腰,艰苦地蹭出帐,到令狐奉帐外,轻声唤他。令狐奉睡得警醒,很快醒转,披衣出来,手里又还提着那把刀,问道:“阿瓜,怎还不睡?可是子明回来了?”

    “还没有。”莘迩严肃地看着令狐奉,压低声音,问道,“小臣敢问主上,可还欲卷土重来?”

    令狐奉心道:“阿瓜这样的大忠臣也怀疑我能不能再起了么?”拍着胸膛,说道,“此处里头尽是雄心!”

    莘迩说道:“如此,小臣有一策献上,足可使部大秃连赤奴对主上不复冷慢,刮目相看。”

    “有何策?”

    莘迩把自己的图谋说完,紧张地等待令狐奉的回答。

    令狐奉说道:“原来不是那套胡服之功?”瞪大眼,满面不可置信地对莘迩说道,“阿瓜,你怎么会想到这个计策?”莘迩以为令狐奉不愿此策,心头一沉,孰料他赞不绝口,“阿瓜,你不止忠心耿耿,还智谋多端,真是我的股肱。”却是非但同意,而且大力赞同。

    当晚三更多,贾珍才由两个胡奴搀着,穿着身新衣服回来,个把月没见美食佳肴了,酒饱饭足,醉醺醺地非常开心。次日他宿醉头疼,想多睡会儿,令狐奉闯进帐来,对他说道:“子明,只有辛苦你了。”

3 莘左感伶仃 肉食一丘貉

    当晚,秃连赤奴住的豪华大帐里传出杀猪般的惨叫。

    惨叫声响彻猪野泽畔的夜空,连与赤奴帐篷相据甚远的奴区都能隐约听到。

    没有睡的令狐奉等人聚在一起,面面相看。

    曹斐说道:“这勾当也常见的很,我瞧郭白驹那狗奴整日喜笑颜开的,时日稍久,料子明也就惯了。”郭白驹是今定西王令狐邕的***,深得信赖,令狐奉之所以叛乱未成、惨败而逃,原因之一便是小看了郭白驹。郭白驹看似人畜无害,却在暗中联络内外,给令狐邕传递消息,遂使令狐邕与忠诚於己的文武官员们顺利密谋,末了收关,打令狐奉了个猝不及防。

    傅乔不忍地叹口气,知道此策是莘迩所出,看了看他,欲言又止,心道:“幼著向来真诚,蒿里走了一遭,怎的性情大变?平日少言寡语,今给主上出的此策也甚刻薄。”

    傅乔家传儒业,是个实诚人,因此觉得莘迩此策冷酷无情,但早上令狐奉又是命令、又是鼓动地叫贾珍去办这事时,他虽未像曹斐那般助力怂恿,却也仅是在旁拱听而已,半句劝阻也无,究己本心,实也是不反对的,是以这会儿责备莘迩的话无颜去说。

    人孰无私?况今乱世,朝不保夕,为了自家的性命、利益,牺牲掉他人,实属寻常罢了。岂止是牺牲掉某些人,连整个国家也可弃之不顾,江左乃至陇州的不少士人放浪形骸,即使姓为高门、身有才干,也坚决不肯出仕,缘由何在?很大的一个方面就是为了保全自身。

    令狐奉干笑说道:“子明为了大家,甘愿出奇制胜,他的付出咱们都不会忘的。”

    “出奇制胜”四字,是谁都没有想到令狐奉会用的,举座哑然,皆不知该如何接话。

    左氏哄睡了孩子,也在场,柔柔地跪坐在帐篷的角落,心中想道:“要非为了乐儿和婉儿,阿瓜也不会出这个主意。唉,就是有些对不住子明,但阿瓜对此事也是很内疚的啊。”

    人皆有私而又人皆有情,推贾珍入火坑是不得已之举,莘迩亦很惭愧,下午左氏给他换药时,周边无人,他忍不住说了些心中的歉疚。两人说了好一会儿的话。

    “为了乐儿和婉儿”云云,并非全为托辞。大约是因被莘迩救下的缘故,令狐乐这些日与他甚为亲近,时常领着妹妹令狐婉腻在他的身边,两小说些孩童的稚嫩话。莘迩孤穿到此,举目无亲,於其中颇是得了不少的安慰。他本就怜悯这对小兄妹有个恶父,晒暖无聊时便会偶尔做个小玩意给他俩,一大两小倒是处出了感情。

    充足的野味不是每天都能打到的,部落里施舍似丢给的那几个胡饼也非常常都有,大人还好点,令狐乐、令狐婉兄妹两个孩童正长身体的时候,营养跟不上,面黄皮瘦的,蜷缩无力,与那些皮糙肉厚、追打玩闹的胡奴小孩相比,着实可怜;吃是一方面,大漠上的秋季,昼热夜冷,温差很大,帐中只有几张毡席,席地裹衣而睡,便是大人也熬不住,更别说小孩子了,想想就叫人心疼。总而言之,莘迩此策之所出,固是为了自身,也有为了令狐乐兄妹两条小小性命的缘由。

    令狐奉打破沉默,神神秘秘地说道:“我已思得一绝佳良策,今有子明为我前驱,至多旬月,赤娄丹部的五千精骑就必能为我所用!卿等就等着跟我再享尊贵罢!”

    傅乔不想说话。曹斐连连点头。

    莘迩问道:“敢问主上,是何佳策?”

    令狐奉含笑不语,不肯说。莘迩注意到曹斐一副深以为然的模样,心道:“老曹看着像是知道令狐奉的‘佳策’。令狐奉这厮,还是信不过我等!”

    令狐奉其实连曹斐也信不过,只是昨日打猎回来时,因见曹斐似有离心,为坚定其念,不致潜逃,所以才把近日苦心思得的“良策”私下告诉了他。

    莘迩等人里边,曹斐是令狐奉目前最为看重的。傅乔、贾珍,清谈、贵游而已,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连个猎都打不了,锦上添花,作个门面可以,当下落魄,却是不能送炭,唯有曹斐的猛鸷才是眼下不可或缺,极需依仗的。

    至於莘迩,能骑善射,也有武勇,可眼下重伤未愈,要非表露出了耿耿的忠诚,早就被令狐奉嫌为累赘了。不过昨夜莘迩的一道上策,使令狐奉对他的认识大为改观,发现他“也足智多谋”,既然有了更大的用处,他以后的日子想来应会好过得多了。

    至於令狐奉的“良策”,要说起来确是可行,只是得有前提,那便是秃连赤奴不能继续冷遇他,连秃连赤奴的面都几乎照不上,再有佳策也是无用,适得莘迩的主意解决了这个难题,他接下来就可用行此策了。

    见问不出令狐奉的计策是何,莘迩也就罢了。

    等到天快亮,贾珍一瘸一拐地回来了,令狐奉倒履相迎,关怀备至。贾珍怨恨地看了眼莘迩,栽倒毡上,把头蒙住,谁也不理。令狐奉和几人尴尬地对视了下,拉起左氏蹑手蹑脚地出去,回自己帐中补觉。傅乔脱下珍爱的鹤氅,轻轻地帮贾珍盖好,几人无话,也各自睡下。

    莘迩背上有伤,不敢平卧,趴在烂毡上,听到贾珍在小声地啜泣,间或因痛而压抑着吸口凉气,心道:“算是把他得罪狠了。老兄,我也是无可奈何,方用此下策啊。”

    次日,秃连赤奴遣了亲信过来,请他们换帐居住。

    诸人一跃升格到了胡人贵族们居住的片区,乃是泽边这片属赤娄丹部所有的大牧场上最好的地段,附近有丘陵,能挡风,离水也近,处在普通族民和奴隶帐落的环绕中,安全系数也高;环境干净,参差种了怪柳等植,不复臭气熏天,风中带着近木远草的清香。

    帐篷大了很多,用料厚实,支撑的木围和架子被掩在间层,帐壁上绣着艳丽的图案,不用掀帐幕,推开壁上的窗,其内就宽敞明亮,起卧用具齐全,地面平整,铺陈毛毯,毯上也有绣图,好看又绵和。

    秃连赤奴很大方,不止给他们换了住地、帐篷,而且一下给他们了三个大帐,令狐奉一家住一个,莘迩三人住一个,贾珍独住一个。令狐乐兄妹高兴地在帐里跑来跑去,见到新鲜的东西,脆声喊左氏去看。曹斐摸摸地毯,拽拽壁垂下的羊毛流苏,按按矮榻,提起摆放在榻前的长靴往脚上略作比划,啧啧说道:“这帐是连夜赶建的吧,此前没有见过。”

    秃连赤奴也在这片区域中住,曹斐此前跟着令狐奉来过好几次,印象中没有这个帐篷的存在。不止这个帐篷,给他们的这三个帐篷都是昨晚赶建的。胡人放牧为生,为了方便改换牧场,制作的帐篷都是可以拆卸收拢的,迁徙时,取下外毡,叠起支架,捆置於车上,轻松带走,需用时,寻常小帐,三两人就能很快搭起,这等较大的帐,也不过个把时辰就能建好。

    逐水草而居的六夷住易拆建的帐篷,髡头不蓄发,穿窄袖满档的褶,著长皮靴;定居农耕的唐人住土木宅院,束发结髻,穿以宽敞为尚的襦裙,著履或屐;唐、夷截然不同的习俗泾渭分明,说到底,实则都是各自生活环境所造成的,或用后世的话,是两种文明形式造成的习惯的不同。

    髡头方便野外生活,褶、皮靴方便乘马并及在春夏或雨后深茂的草中泥地上行走,如果换成唐人的襦裙,莫说雨后、泥地,只清晨草丛上的露珠就会浸得衣履湿重难行了,这一点,傅乔这些日是深有体会。令狐奉等人尚好,虽非全套胡服,但也不像傅乔下著裙履,均是胡皮靴,骑马、行草都较方便;说起骑马,前些日乘马逃亡时,裙下穿着唐人惯着的开裆裤的傅乔,简直被折磨得欲仙欲死,到了这里后,缓了好几天才过来劲。

    陇州最早是六夷的放牧地,今之国都谷阴的旧城便是胡人所建,数百年前,帝国才在这里开郡设县,时至於今,州的边境和内地仍还有大量的六夷与唐人杂居,是以包括傅乔在内的诸人都熟知胡俗,对他们能很快地搭建起几个大帐篷并不奇怪。

    住的好了,吃的也好了。

    秃连赤奴调了两个小奴专给他们做饭,并在当夜,宴请令狐奉等人。来这里差不多一个月了,总算有了点“贵宾”的意思。诸人换上赤奴给他们备下的新衣服,唯傅乔依然唐服,簇拥着神色阴沉的贾珍,兴高采烈地前去赴宴。莘迩没法去,留了下来。

    左氏也没去,在帐里照看两个孩子。令狐乐换了居处的新鲜感过去,嚷嚷着找莘迩玩,令狐婉也叽叽喳喳地叫“阿瓜,阿瓜”,左氏无法,只好由他俩人去了。

    陇地的百姓因与胡夷杂居,故多染胡风,然也仅限於衣食,毕竟褶、靴子穿起来的确便利,胡炮肉、酪浆、马奶酒,初尝不惯,吃喝多了也挺美味,但在男女礼俗上,尤其贵族高门,奉行的仍是唐儒,亡命以前,左氏总在深宅,便是令狐奉的近臣也极少接触,对莘迩亦较陌生,随着这些天的相处,才逐渐熟悉起来,换药时,如无别人在,两人时或也会有的没的聊上些许,如那天莘迩对她忏悔便是。孩子去找莘迩玩,左氏还是很放心的。

    她走到帐门处,看两个孩子进了莘迩住的帐篷,自己回帐也无事做,便掩裙坐下。

    一晃在胡部已近月,来时初秋,此时仲秋,瓦蓝的夜空中,月渐圆满,洒下清辉,落於棋布左近的帐上。

    左氏怅然心道:“夫君谋位不成,我从他流亡没甚要紧,只要两个孩子无恙便好,只我的阿翁、阿母,兄弟姊妹不知怎样了?初嫁我与夫家,阿翁是想攀附贵亲,却怎么也没料到反致祸宗族。”谋逆之罪,株连是必不可少的,且那令狐奉骄横跋扈,在兄长前任定西王薨后,欺侄子令狐邕年少,没少作践他,甚至明目张到宿留后宫,邕恨至啮血,而今他大事未成,狼狈奔窜,左氏的父母宗族大概与莘迩等人的一样,现早被令狐邕杀之泄愤了。

    想及此,左氏哀泫,举望明月,心道:“宗族若覆,阿翁阿母撒手而去,由兹便弃我在世,无依无靠了。”甚感孤苦,只觉风寒虫悲,听到令狐乐兄妹从莘迩帐中传出的笑声,葱指撩袖,拭去眼泪,又想道,“我残躯不足惜,可怎也要护住乐儿、婉儿!”

    许是爱惜贾珍,这晚秃连赤奴没让他侍寝。令狐奉等人饮罢归来,余兴犹高,先周到地送了贾珍回帐,然后聚在莘迩三人住的帐中。这会儿令狐乐兄妹已经困乏,回去由左氏搂着睡了。

    令狐奉借着酒劲,叉腰立在莘迩床前,对他说道:“赤奴今晚招待得很殷勤,连连劝酒,呼我为‘公’!阿瓜,我明日就去给他说我良策,此策得行,阿瓜,我记你首功!”

    莘迩伏在榻上,费力地扭抬着脸,心道:“也不知他究竟是何‘良策’?”问道,“主上有把握秃连部大会听从主上的此策么?”

    令狐奉弓腰凑近莘迩的耳边,说道:“你知那赤奴为何会与我结为香火?”

    “小臣愚昧,不知。”

    “因为他有求於我!”令狐奉直起身,拿手指划了个圈,说道,“这猪野泽的周边,赤娄丹不是最大,只能排第二。那最大的部落叫贺干,与北边的魏虏有关系,得其助济,良弓甲械,皆胜过赤娄丹,所以赤奴打不过他们,占不到好牧场,年年还得缴纳羊马,并由他们选拣族人,给他们当奴作婢;为与之抗衡,所以赤奴求到了我的门下,只是此前……。”他大气地挥动手臂,“我要谋大事,顾不上帮他。”

    莘迩心道:“‘北边的魏虏’,说的是陇以东、江以北的胡人魏国吧?那魏国居然与猪野泽畔的胡部有来往?这显是欲谋陇州,所以在此处埋了个钉子啊。”由猪野泽向南,越过大漠,行不多远就是定西国的王都了。魏国若是来犯,正当陇地全力在东界抵御之时,猪野泽这里突然趁虚杀出一支胡骑,直奔王都,就算对军事不太了解,莘迩也能料到所会导致的严重后果。

    只是假想一下两处胡人响应,数千胡骑呼啸卷袭的场景,莘迩就不由悚然。十余年前,陇地有次夷乱,据脑中的记忆,胡夷的骑兵凡到之处,直若蝗虫过境,片瓦不留,死伤遍野。见令狐奉却似浑没将之当回事儿,莘迩真不知他是心大,还是被权力迷昏了眼,此前居然不顾!

    莘迩压下繁杂的情绪,继续听令狐奉说话,听他说道:“现在我能帮他了。”

    莘迩问道:“这么说,主上的良策是与此有关了?”

    “阿瓜,你聪明,冰雪聪明,一猜就着!不错,我的这个良策正与此有关。”他又把身弓下来,说道,“能使他得利,帮他除掉大患,他为何不从我策?”

    莘迩心道:“什么良策,能帮秃连赤奴除掉劲敌?”想不出来,说道,“如此说来,主上的此策他肯定是会用的了,只是,既已帮他除掉大患,他已得利在手,小臣担忧,那他还会再帮主上还都么?”帮令狐奉夺位,是需要派兵的,这可是实打实的付出,那秃连赤奴会愿意么?

    令狐奉笑了起来,指点莘迩,说道:“阿瓜,你虽然聪明,还是太年轻了。我告诉你,这世上之人,咱们唐人也好,他们胡夷也罢,吃的不同,穿的不同,住的用的不同,但有两个字却是相同的。你知道是哪两个字么?”不等莘迩回答,自答道,“‘利益’!”充满信心,“只要我给他足够的利益,他为何不帮我?可惜族人的性命么?族人对他,攫利的鹰犬而已!”

    秃连赤奴若是视族人为满足个人利益的工具,那么令狐奉视莘迩等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胡夷与唐的强雄在这方面毫无不同。通过令狐奉的这番话对这个时代加深了印象的莘迩默然不语。弱肉强食,肉食者多为己利谋的道理亘古不变,可前世毕竟不如此世显得这么直截了当。

    令狐奉说道:“我不仅能让他心甘情愿地帮我,待登上王位,我还能使他再如以前那般,狗一样地伏在我的脚下!”顾问曹斐、傅乔,“你二人信么?”回答他的是阵阵鼾声,曹斐两人已然醉眠。令狐奉无趣地回过头,对莘迩说道:“你睡吧!明日等我好消息。”

4 大事不惜身 曹斐意豪然

    第二天一大早,令狐奉就去找秃连赤奴,两人密谈了半晌。

    吃过午饭,令狐奉回来,兴冲冲地说道:“成了!赤奴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当场决定按我的良策行事。不过,需准备些时日。”抬头掐算了下,说道,“至迟月底就能动手了!”

    曹斐斗志昂扬,说道:“太好了!主上,顺利的话,咱们就能回王都过冬了!”

    大漠的冬季单调又难熬,绿洲上草木凋零,鸟兽罕见,一派残败枯燥的景观,夜间冷得就像小刀子剜骨头,火都烤不暖,便是曹斐这样的猛汉,也不想受这等苦。

    令狐奉哈哈笑道,“也没那么快,总之不耽误你明年开春跟我一起赏那闲豫池的游龙。”闲豫池是王宫里的一处景致,池底用五色石分作了五条虬龙,昼日观之,彩龙辉映,水呈五色,非常美丽。

    这条良策是令狐奉现下翻身的唯一办法,他小心谨慎,只字不漏。莘迩绞尽脑汁,搜肠刮肚,也猜不出以眼前的处境,令狐奉究竟还能有什么高招逆转乾坤。

    时下尚未盛行中秋赏月的风俗,唯在八月初,以蓍草筮一个白露后的良日,全家共在当天祭祀平时所奉尊的神,与令狐氏历代大多信佛不同,令狐奉什么神佛也不信,眼下逃亡时期,他满心算着东山再起,脑子里全是杀回王都,将那狗崽子亲手宰掉,更不会理这样的事。

    傅乔和曹斐也没心思。贾珍和左氏各算出了个日子,已分别在十五的前两天祭祀拜过了,左氏所祈不外乎子女平安长大,贾珍拜时咬牙启齿,槌胸蹋地的,不知求了些甚么。

    仲秋十五夜晚,莘迩独自抱膝坐在帐外,仰望宛如银盘的满月,秋风捎带来猪野泽淼淼的水声,出了会儿神,意甚怅惘,想起了几句诗,心道:“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何止於年代不同,连这月也不知是否还是那月了。

    令狐奉在帐中教训儿子:“这床榻是睡觉的地方,你怎么穿着靴子踩来踩去?璎珞奴,把小东西看好,时辰不早,快去睡吧。”

    莘迩心道:“璎珞奴?是左氏的小名么?瞧她奉佛,应该是了。”

    换了帐区,好衣好食的,小孩子恢复得快,令狐乐兄妹活泼了很多,昨天还拉着莘迩吵着去看胡人赛骆驼。爱美是人的天性,左氏抽暇采了些草丛里杂生的红蓝,胡人称为“焉支”的,碾碎成汁,不过稍作妆扮,白天见她时,莘迩便觉与以往不同,娇若桃李,璎珞的小名十分贴切。在帐外观月直到宵半,难耐夜寒了,莘迩才勉强收起低落,回帐内就寝。

    十天后,秃连赤奴做好了准备,令狐奉这才对诸人道出了他的良策。

    却原来他是要“以身为饵”,放出消息,装作被秃连赤奴押送赴都,从而引出贺干部的追兵,然后赤奴引精锐的族民突袭贺干部的营地,批亢捣虚,打它个措手不及。

    说完,令狐奉沾沾自得,看着莘迩和傅乔,等待他俩的赞佩和拍马屁。

    傅乔初时不解贺干部为何会在闻讯后遣追兵,旋即明白过来,抚掌赞道:“主上此真妙策。……只是险了点,万一主上真的不幸落入贺干部的手上?”

    令狐奉说道:“有老曹和你护着我,我放心得很!”

    傅乔呆了呆,说道:“臣与老曹……,臣也要随从么?”

    令狐奉理所当然地说道:“赤奴爱子明如宝,子明是不能跟着去了;阿瓜虽能走路了,到底伤未痊愈,骑马不利落,也不好跟着;要想哄那贺干部上当,只我与老曹两人怎够?狗崽子的捕文写得清清楚楚,从我逃出来的除了夫人子女,可是共有你们四个人的!”

    左氏还好,胡人的妇女婚后蓄发,可以使人装成;孩子更好办。男人就不行了,胡人男子髡头,唐人男子束发,没法找人假代,逃出来的总共五个成年男人,转眼就成两个,有可能会引贺干部生疑,按令狐奉的说辞,傅乔确是非跟着不可。

    实则令狐奉另有盘算,他心道:“赤奴要留精锐袭贺干部的营地,只能给我老弱的奴婢装成押送队伍,我料贺干部为抢我到手,定会遣派精骑,此行大有危险,只老曹一人护我不够牢靠。老傅这酸儒,本就无用,这些时还越来越不听老子的话了,叫他换个胡服都不肯,日常与他搭话也不爱理人,养他千日,恰用在此时,倘遇危殆,老子就推他挡箭,此方完全之法。”又想道,“老子天命贵体都肯犯险,你个老货还有何呆怔发惊的?”对傅乔更是不满。

    联系昨晚令狐奉的醉话,莘迩也想到了贺干部为何会遣兵追击的原因:借以魏国的帮助,贺干部才压住了秃连赤奴,但是毕竟魏国远、定西国近,秃连赤奴若是通过出卖令狐奉而得到了定西王令狐邕的支持,那么贺干部肯定就干不过秃连赤奴了,为了本族的利益,贺干部的部大贺得斛便铁定不能让赤奴把令狐奉送至王都,所以必会遣出追兵,堵截争抢。

    这其中的原因,莘迩早在初到赤娄丹部时其实就隐约想到了,当时他就猜料,没准儿哪天赤奴便会把他们送给令狐邕,以换取些赏赐,只是因为不知猪野泽畔诸部的矛盾,所以没能把这个猜料和贺干部连在一起。

    他后怕心道:“亏得及时,子明给力,这才使我等没有落到这等田地!也才反使令狐奉得建用此策。”看向令狐奉,想道,“这人尽管无情无义,关键时候却敢以身犯险,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可谓是干大事不惜身了。”竟对令狐奉生了点佩服。

    傅乔苦着脸,满心不愿,在令狐奉的目露凶光下却也不敢拒绝,心道:“苦也!苦也!怎的当日贪那些许荣贵,受了他公府中大夫的清职。”

    令狐奉顾念莘迩“也有智谋”,有心保他性命,不让他带伤涉险,奈何莘迩结下了贾珍这个仇家。贾珍以为是向神灵乞求的结果,哪里肯放莘迩活路?床头风吹了一吹,莘迩便就逃脱不掉,只好收拾衣装,勉强乘马,跟着令狐奉等共去作饵。

    消息很快传到了贺干部中。

    贺干部的部大贺得斛问讯吃惊,说道:“定西王遍捕叛党,原来令狐奉逃到了赤娄丹部?却在我眼皮子底下,竟不知晓!好在讯息走漏,及时被我得知。若被赤奴将这‘奇货’送入谷阴,我部怕就非但不保今时得利,以后还要受他百般侵凌了!”

    想起秃连赤奴早前投到令狐奉门下,自以为得到强助后的嚣张气焰,贺得斛深恶痛绝,绝不能让他称心得逞。他心道:“好在令狐奉那时没给他甚么助力,要不然我族早被这老狗压在头上!”赤奴是胡语,狼的意思,到了贺得斛这里,成条老狗了。

    他想了想,下了两道命令,先令人即刻追赶押送令狐奉的赤娄丹队伍,探查清楚人马数量,然后召集部落里的各部小率,等人到齐,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最后说道:“此事关系到我族整体,汝等不可偷奸耍滑,须得各出精良,务要截下令狐奉,不使那老狗遂意。”

    与唐人的政权不同,较之已经建国许久、或浅或深正在唐化的魏、秦两国也不能相比,贺干、赤娄丹等游离在诸国之外的这些游牧六夷,尚保持着旧有的传统,即但凡较大的部落均是由数个或数十个小的种落构成,种落各有小率,部落的酋长、大率最初是小率们推举出来的,即使后来世袭罔替,可对各个种落也没有强制的权力,平时有什么事情只能和小率们商量着来,远未形成严密的组织结构,等同依旧是“部落联盟”的组织形式。

    所以,贺得斛虽是贺干部的部大,具体到各个种落“出精良”的事体上,也只能用全体的利益来说动小率们,由他们去安排落实。小率们对赤奴得势时的跋扈犹存记忆,纷纷叫嚷:“都是天神的庇护,保佑我等获知了此事,大率放心,吾等一定拣选精良,怎能使老狗得志!”

    贺得斛大喜。

    诸小率们出帐回落,各自召集族人。贺得斛的儿子们也去聚集本落的人马。胡人聚族而居,乘马、弓箭多就近随身,备战很快,不到一个时辰,便集拢完毕。

    贺得斛已得了探子的回报,出到帐外,对围过来的小率们说道:“赤奴料是怕我部阻截,遣了不少人马押送,不下千骑,咱们点三千骑去追,抓下令狐奉,其余俘虏悉给获者为奴。”

    凡有俘虏,皆给获者为奴,这是六夷的惯例。赤娄丹部的那些唐、夷奴婢大多就是这么来的。小率们轰然应诺。

    贺干部的部民落数和赤娄丹差不多,三千来落,一落是一户,六夷的男丁从小就学骑射,少时骑羊射鸟鼠,稍长点便射狐兔,个个都能上马打仗,除了牧马看羊的外,十二三以上、六七十以下的都应召来了,集合起来的不下五六千人。

    既然用不了这么许多,便打发了老弱的回去,小率们带着拣选出来的三千余壮年落民们,跟从贺得斛的儿子们,牵马出到帐区外,一声令下,纷纷上马,三千余骑驰出绿洲,奔上沙漠,踩起黄沙漫天,往赤娄丹部押送令狐奉的队伍追赶而去。

    贺得斛作为部大,自然不可轻动,有他的儿子们带领就足够了,他目送他们远走,心道:“截下令狐奉是其一,趁此机会斩获了赤娄丹这千余壮丁,便可慢慢拾掇那老狗,将其部吞并了。等吞下赤娄丹,再把猪野泽边的余下部落尽数拿下,我就可有落近万,称雄远近;候大单於来攻陇地,我起兵呼应,只要立下大功,那定西王我也不是不能做上一做。”

    魏国境内不仅有农耕的唐人土著,还有大量以游牧为业、仍保持部落形式的内迁六夷,为便於统治,魏国的国主称帝之外,另立单於台,自称大单於,以管理六夷。

    却说莘迩跟从在令狐奉的马侧,一行人在千余奴骑的扈从下,走得很慢,停停走走,早上出了绿洲,到下午才行不过二十多里地。

    莘迩心知,这是为了给贺干部追上他们创造机会,按了按悬在鞍畔的弓与箭囊,摩挲腰间直刀环柄的手心出了汗,纵有记忆中的些许场景,可他本身却是从未经历过战斗的,有点发虚,背上没有痊愈的伤口隐隐作痛。

    秋日曝晒得唇干舌燥,他不觉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努力设想等下接战后自己该怎么办。

    傅乔吃了教训,在鞍上放了层软毡,跨骑在上,揽缰按鞍,心惊胆战的,不时往后头张望。

    曹斐精骑射,善用槊,槊在逃亡途中丢了,胡部中没有合用的,他前些天自作了两支丈八木矛,聊且充用,此时提在手中,东张西望,倒是毫不惊慌,对令狐奉说道:“贺干部追来时,主上请跟在臣的身边,莫说三五七八,便是三二十贼虏来斗,臣也能保主上周全。”

    胡夷善骑射不假,可也要看对手是谁,赤娄丹和贺干部至今仍保持着旧的政治传统,在骑兵战术的运用上,也还是传承了多少年的老一套,游射而已,相当原始,与其说是“兵”,不如说是“引弓之民”。曹斐是正规军的高级军官,亲自指挥过上千重装骑兵采用冲击战术与敌人肉搏作战的,对赤娄丹、贺干部的这点小场面自是看不上眼,非但颇有点不当回事,而且豪气外露的跃跃欲试。

    蓬软的沙面出现了轻微的震动,初时难以察觉,遂之,震动渐渐明显,黄沙波动,坐骑不安地嘶鸣,老弱奴婢组成的队伍慌张骚乱起来。

    很快,一阵阵此起彼伏的怪叫声从后边传来,由小而大,再至震耳,这叫声甚至掩住了马蹄的声响。莘迩骇然回顾,金灿灿的大漠上,如同乌云一般,也不知到底是有多少人、多少骑的贺干部追兵卷带着沙尘杀至。

5 人头作酒器 太马无敌名

    夹杂在奴骑中的少量赤娄丹部族人根本管不住这么多的人,再是拔刀乱砍,也制止不了他们的惊吓逃窜。

    令狐奉秉承反应敏捷的作风,立刻从鞍侧摘下曹斐给他作的简陋盾牌,俯於马上,以盾牌遮身,半句招呼不打,当即急催坐骑转向,没有直接往往来路折返,而是朝侧方狂奔而去。

    来路此时多是贺干部的追兵,断不可自投罗网,须得绕一下才行。

    曹斐打马跟了上去,冲莘迩、傅乔叫道:“还不走?”莘迩回过神来,与傅乔连忙跟上。至於被挑出扮作左氏和孩子的几个奴婢,是死是活,只能听天由命了。

    精壮的奴隶都被赤奴留了下来,遣出的皆是老弱病残,上千人有的东逃,有的南遁,人喊马叫,乱作一团,时而两马相撞,不时有被坐骑抛落在地的,落地的奴婢或有被马蹄踩住的,要么断腿折臂,要么胸腔下陷,吐出鲜血。

    令狐奉置之不顾,只闷头鞭马践踏快行。他骑的还是那匹雪如龙,这匹西域名马肩高八尺,长腿迈开,疾驰时真乃如龙。曹斐等人的马差得多,勉强跟从。莘迩想要避开那些落马的胡奴,然而身不由己,只得由马自奔。

    驰离了奴骑们混乱的主要范围,周边空旷许多,几人加快马速。

    贺干部的主力被奴骑们吸引住,为了能抢到更多的“战利品”,他们大多追赶奴骑,带队的小率和贺得斛的儿子们无法约束。

    令狐奉等人眼看就可悄悄地脱离险区了,这个时候,十余贺干部的种民从侧方奔近,他们一眼看到了几人的发髻,发现令狐奉坐骑神骏,顿时知道,这人定就是他们要抓的,舍弃了正在追撵的四五个奴骑,大呼小叫,围攻上来。莘迩看去,见他们髡头小辫,脏衣长靴,叱骑搭弓,形貌极其凶悍。

    曹斐半点不慌。

    他披着两当铠,仗着甲坚,欺敌人没有强弓,收好木矛,也不怎么避那敌矢,挽弓搭箭,还射过去,箭法如神,接连射落三人。莘迩迎着稀落的敌矢,努力镇定,也开弓射箭,最先数箭软绵绵的,随着找回了肌肉的条件反射,矢落渐准,先后射中了两个敌骑。傅乔不会射箭,以袖遮面而已,仿佛这样就能挡住敌人的箭矢似的。令狐奉不肯放下盾牌,只顾闷头前冲。

    因见不能射透曹斐的甲衣,两个敌骑自恃武勇,挥刀来与他近战。曹斐左手持弓,右手抄起一支木矛,夹在腋下,与这两骑打了个照面,擦马而过,只一合间,就将此两骑打落。

    电光火石间,莘迩觑得清楚:却是曹斐先以矛尖打中一人,木矛不够结实,在冲击力下断成两截,曹斐遂将握柄端的手顺势滑到断头处,横向上扫,荡开了趁隙逼近的另一敌骑砍来的长刀,侧下捅刺,正中这骑的肩胛,鲜血喷出老高。虽然对手是没有经过严格训练的部民,但曹斐与此两骑的这一合交手,干净利索,却也是甚为不凡。

    莘迩心道:“难怪令狐奉这般依仗於他。”也难怪他刚才不仅不惧,且还豪气勃发。

    余下的贺干部种民四下逃散。曹斐丢下断矛,说道:“他们必是叫人去了,咱们快走。”双拳难敌四手,一旦落入包围,蚂蚁也能咬死大象,是以曹斐只说“三二十贼虏”不在话下,若是再多,即便武勇如他,也难保令狐奉安全。

    追在令狐奉的马后,诸人急行快驰。

    路上又遇到了几股贺干部的人,然因令狐奉见机得快,几人溜得早,又是绕路而行,故而倒是没有遇到贺干部的大批人马,碰见的那些俱被曹斐杀散。

    从绿洲出来,慢腾腾地走了大半天,这会儿连带着绕了小半圈,奔回也只用了不到一个时辰,远远地看见绿色,令狐奉没有贸然进去,毕竟不知赤奴的胜败如何,叫曹斐先去打看。

    曹斐很快折回,说道:“赤娄丹已经攻破了贺干部,正在洗劫抢掠。”

    计策得成,令狐奉却没有欢喜,皱眉说道:“洗劫抢掠?”

    莘迩也觉得赤娄丹这么做不妥,心道:“此时正该一鼓作气,出洲驰击贺干部外头的骑牧,却怎的纵兵劫掠?”

    令狐奉说道:“前头引路。”

    曹斐在前带领,他们往洲里的贺干部行去。莘迩跟行片刻,发现傅乔没在了身边,扭头看见他龇牙咧嘴地捧着左臂,原来是不知何时中了一箭。莘迩帮他截断箭矢,略作包扎。

    刚经历过一场“生死战斗”,闻得赤奴大功已成,沉重的压力陡然放松,人在这种情况下,忍不住会想说话,寡言多时的莘迩难得的给傅乔开玩笑,说道:“夫子的大袖看来不怎么样,挡不了贺干部的箭矢啊。”傅乔忍痛叹息,说道:“这些天的经历,以前做梦也想不到啊!”

    莘迩默然,自己又何尝不是。两人追上令狐奉和曹斐。

    离贺干部还有老远,就看见黑烟滚滚。几人行近,笑声、哭声、惨叫声、求饶声等等各种声音混在一处,灌入耳中;等进到帐区,状况惨不忍睹,死伤遍地,血流成溪。

    赤娄丹的部民们有的提刀策马兜行帐间,有的三两成群挨个地进帐内搜抢,遇到抵抗的,当场杀伤,见到稍有姿色的妇人,拽拖而行,浑然不管孩童的哭叫,有的分赃不均,自相殴斗。一些帐篷倒塌在地,熄灭的火堆被风吹起烟灰升腾,仍在燃烧的火势无人去扑;触目所及,到处是被杀伤的贺干部男女,乃至有不满月的幼儿;妇孺和老年人被聚集起来,受人看管。

    曹斐抓住个赤娄丹的人,问到了秃连赤奴在哪里,踩着血水,引令狐奉等人去找。穿过大半个地狱般的营区,到了一座华丽的大帐前,这里是贺干部议事的大率帐。

    帐幕掀开着,内外横七竖八地倒了数十具尸体,多数穿着皮甲,应是大率帐的守卫,余下的均年龄不小,穿金戴银,料是贺干部的贵族们。秃连赤奴在七八个甲士的护围下,抱臂而立,正含笑看着两个甲士拿匕首割一具尸体的脑袋,血迸溅了这俩甲士满袖半衣,脸上都是。

    曹斐瞧了眼被割脑袋的尸体,说道:“哟,这不是贺得斛么?这就死了啊,是不肯投降么?”怎么说也曾是一部大率,转眼就部破人亡。

    莘迩问道:“那两个人割他的脑袋作甚?悬首示众么?”

    “示什么众?贺得斛是秃连部大的宿敌,部大要把他的脑袋制成酒器。是了,部大上次宴请我等,你因伤未去,没见着他的那几个饮酒颅器,啧啧,漆黑饰金,阔气得很。他还用那玩意儿敬我了一杯。”曹斐吧唧了下嘴,似在回味。

    脑中只是微微想了一下秃连赤奴拿着盛酒的头颅给曹斐端酒,曹斐一饮而尽的场景,莘迩就要干呕出来了。他偏过脸,不再去看赤娄丹部民割贺得斛脑袋的场景,心道:“这些日在胡中居住,也没见他们有何野蛮,不意今日得见此状,得闻此事。”

    杀死仇人后,割下其头,剥取头皮,从眉骨以下锯掉,然后把所留的颅顶用作饮器,用来向人夸耀的习俗,倒非胡人的专属,是几乎所有的族群都经历过的,包括唐人也是,只是随着文明开化程度的加强,唐人早就将之废弃了。

    令狐奉问秃连赤奴:“大兄,为何在攻破贺干部后,不遣精骑奔击追我的那些?我观彼众不下三千,俱是精壮,大兄如不趁胜速击之,恐留后患啊!”

    秃连赤奴呵呵一笑,说道:“我已遣精骑两千,伏在他们回来的必经路上,待将这贺得斛的脑袋割下,我使人持去相示,乱其军心,定可轻松取胜。”

    令狐奉大喜,他还要问赤奴借兵,有求於之,当下奉承说道:“大兄足智多谋,是我多虑了。”

    果如秃连赤奴的预料,贺干部的那三千余骑在俘获了数百奴骑归来后,万万没有想到老巢居然被赤娄丹部给端了,而且部大也被杀了,本就缺少严格军纪的束缚,这下更是群蛇无首,很快就没了斗志,不再与赤娄丹部的伏兵交战。各个小率纷纷率领本落的部民投降,更有那机灵的,先人一步擒下了贺得斛的诸子,献给曾经的对手。

    在艰苦的生活环境中,所有的目标唯以生存为要,别的都是扯淡,唐人有的认为胡人狡猾反复,其本质实即在此,仓廪不足,如何履行忠义?再则胡牧没有集权的政治,即使投降,对各个种落的小率来说,其实也没甚不同,最多是换了个大率而已,总比战败被俘成为奴婢强。

    也有本意是不愿投降的,可马上就到冬天了,大漠上的绿洲都有主,不投降又能去哪里呢?冻饿渴死在漠上么?去陇州内地么?现今在陇内的那些六夷,除少数外,均是唐人的奴客,要么在给唐人耕地,要么在为唐人放牧,他们自由惯了的,更不愿去作此等依附。

    故此,赤娄丹部只付出了很少的伤亡就取得了全胜。

    秃连赤奴接纳了投降的贺干部民,从此以后,两部就合二为一,不再有贺干的名号,只有赤娄丹了。贺得斛的诸子及直系亲属们,秃连赤奴一个不留,全部杀掉,另外选人统带贺得斛的直辖种落。

    赤娄丹部的部民连着抢掠了两天,把贺干部洗劫一空。这个冬季,贺干部将会十分难熬。

    猪野泽畔的另外三个较小部落相继遣人给秃连赤奴送上马羊驼、财货奴婢等礼物,表示臣服。

    贺得斛幻想打下赤娄丹部后,再把这三个较小的部落占下,从而成为一方霸主,他“壮志未酬”,而这曾经的愿景却在秃连赤奴的手上得以实现。

    坐拥五部,独霸猪野泽的秃连赤奴踌躇志满,踮起脚尖,拍打令狐奉的肩膀,诚恳地对他说道:“此回能吞下贺干,收服三部,都是你的谋划得力!小弟,等过了冬,我就亲率万骑,助你还都!”

    令狐奉连连点头,堆笑说道:“待我登位,大兄,王都以北,全是你的!”

    当夜,喝醉了酒的秃连赤奴**过后,呼呼睡去,呼噜中杂着梦话,喃喃说道:“等我那使人回来,我就把你个滑头绑去给定西王!”呼了两声,又道,“王都以北都是我的,只怕我没命享用啊。”贾珍心头猛跳,问道:“部大,你说什么?”秃连赤奴说道:“我这点人,没甲没械,拿什么么去跟定西王斗?一营太马就够屠我全族了!”翻了个身,呼噜大作。

6 仁心得好报 虎狼互相谋

    贾珍缩坐在床角的暗影中,披头散发,裹着毡被,阴冷地盯着酣睡的秃连赤奴,想道:“原想等他助主上还都,待大事成后,亲手杀了他,不料这狗奴如此凶恶!”已是深秋,但他像是半点不觉夜寒,就这么坐着,想了良久,心道,“莘迩狗贼害我落到这般田地,被狗奴害了也不解我恨,主上,不,令狐奉绝情弃我,死亦不足惜!唯傅大夫与左夫人?”踌躇难决。

    傅乔仁厚,脾气好,在他们逃难前,对年少不羁的贾珍就没少宽容和照顾,逃亡路上也常关心他,那日令狐奉逼他,也仅有傅乔没有帮腔。贾珍不是分不出好坏的人,对傅乔一直心存感念,莘迩、令狐奉、曹斐死就死了,可是傅乔,贾珍却不忍心看他殒命。

    贾珍又想道:“还有左夫人,对我有援手之恩。”

    贾珍出身势族,娇生惯养,慕学所谓名士们的那一套,以放浪践礼为崇尚,曾经在一次宴上,提着壶,强要劝酒,惹恼了已然酩酊的令狐奉,要非左氏在场劝阻,贾珍不被拉出去砍了,也少不了一顿痛打。对左氏的这点恩情,贾珍铭记在心。

    挣扎了好大一会儿,他闭上眼睛,握紧拳头,痛苦地想道:“人死不能复生。唉。”做出了决定。莘迩狗贼,何时都能杀,可傅乔、左氏若是因此而亡,却就不能复生了。

    熬到天亮,候秃连赤奴醒来,贾珍伺候他洗漱更衣,两人对食,吃了些饭,然后赤奴去大帐议事。贾珍在帐内坐了会儿,装作去洲上骑马玩耍,甩掉了两个从奴后,赶紧回到帐区,没有见着令狐奉和曹斐,不愿和莘迩说话,他叫出傅乔,将昨晚听到的事对他说了一遍,末了说道:“大夫快与主上商量,定下了何时逃走后记得务必要告诉我,我与你们一起走!”

    傅乔大吃一惊,瞠目结舌。

    贾珍怕被奴从找到,不敢久留,再三叮嘱,要傅乔一定记得通知后,匆匆离开。

    傅乔失魂落魄地回到帐中,莘迩正蹲在地上保养弓箭,听到傅乔的脚步声,问道:“子明难得回来,不知找大夫是为何事?”贾珍不愿见他,他也愧见贾珍,每次想到贾珍,就似乎看到了自己人性的不光彩一面,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份自责也越来越深。

    “……我得去找主上!”

    莘迩抬起头,眼前已没了傅乔的身影,纳闷地想道:“什么事能让他如此急躁。”勾下头待要继续擦拭,才把弓拿起,心中蓦然一动,动作停止下来,心道,“傅大夫向来文绉绉的,从没见过他毛躁,这会儿却火烧了屁股似的?子明几乎没有回来过,今天怎么突然回来了?”

    两件不寻常的事情结合在一起,莘迩愣愣地想了会儿,提弓起身,把箭矢装入箭囊,随身携好,出帐到令狐奉一家住的帐外,说道:“夫人在么?”

    左氏在帐内柔声应道:“在。”

    莘迩轻声说道:“请夫人带公子、公女暂入臣帐。”

    帐内安静了会儿,令狐乐和令狐婉先跑了出来。

    令狐乐仰脸说道:“阿瓜,你要带我们去玩么?”莘迩摸了摸他的头,笑道:“我前日作的风车,公子还想知道是怎么做的么?”令狐乐和令狐婉大点其头。莘迩笑道:“等会儿我再做一个给你俩看。”对跟出来的左氏说道,“夫人请跟小臣来。”

    此前的衣服已不能穿,除傅乔宁肯忍受烂臭挨冻也仍要坚持之外,莘迩等现皆胡服,左氏也换上了小袖窄领的皮裘,下身着裤,软靴及膝,不减娇美,多三分英气。

    进到帐里,左氏唤两个孩子到身边,让他们不要吵闹,紧张地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么?”

    莘迩答道:“夫人聪慧。小臣也料不准,但或许会有事发生。请夫人与公子、公女在此略候,等主上回来便知分晓。”他提弓安刀,立在帐门口,侧耳细听外边的动静。

    左氏虽不知发生了何事,然见他修长结实的身材,小心谨慎的态度,却觉得甚是心安,遂安抚令狐乐兄妹。母子三人小声的说话。

    小半个时辰后,嘈杂的脚步声在帐外响起。

    莘迩侧退两步,把左氏三人护在身后,挽弓搭矢。

    帐幕掀开,令狐奉大步迈进,瞧见莘迩的架势和左氏及两个孩子,怔了下,很快明白过来,冲莘迩点了点头,对左氏说道:“你带孩子回去。”

    左氏弱声应诺,扯着孩子出去,经过莘迩时,偷偷看了他一眼。

    莘迩收起弓矢,问道:“主上,怎么回事?”

    等左氏和孩子们出了帐后,曹斐说道:“主上,咱们赶紧走吧!”说着,去自己的床铺上翻出两块银饼,揣入怀中。这俩银饼是前些日赤娄丹部劫掠贺干部,他浑水摸鱼,搞到的战利品。

    傅乔六神无主,搓着手乱转,嘟哝道:“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莘迩又问了一遍:“主上,怎么了?”

    曹斐说道:“秃连那老狗奴要把咱们献给狗崽子邀功。”再次提出自己的强烈建议,“主上,趁他的使者未归,咱们快些走吧,等他使者回来,那就想走也走不掉了!”

    莘迩心思急转,他刚才就考虑到了这种可能性的出现,立即对令狐奉说道:“主上,不能走!”

    曹斐怒道:“不走留下来等死么?”

    “走也是死!”

    “走怎么会是死?”

    “我等被国内通缉,陇内是不能去的;凛冬将至,大漠也不能进;陇内也好,大漠也罢,都是死路。难不成,你要让主上东投伪魏,寄虏篱下么?就咱们几人,无兵无将,就算魏主容留,也必会常受他国中胡人的欺凌。”莘迩目光炯炯,斩钉截铁地对令狐奉说道,“主上,咱们不能再逃了!”就不说已经无路可逃,便是有路去,丧家犬似的逃了这么久,难道还要继续么?再继续,令狐奉就真的翻不了身了,莘迩等人的前途也只有漆黑一片了。

    曹斐说道:“你也说了,就咱们几人,无兵无将,不逃?秃连老狗奴遣人来抓时,你能保住主上的安危么?”

    “主上,於今之策,小臣愚见,当从贺干部中寻条生路。”

    令狐奉狞笑说道:“阿瓜,你与我所见相同!”对曹斐说道,“这点小事你急什么,别慌!且看老子如何翻云覆雨,把那狗东西按倒羞辱!他娘的!索虏就是索虏,改不了吃屎!老子辛苦给他谋划,以身犯险,老东西点恩不念,翻脸就要卖我。既然老狗不义,休怪老子无情。”

    傅乔定了定神,问道:“敢问主上,计将安出?”

    “出你娘!”已是对傅乔存怀不满,值此关头,他还咬文嚼字,来个“计将安出”,令狐奉心道,“老子还没动手,老狗奴居然想抢先动手。”气急败坏下,先把一口恶气出到傅乔头上。

    傅乔愕然,可看到令狐奉恶狠狠的模样,什么也不敢再说,只能虚怀若谷地把这句三字经笑纳,尴尬赔笑说道:“是,是。”

    令狐奉对莘迩、曹斐说道:“今晚起,你俩轮流去洲外,昼以继夜,一定要盯牢了,只要见到那老狗的使者回来,立刻来报。”大力地拍了几下莘迩的臂肘,赞道,“阿瓜,你越来越对我的心思了!不瞒你们,这几天我没闲着,已为咱们想……,已与贺昌兴相熟,且看我怎么弄翻那条老狗,收此二部为我用!”

    莘迩心道:“已为咱们想什么?”

    曹斐惊异地问道:“收此两部为主上用?”

    “哼哼,等着看罢!”

    莘迩也是惊讶,心道:“令狐奉当此危急,想的竟然不是脱险,而是要收两部为己用?”他与曹斐有一样的疑惑,“怎么收?”

    看令狐奉自信的样子,像是已有了全盘的计划。

    莘迩脑筋急转,从令狐奉的话里寻找线索,想道:“他说已与贺昌兴相熟,贺昌兴是贺干部的大贵族,无缘无故的,他去结识贺昌兴作甚?是了,他必是早就想挑起贺干与赤娄丹两部的内斗了。”悚然心道,“你谋我,我图你,他也在图赤奴啊!这两头豺狼。只是,挑起两部争斗,固可使我等暂脱险境,但收两部为己用?”

    莘迩想不出来如何才能办到这一点,他心道:“助贺昌兴取代赤奴么?可又怎能保证贺昌兴不是下一个赤奴?‘已为咱们想’,令狐奉已想出了什么办法?”

    令狐奉以为莘迩的想法与自己一样,莘迩本也这样以为,但现在看来,两人的想法却是有着极大的不同。

    一个不同是莘迩适才在等令狐奉等人时,设想了几种可能会导致贾珍、傅乔出现异状的情况,并分别寻找对策。针对被出卖的这种最坏局面,他挖空心思,所想到的也只有可以利用贺干部对赤娄丹部把己部袭掠一空并杀伤甚众的怨恨情绪,挑起两部的争斗,从而使自己一方脱离危险,至於能否或者该如何从中获利,他没有细想,也没有清晰的思路,而令狐奉对此已有了整体的获利谋划。

    再一个不同是,莘迩的对策还只是停刚刚想到的,留在脑中的想法,而从令狐奉已与贺昌兴相熟可以看出,他早就开始行动了。

    尽管猜不出令狐奉的全盘谋划,现下不是细问之时,莘迩按下疑惑,与曹斐应诺。

    曹斐善射,眼神好,比莘迩更能於夜间观物,今天晚上由他先值班。

    因为拿不准赤奴会不会提前发难,莘迩、令狐奉等枕戈待旦,一夜没睡好。

    次日早上,莘迩带好兵器,裹几个胡饼,拎了囊水,去接曹斐的班。

    见着面,曹斐打着哈欠,揉揉冻僵的脸,说道:“昨晚没人入洲。你机灵点。”他心里有事,说完即走,赶去见令狐奉,询问他打算怎么收两部为用。

    不愧是个有经验的军人,曹斐找的这个观察位置很好,在绿洲和沙漠的交汇处,既隐蔽遮风,视野又开阔。

    莘迩盘膝坐下,横弓身前,观望周围,左边远处是散在牧场上的马群,头带皮帽的胡奴们吹着口哨骑驱左右,右近处是黄沙和沙丘,深秋的晨风从沙漠深处吹来,沙粒飞扬,远望无际。

    回想自来到这个时代至今的遭遇,寡情的令狐奉、仓皇的逃亡、重伤的煎熬,初次的亲身战斗、胜利者的残忍屠杀,以及凶狡的秃连赤奴,从最初的如在梦中,渐有了真切的感触。

    他心道:“我是真的来了,也真的回不去了。”抚摸着刀与弓,又想道,“虽仍未想出令狐奉的谋划,但他与秃连赤奴当面称兄弟,背后掏家伙,一丘之貉。此世虎狼横行,谁也靠不住,唯这弓矢刀骑才是倚靠,信得过的。”

    那日战后,他不断回味,找到了一些自己当时应对中的不足,再三假想,如再遇到战斗,他该采取何样的行为才是正确的选择,几天下来,自觉颇有所得。拉着弓弦弹了两下,他又想道:“虽然令狐奉凶残狠辣,可现下我无处可去,也只能跟在他的身边了。”

    胡思乱想了半天,一直没见大漠上有人出现。

    下午时候,左氏带着两个孩子出来。

    一边让孩子们在草上玩耍,她到灌木丛边,一边采摘些野果等物,时不时朝四边瞧望。

    莘迩心道:“似是找人的模样,在找我么?”牧场上有胡人,他必然是不能出去的。

    入夜不久,曹斐替下莘迩,一改早上的心不在焉,他精神焕发,显是又提起了干劲。

    莘迩知从他嘴里问不出什么,也懒得问,回帐睡觉。榻上毡下,有三个小红果,洗得干干净净,莘迩尝了尝,香甜可口,便尽数吃了。又轮了一回班,入夜好一会儿不见曹斐来,傅乔眯着眼颠颠撞撞地来了,按着曹斐给他说的位置,踅摸近前,低声叫道:“阿瓜?阿瓜?”莘迩答道:“在这里。”傅乔说道:“主上今晚要动手,叫你快些回帐。”

7 春宫图展罢 寒夜秋风凉

    浓云掩住了月,伸手不见五指,是个杀人放火的好天时。

    漆黑的夜色中,令狐奉引曹斐、莘迩在帐间穿行。傅乔可以在关键时刻给令狐奉挡刀子,作用至关重要,不能置身事外,在令狐奉的命令下,他哭丧着脸跟在后头。

    胡人营区的防御没有那么森严,巡夜值哨的都在外围,位处腹地的贵族住区没甚巡逻的部民。

    行不多时,到了秃连赤奴的宿帐外,令狐奉停下脚步,对曹斐等人说道:“待会儿听我号令动手。”曹斐应道:“是。”莘迩没有作声,按了按蹀躞带上的短匕,点了点头。

    这会儿二更已过,将近三更,大冷天的没啥消遣,住在周近的胡人贵族们多已入睡,静悄悄的,只有三两处帐内尚有灯火。秃连赤奴的帐外点着火把,蹲立了几个皮甲挎刀的卫士。

    令狐奉等人从帐影下走出,那几个卫士瞧见,问道:“什么人?”

    说的是胡语。诸人生长边地,简单的胡语均听得懂。令狐奉大步近前,答道:“是我。”摸摸怀中,笑道,“我有件宝贝献给部大,劳烦老兄进去通报。”镇定自若,笑脸迎人。

    来胡部这月余,令狐奉时常求见秃连赤奴,赤奴出卖他们的打算又没对外人讲过,那几个卫士不疑有它,便有人进去通报。赤奴还没睡,卫士顷刻出来,说道:“请进罢。”

    令狐奉对曹斐等使个眼色,进入帐中。

    大半夜的,曹斐等人肯定不能即时跟入,需暂候於外。

    傅乔呼吸加重,额头的冷汗都下来了。莘迩不动声色地踩了他一脚,傅乔装作正冠,拿衣袖抹去汗水。不多时,帐门打开,贾珍探出个头,对他们招手,低声道:“部大叫你们进来。”

    帐内传出令狐奉大声的说话和秃连赤奴的哈哈笑声,卫士们只当这确是赤奴的命令,没有阻拦,任曹斐等人入内。

    帐内偏角点着火把,邻近卧榻的案上竖着两只蜜烛。

    借着明亮的烛光,赤奴和令狐奉屁股朝外,并排趴着看甚么东西。赤奴开心得笑声不绝。大约是腰弯得稍久,有点酸疼,他挺起腰活动两下,问道:“小弟,你献的宝便是此物么?”

    地毯很厚,人走在上边几无声响。

    曹斐、莘迩慢慢地快走到赤奴的身后了,赤奴似有所觉,要转头时,令狐奉从怀中取出个锦囊,笑道:“些许春宫算得甚么?这才是要献给大兄的宝贝。”

    赤奴的吸引力顿时被吸引住,注目问道:“这是甚么?”

    令狐奉煞有介事地凑近赤奴,解开锦囊上的丝绳,拿到赤奴眼前。赤奴看去,刚看着黄澄澄的,尚不知是何物,令狐奉猛然把锦囊上掀,扬出了一片黄沙,霎时迷住了他的眼。

    赤奴叫道:“甚么……。”辞未说毕,听见令狐奉说道:“动手!”紧跟着左肋大痛,却是被令狐奉挥拳击中。不等他反应过来,曹斐、莘迩揉身扑至。曹斐掂起案边的胡坐,砸中他的脖颈,莘迩取匕在手,朝其腰中捅入。令狐奉身高体壮,扼住赤奴的短颈,将他扳倒地上。

    三人的动作都极快捷,赤奴直到倒地,揉眼的手还没拿开,他挣扎着叫道:“甚么!作甚么!打我作甚?哎哟,谁人捅我?哎哟!还捅!哎哟。干甚么!贾宝!贾宝!来人,快来人呐!”

    莘迩将匕首抽出,解开赤奴的腰带,绑他的腿。贾珍抢过胡坐,骂道:“贾宝!贾宝!”劈头盖脸往赤奴身上乱砸。赤奴惨叫连声,奈何被令狐奉和曹斐牢牢按住,挣扎不脱。

    帐外的卫士冲进,见到眼前情景,有那莽撞的提刀就要上。令狐奉逼视他们,喝道:“谁敢过来,我就宰了他!”他双目圆翻,凶光四射。卫士们俱皆后退,无人有胆敢前,面面相觑。

    令狐奉喝令呆若木鸡的傅乔:“过来把子明抱住!可不能让老狗死了。”

    贾珍情绪爆发,下手极狠,赤奴的鼻梁已被他砸断,眼额嘴颊,尽皆受损,血肉模糊。傅乔慌慌张张地拽住贾珍,使出吃奶的力气把他拉到一边。

    赤奴仍不能睁眼,呻吟说道:“哎哟,哎哟。贤弟,可是我有什么慢待的地方么?你如有不满,大可对我直言,何必来这一手呢?哎哟。你说,我哪里做得不对,我改,马上改。”

    令狐奉说道:“你他娘的,小弟变贤弟了?老狗奴,想拿老子的命巴结狗崽子?也不掂量掂量你的身寸,矮脚狗!”等莘迩把他的腿捆牢,略微松手,又叫曹斐把赤奴的胳膊也绑在一处,对莘迩说了个地点,说道,“你出营外去此处,贺昌兴正在那里等待,你把他带过来。”

    莘迩应道:“是。”

    卫士们牵心赤奴,没人拦莘迩,莘迩出帐去找贺昌兴。

    夜风一吹,他只觉遍体生寒,却是方才出了浑身的汗,胸口怦怦直跳。走没几步,脚下有点发软,他对自己说道:“不要怕!一条已经受擒的狗而已!”虎狼凶残,可若换成猫狗,也就没那么可怕了。从听到今晚动手起,他就这么一直催眠和暗示自己。

    没怎么费时间,莘迩在营区外找到了贺昌兴。贺昌兴带了三四十个甲士,等在黑皴皴的林下。

    “怎么样?”贺昌兴问道。

    “主上请贺率过去。”

    胡人凭实力说话,没人没势是做不了大贵族的,贺昌兴是贺干部内一个较大种落的小率,所以莘迩称他“贺率”。贺昌兴大喜,当即带着部从随莘迩进入营区。

    赤奴帐内的骚乱惊动了邻近的帐幕,不少人披衣出来,围在帐外。他们不知发生了何事,想进去问问,被赤奴喝止,乱糟糟的一团。见到贺昌兴带着甲士们杀到,便是傻子也知定是出现了变乱,但他们大多赤手空拳,没法拦阻贺昌兴等,於是就有人回帐去拿兵器,或赶去部民住宿的帐区召集人手。

    贺昌兴留下大部分的甲士守在外头,带了几人,与莘迩入到帐内。

    看到赤奴狼狈的模样,贺昌兴高兴地对令狐奉说道:“恭喜大人!拿下了赤奴。不要污了大人的手,我帮大人杀了他!”抽刀要上前。

    令狐奉踩着赤奴,笑道:“贺率且慢。到底我与这老狗香火一场,他可无义,我不能无情。”

    “大人的意思是?”

    “香火重誓!对着天神发过誓的!饶他一命罢。”

    “大人,斩草当除根啊!赤奴奸诈凶残,今日大人念香火情义,饶他不杀,他可不见得会感激大人啊。我们胡人有句话,狼崽子早晚会反噬主人的!”

    赤奴这会儿已能睁开眼了。他衣服的前襟**的,莘迩闻着一股子尿骚味,心道:“这是子明吧?用尿给他冲走了眯眼的沙土。”赤奴脸上伤口外翻,腰间血往外冒,躺在地上,他红肿着眼,怒道:“谁是狼崽子了?没听大人说,我是老狗么?狗!看家守门的,懂不懂?怎么能是狼呢?”吃力地扭转短脖,谄媚地对令狐奉说道,“是吧?大人。”

    贺昌兴示意跟着入帐的几个部从,想让他们近前。

    令狐奉咳嗽了声,对守在帐角的赤奴卫士说道:“给贺率搬坐,请他坐下。”卫士们围拢靠近。贺昌兴带的人到底不多,不敢在赤娄丹部的营区内强行动手,只好罢了。

    他问道:“大人擒下了赤奴,却不肯杀他,接下来怎么办?”

    令狐奉报了六七个名字,对秃连赤奴说道:“召他们来。”

    这几人俱为赤娄丹部的小率,都是秃连赤奴的亲信死党,赤奴知道令狐奉要做什么,满心不愿,奈何命悬人手,只得遵从。

    令狐奉对贺昌兴说道:“贺率知道做么做吧?”

    贺昌兴微微一笑。那几个小率有两个聪明的,不肯奉召,剩下愚忠的或者有点小聪明,打算借机救下赤奴的,才到帐中,就被贺昌兴的手下砍倒。

    令狐奉心道:“虽有两个不来的,没甚打紧,主危不救,赤奴日后也定难再对他俩信用,他俩惧赤奴报复,别无他法,以后只能听老子的话了。”

    又叫赤奴把妻、子、女儿和两个兄弟叫来,赤奴眼看到了亲信的下场,迟疑不语。

    令狐奉笑道:“觉虔是我的贤侄,你放宽心,我不会杀他的。”提着匕首在秃连赤奴的脖上划了一划。秃连赤奴只觉虔这一个儿子,是他的接班人,可到底不如自家性命要紧,急忙从令。

    赤奴的妻女兄弟皆到,他的儿子秃连觉虔迟迟不见。

    令狐奉明白,觉虔要么是怕被杀,要么是去召集部民了,遂不再等,吩咐贺昌兴杀了赤奴的兄弟,留下了他的妻女,长身而起,对贺昌兴说道:“贺率,咱们出去转转罢?”

    “出去转转?”

    “我那贤侄半晌不来,或是召集人手去了,咱们再留在这里,只怕就见不着明天的日出了。”令狐奉以己度人,拿不准秃连觉虔会不会“大义灭亲”,把赤奴和他这个“贤叔”一并杀了,以趁机实现“提早接班”,还是先避一避为上。

    “可是?”

    “有赤奴我兄他们一家子人跟着咱们,你担心什么?等天亮了,再作收尾不迟。”

    直到行事前,令狐奉也没有把自己的全盘计划告诉莘迩,只叫他和曹斐合力拿下秃连赤奴。把他杀了赤奴的亲信和兄弟,却没杀赤奴及其妻女,然后要带着贺昌兴、赤奴三口“出去转转”的种种作为看完,莘迩有了明悟,已经清楚了令狐奉的计划,心道:“他这是制衡之术。”

    先借助贺昌兴的力量,除掉赤奴的爪牙,暂时压制住赤娄丹部聚集起来的部民;然后再用赤奴反制贺昌兴,从而保证贺昌兴不会成为下一个赤奴。这套制衡的关节要点在於赤奴不能死,所以当贾珍痛打赤奴时,令狐奉叫傅乔制止,贺昌兴要杀赤奴时,他又拒绝。

    只是,仅靠对赤奴和贺昌兴两人的制衡就能收服两部么?莘迩不觉得会成。

8 翻云真成雨 可敢入都城

    只靠秃连赤奴与贺昌兴两人互相制衡自是不成,令狐奉还有后续的手腕。

    天亮后,秃连觉虔带着集合起来的部从气势汹汹地围住了在牧场上转悠的令狐奉等人,然而此时消息已经传遍,他考量再三,终究不敢於母、妹、部民等的众目睽睽下行弑父之举。

    笑嘻嘻地劝退了觉虔后,令狐奉施展出了他计划中的一系列后续手段,叫莘迩叹为观止,要非此人心性不堪,委实对其心服口服了。

    令狐奉的后续动作大致可分三步。

    首先,他对所有的赤娄丹部部民宣告,他这么做是不得已之举,是赤奴忘恩负义,暗算他在前,他才不得不绝地反击;拿住了大义后,他召集赤娄丹部的余下小率们,从中挑出平素饱受赤奴欺压的,将被杀死的那几个赤奴亲信的部民平均分与他们,大张旗鼓地表彰那两个不肯救主的赤奴亲信,说他俩弃暗投明,深明大义。

    其次,他要求赤奴下令,叫部民把从贺干部抢走的女人、奴隶和牲畜粮食还回去。

    最后,他命贺昌兴和秃连觉虔分为左右部率,佐助赤奴治理部事。

    公道自在人心,令狐奉为赤娄丹部立下大功,赤奴反要出卖他,的确做得不对,减轻了赤娄丹部部民的抵触心理。把被杀诸人的部民分给怨望已久的小率们,他们为了保住到手的利益,肯定也就不会乐於见到赤奴翻身。至於那两个叛徒,名声大臭,由兹只好抱牢令狐奉的大腿。

    通过这第一步,令狐奉无中生有,得到了部分赤娄丹小率的支持力量。

    用这部分力量压制贺干部小率们的同时,通过第二步,他又获得了不少贺干部部民的感激。

    虽然贺干部覆灭的源头其实正始於令狐奉,但其一,贺干部的大部分部民并不知道令狐奉乃是自愿为“饵”的,其二,就算知道的,令狐奉可一个人没杀他们的,也一点没抢他们的,从头到尾都只是在逃避他们的劫捕而已,杀人抢掠的皆是赤娄丹部的部民,相比之下,当然是那些动手的暴徒们更加可恨。令狐奉不仅没杀他们、抢他们,还把他们被抢的东西和女人、奴隶还给了他们,在绝大部分贺干部的部民心中,令狐奉实是个救了他们命的大好人。

    得到了两部部分中低层小率、部民的投靠和好感,最后仍以赤奴为两部之主,但给他配上一个仇人,再配上一个“急於接班”的儿子作为副手,短时期内,高层也可无虞了。

    这三般两样的手腕,把利益与人心相结合,真的是翻手为云,把两部操弄股掌之上。

    莘迩心道:“怪不得他谋图篡位,自称天命在身,观其手段,果是了得!”想起他以身为饵,不惧犯险的事情,又想道,“既有手段,又不惜身,可谓枭雄了。”

    一改此前对令狐奉的观感,不再只认为他寡恩薄义,凶残狠辣了。

    令狐奉该胆大包天的时候,什么都敢做,同时他亦警惕小心,不肯再在赤娄丹部居住,擒下赤奴的次晚,就与众人换了住所,改到贺干部去住,并“恭请”赤奴及其妻女也移宿贺干,赤奴的儿子觉虔是绝不会去贺干的,姑且从他;稳定住局势后,把大率帐也改设在了贺干部。

    擒下秃连赤奴的第三日,被赤奴遣去王都的使者回来了,跟着来的还有两个定西王的臣属,见到令狐奉高踞坐上,这两个臣属大惊失色,已是无处可逃。

    令狐奉细问了他们王都现下的情况后,随手吩咐曹斐将之杀了。赤奴的使者也被杀掉。

    接下来的几天里,令狐奉马不停蹄,昼夜少息,把两部的实权小率们一一亲见,各投其所好,大加许诺,向他们吹嘘,不日他就能回王都登位,到时候,牧场、甲械、美女、宝货,但凡他们能想到的,要什么给什么,绝不吝啬。

    为了打消这些人的怀疑,令狐奉取出了厚厚的一迭信,给他们看,说这都是他的军中旧部和朝中忠心於他的大臣们写来的,已经约定了来春举事。

    这些实权小率中有认识唐字的,接信细看。

    看起来是挺像那么回事的。

    每封书信都大表忠心,而且字迹不同,用词也不同,有文雅的,遣词造句文绉绉的,他们都看不懂到底在说什么,只能连蒙带猜,也有粗俗的,他们能看懂,乃至还有一封血书的,确是像不同人的手笔,虽不能因此就尽消疑虑,众人却也不免因之半信半疑。

    毕竟令狐奉早前乃可是定西国的显贵宗室,今之定西王的叔父,大名鼎鼎,威风赫赫,两部的贵族、小率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也说不定,他真能东山再起呢?

    殊不知,这些书信均是出自傅乔之手。

    傅乔能文善书,篆隶楷行,乃至方兴不久的今草,他也能写上两笔,诸般字体不敢说尽数精通,但换几种写法,糊弄一下不过识些唐字的胡人却是一点问题也没有。

    信中冒充武将所写的那些粗俗言语,傅乔不会,蓝本来自曹斐。

    傅乔除了书,亦能画,令狐奉以之吸引赤奴注意力的那几幅春宫便也是他的大作。

    秋尽冬至,这日飘起了些雪。

    牧草早尽,牧场上唯剩枯茎残根,雪花落下,与远处的漠上共沾点点洁白。马群被胡奴们关在圈中,簇拥取暖。寒风刺骨,穿两层皮裘尚嫌冰冷,这种天气里,吃苦耐劳的牧民们也不愿无事出门,两个部落广大营区内的帐间路上,偶尔才见有人抱着膀子,步伐匆匆的走过。

    令狐奉召集了莘迩等人到他的住帐。

    帐篷里生着好几个熊熊的火盆,暖和得很。

    傅乔最后一个到,他实在是顶不住酷寒了,襦裙外头裹了层厚厚的毛毡,一进到帐内,赶忙就去火盆边烤手,寒热相逼,打了个喷嚏,鼻涕横流,以毛毡擦去。毛毡质粗糙,磨得他鼻下通红一片。他叹道:“此地不过距王都数百里,却怎么比王都冷了这么多!”

    曹斐往年常在军中,或征战或移防,居所不定,熟悉各地的水土气候,笑道:“此地外无遮掩,大漠半绕,又临猪野泽水,自然会比王都的冬天冷得多。”

    莘迩也是冻得哆哆嗦嗦,说道:“泽边的胡人部落成天累月居此,也是苦啊。”

    他接过左氏递的热茶,捧在手心取暖。

    左氏给贾珍、傅乔、曹斐也次第呈上茶水,退到一边,小声叫两个在玩玩具的孩子不要说话。

    令狐奉笑道:“胡人与咱们不同。他们天生惯此,不怕寒苦。”

    莘迩心道:“同样是人,又怎么会有甘愿终年寒苦的呢?”这点小事,没有反驳令狐奉的必要,所以他只是想了想,没吭声,小口喝茶。

    令狐奉对诸人说道:“我对你们讲,要将那老狗踩翻脚下,收两部为我所用。怎样?我是不是说到做到,没有吹牛吧?”

    诸人皆道:“主上神明,非臣等可测。”

    令狐奉对傅乔说道:“老傅,那日我这么说时,你好像有点不以为然,现下如何?”

    傅乔心道:“我哪里不以为然了?”长揖说道:“主上英明。”

    “这回你也是立了功的,那两笔春宫、几封信,着实不错,尤其那春宫图,……是你的亲身体验么?啧啧,活灵活现,妙哉妙哉。”令狐奉回过神来,说道,“你的功劳,我会给你记下。”

    傅乔为人诚厚,唯在色上过不了关,当年所以接受令狐奉的辟用,其中的一个主要缘故便是拒绝不了美婢艳奴的赠赐,既然好色,於那春宫、五石散等物上便小有研究,一手春宫图在王都甚有名声。他尽管对此亦颇自得,可令狐奉当着妻子儿女这么说他,他顿时老脸羞红,深觉面子挂不住,半身躬得,脑袋快垂地上了,说道:“为主上分忧,是臣的本分。”

    “噢?难得你这片忠诚,为不负你的忠心,我另有件大功给你去立。”

    “啊?”

    “怎么?不想再为我立件大功么?”

    “……,臣肝脑涂地,任请主上驱策。”

    “好!”令狐奉先不给他下达任务,埋个关子,由他乱猜,转对诸人说道,“今虽两部在手,可要想回都即位,只靠这些胡人是不够的。”问曹斐、莘迩、贾珍,“卿等以为呢?”

    曹斐说道:“这些胡牧虽然善长骑射,但无法用军纪约束,甲械也远远不足,彼辈逐利鸟集,失利则散,唯能游击而已,抢抢咱们唐人的百姓可以,用来打近战,攻坚、固守,统统不行。臣此前所统领的太马,无需太多,三二百骑即能屠它两部了!”

    定西国有两大精锐部队,一个是重装步兵,唤作武卒,一个是重装骑兵,号为太马,所谓重装骑兵,就是具装甲骑,人、马皆有甲的。大多数之具装甲骑披用的是皮甲,比如魏国声威赫赫的虎斑突骑即是,而甲骑中的精锐则是俱用铁甲,不畏刀械,箭矢难透,冲击的时候就好比钢铁洪流,只气势就可以把弱小的敌人吓垮。贺干、赤娄丹两部的控弦之民约有数千,用这数千骑去抢抢唐人的百姓可以,或与唐人的步兵、轻骑也能一战,但若对上太马,无异以卵击石。曹斐说三二百骑就能灭其两部,有点夸张,但总之胡牧的确不是太马这样精锐甲骑的对手。

    “不错。用胡牧壮壮声势可以,打硬仗他们不行,攻城拔寨还得靠咱们的人。”令狐奉揉着髯须,说道,“那日我逼问宋质、麴强,他俩说狗崽子……”抬眼看了下曹斐等人,“大开杀戒,不分青红皂白,把咱们的亲朋故旧杀了不少,可恨可恼!”

    曹斐等人的亲戚朋友受牵累,被杀了不少。左氏首当其冲,宗族尽覆,曹斐几人的近亲也无一存活。听令狐奉提到此处,左氏垂泪,余人无不忿恨,咬牙切齿。

    令狐奉接着说道:“每念及此,我心痛如铰。可也正因了狗崽子滥杀无辜,现下国中人心惶惶,此正我等的可趁之时,所以我想分别遣人去联络我的军中旧部与老舅,与他们约定举义,诸军一时并起,咱们杀回王都,把那狗崽子千刀万剐,为枉死的宗亲友旧报仇!卿等以为何如?”

    贺干、赤娄丹两部可凑出数千骑,加上另外三部,怎么也能搞出近万胡骑,用这些胡骑打硬仗不成,但用来壮声势已是足够了。国中现下人心惶惶,令狐奉以此万骑的声势,去说服那些惶惶不能自安的旧部重新投从自己,成功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曹斐说道:“臣请为主上去联络主上的旧部!”

    “此任非你不可。”

    莘迩等是令狐奉的近臣,不是军中出身,与令狐奉的旧部相识而已,没什么交情,便是见着了人,也难得信任,商议不了大事。这个重任只能交给曹斐。

    对曹斐的请缨,令狐奉很满意,表扬了他两句,对傅乔说道:“老傅,老曹自告奋勇联络我军中的旧部,忠心可嘉。唐兴郡我老舅那里,就由你去勾连吧。”

    傅乔心头咯噔一跳,想道:“怎么给我了这么个没命的差事!”急切地说道,“主上,尊舅那天可是毫不容情,非止拒咱门外,且还遣兵追捕咱们了啊!”

    “那天我舅所遣之兵都是步卒,我料他必还念着亲情,你只管去就是。”那天不仅莘迩注意到了这一点,令狐奉也注意到了。

    傅乔心知,诸人之中,就目下的境况,属他最没用处,令狐奉对他已是越来越不耐烦,害怕他的淫威,纵有千种不愿,为了性命起见,此时半个不字也不能出口,当下无奈应道:“是。”

    令狐奉说他老舅念情,或许会念点亲情,可他傅乔与令狐奉的老舅却是半点亲戚没有,其人到底会如何待他?谁也不能确定。

    他打定主意,想道:“待出了绿洲,老夫就扬长而去,宁肯回王都受死,也再不受这提心吊胆的活罪了。”既忧追捕,令狐奉又时时威迫他,这种日子他实在是受够了,他天真地心道,“令狐奉作乱,我原本不知,等见着大王,我哭诉衷肠,也许能免得一死。”

    令狐奉取出十余封信,留下一封,拿了给他舅氏的那封递给傅乔,剩下的是写给他旧部的,悉数付与曹斐,说道:“入冬天寒,沙漠上辎重难行,狗崽子又在等宋质他们的回报,近期内应该不会遣兵来打,虽然如此,然若时日拖宕,就说不准了。你俩今天就起身,速去速回!”

    曹斐、傅乔应诺。

    令狐奉关心地叮咛曹斐:“务必要注意安全,不可大意。”瞧了眼傅乔,说道,“老傅你手无缚鸡力,此去唐兴路远,许会碰上贼寇,我拣了两个精勇的胡奴给你作伴,你勿忧,定能保住你的周全。”

    傅乔的如意算盘瞬时被打破,他心如死灰,认命应道:“臣多谢主上厚爱。”

    曹斐、傅乔各被分派了任务,余下莘迩、贾珍。

    贾珍以前是最爱说话的,如今成日郁郁寡欢,只愿与傅乔多说几句,对别的人压根不理,即便令狐奉,他也至多诺诺应声。他这种精神状态,令狐奉不敢把要事交他去办,於今还剩下一件事情须办,乃是三事中最危险的,除莘迩外,别无人可派了。

    他拈着最后一封信,对莘迩说道:“阿瓜,你可敢潜还回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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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塞外江南地 寒冬卖炭翁

    而今同在一船,令狐奉但有令下,莘迩绝不推辞。

    王都纵险,能险过令狐奉的以身为饵么?他慨然应道:“主上尽请吩咐,小臣恭遵受令。”

    令狐奉说道:“王都城坚,两城互为犄角,外又有东西苑的营户呼应,强攻不易。我忖思,如能得个内应则是最好。你知道郭么?”

    谷阴本来只有一城,令狐氏称王后,将之扩建成了四城的规模,加上位处旧城南区的宫城,号为“五城”。五城的叫法,是在模仿前朝历代国家都城、宫城布局的规格。

    旧城在最北边,故又称北城;宫城是最早修建的,当时还没有后来的三城,因为位处旧城南区,所以又叫南城。

    随着从关东、关中避乱来此的移民、寓士不断增多,北城不足容纳,於是在宫城南边不宜耕种的戈壁滩上另起炉灶,造一新城,叫做中城,供寓士、流民住;同时在城中建了一座四时宫及众多的官廨,用为朝廷并官员们理政听事之所。早前建的宫城只当王室的寝宫使用了。

    又在造中城的前后,把其东西两边原本是胡人畜牧区的两个苑场也分别略加修缮,改建为城,分别叫做东、西苑城,主要给王都戍军的家眷亲族居住,也有不少的六夷、西域胡、给唐人贵族们耕地放牧的胡奴,以及后到的流民等等在这里居住。

    令狐奉所说的“两城”,指的是北城、中城以及包含在北城中的宫城,五城之中,此三城是王室起居、定西王和官员办公的所在,也是谷阴土、寓士族居住的地方,故而最为坚固。

    东西二苑城只有简陋的围墙环绕,其内房屋、帐篷并存,牧场、林地皆有,仅是个聚居地,并无多少守御的能力,但住在二苑城内的营户和胡夷却是支不可轻视的力量。

    莘迩从记忆中扒拣出了“郭”的名字。

    “”,音瓮,三声,是个极其少见的字,凡是以此字为名者,多是时下流传於陇地的一种宗教的信徒。这种宗教,他们的信徒自称是“马兹达”,唐人呼为“胡天”,又或称之为“祆”。

    莘迩对这几个不同的宗教名字不熟悉,但随着郭的名字,从记忆中找到了些有关这种宗教的信奉、祭祀等内容,却对之不陌生,他心道:“这不就是拜火教么?”

    陇州是内地和西域交通的必经之地,境内的西域胡商极多,他们不但带来了西域诸国的文化、艺术等方面的东西,同时也带来了他们信仰的宗教,其中对陇州影响最大的就是佛教和祆教。祆教不如佛教昌盛,但也得到了不少唐人的信奉,郭是他们的领袖之一。

    莘迩答道:“主上说的可是那个胡天萨宝么?小臣与他没打过交道,不过见过两面。”

    萨宝是祆教政教领袖的名称。郭是谷阴祆教的头领,不大不小算个名人,莘迩与他虽无交往,然知其长相。

    令狐奉说道:“不错。此人虽神神叨叨的,但一手幻术,颇能蛊惑人心,狗崽子的侍卫、近臣里有好几个信他的,王都的禁军、守城的门候里也有他的信徒,当初我便是看在这点,才勉强与他敷衍,以待用时。为能起到奇兵之效,我与他的接头一直都很隐秘,狗崽子不会知道,我也问过宋质、麴强两贼了,他没有被狗崽子杀掉,现在正是到用他的时候了!你潜去王都,见着他,将我此信与之,与他定好下次联络的时间和方式,便可回来了。”

    莘迩接住那最后一封信,心道:“原来令狐奉还有这一手!”这家伙是真能保密,出乎了意料。

    只要曹斐、傅乔能把诸路外援谈好,合以猪野泽边的胡骑,再加上郭这支奇兵,王城虽坚,也不难破了。尚未离去的曹斐、傅乔都想到了这点,曹斐愈加斗志昂扬,傅乔也稍振颓态。

    在左氏担心的目光中,莘迩与曹斐、傅乔辞别出帐,各做准备,皆於当日冒雪离营。

    傅乔往东、曹斐向西,三人不同路,莘迩独朝南行。

    他内穿皮裘,外裹棉袍,戴着胡人的尖顶毡帽,以巾遮面,没骑马,乘了匹骆驼,并另牵一驼用来扛带小帐等夜宿之物,迎风冲寒,踩雪踏沙,四天后终於走出了沙漠。

    雪也停了。他把骆驼寄存在附近的小绿洲中,小帐等物容易引人注意,也暂存下来,买了匹马,沿着谷水继续南下。

    王都谷阴,顾名思义,城在谷水南岸。

    他相继路过了两个牧区,再往前不远,风光大变,沿河向两边展开,不但没有了沙漠,戈壁滩也少见起来,细肥的土壤越来越多。

    远望之,既有谷水的支流,也有别的河流,纵横交错,流淌在这片土地上,杂以泉涌,处处可见草地、林木,哪里还有漠区的荒凉,分明塞外的江南。

    此前逃亡路上,莘迩因伤,大多时在车上,不便观察环境,此时看去,他心中赞叹:“造化天力,真是神奇啊。”大漠和沃土的分隔只在一线间。

    他又沿河走了一段距离,用以放牧的大片草地不复有,主要是开垦出来的农田了。当下初冬季节,地里没有庄稼,瘦长的田垄蜿蜒,融化的雪水渗透进地表,土地潮润,被风吹的冻而不僵,偶有没拔拽干净的麦秆残留,露着尖茬,在风中兀自倔强地耸立。

    路上碰到了些许胡牧和唐农,莘迩有巾掩面,也不怕他们好奇地观看,问了两人,知道了谷阴距此还有三十多里。天色渐晚,今天是赶不到地头了,他沉吟稍顷,决定先找个借宿处。

    西唐末年至今,陇地尚算安稳,大的战火不多,城外还保存着较为完善的乡里建制,负责治安的亭虽然不及以前那么多了,可仍是有的,夤夜行路的话,万一被亭舍的人看到,难免会有点麻烦。

    前边隐见一抹土黄,莘迩催马行到近处,见是一处村落。

    村子不大,外有围墙,那抹土黄便是围墙的颜色,绕着围墙,挖了条数尺宽的护沟。

    陇地尽管少有大战,可唐、夷杂居,不乏有双方争斗、彼此掳掠的现象,尤其冬、春两季,更是战斗多见之时,常有乏粮、缺衣的六夷牧人成伙结队地袭击唐人村庄,劫粮抢衣,以渡寒冬;此外,又有亡命的盗贼也会洗掠村民。乡中的亭舍只能抓抓小贼,面对这两类强盗是束手无策的,只能闭门锁亭,当作未闻,所以,为了自保,村落不仅垒墙,多数且设围壑。

    莘迩的记忆中,当地人称这样的村落为“坞”,事实上,较以关中,特别关东、北地魏国境内的乡村坞堡,陇地的这些顶多只能算是“坞堡雏形”,远比不上那些真正坞堡的守战能力。

    莘迩在村外的田边勒马停下,心中盘算,想道:“我若贸贸然地去村外扣门,没有文牒,说不清自己的身份,他们不见得会留宿於我;更且那定西王的通缉文书也不知有没有下发到村,倘使下到,上边绘有我等的画像,书有相貌特征,我岂不自投罗网?”

    这样冷的天气,夜宿在外恐怕要被冻坏,连夜行路也不可取,投宿亦不敢贸然而为。

    一时间,莘迩踌躇不定,打眼四顾,忽瞧见数里外有个矮伏的丘陵,心道:“我且去那里看看,如能在丘下觅处避风的凹地,便随便打发一晚罢。”拍马前往。

    那丘陵光秃秃的,尽是砾石,连棵树也没有,找了好一会儿,根本无有可宿的地方。莘迩无奈,心道:“趁没有入夜,我再往前寻寻。”为了避开亭舍,他不走大道,选小路曲行,约七八里,蓦然在在土坡边儿上看见了个茅屋,心中大喜,想道:“不意在此找着个乡民的弃屋!”

    这个茅屋的附近只有农田、溪流和小片的稀林,没有人烟,想来定是左近哪处村落的村民用来在农忙时临时住宿的。莘迩打马近前,未到屋边,茅舍的门打开,出来个老者。

    两人照面,都是一愣。

    老者五十多岁,枯黑干瘦,脸上布满了沟壑般的皱纹,只穿了件单薄的外衣,上沾着尘土,衣残破,穿双草鞋,端个烂角的陶盆。

    莘迩下马,摘掉面巾,揖道:“老人家,你好啊。”

    老者上下打量他,问道:“尊驾是?”

    莘迩心道:“口音不似本地的,外州的流民么?”随便捏造了个名字,说道:“我从都城来的,往陇东办事,过了宿头。”往茅舍看了看,问道,“老人家在这里住么?”

    老者说道:“是啊。”

    “怎么不在村里住,单个居此野外?”

    “说来话长。”老者上下打量莘迩,说道,“那边数里外就有坞壁,你可以去那里投宿。”

    莘迩应是,牵马转走,听到一阵水声,扭头看是那老者把陶盆里的水泼掉了,老者随即回到屋中。夜色已至,既然没有找着合适的宿处,仗着年轻火气旺,莘迩索性也就不再找了,便在左近的几棵树下把马拴住,和衣而卧,北风凛冽,翻来覆去睡不着。

    听见的声响,他起身看到深沉的夜中,不远处显出一双绿油油的眼,不知是狐是狼,呼喝两声,将之逐走。他心道:“野外有狐狼,这觉看来是睡不成了。也罢,便熬上一宿,明天及早去东苑城,希望能顺利找到郭,等回到绿洲,取回骆驼、小帐,再睡个好觉吧。”

    和别的宗教一样,祆教也有庙宇,谷阴的祆教庙没有建在旧城和中城,而是建在了东苑城内,这是因为东苑城的居民成分更利於他们发展教派。

    东苑城有不少的西域胡居住,祆教本就是他们中的粟特人带来的,在这里立庙能得到直接的支持。此外,东苑城的主体居民是营户,也就是户籍为兵籍的士兵亲眷,当下各种的户籍中,兵籍是最苦的之一,一人入籍,累及百代,子子孙孙都得应召当兵,小的七八岁就要入伍,老的六七十还在军中不说,甚而连亲眷的住所、婚配都不能自主,其妻女子息必须接受半军事化管理,随军聚居,子女通常只能与士家婚姻,士兵死后其妻必须再嫁,而且只能嫁给士家,种种苦难,实不堪言,也因此更易於接受祆教等宗教的传教。

    也正是因为祆教的庙在城防松弛的东苑城,所以令狐奉才敢派莘迩来找郭,若是建在旧城或中城,只怕莘迩还没进城,就被门卒拿下了。

    “等明天到东苑城外,我先观望一二,找机会混入城中,印象中记得那胡天庙的大概位置,摸到左近,静候郭,寻机行事。”莘迩碰了下冰凉的直刀环首,又想道,“令狐奉而今落败,这郭会不会别起心思,有点说不准。和他见面时,我得多个心眼,一旦不对头,我就抓他为质,迫其护我出城逃走。”此一擒敌为质的手法,不能说是跟令狐奉学的,但令狐奉整治赤奴的成功和莘迩当时的亲身参与,给了他不少动手的经验和单独再用此法的信心。

    正在揣度见到郭时该采用的态度和对话言辞,又一阵声传来,紧跟着两声咳嗽,是那个老者过来了。

    莘迩松开刀柄,问道:“老人家,你怎么来了?”老者说道:“大冷天的,冻死人。你跟我来屋中睡吧。”等莘迩牵马跟上,他走了几步,说道,“你是大王通缉的乱党么?”

    莘迩吓了一跳。

    没等他回答,那老者叹了口气,说道:“你不敢去坞壁投宿,想来是了。唉,谋篡的是富平公,跟你们有什么关系呢?前些日我去王都贩薪,城门外两边四五十个杆子,挂的都是人头,老少皆有,我没敢细看,听说都是刚又新杀的。”

    他摇头叹息,说道:“你穿的挺好,马也不赖,是贵家的公子吧?以前没受过苦,这以后啊,你就知道活着不易了。老话说。‘要饭不嫌馊’,唉,黔首贱民,没个靠山的,莫说要饭、饭馊,连吃饭的嘴都是说没就没啊。”

    他絮絮叨叨地领莘迩到了茅屋前。莘迩把马置好,跟他入到屋内。

    屋内无灯,黑漆漆的,好在莘迩是从野外进来的,勉强能看到屋里的环境。

    这是真正的家徒四壁。

    屋墙的材料是和了草的黄泥,草头蓬乱外露,狭窄的空间里,什么东西都没有,连榻席也无,霉湿气很重,地面崎岖不平,只在墙角铺了几堆干草,门边摆着莘迩见过的陶盆和另两个木碗,余无别物。大约是怕不小心烧掉了茅舍,天寒地冻的,连堆火都没升。

    莘迩觉得屋内的温度和野地相差无几,冰窟也似。

    墙角传来轻微的响动,干草堆里探出个人,因无烛火,看不清楚模样。老者说道:“这是我的孙女。”对她说道,“睡吧。”抱了堆草,放在另一边的墙角,对莘迩说道,“你睡这里。”

    一夜难眠。

    寒风声和老人时或的咳嗽声,填满了莘迩的脑海。

    不管是前世,抑或这世的记忆中,他都没有见过如此贫困的生活状况。

10 天命岂在暴 唬人好神术

    日暮时分,谷阴城在望了,莘迩才把思绪收回。

    今天早上起来,他先去野外射了只野兔,接着帮老者把屋外的土缸挑满,又采了几大捆的柴薪,并把随携剩存的胡饼、肉干全部留下,为怕反而给他贻祸,银饼没有相赠,直忙活到快午时,方才告辞离去。

    他作的这些事使老人彻底放下了戒心,在他忙活时,对他讲了为何与孙女独居茅舍的原因。

    老人姓刘,确是流民,家本在陇州东南边的冉兴国。

    冉兴与关中秦国的国人同属一族,冉兴是他们这一族的祖居地,却分成了两国;二十多年前,秦国新皇帝登基,雄心勃勃,进攻冉兴,打了一年多的仗,结果因为魏国和陇西国的掣肘,没能把冉兴破灭,大掳而归。冉兴虽没亡国,战火波及,却害苦了境内的百姓,尤其是非“国人”的各族百姓,被抢被掠,被杀被屠,乃至沦为“两脚羊”,行军运辎重,军屯充兵粮。

    为乞活一命,有的百姓揭竿起义,又竖起了“乞活”的旗帜,也有的背井离乡,逃亡它地。

    老人是逃亡中的一员,他携妻、子逃亡来陇。与他们同批先后入陇的流民不下万人,定西国朝廷从中选取了精壮的或为屯田户、或为兵户,其余的则分别投散到二苑城和城外的坞壁中。他与妻、子便是落户在了离此处茅舍不太远的一处坞内。

    作为外地人,他老实肯干,一向倒也无事,直到数年前,他所寄住坞壁的坞主看上了他的女儿,他的这个女儿是到陇后生的,慑於坞主的权势,只好把女儿献上。没两年,他女儿被坞主折磨致死,他老伴因此悲痛而去。虽然悲伤,日子还得熬,殊未料到,这坞主竟又看上了他的孙女,老人一家怎么肯!结果子、媳於半月前相继被逼死,老人的倔脾气上来,干脆就不顾冬寒,带着孙女离了坞壁,住入到了野外的茅舍,宁为饿殍,也绝不再把孙女送入火坑。

    “民生何苦啊!”

    莘迩深切地同情刘老人一家的遭遇,为他们感到哀伤。胡夷不把他们当同族看,唐人的掌权者与豪强们也不把他们当同类,由冉兴而陇,天下虽大,没有他们的立锥地,与其屈辱贫困的一生,还真不如自灭於野外,至少,能得到稍许的自由,不用再受欺凌。

    看着前边渐近的谷阴城,莘迩想到了令狐奉,他心道:“其人其能,固堪称枭雄,可一门心思只为己权己利,毫不念苍生疾苦,他自诩天命在身,如果真的有天命的话,天命会钟意於他这样的人么?”莘迩不相信。即使从现在看来,如若一切按令狐奉的谋划进行,他也许确是能够篡位成功,莘迩仍不相信。如果真有天命,莘迩相信,它绝不会罔视亿兆的神州子民。

    谷阴的旧城不大,长七里,宽三里,因其形似盘龙,又叫卧龙城。

    现今五城盘踞,远观去看,旧城为首,南城为尾,东、西展翅,状若鸣凤,竟是把号称“卧龙”的旧城融纳体内,俨然一派龙飞凤舞的气势了。

    如老人所说,主城区外竖立了很多悬挂头颅的高杆,络绎回城的居民们从杆下快步经过。

    莘迩收起心思,张望了几眼,远远避开,顺着城外的河道,绕到东苑城的外头。

    东苑城外没有宣首示众的木竿,简陋的城墙上空出几个缺口,简直不能叫作城门。进出的住民绝大多数穿着褶,只从衣装分不出族类,但从发型和长相上却可轻而易举地分辨出来,结髻的是唐人,髡头的是胡人,还有剪发齐项、深目高鼻的,是西域胡人。

    莘迩观察了片刻,见城门虽有戍卒,可都抱着长矛,蹲在墙角避风,对来往的诸色族等根本不作盘查。他心道:“此城中居住的各色族类众多,很多语言不通,所以难做盘查。”

    东西苑城是诸族“贱民”的聚居地,在大人物们看来,死活都无所谓,也不觉得会有谁无聊到谋图此处,是以城墙低矮,城防亦等同於无。莘迩放下心,知道自己可以轻松混入了,於是下马牵行,随在四五个捕鱼归来的唐人身后,果然顺利地进到了城中。

    城墙近处没有屋舍,沿脚印、车辙压出的土路前行,可以看到城内被粗略地划分成了数个区域,有几个区域的外围建有高墙,那墙比城墙还高,和外边的防范松弛相比,这些建有高墙的区域管理严格,门口各有甲士站岗及吏员坐守,进出之人皆被盘问,并被一一仔细登记。

    莘迩知道,这些都是士籍兵士的家属们所住之区,为了防止他们举家逃亡,所以在管理上远比外城严格。

    好在火祆庙不在这些营区内,而是建在城中的公共区域。

    经过了两个高墙营区和一个搭满帐篷的胡人居区,右前边出现了个大湖。

    水面澄澈,边儿上水草杂生,沿岸树木密集。环绕着湖水,十余座建筑高低矗立。

    最高大也是最堂皇的一个,是定西王室的行宫,定西王偶尔会来东苑城巡视营户,累时就在此处歇脚;行宫周边有几个较小的建筑,是东苑城的军政官吏办公之所。

    与这几处公家建筑隔湖相对的有三座庙宇,其一就是祆教庙了,庙远处是座佛寺,再远处是个道观,和占地颇广的佛寺较之,道观与祆教庙都要小得多。

    湖边风冷,东苑城的居民大多衣食不继,没谁有闲情玩景,湖是定西王的私产,禁止捕捞,也没人来打鱼,两岸的人不多。远处的佛寺、道观已经大门紧闭,传出沉浑的钟声,也不知是到了晚饭的时间,还是僧道们要作晚课了。祆教庙外却很喧哗,人头涌动,聚了三四百人。

    莘迩装作游赏湖景,顺着岸边的残枝败柳,慢慢地到了祆教庙外,把缰绳系在树上,留坐骑於较远地,踱步近前。庙门朝阳向东,聚围在外的数百人多是唐人,也有西域胡。

    粗略算来,从到谷阴城外起,到现下至,莘迩看到的西域胡人已不下数十了。他不由心道:“说起来地偏西北,不过也正是因了地在西北,只从族类来看,可比盛世的长安了。”

    人们都在低声的交谈,没人注意到莘迩。莘迩侧耳听了会儿,心道:“原来他们要举行祭礼。”微微欢喜,他略知祆教的祭祀规矩,想道,“祆教除信徒的每日祈祷外,每月上旬都有一次较大规模的集体祭祀,今天正是他们本月的祀日么?这样的话,郭肯定参加。”

    祆教的徒众多穿白色的衣服,代表神,或穿红色的,代表火,在场的人泰半皆著红白两色衣。莘迩的长袍是黑色的,很快有几个外围的教徒看到了他,一人问道:“你来观礼的么?”

    莘迩应道:“是。”

    他虽还戴着面巾,和他说话的那人也能看出不认识他,又问道:“从中城来的?”

    “从唐兴郡来的,来王都置办些货物,因知贵教今日祀天,特地赶来。”

    “唐兴郡啊,没去过。谁给你说的我们今日祀天?已经祀过了,今天是成年礼。”

    祆教的“神术”很出名,每有活动,必有此类表演,很多的非信徒会来看,这也是他们吸纳新徒众的一个方式,故而这信徒并不疑莘迩。

    莘迩想道:“原来不是祀天。也是,如是祀天,不会只有这么点教徒。是成年礼。这么大的动静,应是他们教中重要人物的子女成年。”猜料虽非祀天,但郭肯定也会来的了。

    他猜得不错,郭的确会参加,因为这个儿子成年的教徒不是寻常小民,是他教中的大金主。

    将要日落时,两个人从庙里出来,其中一人四十许,五短身材,深眼窝,短须,穿红袍,腰系方柄长剑,配了个花朵型的锦囊风袋,正是郭。另一个是西域胡,身材高大,卷发腮髯,着裘皮毛领的大披肩,穿镶红边的白色翻领长袍,裁剪紧身,革带上装饰华丽,配着弯刀。

    庙外的祆教徒们立刻收声,纷纷下拜。非信徒也放低了声音,纷纷投目他俩。

    郭看看天色,说道:“行礼的时辰到了。”这会儿日未落尽,月初升起,正是崇拜日月星辰的祆教所认为之“日月并存,辉映天际”,最适合举行各种神圣祭仪的神圣时刻。

    庙里容不下这么许多人,郭点了七八个有地位的,叫他们进来,余下的留在庙外。没有被叫进去的信徒无有怨言。别的百姓也笑眯眯地,没人离开,莘迩心道:“这应是在等观看随后的幻术了。”既知郭不会离去,遂也耐心等待。

    约等了小半个时辰,郭等人转出。这回出来的除了几个进去的信徒和那个西域胡之外,多了一个西域少年。郭拉着他的手,笑对等候的诸人说道:“在我们的见证下,史明已经是个大人了,从此将跟从阿胡拉马兹达的意志,向一切邪思、邪言、邪行进行英勇的战斗!”

    西域少年举握拳头,高声地说道:“我誓言是马兹达崇拜者,我誓言信仰马兹达教,我实践善思、善言、善行,我颂赞至善的崇拜的马兹达教,它消除了争端,放下了武器!”

    信徒们伏拜在地,回应少年的起誓,说道:“我是马兹达崇拜者,追随苏鲁支,反对恶魔,接受阿胡拉教义。”数百人的声音合在一起,洪亮如潮,他们又虔诚地祈祷,“愿火使正义的、光明的、荣耀的至善持久永存,我将是至善世界的分享者。”

    暮已退去,夜色已至,火把的光芒下,数百白衣或红衣的人伏地高呼,这一幕甚是庄严。

    莘迩转头看了眼远处的佛庙与道观,心道:“较以佛家,祆教的教义颇为积极。”

    与佛教的宿命论不同,正统的祆教教义是很积极的。他们认为整个时空的历史、现在和未来就是善与恶的斗争,阿拉胡马兹达是他们的至高神,代表光明的善神,同时他们认为还存在一个代表黑暗的恶神,恶与善是孪生兄弟。人处在善恶中,该如何选择,全在於自己灵魂的斗争,放在信仰上,就是该选择何种宗教信从。

    郭从随从端着的火焰型铜盆中,取出香料、脂膏和圣火灰烬的混合物,先抹在少年和身边诸人的面额、耳鼻及须髯上,继而缓步到信徒们的身前,也一一给信徒们抚染上,一边说道:“愿火给予你们清净、丰收和长寿。”

    抹灰进行完,整个仪式就结束了。

    信徒们纷纷起来,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带给他们至高神祝福的脸上的圣灰,俱皆心满意足,开心快乐。围聚的其他百姓们到这时提起了神,莘迩知道将要开始“神术”的表演了。郭回庙换了身衣服,以莘迩度料,定然不仅是换衣,更是借机取装道具。

    郭立在庙门,手持一把无柄的横刃,观之刃锋锐利,色同霜雪,他拿着一根线,往刀刃上丢下,那线应刃而断。举着刀向众人示意了会儿,他猛地掉转刀锋,狠狠刺入腹内,两手堆放在另一端的刃上,向内推,莘迩看到,那刀身当即刺穿了他的两个手掌,刃出手背。

    围观的人们中好多惊叫出身。

    有已经看过郭这套“神术”的,对惊叫的人说道:“这不算什么,萨宝得天神护佑,法术高超,你且再看。”

    郭不顾手背被刺穿,手指拢捏住刀身,在腹内乱搅,肠子掉出,血流满襟,顺着腿淌到地上,浸红了一大片。搅动了一顿饭的功夫,期间郭还将肠子拿顺整理,最后他把血淋淋的刀抽出,含水喷到“伤处”,用手一抹,展示给诸人说,骇人的伤洞平复如故。

    屏息半晌的观众们立时沸腾,好多人叫道:“天神显灵啊!天神显灵啊!”穿着红色、白色衣服的信徒们又伏拜地上,狂热地高呼:“至高的神!”

    莘迩尽管与令狐奉一样,压根不信这是什么“神术”,可不知郭此技的诀窍,视觉效果的冲击下,也不禁称赞。

    很多人没看够,嚷嚷着让郭再来一套别的“神术”。

    郭深晓欲擒故纵的道理,不肯让他们一次看饱,推说夜已渐深,再晚就会有巡夜的兵士来问了,请大家归家去罢。观众们意犹未足地散去,信徒们拜别郭,也分别回家。行成年礼的那个西域少年和他父亲亦告辞离去。郭左右只剩了四五个人,他也要走时,听到有人说道:“萨宝请留步。”转头去看,见是个带面巾的长袍青年,并不认识,问道,“阁下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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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图的话,不会做啊。本书前期会出现六个国家,北部由西向东分别是定西(陇)、秦与冉兴、魏,南部是蜀和唐。诸国的大致方位大家可以这样理解:陇在黄河以西的甘肃地区,以东是陕西等地的秦;陇与秦的北部边境接壤,冉兴被夹在陇与秦两国南部的边界内;秦以东是河北等地的魏。江淮以南是唐;四川是蜀国。在这些所有国家以北,是今内蒙等地的漠北草原。

第十一章 蛇矮心念壮 小小乐不央

    “我姓辛,萨宝可以借一步说话么?”莘迩把郭引到自己坐骑的旁边,不紧不慢地解开了缰绳,然后才将信取出,递给他,说道,“这是我主上给你的信,请在这里看完,给我一个答复。”

    郭满怀疑窦,拆信去看,看没两行,神色微变,抬眼说道:“你是?”

    “请把信看完。”

    莘迩目光明亮,语调从容,使郭不由自主的听从。莘迩抓缰按刀,视线片刻不离他,密切关注他的神情变化,等他看完了,问道:“我主上说的事情,萨宝以为可行么?”

    “自当遵从!”

    他答应得太过爽快,出乎了莘迩的意料,之前设想的言辞应对完全用不上了。

    可从他的表情、动作没有看出不对的地方,莘迩便说道:“既然如此,用事前我主上会再遣人来与你联系,也许不是我,请萨宝定个沟通的暗号。”

    郭说道:“来我庙中,对麻葛说出当天的曜日就行了。我会交代麻葛,叫他立即通知我。”

    “曜日?”

    “你不知我教的曜日么?”郭给他解释,说道,“很简单的。日、月与火、水、木、金、土五星为七曜,今天是木曜日,明天是金曜日,七天为一周,继而轮替。”顿了顿,又道,“绝不会有人无故与我庙麻葛说起当天曜日的,此法最为可靠。”

    莘迩心道:“七曜日出自於祆教的么?”以前他对此不知,不过这点无关紧要,默默记住七曜的顺序,他点头说道,“那就这么定下了。”

    郭见他不知七曜,反倒担心起来,问道:“你知道在哪里找麻葛么?”

    麻葛是个西域人名,据说是祆教创始人查拉图斯特拉的随从,后来演变成了祆教的祭司称呼。莘迩对这点还是知道的,他说道:“你说的便是贵教专门看护圣火,不使熄灭的祭司吧?”

    郭说道:“不错。”他个矮,近处看莘迩得仰脸,撤了半步,邀请道,“辛君大老远地跑一趟,路上辛苦,今晚就别走了,来舍间小饮几杯。我刚得了两瓶上好的葡萄酒,请尊下尝尝。”

    莘迩想起了那个儿子成年的西域粟特人,心道:“这葡萄酒来自於他吧?”事情已经办成,王都险地,他当然不会多留,婉拒不去,与郭对揖而别。

    郭站在树下,看着他远去。他的那几个随从聚过来,问道:“那人是谁?找萨宝何事?”这几人都是郭的亲信,他笑道:“咱们的机会来了!”

    “什么机会?”

    郭见随从们居然个个茫然,怫然不快,说道:“数月前从河中捞起的神玺,你们忘了么?”

    几个月前,东苑城的祆教徒在河边捕鱼,捞出了块白洁如玉的石头,其上有几条深红色的纹理横错,隐隐组成了一个火焰的形状,教徒们觉得稀罕,献给了郭。郭见之狂喜,对左右说道:“这是至高神赐的神玺啊!”左右当时皆以为然。

    这会儿听郭又再提起,左右俱道:“虽得神玺,奈何主城兵众,只靠我教徒众怕难成事。”

    “所以我说机会来了。”郭晃晃手中的信,笑道,“令狐奉不知怎的哄住了几个胡人部落,贼心不死,大举集合旧部,想要再行篡逆,邀我内应。”

    “啊?萨宝答应了么?”

    “为何要拒绝?等令狐奉领兵到了,我开城门迎他进来,等他叔侄两败俱伤,我就发动宫内的我教徒众,咱们也在外动手,把他俩一起杀了。这定西国不就是我祆教的天下了么?”郭得意洋洋地说道。

    左右皆是喜悦,都道:“正是!”伏拜郭,“萨宝有阿胡拉马兹达的爱佑,一定可以带领我教战胜叔侄相残的恶,使定西国成为至善的国度!”

    他们虔敬胡天神,受惑於郭的神术,对他的话向来深信盲从。

    郭小小的个子,按剑傲立在湖边树下,伏倒众人的身前,顾盼张望,颇有睥睨之态。

    此前他自降身份,委委屈屈地为令狐奉马前走,是为了扩大马兹达教的势力,数月前得了“神玺”,渐而滋生野心。

    本就羡慕粟特胡商给他讲述的马兹达教在西域诸国的威风,甚多国主信教,萨宝一呼万诺,乃至国主本身就是教主的,他因此夜夜观玺思量,为何陇域就不能也这样?成为****的国度?凭什么他就不能像西域的“王中之王、诸国之王”大流士一世一样,靠阿胡拉马兹达的保佑,成为陇域的国王?唐室东播,彼等占据了北方、关中的胡夷都能称王作帝,至高神的子民们为何不能!

    夜色深了,莘迩从城中出去,快马加鞭,走了一程,寻个树掩的凹地歇息半宿,天刚擦亮,他乘骑继行。没有直接回漠北,他要先去问问刘老人和他的孙女愿不愿跟他同走。

    原路折返,过了午时不久,孤零零的茅舍已近。

    阳光不热,温和地映在脸上,洒於远近的树草田间,遥遥看见从村落里升起的烟气,那不是炊烟,已过了平民一日两餐中的朝食,想来是在焚烧扫积的落叶。

    给令狐奉这个国内头号逆党作内应一事的危险性和郭爽快答应、半点犹豫也无的态度,结合在一起,让莘迩觉得很矛盾,但在当时的情况下,他也不能继续探问,以化解疑惑,谁知道郭是不是在使“缓兵之计”,暂先把他稳住,然后擒下献给定西王呢?所以他只有匆匆离开。而今回想,他依旧百思不得其解。

    他只得心道:“要么他是在和我虚与委蛇,要么他就和令狐奉相似,胆大包天,富贵险中求。”决定等回到漠中,把实情客观地复原给令狐奉,由他自己去判断郭可信不可信罢。毕竟,他与郭较为熟悉,可能更知道此人的性格。

    犬吠声打破了冬阳下乡村野外的宁静气氛。

    和犬吠一块儿传到的还有男人的喝骂声、笑声和反抗的叫喊声。声音从茅舍方向来。

    莘迩回神望,瞧见几个人影在茅舍前晃动。

    他心头一紧,急忙催马疾行,驰到近处,看得真切:一个少女趴在门口,哭嚷着用力拽住门框,两个短袍皮裤的壮汉嘻笑着把她往外扯,另一个同样打扮的人提刀在手,骂骂咧咧地用刀背猛打紧抱着他双腿的刘老人,一条黄狗张牙舞爪地在边儿撕咬老人的胳膊。

    莘迩打马奔到茅舍前,当即判断出,眼前的态势不是用言语就能喝止的,干脆不必废话,弓箭已经取出在手。

    他一边嘘马兜转田上,盘回不停,一边张弓搭箭,冷静引射;前矢方去,后箭紧跟,先射死了那条恶狗,继之没等那三个壮汉作出反应,箭矢早分别中了他们,两个中身,一个中颈。

    中颈的那个栽倒地上,捂住伤处,但血如泉涌,又怎能捂得住,他惊恐嘶叫。余下两个,被刘老人抱住腿的站不稳当,顿时也摔倒地上,刘老人抢下他的刀;最后一人伤得不重,松开少女的头发,抽刀乱舞,呐喊着朝莘迩冲来。莘迩一箭中其额头,那人瞪眼倒下。

    莘迩并不揽骑,收起弓箭,取出直刀,在三人的左右扬尘踏行,问刘老人:“哪个是坞主?”

    不用想,这几个壮汉定是刘老人说的那个坞壁的人,来抢他孙女的。

    刘老人左眼乌青,嘴角流血,遍体都是挂碰出来的血丝和被打出来的黑青,他丢下抢到的刀,连滚带爬地冲到门边,抱住孙女,惨声答道:“没来。”

    那坞主是一村之主,手下有几个走狗,抓个少女的小事,不用他亲自出马。

    听他不在,莘迩说道:“那就先饶他一命。”

    环顾狼藉,脖、额中箭的那两个已死,打刘老人的那个踉踉跄跄的要逃走,莘迩打马过去,挥刀待砍。那人噗通跪倒,向这个不知来路、二话不说就引弓放箭的青年乞饶。

    莘迩没兴趣听他说话,只是略微迟疑了下,毕竟射箭远杀与亲手用刀近杀还是有很大不同的,但也仅是迟疑了一下,便即刀锋掠过,把他杀了。

    兜马回转,他对老人说道:“前夜我对你讲我姓辛,往唐兴郡去,不是实话。老人家你猜得不错,我确是‘乱党’,今事情已经办完,要往漠中的猪野泽去,你愿意和我一起去么?”

    刘老人不怕死,可不能让孙女继他女儿的后路掉进火坑。

    回顾这大半生,他踏踏实实的在老家种地,虽然经常受到豪姓、国族戎人的欺凌,靠着老实巴交、不生事,勒紧了腰带勉强可以度日,结果秦国来打,殃及池鱼,他只好逃亡到陇。在陇的二十余年间,生个女儿,给儿子娶亲,得了孙女,他原本以为总算安稳下来,也许要扎根在此了,却只因小小坞主的一念,家破人亡,几口人相继惨死,惟今只存孙女。

    他心道:“小时候,阿父教我,咱们土里刨食的,能有口饭就要感谢上苍,不让我和阿黄他们出去惹事,被人欺负头上,牙齿碎了肚里吞。我听阿父的话,老实本分几十年,在老家被人欺负,在定西国被人欺负,我都忍了,换来了什么?”

    他凄然地说道:“我换来了什么?”

    大半辈子他都按他父亲的教导去生活,在听说阿黄他们的那支义军被镇压、被屠杀后,他曾暗自庆幸,认为自己是多亏了父亲的话才没有那么死去,所以在他的父亲累死,母亲因没钱买药而病死后,他继续按这样的生活道理生存,并将之传授给自己的儿子,可最终换来了什么?老伴哀伤而死,女、子、媳惨死。他想问问他听从父亲的话,日夜感谢的上天,是因为他不够心诚么?为什么现在连仅求的这一口饭都不再给他们了?

    当官的欺负他,当兵的欺负他,坞主欺负他。乱党救了他。

    他对莘迩说道:“我跟你去!”

    乱党就乱党吧。大不了如阿黄他们的下场,都是一个死罢了。

    他还记得,那年春天,参加了乞活军的阿黄偷偷跑回村子,叫他出去说话,那天的阳光不像今天,温暖美丽,照在阿黄年轻的脸上,他是多么的开心啊!眼睛都放着光。

    老人的茅舍里空无长物,啥都不用带,只把莘迩昨日留给他的干粮拿上就可离去。

    莘迩搭手让少女上马,坐在他的怀中,又拉老人坐於他的身后,末了,审视一圈战果,虽说比起他前些日的初次亲身接战,不管是心理状态,还是箭矢的准度,今天的这番小小交战都已经强之甚多了,但他并不满意,心想:“七支箭,空了两支,比曹斐差远了,仍需勤练。”

    那三人尽被杀死,没留活口,茅舍左近没有村落,时下的季节,地里也没有农人,短时间内不会有人发现此处的情况,故此尽管一马三人,跑不快,莘迩不忧心追兵。

    行到入夜,出了谷阴县的实控范围,到了莘迩存寄骆驼、小帐的绿洲。多了两个人,坐骑不用卖了,把存驼和存物取出,他们当晚在此住了一夜。次日及早出洲,三人进入沙漠。

    老人来过沙漠的边缘地区,少女从没来过。

    她知道脱离了险境,以后再也不用怕坏人来抓她了,充满了从恐惧中解脱出来的轻松,而对要去的地方,她不像饱经世故的老人,并不关心。

    就像一只出笼的鸟雀,坐在骆驼上,单调枯燥的漠中,她却看哪里都是新鲜,不太敢和莘迩说话,与身后搂着他的老人窃窃私语。时而她指向沙丘,惊叹它们的起伏无尽,时而指向远方,奇怪日头为何不像往常看到的那样,竟会这么又红又圆。

    莘迩让了骆驼给老人与他孙女,骑马在侧,注意到了少女的转变,见她不再像是一只受惊的小鹿,神色有了姿彩,心里高兴,觉得自己帮助了他们,泛起些成就感,对他们觉得亲切,笑问道:“老人家,只知你尊姓刘,尚不知你和你孙女的名讳,能告诉我么?”

    莘迩已对他们自报过了真名姓,路上一直称呼老人为老人家,还没有问过他们的姓名。

    老人说道:“,贱民黔首,哪敢称讳。我叫壮。乡里农家的,我孙女也没什么大名,她生出来时皱皱巴巴的,小不点一个,便叫她小小。”说着,慈爱地抚摸孙女的头发。

    她孙女不开心了,心道:“这么丢人的事也对将军说!”她不知莘迩是做什么的,但见他策骑射箭时沉稳果敏,十分英武,猜他定是个大将军,所以在心中如此称呼他。

    莘迩哈哈大笑,说道:“小小,挺好的名字啊。不过长大了得有个大名,我帮她取一个可好?”

    老人喜道:“好啊!”

    “希望她从今以后,每天都开心快乐,叫乐吧!”

    “刘乐、刘乐。”老人刘庄高兴地说道,“好,就叫刘乐。”

    少女挣开爷爷抚她发髻的手,心道:“以后我不叫小小,叫刘乐了!”她不知道名字的含义,悄看莘迩,揉着衣襟想道,“将军起的名字,肯定是好的。”满心欢喜,绽出笑容。

    迎着壮美的朝阳,莘迩催马前驰。

第十二章 援手产成就 从兹觉我存

    照顾刘壮和少女刘乐的身体承受能力,回胡中的路走得比较慢,第六天头上莘迩领着他俩到了猪野泽畔的绿洲。荒漠中有片这么大的湖,刘乐惊讶不已。

    贺干部中,赤娄丹部烧杀抢掠留下的痕迹犹存。刘壮问起,莘迩不想吓着刘乐,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跟着令狐奉做下了夜擒秃连赤奴的大事,莘迩等人如今在胡中的知名度很高,胡人小率们大多认识他,瞧见他回来,有那拍马逢迎的便去报知令狐奉。

    令狐奉闻讯,欢欣得紧,亲自出迎。

    他的欢欣是发自内心。莘迩、曹斐、傅乔三人奉令出外,在他身边只剩下了贾珍可用,且不说贾珍整日间阴沉沉的,没法儿使派作事,就算能用他办事,偌大胡部里头,除了妻与子女,只他两个唐人,没个知心有力的,即使胆大如他,自诩手腕非凡,也难免发虚。

    他与赤奴父子和贺昌兴的关系,正所谓麻杆打狼两头怕,谁知道哪天贺昌兴、赤奴及觉虔会达成和解,转脸把他砍了呢?不可不虑。

    “阿瓜!你回来了。”大老远的,令狐奉就伸出了手,快步迎上莘迩,把住了他的手臂,笑道,“古人云‘一日三秋’,诚不我欺!哎呀,你们走的这些天啊,我觉都睡不踏实。做梦都他娘的是老曹和你啊!”瞧见了刘壮和刘乐,眼珠在刘乐身上提溜几圈,问道,“这两个是?”

    “小臣到王都左近后,夜晚没有宿处,是这位刘翁借宿於我。这是他的孙女。他祖孙俩独居田头,日子难过,小臣回来时,便捎上了他俩一道,充个从仆。”莘迩对刘壮祖孙俩说道,“此是我的主上,你俩行礼来见。”

    本意来讲,莘迩把刘壮当朋友的,然时下尊卑有别,士与民的界限分明,莘家大小是个士族,他如以友相待刘壮,只会引起别人的诧异和不解,所以干脆这么对令狐奉解释。

    令狐奉收回落在刘乐身上的目光,胡乱点头,对下拜的祖孙俩说道:“起来吧。”拉着莘迩往不远处的大率帐走,边走边问道,“事情办成了?”

    莘迩答道:“看起来是办成了。”

    “怎么叫看起来?”

    等到了帐中,莘迩把见郭的经过细细道了一遍,又说了自己的疑惑。

    令狐奉挠着须髯,歪着脑袋寻思了下,说道:“是有点可疑。这个神汉,往日我与他见时,装神弄鬼,满口阿胡拉,……还是阿拉胡?”

    “阿胡拉。”

    “对,阿胡拉,还有什么马。”

    “阿胡拉马兹达,他们天神的名字。”

    令狐奉拍手赞道:“你去趟王都,倒把他们摸得明白。……我是不懂,什么善神,又什么恶神,乱七八糟。那时我也没兴趣听他讲这些胡言乱语,统统敷衍罢了,现下他这般反应,倒是委实搞不准他的心思。罢了,待举事时,我再遣人去试试这神汉,便知虚实。”他心道,“狗崽子坐享其成,连王都都没出过,便是没有内应,不过多死点兵士,老子一样攻下谷阴!”

    定西王令狐邕没有打过仗。令狐奉却是东讨西征,与东边的秦国打过摩擦仗,统兵抢掠过东南边的小国冉兴,镇压过陇西夷人的叛乱,很有军事经验。

    莘迩应道:“是。”问道,“曹校尉和傅大夫有消息么?”

    “老傅路远,老曹要见的人多,回来估计要月底或下月了。”

    “赤奴父子可有异动?”

    令狐奉不能把这几天的发憷表现出来,满不在乎地说道:“受擒老狗,能翻出什么浪来?老老实实的在帐里待着呢。没我的命令,他连帐门都出不了!至於秃连觉虔,小狗崽子,早前对我龇牙咧嘴,现也服服帖帖。”

    赤奴那段,莘迩相信,觉虔那段,有点怀疑他在吹牛,姑且信之,说道:“如此,小臣就放心了。”想再问问贾珍,没能问出口。

    令狐奉朝外头喝了一声,问道:“带来了么?”

    帐外一人用生硬的唐语应道:“带来了。”

    令狐奉对莘迩说道:“这俩月你跟着我吃了不少苦头,候我回到王都,登上大位,高官厚赏,田客奴仆,一个不会少你的。且下将就将就,凑合先用着。”

    莘迩不知他在说些什么,应道:“为主上尽忠是小臣的职分,何求赏赐!”

    令狐奉心道:“傅乔那老东西,早生离心!老曹这矮冬瓜,沉不住气,碰到点困难就大呼小叫,垂头丧气;贾珍见天阴森森的,我都懒得理他;只有阿瓜,忠心耿耿,足智多谋,稳重可靠,办事得力。”越看莘迩越顺眼,很称自己的意,又想道,“危难才见忠臣啊!”再次决定,“以前被小人蒙蔽,未识良才,不够重视他,大大的失误,以后要大大补偿!”

    令狐奉亲热地说道:“一来一回十几天,你必然累坏了,今天不说了,你回帐好好歇息。”

    莘迩着实不惯他的款款深深,心道:“上次他体贴小意时,意在利用曹斐试探他舅,这会儿怎么又殷勤起来了?”忐忑不安,应道,“谨遵主上教令。”

    出了帐篷,莘迩看见外头站了四个胡人奴婢,三个男的,一个女的。

    奴婢边儿上立着一个赤娄丹部的小率,莘迩认识,叫秃连樊,是秃连赤奴那两个叛变的亲信之一。秃连樊卑躬屈膝,媚笑着说道:“大人请看,可还满意么?”

    莘迩明白了令狐奉适才“且下将就将就”的意思,说的定是这几个胡人奴婢。

    奴婢们低眉耷眼,模样恭顺,三个男的皆壮年,女的二十上下。

    秃连樊掰开男子们的嘴,给莘迩看牙口,拿小棍敲击,说道:“小人精心选出来的!瞧这牙口,结实得很!都听得懂唐话,保证健壮!一点儿病没有。”

    验完男子们,秃连樊掀开女子的衣袍,露出她的身体,说道:“这个贱奴年纪是大了点,胜在身段不错;十三四的也有,只是不会唐话。”探看莘迩的表情,小心翼翼地说道,“大人要是不满意,小人就从部落里选两个。”部落里选的话,就不是奴隶,而是部中的族人了。

    天气寒冷,女子露出的皮肤上瞬间起了层鸡皮疙瘩,冷颤不止,却不敢动,任由衣袍外掀。

    莘迩皱眉说道:“行了。”

    秃连樊急忙松手,说道:“是,是。”对女子说道,“大人仁心慈悲,你好运气,要好生伺候!”知道莘迩是令狐奉的爱将,巴结说道,“年级大了点,听话得很!大人请先试用,……。”

    莘迩打断了他,问道:“我的那两个从仆呢?”

    “刚才夫人遣人把他俩召走了。”

    “你跟我来。”

    来到贵族帐区的边缘,莘迩找了处平坦合适的地方,吩咐秃连樊,说道:“在这里给我建个帐篷。”顿了下,心道,“小小年有十四五,在茅舍时是没有办法,现下却不好仍与刘翁共居了。”改变了主意,说道,“建两个帐篷。用厚毡,务要保暖。起居用具备齐,准备几身大人和十几岁女孩的袍裘褶带靴。”对那三个男子说道,“从今晚起,你们每天选上好的羊肉送到这里,饼、酪、马奶酒也要每天往这里送;杂粮菜、薪火,不可少缺。”

    不理会秃连樊不绝口地拍马屁,称颂他“宅心仁厚”,莘迩交代完,对那几个胡人奴婢说道:“你们回去吧,明天来此听一位姓刘老翁的吩咐。”

    三个男子应道:“是。”拜倒礼毕离去。

    女子没走。莘迩知她的责任是日常服侍,因便由她,带着她回到住帐。

    在帐外看见了刘壮,莘迩问道:“老人家缘何独自在此?”

    刘壮搓手答道:“夫人和小小说话,我就出来了。”

    左氏尽管胡服,没怎么打扮,可气质矜丽,刘壮局促地陪侍了片刻便请辞来外了。

    “我已叫人给老人家搭帐,你来我帐内坐会儿。”

    帐内多天无人居住,毯上、榻上、案上等处落积了尘土。莘迩已问过女子的名字,叫阿丑,她取了水、巾,勤快打扫。

    一改之前与莘迩说话时较为随意的对坐,尽管莘迩再三让座,刘壮此时却坚决不肯听从了,只垂手立着作恭敬应答。如果之前对莘迩的印象只是一个救下了他们的乱党的话,现下见到了莘迩、令狐奉在胡部的声威,而且尽管莘迩没说,他也已经猜出令狐奉必就是逆党的头子“富平公”了,所以老实本分了大半辈子的他,不由自主地又开始继续遵从他父亲的教导。

    莘迩只得罢了,知道刘壮没来过胡部,简单给他介绍部中的情况。

    帐篷搭建得很快,只一个多时辰后,秃连樊就来莘迩的帐外禀报:“大人,搭建好了。”

    也不知左氏在和刘乐说些什么,至此仍不见刘乐出来。刘壮胆怯去叫,莘迩便到左氏的帐外,说道:“夫人,给小臣仆从住的帐篷搭好了。”唤刘乐,“小小,不要打扰夫人了,快出来。”

    很快,帐幕打开,左氏的身影出现眼前,柳眉樱唇,高挑丰韵,黑宝石似的目瞳瞬时急切地落在了莘迩的身上。令狐乐兄妹飞快跑出,刘乐跟在后边。

    令狐乐叫道:“她说她也叫乐!还说是你给她起的名字。阿瓜,是你给她起的名字么?”如惯常一样,冲上来抱住莘迩的大腿,抬头喊道,“你给她起名字的时候可是想起了我么?”

    莘迩把放在背后的手伸出,对令狐乐说道:“公子,你看小臣给你买了什么。”

    他两只手各拿着一个长尺余,宽三寸,前宽后尖,形状如履的木块。此物名叫壤,是孩子们的一种玩具。玩时,把一个壤插在地上,孩子站到三四十步外,以手中的壤击之,打中的话就赢了。莘迩在绿洲见到有孩童在玩,遂买了来,送给令狐乐。

    令狐乐大叫一声,说道:“壤!”一把将两壤抢过,抱在怀中,原地转了两圈,对妹妹炫耀,给左氏看,说道:“阿母,你陪我玩吧!”

    令狐婉噘着嘴,羡慕地看着。莘迩招手叫阿丑过来,取走她捧在手中的丝绳,对令狐婉说道:“你会跳绳么?”令狐婉奶声应道:“会!我跳得可好了。”

    莘迩笑着把丝绳给她。令狐婉雀跃不已,蹦跳到一边,喊着“高末”,就要甩起来跳。她年岁小,左氏连忙到她身旁呵护。

    看到两个孩子快活的样子,左氏也很愉快,想道:“去王都那么危险的地方办事,阿瓜还记得给孩子们买玩具。”欢喜地对莘迩说道,“阿瓜,谢谢你啦。”

    刘乐到莘迩的身后站住。

    左氏问道:“她说你救了她和她爷爷?”

    “亏得事情办得顺利,才能及时把他俩救下。”

    左氏温柔地想道:“乐儿也是他奋不顾身救下的。阿瓜真是好心肠,只想着别人,不顾念自己。”见到他安全地回来,十余日的牵挂总算是放下了。

    带着刘壮祖孙到给他们的帐篷,莘迩问刘乐:“夫人和你说什么了?这么半晌。”

    “也没说什么,就是问我和爷爷怎么与将军认识的,将军都作了什么,来胡中的路上都碰到了什么。”

    莘迩笑道:“我不是将军。”

    “啊?不是么?”

    刘壮板着脸训斥刘乐,说道:“叫大家!什么我不我的,怎么能这样和大家说话!”

    大家,是下人对主人的称呼。下人对主人自称“我”很不恭敬。刘乐不知道爷爷为何突然变得严厉,想道:“路上的时候,你不也是总我我我的。”低下头,捏着衣角不说话。

    莘迩笑对刘乐说道:“称是叫,呼也是叫,称呼无非是个叫法。不要听你爷爷的,你想怎么叫我就怎么叫。”对刘壮说道,“老人家何必训责?”心道,“虽然受了很多苦,小小的性子却不阴暗,许是因为刘翁平日对她疼爱,又或是天性使然吧。”

    来到此世后,逃亡颠沛,几无喘息的时间,打交道的对象要么是狠毒如令狐奉、狡凶如赤奴,要么是隔了一层的曹斐、傅乔,要么是时刻揭露自己丑陋面的贾珍,虽能从左氏那里得到些许温柔的抚慰,可自伤好后便无法再与她时常聊天;刘乐的纯朴便如漠中的清泉,甘甜可爱,莘迩很喜欢,不愿刘壮干涉她的成长。

    莘迩尚未意识到,他对刘乐的宽容和喜欢,对刘壮祖孙俩无微不至的安顿照顾,并非仅是因为同情他俩的遭遇,也不仅是因为刘乐性格的纯真。

    更重要的原因在於,这祖孙俩是他亲手救下的,等若是他与此世产生的第一个感情纽带,此世对他而言从此不再只是陌生;通过救下他俩,也使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绝非只是过客,是有血有肉的,是有用的,在本能的求生之外,他是可以作更多的、更有价值和存在意义的事情的。

    刘壮叹了口气。

    莘迩对他祖孙俩的态度与往前一样,消除了点他“附逆”和到一个陌生环境的不安。

    莘迩检查了下两个帐篷,如他的命令,用料结重厚,一应用物俱全,地上铺了毯子,帐角生着火盆,差强人意。

    他对刘壮说道:“我已叫人临晚给你们送肉送菜过来。胡法炙烤的羊肉美味可口,你如不会,可使送肉的人帮你,以后他们几个就听你使唤。大漠里走了几天,老人家身子骨结实,也许不嫌累,小小尚未长成,恐怕吃不消,你俩先休息。明天闲了我来找你们。”

    “折煞小人了,怎敢劳大家来,小人明早即到大家帐外听候。”

    莘迩出帐未得几步,即听到刘壮苦口婆心地教育刘乐,知他贵贱别途的观念根深蒂固,昨日尚可对坐无忌,今后只能主仆相对了,心道:“世情如是,随其自然吧。”

    ……

    书现在军事类别,似乎短期内不太好换到历史类别。目前分类不对口,签约也没办法申请,没有什么得到推荐的机会。请大家多多支持,求收藏和推荐票,谢谢大家!

第十三章 牡丹额前绽 志气胸中展

    四天后,傅乔回来了。

    跟着他一起来的还有三百步骑。

    相比去时的怏怏不乐,破衣烂裳,回来的傅乔跟换了个人似的,昂首挺胸,崭新的鹤氅披着,素衣绣带,高冠锦履,要非深冬,怕手里还会把柄羽扇,走起路来,袖摆飘飘,带七分清姿。

    这才是他当年在王都时的风雅气概,剩余三分不足,却是因路上的风尘脏污了白脸。

    冲着迎上来的令狐奉,傅乔深揖说道:“臣幸不辱命,尊舅已然应允。此三百步骑皆是尊舅的家兵,特地遣来,叫臣带入胡中,听从主上令使。”说完,等不着令狐奉的答复,斜眼偷觑,面前哪儿有令狐奉的踪迹?听到他的笑声从后传来,忙转身去看,令狐奉早到了步骑的前头。

    莘迩把他搀起,笑道:“傅大夫路上辛苦!”

    “哎呀,幸不辱命啊。万万没有想到,麴都督非只没有将我槛送王都,竟亲热得很,好吃好喝地招待,……对了,我带了些礼物给你们,在车里,等下我拿给你。”

    “麴都督”即是令狐奉的老舅,名硕,现为都督陇东诸郡军事,镇东将军,领唐兴郡守,乃是定西国数得着的军政重臣。

    莘迩说道:“主上大义昭昭,人心所向,麴都督自是深受感召,拨暗投明。”

    傅乔应道:“是,是。”

    两人一对一答,全是心不在焉的假话。

    令狐奉谋逆不成,鼠窜胡中,有什么大义可谈?麴硕此前放走令狐奉等,此回又愿帮他夺位,无非为了自保罢了。定西王令狐邕杀人如麻,隔三差五的就砍一批“逆党”,人只有一个脑袋,谁也吃不消他这般杀法,麴硕身为令狐奉的舅氏,早不自安。眼下他手握重兵,镇守东界,令狐邕不好立刻对其下手,但只要布置停当,早晚取他性命,他是不得不“从逆”。

    莘迩心道:“退一步海阔天空,得饶人处且饶人。定西王杀戮过重,适得其反。”见傅乔举动正常,问他道,“大夫臂上的箭创好了么?”

    傅乔活动了两下臂膀,说道:“麴都督给我找了良医,上好的伤药用了几日,已经无碍了。”

    当日他中箭后,曹斐的伤药余量不多,不舍得他给使,他只能可怜兮兮地搞点胡中巫医的草药敷,到了唐兴,几服好药用下,已是差不多痊愈了。

    令狐奉唤莘迩:“阿瓜,你过来!”

    莘迩快步过去。

    令狐奉抓住他的手,引他看三百步骑,笑道:“如何?都是我老舅的私兵精锐!这老家伙,痛改前非,哈哈,下血本了。”拍拍步卒甲士,打打骑兵的坐马,深为满意。

    二百步卒,均为甲士。一百骑兵,皆是甲骑具装,并各有一匹副马,人马雄壮,威风凛凛。

    莘迩头次亲见大名鼎鼎的甲骑具装,忍不住多看几眼。

    骑士们此时俱已下马,牵着缰绳,赳赳而立。

    他们的铠甲与步卒有所不同,除了兜鍪和身铠,还有披膊和保护腿部的腿裙,铠甲外披着红色的披风。风一吹,莘迩眼前满是起伏的红色招展,其间闪耀铠甲的寒光。

    每个骑士都持槊佩刀。

    槊有一丈八尺长,不是曹斐粗制滥造的那两根木矛能比的,槊柄笔直,坚韧而有弹性,槊头缠绕银丝线,美观的同时,也是为了增加槊头的摩擦,以便於骑士能轻易地将之从敌人的身体或刺入的物事中抽出。

    尤其吸引莘迩目光的是战马的具装。

    莘迩细细看去,具装由六部分构成,面帘、鸡颈、当胸、身甲、搭后和寄生,除了眼鼻口和马腿的下半部分以外,战马的全身都在具装的保护下。

    鸡颈、当胸、身甲、搭后都是用长方形的甲片编缀而成,不止一层,莘迩粗略数了下,得有六七层;身甲、搭后垂护至马腹以下,边缘包有宽边,以保护马的四肢不被甲片损伤。

    面帘也用甲片编成,亦有包边;马额的位置镂出花朵为饰。

    寄生竖在马臀的位置,是一根短杆,上边形似扇面,这东西起初是为了保护骑手的后背,现今主要是装饰作用,以壮威武。战马的尾巴被挽成结。

    这百骑所用之具装是皮铠,上边绘了猛兽的花纹。虽非铁甲,已给人以极大的震撼视觉。

    令狐奉指着战马面帘额上的花朵,问莘迩道:“知道这是什么花么?”

    莘迩没花卉没有研究,瞧了瞧,似觉眼熟,不敢确定,答道:“像是牡丹?”

    令狐奉笑道:“阿瓜,未曾闻过我老舅帐下的牡丹骑么?”

    “原来这就是牡丹骑。”

    耳熟的名字使莘迩立刻找到了记忆。麴硕帐下有千余具装甲骑,马额皆镂牡丹花形,号为“牡丹骑”,威名远播,与邻境秦国的精锐具装相斗亦旗鼓相当。

    令狐奉与步骑两军的领兵都尉相识,招呼他俩近前,给莘迩介绍,然后对他俩说道:“你俩带着部曲,跟我在部中转转。”心中想道,“有了此三百精锐使用,再无须有甚担忧,贺昌兴和赤奴那老狗就踏踏实实地听老子使唤吧!”

    令狐奉令人召秃连赤奴、贺昌兴来,引着步骑在贺干部内招摇过市了一圈,并在这许多时后,头回重入赤娄丹部,把秃连觉虔和赤娄丹的小率们也都招来,连带着贺昌兴和秃连赤奴一起,问他们道:“此三百卒,可堪用么?”

    秃连赤奴、贺昌兴、秃连觉虔等人俱皆拜倒。

    贺昌兴说道:“天兵神骑,大人威武!”

    从逃亡至今,令狐奉就数此时畅快。

    他尽管通过手腕,拿下了泽边五部,到底手下无兵,底气不足,平时的言行举止不得不违心收敛,现下有了这三百甲士精骑为仗,想到以后就可稍微扬眉吐气,哈哈大笑。

    三百步骑看似人数不多,但这三百步骑便是放在整个定西国来说,也是少见的精锐了,平素得麴硕厚养,身体健壮;日月操练不辍,肤色黑亮;久经沙场,皆是百战老兵,眼神凌厉,无声无息中,杀伐气就已弥漫开去。

    他们行进的时候,骑兵在前,人马俱是全套的重甲防护,连马脸、人脸都看不到,长槊斜前,刺向天空,环刀笔直,披风卷如血潮;步兵在后,玄甲绛袍,佩刀持矛,矛也有丈八长,称为步槊,列如高林,携弩备盾,阵型整齐;整个行军的过程中,只听得到整齐浑沉的蹄声与脚步声,乃至马嘶不闻,只看得到尖锐的槊丛紧随旌旗的所向,人动山摇,尘土漫扬。

    胡人的牧民们看到这样的正规精卒,无不心惊。

    令狐奉乜视秃连赤奴,问道:“大兄,尚欲以我人头为礼,讨狗崽子的欢心么?”

    秃连赤奴干脆利索地狠狠给了自己两巴掌,“咚咚”的扣头,说道:“老奴迷了心窍,居然妄图对明公不敬,深切知罪。明公你忘了么?老奴已是明公的狗了,明公让老奴咬谁,老奴就咬谁!”

    令狐奉箕踞横刀,哈哈大笑。

    当晚,令狐奉设宴,那两个步骑的领兵都尉是主客,莘迩、傅乔作陪,秃连赤奴父子和贺昌兴也在,贾珍托病没有出席。酒到半酣,秃连赤奴主动献艺,罗圈着腿给令狐奉跳了支胡舞。

    次日上午,令狐奉召莘迩、傅乔、贾珍议事。

    等三人来齐,他开门见山,说道:“胡牧散漫惯了,虽然将来与狗崽子开战,咱不指望他们,我寻思着,也不能任其自由。否则来日与狗崽子接战,万一刚刚开打,他们就一哄而散,必会坏我士气。因此,我决定把他们分成四个部督,加以束勒。”

    没人会嫌自己手下的兵马多,况且令狐奉干的是造反的提头买卖,他已经失败一次了,这回要是再失败,那可就真的翻不了身了,所以尽管他一直口口声声说胡牧散漫,当不了大用,只能壮壮声势,可到底这是一支不小的力量,他其实早就想对之加以约束,以供驱策了。

    只是,这事儿以前只能想想,不能做;现在确定了老舅的加入,得了三百精卒在部中,有了底气,可以做了,是以他雷厉风行,立即着手。

    莘迩、傅乔听了。莘迩说道:“主上远见卓识,打仗最怕某部先溃,正该如此。”

    令狐奉说道:“四部中,前部给老曹;阿瓜,你当左都尉。右部给贺昌兴;子明,你领后部。”他看了下傅乔,“你襦裙冠带的,领不了兵,仍且跟在我的左右,掌个文书、行人事罢。”

    胡牧都是骑兵,傅乔不肯换胡服,连马都不好骑,肯定领不了兵。

    莘迩与傅乔应是。

    莘迩心道:“前部给老曹,我当左都尉,子明领后部?只把右部给了胡率。”他本以为令狐奉是要用那几个胡部的大率为部督,自己等人大概做个副手,起个监督的作用,没想到令狐奉直接任了自己、曹斐和贾珍为部督,想道,“胡部的大率们会愿意么?”

    贾珍坐在边儿上,黑着脸不吭声。

    令狐奉瞧着傅乔说道:“老傅,我看你苦着脸,是不是不高兴我不给你个部督做做?”

    傅乔暗叫冤枉,心道:“我辛苦冒险,给你带回了你老舅的回信和三百精锐,你不大加夸赞,反又来吓唬我!”辩解说道,“主上!臣对兵事一窍不通,怎敢求做部督?”想道,“就是给我个部督,我也不乐意做。”他自诩清流,这辈子没想过作掌兵令军这种粗活儿。

    算是给傅乔解围,莘迩提出了疑问,说道:“主上此策诚然高明,小臣愚陋,却有一点不解。”

    “你若愚陋,老傅自言不通兵事,连个部督都不敢求做,岂不是个蠢蛋了么?”

    傅乔气结,心道:“不高兴你不给我部督做的是我,不敢求做就成个蠢蛋的还是我!”不敢怨言,只好低头,索性一语不发。

    “傅大夫博通典籍,非小臣浅薄可比。”

    “哈哈。是么?你说,你有何不解。”

    “主上任小臣等为部督,胡部的那些大率们会同意么?”

    “此四部督只管军纪约束,不管平常民事,我又不抢他们的羊马驼奴,有何不愿!”令狐奉指了指帐外,霸气外露,哼道,“况乎有我老舅的三百步骑在此,他们又谁敢不愿?”

    莘迩应道:“是。”心道,“虽然如此说,也只能为权宜之计。”

    枪杆子的重要性人人皆知,时日久了,那些大率们定会不满。不过,就目下来看,权宜之计已足够了。定西王令狐邕已经知道了令狐奉在胡中,许久不见宋质、麴强他们回去报讯,必已猜出发生了什么,现下肯定正在调兵遣将,今冬不来打,至迟明春,必与令狐奉分出高下。

    令狐奉对莘迩说道:“明天我叫秃连樊领着分给你的那些小率去拜见你。”教他和贾珍道,“胡夷非我族类,畏威而已,对他们凶一点。你越凶,他们越服气。”

    莘迩道:“是。”

    忽然受此职任,不免东想西想,心中随之泛出了第二个疑惑。

    他想道:“就像令狐奉说的,胡牧散漫,连他们的大率都无法严格约束他们,我身为异族,在部中毫无根基,语言都不怎么通,却该怎么约束他们?只靠凶一点么?怕不成吧?”

    见令狐奉只教他和贾珍凶一点,不提约束胡牧的具体办法,莘迩有心再提出此疑,转念一想,改变了主意。他心道:“人生在世,最要紧的是自立。我如今在此弱肉强食的异世,孤身一个,更得靠自己,不能靠别人。我先回去仔细想想,如真想不出办法,再来问他便是。”

    腹涨胸闷好几天了,今天去医院看看,只有一更了。

第十四章 照瓢画葫芦 觅得一策来

    这一想,就是一天。

    直到晚上,莘迩在榻上翻来覆去,仍还在琢磨该怎么做,才能有效地对拨到他手下的小率们进行约束。思索到夜半,灵机闪动,他找到了一个办法。

    来到这个时代后,投胡中、破贺干、擒赤奴、定五部,这些使他们转危为安,一再破局的重要决策皆是出自令狐奉,莘迩等从命而已,此时经过苦思,单独想出了一个解决难题的办法,他甚是喜悦,坐起来想找人说说开心,帐中只有蜷於角落毡上睡觉的阿丑,却是没法说。

    他只得又躺下去,睁眼看着黑乎乎的帐顶,把自己想到的办法回味了一遍。

    他心道:“我这办法虽有借鉴令狐奉的地方,然而后半段却全是我自己想出的。有道是‘智勇双全’,只靠刀弓矢骑,仅能苟全性命,顶多如曹斐那样,作人鹰犬;以后我得多用脑子。”

    较以早前的自危求存,随着在胡部地位的上升,外部危险系数的降低,以及或许还包含了一点潜意识中对刘壮祖孙俩的关心因素,不知不觉的,他对自己的要求有所提高了。

    良策既得,便可踏实入眠。一觉无梦,到天亮才醒。

    睡醒过来,莘迩尚未下床,只伸了个懒腰,浅眠的阿丑就惊觉了,她揉了揉眼,慌忙爬起,取了热水,拿过盥洗用品,一并膝行奉到。

    刘壮已到帐外,等候他的使唤。

    莘迩洗漱整束停当,请刘壮进来,说道:“刘翁,不是让你无须每天过来么?”

    “候从大家吩咐,是小人该做的。”

    “你啊!让我怎么说好。……,我还没问你,胡中的饮食,和小小吃得惯么?”

    刘壮感激地说道:“惯,怎么会不惯!小人和小小以前两天吃不了一顿糟糠,现下又是肉又是奶,想都不敢想的。小小昨晚,一个人啃了条羊腿!吃得不知道多香了。”

    想象了下刘乐抱着羊腿不丢,啃得满嘴是油的模样,莘迩心中温暖,笑道:“如此就好。”他没啥使唤刘壮的,可刘壮每天都来,一来便站候一天,不给他找点事情做,恐怕是不行了,遂说道,“主上赏了我些牲畜,刘翁,便劳你领那几个奴客看养吧。”

    刘壮得了差事,浑身都有了主心骨,痛快应道:“是!”瞅了眼梳着两条粗辫的阿丑,心道,“胡婢粗手粗脚的。”拿鼻子嗅了嗅,虽没闻着气味,仍是固执地下判断,想道,“一身膻味。”说道,“大家身边不能没有服侍的人,小人叫小小过来替小人。”

    “小小帐落,我一人居此,要什么服侍?阿丑就够了。小小啊,让她多啃几根羊腿,长长身体罢!”笑声中,莘迩送刘壮出去。

    刘壮行未多远,四五个肥瘦不一、高矮不齐的胡人在秃连樊的带领下从另一侧走近。

    离莘迩还有一二十步远,秃连樊便摘下帽,放在胸口,腰杆弯了下去,扭脸催促诸胡:“快些,快些,大冷天的,别让大人受了凉。”说的唐话,明显是希望莘迩听到,转过脸,殷勤地对莘迩说道,“大人快请入帐,小人等马上就到!”

    莘迩站定,注目心道:“昨天令狐奉说令拨我统带的胡部小率今天来见我,是这几个人么?”

    秃连樊到数步外止下,指使诸胡行礼,给莘迩介绍:“大人,他们几个就是拨到大人帐下的小率们。”这几个小率,莘迩认识四个,两个贺干部的,两个赤娄丹部的,只有一个不认识,秃连樊给他介绍,“这是乞卑部的小率,叫乞大力。”

    泽边其余的三个小胡部本已臣服秃连赤奴,令狐奉在稳定住了贺干、赤娄丹两部后,把它们也纳入到了手中。

    莘戎多看了乞大力两眼,这人三十来岁,脸方口阔,右边眼角长了颗黑痣,痣上几根长毛,体满腰丰,走起路来叉着脚,像只肥鸭子。

    乞大力会说唐话,抓着尖帽,吸了口气把肚子收起,躬身说道:“小人乞大力,见过大人。”行礼时脱帽以示尊重,是胡人的风俗。

    莘迩说道:“帐内叙话吧。”招呼诸人进帐。

    帐内的胡坐不够,阿丑去斜对面的左氏帐中借了几个。

    秃连樊也被拨到了莘迩的手下,充个副手,连他在内共六个胡小率络绎入座。

    秃连樊、乞大力点头哈腰的,小心翼翼就坐。余下几人,或堆点假笑,或大大咧咧,还有个一屁股坐下,翻眼上看,满是桀骜不驯,这人叫兰宝掌,是赤娄丹部的。

    莘迩将他们的表态尽收眼里,想道:“令狐奉叫我凶一点。威是要立的,但也不能上来就凶。这个兰宝掌是挺烦人,翻着眼睛,跟我欠他钱似的,可也不能二话不说就打一顿。”

    他昨天已经琢磨清楚,恩威并施,恩在威前,没有恩,一味威,只会事与愿违。

    莘迩只能听懂些简单的胡语,在胡中这些时,与胡人交流不多,这时不免踌躇,寻思该从何开口,心道:“且和他们熟络熟络,再作其它。”

    莘迩与乞大力初见,见他恭恭敬敬的,决定从他这里挑开话头,笑道:“大力,观你身量,膀大腰圆,人如其名,定是你部中有名的力士吧?”

    乞大力撅起屁股,半弯着腰,憨笑说道:“一点蛮力,算得甚么!”

    秃连樊说道:“大人慧眼,大力在他部中声名赫赫,便是咱猪野泽畔每季的诸部大会上,他也常能获角抵名次。”

    说起角抵,此类竞技是胡人们的热爱,其余的小率们纷纷插话。有的称赞乞大力,有的可能是以前输给过他,满口不服气。有两个小率不会唐话,满口胡语,秃连樊给莘迩翻译。

    帐内的气氛热烈起来,话头就算这么打开了。

    莘迩听他们吹牛争执,间或说上两句,聊得多时,借一个小率吹嘘他帐下本部有多少勇士的机会,提及正事,问他们:“主上叫我作此左部督,我尚不知你们帐下各有落多少?”

    诸小率一一回答。

    多则三四百落,少则百余落。乞大力虽是出自较小的乞卑部,手下的帐落甚多,有二百余落,想来他应是他部中有地位的小率之一。

    莘迩心中计算,想道:“加起来不到一千五百落,一落五口,就是七千来人。除掉老弱妇孺,精壮大概两千左右。”对自己的部曲数量有了直观的了解,心道,“我那约束他们的办法虽然得有傅大夫相助,才可全套拿使,但可趁他们今日齐聚的机会,先给他们吹吹风,看看反应。”

    约束胡牧的最好办法当然是给他们制定军纪,使他们成为受军纪约束的正规军。

    可这一点,莘迩办不到,任谁都办不到,因为这是由胡人游牧生活的状态决定的。与农耕定居的唐人不同,胡牧逐水草而居,合则留,不合则去,来去自由,这就决定了任谁也没办法对他们进行强行的纪律约束。要想把他们改造成正规军,除非先改变他们的生活状态。

    此路不通,那么,该用何法才能约束他们,或者说,使他们甘愿接受约束呢?

    莘迩思考的结果是,借鉴令狐奉分化、拉拢赤娄丹部小率和贺干部胡牧们的办法,以利诱之。

    不搞虚的,实打实,用“利”说话,让帐下的小率和他们部下的胡牧们觉得,跟着自己有利可图,那么他们自然也就不会抗拒他的命令,他就可以对他们进行稍微的约束了。

    莘迩知道,这样的部队绝称不上精兵。

    知道为何而战,将士人人为义,不怕牺牲的部队是第一等。奖罚分明,感激主将的恩德或者畏惧军法,害怕主将而甚於敌人的部队是第二等。逐利而战的部队,只能算是末等,再差一点就和匪没有区别了。但目前的形势下,也只能如此了。

    思路既有,具体的举措也就有了。

    莘迩顾盼帐中的诸小率们,关心地问道:“下月就深冬了,越来越冷,你们各落的羊马牛驼怎样?有冻坏的么?”

    这下说到乞大力的愁楚了,他唉声叹气,说道:“小人部里的羊马本来就少,勉强度日,这才入冬一个多月,已冻坏好些了。真是发愁,明年可怎么过呢!”

    秃连樊等人也是长吁短叹。

    那两个贺干部的小率愁肠百转了会儿后,怨恨地转视秃连樊等三个赤娄丹的小率,心道:“要非你们这群恶狼杀我部民,抢我财货,我部今冬又怎会如此难过!”赤娄丹部虽是还了贺干部些东西和奴隶,但肉吃到嘴里,又怎会尽数吐出,还的东西不到抢的一半。

    秃连樊不理他们。兰宝掌不甘示弱,梗着脖子与他们对瞪眼。

    莘迩故作不见,给他们的心情雪上加霜,说道:“这两天阴沉沉的,估料又要降雪,雪啊,还不会小。”

    乞大力摸着肚子,愁眉锁眼地往帐外瞥看,说道:“是啊,小人昨夜折腾起来三两回,瞧那云月,怎么看都是要下大雪。唉,现在都快撑不住了,再下上几天雪,牲畜可怎么办呢。”

    胡人游牧为业,自有判断天气的办法。

    莘迩忧心忡忡,说道:“要是冻死得太多,来年春,日子就不好过了。”

    乞大力愁苦的神色更重了,说道:“是啊,是啊。”

    他倒像在和莘迩一唱一和。

    莘迩心中赞他,想道:“好大力!”待秃连樊等人愁怨牢骚多时,他从容地对诸人说道,“我有一策,或能使你们安安稳稳地度过寒冬。”

第十五章 斗殴督座前 宝掌哼哼然

    诸胡小率闻言,都是一愣。

    秃连樊欢喜地问道:“大人有什么好办法?小人斗胆,请大人示下。”

    莘迩瞧了眼跪在角落的阿丑,指着她说道:“我听阿丑说,她是被你们掳来的。”

    小率们多不知阿丑的来历,但知她是莘迩的奴婢,桀骜的兰宝掌操着别扭的发音,用唐话嗤笑说道:“大人你这不是废话么?不是掳来的,还能怎么来?难道要我们天神的子民给你当奴作婢么?”

    秃连樊亲手挑的阿丑,知其来龙去脉,听兰宝掌语气不恭,怕莘迩生气,忙答道:“也不算掳来的。四年前冬天酷寒,牲畜冻死极多,日子难熬,次年早春,我部就南下出漠,这个、这个,……向漠南边儿的几个县借了些羊马粮食,因见她是胡人,便顺道把她带来了部中。”

    莘迩心道:“借么?”

    他问过阿丑。阿丑和她父亲本是谷阴一个杨姓势族门下的奴客,给杨家种地的,三年前的春天,赤娄丹南下掳掠,抢粮畜之余,也抢了不少人,他们父女俩就是这样被掳进胡中,改换了主人的。胡中远比陇内艰苦,阿丑的父亲没几个月就累死了,阿丑因模样不错,得活至今。

    料秃连樊必是怕他这个唐人在听到同族被抢后勃然大怒,故此把抢掠的行为加以美化,并着重指出阿丑是个胡人的身份。这些不是莘迩的重点,他也就没有揭穿,说道:“原来如此。”对诸小率说道,“我所说的可使你们稳渡寒冬的办法,便是这个了,何不重施故计?”

    诸小率互相对视,都觉得像是听懂了莘迩的话,又不太相信莘迩会出这样的主意。

    秃连樊翻译完莘迩的话,心道:“他这是叫我们再去抢唐人?这么狠的么?”

    乞大力试探地问道:“大人的意思是,要我们出漠南下,再向沿边诸县借粮么?”

    莘迩心道:“你想得美!”答道:“沿边诸县你们是去不了的。我才从王都回来,城中戒备森严,你们如去,定讨不了好。”

    乞大力摸头讪笑,道:“是,是。”问莘迩,“那大人何意?”

    “这大漠之中,不止有猪野一处泽吧?”

    诸胡人小率明白了莘迩的意思。

    秃连樊心道:“搞了半天是要我们去抢别的胡部。这,这怎么能成。”他只是在心里不赞同,别的小率们或露诸於色,或大摇其头。桀骜不驯的兰宝掌扬起脸,鼻子里“哼”了一声。

    秃连樊赔笑说道:“大人此计诚妙,只是不好得行。”

    莘迩装糊涂,问道:“为何?……是了,其它泽、洲与猪野泽一样,俱为胡人所占,与你们是同族,你们不忍去借。”

    “大人有所不知,此漠中大小绿洲十余,多为杂胡,非我族类。大人此策不好得行,不是这个缘故。”

    莘迩对此岂会不知?

    他早从记忆里找到了相关的内容。唐人的寻常百姓分不清胡人的区别,只跟着贵族们叫他们为六夷。实则胡人并不是只有六个种族的,六夷是他们中最大的种部。自西唐末年以来,除六夷外,内徙的胡人其它种族不下二十,各有族名,被统称为杂胡。

    赤娄丹和贺干部是六夷的旁支,分布在这片大漠别的绿洲上的胡部则多是杂胡的各种,也就是说,他们与赤娄丹和贺干的族属不是一回事儿。事实上,秃连樊等之所以不太愿抢掠漠上其它的胡部,与他们的族属也压根没有关系,便是同族,只要得利够,一样打个你死我活。

    莘迩问道:“那是何缘故?”

    兰宝掌忍不住了,大声说道:“咱们有弓有马,他们也有弓有马,怎么抢?死伤七八十,抢不到三两羊、驼,这等吃亏的事儿怎么能作?大人,你看着聪明,脑子怎么不太灵光?再则说了,今冬抢了他们,明冬他们来抢我们怎么办?结下仇怨,日子还过不过了?怎如抢那些唐儿轻便!抢了就走,他们只会挥锄头耕地,还能追到漠中来么?”

    别的小率皆大点其头,表示同意。

    兰宝掌一句一个抢,秃连樊小声提醒他:“借!借!”

    兰宝掌怒目相对,啐了他一口:“叛徒!”

    “你说什么?”

    “狗杂种!”

    “你!”

    “我什么?老狗!部大对你掏心挖肺,把姓都赐给你了!你个生不出崽儿的老羯奴!转脸就卖掉部大,投靠令狐奉!”羯,意指被煽过的公羊,秃连樊无子,所以兰宝掌这么骂他。

    兰宝掌越说越怒,起身去揪秃连樊的衣襟。

    秃连樊自知打不过他,赶紧从坐上窜起,绕着胡人小率们狼狈躲避。

    兰宝掌虽非秃连赤奴的亲信,然此人生性粗直,对秃连樊这种叛主的小人痛恨无比,同时认为令狐奉是个唐人不说,并且阴险狡诈,对他居然成为了部主也是满肚子的不服气,所以从见到莘迩起就满脸的“我在找事”,此时撒气出来,追着秃连樊不放。

    小率中贺干部的那两个笑得前仰后合,赤娄丹余下的那个也是呵呵笑看。乞大力没笑也没拦,捧着肚子,憨态可掬地坐观。

    兰宝掌骂人用的是胡语,莘迩略略能够听懂,正在猜度他的用词话意,未料他就跳起来动手追打秃连樊,连忙喝止:“住手!”令道,“拦下他!”

    没人动,只有乞大力欠了下屁股,似在犹豫要不要听令。眼见使唤不动诸人,阿丑都要奋不顾身地上去拽兰宝掌了,莘迩无法,只好起身抽刀,迫喝乞大力等:“抓住他!”

    乞大力和另三个小率不再只看热闹,拦下了兰宝掌。

    乞大力体阔劲雄,将兰宝掌牢牢抱在怀里。兰宝掌挣脱不开,大骂秃连樊不止。

    秃连樊窜逃到莘迩左近,喘着气说道:“大人座前,你怎能如此无礼!疯狗!疯狗!”

    帐外传进一声“大人”,旋即,帐幕掀开,进来了五个提刀的健壮甲士。

    带头的伍长看了下帐内的状况,马上明白了是何局面,一声令下,两个甲士从乞大力那里抓住兰宝掌,将他按到在地,直刀压住了他的脖颈。伍长问道:“大人,如何处置他?”

    这却是相邻帐内的左氏听到了嘈杂声,赶紧叫令狐奉留给她的卫士过来看看。

    小率们没人笑了,也没人说话,帐内十分安静。

    兰宝掌只是桀骜,不是傻子,冰寒锋利的刀刺得他汗毛立起,不敢再骂了。

    莘迩不说话,提刀盯视兰宝掌,好一会儿才问道:“你骂完了?”

    兰宝掌输人不输阵,怒视秃连樊,小声骂道:“老羯!”

    莘迩板着脸,说道:“你刚才罪过有三。直呼主上的名字,大不敬,是其一;我是你的部督,你在我面前放肆,是其二;秃连小率与你同僚,你无故辱骂追打,是其三。这三个罪过,无论哪一个,我都可以严惩你。”厉声斥道,“你他娘的这般恣意妄为,是以为老子不会杀你么?”

    前前后后,莘迩亲身杀的人也有好几个了,叱声下,不怒自威,他方才与小率们说话时,语态颇为文雅,这会儿冒出两句粗口,强烈的对比愈显得杀气凛凛。

    不管服气不服气,现下令狐奉有了三百步骑依助,於部中的权威愈重,莘迩杀一两个小率,没甚大不了的。乞大力等都想到了此点,皆低头默然。兰宝掌还是不服,可也不敢再出声了。

    莘迩心道:“怪不得令狐奉说对他们凶一点。胡人粗野惯了,确是难治。”

    这个兰宝掌肯定是不能杀的,就像他此前所想的,尚未施恩,就用威的话,只会使乞大力等人更难收服,但也不能就这么算了。令狐奉说得不错,胡人畏威,就这么算了,会让乞大力等小看自己,认为自己无能,那兰宝掌以后还不更得蹬鼻子上脸。

    莘迩适才沉默时已找到了折中之法,说道:“念你初为我帐下率,尚不知我的军法,饶你一死,然惩戒难免。”命甲士们,“抽二十鞭!”喝令他道,“罚你今晚在我帐外值夜。”

    秃连樊大惊,急忙表示忠心,进上谏言,说道:“大人,抽他几十鞭是必须的,二十鞭太少,一百鞭都不多!但用他宿卫值夜?这是条野狗,乱咬人的,万万不可,不能用啊。”

    兰宝掌挤眉溜眼,作出凶恶的样子,威胁的“哼哼”了两声。

    莘迩还刀入鞘,淡淡说道:“那就让他试试。”

    甲士等把兰宝掌按在地上,扒掉他的袍衣,当场抽了他二十鞭子,下了重手,打完二十鞭,皮开肉绽。不过兰宝掌皮糙肉厚,半声呼痛没有,尽数撑下。

    乱过这一场,之前的话题没法再继续了,秃连樊等人告辞。兰宝掌也回去换衣服,入夜再来上岗。莘迩不怕他不来,如敢不来,可一不可二,明天就真杀了他,乞大力等也无话可说。

    阿丑收拾帐内。

    莘迩送走甲士们,看他们其中的伍长进左氏帐中回禀,自立在帐口,把心情平复,面上已无了刚才的肃杀,也丝毫没有小率们不肯跟他出去劫掠其它胡部的沮丧。

    今天本来就只是吹吹风,探探小率们的反应而已。他们的拒绝在莘迩的意料中。

    他展望周近,看向斜对面的左氏帐,心道:“多亏夫人遣甲士相助,才能迅速镇平乱局。”回想适才,他想道,“令狐奉划分四部督也用制衡之法,给我一个部督分了三个胡部的小率。这样做,固可使他们不能私下串联,却也不好使之齐心协力。适才兰宝掌和秃连樊的闹剧,那三个贺干部和赤娄丹部的幸灾乐祸,貌似忠厚的乞大力也仅坐观。我不得不抽刀威吓,这才使唤得动,论其可用,乃至不如阿丑这个胡婢!这样的部曲,乌合之众,无法使用。……傅大夫才回来,让他多歇息一下,我明天再去找他,尽快把我下半段的计划实施。”

    等他的后续手段使出,料这些小率就不会再排斥他辛辛苦苦给他们思得的“渡冬良策”了,他也就可以由而用利约束之了。

    斜对面的帐篷被掀开帐幕,伍长出来。

    左氏朝外探了下,看到了莘迩,问道:“阿瓜,怎么了?”

    适才听到莘迩帐中又打又闹的,动静不小,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小小的紧张,虽得了伍长的回报,但伍长不知前情,语焉不详,她还是放心不下。

    “没什么,两个胡小率打起来了。”

    左氏松了口气,叮咛道:“胡人粗野,不知礼教,你要小心点。”

    “是,多谢夫人关心。”

    帐外有甲士站岗,左氏不再多说,放下了帘幕,待令狐奉临暮从大率帐回来,把这件事告诉了他。

    令狐奉召来莘迩,由两个胡婢给他洗脚,又教他:“阿瓜,记住我的话,一定要凶!治民理军,其实很简单,和打狼熬鹰一样,你不凶,就镇不住它们,只有比它凶,才能压住它!”问莘迩,“你怎么处置的那个胡虏?”

    “抽了他二十鞭,叫他晚上来给我值夜。”

    “二十鞭?没杀掉么?你就是心软,下次再有这类的,记住,杀之不饶!……值夜,也行,既然没杀,那就好生地折辱一番!”

    莘迩要兰宝掌值夜,却非仅为折辱。

    他前世看过的一本什么传记上,有个后来开国称帝的人,曾用此法对待降卒,结果尽收其心。他对此印象深刻,今天是拿来学用的。虽说借用的有点不伦不类,可在他想来,总会稍有收获的吧?即使没啥收获,也没损失。

    此中言语,无法对令狐奉道。他诺诺称是。

    令狐奉说道:“胡崽子不听你的话,看来我得给你拨点部曲了。明天吧,明天我拨一伍甲士给你。”

    “多谢主上。”

    是暮,兰宝掌来报道值夜,挽弓携刀的,赖在帐内不走,晃荡了半晌,不时拍拍刀鞘,装模作样地吹吹弓身,见莘迩自管吃用晚饭,没甚反应,只有阿丑偶尔瞟他两眼,这才悻悻地出去。

    睡到半夜,莘迩醒来,听到外边风声呼啸,叫起阿丑,让她去给兰宝掌送件裘袍。阿丑回来禀道:“他不要。”莘迩说道:“那就冻着他。”翻身接着睡去。

    次日早上,莘迩披衣出帐,兰宝掌冻得缩成一团,嘴脸乌青,簌簌发抖。莘迩怜悯地看着他,叹了口气,说道:“何必逞强呢?”亲手取了皮袍,给他披上。这回,兰宝掌没拒绝了。莘迩吩咐阿丑:“给他打些热水,叫他烫烫手脚。”兰宝掌哼哼唧唧的,勉强起身,掉头就走。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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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室偏安江南,六夷入侵争霸。海内鼎沸,群雄并起。鹿即谁手,需看谁才能脱颖而出,得到天命。即鹿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即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即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