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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子曰     即鹿txt下载     即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五章 举事解怨恨 吕季不辞功

    赵宴荔部处在蒲獾孙、吕明两部的监督下,为使他起兵顺利,需要预作部署,以为接应;其子赵染干远在朔方,赵宴荔可以不在意赵染干的死活,莘迩却是想把赵染干也诱来投定西的,亦须得把赵宴荔举兵之事提前告知於他,最好两边能够同时发动,因是,尽管六月初就得到了赵宴荔决定起义的事情,直到六月末,各方面的安排才俱皆到位。

    赵染干且不多说,只说赵宴荔。

    这日,安崇又来秦营,“糊弄”过吕明和季和,私见赵宴荔,说道:“如将军所请,秦州刺史令狐曲、鹰扬将军麴球,已经奉朝廷之命,各自提兵出城,约三日后,一击天水之南,一击天水之西,将会作势猛攻,务要把蒲獾孙调出营去。将军到时,可以伺机起兵了!”

    事到临头,赵宴荔狡诈猜疑的性子难改,他问道:“辅国将军果以朔州刺史、西海郡侯许我,以祁连之地,安顿我的部民?”

    安崇心道:“这老家伙!未免太过多疑。三日后就要起兵,现下还问封赏和分地!我得坚定他的意念,不然三天后,令狐曲、麴球兵已发出,他却万一给我来个临时变卦,不起事了,误了辅国将军的事小,老子的这条性命不得交代在秦虏手里了?”

    他碧眼如狼,恳切似犬,说道,“当然是这样的了!辅国何等身份,仁信之名,播於海内,还会骗你不成?何止官、爵的封拜和牧场的分与,谷阴王城里头,给将军父子备下的宅子也早已收拾停当,上百的美婢健奴只等着将军驾到。将军,不瞒你说,可把小人羡慕坏了!”

    赵宴荔摸须笑道:“辅国将军的信义,我自是信得过的。哎呀,如此的厚遇,我该何以报之呢!”顾对儿子赵兴,说道,“勃勃,我老了!无力再披甲征战。待到定西,汝可替代为父,统领本部,与汝兄染干攻讨朔方,报恩辅国将军!”

    赵兴到底年轻,大事将临,不如赵宴荔镇定,脸蛋红红的,攥拳应道:“诺!”问赵宴荔,“阿父,三天后就要起兵,是不是可以把消息告诉小率们了?好让他们作些准备。”

    赵宴荔摇了摇头,说道:“现在还不行。”

    “那要等到何时?”

    “且等蒲獾孙离营以后,我父子再召各部小率,领他们一道起兵!”

    赵兴说道:“阿父,吕明部众虽只三千,然皆虏秦精锐,仓促起事,恐怕不易速克。倘陷苦战,蒲獾孙接报,必然回师。我军内外受敌,或会失败。阿父所言固是,而以兴愚见,不若择一二勇将,先把此事告之,叫他等先做备战,似乎方为更加稳妥!”

    赵宴荔忖思片刻,笑问安崇,说道:“吾子何如?与定西的俊秀,可能相比?”

    安崇亲热地唤赵兴的小名,夸赞说道:“不瞒将军说,勃勃的才能出众,见识明敏,定西的年轻人没几个能比得上的!辅国将军爱才重士,等到了定西,勃勃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将军父子贵盛於朝,可别忘了小人!”

    赵宴荔抚腹欢笑,想及到了定西以后,他就能够从此摆脱孟朗那双阴森森眼睛的背后注视,赵兴也许还真能飞黄腾达,——自然,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铁弗匈奴就又有了重据朔方,再次占地称王的可能,越是开心,满意地对赵兴说道:“便依汝议!”

    当下,召来了乌洛逵等两三个战将。

    听完赵宴荔的话。

    乌洛逵等人皆喜道:“入秦以来,寄人篱下,戎虏迫我铁弗,逼我内徙,驱辱如奴!我等久存离心。不意大率与定西通联,给咱们铁弗觅到了上好的去处,我等必致死力!”

    候乌洛逵等人离开,赵兴散了甲士,从帐后转出,复回帐内。

    赵宴荔与他、安崇,细细商议起兵的细节。

    ……

    乌洛逵回到本帐,等至天黑,偷摸摸地溜出,小心翼翼地潜出营区,来到吕明、季和的部中。

    “禀报将军、参军,赵宴荔将反!”

    吕明、季和互相看了下。

    季和不动声色,说道:“是么?”

    乌洛逵恭恭敬敬地伏拜,髡头上的小辫散在毯上,他埋头答道:“是。”

    吕明问道:“何时反?”

    乌洛逵答道:“三天后,令狐曲、麴球将佯攻天水郡,只待蒲公被诱出营后,他就会反!今天下午,他召见小人等,吩咐小人等做好战备,一旦举事,便急袭将军营!那老儿得意洋洋的,对小人等说‘要打将军一个措手不及’!”

    “噢!你只管按他的交代备战。等到他与我营两边战起,你知道怎么做吧?”

    乌洛逵大声应道:“小人知道!”积极地出谋划策,建议说道,“将军、参军,已知老儿要反,何必等他动手?只要将军与参军一道令下,小人今晚就提了他的脑袋来献!”

    季和说道:“不可。”

    乌洛逵不解其意,问道:“小人斗胆敢问参军,为何?”

    季和微笑说道:“反事未露,杀之无名。”

    乌洛逵恍然,说道:“是,是。”

    “你回去吧。”

    乌洛逵叩首而出。

    吕明笑道:“那个安崇,看来确定是定西的说客无疑了。如参军所料,赵宴荔果要反了!省了你我的力气,也能早点完成司隶的谋策。这一场大功,你我只能生生受下了。”

    季和摇扇笑道:“赵宴荔上赶着给咱俩送功劳,你我就算想要推脱,也推脱不掉啊!”

    两人大笑。

    季和说道:“将军,明日一早,可把此事告与燕公。三天后,燕公装作出营,埋伏於外,我部故作懈怠,且容赵宴荔生乱,然后内外夹击,破之易也!”

    吕明说道:“好!就这么办。”

    季和忽抿嘴一笑。

    吕明问道:“参军缘何发笑?”

    季和轻笑说道:“这个赵宴荔,反复了一辈子,今日投他,明日投我,见利忘义,处处给人插刀子,估计他怎么也想不到,他也会有遭遇背叛的这么一天!”

    帐中烛下,两人俱笑。

    ……

    第四天中午。

    蒲獾孙接报,令狐曲、严袭统兵袭天水郡南;麴球、张景威、王舒望等攻天水郡西。

    蒲獾孙召聚吕明、赵宴荔等将,命他们严守营垒,尽起本部,出营往战。

    赵宴荔请求带部从军。

    季和笑道:“令狐曲、麴球合兵不过三四千,燕公部曲八千,已足灭之。近月将军连日攻扰陇西,士卒疲惫。此战不需将军。”

    赵宴荔诺诺应是,回到营中,如似看破了季和心意一般,对赵兴说道:“说什么‘连日攻扰’,‘士卒疲惫’。呸!还不是不放心我父子,怕我父子临阵倒戈!”

    这一点,赵宴荔猜得倒是不错。

    吕明、季和对赵宴荔的防范很严,往日攻扰陇西,不但每次最多只许赵兴领兵去打,留赵宴荔在营中,而且每次给赵兴的铁弗兵马都不超过三千人。季和两人这么做,正是为防他父子投敌。

    赵宴荔耐下性子,遣亲信窥伺蒲獾孙营的动静。

    多半个时辰后,亲信回报:“燕公部曲已然悉数出营,兵分两路,一往西去,一往南下。”

    赵宴荔按住大腿,从胡坐上跳起,抖擞精神,令道:“击鼓!”

    聚将的鼓声响起,乌洛逵等将校、小率飞快赶来。

    赵宴荔立在帐前,赵兴、安崇在其后。

    三人悉披盔戴甲,各携兵刃。

    赵宴荔顾盼赶到的诸将、小率,五短身材,矗立如将要下山的恶虎,威风凛凛,慨然说道:“孟朗用诡计,决河堤,灌我朔方!我部民众,一夜淹死者千数!我部遂败。我与汝等被俘至咸阳,戎虏不给咱们丰美的草场,随意抢夺咱们的羊马、掳掠咱们的女子,便是戎虏的一个小率,也敢羞辱我等!

    “我等铁弗匈奴,南匈奴右贤王之后也,世代贵种,雄居幽、朔。会海内纷乱,唐室重我,赵秦与我同族,鲜卑敬我,朔方诸部,奉我为主!何时受过此耻!

    “今定西国主贤德,辅国将军英武,先取冉兴,继掩有陇西,胡人焉有为中原天子者?戎虏气运已毕!不是定西的敌手!定西许我部以祁连牧场,汝等皆有官爵。我意已决,将要投之!蒲獾孙领兵外出,营中现仅存吕明、季和部戎虏三千,我以万人之众,灭如唾手!候灭吕、季,甲械、辎重、羊马、营妓,悉归汝等!我只要手刃二人,取其首级,以解我恨!

    “汝等何意?愿从我者举刀,不从者我亦不杀,放由散去!”

    乌洛逵带头,拔出刀来,举过头顶,大呼说道:“愿从大率!杀了吕、季!报仇雪恨!”

    数十个髡头小辫、窄袍皮绔的将校、小率一起举刀,大呼说道:“报仇雪恨!”

    ……

    闻得赵宴荔营中传出的鼓声和喧哗。

    季和笑道:“老贼反矣!”

    吕明身披重甲,翻身上马,说道:“参军请在此听我捷报!”扬丈八骑槊,麾令列阵以待的秦军步骑兵士,喝道,“赵宴荔送大功於吾等,功成各有赏!随我平乱!”

    ……

    赵宴荔聚合部众,杀向吕明营地。

    吕营与赵营间,有低垒相隔。

    赵宴荔部尚未杀到,垒门打开,吕明引铁甲精骑五百,当先迎上。

    铁弗的将士如何会知吕明、季和有备?加上铁弗匈奴的兵卒良甲不多,难撄其锋,攻势顿挫。

    吕明与其弟吕武,左右齐禾、窦干、尉宝等叱咤冲斗,槊刺刀砍,猛不可挡,践踏铁弗兵卒。秦兵的步卒跟后出来,挽射弩、弓,箭如雨下。铁弗兵士愈乱。

    忽然后边一阵叫喊,铁弗将士回视。

    却是铁弗匈奴的有名悍将乌洛逵倒戈,引千余本部勇士还击赵宴荔的中军。

    铁弗将士震怖,立刻将无斗志、兵无斗心。

    两营的西边,不太远就是整个大营的高垒。高垒上的秦兵射箭帮助吕明。辕门打开,一支人马从营外杀进,可不就是蒲獾孙部?

    就算是个傻子,目睹此状,也知赵宴荔是中了蒲獾孙、吕明、季和的计了。有那见机快的,赶紧丢下军械投降,有那忠於赵宴荔的,力战不止。然而战场的形势已经彻底偏向到了秦兵,铁弗匈奴的部众节节败退,赵宴荔亲自督阵,杀了七八个溃卒,也无济於事。

    战至暮时,夕阳如血,洒落战场,处处是铁弗匈奴战士惨死的尸体。

    蒲獾孙、吕明、乌洛逵会合,把赵宴荔、赵兴和部分的铁弗将士包围在了赵营的一片空地。

    赵宴荔怎么也没料到,本以为稳操胜券的一场战斗,却因乌洛逵的叛变而功亏一篑。他却也不慌,与赵兴说道:“我部兵士犹有数千,染干在朔方,部曲亦数千,咸阳京畿周边,有我部民数万。非我父子,无人可以统带彼等。今叛虽败,我父子投降,尚有生机。”

    赵兴说道:“阿父!叛变不成,再成阶下之囚,孟朗忌惮阿父久矣,如何能尚有生机?”

    赵宴荔胸有成竹,朝身后瞅去,笑道:“我父子只说是受了这粟特奸胡的……,噫!安崇哪里去了?”但见他后边空落落的,原在那里的安崇,不知什么时候,不知去向了。

    赵宴荔目瞪口呆,说道:“这……”缓过神来,说道,“这个奸胡!溜得却快!也无妨。我家世为铁弗匈奴大率,换个别人来领,得不了咱们部民的心服。大秦欲驱我部为它攻战,最终还是得倚靠我与你!”吩咐边上的一个小率,“你去言与燕公,就说我愿投降!”

    那小率去而复还,说道:“没能见到燕公,吕明不肯受降。”

    “什么?”

    “吕明说……”

    “说什么?”

    那小率战战兢兢地说道:“吕明说大率反复成性,今势屈而降,日后早晚仍叛。并说,只取大率一人首级,余者皆可宽宥。”

    赵宴荔怔立半晌,不可置信,说道:“竟不许我降么?”

    赵宴荔这一生,降了此处,再降那处,在几个强势的邻居之间,降来降去,从来没有被拒绝过,而且次次都能获利。他也就因而把投降当做了无往不利的法宝。这一次,如意算盘却是落空了。落空一次,就是身陷死地,人头不保。

    赵宴荔想道:“只杀我一人,余者皆可宽宥。吕明的此话一出,我部兵卒将无战意。狗崽子真够狠!这是必要取老子的性命。我快六十了,这辈子骑过烈马,喝过好酒,唯一的遗憾,没玩过张阿姬那样的美人,然老子雄傲朔方数十载,远近部落酋率膝行拜我,无不惧我!天上的俊雕,不免有中暗箭的时候,死就死了!不亏!

    “我膝下诸子,勃勃最为聪颖,换我一命,保他一命,也值了!”

    他惨然说道,“好,好!”示意赵兴近前,秘语说道,“勃勃,我死后,我部必归你统!你要记住我家血统的高贵,善自保身,如有机遇,不可错过!”

    赵兴跪倒,说道:“兴乞代阿父死!”

    赵宴荔说道:“吕明要的是老子的命,你死了有什么用!乌洛逵叛我求荣,不义之徒,你早晚为我报了此仇就是!”

    他亦有枭雄之色,知身不可免,毫不拖泥带水,十分干净利索,抽刀在手,哈哈大笑,说道,“我纵横朔方,一世英雄,死於小儿之手!他娘的!小崽子不受我降,老子便以颈血溅之!”

    便以刀抹颈。

    赵宴荔的脖颈太厚,一刀割下,没能把动脉割断。他脖颈上鲜血涌出,再去割时,手上已然无力。他指着脖子,目视赵兴,哑哑地叫。赵兴含泪,接过他手上的刀,用力按下,切断了他的血管。鲜血喷了赵兴一身。夕阳的光照下,赵宴荔跌倒地上,赵兴丢下刀,伏地恸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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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何用尔结草 计须金刀用

    赵兴投降,蒲獾孙没有杀他,将他槛送入京,以乌洛逵看押铁弗降众。

    赵兴到了咸阳,一如赵宴荔的估料,为暂时安抚铁弗部众,蒲茂果然没有杀他。

    孟朗倒是想斩草除根。

    蒲茂说道:“赵氏匈奴贵种,世为铁弗酋率。赵宴荔幼子孤塗在拓跋鲜卑,今如杀赵兴,拓跋定以赵孤塗诱铁弗余众。铁弗余众数万,可尽杀乎?”

    孟朗必欲除之而后快的是赵宴荔,赵兴年青,并无很高的声名,饶他一命却也不是不行。又知蒲茂虽是事事听他,只在“仁义”两字上,极其顽固,亦是出於为保持君臣相得起见,不欲与蒲茂起了隔膜,因就没有坚持己见。

    蒲茂不仅不治罪赵兴,还履行诺言,把刚挑好不久的一个宗室女,许配给了赵兴,给他俩完婚。完婚过后,赵兴与妻入宫陛见。蒲茂见他满头大汗,叫他无须拘礼,可以除去外袍。赵兴袍内穿着件裲裆,脱掉袍子,打着赤膊,伏於丹墀之下。

    蒲茂含笑说道:“汝父叛乱是汝父之罪。孤不以汝父之罪坐你,且配宗女妻你。孤待你的恩情,可谓意重了吧?”

    赵兴叩首说道:“天王之宽弘仁德,当世英杰,无有可及。迹追前圣,光绍后世。兴感恩涕零,结草难报!”

    蒲茂大笑,意气睥睨,振袖说道:“孤拥关中,地广千里,户口千万;氐、唐,及羌、屠各、鲜卑诸胡,英才济济,萃於朝堂。孟司隶,倜傥瑰玮,凌刚摧坚,今之管、乐,海内之奇才也;仇司徒,敛持威重,雅好推贤,盛名隆於江左。蒲洛孤、蒲獾孙,挚申金,名帅也;苟雄、屠公、苟丹、石萍,万人敌也;若齐征、仇公台、吕明之徒,车载斗量!铁骑十余万,精甲二十万,堆粟成山,良马遍野,挥之向西,陇人战栗,倾之向东,魏人俯首。

    “孤,何用尔小胡结草报恩!”

    东顾鲜卑魏国,内乱将生;西乜陇州定西,国穷民乏;南视江左唐家,门阀政斗。其余者,柔然粗鄙,蜀中窘蹙,皆不值一提。

    南北诸国,在蒲秦经过数年的轻徭薄赋、休养民力后,确然如今强盛第一。

    这份国力,这份强盛,乃亦是蒲茂释姚桃、不杀赵兴的底气所在。

    赵兴唯唯诺诺,如不能言者,半分也没了在他父亲赵宴荔面前,指点江山、侃侃而谈的劲头。出到宫外,他请妻子先行,乘己车谨从於后。

    ……

    赵宴荔授首,吕明、季和没了留在天水郡的必要,孟朗奏请蒲茂把他俩召回。吕明、季和遂与乌洛逵押送着铁弗的俘虏,回到京城。三人论功,各有封赏。

    蒲茂下旨,把俘虏免罪,任赵兴为铁弗大率,拜北中郎将,将俘虏、咸阳近郊的铁弗部众和朔方的铁弗余部全交他统带,用乌洛逵为其副手。

    ——朔方的铁弗余部,却是赵染干与赵宴荔几乎同时举兵,但孟朗既然防着赵宴荔,就断然不会放任赵染干不管,故与赵宴荔一样,赵染干也是方才举兵,就被秦兵围攻。然与赵宴荔不一样的是,赵染干骁勇力壮,由是他尽管落困,却率领精骑千余,硬是杀出了生天,渡过黄河,投到了定西国内。赵染干虽是得脱,朔方的铁弗部民却二度成为了蒲秦军队的战利品。

    经过两次失败、一次内徙,残留在朔方的铁弗部民已然不多,不用再做分化。

    蒲茂因索性将之也一道付与赵兴。

    协助蒲茂完成了铁弗匈奴的再安顿以后,孟朗进言,说道:“燕公、冉僧奴在天水,频扰陇西、武都,定西不胜其烦,奈何无力与我决战,只能处於被动的地位。赵染干今投定西,臣料定西十有**,会谋划乱我朔方。此围魏救赵之计也。骁骑将军苟雄,前与臣克朔方,酣战无前,赵染干为其擒;擒斩姚国,有计谋。臣举苟雄朔方太守,出镇朔方,以备定西。”

    蒲茂然其言,从其荐举,拜苟雄以骁骑将军,领朔方太守,给步骑五千,命戍朔方。

    苟雄接旨次日,便与帐下猛将啖高等,领兵往朔方上任去了。

    季和归还孟朗府中,见他日夜忧色仍重,问道:“明公所忌者,赵宴荔也。赵宴荔已然伏诛,而明公忧色不展。和敢问明公:是在担忧赵兴会效其父之举么?”

    孟朗说道:“赵染干是赵兴的嫡兄,素有勇名;赵孤塗是赵兴的幼弟,赵宴荔之所爱者。赵兴以微名之身,得领铁弗,是出於大王的任命,且乌洛逵在侧,他抚内尚难,况乎叛乱?赵兴不足忧。”

    季和问道:“如此,明公是在忧虑谁?”

    孟朗说道:“我闻姚国死日,投降我军的羌卒,虽在我军兵士的刀槊逼压之下,尽为姚国痛哭。苟将军提着姚国的首级走到哪里,羌卒哭到哪里。姚国之得士心至此!

    “姚国诸弟,姚桃、姚谨为首。姚桃上边还有两个兄长,但把部率之位,都心甘情愿地让给了他,由此足见姚桃之能。姚谨善言辞,能动人心。

    “桃、谨承姚国之士心,分圭角以彰名,二子不死,我恐不日就会成为我秦的大患!”

    赵兴与蒲秦有杀父之仇。姚桃、姚谨与蒲秦有杀兄之仇。

    按说杀父之仇,重於杀兄之仇。

    可是,凭赵兴的身份,能得为铁弗的酋率,是因为蒲茂的授任,身边且有一个叛变投秦的乌洛逵,短期内,他一定难以收得铁弗部民的人心,兼且他本人没有什么特别的声望,故是,与深得投降羌卒士心、又有美誉在外的姚桃兄弟相比,孟朗目前更重视后者。

    季和心道:“大王怎么都好,就是好为小仁!岂不闻‘小利,大利之残也’,小仁,亦大仁之残啊!搞得孟司隶操劳国事之余,还得不停地思谋虑策,为他收拾局面!杀了一个赵宴荔,还有一个姚桃、姚谨!”

    他瞧着孟朗发髻上新添的那几茎白发,心疼地抚慰说道,“明公远见明察,言之甚是。姚桃、姚谨初降,纵便生乱,也只能会是在日后。今既无措,敢请明公也不要焦急,徐徐图之可也。”

    孟朗捻须,沉吟说道:“要说谋策,我已思得一个。”

    季和喜道:“明公的谋策定然高明!敢问明公,是何策也?”

    “此策如行,需一物。”

    “何物?”

    “金刀一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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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录事悔小气 鲜少名为京

    那金刀是姚国、姚桃兄弟父亲生前佩带之物,后传姚国,姚国死后,落到姚桃手中。

    此刀寄托了对姚父、姚国两人的缅怀,姚桃极是珍视,出必佩带,归则置於室内,是他第一等看重的。欲得此刀,怕是不易。

    至於孟朗为何欲得此刀,他却未对季和言之。

    尽管没说,一则,季和敬重孟朗,视孟朗为挽天倾、救天下的盖世英豪,甘愿为其效力,二来,主忧臣辱,季和回到家,便就绞尽脑汁,思索办法。

    姚桃不须急除,金刀一时难得。

    杀掉赵宴荔,除了一个后患;已遣苟雄往赴朔方,朔方应能眼下无虞。孟朗把视野稍从定西挪开,辅佐蒲茂,收心治理国内的同时,转窥鲜卑魏国,大量的斥候被派去了关东、河北。

    蒲秦国力强盛,故能西战定西,东谋魏土,游刃有余。

    定西国力不如蒲秦,往往一场较大的战争,就要倾半国之力,然今乱世,海内攻侵不休,诚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北方一旦结束分裂,陇地绝无割据的可能。莘迩如履薄冰,隐有与诸葛亮五次北伐的缘故相同之因,虽限於国力,无法大举东进,以攻为守、凝聚人心也好,开疆充实国力也罢,却也日夜谋策,殚精竭虑,等候对外用兵的时机和寻找对外用兵的地点。

    终於攻破冉兴,占领了武都、阴平,给陇州打开了一个向外的出口,在战略上取得了一点点的主动,但蒲秦到底强於定西,蒲獾孙、冉僧奴等对陇西、武都两郡的日夜侵扰,却如一柄悬在头顶上的剑,好像时刻就能落下,使莘迩半分不敢松懈,渐有疲於应对之感。

    便在这个时候,成功挑动起了赵宴荔父子举事。

    赵宴荔虽是身死,铁弗匈奴部卒的调回咸阳,使令狐曲、麴球面对的敌军数量大为减少,却也相应地解了些定西秦州的燃眉之急;最重要的是,赵染干突围而至。

    赵染干的来到定西,立刻让莘迩眼前一亮。

    有赵染干在,定西便可以介入朔方了!就像唐艾、羊髦等人之前的分析,朔方是蒲秦北边的门户,这里如果生乱,蒲秦就势必只能把投到定西秦州的精力,分出一些,用在朔方。秦州的窘迫局面,亦就可以进一步地得到缓解。这也就正是孟朗推测的“围魏救赵之计”。

    莘迩上书朝中,表拜赵染干为西海县侯、奋威将军、朔方太守。

    朝廷允其请。

    莘迩连日宴待赵染干,慰其亡父之痛,细问朔方形势。

    氾宽如今对莘迩的一举一动都非常的注意,得悉了此事后,这日他休沐在家,把儿子氾丹叫来,说道:“辅国近来连日接见赵染干,我看,他是想要用兵朔方了。”

    氾丹对莘迩的感情很复杂。

    他起初自以门第高贵,瞧不起莘迩;继在莘迩攻伐卢水胡时,被莘迩羞辱;西海一战,偏是莘迩令麴球救下了他;又是莘迩,奏请召他从麴硕一讨冉兴,因功从酒泉郡迁到了朝中;前些时,仍是莘迩,举他做了新设之考功曹的曹掾。

    最早时对莘迩的鄙夷,随着莘迩西海、朔方、西域、冉兴等几场战争的或亲自上阵,或指挥部署,以及莘迩这两年在朝中的种种优秀举措与变革,并及莘迩《矛盾论》这一篇雄著的诞生,此时已然不存,可要说他就此改弦易张,改以服气莘迩,却也非为事实。

    一方面,他不得不承认莘迩的能力;另一方面,对莘迩的日渐权重,他亦忧心烈烈。

    氾丹性刚,听了氾丹的话,面色顿然沉下,不愉地说道:“先王薨后,至今不过两年,莘幼著先伐西域,继攻冉兴,民力疲惫,国库已空。秦州隐患存伏,随时有得而复失之险,他不思收附民心,犹不知足,尚欲图朔方么?‘国虽大,好战必亡’,况我定西小国!”

    氾宽说道:“打算用兵朔方的又不是为父,你给我甩什么脸子?”

    氾丹赶紧下榻,敛衣下拜,赔笑说道:“是,是,儿子错了。”

    氾宽哼了声,说道:“你起来吧。”

    氾丹重新落座。

    氾宽掐着胡须,实事求是地说道:“为父秉政,於国家的财力、民力还是比较了解的。虽经两场大战,国库是耗费了不少,但也不能说国库已空,打个朔方的财力、民力还是有的。

    “且西域商道那边的商税持续有增;而沙州刺史杜亚的上表,你也是知道的,西域诸国皆富,他的此议如成,又将会给我朝每年增加一大笔的收入。”

    “杜亚上表”云云,讲的是杜亚於上月底上表朝中,说西域地区在沙州三营的主持与保护下,不仅使小国不再被鄯善、龟兹等大国欺负,而且也使包括龟兹、鄯善在内的西域全部国家,都免於了再经常遭到柔然、乌孙、悦般、大月氏等周边强国的欺凌,不能只咱们定西出力,却由它们舒舒坦坦地坐享其成,奏请“宜如匈奴之故事”,由朝廷设立税官,遣驻西域,向它们各国摊派军费、征用兵卒,以充国家。

    ——氾宽等人私下议论,认为杜亚没有经济之才,他的这道上表肯定是出於莘迩的授意。其实他们猜错了,这道上表还真不是莘迩的授意,是出自氾丹的同僚,新从西域长史府到朝中任考功曹左曹史未久的阴洛。

    不管是谁的主意,这个上表中提出的内容,的确是不错。

    昔日匈奴强大之时,设僮仆都尉,“僮仆”者,视西域各国为匈奴之僮仆的意思,来对西域各国征税、调兵。莘迩征伐西域之前,定西对西域各国的控制不强,没办法实施此举,现在有了沙州和沙州的三大营在,完全可以仿行匈奴的此措了。

    西域有十几个国家,虽然多数国家的人口都不多,合在一起,为数也不在少,可以试想一下,兵源的得以扩充且不需多说,此措得行以后,只定西每年的赋税收入,必就会提高一大截。

    氾宽继续说道:“辅国要是执意用兵朔方,用国库空虚为借口,是阻止不了他的。”

    氾丹说道:“武都、阴平之得,已使莘幼著威名大盛,朝野风议,差可与麴侯相比了;今赵染干投朝,赵染干在赵宴荔的诸子之中,壮年而有勇称,在朔方颇有名声,辅国如果真的要攻朔方,有赵染干相助,事半功倍!朔方倘使再被他拿下,辅国之威,在我定西,就将无人可与并肩了!”

    他瞧了氾宽一眼,担忧地说道,“宋家已倒;陈荪滑头;张家与我姻亲,然别有抱负,与我家并不同心。麴爽本因嫁女之事被莘幼著败坏,对其生怨,可也不知莘幼著做了什么,麴对他似又不复怀恨!大农孙衍、典书令傅乔,一掌赋税,一掌机要,分居要津;侍中黄荣,近在王侧;刺奸司掾羊馥,将掌王城治安;此皆莘幼著之党也!中领军曹斐,视莘幼著马首是瞻。大都督府右长史张僧诚,位在莘幼著上,然俯首从命。阿父,莘幼著今朝之权,已可遮天!

    “再等到他攻破朔方?阿父孤木难支,名为秉政,实权恐尽操辅国之手矣!”

    令狐奉薨前,把氾宽列为了辅政之首,而宋家无一人在列,氾宽那时以为运气来了,很是踌躇满志,自以“主人家”为许,结亲张家,交好陈荪,排挤宋氏,广树党羽,要做阀族的领头羊,私下谋虑,雄图远志,何止欲使氾家取代宋家的位置,还有心趁国主年幼之际,比宋家更进一步,独操国政。

    殊未料到,短短一两年的功夫,鹊起的却是莘迩,他氾宽不知不觉中,莫名其妙地就落在了下风。阀族的领头羊似乎是做成了,可朝政的大权却一日少於一日,照这个势头下去,只怕真的要像氾丹所说,“名为秉政”,坐着录三府事这个文臣首的位置,却将形同泥胎木偶了。

    氾宽说道:“唉,此亦我忧!我把你叫来,就是为了商量此事啊!”问氾丹,“你有什么对策没有?”

    氾丹说道:“阿父适才已说,用财竭为由,阻不了莘幼著打朔方。他如定要用兵,丹亦无策。”又埋怨似地说道,“张浑数暗示阿父,求牧府别驾。丹尝谏言阿父,便把此职给他!阿父小气不肯。结果如何?竟被辅国举张浑别驾,并擢张道将祁连太守!时至於今,丹也无法了。”

    氾宽想道:“我哪能料到莘幼著居然能捐弃仇怨,举荐张氏父子?且大方到把别驾从事这样的美职重任,任予张浑?”颇是后悔,叹了口气,说道,“此为父之错。”

    父子商议许久,没有办法。

    门客进来禀报:“令狐鲜少求见。”

    令狐鲜少,便是令狐曲之嫡弟令狐京。鲜少,是令狐京的字。

    氾宽心道:“好在听了陈荪的建议,我及早筹谋,与令狐曲兄弟暗结成盟,今令狐曲外镇秦州,令狐京名高京华,素有智名,得他兄弟帮手,倒小可纾我一时之愁。”命请令狐京进来。

    不多时,一个姿仪俊美,风度翩翩的弱冠青年步入。

    其人长七尺五寸,目若明星,顾盼生辉,头裹白帻,褒衣大袖,在门外脱去木屐,着白袜而内,揖礼室中,朗声说道:“令狐京拜见录事公、曹掾君。”

    氾丹避席相迎,不以其年轻,敬重有加。

    氾宽殷勤热情,说道:“鲜少何必多礼!快请入座。”

    来人正是令狐京。

    令狐京立起身形,微微一笑,宛如春花开放。

    ……

    最近每天两更,脑子有点转不动了。今天周日,也休息休息,就一更吧!谢谢圣卡尔的灰烬使者老兄的盟主,加的一更放在下周!

第十八章 英雄重英雄 妙策解国忧

    令狐京坐入榻中。

    氾宽吩咐奴婢上茶水、点心、果脯。

    令狐京好食葡萄,不客气地拈起一个,吃到嘴中。葡萄是从井里提出来的,冰凉甜美,满口生津。令狐京连食七八个,笑道:“也是怪哉!我家的葡萄,怎就没有录事公家的好吃?”

    氾宽端着茶碗,笑道:“皆是从西域而来,能有什么不同。”

    令狐京摇头说道:“不然,不然。京闻辅国曾有趣语,‘买书不如借书’,乃因借书有归还的时限,而自买之书随时可阅,故唯有借书,方能急读。今食公家葡萄,所以京觉美味者,其因却可借用辅国此语。”

    氾宽纳闷地问道:“辅国的这句话诚然趣语,但书是书,与葡萄何干?”

    令狐京笑道:“书非己有,是以急读;葡萄非我家买,是以甜美。”

    氾宽、氾丹闻言,俱皆大笑。

    氾丹赞道:“鲜少可爱,果然善谈。卿之近作《自然论》,阐‘内生外王’之道,抨名教与自然殊途之说,述名教即自然之理,云‘内圣’即顺乎自然,‘外王’即名教,‘圣人明天人之理,达自然之分,通治化之体,审大慎之训。故君臣垂拱,完太素之朴;百姓熙怡,保性命之和。道者法自然而为化,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易》谓之太极,《春秋》谓之元,老子谓之道’。真是振聋发聩的高见奇致!我得卿此论当日,通宵畅读,竟不觉晓,为卿拍案叫绝!”

    王城谷阴的清淡圈子可分三等。

    最次者是各家少年组织的谈会,学族中长辈们说话,人云亦云。较高者是二、三流士人的聚会,少有新鲜出奇的阐论。以傅乔为代表的十余人,则是谷阴清谈士人中的最高层次。黄荣曾想进入傅乔的这个圈子,没能成功,被讥讽而退;令狐京,正是这个圈子内的一员。

    而且令狐京不但是这个圈子的一员,他天资**,并在圈内的十余人中名列前茅。

    《自然论》是令狐京新近写的一篇文章,其抨击的对象是鸠摩罗什。

    氾丹所谓之“名教与自然殊途之说”,是指鸠摩罗什提出来的万物归虚之论。

    鸠摩罗什到定西以来,靠着他杰出的才华和与莘迩的亲密,被傅乔推举,顺利融入到了傅乔等人的这个座谈圈子。

    清谈就是讨论哲学。佛教的那么多典籍,佛经的那么些理论,哪个不与哲学有关?鸠摩罗什很快就熟悉了清谈的路子,在学习道、儒经典之同时,他译经之余,引释入谈,借儒道之皮,重点光大发挥佛家的学说,於是遂有了“万物归虚”之论,表面上主张既有又无,有无双生,最终的落脚点却本於佛家出世解脱的思想,又归着於“虚”,宣称“群有以至虚为宗”。

    鸠摩罗什的这套理论,实际上是来自佛教的“般若学”。

    般若学不否定因空所显的一切缘起幻有,性空不碍缘起,但一切幻有皆归之於空,连空也是空的,幻有之形相,乃是假名而非实有。换言之,放到清谈上,也就是名教与自然根本是两码事。

    “名教”与“自然”是清谈的两个基本命题,围绕两者的关系,已经争论上百年了。从贵无到贵有,好容易发展到了名教与自然一体,给士大夫们了既享受丰厚俸禄、又不必劳心政务的上好借口,鸠摩罗什横空出世,竟又试图把自然与名教分开,真是岂有此理!怎么?身在朝堂,就不能如处山林么?欲求自然,就一定得抛弃红尘的富贵,遁入空门么?

    对鸠摩罗什的这个观点,持非议的士人很多。

    奈何鸠摩罗什善辩,口吐莲花,没人能辨得过他。

    这就有了令狐京此篇《自然论》的问世。

    令狐京心道:“坏国事者,实清谈也。夸夸其谈,不务实务,此西朝所以鼎迁。我作《自然论》,虽言名教与自然同体,暗讽之喻意,诚在推重名教。氾朱石素有能臣之名,少时得誉“麒麟郎”,而不解我真意,惜哉!”

    他谦虚地笑道,“拙作何足誉!比之辅国《矛盾论》,米粒之光耳。”衷心佩服地说道,“辅国借有无之说,提‘矛盾’之论,拔出流俗,高屋建瓴,理致精微。京究辅国意图,所欲述者,断非自然与名教之争,而乃是治国安邦、行军战争的不刊之论啊!文如大河之滔滔。胜京万千!辅国,当世雄才!”

    这番话是令狐京的真心之言。

    氾丹读令狐京的《自然论》,至晓不倦,不过读了一个晚上罢了。

    令狐京读莘迩的《矛盾论》,那却可是连着读了半个月,闭门不出,日夜揣摩,食不甘味。

    领会贯通以后,令狐京不禁对莘迩惺惺相惜,只觉他的所言所论,都像是自己想的一样,只是自己没有能力把它总结出来。

    氾宽、氾丹也承认莘迩的此著,确然非同凡响。

    只此一论,就使莘迩一跃成为王城谈玄的顶尖名家。

    氾宽父子不欲多夸莘迩,附和了两句。

    令狐京察言观色,改换话题,说道:“录事公似有所思。敢问录事公,可是京来的不是时候?扰到了公?”

    氾宽心道:“鲜少聪慧,我不妨将难题告之,看他有没有应对之策。”放下茶碗,说道,“鲜少,你来之前,我与阿恭在议论朝事。”

    阿恭,是氾丹的小字。

    令狐京已经把葡萄吃完,他洒脱地笑道:“如此,葡萄既尽,京敢请辞。”

    氾宽说道:“诶,你不要走。我正想请你来,听听你的意见。”

    令狐京见受挽留,也不推辞,复坐下,问道:“敢问录事公,是何朝事?”

    氾宽说道:“你适才数提辅国。此事便与辅国有关。赵染干投我定西,朝廷加以封拜,辅国这几天,每日都接见於他。这件事,鲜少可有闻听?”

    令狐京不动声色,说道:“有。”

    “赵染干一个降胡,辅国却这般看重。辅国怕是生了攻朔方之意。假使辅国心意得成,遂克朔方……。”氾宽忧色重重。

    不必他说完,令狐京也已能明白他的所忧是什么了。

    令狐京明朗笑道:“录事公,京不敢瞒,京今日求见公,亦是为此而来!”

    氾宽楞了下,旋即大喜,说道:“这么说,鲜少定是有良策以对了?请讲,请讲。”

    他与令狐曲、令狐京兄弟已是盟友。大家自己人,无须遮遮掩掩。是以,他立即询问。

    令狐京说道:“倒也不敢说是良策。辅国、中尉攻取虏兴,这是灭国之功,本朝自建国以来,贤臣名将辈出,然如论功勋,已然少有人能及辅国与中尉;朔方如果再下,辅国之威势将无两。公以录三府事,执政於朝,持忠守正,忧朝纲或乱,京深为理解。

    “以京愚见,方今之策,欲使辅国不得攻朔方,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别选一地用兵。我定西兵少,不足以两处开战。只要能选得另一处用兵之地,攻朔方之事,自就不了了之。”

    氾宽与氾丹对视一眼,深觉有理。

    氾丹拍腿说道:“对呀!既然不能用国库空虚为由,阻辅国用兵,那咱们就干脆另选一地,建议用兵於彼!”问道,“用兵何处,鲜少可有酌定?”

    令狐京说道:“南安可也。”

    南安郡,是蒲秦的地盘,在渭水北岸,与陇西郡隔水相对。

    氾宽一边思索,一边喃喃说道:“南安?”

    令狐京款款而谈,说道:“南安郡与陇西郡隔水,占下南安,两郡夹渭成犄角。戎虏攻陇西,南安救之;攻南安,陇西救之;俱攻南安与陇西,武始郡在两郡之西,距二百里,朝发援兵,夕可至。三郡互相声援,戎虏不得犯我半步矣!此取南安的原因之一。”

    “其二呢?”

    “赵宴荔举兵不成,授首身死,铁弗部卒被调还咸阳。位处戎虏前线的天水郡,而今驻兵骤减,只有蒲獾孙部的八千步骑。以我兄统武都、阴平兵,胁天水之南;烦麴鹰扬统陇西兵,逼天水之西,如此,蒲獾孙部不得动矣!然后大军出武始郡,长驱直进,围攻南安,京料数日可下,且须兵马不多,两万足够!此为其二。”

    氾宽、氾丹沉思多时。

    氾宽毕竟老成,虽觉令狐京的此议不错,但有一个难题,若不解决,此议恐怕还是不能得行,他说道:“鲜少此策固好,单於形势而言,用兵南安,是个好的选择;奈何朝中军事,掌於辅国、麴侯、中尉之手,如是虽然上书了此议,而终不被辅国等采纳,岂不空忙一场?”

    令狐京从容不迫,说道:“武都、阴平是麴中尉领兵打下来的,战罢论功,中尉虽得封县侯,秦州三郡,只麴鹰扬得获陇西太守。我料麴中尉必意犹未尽。如取南安,麴侯屯唐兴郡,其部之兵马离得最近,上策自是调麴侯之兵。以南安太守许麴氏,中尉焉不意动?中尉意动,合以录事公之力,辅国纵有不愿,也只能屈从了。此,是取南安的原因之三。”

    有道是“公私分明”。

    佩服莘迩归佩服莘迩,朝廷大事归朝廷大事,令狐京在这方面是拎得很清楚的,身为宗室的他,绝不会因为篇《矛盾论》就把王权、国事丢掉边上。

    他说完以后,氾丹昂首,氾宽低头,父子两人各自寻思。

    氾丹越想越觉得妙,放下目光,欣赏地看着令狐京,夸赞说道:“此策如成,不但可阻辅国攻朔方,且可再度挑起辅国与中尉的嫌隙,尤为要者,还能通过此战,提振令兄的名望,助吾辈多掌兵权!一举三得。鲜少,妙计妙计!”

    令狐京微微一笑。

第十九章 黄荣驳氾议 拓跋见莘使(上)

    令狐氏的宗室原本昌盛,最盛的时候在是开国之前期,居朝、领兵者四五人,出为郡县长吏的十余人,令狐奉祖父的时候,担心定西会重现西唐末年的乱局,借助阀族的力量,削弱了一次宗室的势力,到令狐奉、令狐邕叔侄相残,把支持对方的亲族都大杀特杀,宗室的力量被再次严重打击。

    如今令狐奉的兄弟都已死,令狐邕无子,令狐邕有两个年纪不大的弟弟,也被令狐奉杀掉了,等於说,令狐氏的嫡系子女,只剩下了令狐乐、令狐婉两人。令狐妍是令狐奉叔父的女儿,也算一个。

    嫡系大宗之外的小宗子弟,於下所存也已不多。

    其中最出色的就是令狐京了。

    当初令狐奉重用令狐曲,一是看到了宗室凋零,有心从宗族中选出几人,加以扶持,以压制阀族,收拢权力;二来,也是因为令狐京。令狐奉原本想重加任用的,其实是令狐京,但令狐京坚辞不从,没办法,这才退而求其次,擢用了令狐京的兄长令狐曲。

    令狐京现在仍是白身。

    氾宽说道:“鲜少聪明识达,秀才卓立,宗室之亲,国朝重之,仍吟啸於江湖,虽然逸志,国家失贤!

    “前祁连郡守空缺,我欲举鲜少,卿辞之。

    “今羊髦兼领辅国长史、录事参军,长史是辅国的首吏,参军是国家的朝臣,这两个都是清贵上选的职务,自我朝立国,未有一人而兼此类两职者!不合祖宗故事。郎中令陈公与我数次讨论,和我意同,想要举荐卿出任录事参军,卿意何如?”

    氾宽说是做了“录三府事”,两个副手,一个麴兰,乃麴硕之子,一个羊髦,是莘迩心腹,不说事事掣肘,也让他很不开心。若是令狐京能够取代羊髦,那么至少在行政力上,氾宽将会大为轻松。

    说完,氾宽殷切地等候令狐京回答。

    令狐京笑道:“录事参军是台阁的显臣,京以白丁,焉能居之?”

    氾宽说道:“卿乡议二品,名噪京都,论门第、乡议,出居此职,都已足够。便不好立刻就任,我可先举卿入牧府为掾,稍作迁转,资历充备,亦即可矣!”

    令狐京委婉拒绝,说道:“眼下的大事是不能让辅国将军谋攻朔方,当此之际,不宜另生事端。等到定下了是打朔方,还是打南安,然后再议此事不迟。”顿了下,笑道,“这也是辅国所论‘主要矛盾’、‘次要矛盾’之意也!”

    想得再好,正主不愿意,那也是无可奈何。

    氾宽只得罢了。

    令狐京辞出氾家,坐入牛车。

    木屐穿得时间长了,脚有些疼。车中的侍婢帮他把木屐去掉,为他揉脚。

    不知为何,令狐京蓦然想起了宋羡。

    他爱怜地抚摸着跪在他脚下的侍婢,心道:“宋方遇害,宋闳归乡,方、闳的直系兄弟子侄悉被禁锢。而下宋氏在都者,有声名的,宋羡、宋翩两人罢了。宋翩近月,杜门不出,闻他夜常噩梦,日日惶张,一点小动静就把他吓一跳,也不知是怎么了?是因为宋方、宋闳两人的遭遇而受到了惊吓么?他与辅国旧为建康同僚,辅国处处以大义压人、仁德示人,料应不会为难宋翩,他却这般不安。此人徒有放情纵怀的虚名,心境委实不堪,难为我用。

    “宋羡有壮气,我与他故年交好。此子,我可用之!就是他喜欢肥婢,这个爱好……。”

    令狐京无法理解,摇了摇头。

    侍婢问道:“郎君在想什么?”

    这个侍婢是令狐京的心爱,他调笑说道:“我在想,把你送人。”

    侍婢惊道:“啊?”

    令狐京笑道:“可惜你太瘦了!我送不出去啊。”

    侍婢知令狐京是在开玩笑,娇嗔不依。令狐京生性随和,也不恼怒,吩咐她道:“取葡萄与我食。”

    侍婢起身,净了手,把氾宽赠送的葡萄放了些到玉盘中,葱指拈起,喂他吃用。

    令狐京闭目倚榻,一边悠闲地吃着,一边想道:“先王当年曾欲授我军职,氾公今又言欲举我如台阁,我皆辞不受,非我清高,而是都不可受。

    “先王雄才,然而残忌,我如出仕,以我之能,迟早受其忌惮;辅国势方盛锐,我不能与他正面敌对,一旦撕破脸皮,他拥重兵在都,事无缓机矣!

    “当下之宜,我还是白身为好。先助我兄稳住秦州,策成攻南安,既防止辅国的权柄更重,又挑辅国与中尉不和,复涨我兄名望,然后寻到合适的机会,待至辅国势衰,我再出仕不晚!辅国现在的势头看起来很强,但他亲寒、寓,抑高门,杀宋方、逐宋闳,朝野非议已众,根基实不稳也。只要能稳住现状,徐徐经营,我涨彼消,假以时日,他定如冰山消融。

    “唉,我本无参与朝政的意愿,可大王年少,臣强主弱,此非安国之道。不得不为此耳!”

    心思飘摇,念头转到了去年底开始在王都流传的一句谣言上。

    他想道:“辅国克定西域,兵还京都,酒泉太守上书,称酒泉南山,就是昆仑,周穆王见西王母,乐而忘归,即谓此山。山中有石屋玉堂,珠玑缕饰,焕若神宫,宜立西王母祠,以裨朝廷无疆之福。王太后从之,遂筑南山西王母祠。建造中,掘出了一个石碑,文曰:‘南山高,少当王。’驰送京师,辅国言说‘少当王’者,指大王也。大王的确年少,但‘南山高’何意?”

    京,高丘之意;鲜,大山之意。令狐京的字,又带一个“少”。

    “南山高,少当王”,到底是什么意思?

    两天后,朝会。

    氾宽先发制人。

    他上书於朝,把令狐京建议攻打南安的三个原因,悉数列出,请求朝廷用兵南安。

    陈荪、麴爽、孙衍、曹斐和莘迩等皆在朝班。

    赵染干又被封侯,又被任为四品的将军,侯爵和朔方太守的职务不说,只他的将军号,他就有资格出席朝会。他也在殿上。

    听了氾宽的奏议,赵染干沉不住气,马上去瞧莘迩,心道:“辅国给我说的好好的!待过了炎夏,入到秋时,就任我为将,攻打朔方!却怎么氾录事上奏,请击南安?这怎么回事?”

    令狐乐尽管没有亲政,不管怎么说,也经历过两年的朝会了,且他年龄渐长,智慧渐开,对国家的军政等务,不能言已然尽知,也懵懵懂懂,略微知些了。

    他瞪大眼睛,心道:“又要打仗了么?好啊!好啊!这回打下南安,就像西域、虏兴一样,孤的国土又要得到扩大!也不知阿瓜、麴爽会再给孤带回些什么东西?哎呀,那个扁头的龟兹国主,可真是好玩啊!不过,麴爽献给孤的那几个虏兴姓冉的,不太行,蠢得多了!”

    依照惯例,令狐乐只能听,不能说。

    他心里想的再热闹,也唯有转过脸去,眼巴巴地看左氏,等左氏开口。

    左氏神情端庄,轻启红唇,说道:“南安是虏秦在渭北的锁钥,如能将之攻占,对我朝确乎有利。军国要事,须得细细计量。辅国、陈公、中尉、大农、曹领军,公等何见?”

    莘迩袍服冠带,腰佩印绶,簮笔捧笏,位列左侧上首,处麴爽之下,英气中透着晏然。

    他没有想到氾宽会在朝议上突然提出打南安这件事,有点措手不及,因此躬身而立,暂不发言,脑筋急转,心中想道:“打南安?老氾那一二三,口若悬河,听来倒是可行,但也就是听听算了。陇西已在我手,蒲秦岂会肯再把南安让我?如打南安,我与蒲秦必生大战。大战一起,武都、阴平必乱。莫说甚么‘与陇西郡夹渭成犄角’,武都、阴平、陇西三郡只怕也要不保!

    “纸上谈兵耳!

    “且慢。老氾被我举为录三府事前,数十年都在牧府任职,从来未有掌军,向来不悉兵事,纵是纸上谈兵,他也没本事说出这么个一二三。……他没这个能耐,而忽然奏请攻打南安?其意何为?……是猜出我欲用兵朔方,想要以此阻我么?嘿嘿,好谋划啊!

    “这个谋划是谁给老氾出的?小氾倒是带过兵,但西海一战,冒进中伏,从麴侯攻冉兴,也无寸功,足见此人韬略寻常。这个谋划,定不会是小氾给老氾出的。那会是谁?……陈荪这个老滑头么?老陈啊老陈,老子已经警告过你了,你还不死心?还要在背后搞事?”

    莘迩斜眼去寻陈荪,看到陈荪站在氾宽的后边,脸上没什么表情。

    可能陈荪也在留意莘迩,很快就感觉到了莘迩的目光。

    他没有迎上,仍旧面孔朝前,踌躇了稍顷,把视线投到了正在上言的曹斐身上。

    曹斐眉飞色舞,说道:“氾公此奏,真是、真是……”搜肠刮腹,寻摸出了个形容词,“高明!以令狐曲、麴球分别进兵,吸引住天水郡的戎虏,潜发大军,奔袭南安,诚如氾公所言,一战可以克之!南安归我,我朝的东南边境,自此无忧了!”

    他昂首挺胸,作出赳赳的雄壮模样,抱拳在胸,主动请缨,大声说道:“大王、王太后,臣部的甲士、铁骑,都是咱们定西的一**锐,已然数年没有出征,将士们终日饱腹,无不思为朝廷出力!求战心切。臣不才,敢请领本部兵,为大王、王太后克取南安!”

    左氏说道:“领军的忠心,我早就知道。请领军暂且退下。”

    曹斐退返班中,站回到了莘迩的身后。

    莘迩等了一会儿,不见陈荪、麴爽表达意见,注意了一下麴爽,见他似在沉思,盘算想道:“老曹利令智昏,眼热麴氏一门两大侯,做梦都想也弄一个!却也不想想,南安是那么好打的么?便纵是真的要打南安,又哪里需他领兵?出於减少路途粮秣的消耗,首选当是唐兴郡麴侯的部曲。已用麴侯之兵,南安位处边地,郡守须得能战知兵,这样一来,若果能打下南安,郡守之任,就非麴氏不可了。麴爽沉思不语,应是想到了此点。

    “我坏了他嫁女之事,虽然当面晓喻,对他直言,他如嫁女,对麴氏反而不利,他亦被我说服,但我与他两人间,不免会起隔阂!我得赶在他想定之前,先把老氾的此议给否了,不然,等到他想定主意,出来支持老氾此议的时候,我再反对,我与他间,隔阂将会更深!”

    想到这里,莘迩把眼向对面班次中视去。

    黄荣是王府常侍,其职在长从主君左右,每五天一次的朝会,他也是可以参与的,并且他哪怕生病,只要起的来床,就从不缺席。这时,他便在文臣的班中站着。

    莘迩要打朔方的心意,曹斐不知,黄荣知道。他时刻都在观察莘迩的动静,看到了莘迩侧脸瞄他,他就如上了发条,一改适才的弯腰静默,当即出班。

第二十章 黄荣驳氾议 拓跋见莘使(中)

    黄荣黑面长身,个头不低,往殿中一站,很有点器宇轩昂。

    他两手持笏,挺拔而立,冲左氏和令狐乐揖礼,高声说道:“臣愚见,氾公所奏,好有一比。”

    左氏问道:“何比?”

    “井中捞月。”

    左氏不解其意,问道:“此话怎讲?”

    “圆月倒映井中,观之浑然一月也,庸人为其惑,伸手去捞,一无所得。”

    氾宽的面色登时变得与黄荣相近,黑了下去,心道:“嘲老夫是庸人么?”勉强静住气,想道,“老夫且听你个‘碧鹅’有何卓见!敢这等讽刺於我!若无道理,老夫定叫你下不来台!”

    左氏没听太懂黄荣的话,说道:“何谓‘一无所得’?侍中请详细说来。”

    黄荣说道:“如果把南安郡夺下,使其与陇西郡夹水而处,的确将会对我朝防御东南边界大为有利。但是,氾公能看到这一点,虏秦就看不到一点么?我朝趁姚国犯虏秦之际,攻灭了虏兴,掩取了陇西全郡。臣荣料之,虏秦现在,必然时时刻刻都在想着要把陇西、武都和阴平夺回。唯是旋即因辅国将军之策,赵……”

    他想说“赵宴荔反叛”,猛然记起赵染干在殿上,赶忙改口,把用词换掉,却未损流畅,自然而然地续道,“部率弃暗举义,惜未功成,却亦使虏秦大伤元气,乃才一直没能大举用兵,与我争陇西三郡。现如从录事公之议,我朝再取南安,虏秦已存图陇西三郡之意,焉会再坐视我取南安不理?绝对会聚集全国的兵马,来与我鏖战。

    “我兵虽精,虏秦也不弱。若征战持久,使我损兵折将?武都、阴平新得,这两个郡多戎人,恐也会生乱。秦州三郡万一因此而有失,臣请问录事公,是不是得不偿失?”

    氾宽哑然,无语以对。

    氾宽在军事上,确如莘迩的评价,无有长材,面对黄荣的批评和质问,他虽是不甘,但想来想去,想不到反驳的说辞。

    他懊恼地心道:“令狐京要肯早点入仕,今与我共在朝会,必不使黑面鹅啄人!”

    黄荣说罢了第一个不能打冉兴的原因,接着说第二个。

    他说道:“如按录事公之奏,竟攻南安,从王都发兵的话,路途远,损耗粮秣过多不说,而今虏秦在我国的奸细众多,消息也一定隐藏不住。不等我军抵达南安,虏秦的援兵恐已先到了,设若它半道设伏,录事公所谓之‘奔袭’,呵呵,臣只怕将会成为送命!

    “如此,就只能调动麴侯的部曲。大王生辰之日,召请麴侯入宫与宴,麴侯上书,说染了病,无法远行,没能来到。大王特遣医官去给麴侯诊看,直到於今,麴侯的病仍未痊愈。麴侯,是我东南之胆,大病未愈,为稳军心,现在他的部曲、将校,实也不宜调动。”

    黄荣对左氏和令狐乐总结说道,“是以臣言,录事公此奏,井中捞月!看似不错,不可用也!”

    左氏问氾宽,说道:“黄侍中所言,公有何意见?”

    氾宽说道:“陈公定有高论。臣敢请王太后,许陈公进言。”

    陈荪一怔,心道:“什么?”

    左氏已经询问於他,说道:“陈公有何高论?请言。”

    陈荪被迫出班,他却是端得城府老练,面上半点异常没有,规规矩矩地行过礼,慢声细语地说道:“臣请王太后治罪。”

    左氏问道:“公此话何意?公何罪之有?”

    陈荪说道:“臣年岁老迈,精力大不如昔,天气酷热,昨晚又没睡好,刚才居然昏昏沉沉,差点睡着。氾公等臣言语,臣都没有听清,只模糊听觉,似是在讨论要不要用兵南安?”

    左氏心道:“你还不到六十,哪儿来的老迈?”

    她知道陈荪这是不欲发表己见,本就埋怨陈荪把麴爽之女嫁给令狐乐、险些使莘迩与她疏远的建议,打心底说,也没想着听他的意见,便就由他,说道,“是。”

    陈荪说道:“臣文官,不解兵事。这件事情,臣以为,还是征求中尉与辅国的意见为好。”言毕,退回班中。

    这话正合左氏之意。

    左氏问莘迩,说道:“辅国意下何如?”

    莘迩徐步出列,捧笏揖礼,顾问麴爽,问道:“中尉何意?”

    氾宽说的时候,麴爽是有心动,但黄荣讲的更加在理。

    他心道:“虏秦必不会坐视我攻南安是其一;阿父自少年在军,东御虏秦,内平胡乱,征战数十载,负创十余处,而下近耳顺之龄,平时还好,这一染病,不仅久治未愈,病情还在渐重,今在阿父帐下的我家子弟,个个不安,现下也的确不是调其部曲,用兵於外的时候。”说道,“黄侍中所言有理。”

    莘迩这才不慌不忙地说道:“臣亦此见。”

    左氏说道:“辅国也这样看?那就是南安真不能打了呀!”

    令狐乐大失所望。

    莘迩说道:“录事公方才讲的那些,有一点,臣是赞同的。”

    “哪一点?”

    “打下南安,确实有利秦州陇西等三郡的安稳。”

    左氏糊涂了,趁着两人对答,美目大胆地落在莘迩脸上,说道:“那这南安,打,还是不打?”

    莘迩对上左氏的目光,笑道:“黄侍中分析地很中肯,南安,打肯定是不能打的。但臣有一策,亦可保我秦州三郡安稳。”

    氾宽心中一沉,想道:“来了!……老夫倒是搭桥铺路,给他开了个头!”

    左氏问道:“何策?”

    莘迩说道:“西海侯是铁弗赵大率的嫡子,名震朔方,起义归我朝。朔方,是蒲秦北边的门户,一旦有事,蒲秦定就不能再顾我秦州了。臣,敢请王太后、大王拜西海侯为将,入朔方。”

    “入朔方?”

    氾宽顾不上那么多了,出到班外,激烈地反对,说道:“朔方虽然与我朝邻壤,然朔方至我王都谷阴,其间大漠千里,人马难行,辎重不易运输。如说从谷阴出兵南安,会耗费颇大,那若攻朔方,就只能用‘耗费巨大’来形容了!虏秦新任苟雄为朔方太守,苟雄是虏秦的悍将,昔尝败赵将军。今如命赵将军攻朔方,假使失利,我大军撤退无路,将覆灭矣!

    “攻朔方,万万不可!”

    孟朗攻朔方一战,赵染干被苟雄生擒,苟雄对他大肆侮辱,说他枉有勇名,还不如苟家的三岁孩童。这是赵染干受过的最大耻辱。

    氾宽话音未落,赵染干已然奋身拔出。

    他瞋目叫道:“若无孟朗奸计,苟雄岂能败我?虏秦与我有杀父之仇,我与虏秦不共戴天!录事如嫌辎重消耗太多,我不需人马太多,只要精骑三千,就为能大王打下朔方,把那狗崽子砍成三段来献!”

    氾宽皱眉说道:“赵将军不要大言!三千骑兵,如何能够打下朔方?”

    莘迩问道:“哪三段?”

    赵染干说道:“啊?”

    “我问西海侯,把苟雄砍成哪三段?”

    赵染干大声说道:“狗头一段,躯一段,腿一段!”

    莘迩肃然起敬,对左氏和令狐乐说道:“西海侯忠心耿耿,孝感天地,胆气可嘉。臣,敢请王太后、大王允其请!”

    氾宽瞠目结舌,说道:“区区三千人马,何能袭下朔方?你、你这不是胡闹么?”

    莘迩笑道:“谁说要用三千人马袭下朔方了?”

    “你不是说?”

    “我说的是‘入朔方’。”

    “这有何不同?”

    莘迩目光炯炯,顾盼殿上朝臣,说道:“朔方沿河七八城,苟雄只一人,焉能尽守?朔方境内多沙漠,其南之漠,纵横各六百余里。王太后,臣意是以西海侯为先锋,引精骑入朔方境,仗熟地利、有人和,就敌取粮,来去如风,斗则击其虚,退则入漠中,游击骚扰苟雄。

    “同时,臣请朝中遣使拓跋部,与之盟约,共取朔方,分其地。拓跋部民数十万,局促柔然、虏魏之间,臣闻西海侯言,其久有图朔方之意;且西海侯与拓跋部,姻亲也,西海侯弟赵孤塗现就在拓跋部中。朝廷只要遣使去与之盟,拓跋必然不会拒绝。

    “已与拓跋盟誓,西海侯骚扰朔方,苟雄亦疲,适时也,再观蒲秦动静。分兵一支,诈攻南安,臣亲率大军,逾漠急进,与拓跋、西海侯合兵,朔方一鼓可下,苟雄成擒易矣!”

    莘迩的这个攻朔方之策,有前期的骚扰,有盟友,有诈攻,有急袭,便是左氏不懂军事,也怎么听,都觉得比氾宽的攻南安靠谱。

    左氏心道:“还是阿瓜的计谋胜人一筹!”语气里不觉流露出爱慕,说道,“辅国此策上佳!”

    令狐乐转颜作喜,想道:“阿瓜的办法好!不能打南安,就得打朔方!孤瞧地图,朔方也比南安大!”看了看自己的小手,发愁心道,“孤何时才能长大?才能像阿瓜那样,领兵征伐四方,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把好东西都抢过来,让天下人都传扬孤的名字!”

    莘迩谦逊了两句。

    曹斐跳出来,说道:“王太后、大王,臣方才说氾公的奏请高明,那是臣蠢笨!臣仔仔细细地想了一想,辅国的谋策才是真的高明!先王在世时,辅国有过率兵进取朔方,那千里大漠,辅国已然走过一次,这次再攻朔方,行军不成问题,再加上拓跋的合攻,辅国必能旗开得胜!

    “臣闻辅国之意,是要从王都出军,臣敢请为辅国前驱!”

    氾宽大怒,心道:“你蠢笨就你蠢笨!把你蠢笨放在我高明之后,说认为我高明是因你蠢笨,你这兵子,什么意思?说我与你一样蠢笨么?”可莘迩的谋策,他挑不出毛病,也只能忍气吞声,有心再说一次“陈公定有高论”,知陈荪既能滑头一次,也能滑头两次,亦就算了。

    莘迩瞟了眼再次陷入深思的麴爽,说道:“曹领军骁勇冠三军,诚然可为前驱。录事参军麴兰,数月前,救援赵大率,在朔方与苟雄交过手,到大军出王都日,臣敢请王太后、大王,许麴兰从军,为臣佐谋。”

    左氏轻轻点头,她温柔地说道:“好!”

    曹斐改了立场,麴爽不多久就做出决定,支持莘迩,朝中掌握军权的都站在了莘迩这边,左氏也支持莘迩,氾宽溃不成军。他的奏议就此寝息。

    针对莘迩的谋策,诸臣议论一番。

    商定,先由都督府制定出具体的作战方略,选出出使拓跋部的使者,之后,就派赵染干袭扰朔方,待与拓跋部盟约定下,差不多也到秋天了,即可视蒲秦的情况,而对朔方用兵了。

    ……

    出了宫外,氾宽静候陈荪,见他迟迟出来,招手叫他。

    陈荪踱步近前。

    氾宽责备他,说道:“昨天咱俩说的好好的,我今天上书,你来附和,却殿上时,你怎么不帮我?”

    陈荪叹气说道:“氾公,鲜少的此策的确不赖,可那头绿鹅,说的也不是不对。我尚在琢磨该如何驳斥於他,还没想好,你就把我给推出去了。你说,我怎么帮你?”

    氾宽气结,心道:“搞了半天,是我急了?你个老滑头,出工不出力,还来怪我!”陈荪是他现下最重要的同盟,他把重又冒上的心火按下,说道,“原来如此!是,是怪我急了!”问陈荪,“南安不得攻,朝议已经定下,攻取朔方。我听辅国的策略,朔方还真有可能被他拿下。朔方如被他攻下,他在朝中、国中的声威可就不可制了啊!陈公,你有什么对策没有?”

    陈荪耷拉着眼皮,氾宽瞅不出他的心思,听他说道:“我现亦无策。方下六月,辅国出兵,约应在八月了,还有两个月的时间,你我与鲜少再商量商量,看看有无办法罢!”

    氾宽说道:“也只能如此!”

    ……

    曹斐赶上莘迩的车驾,叫护卫车侧的魏咸等人把车停下,一头钻进去,涎着脸说道:“幼著,你要打朔方,干嘛不早说?让我在王太后、大王和朝臣诸公面前丢个大脸,支持老氾那馊主意!你要早说,我岂会赞他高明!早一顿排挤,把他按下去了!”

    莘迩心道:“老曹这是悟出了打南安不合我意,后悔赞成老氾,担心我会生的他气了。”一副毫不介怀的样子,哈哈笑道,“老曹,我知你为国家立功心切。放心吧,这回打朔方,我会多给你立功机会的!让你老曹也封一个侯,可好?”

    曹斐大喜,说道:“幼著!那咱们就说定了!”

    “今晚我要请赵染干饮酒,老曹,咱俩有阵子没聚了,你也来吧。”

    曹斐怪模怪样,说道:“将军有召,斐怎敢不从!”

    两人大笑。

    是夜,莘迩、曹斐、赵染干等饮酒畅谈,夜半才止。

    曹斐好饮而酒量不大,喝的酩酊大醉,便宿在了莘家。

    ……

    次日,莘迩召羊髦、唐艾、张龟、黄荣、羊馥等,商议出使拓跋的人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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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黄荣驳氾议 勃野使拓跋(下)

    使者不难挑选。

    秦朝后期,鲜卑出了一位不世的英豪,统一了鲜卑的各个部落。把之统分为三部,是为东部鲜卑、中部鲜卑和西部鲜卑。建立魏国的是东部鲜卑的慕容氏,拓跋部属於中部鲜卑。比起东部鲜卑的慕容氏,拓跋氏与中原的紧密接触更早,但却不如慕容氏后来居上,反而被慕容氏在中原建立了政权,其中一个很大的原因,便是拓跋氏接受唐化的程度不够。

    拓跋氏的部中,现虽有少许的唐人,如代郡人孙冕,但其历任的酋率和部中的贵种少有谙熟唐人经典的。孙冕虽然有文才,但他得拓跋氏酋率拓跋倍斤的重用,主要是因他多谋,通晓阴阳谶纬,与经史文学无关。因是,这个使者,不需要博学多才,也不必出口成章。

    拓跋游牧的属性仍然很重,一如游牧胡人的旧有风俗,其部贵壮贱老,钦重勇士。

    如此一来,使者的人选就呼之欲出了。

    莘迩选择了秃发勃野。

    秃发、拓跋,本是一部。秃发就是拓跋,拓跋就是秃发。两者在唐文中书写的不同,纯是因为翻译的差别,在鲜卑语中,这两个词是一个词。秃发部与拓跋氏同祖,有血缘上的关系,秃发勃野其人,相貌俊朗,身材修长,英健善骑射,并且也聪明,用之出使,非常适宜。

    配上赵染干的一个亲信,加上才从天水郡逃回未久的安崇,此三人便是一个小小的使团了。

    安崇,是羊髦举荐的。

    要说来,这个粟特人,倒是对上羊髦的眼了。

    羊髦对莘迩说道:“安崇出入虏秦营中数四,成功地策反了赵宴荔,且在乱战之中,得以逃出性命,称得上智勇兼备,用他为勃野副手,出使拓跋,应能帮助勃野完成使命。”

    那日赵宴荔举事不成,反被围困,安崇见机不妙,及早脱身,也是难为了他,人高马大的不说,还碧目浓髯,长相与众不同,很是吸引人的注意,真是连滚带爬,钻洞窜伏,实在藏不住的时候,前后手刃三十余秦兵,这才逃出一条性命,回到了定西。莘迩对他赏赐有加。

    莘迩心道:“把安崇派给勃野作副手,可以提醒拓跋氏,我已讨定西域。西域降附,开疆千里,得民口百万,我朝宣威於葱岭,陇州虽仍不及蒲秦强,它却亦不能以小邦视我了。”

    国与国间,与人与人间是一样的。

    再说是“国家”,具体打交道的到底还是两国的“人”。名气与第一印象非常重要。名气大、第一印象好,底下的事情就会好办得多。

    遂就定下安崇为副。

    莘迩召来秃发勃野、安崇与赵染干的亲信,当面交代,嘱咐他们此行,第一要注意安全,第二务必要竭力把盟约谈成,第三观察一下拓跋部现下的虚实情况,有机会的话,也探伺一下朔方,第四若事不可为,遇到危险,要马上放弃任务,折返归朝。

    莘迩情深意切,握着秃发勃野的手,说与他道:“盟约虽然重要,拔列郎,你比盟约重要。此去代北,万事小心!拓跋若别有怀抱,事如不可为,当及时归来!万勿有失!我在谷阴等你回来!”拔列,是秃发勃野的小名,鲜卑语,意为梁,亦有柱,柄,干之意。

    ——赵染干的亲信名叫周宪,是个唐人,朔方土著,性忠力勇,深得染干的信赖,月前,赵染干所以能杀出重围,奔至定西,周宪浴血激斗的功劳最大。周宪是赵染干帐下出名的悍将,拓跋部亦知其名。有他去,能够增强一些定西与拓跋结盟的诚意与信服力。

    秃发勃野感动地说道:“明公放心,我一定不辱使命,必把任务完成!”

    从鲜卑义从中选了十余个各自出身北山鲜卑贵种的直真郎作为随从,秃发勃野带上呼衍磐尼和宋金两个部将,与安崇、周宪离了谷阴,东北而行,赴代北的拓跋部而去。

    疾行半日,进入大漠。秃发勃野跟着莘迩走过这片大漠,对漠中何处有水,心中有数,顺着上次的路途,领众人跋涉,道上无惊无险。几天后,黄澄澄的漠原以东,一座巍峨绵延的大山出现於远处的地平线上。远望之,那山上郁郁葱葱,色泽深绿,炽热的暴晒阳光下,众人只看见此山,就仿似生出了点阴凉之感。此山,即是蒲秦与定西的分界线之一,贺兰山了。

    秃发勃野手遮凉棚,稍驻马打眺,说道:“从前边那贺兰山北边绕过,有个大盐池,再走一段漠区,即至大河了。河内便是朔方郡。咱们不过河,缘河外围向北,而后向东,差不多六七百里,就能到盛乐了!”

    宋金说道:“将军吩咐我等,顺道察看一下朔方虚实。咱们不过河,怎么察虚实?”

    秃发勃野笑道:“咱们先把出使的任务完成,回来的时候,再走河内,察窥朔方虚实。苟雄出镇朔方,必是为防明公攻袭,我料此时朔方境内定然戒备颇严。我等若是万一被他们抓住,虚实不仅窥不得,与拓跋部的盟约自也就没戏了。盟约事大,我等需得有个主次之分。”

    安崇说道:“明公交代咱们的是,‘有机会’的话,窥伺一下朔方。且等去过拓跋部,返程时,看看有无机会罢!如有机会,再入朔方不晚。”

    按秃发勃野与安崇这两位正副使的意见,一行人又前行两天,出了大漠,绕过贺兰山,经过大盐池,北行越过漠区,到了黄河西岸。顺着黄河“几”字形的河道,一天后改往东去,顺着河水行有六百余里,当到黄河“几”形河道上端结束,复往南流的地段时,盛乐已经在望。

    盛乐附近河流众多,水泉丰富,到处都是草场,望之无垠无尽。

    众人继续向东,过了几条大小的河水,随着深入,沿途所见放牧的胡人越来越多,帐篷星落,羊马如云。秃发勃野、呼衍磐尼从军以来,要么南北征战,要么待在王都东苑城的军营里边,一年也回不了家乡一次,已是许久没有见过这样美丽的景象了。

    呼吸着草原上的空气,秃发勃野策马奔腾,风扑衣襟,他只感痛快酣畅。

    一阵歌声响起,是呼衍磐尼在唱:“高高山头树,风吹叶落去。一去数千里,何当还故处?”

    呼衍磐尼唱的是鲜卑语,这是鲜卑人的民歌。安崇、周宪虽非鲜卑人,鲜卑是当下的大族,弥布北地,陇西也有很多,他两人却亦能听懂。这首歌曲调苍凉,歌词凄怆,是思乡之曲。系因草场丰茂,羊马成群,骑於其间,呼衍磐尼起了与秃发勃野同样的感触。

    十余个直真郎俱起思乡之情。

    一人和呼衍磐尼之歌,等他唱完,哀声唱道:“朔马心何悲,念旧中心劳。燕雀何徘徊?意欲还故巢。”

    此亦鲜卑语所唱,但这首歌,大约却非鲜卑人所作。

    名为《西海谣》,唱的是定西朝中期的一件事,距今差不多三二十年。因不胜柔然的侵扰,当时的定西王下旨,把西海郡的百姓,无论唐、胡,强制内迁了许多,也不知是谁由是作了此歌。而今战乱年代,唐、胡各族百姓流离迁徙的多有,激发共鸣,一下就传遍了陇州。

    秃发勃野听罢两歌,心道:“我奉明公之令,与拓跋订盟,这个盟约事关要紧,不能失败。我与拓跋虽然同祖,早不相往来。拓跋酋率倍斤,雄健强横,我此到拓跋,他会不会同意与明公盟约?就是明公本人,其实也拿捏不准。此行须得尽力而为,且也许还会有危险,心念不可不坚。我不能让磐尼他俩的思乡之歌,影响到大家的情绪!”

    想定,勃野顾看后边的呼衍磐尼、安崇、周宪和直真郎等众,笑道:“你俩五音不全,声如破锣,一字唱出,马惊羊跳,远近鸟绝,也好意思唱曲儿?听我唱首与汝等听!”

    却用唐话,悠扬婉转地唱了首从江南传来的唐人民歌,“我有一所欢,安在深阖里。桐树不结花,何有得梧子?”他扬鞭指点远近的胡牧男女,多是成双成对,笑道,“我有一歌,唱给他们。”乃换鲜卑语,轻轻抽打坐骑,驰骋半人高的草丛中,高歌唱道,“谁家女子能止步,反著裌禅后裙露。天生男女共一处,愿得两个成翁妪。”歌声嘹亮,响遍了辽阔的草原。

    引得近处的牧人男女瞩目。

    胡人女子胆大,见秃发勃野英俊强壮,便有摘下野花,朝他投掷的。

    勃野揽缰弯腰,把丢到马前的两朵野花抄手捡起,刚到鼻尖嗅了一嗅,笑道:“好香!”取下蹀躞带上的小饰品,扔过去作为回礼。几个胡人女子认出那饰品是银所制,蜂拥争抢。

    呼衍磐尼等人大笑,思乡之情顿然大减。

    约百里上下,在这天上午,遥见前方一座城,依山傍水,南接群山,北为平原,金河在其西南。这就是秦朝的盛乐县,今拓跋部的大率住帐地。

第二十二章 机敏促约成 魏主嘱诸子(上)

    秃发勃野引众人驰近城外,向守卫城门的鲜卑将领通报姓名。

    鲜卑将髡头,垂一小辫於脑后,长过肩膀,铠甲在身,腰上两件兵器,左边插刀,右边悬着个短短的铁槌。听秃发勃野自称是陇西鲜卑秃发部大的儿子,定西国辅国将军莘迩的近臣,这鲜卑将对他颇是礼敬,请他在城外稍候,亲自去城中报讯。

    秃发勃野诸人等了多时。

    城中出来一人,亦髡头小辫,天气太热,没有戴冠帽,但从他的圆领锦袍和腰间郭洛带上横嵌着的四个金质牌饰,金光闪烁,十分富贵华丽,以及前呼后拥、扈从於他的数十个鲜卑甲士,可以看出,此人应是拓跋部的重臣。

    这人年约四旬,双眼有神,两撇胡须上挑,打量了勃野等人片刻,用鲜卑语说道:“你是秃发部大的儿子?”

    秃发勃野说道:“是。”

    “奉定西王之令,求见可汗?”

    拓跋部的酋率很早就有“可汗”的称号了,甚至在西唐末年,还曾得过“代王”的封拜,不过在附属慕容氏的魏国以后,便不再提“代王”,而只称“可汗”了。

    “是。”

    “可有凭证?”

    秃发勃野取出定西国的国书,在这个人的面前晃了一晃,说道:“这是我国大王命我赍呈可汗的国书。”

    那人伸手要接。

    秃发勃野把国书收回,笑道:“国书者,当在殿堂之中,由我亲手呈给可汗,方合礼仪。烦请大人为我通报。”

    “大人”,对部落酋长的尊称。那人说道:“我不是大人,我只是可汗身边的一个辅臣。”沉吟了下,说道,“你既不愿把国书给我转呈,就暂在城外等待吧。”吩咐那报讯的鲜卑将领,“给他们安置个住处。”也不背着秃发勃野,直言令道,“调一队勇士看守。”

    呼衍磐尼、宋金闻言,霍然变色。

    呼衍磐尼性子急躁,翻脸怒道:“什么看守?我等千里远来,不请我们入城,谒见可汗,还要看守我们?把我们当贼么?吾等是定西辅国……”

    秃发勃野打断了他,笑容不改,行了个礼,说道:“我等是客,悉从安排。”

    那人点了点头,没多停留,带着从卒回城去了。

    鲜卑将领引着秃发勃野众人,把他们带到城郊的一处营中,说道:“这是我部的戍营。你们就先在这里住下吧。”到了靠边上的两三个帐外,示意勃野他们进去,唤来两个军官,叫选一队兵士,把守周边。

    这几个帐篷都是戍卒住的,设施简单,连床都没有,地上铺着毡席,堆着毡被,脏兮兮,臭烘烘的。

    安崇捂住鼻子,朝外探头,瞅那将领已经走远,一队披甲持刃的鲜卑士兵在军官的带领下,走近过来,守在了几个帐篷的附近,他把头缩回,说道:“哎哟,不太对头啊!”

    呼衍磐尼骂道:“便不说咱是大王的使臣,老秃,你可是秃发部的嫡子!你们秃发部与它拓跋,早先不是一家么?怎能如此待你!他娘的!这都什么东西,乱七八糟,脏不拉唧,就叫咱们住这儿?”抽出刀来,挑起毡被,跳蚤、臭虫蜂拥而出,倒把他吓了一跳。

    秃发勃野没了笑容,面现深思,说道:“老尼,你不要瞎叫唤。”

    来盛乐的路上,呼衍磐尼未有呼过勃野“老秃”,勃野因也没有唤过他“老尼”,安崇是初次听到这个称呼,呆了下,心道:“‘老尼’?这呼衍磐尼须髯茂密,相貌狰狞,怎也不像女子,更别说是出家的女僧了啊。”瞧呼衍磐尼浑若无事地接受这个称呼,十分佩服,想道,“是个勇士!”

    秃发勃野示意两个直真郎到帐门口把守,以免鲜卑拓跋的兵卒突然闯进,招余下的诸人聚集到自己的身边,低声说道:“安司马所言不错,这拓跋部,确是有些不对。”

    呼衍磐尼问道:“怎么不对?”

    “你们注意到了没有?盛乐城头的戒备很严,凡是进城的人,都被搜身检查;你们看他们把咱带到的这处营地,也是同样,营中的兵士悉着甲杖,只要一声令下,随时都可出战。拓跋部现下与柔然、虏魏、虏秦都无战事,盛乐的防御却为何这般森严?我料十有**,是城中出事了!”

    呼衍磐尼、宋金等想了一想。

    宋金说道:“将军这么一说,还真像是如此。”

    “将军”、“司马”皆是秃发勃野与安崇从谷阴出发前,被莘迩征得朝廷许可,临时授给他俩的官职。这是出於如果他俩官卑,或许会被拓跋部小看的考虑。

    安崇也早就看出不对了,他说道:“咱们是一国之使,就算暂时见不到拓跋的可汗,也不应该把咱们安顿在城外的兵营。那从城中出来见咱们的拓跋大臣,神情不定,形色匆匆,开口就问凭证,将军不给他国书,他也不强要,便就回城。盛乐城里,一定是出事了!”

    秃发勃野与安崇都是心细如发的机警人,一丁点的蛛丝马迹,就能让他俩看出情况的异常。

    众人细细忖思,赞同他俩的分析,七嘴八舌,猜测城中会是出了什么事?

    不得而知。

    秃发勃野分析完了,安之如素,笑道:“既来之,则安之。拓跋可汗知道了咱们来到,不管他城中有何大事,迟早他总会接见咱们的。咱们就在这里等吧!”

    他步至毡席、毡被前,将之提起,抖了抖,放任逃窜的臭虫、跳蚤不管,一屁股坐下,半卧躺好,把解下的佩刀、弓矢置於身侧,打了个哈欠,说道,“连着赶路,累得不轻。”赶那几个直真郎,“你们去你们的帐!别在这儿挤着了,汗味儿熏得我发晕。睡上一觉,养养精神!”

    那几个直真郎应命退出,去别帐休息。

    呼衍磐尼瞪着眼,视秃发勃野,说道:“盛乐城里出了什么事,猜也猜不出!咱们的马也被他们带走了。就咱们十几个人,处在他们的兵营里头,外边甲士监守,老秃,你能睡得着?”

    秃发勃野问道:“你会飞么?”

    呼衍磐尼说道:“不会!”

    “会打洞么?”

    “老子又是不老鼠!”

    “那不就得了。飞不得,打洞不得,已在拓跋营中,就老老实实地待着罢!”

    宋金不像呼衍磐尼那样坐立不安,但也忧色满面。

    他学着秃发勃野,坐到毡席上,旋即跃起,从皮绔上捏住一只跳蚤,夹死扔掉,蹙眉往毡席上看,再看秃发勃野,瞅见他衣上也爬上了跳蚤,急步上前,打算把它捉走,被秃发勃野将他的手打掉。

    宋金说道:“将军,有跳蚤!”

    秃发勃野竟是躺着纹丝不动,笑问道:“汝欲何为?”

    “我把它掐死!”

    “损!”

    “什么?”

    秃发勃野坐起,把那跳蚤打掉,笑嘻嘻地说道:“老尼,你坐下,不要转来转去的。我给你们讲个笑话听听,是我从明公那里听来的。”

    呼衍磐尼勉强按下焦躁,与安崇、宋金一起坐下。

    秃发勃野说道:“却说有一人,号为大善人,从不杀伤性命,哪怕是跳蚤、老鼠,亦不害之。如有跳蚤怎么办?不仅不害,也不丢到地上。丢到地上,跳蚤岂不饿死了?随便找一个胖子,拿这跳蚤,往他脖上一放……”

    诸人听到此处,无不轰笑。

    焦躁的呼衍磐尼、忧虑的宋金,亦怀隐隐担忧的安崇,在这段笑话的徐徐展开中,情绪慢慢地得到了平复。

    这一等,就是十几天。

    住的地方尽管恶劣,吃食却挺好。

    必是那个拓跋部重臣的照顾,有专人给他们送饭。

    马奶酒、酪浆管够,胡饼、炙肉、胡羹、热洛何等菜肴每天换样。

    这胡羹,与莘迩前世所吃过的烧羊排骨很类似。做法是取羊的排骨肉六七斤,掺羊肉四五斤,用水煮熟,切羊排骨成段,加入葱头、胡荽、安石榴汁等物调和口味。

    热洛何,又叫羊盘肠雌斛,是取羊血五升,切羊脂二升,再以生姜、椒末、豉汁等等调料与面、米搅合成糁;随后,把以上诸食材全都搅到一处,朝上浇水三升;洗干净羊大肠,切断肠间膜,把调好的血、脂、糁灌入肠中,弯曲地折迭成五寸长,煮炙。煮到没有血渗出来就熟了。切成一寸的段,用苦酒,即醋,和酱蘸着吃。

    这两种菜肴,都是胡食中的美味。当然,现在的这种做法,已不是完全的胡风,而是吸取了些唐人煮饭做菜的技巧,两下结合而成的。

    好酒美食,日日不断。

    秃发勃野与安崇私下计议,都坚定了之前的判断,认为,拓跋部看似“冷淡”的态度,肯定与他们“定西使者”的身份无关,只能是盛乐城中有大事发生,唯因现下不好让他们进城,方才置了他们於城外的营中,要不然,不可能会叫他们居住陋营,然饮食周到。

    很快就要七月,六月底的一天,盛乐城内外喧哗骚动,声音传入营中。

    秃发勃野等人循声出帐。

    他们的帐篷在营区的边缘,翘足远眺,能见到城门口人山人海,似有什么活动。

    秃发勃野聪敏开朗,为人没有架子,诙谐有趣,这十余日间,已与看守他们的拓跋军官、兵卒混熟,便笑吟吟地问他们:“城里、城门那么热闹,是不是贵部有什么好事?”

    其中一个拓跋部军官犹豫了下,说道:“不是好事,是丧事。”

    秃发勃野等人骤听此言,尽皆吃惊。

    秃发勃野心中电转,想道:“我等来了这些天,不得拓跋可汗倍斤召见,我已料城中应是出了大事。莫不是?拓跋倍斤?”徐徐问道,“怎么回事?谁的丧事?”

    “是我可汗嫡长子被害了。”

第二十三章 机敏促约成 魏主嘱诸子(中)

    秃发勃野仔细打听。

    原来是:拓跋倍斤的侄子谋反,刺杀倍斤,倍斤的嫡长子拓跋连今年十八岁,正好陪侍在父亲的身边,挺身格斗,杀掉了倍斤的侄子,救下了倍斤,但他自己却被伤及肋部。秃发勃野等人到盛乐城外时,这场政治刺杀刚结束没几天,当时,拓跋连重伤不起,却也难怪倍斤没有心思接见他们了。终究伤势太重,无法医治,拓跋连不久死掉,今日出葬。

    勃野等人问清楚后,退回帐中商量。

    周宪性格忠烈,痛恨这等不忠不义之徒,怒道:“弑杀叔父,篡夺权位,真是狼心狗肺,猪狗不如!”惋惜地说道,“可惜拓跋连虽将其父救下,自己身死!却是个孝子。”

    勃野、呼衍磐尼和那十余个直真郎都是鲜卑人,熟悉鲜卑部族的情况,对此类同一部落之中,兄弟相残、叔侄相杀,以争夺部大之位的事情,见惯不怪,没人惊奇,也没人愤慨。

    秃发勃野说道:“适才我打探得清楚,那拓跋可汗的侄子拓跋金,是前任拓跋可汗之子。他想要篡权夺位,不足为奇。”

    却是,虽然是前任拓跋可汗之子,现在已是人臣,却怎么“篡权夺位,不足为奇”?

    这乃是因为,用后世的话说,甚至包括建立魏国的慕容氏在内,整个的鲜卑部族,或再扩而言之,所有的北方胡族,现在大多正处於一个从母系社会向父系社会转变,父系社会已占上风,但母系社会仍具有相当大残留的时期阶段。

    表现在继承制度上,就呈现出“兄终弟及”和“父子相承”两种形式杂糅并存的局面。

    “父子相承”,这是父系社会的体现。“兄终弟及”,刨除掉“草原上为夺资源而各部竞争激烈,战争不断,部需长君”的因素,则很大程度上,是母系社会的体现。远的不说,只近百余年来,拓跋部就不乏当“王太后”势力强大时,“母强则诸子遍立”,便接连好几任的可汗都是其子之现象。

    ——原本的历史时空中,拓跋氏南下中原,建国以后,施行了一种残酷的制度,名为“子贵母死”,究其根源,实即在此。当已制度落后,也只有用野蛮的手段,用血淋淋、违背人性的杀戮,才能最直接、也是最快地起到保证部族生存和强制促进本部文明进步的作用。

    但是,现下的拓跋部还没有这种制度,而“兄终弟及”制又不合乎父系社会的要求,所以,当“王太后”族势微、或者“王太后”族在政斗中失败的时候,间或也会出现“父子相承”。

    这两种制度都是合法的。

    也所以,秃发勃野等鲜卑人,在耳闻目濡,听多了、见多了,有的还亲身参与过此类事情之后,对倍斤之侄刺杀倍斤,以图“申张”“父子相承”之权的做法,丝毫没有感到奇怪。

    拓跋鲜卑是北地的一个强盛势力,莘迩对之常有留意,在秃发勃野出使之前,曾把搜索得来的拓跋部近年历史,详细地给勃野说过。

    秃发勃野从莘迩告诉他的东西中,择出倍斤缘何能够做上可汗的经过,说与众人。

    他说道:“前任拓跋可汗与倍斤是异母兄弟。前任可汗与他的叔父激斗十来年,最终借虏魏慕容氏之力,从他的叔父手中抢回了汗位。倍斤是其二弟,於诸弟中年最长,因把倍斤送去虏魏做了人质。前任可汗临死,本欲传位其子,然其子年少,为倍斤之母所逼,无奈传位倍斤。拓跋的诸部大人以为倍斤在魏,太远,为避免部中生乱,杀了刚猛多变的倍斤三弟,议立倍斤四弟为主。是倍斤的四弟坚辞不愿,说:吾兄居长,自应继位,我安可越次而处大业’,亲往迎之,自留虏魏为质,倍斤才得以还部中,继可汗位。”

    秃发勃野顿了下,总结说道,“前任可汗之子没能继承汗位,而倍斤的汗位又是曲折得致,其心有不甘,今遂谋刺,在情理中。”

    这件事告一段落,无须多说。

    安崇一直没说话,这时说道:“将军,咱们运气不好啊。”

    秃发勃野叹了口气,说道:“是啊。”

    呼衍磐尼、宋金、周宪等人皆明白安崇此话何意。

    领命前来出使,任务至关紧要,却碰上倍斤遇刺、其嫡长子被杀。

    可以想见,倍斤现在的首要之急,必是搜捕、诛杀叛党。

    尽管在饮食上,拓跋部对勃野等人招待颇佳,但等到倍斤有空见他们,已不知会是何时了。

    安崇说道:“约盟拓跋,夹攻朔方,这是明公的重大军略。咱们不能在此傻呆呆地久等。”他翻起绿眼珠,往帐幕上看,状若思索,说道,“得想个法子,及早见到拓跋可汗!”

    勃野问他,说道:“君可有计?”

    安崇想了好一会儿,说道:“这个……”

    勃野问道:“怎样?”

    安崇说道:“这个……”

    勃野问道:“如何?”

    安崇摊手说道:“实不相瞒,我脑汁已然绞尽,苦无计策。”

    一群聚精会神候他高见的人,大失所望。

    呼衍磐尼说道:“没办法就没办法,这个、这个半天,这个什么?”

    安崇哈哈一笑,极有把握地说道:“我虽无计,将军神色自若,从容不迫,我料将军已经有策!将军,你快说吧,莫吊人胃口了。”

    秃发勃野确是已有对策,便也不弄玄虚,与众人说了。

    众人听罢,都道好计。

    勃野就回到帐门口,对看守他们的拓跋军官说道:“我家与贵部可汗同祖,今贵部世子不幸被害,说来我与他也可称兄弟,我当拜祭。请你们引路,带我前去。”

    秃发部的祖上与拓跋部的祖上,本是兄弟。秃发部的祖上是庶长子。与两种继承制度相杂并举一样,在鲜卑部族这个从父系向母系的转型期间,嫡、庶兄弟间的关系亦颇微妙,一来,为保证传承的稳定和有序,已经有了嫡、庶的认识;二来,嫡、庶的分别却又不是很明显,这就造成庶长子的地位十分尴尬,当嫡子上位的时候,往往就会忌惮他的庶兄。秃发部的祖上就是因此之故,带着他父亲在世时分给他的部民远走他乡,向西迁徙,入了陇州。

    不过,两部虽是同祖,分开已经百年,就像秃发勃野之前对莘迩说的:他自拓跋,我自秃发。两者早已是不相干了。所谓“也可称兄弟”,严格来讲,还是有点牵强的。

    但话说回来,两部毕竟祖先相同,同出一脉。

    拓跋部的两个军官迟疑半晌,做不出决定,便分出一人去请求上司的意见。

    许久,那人返回来,说道:“你们跟我来吧。”

    秃发勃野等人跟着这个拓跋部的军官,出了帐区。

    行不很远,到了直通城门的野外道上。

    路上到处是髡头小辫、或干脆连辫子也不要,剃个浑圆光秃的鲜卑、乌桓、敕勒等各族胡人。

    有那讲究些的,不怕天热,戴着个鲜卑独有的木头高帽。

    鲜卑等族的女性在部中的地位很高,男子主外征战,女子主内家务,人堆里有很多的女子。有的女子结了几条辫子,这是成过婚的;有的年龄小些,如男子类似,髡头不蓄发,这是未婚的。

    男女多着圆领窄袖的羊皮衣,窄口的羊皮绔,腰鲜卑郭洛带,穿短靴,也有打赤膊的。

    男女杂沓,人山人海。

    拓跋部虽以游牧为主,亦早有农耕。路边用以种植粟米、东墙、青穄、虏小麦、指星麦等北地作物的大块田地的边上和田垄上,也挤满了人流,喧哗着往前涌动。

    拓跋部的军官指挥兵卒在前开路。

    走在拥挤的人群中,仲夏的烈日晒下来,勃野等人汗流浃背。

    安崇等久在陇州,陇州的胡人也有很多,可各族都有,还有西域胡,发式、语言的种类不少,且颇有穿戴唐人衣冠的;不像这盛乐城外,他们此时所见,成千上万的男男女女,不分老弱,遍是近乎同类无二的发型、衣饰,入耳听到,差不多全是鲜卑话语,——乌桓人与鲜卑人,便如氐人与羌人,长时间的伴居,语言、风俗俱近,说起话来,几无区别。

    安崇不禁心中想道:“前使天水蒲獾孙营,沿途历见,尚时碰到唐人,已觉与陇州风俗大异,现在代北,触目尽皆鲜卑,与陇州之风更是迥异了啊!傅夫子经常说‘唐人衣冠不可坠’,说什么‘设无我朝,吾将披发左祍矣’,我算是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了。”

    顺着人潮,约十来里,到了一处空旷之地。

    外围有拓跋部的兵卒警戒,盛乐的百姓到此,不能再往前进了。

    这里,就是拓跋部选下安葬拓跋连的地点。

    拓跋部的军官过去,给警戒的兵卒说了些什么,那兵卒去请示过上官的命令,让开路,放他们进去了。

    路上的嘈杂渐渐被甩在脑后,复行数里,旗帜招摇,精甲侍卫,百余人出现眼前,从这群人处,传来哀乐之声。秃发勃野等安静地跟着拓跋部的军官,行到近处。

    天将薄暮。

    地面挖出一个巨大的墓室,拓跋连的棺椁已经被抬下去了。

    一匹雄健的战马和一条以彩绳牵之的狗,不安地蹲伏在墓室的边上。

    依照鲜卑的风俗,哀乐声中,几十个鲜卑人在砸毁成堆的金银器、陶器、铁器等等陪葬品。

    拓跋勃野等人站定。

    安崇一眼看到了这一幕。

    也许是经商的基因还在他的血脉里流传。

    这么好的东西被白白损坏,他呲了呲牙,颇是心疼。

    毁器陪葬,是鲜卑、乌桓人丧葬的习俗之一。

    周宪粗猛,从小又在铁弗部中长大,虽是唐人,还不如安崇、秃发勃野这样唐化较深的胡人,不怎么注重礼仪,东张西望,翘足探头,朝四五十步外的墓室中瞅去,看到墓室的南北两壁各突出了一大一小两个耳室,下有石台,上有石盖板。此为壁龛。数十样金银器、陶罐和牛腿骨等陪葬物,已经放在了里边。

    秃发勃野等人静静地观看不语,等了多半个时辰。

    夜色到来。

    葬礼的仪式正式开始。

    送葬的百余人把毁掉的陪葬器置入墓室,环墓室而坐,在墓室的侧边生起大火。将那旁边的马、狗牵来,绕着墓室走了一圈。送葬的人或歌或哭,或掷肉喂之,或对那马、狗再三嘱咐,说些话语。随之,两个壮硕的鲜卑人提刀,杀掉了马与狗,拖到生起的火中焚烧。十余人捧着成堆的衣服、饰品,也放入火中。

    十几个拓跋部的巫婆绕着火堆跳舞念咒。

    周宪已是等得不耐,两眼乱看,瞅见巫婆众中,有几个分明是男子,却在胸前挂着两个葫芦似的东西,似乎是在伪装模仿妇人的胸前之物。这也是母系社会的遗风致使。周宪自不知父系、母系是什么,但他在铁弗匈奴部中见过同类的情形,因虽觉好笑,却没惊讶。

    看了一遭,周宪闻到肉香,把视线放到火堆里的死马上,心道:“这马想是拓跋连生前的乘马。此等一匹雄健的战马,杀与陪葬也就罢了,何必再烧,糟践於它?”

    想是如此想,他也知道,这是鲜卑、乌桓人的丧葬风俗。

    鲜卑、乌桓人相信人死后灵魂不灭,并且灵魂还得历经险阻,远达数千里之外的赤山,如唐人相信人死后魂归泰山一样,故此死者生前的衣服、配饰物、乘马是不可缺少,必须烧而送之,以使其灵魂能够穿戴如生,骑着马,顺利到达赤山。至於狗,目的是用之护卫死者的神灵归赤山。刚才那些嘱咐被杀之狗的鲜卑人,对狗说的话,就是在嘱之“护死者神灵归乎赤山”。

    出於这个信仰,周宪等人看不到的,墓室中棺椁里边,拓跋连尸首的头部,亦是冲着东北方赤山所在的位置。

    焚烧拓跋连生前所穿戴之衣饰的火堆里,黑色的火灰随风四散。

    飘到周宪、安崇等人处,周宪伸手挥了挥。火势喷逼,更是令人炙热不堪,周宪抹掉额头往下淌的汗,看向秃发勃野,见他也是满头大汗,想道:“那百余送葬的鲜卑人,众星捧月,拥着的那个壮男,定就是拓跋倍斤了。他们已在进行葬礼,将军怎么还静立不动?”

    他不是鲜卑人,不太知道鲜卑人的丧葬过程,仍有一个仪式没有进行,故是秃发勃野不好於此时贸然上去。

    在他们刚到时,秃发勃野就看到墓室外的一角,瑟瑟蜷缩着四五个男女。

    果然,在置罢陪葬器,杀掉马、狗,扔入火中,并烧起拓跋连的衣服后,很快,七八个鲜卑甲士把那四五个男女带到了吟唱跳跃的巫婆、巫师前。待巫婆、巫师诵咒、祈祷之后,甲士抽刀在手,不管这几个男女哭哭啼啼,一人负责一个,将之尽数杀了,推入墓室中。

    不用说,这几个男女,要么是拓跋连生前宠爱的妻妾,要么是他宠信的奴婢。随着社会的开化,人殉在鲜卑部族中已不多见,但还是有的。

    至此,鲜卑丧葬的几个大步骤,都已结束。

    秃发勃野心道:“到我出场的时候了!”擦掉汗水,振作精神,调整了下情绪,蓦然用鲜卑语放声而歌:“阿干西,我心悲,阿干欲归马不归。为我谓马何太苦?我阿干为阿干西。阿干身苦寒,辞我土棘住白兰。我见落日不见阿干,嗟嗟!人生能有几阿干!”

    夜色下,火光明暗,肃穆哀伤的气氛里,凄凉的歌声立刻吸引到了拓跋倍斤的注意。

    这歌名叫《阿干之歌》,是方下魏国王室慕容氏的一位祖上所作。

    阿干,鲜卑语,意思是兄长。

    和秃发、拓跋两部的旧事如出一辙,慕容氏的那位祖上在继承了部大之位后,忌惮他的庶长兄吐谷(yu)浑,於是借口吐谷浑部众养的马与他部众养的马相斗,痛斥吐谷浑,质问他为何不率本部离得远点,非要与自己的部众牧地相邻?

    在此前慕容氏那位祖上与其叔父争位的时候,吐谷浑没有帮他,保持中立,知道他是在没事找事,就说,马是畜生,斗是它们的常性,何必迁怒於我?远离容易,我带部众远去万里之外就是。便领着早年其父分给他的一千七百户牧民,西迁而行,到了陇州的南边。

    吐谷浑带走的这一部慕容鲜卑,繁衍至今,也建立了粗陋政权,即於下被外部呼为“吐谷浑”的吐谷浑鲜卑。

    慕容氏的那位祖上后来懊悔,追思之,就作了这首《阿干之歌》,岁暮穷思,常歌之。

    “阿干欲归马不归”,唱的是吐谷浑离开未久,慕容氏的那位祖上就后悔了,遣人去追。吐谷浑说牧场狭小,我是卑庶,理应把牧场让给我弟;你们要我回去也行,请试驱马令东,马若还东,我就相随而归。追者二千骑,便拥吐谷浑部的马向东,哪知才出数百步,马群就悲鸣西走。如是者十余次。委实没有办法了,追者跪地说道:这不是人能办的了!只好放吐谷浑引部西去。

    《阿干之歌》虽是慕容氏所作,但其所唱的“嫡庶分家”之故事,在鲜卑各部是普遍存在的,故是传播甚广。拓跋倍斤知此歌。

    他听到歌声,问道:“这是谁在唱?”

    此前在城门口见过秃发勃野的那个拓跋大臣回答说道:“是陇西秃发部大的儿子勃野。”

    “便是定西的那个使臣?谁叫他来陪从送葬的?”

    “是我大胆做主,同意他来的。”

    这个大臣名叫丘敦犍,是拓跋本族的十姓之一,现为拓跋倍斤的亲信重臣。

    拓跋倍斤“哦”了声,不再追问,说道:“召他近前。”

    两个鲜卑侍臣把秃发勃野叫了过来。

    拓跋倍斤盘腿坐在地上,也不起身,上下打量,心道:“好一个俊武的儿郎!”说道,“你是秃发的儿子?”

    拓跋倍斤登位以来,四处征战,北破高车,西败铁弗,战功赫赫;因在慕容魏国做过十余年的质子,学得了魏国的典制,对本部大刀阔斧,进行改革,一变固有的部落松散形式,效仿魏国,设置百官,分掌诸职,拓跋由是乃有章制,文功亦卓;拓跋部之前并无城池为都,可汗也是住帐於野而已,筑城於秦之盛乐旧县附近,定为汗城,也是拓跋倍斤的决定。

    本就是个雄主,兼新遭刺杀,爱子身死,杀气腾涌,他的目光就越发给人以威压。

    然在他的注视下,秃发勃野不卑不亢,答道:“是。”

    “为何唱《阿干之歌》?”

    秃发勃野把对那拓跋军官用过的说辞拿出,稍做变化,答道:“我部与贵部原为一家。在下素闻可汗世子的美名,渴慕谒见,述以先人谱系,或可与世子论为兄弟,却方到盛乐,骤然剧变,世子不幸遭害,我心哀恸。《阿干之歌》唱者,是慕容氏不得再见其兄;如今世子已逝,勃野亦不能见得了!思之郁垒,哀难自禁,不觉而歌之。”说着,泪如雨下。

    拓跋倍斤很喜爱拓跋连,被勃野触动感情,眼眶湿润,说道:“难为你有此心!”吩咐道,“说来你家与我家确然同祖。你坐下吧。”

    有资格坐到墓室边上送葬的,不是亲族,就是亲近的朋友。让秃发勃野坐下,说明认可了他至少是远亲的身份。秃发勃野行了一礼,坐到了倍斤的身侧。

    安崇等人望见之,心中皆道:“勃野之策,最难的便是第一步,得到倍斤的好感。倍斤让他坐下,事情已经成了!看来不用再等太久,很快就能与倍斤阐述相盟之事了!”

第二十四章 机敏促约成 魏主嘱诸子(下)

    鲜卑人和乌桓人和唐人在丧葬上一样施行土葬,不像戎人、氐人、一些西域胡是火葬,但与唐人也有不同,大约是出於草原上迁徙不定的缘故,鲜卑人和乌桓人的葬墓不起坟丘,行潜埋虚葬之制。

    不过拓跋连既非可汗、部大,葬地在拓跋部的直接控制范围内,亦无对之充满仇恨的异族生活周近,故而却是未行虚葬,没有墓主的尸体潜埋它处,同时备礼仪文物大张旗鼓地虚葬於明处,使人无从知晓其真墓所在,只是潜埋而已。

    葬礼到快天亮结束,送葬的人都表达和寄托到哀思,齐齐动手,把墓室填平,纵马其上,将土壤践踏压实,又从别处移来草被、树木,通过栽植,恢复了这块土地表面的原样。之后,留下不为人知晓的暗记,拓跋倍斤就领着众人回城去了。

    送葬的拓跋连亲人中,有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孕妇。拓跋倍斤给秃发勃野介绍过了,这是拓跋连的妻子,那肚中的,是拓跋连的遗腹子了。拓跋连成婚挺早,但一直没诞子女,他妻子腹中的这个胎儿若是个男孩儿,使他后嗣有人,倒可稍解拓跋倍斤的悲痛了。

    城内城外的鲜卑百姓,至此时未走。

    拓跋倍斤沿道回城,百姓们伏拜在地,行礼大呼。

    行礼的这些百姓,不止有居住在盛乐城的,而且有很多是从外地赶来的,时有衣饰比较不错的,是远近各部的小率、豪雄。

    拓跋倍斤一边策马缓行,一边对他们频频示意,见着认识的,停下来说两句话。

    拓跋部虽然在拓跋倍斤的统治下,初步确立了集权的官制,但这种集权是很虚弱的,本质上,仍还处於部落联盟的状态。各部酋大、小率的支持,对刚被行刺的拓跋倍斤意味重大。

    事实上,在拓跋部过往的历史上,每有婚葬嫁娶,往往就会成为在任可汗宣示实力、威慑不服的机会。倍斤之前,曾有一位拓跋部的可汗,在夺到汗位后,为其已去世的母亲下葬,与会者达二十余万人,要知,拓跋部的部众总共也就才数十万人,可谓盛况无前,还专门为此勒石立碑,以作记载。

    拓跋连的母亲是魏国的公主慕容氏,在代北没有部众,他怀孕的妻子是贺兰氏,出自贺兰部。贺兰部是代北的重要部落,与拓跋氏累世婚姻。不辞路远而来的那些部民、小率、豪雄,许多都是贺兰部的。他们也是在通过这种举动,来表示他们对拓跋倍斤的忠诚。

    瞧着拓跋倍斤掩起哀伤,晨曦的映照里,在成千上万夹道部众中沉稳前行的姿态,联想到他登位以今,征伐不断,令拓跋部雄霸代北,俨有恢复昔日控弦百万气象的事迹,秃发勃野不知怎的,油然而生了一种“中原无主,胡儿当如是,挟万众以与天下争锋”的感慨。

    这却非是因他再接受唐化,仍还是胡人的缘故,唐人又何尝不是如此?上边如有英主,则自可甘为爪牙、鹰犬,上若无英主,海内大乱,纵是唐人的英雄,又岂不会有逐鹿之意?

    拓跋倍斤给勃野等换了住处,改到了城中的客舍住下。

    两天后,丘敦犍来到客舍,传达倍斤的命令,召勃野入见。

    安崇等赶忙准备,待要跟随,丘敦犍说道:“可汗只召秃发勃野一人,没叫你们。”

    安崇等人只能留在客舍。

    盛乐城最早建於拓跋倍斤的高祖时期,是在秦代成乐县城的基础上建筑而成的。拓跋倍斤的这位高祖,是秃发鲜卑始祖的弟弟,秃发、拓跋之分家,便是由这对兄弟起。距今已有百余年。到倍斤的长兄,上任拓跋可汗时,对之进行了修缮。倍斤继位,再次对之进行扩建。

    扩建之余,倍斤还建了一座盛乐宫,作为驻帐之所。

    盛乐宫没在盛乐城里。倍斤原是多在宫中起居。

    依照鲜卑风俗,“四月祭天,六月却霜”,盛乐西边,黄河“几”字形上部的阴山山脉,深远饶树木,到六月,霜雪犹不化,是以拓跋部的可汗每年都会在六月末的时候,率大众至阴山,“盖欲以暖气却寒”;当然了,却寒只是祭祀类的仪式名号,其实的主要目的,是六月草木茂盛,禽兽茁壮,可以进行大规模的狩猎活动,为部众获得口粮的补充,亦含练兵之意。

    拓跋倍斤侄子对倍斤的刺杀,即发生在倍斤刚率众从阴山返回,到达盛乐城之时。毕竟盛乐宫中戒备严密,他的侄子不好有下手的机会。但亦因此之故,倍斤在盛乐城待到了现在。

    召见秃发勃野的所在,也就没有在盛乐宫。

    刺杀发生的当天,倍斤在转到了亲卫军中居住。见勃野的地方是在城西的军营。

    军营里刁斗森严,拓跋兵卒五步一岗,十步一哨,顶盔掼甲的精锐,一队队地巡逻於营中的各条路上。

    路过辎重区,勃野看到栅栏内停放着数百辆大车,中有少半的样式与别者不类,车轮特别高大,此为敕勒人发明的车型。敕勒人亦因之又被叫做高车人。

    漠北地形复杂,沙漠、沼泽、泥淖多见,轮子高大的车,容易在这类地形上行驶。

    数年前,倍斤讨破了北边与代北接壤的敕勒数部,俘虏万余,羊马数百万头,因见其高车利於行进,遂将样式带回,制造了些,用在了自己的军中。

    要说起来,敕勒也算个大部族了,族中的勇士也有不少,如那温石兰,就是名著北地的猛将,然因文明程度太低,一点成熟的政治体制也无,没有组织能力,在这个弱肉强食的年代,也就只能无奈地或者被柔然征服,或者被鲜卑等族欺凌。

    勃野进到可汗大帐。

    帐篷很大,乃是百子帐,可容百人。

    十几个拓跋部的大臣、将领坐在两边,拓跋倍斤高据上首。众人坐的都是胡坐。大多髡头小辫,衣多褐、白两色,各个把手按在膝上。也有一个唐人衣冠的。

    勃野心道:“那个唐人,应就是代人孙冕了。”

    孙冕是代郡的名士,博综经史,长於谶纬阴阳之学。倍斤闻其名,数次辟请他,孙冕皆不应。粗鲁也好,直率也罢,总之,倍斤忍无可忍,性子发作出来,遣兵数千,干脆把孙冕的家乡给围了起来,向县中说道:“不出孙冕给老子,屠你全城!”孙冕只好乖乖出城,自此附了倍斤。倍斤对他信重有加。尽管是个唐人,在拓跋部中,孙冕却对其军政诸策有极大的影响力。

    丘敦犍向倍斤回禀:“可汗,秃发勃野带到。”

    秃发勃野衣冠整齐,他摘下头上的鲜卑帽,按照北胡通行的礼节,按帽在胸,弯腰行礼。他是定西的臣子,代表定西而来,为定西国格起见,却不行跪拜大礼。

    倍斤也不计较,说道:“坐下吧。”

    侍卫从帐壁上取下两个挂着的胡坐,摆好。丘敦犍和勃野相继落座。

    倍斤说道:“你的国书我看了。什么都没写。啰里啰嗦的,全是废话,花里胡哨的。定西王和莘将军派你来,究竟是为何事?”

    昨天倍斤遣丘敦犍,问勃野要国书。勃野知道胡人不像唐人,没有那么多的礼节,也就没有再坚持当面给倍斤,给了丘敦犍。那里边的确没写实质的内容,都是礼节性的词句。

    勃野说道:“我王与辅国使我来贵部,是为给可汗送一份大礼。”

    “什么大礼?”

    “朔方郡。”

    帐中起了一阵轻微的骚乱。

    拓跋倍斤说道:“朔方现在戎秦的手里,你们的大王怎么送给我?”

    “铁弗赵染干,是赵宴荔的儿子,今投到了我定西。赵氏久统朔方的铁弗与杂胡诸部,染干悍勇刚强,深得朔方诸部的人心。我王与辅国欲用他为将,给兵十万,占取朔方!希望可汗能够遣派部众,与我国一起发起进攻。等打下朔方,愿与可汗平分其地。”

    拓跋倍斤说道:“说了半天,是要我帮你们。这不是给我送礼,是叫我给你们送礼啊。”

    秃发勃野笑道:“可汗,你不想要朔方么?”

    拓跋倍斤说道:“想!”

    “既然想,那又何必纠结是谁给谁送礼呢?”

    拓跋倍斤摸了摸胡子,说道:“不用你们定西,老子也能打下朔方!你说给赵染干十万兵,牛皮吹得太大了吧?你们定西,举国也无十万步骑。我帐下精骑十万,稍作征调,可得步骑二十万,以之取朔方,反手可得。我又为何要与你们定西分?”

    秃发勃野不慌不忙,郎朗笑道:“可汗说我吹牛,我确是吹牛。身为使臣,当宣扬本国之威,不吹牛怎么能行呢?但是可汗,你也是在吹牛吧?贵部而下尽管称雄代北,部众仅有数十万,如是男女尽征,老弱皆调,或许可得二十万兵,然而可汗,为了一个朔方,你值得这么干么?”

    拓跋倍斤大笑,指着勃野,顾与诸人说道:“我喜欢这个小子!不愧是我拓跋祖上的种!”

    秃发勃野说道:“勃野敢请为可汗分析。”

    “你说!”

    “贵部在可汗的统带下,蒸蒸日上,威服千里,来附的各部杂胡极多。可是,代北之地,就这么大。勃野来盛乐的路上,在途中看到,各部的牧场相连,帐落稠密,为保护自家牧场不为别家羊马侵食而发生的斗殴,屡见不鲜。是代北区区之地,已不足容可汗的部众生养了!

    “朔方沿河两岸,水草丰美,少说能养十万帐之民,若得此地,可缓贵部地狭之急。可汗早前,两次攻打赵宴荔,窃以为,就是为此吧?唯赵宴荔得戎秦的帮助,可汗才两次获胜,两次都没能把朔方纳入治下。”

    帐中一个面黄干瘦的鲜卑人啐了一口,骂道:“赵宴荔那狗东西!奸诈老贼!听说他被蒲茂杀了?杀得好!大快人心,解我心头恨!”

    勃野不认识这人,但从他的话语,大概猜出,必是纥骨万。纥骨万带兵救援赵宴荔,结果被赵宴荔卖了,遭到孟朗、苟雄的趁其半渡而击,大败归还盛乐。他不憎恨赵宴荔才怪。

    勃野想道:“素闻纥骨万是拓跋部的有名战将,从虏魏讨柔然一役,他连破柔然数部,深入千里,斩获数万,可以称勇。不意真人却这等瘦弱,如无缚鸡力。”

    没有被纥骨万打断思路,勃野继续说道,“朔方与我国虽是接壤,然与我国有千里漠海相隔,就是打下了朔方,我国难道还能在朔方长久的驻军么?我王与辅国,说是与可汗对分朔方之地,实际上已经准备把这块土地全部送给可汗了!我军与可汗共克朔方,我军不取分毫之地,勃野适才说,我王与辅国使勃野来,是给可汗送大礼,是不是没有说错?”

    “你们不要土地,打朔方作甚?”

    “蒲秦势强,所以攻朔方者,我国是为了保我秦州三郡。”

    “我明白了,你家大王与莘将军是想哄老子当给你们当箭靶子!打下了朔方,老子占据此地,戎秦定来攻我;你们的秦州三郡也就可以由此转危为安,你们就能坐在台上看热闹了。”

    勃野正色说道:“可汗此言大错!”

    “哪里错了?”

    “‘唇亡齿寒’的道理,我王与辅国焉会不知?戎秦如攻可汗,我国一定会发兵出秦州三郡,在南边呼应可汗,为可汗解围!”

    “是么?”

    “戎秦攻朔方,我国发兵於南;戎秦若攻我秦州,请可汗发兵於北。我国与可汗南北响应,如此,不但我秦州可安,可汗的朔方也必定无事!这就是我王与辅国的筹谋。”

    拓跋倍斤说道:“说的挺好听。要是戎秦打朔方,你们不管呢?我还能强迫你们出兵不成?如是你们朝中臣子不愿助我,你口口声声‘你王’,你们的大王只是个孩子,他做得了主么?”

    秃发勃野说道:“我王尽管年少,聪颖异常,朝臣俱皆爱戴。便不说我王,戎秦如攻朔方,辅国将军是肯定会相助可汗的!”

    “你们的辅国将军,我听过他的名字,有些军略之才,约略可与我长子相敌……”

    秃发勃野忿然变色,起身怒道:“可汗可辱我,辅国将军,我朝砥柱,北破柔然、西平西域、东灭戎兴,为我朝开疆千里,威震南北,论以武功,可汗请自问之,遑论可汗长子,可汗可与比么?辅国岂可由可汗轻辱!”瞋目叱声,按腰挺身,俊武外露,惊动了满帐的鲜卑文武。

    他一直面带笑容,忽然大怒,也叫拓跋倍斤呆了一呆。

    拓跋倍斤笑道:“听你这么一说,辅国确是了不得,我子比不上!你坐下。老子一时失言,你激动什么?”

    秃发勃野见好就收,坐回坐上。

    拓跋倍斤说道:“你们的辅国将军能不能打,咱先不说。我就问你,你如何敢打包票,言你们的辅国将军肯定会相助於我?”

    秃发勃野放缓语气,说道:“辅国将军明见远识,‘唇亡齿寒’四字,便是辅国将军告诉我的,可汗有难,辅国怎会坐观?

    “且辅国将军信义素著。辅国尝宰唐昌郡,夜宴卢水杂胡,酒酣,郡功曹献宝,杂胡中有一小率,喜宝中一刀,辅国赠此刀与之。辅国亦喜此刀,次日酒醒,颇为不舍;小率闻之,还刀於辅国,而辅国守信,终不取。对一个杂胡小率,辅国尚且如此信用,况乎对可汗?辅国的诚意,可汗无须疑虑。”

    拓跋倍斤点了点头,说道:“你先回客舍去住,我明天给你答复。”

    等勃野离开,拓跋倍斤问帐中诸人,说道:“定西的提议,你们觉得怎样?”

    丘敦犍、纥骨万,还有拓跋倍斤帐下的头员大将贺兰延年,并及拓跋十姓、独孤、乌桓各部的将帅等人,纷纷表态,有的赞成,有的反对。

    拓跋倍斤问孙冕,说道:“先生以为如何?”

    孙冕说道:“秃发勃野说咱代北地狭民稠,不足养抚百姓,如得朔方,可置十万帐部民,这话不错。但更要紧的,可汗,我代北北为柔然,南、东为徒何,受限其中,譬如人也,屈膝蹙坐,不得伸展,今如得朔方,可稍展可汗一腿。”

    徒何,是拓跋部人对慕容的唐语称呼。有音译不同的原因,徒何不及慕容的含义美,也有蔑称的用心,就像蒲秦称慕容氏为“白虏”近似。

    “先生同意与定西盟约?”

    “徒何国主病重,其国中将生内乱。在它内乱生前,可汗如能据朔方在手,盛乐在徒何北,朔方在徒何西,待其乱起,就可伺机用兵,或从北下,或自西出,或两路其发,从容攻略了!”

    这一条理由,比前两条理由更重要。

    拓跋倍斤沉吟了好久,说道:“话是这个理。然我取朔方,必就会与戎秦开战。戎秦,强国,一旦战起,我非得全力以赴不可,而徒何内乱已生,岂不反而误了我南下的时机?”

    孙冕说道:“徒何兵强,即便生乱,短期内也是不宜与其开战的。徒何国主一死,贺浑邪定反。上策莫过於,等徒何与贺浑邪大战过后,趁其两败俱伤,可汗再长驱直进!在此之前,可先经营朔方。定西的辅国将军莘迩确然非是庸人,戎秦如来攻我,他不会坐视不理的,有他在南边与可汗呼应,戎秦疲於南北,虽强,不足虑也。”

    ……

    帐中议论未决,拓跋倍斤怀着心事,回到寝帐。

    他的正妻慕容氏见他眉头不展,虽然哀恸长子拓跋连的被害,还是问他说道:“可汗有何烦忧?可是召见秃发勃野,事情不顺么?”

    慕容氏聪敏多知,沉厚善决断,很得拓跋倍斤的宠爱与信任。

    拓跋倍斤有心征询一下她的意见,转念一想,慕容氏不管怎么说,是慕容家的人,自己图谋魏国国土的事,想来最好还是不要对她说,免得她处在中间犯难为好,便随便找了个借口,糊弄过去,只道:“逆党虽被我尽诛,我子不得复生,想及此,我心悲痛!”

    慕容氏掉下眼泪,伏在席上,啜泣起来。

    拓跋倍斤放下了可汗的雄迈,如那寻常人家的丈夫,揽她入怀,温声安慰。

    ……

    这天晚上,拓跋倍斤睁着眼睛,睡不着,反复思量,想到半夜,做出了决定。

    次日,他再次召见秃发勃野,接受了莘迩的议盟。

    按照胡俗,秃发勃野代表莘迩,与拓跋倍斤取刀划臂,歃血盟誓。

    没有在拓跋部多留,勃野於当天就和安崇等返程定西。

    到黄河岸边,出於得有人安全地回到谷阴,向莘迩禀报盟约达成的考虑,众人经过商量,分了安崇、周宪两人过河,潜入朔方,观察虚实;余下的人跟着秃发勃野沿来路而归。

    安崇、周宪比秃发勃野等晚回到定西了四天,到了谷阴,立刻去给莘迩汇报所察,不必多说。

    ……

    且说魏国的都城,邺城宫中。

    魏主已不是病重,而是病危了。

    弥留之际,他召来了诸子,嘱咐后事。

    七八个魏国的王子,俱服饰华美,环立榻前恭听。

第二十五章 不可乱正统 遗策灭贺浑

    魏主名叫慕容暠,今年六十多岁。

    慕容暠是上任魏主的嫡弟。

    上任魏主因为国内唐夷矛盾的越来越激化,一边是大批的唐人士大夫进入朝堂,一边是掌握大权的鲜卑贵族不肯让出权柄;同时也是因为大量的民户被鲜卑军功贵族侵吞占据,变为他们私属的营户,大大减少了国家对百姓的掌控能力,遂出於加强集权、崇高王权的目的,在国内大力推行唐化,重用唐人官僚,削弱鲜卑贵族的权力,最终导致了国内保守势力的反叛。

    一场数年的混战过后,上任魏主兵败被杀,慕容暠被推举成为了新的皇帝。

    慕容暠雄才大略,明白唐化其实是历史的大势,对他兄长的唐化举措原本并不反对,但他同时也看到,鲜卑人才是魏国统治中原的根基,认为他兄长的政策太过激烈了,是在自坏根本。

    是以,他即位以后,面对国内尖锐的唐夷矛盾,先是联合保守力量,扑灭了再度兴起的乞活军,族灭了两个不肯入仕的北地唐人高门,接着压制住了东南方面久怀野心的羯人贺浑邪,在使国家的形势得到了一定稳定的基础上,随之任用少数的唐士,承袭上任魏主的政策,继续对本国进行唐化的改革。当然,他吸取了上任魏主的教训,推动唐化的过程极其缓慢。

    而且他比他兄长,也即上任魏主更聪明的地方是,对鲜卑贵族的既得利益,他不但没有过度地削弱,并且每当国内的保守势力出现反对浪潮的时候,他就选择对外用兵,或者南侵唐地,或者北掠柔然,或者进攻蒲秦,以转移矛盾,把战争的缴获赏给反对者,平抚他们的不满。

    在他殚精竭虑的苦心经营下,魏国竟是内忧外患之中,风雨飘摇至今。

    慕容暠撑着身子,半躺在床上,目光如莹莹的烛火,暗而不灭,——这正如魏国眼下的局面,在他床榻前诸子的脸上一一扫过。

    慕容氏的崛起经历过棘城、龙城和入主中原三个大阶段。

    早在棘城、龙城时期,慕容氏就相对地重儒、重教,这也是慕容氏为何能在晚接触中原政权的情况下,却於鲜卑各部中可以最早地入主中原之原因,尽管上任魏主的唐化被保守势力打断,但实事求是地讲,比起拓跋等鲜卑部族,慕容部的唐化程度还是比较高的。

    慕容暠和他的儿子们,如他们的祖先一样,审美的眼光好,且因久居中原,也不再是生活在野外草原,故此皆已不再习用鲜卑人的旧俗,没有髡头小辫的,尽是扎髻戴冠,不过在衣服饰品上,因为骑马是少不了的,故而还是秉承着胡夷的习惯。

    其诸子俱著各色的锦绣褶袴,腰蹀躞带,挂金饰牌,头戴远游冠。

    诸子中一人,三十来岁,冠有三梁,以翠羽为緌,缀以白珠。这是慕容暠的嫡次子慕容炎。慕容暠的长子已卒,慕容炎是魏国的今之皇太子。其余诸子的远游冠都以青丝为緌。

    蒲秦呼慕容氏为“白虏”。鲜卑人的肤色多很白皙,慕容家的基因出色,其族中子弟又皆高大,慕容暠的诸子个个都在八尺上下。数子立在一处,无不魁梧英俊,给人以珠玉琳琅之感。

    慕容暠却无欣慰之意,他眼神游离,充满了深深的担忧。

    时而,他往殿门处看去。

    不远处的内侍知其心意,每次都在这个时候回答慕容暠:“大司马还没有来。”

    大司马慕容瞻,是慕容暠的幼弟。

    与西唐“八公”均为虚职不同,魏国的大司马是具有实权的最高军事长官,设此职之用意是在帮皇帝分担统军的重任,“大司马总统六军,不可任其非人”,多以皇帝的兄弟出任为主。

    慕容瞻,是魏国当今重臣中顶尖的实权派。

    轻轻地脚步声在殿外响起,传入到寂静无声的殿中。一个四十上下的壮健男子身着褶袴戎装,到了殿门口。门口的侍卫、宦者通报:“大司马到。”

    慕容暠示意召他进来。

    大司马慕容瞻快步入殿。

    慕容暠的诸子给他让开位置。

    他伏倒榻前,说道:“臣弟瞻拜见陛下。”

    “你起来吧。”

    慕容瞻起身,眼中亦满是担忧,看着虚弱的慕容暠,关切地问道:“陛下急召臣弟入宫,可是有什么要事么?陛下,你的身体怎么样了?”

    慕容暠叹了口气,呼慕容瞻的小名,说道:“元宝,朕不行了。人生长短,命中注定,复何所恨?唯是国家多难,板荡不定。

    “贺浑邪,狼子也,朕一直想擒下他,杀了,悬首城门,奈何他与江左潜通,如要攻伐,需得举国与战,这些年朝中的局势不许朕这么做。拓跋部占有代北,拓跋倍斤无子婿之份、人臣之礼,上次讨柔然,只因为大军误踏了他代北的田地,他竟就欲兴兵与朕动刀戈,朕也早想教训教训他了,然而病体不适,无法用兵。戎虏蒲茂,重用孟朗,小有兴盛之像,亦我朝之敌也!江左名臣颇有,天命虽已属我,而其犹差可苟延,数十年不坠,更我朝之大敌。

    “我部起於棘城,兴於龙城,攻战三十年,东降高句丽,北破扶余,灭段部、宇文部,乃有中原。前后百余年矣!未有危迫如今时者!

    “数寇未灭,壹斗眷才具不足。元宝,朕打算把社稷托付给你,你来继承大位,如何?”

    壹斗眷,是慕容炎的小字。此为鲜卑话,昼、光明的意思。

    慕容暠已近油干,强撑着等来了慕容瞻,一大段话说出来,越是把存留不多的精力耗费了大半,说到末时,声音低微地细不可闻。

    慕容瞻惶恐说道:“太子聪慧,定能殄灭群寇。臣弟愚鲁,不敢奉陛下之旨!不可乱了正统!”

    慕容暠用力睁开眼睛,怒道:“现在国家危难,你我兄弟之间,还用说这些假话虚词么?”

    慕容瞻诚恳地说道:“太子聪敏,河间王骁武勇敢,陛下如重用他,臣愿与河间王共佐朝事!陛下如果认为臣连承担天下重任的能力都有,臣难道就不能辅佐太子么?”

    河间王,是慕容暠的嫡三子慕容武台。慕容暠的诸子里边,以此子最勇猛绝伦。

    慕容暠熟视慕容瞻良久,展颜笑道:“元宝!你的心意,我知道了。你要能尽心尽力地辅佐壹斗眷,我复何忧!”落枕於榻,交代慕容瞻与慕容炎,说道,“右司隶刘冀伯,清方忠亮;单於右辅冯文勃,忠节之臣。你们要好生善遇。”

    慕容炎、慕容瞻恭谨领命。

    魏国的敌人虽然不少,但说到心腹大患,还是贺浑邪。

    慕容暠说道:“朕昨夜做梦,梦到月化为白龙。召太史等臣问之,答以‘月,臣也;龙,君也;月化为龙,当有臣谋逆为君’。

    “朕前时传旨,召贺浑邪入觐,他托辞不来。这个羯狗,是在等朕死啊!朕死之后,他必然叛乱!你们不要急於给朕举丧,可再召他来,他如仍是不来,汝等可分兵扼守要地。候羯狗反乱,勿与战。羯狗虽猖,然所仗者,无非本族羯奴,屠戮唐、夷,好杀无制度,久必自乱。待其锋衰,诱其唐、夷将校附降,可再与战。汝等同心一致,定可胜之!”

    慕容炎、慕容瞻等应道:“是。”

    慕容暠喟叹说道:“祖宗的威烈,朕不能光大,然朕继位以来,乞活蜂起如蚁,朕南北征讨,尽扑灭之;两破柔然,逼慑戎虏;占取洛阳,也不算是落了祖宗的名声!今虽国内不宁,我大魏户口,且近千万,数兼二寇;精卒甲骑,弓马之劲,四方莫比!

    “去年,有燕筑巢於正阳殿的西椒,生三雏,项上有竖毛;同月,凡城进献异鸟,五色成章。朕问群臣‘此何祥也’?群臣皆答:‘燕者,燕鸟也。我大魏龙兴燕地,首有毛冠,冠通天章甫之象也;巢正阳西椒,言至尊临轩朝万国之象;三子者,数应三统之验。异鸟五色,言圣朝将继五行之箓以御四海者也。’

    “此是天命在我!汝等凡事须缓,勿操之急,待灭贺浑邪,整顿朝纲,驱拓跋为翼,先灭戎虏,未尝不可收服江左,号令一统!”

    诸国之中,人烟稠密的地方多在魏国治下。魏国前些年搞了一次人口普查,其国内现有郡一百五十七,县一千五百七十九,户二百四十五万余,口九百九十八万余。单较以人口,的确差不多是蒲秦、江左这“二寇”国中人口的总和。

    慕容瞻及慕容暠的诸子闻言,都是精神一振。

    慕容暠的三子慕容武台,尤是眉眼奋发,如有用武之志。

    慕容暠瞧见了他的表情,说道:“去斤抹何,你的武勇过人,但你短於沉稳,朕死以后,你要记住,不可因怒而轻易起兵,万事要听从汝兄、汝叔父的话!当下忧患之时,我家非得同心同力,才能挽回时局。绝对不能祸起萧墙!切记,切记!”

    “去斤抹何”,去斤,是美的意思,抹何,少年的意思,两个词放在一起,美少年之意。是慕容武台的小字。慕容武台藏起不以为然的心思,应道:“是。”

    慕容暠把视线落在诸子中较小的一个,对慕容炎说道:“阿六敦谨厚有大度。壹斗眷,贺浑邪反叛后,你可任阿六敦出屯洛阳,以御戎虏和江左的唐儿。”

    阿六敦,意为金,是慕容暠五子的小名。慕容暠五子的大名叫做慕容权。

    慕容炎遵旨应诺。

    慕容权面现哀戚,泪水滚落,跪地下去,趴在塌边,痛哭出声。哭泣间,他的唇间偶有白光闪过,那是他少年时骑马打猎,不慎坠马,摔掉了个门牙,后来补了象牙,所闪即象牙之泽。

    慕容暠该交代的后事,基本都交代完了,他叫慕容权止住哭声,环顾弟弟、诸子,最后说道:“国家战乱未歇,民力艰难,朕死,宜效祖宗旧制,薄葬即可。待灭贺浑邪,再将朕还葬龙城!”

    龙城是慕容氏的兴起之地,因此历代的魏国国主,死后都归葬於龙城。只因贺浑邪乃是大患,不能在关键的时刻分散魏朝文武的精力,故而慕容暠特别叮嘱,等灭了贺浑邪再把他归葬。

    慕容暠吃力地举起手臂,慢慢地抚摸着自己胸前、臂、肩上,於昔年征战时留下的七八处伤创,喃喃地说道:“朕虽不肖,嗣位三十载,平乱治国,未尝敢有懈怠,吾将魂归大鲜卑山矣!大约是无愧伏见父祖、列祖列宗吧?”言讫瞑目,气息断绝。

    慕容瞻、慕容暠诸子哭声大作。

第二十六章 朝廷拜征虏 荆州欲伐蜀

    贺浑邪的年纪与慕容瞻相仿,今年亦四十余。

    羯人原是西域胡,后其国为匈奴所灭,成为了匈奴的奴属。西唐末年,漠北的诸胡入塞,羯人是其中的一种。因其部族的社会文化落后,没能建立政权,先后依附匈奴赵氏的秦国、鲜卑慕容的魏国。近代以来,迁徙到江淮地区,趁魏国的内乱,据膏腴之域,渐有兴起之势。

    贺浑邪未及弱冠便继承部率之位,其人壮健有胆力,喜怒不形於色,有智谋。

    在贺浑邪继位的初期,他的叔父、庶兄、诸弟,曾经数次掀起夺位的斗争,但最终都是他取得了胜利。虽是叔父、兄弟,但敢与他争夺权位,也被贺浑邪视为仇雠,贺浑邪把与他争夺部率位置的叔父、诸弟尽车裂之,斥他的庶兄是“婢妾贱种”,把之生生喂狗。

    由那以后,他担任部率至今已有二十余年,雄踞东南,南侵江左,西扰河北,几乎无年不战,罕有败绩,不仅在羯人中的威望无人可及,并因部卒众多,能征善战,被魏国拜为天柱大将军、太师,更於前几年自号天王,实是眼下海内的一方强大势力。

    坐在镶玉垂珠的金质榻座上,贺浑邪抱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少年,往殿中瞟了眼,问道:“唐儿怎么说的?”

    殿中跪着个唐人打扮的文臣,撅臀趴地,战战兢兢地说道:“唐儿畏惧天王,不敢与天王订盟。”

    “你当我是三岁的孩童么?拿这话来哄我!”

    “臣岂敢!”

    “什么‘不敢与我订盟’?仍是看不起我吧!觉得我粗野,不知礼仪,是以不肯与我订盟。”

    那唐人臣子骇恐至极,汗下如雨,语无伦次,嘟嘟囔囔的,也不知在答些什么。

    贺浑邪说的不错,东唐君臣的确不是“畏惧”他,而是“不肯”与他结盟。

    不肯结盟的缘故,倒也不是因为嫌其粗野。

    要说起来,东唐的君臣也是有骨气的。

    迁鼎不久,出於凝聚人心、团结侨士与土著的目的,东唐时任的丞相王氏就提出了“光复神州”的口号。

    虽是因为门阀内斗,光复神州到现在也只是一个口号罢了,几次所谓的北伐都是无功而返,但当匈奴赵氏建国之时,为了抵御匈奴人的南侵,江左尝与那会儿还在辽东的慕容氏有过结盟,而羯人,在那个时候,则是匈奴人帐下最为凶悍的爪牙,是诸胡之中,唯一打到过江南的,与东唐实为世仇;因是之故,尽管慕容氏取代匈奴赵氏,於今也已成为东唐的敌国,但对羯人这个世仇,“光复神州”的旗帜下,东唐却仍是不肯、大约也是“大义”之下,无法放下怨恨,同意与贺浑邪结盟。

    贺浑邪蹂躏着怀中少年鲜嫩的身体,说道:“你叽叽歪歪的,在说些什么东西?”

    那唐人臣子说道:“臣、臣……”

    “行了,你下去吧。唐儿不肯与我结盟,此非你可以改变。我还能怪你不成?你出使辛苦,我已给你备下了些锦缎、金饼,你去取了。”

    那唐人臣子如释重负,便膝行倒退,出了殿外。

    到的殿外,他扶着酸麻的膝盖站起,抹额庆幸,心道:“又多活了一天!”

    却说殿内的贺浑邪,沉吟稍顷,说道:“鲜卑奴又召我入都,说要以丞相任我。哼,当我是傻的么?骗我了入邺城,一刀砍了我?我自是不会理它。

    “但连月以今,鲜卑奴两次传召於我,这等急迫,我瞧啊,慕容暠怕是离死不远了!慕容暠诸子,慕容炎略有诈谋,然性不仁,德不服众;慕容武台小赣,而失於急躁;其余若慕容葛、慕容权之流,庸碌儿辈也!俱不值一提!也就慕容瞻有点能耐,可我料慕容暠死后,慕容炎必不能容他,两下定有内讧,慕容瞻是个迂腐的人,十个**会被慕容炎给宰了,也不足大虑。

    “唐儿不愿与我为盟,也就罢了!凭我诸部的精兵十万,只要慕容暠一死,我一样可以打下邺城!唯是为助我声势,唐儿不肯结盟的事不可外露;你们只管对外宣扬,就说唐儿已经与我订盟!我取邺城,他们取洛阳!慕容暠将亡,邺城朝野,人心惶惶,一定没有功夫辨别虚实。这会有利於我来日的西进攻邺!”

    殿上的几个人皆为贺浑邪的心腹,多半是羯人,与贺浑邪一样,肤白髯浓,高鼻绿眼,也有两个不是羯人的,一个是鲜卑人,一个是匈奴杂胡。

    众人应道:“天王深谋远虑,神机妙算,臣等遵令。”

    一声宛转的呻吟响起,是贺浑邪怀中的那少年被贺浑邪捏疼了。

    贺浑邪哈哈大笑,叫殿门口的侍卫,说道:“拿些奴婢、美酒进来,给我与将军们助兴!”

    很快,百余个奴婢被侍卫们带进来。

    先是铺陈酒肉,贺浑邪与诸将痛饮。待到他们酒酣,羯鼓等乐器奏起,三二十个**献舞,剩余的奴婢两两结合,**席间。贺浑邪观看地兴起,**勃发,按倒怀中少年,当众便就引弄。诸将各拥美婢,有那害羞的,抚玩而已,有那放得开的,如贺浑邪相同,亦就地纵欲。

    巍峨富丽的大殿之中,一时****,乌烟瘴气,哪里还有半分庄严?

    ……

    贺浑邪的凶野放荡,是莘迩无论如何也不能想象的。

    一道从江左传来的消息,也出乎了莘迩的意料。

    出使江左的高充於七月底,历经艰辛,回到了定西的王城谷阴。

    得到了秃发勃野“拓跋氏愿意结盟,与定西共分朔方”的回禀,莘迩正在囤积粮秣、整军备战,接报高充归来,立刻放下了手头的诸项军务,接见於他。

    高充出使的一来一回,几千里地,瘦了很多,也黑了不少,不过使命达成,他心情愉快,精神尚还不错。

    他说道:“充至江南,朝见天子,奉献方物贡品,向朝廷备述我国孤悬西北,抗举世之胡,安境内百姓的事情。天子以大王乃心王室,封拜大王持节、侍中、太尉、镇西大将军、都督陇、秦、沙诸州军事、护夷校尉、陇州牧、定西王。

    “又闻臣述将军西讨西域、收复秦州三郡等事,以将军忠亮可嘉,振我国威,授将军散骑常侍;臣述将军有东征虏秦、为国收复关中之志,天子遂增大王督雍州军事,加以征虏将军拜将军,领雍州刺史。”

    散骑常侍,与侍中的品级一样,也是三品,并与侍中相类,亦是本朝常见的一种“加官”。

    散骑常侍郎既清且闲,本为前代成朝和本朝早年所重,但在可以成为加官以后,因其人数增多,价值遂亦下降,比它低一级的秘书郎於是取而代之,日渐显赫,被认为“质犹胜之”。

    虽然如此,散骑常侍依然是清贵的官职,非门第高华者不能居任,唐家的宗室入仕,起家官通常便是此职。

    没得“侍中”,得了一个“散骑常侍”,也算是不错。

    尤其让莘迩满意的是,经过高充的努力,江左朝廷授给他了“征虏将军”、“雍州刺史”二职。

    征虏将军和辅国将军的品级相同,和侍中、散骑常侍的品级也相同,俱是三品,但这个三品与“辅国将军”的“三品”,含金量明显迥异。“辅国将军”是定西授给莘迩的,江左朝廷对此根本是不承认的;征虏将军,是江左封拜的,这可就是实打实的了。

    “雍州”,在西唐的时候,辖地为安定、扶风、冯翊等郡,也即蒲秦现今的关中腹地。授此职给莘迩,因为这块地方还在蒲秦的控制下,相当於是“遥领”,但至少在字面上,莘迩已有了这几个郡为其治下之土了。

    江左的三个封拜官职拿到,虽然江左给定西王增了“督雍州军事”,在军事上,莘迩仍归其统,但严格说来,莘迩从此就不再仅是定西的臣子,且是可与定西王并列的江左重臣了。

    这个消息是好消息。

    让莘迩没想到的,是一个不好的消息。

    高充说道:“充辞京都,回定西的路上,道经荆州。荆州刺史桓公召见充,细问定西详情,言欲伐蜀,希望能与我国联兵,南北夹击之。”

    氐人李氏占据蜀中多年,如将蜀中克复,可以打通定西与江左的联系通道,将秦州、蜀中、荆州连成一片,对蒲秦也将能形成半包围的态势,使定西不必再独自面对蒲秦,有利於减少定西的压力,从这个方面说,伐蜀,是好事;但如果伐蜀,朔方怎么办?

    还是那句话:定西国小民少,只能支持一场战争,无法在同一时间两面开战。

    莘迩问道:“桓公欲何时伐蜀?”

    “说是入秋之后。”

    “入秋之后”,这就与莘迩攻打朔方的时间重叠了。

    莘迩问道:“桓公伐蜀之意,朝廷可已允纳?”

    “还没有。”

    “此事除了你,还有谁知?”

    高充答道:“充还至秦州,令狐刺史迎接於充,问出使见闻。充把此事,告诉过他。”

第二十七章 桓蒙有奇骨 反间真雄计

    令狐曲知道了此事,那就等於是令狐京等也知道了此事。

    莘迩打消了命令高充不得将此事外泄的念头。

    莘迩想道:“江左的对外用兵,向来非是真心地收复旧土、解民倒悬;‘光复神州’云云,无非是个政治口号,自迁鼎初期掌权的王氏起,战争,就是有野心的大臣攫取更大权力的工具。

    “荆州位居长江上流,俯瞰建康,历来是江左的形胜重镇;谁得此州,谁就能对建康朝堂造成巨大的压力。此州相继为王、陶、庾等氏所据。王氏因凭此州以叛。王氏败亡。陶氏寒门出身,以军功起家,得有此州,乃有欲废丞相之举,因故不成。外戚庾氏出镇荆州,兄弟已经相承,小庾临终,复举其子继任。为削庾氏权势,江左朝中於是任了桓蒙接任荆州刺史。

    “桓家原非高门,却因建康朝廷庾、何两家的这一场政斗,得了便宜,从此桓蒙一跃成为江左有数的重臣之一。我虽远在陇州,也闻此人英略非常,有大志。今他欲攻伐蜀中,其意何为?

    “料来不外乎是沿袭王、庾等氏的旧路,欲借军功以振威名,从而图取更多的权力。

    “我料江左朝中,吸取王氏等恃州跋扈的教训,应是不大可能会同意他的用兵之请。

    “但桓蒙掌握荆州已久,兵马强壮,人心依附,依据风闻,其人又是个敢作敢为的性子,他年十八时,为父报仇,趁仇家举丧,装作吊客,混入丧庐,众目睽睽下,手刃仇人江氏於庐中,还不算完,又追上江氏的两个弟弟,悉数杀之,真有烈气奇骨,胆大妄为!我不能及。……江左朝廷就算拒绝他的请求,其中会不会出现变数?说不准。”

    “为削弱庾氏的权势,江左朝中於是任了桓蒙接掌荆州刺史”,这牵涉到了江左多年前的一段政治斗争。

    庾氏是外戚,当时举荐桓蒙出任荆州刺史的何氏也是外戚。

    庾氏的妹妹是唐明帝的皇后。何氏的妻子是唐明帝皇后的妹妹,也即何氏是庾氏的妹夫。

    何、庾两人的亲戚关系很近,但两人的政治观点和政治利益不同。

    唐明帝二十七岁崩,其子成帝即位,成帝死时也很年轻,只有二十二岁,两个儿子年幼,为避免与皇家血统疏远,庾氏因建议立成帝的同母弟,即他妹妹的另一个儿子为帝,何氏反对,但最终是庾氏获胜。不料只过了短短两年,继嗣帝位的康帝也病死了。康帝崩前,庾氏打算另立宗室为帝,然在何氏的坚持下,继位的是康帝的儿子,继位时,才两岁。何氏因得辅政,而后就有了桓蒙出任荆州刺史的事。

    江左迁鼎以今,权臣迭出,天子的废立,无不掌於权臣之手。

    皇权衰落,阀族强盛,此起彼伏的高门、外戚诸姓为了门户之私,争权夺利,这样的一个朝廷,又如何能担负起北复中原的责任,真的做到“光复神州”呢?

    想到此处,莘迩不免感慨。

    一边考虑桓蒙请求江左征伐蜀中,会出现个什么样的结果,而这件事一旦被令狐曲兄弟、氾宽等人得知,又会对自己谋攻朔方造成什么样的影响,莘迩一边随口询问高充,说道:“我听说桓公‘眼如紫石棱,须作猥毛磔’,眼有棱角,须若硬刺,貌与常人异,可是真的么?”

    高充回忆与桓蒙相见时的场景,说道:“桓公的相貌确然非凡。我在他的刺史府中,正好碰见有府吏触法,在受笞刑。那打府吏的板子,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几乎连衣角都没有拂到。桓公却说:仍然嫌重。爱才礼贤之心,也是常人不能及之!”

    黄荣在座,老大不乐意,咳嗽了声,说道:“桓公固然爱才,明公难道就差了么?”

    高充面皮晒得挺黑,还发红,黑红如个常年操练的老卒也似,风度依旧优雅,不急不慢,笑道:“明公屈己下士,虽寒门、白身,哪怕胡夷,只要有才能,亦皆能倾心以待,量才授任,自不比桓公差。”

    莘迩一笑,心道:“桓氏本非西唐高门,桓蒙的父亲南渡后,结交名士,跻身“八达”之列,曾参与平定王氏叛乱,得封开国男,家声乃得以振,但仍达不到一流士族的程度,以是桓蒙少时得名士蒙临赞赏,便竟遂以‘蒙’为名,以作自己的扬声之阶。

    “单从门第而论,桓蒙与我,倒有相近的地方。既然出自二、三流,不为阀族贵重,那么如果想要作些事业出来,搜才礼士、谦恭虚己,为自身邀名之同时,荟聚人才,扩充实力,也就是必不可少的了。”

    他笑道,“桓公求贤之心,我小能理会!”问道,“桓公在荆州的治政何如?”

    “劝课农耕,军民勤於农稼,家给人足;厚赏而薄罚,虚心接士;民心喜悦。”

    “可有观荆州兵?”

    “没能到军营一看,但桓公左近从骑、府中侍卫,俱雄壮之辈,号令严明,甲械精良。”

    莘迩点了点头,又问道:“荆州人物如何?”

    “桓公的督府里边,人才济济,若充者,不下数十!江夏相袁君,深得桓公信用,见识英明,才华横溢。”

    听到“若充者,不下数十”,莘迩失笑,说道:“高卿,你怎么不像我朝的臣子,反像是桓公的说客了?”

    高充答道:“充所言者,都是事实。”

    莘迩问道:“如千里、士道、景桓、长龄、异真者,几多?”

    唐艾等人也都在座,全部看向了高充。

    高充保持君子本色,不说假话,如实答道:“如张、黄、大羊诸君,在桓公督府,可算二流上等的人物;如唐司马、羊参军,可与桓公府中的一流人物分秋色。”

    黄荣面现不快,心道:“我今官居常侍,随从王侧,国家大事,无有不参。朝野誉我以干练,以能臣视我。我只能与荆州府中的二流人物比么?”有心发飙,不敢在莘迩面前放肆,勉强忍住不满,闭嘴不言。

    莘迩倒无不满,心道:“江左毕竟人文荟萃,而且桓蒙居荆日久,广搜人才,他督府中的人物,想来便是放在整个的江左,也都是绝佳的俊才了。我以一陇之偏隅,得千里、士道等英杰,可与桓蒙府中的江左秀士比较,不落下风,已是很不错了!”

    注意到了黄荣的不快,为分散他的情绪,莘迩开玩笑似地笑问道,“像我这样的,有么?千里、士道、景桓诸卿可以分别与桓公府中的一、二流人物相比,那我与桓公相比,何如?”

    高充是个诚实的人,但不代表他耿直,他也是有脑子的。

    他略微顿了一下,然后从容答道:“充有一则桓公的轶事,敢请说与明公与诸君。”

    “你说。”

    “桓公自以雄姿风气可比赵愍公,尝得一北地老婢,年近百矣,曾是赵愍公的家伎。一见到桓公,此婢就潸然而泣。桓公问其故,答曰:‘公甚似赵太尉。’桓公大悦,出外整理衣冠,收拾齐整以后,又呼婢问,问她哪里像?婢云:‘面甚似,恨薄;眼甚似,恨小;须甚似,恨赤;形甚似,恨短;声甚似,恨雌。’桓公於是丢冠解带,昏然而睡,闷闷不乐者数日。”

    赵愍公,是西唐末年、东唐初年的一位名臣,在六夷入侵中原的期间,镇守幽州,利用鲜卑拓跋、段部等的力量,与匈奴人抗争了十余年,在北地和江左享有极高的名望。死后,得谥为愍,被追赠侍中、太尉等职。

    莘迩哈哈大笑,心道:“高充是个聪明人。”

    通过桓蒙的一则故事,岔开了莘迩的发问,并委婉地表达出了一个意思,便是:杰出的人物各有杰出的地方,不好简单地作比较和总结。

    莘迩不再提和桓蒙、荆州有关的话题,叫高充回去休息,吩咐他明日上书,把出使的情况和江左朝廷对令狐乐及自己的封拜汇报朝中。

    高充应诺,却不就走。

    莘迩问道:“还有别的事么?”

    高充说道:“充归定西,走的是去时的原路,到秦州前,先经过了虏秦的地界,听到了一件虏秦朝中的事情。”

    “什么事?”

    “和姚国的两个弟弟姚桃、姚谨有关。”

    “哦?”

    “姚国的弟弟姚桃、姚谨降后,姚桃留於虏秦朝内,姚谨出戍定阳。前月,姚桃忽遣心腹,持其传自他的父兄、他日常随身携带的金刀,往见姚谨,说蒲茂外宽内忌,孟朗严酷刚猛,虏秦恐怕早晚会杀掉他们兄弟,约共逃去虏魏;并说他已经潜出咸阳,叫姚谨赶紧也跑。定阳离虏魏不远,姚谨因弃官西遁,逃去了虏魏。姚桃却在出逃的半路上被抓住了。”

    “然后呢?姚桃可被杀了?”

    高充摇头说道:“没有,非只没有被杀,蒲茂仍是重用於他。”

    莘迩嘿然,顾与诸人说道:“卿等常说我仁厚,比之蒲茂,我不能如!”心中想道,“桓蒙奇骨,蒲茂奇仁。海内英雄何其多也!”与高充说道,“我知道了。瞧你累得,坐都坐不稳当了,快回家去,好生歇息一下吧!”

    高充应道:“是。”退出堂外,归家去了。

    姚桃、姚谨兄弟的事情,莘迩并不关心,他眼下所思,唯桓蒙欲伐蜀之事,征询唐艾等人的看法,说道:“桓公有意伐蜀,虽然尚未得到朝廷的许可,但此事在我朝传开以后,我想,一定会对我攻取朔方的战略造成影响。卿等对此,有何用应对?”

    ……

    谷阴王城的旧城,令狐京家中。

    令狐曲的信,比高充还早到谷阴了一天。

    令狐京掩门独处,坐在室内,对着这封信已经想了一夜半天。

第二十八章 贵非贫人想 京好鼠迹印

    令狐京反复考量,感觉已经思虑成熟,想道:“正无法阻止莘幼著攻取朔方,高充带回了这么一个消息,恰能为我所用。”

    他瞧了瞧外边的天色,才过中午,心中盘算,“我在朝中无官无职,要想借此消息,再阻莘幼著攻朔,还是得请氾公出面。

    “氾公这会儿还没下值,我名满京华,凡有访客,常传遍五城,为免导致惊动,我不好去他官廨谒他。莘幼著集唐千里、羊士道等人之才智,编了本《兵法新书》,教授营中将校,其中有言‘每临大事须静气’,此言甚是。我却也不必着急。等到晚上,乃去氾公家求见不迟。”

    拿好了主意,令狐京叫跪候在室外彩廊中的爱婢取来饭食。

    令狐京虽未入仕,贵为宗室,家有良田、牧场、坞堡、商铺,尽管不能与头等阀族家的富裕相比,钟鸣鼎食也并不缺少。

    不多时,五样菜色奉上。

    一盆热气腾腾的驼蹄羹,一份冒着寒气的冻鱼脍,一份蒸羊肉,一盘羊肝炙,一碟青蔬。

    五种菜,被摆在一个金质的圆盘上。

    圆盘可以转动。想吃哪个菜,就把圆盘摆放那个菜的位置转到面前即可。

    五菜外,一碗菰子香米饭;一叠以干枣、胡桃瓤为心蒸成的胡饼,饼上坼作十字;一壶酥酪。

    令狐京向来以节俭自居。只从菜品的数量上看,确实节俭。只有五个菜而已。而五个菜,已是贵族、士大夫中节俭之人的标准低配了。莘迩日常饮食,每顿也至多是五个菜罢了。

    但令狐京此五菜的含金量,却比莘迩惯常所食的“五菜”要高的多,或者可以说,莘迩日常所食的那些家常便饭,根本不能与令狐京的这五个菜相提并论。

    只那一盆驼蹄羹,就价值不菲,顶的上莘迩半个月的饮食开销了。

    大热的天,还能整来冻鱼脍,食材的成本之昂贵更是可以想象。

    驼蹄羹的做法还带着胡风,蒸羊肉的做法则已基本唐化,具体是:缕切羊肉一斤,豉汁合之,葱白一升着上,合蒸至熟;比起前两样菜,用料似乎不贵,但令狐京有个癖好,喜食羊脖肉,这一盘蒸羊肉所用之肉取得全是一岁羔羊的脖肉,就这么一盘肉,就要用到小羊数头。

    羊肝炙的做法也已唐化,材料倒是便宜,但吃肝讲究新鲜,一份羊肝炙的背后便是一到两头新被宰杀的羊。青蔬无用多言,吃肉吃多时,调剂所用,然在佐料上也是相当讲究的。

    菰是一种水本植物,气味清香,用菰子煮出的香米饭,香味四溢,闻着就食欲大增。陇地不产优质的香米,令狐京吃的,皆是胡商从外地运来的,物以稀而贵,价格高昂。

    至於上坼十字的蒸饼,这是从西唐一位士大夫家中传出的技巧,类似於莘迩前世吃过的开花馒头,是将生面发酵后再蒸而成的,松软可口,易於消化。

    ——发酵是当下新兴的技术,一般人家根本不知此术。前代成朝的成文帝尝有言道:“三世长者知被服,五世长者知饮食。”饮食这个东西,对贫寒百姓而言,果腹都是奢望,况乎下功夫琢磨?只有贵族才会讲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士大夫们有钱有闲,追求口腹之欢的很多,别出心裁,穷奢极欲,“日食万钱,犹恨俭率,无下著处”的不在少数,什么“燕髀猩唇”、“玄豹之胎”,都被他们搜罗上了餐桌。西唐的那位士大夫就是其中的一位,且是非常出名的一位,连宫中的御膳他都看不上,每次被唐武帝召见,从不吃太官准备的御食,唐武帝也只能允许他自带食物。他写了一本美食大作,叫《食疏》,流传颇广,发酵之法,令狐京即是从此书中学来的。

    酥酪,不是寻常的酪浆,是陇州鼎鼎大名的湩乳皮,状若银饼,皆乳酪膏腴之为。就是胡夷诸部的小率,也不是时常能吃上此物的。

    简而言之,尽管自诩节俭,令狐京这一顿饭也是穷人家幻想都幻想不出来的。

    丝竹的伴奏、歌舞的佐餐下,令狐京美美地吃了一顿。

    吃完,他的爱婢捧来一个玉盘,盘上放着两丸金色的丹药。

    玉盘泽润,金丹熠熠,观之仙气盎然。

    金色已是灿烂,加上玉盘的衬托,使那丹药的卖相愈发卓佳。

    这是令狐京府中方士专为他配置的养生仙药。

    令狐京知道五石散对身体有危害,从来不服,唯这金丹妙药,他坚信有益,一日不离。

    一晚上没睡觉,挺困的,吃饱喝足,把那两丸金丹服毕,令狐京敞开衣怀,**身躯,在院中的阴凉处兜了一圈,略作散药,却也顾不上宰予昼寝,粪土之墙不可圬也了,回到寝室,蒙头睡倒。

    睡到傍晚,他起的床来,午饭吃得太饱,不觉得肚饿,因就暂把晚饭省下。

    爱婢伺候着他洗漱罢了,翻了几章《老子》,令狐京吩咐备车。

    下人问道:“敢问大家欲乘何车?”

    今之士大夫出行,供选择的交通工具很多,有为前代秦朝所贱,而本朝贵之的轺车,有各色的牛车,如乌盖长檐车等;有名为“鹿车”的一人所推之独轮车;有两人或四人或更多人肩挑的肩舆车,有由人抬着的篮子形状的篮舆,有二人垂手握持的版舆,有舆杠上加襻,人以双手持杠,以肩承襻的襻舆等等。可谓五花八门,士人可以视不同情况、不同喜好而随意择用。

    当参加清谈座会的时候,令狐京大多会选坐肩舆。

    四个衣衫锦绣、身体强健、绿眼浓髯的粟特胡奴扛着上无顶棚、形如坐榻的肩舆,侧面垂以薄纱的帘幕,微风一吹,纱幕招摇,一奴从行,打着长柄的团扇,倾斜於在坐者的身后,用以遮阳,人斜倚舆上,帻巾傅粉,褒衣博带,大袖飘飘,招摇过市,不避路人拥睹,极有神仙之范。

    而且肩舆还有个好处,便是到了主人家时,不用像骑马、坐车那样,还得下马、下车,健奴扛着肩舆,直接就能迈过门槛,进入院中,如此,遂能尤显舆中人晏然风流的仪态。

    令狐京考虑到去见氾宽这事儿,最好不要使莘迩立刻得知,故此没有选择肩舆之类的出行工具,想了想,说道:“犊车吧!勿取长檐,通幰可也。”

    长檐车形状时尚,容易引人注目。幰,车上的帷幔之意。通幰车,是比较常见的一种牛车,车上加盖一层帐幔,覆盖车厢。此车本是高级官员可乘,如今已逐渐普及到中下阶层。

    下人应命,出去备车。

    令狐京换了身鹤氅,收拾停当,带着衣服上浓郁的熏香,迈步到庭,来至前院。

    他的爱婢帮他撩拢起垂拖近地的衣裾和大袖,他捉羽扇在手,踩着银凳,登入车中坐下。爱婢随后跟着入车。

    暮色深深,夜色将至。

    牛车缓缓地驶出令狐京家的家门,十余个唐、胡大奴,三四个俏美的小奴,紧紧随从。

    从里中行到街上。

    街上人声嘈杂,唐、胡、西域胡诸族百姓,来来往往,川流不息。

    有刚下值不久,结伴出来闲逛的各府、官寺小吏;有从“市”中打烊,步履匆匆,赶回家去的商人;有挑售菜蔬的小贩,约是累了,蹲在道边茂密的绿树下歇息;有临街买酒的顾客,与当垆的妇人讨价还价。晒了一整天的青石板路上,余温犹热,杂以行人的吵闹,充满烟火之气。

    令狐京挑帘外看,俊朗的脸上露出欣慰的表情。

    在卖力扇扇,为他取凉的爱婢媚声问道:“大家看到什么了?这么开心。”

    令狐京扭过头,说道:“我看到什么了?还能有什么,无非街上百姓。”

    “百姓哪里不能见?尽是些粗俗鄙人,脏污不堪。就是见到,也臭烘烘的如同猪狗,使人憎厌。小婢每次出街,对他们都是躲之不及,唯恐碰到。值得大家这般愉悦?”

    令狐京脾气好,有耐心,不以爱婢的身份低贱而就不屑解释,说道:“话不能这么说,百姓者,是国家之本啊!固然粗俗,确乎鄙人,然若无黔首百姓,何以存士流?士流不存,何以有国家?‘古之为政,爱人为大’,‘民惟邦本,本固邦宁’,此圣人之教。你不要轻视黔首啊。

    “而今海内战乱,我陇独得保全。关中、河北、中原的百姓如在水火,而我陇的黔首百姓却能够乐业安居,想到此皆我令狐氏祖宗之功也!我身为祖宗苗裔,如何能够不快乐?”

    他伸出白皙的手指,朝外点了点,笑对爱婢说道,“而且你知道我的,生性疏懒,唯一的爱好,是晨起欣赏案面尘上留下的昨夜鼠迹,斑斑趾痕,天真自然。我没什么了不得的心愿,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志向,只愿时时处处,能得常见我谷阴城中是此黔首点点!阿娇,此亦一天然也!”

    令狐京好看鼠趾留下的印迹,因此不许奴婢勤擦家中的案几、地面,积尘常满案、地,每天早上起床,他首要一件事,便是寻有无鼠迹留存。

    此时城中街上的百姓点点,在他眼中,虽然是“国家之本”,但从他所好的天然真趣之角度去看,却也如可与斑斑鼠迹等类,亦同样是很合乎他的名士审美了。

    令狐京的爱婢阿娇不懂他的话,出於崇拜,更加用力地扇起大扇了。

第二十九章 且失征虏信 鲜少真矛盾

    夜色降临,牛车停在了氾宽家的门前。

    闻报令狐京来访,氾丹亲自出来迎接。

    两人在门口对揖,行过宾主之礼,於成群奴婢们的簇拥下,进到宅中。

    氾宽已在堂上等候。

    令狐京最近与氾家来往密切,隔三差五的就会来氾家一趟,或者氾丹会去他家拜访一次,以便两下根据朝局的变化,及时地进行交流与沟通。

    但氾宽还是严守士大夫相见时的礼节,身为尊长,等令狐京先行过礼后,才笑语殷殷地请他入座。

    看到令狐京额头上汗水涔涔,把脸上傅的粉都冲淡了些,氾宽便说道:“鲜少,天气如许闷热,我适才观天象,看样子是要下雨了。何不等晚些,凉爽点了再来?”

    “录事公政务繁忙,京如来的晚了,怕打扰公的休息。”

    氾宽笑道:“鲜少真是细心。”

    “录事公用过饭了么?”

    “已经用过。”

    闲聊几句,氾丹性子急,开口问道:“鲜少,你今晚前来,可是有事?”

    令狐京取出他兄长令狐曲的来信,由侍立榻后的小奴将之呈给氾宽,说道:“吾兄昨日有封信到,请录事公观阅。”

    氾宽展信看罢,眉头一动,说道:“高充回朝的路上,在荆州,被桓蒙召见,桓蒙有意伐蜀,请我朝相助?”

    令狐京一副灵珠在握的样子,说道:“录事公,前阻辅国……,不,征虏将军用兵朔方虽然不成,但今凭京兄此信,京之愚见,征虏对朔方的图谋,咱们一定是能使他就此寝息了!”

    小奴把信转给氾丹。

    氾丹一目十行,飞快看完,沉吟片刻,说道:“鲜少,你的意思是?”

    令狐京示意跪侍脚下的阿娇给自己取冰凉的葡萄吃食,一边笑道:“如京经常所说,京观征虏将军此前执政行事的风格,有一个很大的特点,就是他特别重视‘大义’,每每以‘大义’压人。有些事按理来说,本是不该做的,然而被他用朝廷、百姓等等的大义往下一压,於是往往就会出现朝中的诸公纵怀反对,却也不得不哑口无言的情况,而竟遂使他心意得成。

    “要论‘大义’,还有哪个能比得上江左朝廷?桓公是江左朝廷的重臣,他起意伐蜀,邀我相助;用此为借口,京料之,征虏将军势不能反对矣!

    “他不能反对,就只能出兵蜀中;而只要出兵蜀中,取朔,不就自然而然地不复再提了么?”

    氾丹了然令狐京的意思,说道:“这叫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令狐京说道:“正是如此。”

    氾宽考虑了一会儿,说道:“用江左朝廷的大义压征虏将军的话,诚如鲜少所言,他一向好扯起大义做大旗,兼且他刚得到江左的封拜,想来他是无法拒绝的;但是鲜少,文少信中写得明白,伐蜀,现下还只是桓蒙个人的想法,他尚未奏请得到江左朝廷的同意。如是江左朝廷不同意他伐蜀,那咱们的这番谋议岂不就是镜中之花,无根之木么?”

    “文少”,是令狐曲的字。

    令狐京没有入仕,限於可用的人手不足,对域外各方势力的情报搜集工作,不如莘迩做得到位和广泛,因是对桓蒙的性格,他不太了解,不像莘迩,他没有能做出“即便朝廷不允,桓蒙也有可能伐蜀”的结论。

    不过,这个问题也难不倒他,他答道:“便是江左朝廷不许桓公伐蜀,但江左与我道路隔绝,消息不易通达,等传到我国,怕也至少得是入冬、乃至明年了。眼下七月,到冬天还有小半年,到明年,时间更长;录事公,谁能保证在此时间段内,不会有别的事情发生呢?”

    令狐京这句话的涵义很深。

    氾宽、氾丹父子品味良久。

    氾宽说道:“这话倒也是。”顿了下,又说道,“而下的当务之急,是把征虏谋朔方的意图给破坏掉,至若其它,大可缓缓谋之。”

    令狐京悠悠说道:“且如借此能把征虏的攻朔之策给破坏掉,还有一个大大的好处。”

    “什么好处?”

    “征虏与拓跋部已然订盟,拓跋倍斤把他的从子都派来我国了,而一旦此事最终不成?录事公,你猜拓跋倍斤会怎么想,会有什么反应?”

    氾宽大笑,说道:“还能怎么想?必会认为征虏这个人太不可靠!言而无信。”

    令狐京笑道:“既然因为此事,拓跋倍斤信不过征虏了,那即使桓公伐蜀不成,而征虏於今年冬或明年春,终是又能再次提出攻朔之策,那拓跋部还会再肯与他联手么?没了拓跋部的联手,千里漠海险要,辎重难以运输,征虏又还能用多少兵马去攻打朔方?兵少,不足用;兵多,难以遣。到的那时,京以为,不用录事公再费心谏止,征虏自就陷入两难了。”

    氾丹拍手称赞,说道:“妙,妙!”夸赞令狐京,说道,“鲜少,卿真有奇谋!”

    氾宽捡起氾丹“以彼之矛,攻彼之盾”的话头,笑道:“莘幼著写《矛盾论》,在士流中的名声鹊起,可他能够想到,坏他攻朔的正是矛盾么?我看啊,鲜少的这番高明谋策,才是真的《矛盾论》。”大笑不止。

    吞下阿娇递上的葡萄,令狐京惬意地吃下,把葡萄核吐出到阿娇的嫩手上。

    ……

    两天后,朝会。

    氾宽上书,以令狐曲的信为依据,言道:一则,朝廷将要伐蜀,定西作为藩国,不可不助,二来,蜀中如被克复,则秦州三郡、蜀中、荆州将连成一片,对定西也会极有益处;总结提出:应该放弃攻朔的计划,改而协助桓蒙伐蜀。

    出乎了氾宽父子等人的意料,莘迩没有激烈的反对,甚至连一句反对的话都没有说,痛快地接受了氾宽的意见,在朝堂上当场表示,自愿放弃攻朔,改以伐蜀。

    这叫氾宽父子等人都有点摸不着头脑,搞不清他葫芦里买的什么药。

    却是,莘迩与羊髦、唐艾等人已经细细议过。

    众人达成共识:若是氾宽等果以“桓蒙伐蜀”这件事做文章,以朝廷大义压下来的话,加上伐蜀对定西确然有很大的好处,那么与其冒着可能会“损失人望”的危险而进行反对,还不如索性赞成。

    赞成,不会有损人望,还会在朝野的士民中,给莘迩竖立起一个“一心为公”的光辉形象。

    当然了,赞成也有坏处。

    最大的坏处有两个。

    一个是将会给拓跋倍斤造成“失信”的恶劣印象,乃至会让拓跋倍斤认为,莘迩在定西朝中其实压根不是什么权臣,也不是什么重臣,反而是个说话没有分量、不及氾宽的人罢了。

    一个是如果攻朔,大部分的战功都会是莘迩的;而倘使相助桓蒙伐蜀,秦州的驻兵、东南方麴家的部曲,就不能不用,换言之,若是伐蜀功成,那么战功就得与令狐曲和麴家分。

    第二个坏处还好挽回一点,莘迩已然决定,如是伐蜀,他要亲为主将。

    可第一个坏处,该如何才能把其影响降到最低?

    ……

    高充身为刚回国的使臣,今天也参加了朝会。

    朝会的的第一部分内容,就是由高充汇报江左朝廷给令狐乐和莘迩的封拜,及他在江左的见闻。随之,才是氾宽的上书进言。

    高充早前不知道莘迩有攻朔之谋,回来后才知道的。

    当时他就懊悔,不该在秦州的时候对令狐曲说“桓蒙有意请定西协助伐蜀”。

    今日朝会上,果闻氾宽以此为武器,破坏掉了莘迩准备已近两月的攻打朔方之事,他更是追悔不已。

    朝会散了,出到宫外,他追上莘迩,悔恨地说道:“坏明公攻朔之策者,非录事公,实为我!敢请明公治罪。”

    莘迩宽容地笑道:“我欲攻打朔方这件事,你之前并不知晓。不知者不罪,何罪之有?况助桓公伐蜀,於我朝亦大有利,你非但无过,而且有功!”

    高充固请罪。

    莘迩佯装不快,说道:“卿以愚蠢视我么?”

    高充愕然,说道:“充岂敢?”

    莘迩笑道:“迁怒於人,那是蠢货才干的事!更别说,攻朔之策,卿原本不知。就算迁怒,我也无从迁怒於卿啊?卿素从容,今日缘何这般狭促?”

    瞧见氾宽昂首挺胸地也从宫中出来了,陈荪等先出来的,则不住地往自己这边打望,莘迩捉住高充的手,拉他共上己车,笑道,“拓跋倍斤的从子拓跋亢泥在都,我今晚宴请於他,你跟我一起参加!拓跋部远在边野,受我王化浸透不深,你刚好可以给他讲讲咱们大唐的江左人物!给他开开眼界。”

    坐在车上,回家的途中。

    想到朝会上氾宽口若悬河的姿态,莘迩不被高充注意的轻轻皱了下眉头。

    令狐京与氾家的来往越来越密切。

    只一个令狐京或令狐曲,或者只一个氾宽,都无足轻重。

    但他们两边,一个是现今手握封疆大权的宗室,——秦州虽小,只有三郡,行政单位却是州,乃是能与陇州、沙州并列的高官重职,且令狐曲手底下,不管多少,还有兵马;一个是朝中名义上的群臣之首,一外一内,内外相应,若是置之不理,任其发展的话,恐怕早晚会成为一股强大的势力。

    莘迩微笑着落目高充脸上,听他说话,分神想道:“令狐曲、令狐京兄弟与老氾父子间,令狐兄弟以宗室之亲,出掌边州,是关键。令狐兄弟中,坐拥秦州的虽是令狐曲,但名声大、有智谋的是令狐京,也就是说,他兄弟间的关键,又在令狐京。

    “桓蒙请我定西协助伐蜀之事,令狐曲首个告诉的人,只能是令狐京。建议氾宽上书,破坏我攻朔之策的,必然便是令狐京了!上次氾宽阻我攻朔,我猜是陈荪给他出的主意,但后来发现,陈荪那几天并没有登氾宽的家门,於今看来,是我猜错了,也定是令狐京无疑!

    “相当长的一段时月里,我只把令狐京当作了是一个善於清谈的名士之流,倒是小觑了他。我得找机会,试探试探他,看看他到底想要干些什么!”

    令狐京一直白身,没有官职,莘迩以前确是对他颇有忽略;结果一不留神,就被令狐京给他狠狠地使了个绊子。令狐京,已到必须解决的时候了。但怎么解决?尚需寻找机会。

    莘迩浑若无事地与高充谈笑不绝,把思维从令狐京身上,转回到了拓跋倍斤和晚上宴请的拓跋亢泥身上,心道:“该怎么把我‘失信’的影响降到最低,以免我再用兵朔方时,拓跋倍斤不再信我?与千里、士道、长龄、景桓、异真等议了两次,也没商量出个好办法。……罢了,为今之计,老子也只能用我惯伎,‘以诚取胜’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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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室偏安江南,六夷入侵争霸。海内鼎沸,群雄并起。鹿即谁手,需看谁才能脱颖而出,得到天命。即鹿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即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即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