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即鹿TXT下载即鹿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即鹿全文阅读

作者:赵子曰     即鹿txt下载     即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章 勃野叱亢泥 割臂为誓约

    拓跋亢泥是拓跋倍斤四弟拓跋勿之子。

    拓跋倍斤的长兄,上任的拓跋部酋率拓跋槐迤死前,遗命把部率的位置传给拓跋倍斤。

    当时拓跋倍斤尚在魏国做人质,便有拓跋部中的权臣,以此为借口,想要改变拓跋槐迤的遗令,又因拓跋倍斤的三弟拓跋通刚猛,喜怒无常,遂杀掉了拓跋通,试图拥立拓跋勿。

    但被拓跋勿拒绝了。

    拓跋勿说:“吾兄居长,自应继位,我安可越次而处大业。”拓跋倍斤在兄弟中排行第二,拓跋勿排行第四,即使按照“兄终弟及”的次序,也轮不到他。遂自诣魏国的京都邺城奉迎,请身留为质。魏主慕容暠义而从之。拓跋倍斤即位,乃分国半部以与之。

    ——拓跋勿是个聪明的人,他不肯继承大位,大约确有不可“越次”的缘故,然而主要的原因断非如此。

    应是两条。

    首先,他的三哥被权臣给杀了,那权臣有这样的胆子和势力,那如果他敢继位,很大的概率只会成为一个傀儡。

    其次,依照胡人的法统,拓跋倍斤的继承权优先於他,酋率之位旁落,倍斤岂会甘心?倍斤在魏为质子十几年了,与魏国的君臣很熟,料来肯定是会借兵夺位的。而拓跋部近年来的日渐强盛已经引起了魏国的担忧,魏主慕容暠非是庸人,也定然不会放过这个挑起拓跋内乱、借机削弱之的大好机会,不是十之**,而是百分百的,必会与倍斤一拍即合,打起“伸张正义,主持公道”的旗号,派兵护送倍斤还代北。两下若是开战,拓跋勿自问,大约是打不过魏国的,再则,也会使拓跋部因此而陷入争权的内斗,白白地损失了自家,便宜了魏国。

    倍斤对拓跋勿的心思,想来也是了解的。

    但不管怎么说,无论倍斤是出於何种缘由,总归是把酋率、可汗的大位让给了倍斤,并且还主动向魏主请求代替倍斤,在魏国做质。

    倍斤远离本部,在魏国十几年,於拓跋部内,暂时也缺少心腹、股肱,故而也就顺水推舟,给了拓跋勿极大的赏赐,就是“分国半部以与之”,把国内的一半部落都分给了拓跋勿。

    从这个方面来讲,作为拓跋勿的儿子,拓跋亢泥在拓跋部里边,实是个非常重要的人物。

    只是,今非昔比,拓跋勿已经死了,他死后,拓跋亢泥没能继承他的权势与地位,分给拓跋勿的那一半部民,倍斤将之收回了。

    现在的拓跋部,除掉核心的本部外,被划分成了南北两部,南部由倍斤的妹婿,南匈奴遗种独孤部的酋大赵落垂执掌;北部由倍斤的庶长子拓跋氏执掌,已是完全没了拓跋亢泥的事儿。

    说实话,拓跋亢泥对此,那是怨望已久。

    这回来定西国,担任与定西合兵攻打朔方的联系人,是拓跋亢泥主动要求的。

    在来定西的路上,他就想好了。

    定西这几年,又是打柔然、又是打西域,还把蒲秦给打败,占下了武都、阴平、陇西三郡,国力与部队的战斗力着实不低,要是能通过朔方一战,得到定西的支持和扶持,对他在拓跋部中地位的提升一定会很有帮助。拓跋倍斤继位以来,南征北战,几无败绩,在拓跋部中的威望如今无人能及,早非昔日阿蒙,他也不指望能再像其父,拿到一半的部民在手,南北两部大人的位置,他也不去争,他只盼着,在打下朔方后,拓跋倍斤能够任他出为朔方的镇率。

    却是没有想到,兴冲冲地应邀前来莘迩的夜宴,酒到一半,结果听来了“定西不打算再攻朔方,而是改要协助江左伐蜀”的事情,他登时大怒。

    用力把手中的酒碗砸到地上,拓跋亢泥奋身而起,怒道:“是你们跑到盛乐,求着我家可汗,一起打朔方!咱们刚定的盟!男儿丈夫,说过的话转眼就不作数了么?说好的,咱们下个月就动手开打。我家可汗已在征南北各部兵了!现在你们不干了?我家可汗征到的兵怎么办?耽误的农时、牧时,对我部造成的损失怎么算?”

    他伸出手指,指着莘迩,大骂道,“秃发勃野还有脸说你是个讲信用的,到头来,仍是个狡诈无信的!唐儿就信不过,不能信!欺我太甚!”

    席上一人霍然起身,怒道:“你说什么?”

    拓跋亢泥看去,见是秃发勃野。

    秃发勃野在拓跋部,临走前,特地请得拓跋倍斤的允许,见了一见赵染干、阿利罗的弟弟赵孤塗。见到赵孤塗的时候,赵孤塗正与拓跋亢泥等拓跋氏的贵族子弟,一同在城外射柳游戏。

    射柳,是匈奴、鲜卑族人的一种具有军事性质的体育习俗,源於祭祀活动,现下於中原还没有大规模的传入,但在边地的唐人居住区,则已经有了。

    具体的玩法是:以柳条去青一尺,插入土中五寸,各以手帕系於柳上,作为记号;一人驰马前导,后驰马以无羽横镞箭射之,既能把柳条从去掉青皮后的白杆射断,又能及时催马赶到,以手接所断柳而去者为上;断而不能接去者次之;如断其青处,及中而不能断,与不能中者,为负。骑士驰马射柳之时,边儿上还会布置一些鼓手,每能断白,即伐鼓以作喝彩和助兴。

    秃发勃野打小在马上长大,精通骑射,一时兴起,就参与了进去。

    射了三次,三次皆是断柳白处,且手接而去。

    断柳白处,考验的是射术;手接而去,考验的是骑术。

    如此的骑射双绝,便是在年年征战,勇士辈出的拓跋部中也是少见。

    立刻就把拓跋亢泥、赵孤塗等人给惊住了。

    拓跋亢泥问他:“如你骑射者,在定西可称第一了吧?”

    秃发勃野示意鼓声停下,骑在马上,挽弓飒爽,微笑回答,说道:“我国骑射,当数麴鹰扬居冠。勃野此小技耳,比与鹰扬,望尘莫及!”

    这件事在拓跋亢泥的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此时席上,见秃发勃野忿然作色,想起他的神射,拓跋亢泥的气势立刻弱了三分,兀自嘴硬,他说道:“我说唐儿不能信!”

    席上的诸人是来参加酒宴的,没人佩带兵刃。

    秃发勃野一手提起坐榻,作出要上去殴打拓跋亢泥的架势,逼视着他,叱声喝问,说道:“贼虏!你说谁是唐儿?”

    赵染干等人在座,也纷纷起身,俱皆怒视拓跋亢泥。

    一群髡头小辫的壮硕胡人之怒目,可要比一群宽衣博带的唐人士人之怒目,更有威胁力与杀伤力。

    拓跋亢泥下意识地退避半步,转目去看莘迩。

    莘迩举起双手,轻轻拍动案几,说道:“哎呀,你们这是在什么?快坐下,快坐下。”

    他亲自下到堂上,先把秃发勃野、赵染干等一一按回坐上,继而把拓跋亢泥也按倒坐下,抚着拓跋亢泥的肩膀,面色十分诚恳地说道,“亢泥啊,是我失信。你发脾气,你发怒,理所应当!换了我,也一样会生气的嘛!

    “但你与勃野他们不同,你的父亲曾掌半个拓跋部,你也算是半个可汗之后了,他们粗野不堪,你,应是能够通情达理的吧?适才老高已经说了,伐蜀,我实在是万不得已啊!就譬如你家可汗,如对你有何命下,你能不听么?江左的旨意,对我也是这样啊!

    “蜀地险远,是那么好打的么?且自李氏窃蜀以今,蜀地的唐人民不聊生,逃往外地者多矣,而下蜀地又半数都是僚人,僚人剽悍不知礼,儿子弑父,找条狗赔给家里,罪过就免了,凡杀人,美须髯者即剥其面,晒干了放在竹笼里祭祀,江左的士大夫以‘禽兽’比之。你说,这么一块不好打,住民又野蛮的地方,我去打它做甚么?可朝廷才封拜我为征虏将军,咱们实打实的说,朝廷对我这般恩厚,你知道的,我生性忠义,却如何能不以忠义报之呢?

    “对贵部可汗的损失,我愿意赔偿。亢泥啊,你血统高贵,勇武过人,我不瞒你说,本来打算攻下朔方后,我要向贵部可汗力荐,推举你镇守朔方。贵部可汗如肯接受我的举荐,我连我定西这边所分到地盘上的胡牧,也可送给你一并统带。现在,朔方虽是暂打不了了,但等到伐蜀事毕,朔方,早早晚晚还是要打的!你要能信得过我,我可与你割臂为约!”

    拓跋亢泥神色变幻,情绪慢慢平静下去,说道:“割臂为约?”

    “取刀来!”

    堂外的甲士用木盘盛着一柄短匕和一叠帛巾,送进堂上。

    莘迩取刀在手,撩起衣袖,在左臂上划了一道,倒持刀身,把刀柄递给拓跋亢泥。拓跋亢泥犹豫了稍顷,重新站起身来,接过刀,在自己的臂上也划了一道。两人用帛巾分别擦拭臂膀上的血迹。秃发勃野等人捧着个铜盆,侍立到侧。莘迩把帛巾丢进盆内,燃火焚之。等到帛巾烧成了灰,莘迩、拓跋亢泥各取了些,放入碗中的酒内,俱一饮而尽。

    这整个的流程是胡俗,表示盟约信誓。

    拓跋亢泥怒气褪去,露出笑容。

    莘迩做主,叫秃发勃野、赵染干等与拓跋亢泥依次干杯。

    几杯酒下去,方才的剑拔弩张顿然消失不见。

    重开宴席,诸人痛饮。

    酒酣,拓跋亢泥说道:“将军伐蜀,确是情不得已,但对我部的赔偿还是不能少的,不然,亢泥回去以后,怕是无法除去我家可汗的怒火。”

    “那是自然。亢泥,我没办法亲赴贵部,贵部可汗那边,就托你疏导开解了。”

    拓跋亢泥熟悉拓跋倍斤的性格,对抚平倍斤的不满,挽回莘迩失信的影响,还是很有把握的,说道:“请将军放心就是!”

    一席皆乐。

    饮酒到天亮才罢。

    次日,莘迩下午酒醒,没有多做休息,便就忍着宿醉后的头疼,开始安排伐蜀事宜。

第三十一章 伐蜀首汉中 恳求太后教

    拓跋亢泥回代北,怎么安抚拓跋倍斤的不满,不用多提。

    八月初,果如莘迩的判断,桓蒙没有等江左朝廷的批复,上了道伐蜀的表后,便起兵出荆,开往蜀中。在桓蒙出兵之前,他先给定西去了道檄文,倒未胆大到私用朝廷的名义,只是以本官的身份,请求定西遣兵协助。

    黄荣、张龟有些小小的后悔,都道:“早知道无有朝廷诏书,桓蒙伐蜀,将军大可不与理会,仍攻朔方多好!”

    在接到确凿的军报,说桓蒙统带的唐兵只有两万上下,精卒不过万余之后,两人更是后悔。

    尤其黄荣,他私下劝谏莘迩:“蜀中虽刚经过内乱,能战之卒犹有数万,兼扼大江之险,亦一敌国也,桓公区区步骑两万,又岂能成灭国的大功?将军,不如放弃伐蜀,还是攻取朔方?”

    莘迩否定了他的建议,正色说道:“言而无信,不知其可!我已在朝中同意协助桓公伐蜀,怎能事到临头,却忽作改变?

    “且我同意伐蜀,本是为了我定西考虑。较以攻朔,伐蜀如能成功,对我定西的好处更大。便是一战不能灭掉蜀中,有桓公吸引蜀兵的主力,至少我军也可打下汉中、梓潼、汶山三郡。

    “退而言之,即便梓潼、汶山打不下,我将集中兵力,优先攻取汉中。

    “汉中与武都、阴平接壤,在其之东,由此东北而上,二三百里就是蒲秦的都城咸阳。只要能把汉中打下,不仅就此可以彻底改变我与虏秦的攻守局面,有助於秦州三郡的稳定,且能够经由此地,与荆州、江左进行较为畅通的来往,对我定西全局之安稳,亦有重要之意义。

    “景桓,我数日后便要领兵南下,你留在谷阴,不许妄议军事,为我在大王的身边守好就行!”

    这次协助伐蜀的兵马,莘迩、麴爽、氾宽等人经过讨论,定下由三部分组成。

    一部分是秦州的令狐曲部。

    一部分是戍卫东南诸郡的麴章等部,以麴兰为将。

    一部分从王城戍军中的莘迩、曹斐两部中调动,有秃发勃野部的鲜卑义从,有曹斐亲率的高延曹等营之铁骑,还有健儿营的两千步卒。

    总计是一万五千兵马。

    唐艾、张龟从军参谋。

    莘迩专门上书,举荐令狐京为谘议参军,请求让他也从军出征。

    令狐京这次没有不愿意。

    因为他之所以建议伐蜀,就是希望能够以此来提高令狐曲、氾宽等人对军权的掌握,可以说,伐蜀的成败关系到了他的这个设想能否达成,故而,他爽快地接受了莘迩的辟除。

    羊髦、羊馥、傅乔、黄荣、阴洛等这几个莘迩的心腹留在了王城。

    羊髦以“录事参军”的职位,说是佐吏也好,说是监视也好,帮助氾宽处理日常的政务。羊馥以刺奸司长吏,管理谷阴的治安。傅乔以典书令,掌握机要;黄荣以常侍,侍从宫中。阴洛以考功曹曹史,控制国中吏员的升迁与黜陟。

    有他们几人在朝,莘迩可以放心地出征。

    至於王城兵权这一块儿,莘迩与曹斐都留下了约半数的本部步骑,亦足以抗衡麴爽部。

    听了莘迩的教训,黄荣不再讲放弃伐蜀、仍然攻朔之议,恭谨应诺。

    行过祭祀等军礼,万事齐备,出兵前一日,莘迩奉召入宫,面辞左氏。

    没有在四时宫见面,左氏把他召到了灵钧台。

    莘迩到前,左氏已在小殿中等候了多时。

    莘迩在宫门处就已解甲、去剑,身著褶袴,上身外穿皮两当,在殿门外脱去短靴,着白袜而入。

    左氏奉行莘迩的“节俭”政措,没有在殿内放置冰块消暑,不过虽是小殿,亦颇宽敞,殿中又没有什么人,前几天刚下过雨,气温也不算高,殿外的风吹拂进来,却是不觉炎热。

    莘迩下拜行礼。

    左氏说道:“将军今为天子朝臣,已非我定西藩国臣子,不用再行这样的大礼了!”

    莘迩如往常相同,一丝不苟地把礼节行罢。

    他站起身来,却又与往常不同,没有垂首,而是不守臣礼地抬起头,目光径落在左氏的脸上,说道:“臣怎敢忘本!一日为王太后臣,终生为王太后臣!”

    左氏不知想到了什么,略显羞涩,说道:“将军真是忠心!”

    “王太后召臣,不知是为何事?”

    “明天你就要出征了,我想问问你,都准备好了么?”

    祭祀等军礼都行过了,出兵的准备当然是早就完成。

    莘迩心知左氏召他入宫,原本就不是为了问出兵的准备情况,因也没有奇怪左氏此问,答道:“回王太后,都准备好了!”

    左氏瞧见莘迩穿的两当上,左下的位置绣了两朵牡丹,一红一紫,相映成趣,牡丹之上,斜对着,是一只展翅的黑色雄鹰,牡丹绣的很好看,栩栩如生,雄鹰却就难看了许多,翅膀歪歪斜斜,毫无神骏之状。单把此鹰拿下,给人看的话,只怕会被误认为是头麻雀。

    左氏忍不住笑问道:“将军,你这件两当上的那只鹰,是神爱绣的么?”

    莘迩暗挑拇指,心中想道:“到底是与神爱经常相见,知道她的手艺!”

    他无奈地答道,“王太后慧眼如炬,确实是神爱所绣。臣每次出征,伽罗都要用熟牛皮给臣手制两当。此两当,便是伽罗亲手所制,这两朵牡丹,也是伽罗亲手绣的。神爱见了,说花花草草,无有男子气概,又说臣此次出征,是为国出战,当要怀凌云冲霄,擒兔捕狐,殄灭叛逆之志,非要为臣添上一只鹰。就绣成这个样子了。臣不想穿,她逼着臣,不穿不行。却是惹王太后见笑了。”

    左氏羡慕似的,说道:“当初嫁神爱给你的时候,神爱还小不情愿,我对她说,将军是个仁厚的人,定不会对她不好。而下将军与神爱,夫妻美满,真是使人羡煞。下次神爱进宫,我要当面问一问她,看她还情愿不情愿?是不是要谢谢我?”说着,抿嘴一笑。

    莘迩说道:“臣比神爱年长七八岁,多让着点她就是了。”瞟了眼远处殿门口的宫女和内宦,往前挪了两步,措了下辞,又轻声说道,“神爱性格娇蛮,王太后的温柔大方,雍容风姿,她固是远远难及。臣斗胆恳求王太后,再召见她的时候,对她作些譬喻。”

    殿上沉默了片刻。

    左氏像是鼓起了勇气,眼如横波,说道:“将军,请你近前来。”

第三十二章 成都道人唱 宫中天子怒

    蜀中,益州,成都。

    这天早晨,一个披头散发的道人,赤足行於街上。

    他戴着个方形的小帽,把眉毛画成了粗长的弓形,双眼描若橄榄,套了个高直的鼻套,唇上八字胡,最显眼的是他的两只耳朵,其外各使竹篾撑起了两块又长又宽的粗布,如招风也似。

    这个道人的手中持着一面小鼓,一边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他一面击鼓,高声歌道:“豺狼跳出江阳郡,顶盔掼甲红生生。竹枝林里人如海,一朝火起命归阴。”

    成都是益州的州治,同时也是蜀中李氏所建的成秦国之国都。

    城中住的百姓不少,贵族、官员更多,虽是清晨,街面上已经颇有行人。

    见此人举止怪异,闻其歌声吓人,行人们多以为他头脑不正常,个个避之不及,有那好事的,跟在其后,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只见那人唱完了一曲,接着又唱道:“青衣江外路横斜,疏忽成都火亮华。瘦狗骑马逃吼吼,食肉老枭闹喳喳。”

    这一曲唱了,他又重唱第一曲。

    两首曲子,反复来回地唱。

    这两首曲子的歌词,路人们没有听过,但调子他们很熟,是巴渝地方的巴人调。

    ——巴人调,是巴渝民间风行的歌谣的曲调。巴渝人祭竹,视竹为灵物、神,因此在巴人调中,每一句的第四个字后边会有一个“竹枝”的和声,每句的句末有“女儿”作为和声。这个巴人调,实即后世“竹枝词”的前身。

    不过这个道人因是独唱,故而没有“竹枝”、“女儿”这样的和声。

    很快,在这道人的身后就已经有百余人跟从围观。

    围观者跟着道人的脚步,穿过一条条的街道,直到了城北的宫城外。

    此时,日头已高,阳光照耀在壮丽起伏的宫城上,反射出金碧辉煌的色彩。

    道人一屁股坐了下来,浑然不管宫门外的禁军兵士,也不理会已聚有数百人之多,远远落在后头,不敢再继续跟前的百姓们,用力击打鼓面,越发大声地歌唱。

    禁军的兵士诧异地看着他,一个军官按刀过来。

    “宫城禁地,你在这里叫唤什么?”

    那道人不回答,自顾自地击鼓而歌。

    军官打量这道人的衣着打扮,见他穿着道袍,而脸上画出的形状尽管诡异,却极似他在宫中经常见到的那些陶俑、金银人偶的模样,一时倒也不敢造次,问道:“你是鹤鸣山的道人么?”

    蜀地的百姓素来崇信鬼神,巫风炽烈,自前代秦朝末年,张氏结合蜀中的巫术,创建了五斗米道以来,五斗米道在蜀中一直盛行不衰。李氏的成国之所以能得肇立,其中的一个重要缘故,便是得到了时为五斗米道首领张道生的支持。成国建立之后,张道生被李氏拜为丞相,封天地太师、西山侯。张道生死后,天地太师、西山侯这两个职位由他的子孙继承至今。

    鹤鸣山,便是五斗米道的祖师张氏,所建立五斗米道的地方,乃是五斗米道的祖庭。

    那道人答道:“我不是鹤鸣山的道人。我,也不是道人。”

    军官蹙眉问道:“那你是何人?”

    “我姓杨,本县士人。”

    成都杨氏,是个不大不小的士族,那军官却也知道,说道:“原来是杨家的人。”问他道,“你不好好在家待着,大上午的,出来乱跑什么?还瞎叫嚷嚷的!”挥了挥手,宽宏大量地发落说道,“赶快走吧!我与振威将军相熟,瞧在振威的面上,我不拿你治罪了。”

    振威将军,也是杨家的人。

    那军官不知,论辈分,这个振威将军,是杨姓士人的族父。

    杨姓的士人也不攀亲,只是仰头大笑。

    那军官问道:“你笑什么?”

    “我笑振威,振威将成江中鬼!”杨贺之指着军官,笑道,“你,你,你也将成城头尸!”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笑得前仰后合,把高高的鼻套都给笑掉了。

    军官大怒,说道:“你寻死的么?”

    “寻思的不是你,也不是我,寻死的是这全城百姓,是陛下啊!”

    军官将杨姓的士人按倒,示意兵士上来捆绑。

    杨姓的士人文弱无力,亦不挣扎,只说道:“杀了我后,且悬我头於城东门,当城破之日,满城百姓覆亡之时,也好让我死后有灵,可以眼睁睁看着唐兵耀武扬威!”

    军官迟疑了下,说道:“你说什么?”

    杨姓的士人挺身奋声,说道:“你看不出么?我大秦要亡了!我今来宫城,就是为求见陛下,免我大秦之亡的!”

    所谓“大秦”,是今之蜀主李当的父亲李尤在僭号称帝后,改的国名。

    李氏所建之国,本号“成”,曾经称过帝,但后来去了皇帝号,改称成都王。

    到了李当的父亲李尤,从其再从弟手中夺下王位后,他的部分大臣劝臣服东唐,又有部分大臣劝他称帝,於是李尤下令卜筮,卜筮的结果是“可做数年天子”。力劝李尤称帝的大臣中,有个叫黄貂的,大喜说道:“一日天子尚为足,何况数年!”劝李尤臣服东唐的大臣中,便有杨贺之的那位族父,振威将军杨广,杨广说道:“数年天子,何如百世诸侯?”但是李尤被黄貂说动了,说道:“朝闻道,夕死可矣!黄侯之言,策之上也。”

    於是李尤即皇帝位,改国号为秦,改年号秦兴,并进行了一项创举,那便是在当年铸造的新钱上,李尤把“秦兴”这个年号给印到了钱上。“秦兴钱”之前,历代的王朝都没有过此举,钱币多以重量命名,如五铢钱之类。可以说,“年号钱”之有,就是从李尤的“大秦”开始。

    远在陇州的莘迩,在商贾处见过“秦兴钱”。

    他之前所见,皆是前代和本朝各色各样的五铢钱等,或者从西域流入的东罗马金币、萨珊银币等,穿越到这个时代以后,从没有见过年号钱,初见之下,甚是讶异。

    问明白了此钱的来由后,他当时很是喟叹。

    结合前世的见闻,他预见到了年号钱必然由此而将取代以重量为名的钱币,不免感慨:影响日后千余年的钱制上的一大变革,怎么也想不到,却是滥觞於成秦这个小小的割据势力。

    那军官问道:“你是来求见陛下的?”

    杨姓的士人直视军官,说道:“我名贺之!你可曾有闻听我名?”

    “杨贺之?你是杨家的千里驹!”

    “千里驹”,是杨贺之少年时,成都士人给予他的评价。

    杨贺之说道:“劳烦你为我通报陛下,便说我有存国之策!”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况乎较大规模兵马的调动,更是不好隐瞒。

    这个军官身为禁军的高级将校,消息远比寻常的百姓灵通,已经风闻到,东唐的荆州刺史桓蒙近月秣马厉兵,似有攻成秦之势。

    想当年,在成秦建国之初和前期之时,因为东唐那会儿才迁鼎江左,内部的政局不稳,故是成秦尚能保持一定的进攻态势,有的年间,成秦竟能一年骚扰东唐四五次;可从前些年起,一方面是因为成秦接连出现了两次内乱,一方面是因为经过王氏等名相的努力,东唐调和了土、寓之间的矛盾,在江左站稳了脚,比起人才、国力,成秦到底不如东唐,加上此落彼涨,以是攻守之势顿异。

    就在桓蒙接任荆州刺史之前,上任的荆州刺史庾氏也曾发动过一次对成秦的进攻,打下了与荆州接壤的涪郡、巴郡,并控制住了巴郡西边的江阳郡。江阳郡再往西,是犍为郡,犍为郡的西北边就是成都了。

    可以说,荆州如果再次发动攻势的话,成秦虽有大江为守,面临的局面也会十分严峻。

    军官犹豫了好一会儿,心道:“杨贺之有盛名,杨家在成都堪称大族,振威将军颇得先帝信用。他既言有存国之策,想来不会是妄语。罢了,我权且为他通报。陛下如肯见他,我就领他入宫;如不肯见,我再奉旨行事,或捕他下狱,或逐他离去便是。”

    就叫兵士看住杨贺之,军官入内上禀。

    快到中午,这军官出来,说道:“陛下召见於你。”

    杨贺之也不除去妆饰,提着手鼓,跟着军官进宫。

    顺着宫城的主干道,行约两刻钟,拐向西行,到了一座殿外。

    军官进去通报,旋即,唤杨贺之入内。

    杨贺之入到殿中,拜倒在地。

    龙榻上盘腿坐着个硕大的氐族男子,虽因坐着,看不出具体的身高,但只从体态就可判断,此人身量高大,差不多得近八尺,特别肥胖,脸上的肉往下耷拉,那条粗腰,真如水桶一般。

    此人即是李当。

    蜀地的士民传言,说李当腰带十四围。一围是五寸,折算成后世的计量单位,十四围差不多一米七多了。果是无有虚传。

    李当的父亲李尤做了五年成秦的皇帝,四年前去世了,李当的皇后无子,李当是李尤的庶长子,得以继承帝位。

    李当这会儿盘腿而坐,倒非是轻视礼仪,而是因为在去年的一场内战中,被流矢伤及了小腿,到现在没有痊愈,故而无法跪坐。

    去年的那场内战,是成秦的太保、李氏的宗室李成造反。跟随李成反叛的蜀人达数万之众,声势浩大。李成进攻成都,李当亲自登城抵御,不小心被箭矢射中。那李成是个悍勇的,因见攻城不下,遂单人匹马,突击城门,被守军射而杀之。这场叛乱由是平息。

    李当乜视杨贺之,说道:“你在街上胡言乱语的,唱的是些什么东西?你说你有存国之策,我大秦富足,兵马强锐,朕前年击灭李浩,去年击灭李成,威服内外,怎么有亡国之危了?”

    李浩是李当的弟弟。李氏是氐人,存有胡夷兄终弟及的遗风,李当还没有儿子,李浩就於前年,请求李当把他立为皇太弟。李当断然拒绝,杀掉了一群为李浩说话的重臣,命令李成进攻李浩。李浩兵败自杀。

    说来那李成於去年的造反与此也有关系,不乏恃功而觊觎帝位之因。

    半晌等不来杨贺之的回答,李当听到了一阵啜泣之声。

    那杨贺之却是哭了起来。

    李当纳闷问道:“你哭什么?”

    杨贺之痛哭流涕,说道:“凡夫俗子,市井庸人看不到我大秦将亡,陛下天资神明,居然也看不到么?”

    “你说说,朕的大秦为何将亡?”

    杨贺之抹着眼泪,说道:“我大秦固然富足,可这不是我大秦的功劳,这是上天赐予我大秦的!尽管天赐,使我大秦富饶,也使强敌窥伺。丧乱以来,我蜀中人口多有流失,或死於乱中,於今所存,不过四五十万口而已;民为兵之源,四五十万口久疲之民,能出几多兵?如何敢称兵强?

    “且自先帝引僚人入蜀,僚人翻山越岭,从西边蜂拥而入,至本朝而僚人大盛,於今我大秦境内,从巴西到犍为、梓潼,僚人遍布各郡,至有成都亦见,充满山谷,已有十余万落,占了我大秦民口的半数还多,僚人粗鄙,难以管理,不可禁制,时有骚叛,大为民患。

    “小民闻江左荆州刺史桓蒙,调兵遣将,有攻我大秦之图。我大秦此诚内忧外困之时也!

    “小民敢问陛下,设若桓蒙果然来侵,经巴郡、江阳,攻我成都;定西已得武都、阴平,若亦由北来犯,击我汉中、梓潼、汶山诸郡;两面受敌,僚如再乱,我大秦可以支撑么?”

    李当狐疑问道:“你从谁处听来的桓蒙欲犯我国?”

    杨贺之说道:“陛下,桓蒙之事,黔首或不知,小民家亦士门,焉会无有闻知?”

    桓蒙有意伐蜀这件事,李当比杨贺之知道的早,这件事,已成了他近日来的一大心病。要不然,依他骄奢淫秩佚、不恤国事的性子,绝对不会召见杨贺之的。

    李当默然了稍顷,问道:“你说你有退敌之策?”

    杨贺之擦干眼泪,说道:“惟今之计,小民愚见,唯有两策可以存国!”

    “哪两策?”

    “大唐天命未坠,贤臣名将,代有英杰。定西西平西域、东灭伪兴,与虏秦争锋於陇西,可谓强矣,犹称唐臣;陛下宜去尊号,称藩於唐,此其一。桓蒙若固来侵我,陛下坚壁清野,扼守要津,不与战,唐室朝廷的门阀争斗很激烈,桓蒙久战无功,只能撤退,此其二。”

    李当瞧了杨贺之片刻,眼神渐渐凶残,冷笑说道:“你要朕向江左称臣?这就是你的良策?朕看你的这个良策,不是为朕而出,是为江左而出吧?”当即下令,拿杨贺之下狱,又令,“把杨周之也给朕投入诏狱!严加拷掠,必要问出其与江左有无勾连!”

    杨周之,就是杨贺之的那个现任大秦之振威将军的族父。

第三十三章 卿辈哪得谈 奇袭成都城(上)

    杨家信奉五斗米道,所以不论辈分,名字后边都有一个“之”字。

    想那杨贺之,因见蜀地民口萧条,僚人充塞,已是内患重重,而食肉者要么是如黄貂那样“一日天子尚为足”的短视之徒,要么是如“大秦”故太保李成那样“单骑突门”的匹夫之勇,一旦东唐来伐,料定无法抵御,为了使蜀中只近数年就已几遭战乱、凋零残破的唐人百姓,免受再一次的生灵涂炭,想方设法,见到了“天子”李当,献上了存国的两策,然而却一片为民之心,不得李当的理解,反被下狱,且牵连到了他的族父,也是可叹!

    身在荆州州治江陵的桓蒙,自是不知杨贺之对李当的献策,也不知李当拿杨贺之、杨周之下狱,如是知道,怕会给李当一个大大的表彰。

    刺史府的议事厅中,今年不到四十岁的桓蒙,坐在主位。

    东西两侧,各有十余张独榻。

    此时榻上都坐的有人。

    桓蒙头裹白纶巾,衣对襟的白色大衫,衫上的襟带没有系,两襟敞开,露出里面的贴身内衣,也是白色。两列独榻上的坐客,大多数的年岁与桓蒙相仿,亦皆帻巾大衫。

    桓蒙拿着一封信,正在朗诵给堂上的众人听。

    他抑扬顿挫地念道:“十四日诸问如昨。云:西有伐蜀意,复是大事。速送袍来。”念完,再三流连於信上的字迹,但见那字矫若游龙,翩若惊鸿,写的是行书,若行云流水,遒美健秀,端的是一等一的世间好字;把信轻轻地放在案几上,他笑道,“和少的字,真使人见之忘俗!”

    这封信是东唐的大名士王逸之给桓蒙写来的。

    唐室迁鼎江左以今,先后出过几个权倾朝野的名族,琅琊王氏是名声最大的一个,王逸之便是出自於这个家族。此人博学多才,承袭家传,尤善书法,他的一手字,不但在江左,就是在陇州以及慕容氏的魏国、蒲氏的秦国,也是大名鼎鼎,千金难求。

    这封信,其实是王逸之的家书。

    信中的“诸问”,意思是各种信息,这一句话是在回答收信人在上封来信中问的种种事情;下边一句,“西”,是征西将军的简写,征西将军乃桓蒙现在诸多的官职之一,整句话讲的是:听说征西将军有伐蜀之意,这也是一件大事,速把我的征袍送来。

    却是虽然以文学书法出名,这位王逸之亦怀壮烈雄壮之情,竟有跟从桓蒙伐蜀的冲动。

    王逸之与桓蒙的关系不错,风闻到桓蒙上表请求伐蜀之后,於是给家里写了这封信,大约是为了表示对桓蒙的支持,而当时他又被伐蜀这件事鼓舞得心潮澎湃,无心再去措辞,遂就把家书复写了一份,遣人立即给桓蒙送了过来。

    堂中一个士人笑道:“坦腹郎君竟存壮志。”

    “坦腹”,说的是王逸之年轻时的一段故事。

    当时,朝中的一位元老重臣择婿,论以门第相配,琅琊王氏最好,便遣门生给王逸之的从父送去了一封信。王逸之的从父看罢信,对那门生说:“君往东厢,任意选之”。那门生去到东厢房,内皆王家子弟,他细细地看了一遍,归白元老重臣,说:“王家诸郎亦皆可嘉,闻来觅婿,咸自矜持。唯有一郎在东床上坦腹卧,如不闻。”那位元老重臣大喜,马上就说:“正此好!”相中了这位坦腹郎君,要他做自己的女婿。访问之,那人便是王逸之,因嫁女与焉。

    那位元老重臣姓郗,郗氏与王氏都是上流阀族,於朝野间影响巨大,此一段坦腹东床的逸闻在江左传得很广。

    说话的士人姓袁,名叫子乔。

    其人也是高门子弟,其家原籍陈郡,与桓蒙、王逸之及在座的多数士人的家族一样,他家亦是迁鼎之后,从原籍寄寓到江左的。

    在桓蒙刺史府、将军府等一干吏员中,他与桓蒙的关系最为亲密,最得桓蒙的信任。

    桓蒙伐蜀之策,就是在袁子乔的协助下,才提出来的。

    要说起袁子乔与桓蒙的关系,得从袁子乔的一个族人那里说起。

    袁子乔的那个族人叫袁驰,少有才气,俊迈多能,为士类所称。

    桓蒙的父亲死於多年前的一次地方叛乱中,去世得早,桓蒙年少时家贫,而他有游侠气,却偏又喜好赌博,有次输了很多钱,被债主追债,桓蒙想自救,想不来办法,於是就去找袁驰帮忙。其时袁驰居丧,桓蒙担心会被他拒绝,就先试着问了一问。没想到袁驰应声便许,毫无为难之色,当即脱去丧服,换上平时的衣服,脱下帽子揣在怀里,跟着桓蒙就去找债主对赌。

    袁驰素有善赌之名,那债主亦知其名,但不认识他,就说:“你怎么不装成是袁彦道?”彦道,是袁驰的字。袁驰与债主对赌。每局的赌注都有十万,袁驰一气赢了上百万之多。袁驰投筹绝叫,旁若无人,最后把帽子从怀中掏出,丢到那债主身上,问道:“汝竟识袁彦道不?”

    一时的风采气概,真是俶傥不羁。

    袁驰与桓蒙气味相投,袁驰非常喜欢桓蒙,他有两个妹妹,一适殷氏,一配谢氏,对桓蒙说:“恨不更有一人配卿!”

    可惜的是,天不假年,袁驰早早地就亡故了,死时才二十五岁。

    袁子乔与袁驰的性格有相类之处,加上袁驰与桓蒙有近乎知己的交情,故而他与桓蒙相识以后,便一见如故。

    七年前,桓蒙以辅国将军出镇金城时,就辟了袁子乔为府中司马。之后,袁子乔转任朝中,数年后,桓蒙升迁为青、徐、兖三州都督、徐州刺史,镇京口,复引时任尚书郎的袁子乔仍为府内司马。去年,因何充之荐,桓蒙代庾氏为安西将军、持节、都督荆司雍益梁宁六州诸军事、荆州刺史,领护南蛮校尉,镇江陵,第三次辟用袁子乔出任司马。

    桓蒙与庾氏的关系也不错。

    已故的那位前安西将军庾哲,曾给另一个州郡重臣去信,写道:“当今社稷安危,内委何、褚诸君,外托庾、桓数族。”并有过对天子进言,说:“桓蒙有英雄之才,愿陛下勿以常人遇之,常婿畜之。宜委以方邵之任。”

    虽然究庾哲之心,他实是把桓蒙当做棋子来用的,但对桓蒙的欣赏和重视亦是溢於言表。

    这也就使得桓蒙在出镇荆州以后,没有怎么遭到庾氏故吏们的反对,恰恰相反,庾哲的许多故吏,还很乐於接受桓蒙的辟用,比如现下堂中的这些士人,不少就都是庾哲在任安西将军、荆州刺史的故吏。其中以本是庾哲参军、现亦为桓蒙参军的孙胜和毛肃之两人,堪为代表。

    但如论及铁杆、心腹,孙胜、毛肃之等,还是远不如袁子乔的。

第三十四章 卿辈哪得谈 奇袭成都城(二)

    一句笑语,化解掉了堂上袁子乔与毛虎生两人间的纷争。

    笑语之人,名叫谢执,祖籍陈郡,与袁子乔单论祖籍的话,倒是老乡,现为桓蒙军府司马。

    谢执不是庾氏的故吏,亦与袁子乔相类,乃是桓蒙的旧友。

    桓蒙含笑问道:“无执,伐蜀此事,卿有何高见?”

    无执,是谢执的字。

    谢执举着柄折扇,斜倚坐榻,曲着一腿,悠然地扇着凉风,说道:“伐蜀,诚然是大事。如孙参军所言,若是功成,自不待言,将军之名,将威震荆蜀;若是败归,朝廷的追责却也是必然会随之而至,将军被槛送京师,待罪阙下,也是少不了的。

    “我不懂兵事,‘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不知道的东西,我不能乱说。一切全由将军作主。只要将军想清楚了,那么伐也好,不伐也好,我都唯将军之令是从。顶多了,万一将军战败,我可以上书朝中,为将军求求情。”

    桓蒙掀髯大笑,顾与诸人,指着谢执,说道:“这真是我的‘方外司马’啊!”

    谢执其人生性不羁,於今虽为桓蒙的臣吏,对待桓蒙的态度一如往昔,远的不说,只说现下,满座二三十个士吏,就数他衣帻随意。因为天气热,他把帻巾往上推起,露出了额头,大衫也脱掉了,耷在肩头。亦正是因他的这种放荡不守礼,桓蒙一向来呼他“方外司马”。

    却有一桩轶事。

    那谢执放荡到何等程度?平常的时候,他还有点上下尊卑的礼节,而他喜好饮酒,每当醉时,却是半点尊卑之礼也不讲了,有次就如贾珍少年时强迫令狐奉喝酒一般,也是提着酒壶,逼桓蒙喝酒。桓蒙东奔西逃,都躲不掉他的追赶,最终没有办法,只好避入了妻子的屋中。桓蒙的妻子,便是南康公主,桓蒙勤於公务,与妻子已有多时未见,其妻乃道:“君若无狂司马,我何由得相见!”而那谢执,就算再浪荡,总也是不能闯入南康公主闺房的,遂携酒到听事堂,唤来了桓蒙部中的一个军官对饮,醉言说道:“失一老兵,得一老兵,亦何所怪!”

    老兵、兵子,这是对军人的蔑称。

    桓蒙以都督、三品安西将军之尊,而被身为他属僚的谢执呼为老兵。这要换个旁人,便是不收拾谢执,大约也会将之逐出军府的,但桓蒙豁达,却是连一句责怪的训斥话都没有说。

    题外之语,不需多言。

    袁子乔下到地上,挺立堂中,慨然地说道:“谢司马与将军布衣交,今我乃知,司马竟不解将军伐蜀意!‘威震荆蜀’云云,这难道会是将军所图求的么?‘槛送京师’,这也不是将军所惧怕的!将军一心,实为国家而不计己身之荣辱!

    “诸君,我每与将军夜谈,常被将军的忠贞感染!

    “蜀中在江之上游,顺流而下,我将举国震动。而今巴蜀,我与李氏共有。一日不灭此寇,我荆楚,就一日不得安宁!桓公伐蜀,其本意在此!

    “中原沦丧百年,北虏猖獗,荼毒我华夏裔胄,数十年前,王丞相就提出‘光复神州’,然至今神州不得光复者,何哉?其中的缘由虽然很多,但亦有李氏窃据上游,常犯我土,使我荆州不安,以致不能全力北伐的原因在!

    “今灭李氏,其利有二,一则,我荆州就此得安;二者,巴蜀天府之国也,现虽凋乏,而稍作经营,我朝就能收获其实,富足国家,以此可以强兵。

    “我闻虏魏伪主病重将死,等他一死,虏魏定然生乱。适时也,右顾已然无忧,兵马复以强盛,伺北虏之乱起,越江而北击之,以桓公之雄略,我辈之佐助,还愁胡虏不能尽灭,神州不能光复么?光复神州也就不再只是一句空空的口号了啊!”

    坐中两人,一个击掌,一个霍然起身。

    击掌之人,年二十余,英气外露;霍然起身之人,年五旬,相貌威猛。

    这两个人,年轻的名叫程无忌,年长者名叫周安。

    程无忌,是东唐的宗室,袭爵谯王,现官任南郡太守。

    周安,是江左的宿将,现官居益州刺史。

    此两人,都是桓蒙伐蜀的坚定支持者。

    周安须发花白,立於众人的坐榻间,昂扬有熊虎之姿,他说道:“光复神州,此我辈日夜之望也!将军的一片忠义之心,充塞胸臆,天地可鉴!我所以自巴东率军而来荆州者,就是为了佐翼将军,克成大事,先灭李氏,再进中原!安不才,敢请为将军先锋!”

    程无忌虽贵为宗室,其人与桓蒙类似,有游侠之气。

    他的父亲早年死於一场江左的内乱中,他那时年幼,不知详情,后来长大,与杀父仇人的一个儿子交游密切,情谊笃好。一次,他与仇人之子相约出游,请其母为他们准备食物,而被其母告之,才知真相。他当时惊号恸哭,提刀就去杀仇人之子,然被那人逃掉。

    再后来,於一次饯别的酒宴上,他碰到了杀父仇人的另一个儿子,满座公卿、名士的情况下,他拔出刀来,当场就要杀之,只因被人阻止,才未成功。后因此事,他被弹劾,要被治谋杀之罪,好在天子念他孝心,又是宗室,许他缴钱代罪,这才得免。

    南郡,是荆州的一个郡,离州治江陵很近。

    桓蒙到任荆州刺史之后,与程无忌脾胃相投,两人的私交甚佳。

    桓蒙的伐蜀之谋,袁子乔是参与筹划的人中,出力最大的,程无忌亦是主力。

    程无忌坐姿笔直,年轻的脸上满是振奋和进取,大声说道:“袁羊所言,才是正理!

    “你们说,不得旨意,不好用兵。可你们想过没有?朝中诸公远在建康,不在荆州,如何能知将军可不可伐蜀?

    “至於伐蜀会否失利,以我之见,必会功成!

    “故安西将军庾公,向以攻灭胡虏、收复蜀地为己任,也尝数次攻打蜀地,并多获克捷,周刺史时为庾公重将,不就曾在江阳大败过李氏么?唯是庾公以为胡强蜀弱,因把用兵之重放在了北虏那边,这才未能收获伐蜀的全功!

    “而下桓公改庾公方略,先蜀,然后击胡,无忌愚见,此既是对庾公‘灭胡定蜀’的继承,也是顺应时势而做的适当变化!

    “方下三军已集荆州,将士们的斗志高昂,定西亦积极响应,征虏所部将到秦州。这正是已到万事俱备,我辈从桓公成就灭蜀大功的时候了!在这个时候,你们还犹豫不定,妄自出言,扰乱桓公军心!将军,再有敢言不可伐蜀者,请斩之!”

    桓蒙温和地笑道:“卿等皆我国朝秀士,今日畅所欲言,何至於此!”请了袁子乔、周安两人回到榻上坐下,拈起案上的一封书信,笑与诸人说道,“和少的信,我再与卿等念一遍吧。”

    展开信,他念诵道,“十四日诸问(各种消息)如昨。(据)云:西(安西将军)有伐蜀意,复是大事。速送袍来。”念毕,笑语殷殷地说道,“这是和少的家信。他抄写了一份,遣人送来我处。”示於诸人,赞叹说道,“和少的书法,当真冠绝天下,寥寥二十余字,龙腾虎跳,览之,我如觉有千军万马在笺中!”

    半句不提他自己对适才众人的争议是何态度,而“千军万马”四字,却使众人尽知了他伐蜀的决心。

    桓蒙的须髯根根如刺,稍透红色,脸颊上长了七颗黑痣,列成北斗之形,略赤的磔毛、黑色的七星,映衬出他转目之间,流露出的棱棱光彩,貌似儒雅的仪表,终是难掩雄烈。

    ……

    把上一章重写了一下,大家可以再看一看。

    求月票、求推荐!

    基本写顺,明天可以二更了!

第三十五章 卿辈哪得谈 奇袭成都城(三)

    秋九月,莘迩统军过了黄河,顺洮水而下,经武始郡而入陇西郡的地界。

    兵至狄道县,麴球在此迎接。

    “道”,是前代秦朝时的一种行政单位,与“县”同级,专用於胡夷等族聚居的地区,即所谓之“县主蛮夷曰道”。狄道这个地方,原本是狄人所居,故得此名。

    出自陇西大姓,在攻打冉兴时立下了不小功劳,现於令狐曲帐下任职的李亮,其家就在狄道。

    从麴球出镇陇西开始,莘迩就与他没有再见过面,掐指算来,已是一年有余。

    甲械鲜明的万余部队,先骑兵,后步兵,辎重落在最后,沿着刚修缮不久的宽敞官道,在林立的旗帜和鼓吹的伴奏声中鱼贯前行。

    接到前锋将校的禀报,莘迩急忙驰马,奔出中军,行约数里,见到了候在路边的麴球。

    莘迩跳下马来,快步近前,一把握住了麴球的手,细细地上下打量了好一会儿,笑道:“女生!这么久没见,你没什么变化啊。”

    麴球笑道:“球少小从军,久在戎旅,早就习惯了。”

    莘迩朝身后招手,随从他来的四五个骑士也都从马上跃下,走了过来。

    “来,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我定西的鹰扬将军、陇西太守,大败蒲洛孤、蒲獾孙、苟雄,为国戍边,使蒲秦半步不得入我边界,威名可止秦儿啼哭的麴鸣宗!”

    麴球忙不迭地谦虚说道:“前败虏秦,实是上赖大王名德、将军庙算,下因将士用命。不是我的功劳。‘可止婴儿啼哭’的,那是柔然的胡将温石兰,球焉敢当之?”

    北地诸国的众多战将中,也还真是只有温石兰有这个名号。

    莘迩笑道:“温石兰,不也是你的手下败将么?他能止小儿啼哭,你自然也能!”顾对跟上来的几人,说道,“温石兰只能止一止小儿的啼哭,吓唬孩子,算什么英雄?咱们的麴鹰扬,不仅能让小儿不哭,还能吓得温石兰痛哭。哈哈。”

    众人皆是大笑。

    莘迩给麴球介绍,先指着两个军官,说道:“这两位,我就不介绍了,你们都认识。”

    这两人,一个是秃发勃野,一个是罗荡。

    秃发勃野乃莘迩如今得用的将校之一,统带着莘迩麾下两支主力骑兵之一的鲜卑义从,与麴球却是早就见过。

    罗荡,本是麴硕帐下的虎将,后因从令狐奉攻克王城谷阴的战功,而被调到谷阴,现任麴爽帐下“王国三军”中的中军将军,他是麴氏的旧将,与麴球更是相熟。

    余下三人,莘迩给麴球一一介绍:“这位是骁骑将军高君延曹;这位是太马营的五部校尉之一曹惠;这位是我帐下的别部司马安崇。”

    这三个人,高延曹和安崇的个头都很高,与麴球相仿,曹惠低些,长约七尺,但亦孔武有力。

    三人与麴球对揖行礼。

    麴球眼中异彩连连,流连於高延曹的身上,说道:“久闻骁骑大名,一向不得亲近,今日乃得相见,幸甚幸甚!”

    高延曹说来是定西的头等悍将,但他不属於麴门将校系统的,过往的从军轨迹与麴球没有重合的地方,早年,他多在北疆,与柔然交战,近年来,又常驻王城,从没去过外郡,故是与麴球这回乃是初见。

    高延曹勇名在外,麴球对他热情得很,高延曹对他,却是不冷不热的。

    此是因为高延曹骁勇敢战,自诩定西第一虎将,而因家资的缘由,在官位仕途上却不能与麴家的子弟相比,这就使他不免会对麴氏的子弟产生抵触心理,抵触导致小看。

    麴球虽於前时立下了独抗蒲秦数万大军攻营的偌大功劳,然在高延曹眼中,却觉得这只是寻常操作,算不得什么。

    他私下里不少对人说:“麴鸣宗无非会筑营,依仗坚营和麴侯给他的精兵,遂获大功。他不过是个筑城的役夫罢了!如换螭虎在陇西,蒲獾孙、蒲洛孤何足道哉?苟雄将为螭虎槊下鬼矣!哪需等中尉领兵从武都、阴平折回,螭虎一力,只要两千弊卒,即可破彼虏众!”

    螭虎,是高延曹的小字。

    他有个习惯,在说话时,好用自己的小字指代自己。

    既存了小看麴球的心思,对麴球的热情,高延曹自就不怎么回应,只鼻子里哼了声,淡淡地点了点头。他这幅傲慢的模样,惹得边上的罗荡顿时不满,亦哼了一声。

    高延曹瞟了罗荡眼,正碰上罗荡似笑非笑的眼神,他心中想道:“这个姓罗的,对麴家真是忠心。这狗东西看似黑莽,然是个伶牙俐齿的,老子说不过他。……哼什么哼?老子不理会你!”只当未闻。

    一来,罗荡是麴家的故将,高延曹厌屋及乌;二来,罗荡曾经戏弄过曹斐,曹斐后来成了高延曹的上官,“主辱臣死”,高延曹与曹斐颇是同仇敌忾,因此,高延曹与罗荡的关系一向都不怎么样,两人有过数次的冲突,但每次,高延曹都说不过罗荡,说不过就动手,可那罗荡也是猛将,虽然打不过高延曹,但有道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高延曹每次也说不得,都会落个鼻青脸肿,很不好看,故此,高延曹现在学聪明了,干脆就不搭理罗荡的挑衅。

    麴球倒是毫不介意高延曹的态度,笑容不变,接着开玩笑似地对曹惠说道:“一看曹校尉的腿,就是擅骑的,果然不愧曹领军的喜爱,能做上太马营的五部校尉之一。”

    曹惠与曹斐同姓,实不同宗。曹斐的族人被令狐邕杀了个干净,一个人坐在中领军的位置上,权力虽重,孤苦伶仃的,这曹惠身为武将,偏是个会钻营的,不知怎的,哄得了曹斐开心,两人竟是俨然成了一家人。曹斐因是提拔曹斐,把他任为了太马营的五个校尉之一。

    虽会钻营,曹惠本人的武力其实也不差劲,少年时就有勇名,骑槊高超,弓马娴熟。大约是骑马的时候太多了,他的两腿受到影响,下到地上,分向外边弯曲,却是个明显的罗圈腿。

    曹惠与高延曹同为曹斐的部将,但在做人上,可要比高延曹强多了,忙带笑答道:“将军的夸赞,惠不敢当。将军以三千兵卒,击退十倍之虏,功名显著,惠钦佩万分。”

    高延曹瞅他一眼,心道:“他娘的,马屁精!待回王城,我得把他这幅丑态禀与领军知晓!”终是忌惮罗荡的能言会道,强把不快忍下,没有开口。

    麴球最后笑对莘迩说道,“安司马早前护送胡商,路经过陇西,将军,我与安司马已是熟人了!”冲安崇挑出大拇指,赞道,“司马数入天水郡的虏秦大营,进出自如,着实了得!”

    安崇弯下腰,连连说道:“区区小事,何能与将军威震虏秦的战功相比!”

    莘迩与罗荡、高延曹、曹惠,之前都不很熟,但在南下来秦州的这一路上,与他们几个朝夕共处,对他们的性格,早已是了如指掌。

    此时,他把几人不同的表现尽收眼底,想道:“高螭虎勇而直,罗荡面黑心嘹亮,曹惠稍圆滑,三人中,我却是最喜螭虎。来日攻蜀,我当多给他些机会。”

    莘迩与跟从麴球同来的张景威、王舒望、邴播等,亲近地叙话。

    等他叙话过了,麴球捧上公文一道,说道:“将军,这是秦州呈与将军的文书。”

    秦州,指秦州刺史令狐曲。

    莘迩展开观看。

    文中笔迹,是令狐曲的亲笔,洋洋洒洒数百字,简而言之,大意是:荆州刺史桓蒙已然领兵出江陵,入了巴郡(重庆),蜀中李氏闻讯,这几天频繁调兵,不仅集合兵马,守御成都一带,并且在与武都、阴平接壤的汉中、梓潼、汶山三郡亦严阵以待,武都、阴平现仍有不少氐人的大豪不服定西管制,为了避免出现乱子,是以他不能亲自到州界迎接莘迩。

    在文末,令狐曲把姿态放得很低,请求莘迩不要怪罪的同时,说他将会在武都郡,恭等莘迩。

    莘迩问秃发勃野等人,说道:“鲜少呢?”

    秃发勃野说道:“应与唐司马一起,还在后边吧。”

    这回出兵,莘迩专门辟除了令狐京为参军,从军出战,但令狐京不擅骑马,行军的途中,便与唐艾等文士结伴,皆乘牛车,跟从在后。

    莘迩把令狐曲的来书递给秃发勃野,说道:“遣人送去给鲜少和唐司马观阅。”

    秃发勃野应诺,从停候於远处的几个部将中,唤了唯一的唐人宋金上前,把莘迩的命令交代与之。宋金应诺,拿住文书,上了坐骑,立即拍马往南行,去找唐艾和令狐京。

    莘迩问麴球,说道:“桓公的主力已到巴郡了?”

    麴球答道:“是啊。我也是今天才接到秦州的通传,刚刚知道的,因为将军已将至狄道,所以没有派人去禀将军。”

    莘迩颔首,细细询问桓蒙部队的情况。

    巴东、巴两郡,现虽在东唐的控制下,但与定西的秦州之间,尚隔着巴西、汉中等郡(巴西、巴东、巴三郡接壤,巴西在巴郡的西北边;巴东在巴郡的东北边),而今桓蒙大举入蜀,蜀中风声鹤唳,巴西、汉中等郡的警戒较为严密,桓蒙与秦州的通信其实并不容易。

    这也就造成对桓蒙部队的眼下的具体状况,麴球,包括令狐曲等在内,都不是很清楚。

    莘迩见问不出什么,也就算了,改而问道:“天水郡的秦兵,有无异动?”

    麴球答道:“将军领兵下秦州的消息,应是已经传到了虏秦,天水郡的秦虏没有别的异常,只是严守营垒、城池,近些天来,我陇西郡多了不少秦虏的哨探。”

    此为意料中事。

    莘迩望了望天色,日头西沉,快到傍晚了,笑对麴球说道:“女生,今晚你给我备下什么美食了?猎得可有鹿么?我可很是想你的胡炮肉啊!”

    麴球笑答道:“鹿有三头,不知够将军用否?”

    莘迩大笑,说道:“足矣,足矣。”对秃发勃野等人说道,“鹰扬的胡炮肉,堪称我定西一绝,你们有口福喽!”

    他翻身上马,驰到路上,麴球等亦上马,纷纷紧跟。

    暮色下,道树畔,众人混与行军的部队一同,往十余里外的狄道而去。

第三十六章 卿辈哪得谈 奇袭成都城(四)

    在狄道县吃了一顿胡炮肉,仍是莘迩与麴球亲自动手炮制。

    因在军中,没有饮酒。

    饭后,是夜,莘迩与麴球畅谈至晓。

    第二天,麴球送别莘迩。

    莘迩握住麴球的手,嘱咐说道:“桓公领军入蜀的情报,蒲秦必已得知。蒲茂、孟朗肯定猜到我军来此,是为配合桓公,协助攻蜀的了。估算时日,赵染干部应该已至朔方,有染干骚扰朔方,短期内,蒲秦北部的兵力是无法调动南下的。但是鸣宗,卿亦不可大意。蒲茂、孟朗若大集咸阳附近的驻军,至少可得三万之众,如倾力来犯我境,卿万勿出战,守边即可。”

    与拓跋部联手攻取朔方的计划,暂时虽不能够实施,但不妨碍莘迩遣赵染干领一支偏师,前去骚扰朔方。蒲秦在获知定西与东唐合力攻蜀以后,很有可能会产生趁机夺回陇西、武都、阴平三郡的打算,有赵染干在北部游击骚扰,至少可以保证驻守朔方的苟雄等部不能及时南下,也算是可为麴球减轻一点压力。——与麴爽的攻灭冉兴一战相同,此回伐蜀,麴球的任务,依旧是守住陇西,保住定西部队的后路。

    麴球笑道:“将军放心,有球在,陇西万无一失。”

    昨晚吃饭的时候,高延曹对麴球还是那副态度,爱答不理的。

    麴球愈挫愈勇,反倒是对高延曹越发热情,笑吟吟地看了他眼,继续对莘迩说道:“球虽无高骁骑的勇武,陷阵拔旗,球不如骁骑;然固守坚垒,使敌不能寸进,球还是有些把握的。”

    莘迩说道:“那是自然。固守金汤麴鸣宗的名号,是白叫的么?陇西有你,我放心。”

    与麴球对视一笑。

    人的友情分很多种,有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有的三秋不见,见若初时,即使再长的时间不见面,友情也不会减弱半分。后者的这种交情,或可称君子之交淡如水,或者也可称是情投意合的知己。莘迩与麴球,便是如此,两人一年多没见,见到后,毫不生分,一如往昔。

    麴球把莘迩送到陇西郡南部的边地,至临洮县才止。

    从临洮折往东南行,百里上下,到武都郡界。

    令狐曲兼领着武都太守的官衔,他没去秦州的边界迎接莘迩,是为了镇抚州内,免生乱事,可以理解,但如果再不到武都郡的郡界迎接,那就会说不过去了。

    未到郡界,莘迩等就接到前边的禀报,说令狐曲与宁远将军、阴平太守北宫越,以及严袭、李亮等一干秦州的文武吏员并在界上已然等候良久。

    莘迩等唐艾、令狐京等文士们赶到,带着他们一起迎将上去。

    麴球没变什么样,令狐曲却是外貌小变。

    只见他铠甲在身,颔下多了胡须,较以往常,小增壮武,唯是一双眼中布满血丝,一看就是多日没有休息好了。

    令狐曲与北宫越等行军礼,参见莘迩。

    莘迩还礼。

    两边见礼过。

    不等令狐曲说话,莘迩回身招令狐京上前,笑眯眯地说道:“鲜少,我知你与你的兄长感情好,说来你俩也是挺久没见了吧?快来,见见你的兄长!”

    令狐曲和令狐京长得挺像的。

    时当午时,深秋的阳光晒下来,还是使人感觉炽热。

    路上步骑兵士行军,带起了阵阵的灰尘,随微风飘到人的身上,染得莘迩等将校的衣甲与唐艾、令狐京等文士的襦裙灰扑扑的。

    尘土夹杂汗水,令狐京、令狐曲兄弟两人,脸上都不怎么干净,但是无损两人俊朗的相貌,特别是在边上秃发勃野等髡头胡人和罗荡、高延曹等一群熊罴的衬托下,越是秀若双玉。

    莘迩好像是为了能够能更清楚地看到他两人,向后退了两步,站定,身姿挺拔,手按腰剑,笑与唐艾等人,赞叹似地说道:“王城士人俱言,鲜少朗朗如百间屋,庇其宇下,使人忘寒暑;又云文少英能下士,半点不虚。”对令狐京、令狐曲说道,“卿兄弟,诚然我定西双壁也。”

    ……

    “卿父子,皆有卿家风。今我欲择一虎臣,佐彦叔为我先锋,卿父子何人敢为?”桓蒙摸着胡须,看着面前的两人,笑着问道。

    彦叔,是袁子乔的字。

    这两人一个年近四十,一个年有二十余,年长的那个叫周楚,年少的那个叫周词,是一对父子。周楚是益州刺史周安的儿子,周词是周楚的长子。

    对桓蒙伐蜀这件事,益州刺史周安,当真是鼎力支持,不遗余力,不仅他自己带着部队跟从作战,还把他的儿子、长孙也都带到了部队里边。可谓是祖孙三代,并肩上阵。

    周楚,字元孙,早年在庾哲的哥哥,时任征西将军的大庾帐下任过参军,现下刚被桓蒙表为鹰扬将军,——却是与麴球的将军号一模一样,只不过,他的这个鹰扬是真的,麴球的那个则仅是定西私下所拜,不为江左承认的。

    周词孝顺,知道先锋的任务比较危险,抢着说道:“家父年老,词请从江夏为公先锋!”

    “江夏”,指的是袁子乔。

    桓蒙辟除袁子乔做了自己的参军后,又表他为广陵相。

    广陵郡位处徐州,现在贺浑邪的控制下,东晋在都城建康的东北边不远,立了一个广陵侨郡,名为一郡,实际也就是一个县而已,主要用於安置南渡到江左的广陵郡籍贯的寓士和流民。

    旋后不久,荆州东部的重镇江夏郡,郡守的职位出缺,这回出征之前,桓蒙复表袁子乔为江夏相。

    周楚大怒,一脚踹到周词的屁股上,说道:“为父年不到四旬,如何能够称老?”

    他下拜对桓蒙说道,“犬子蠢笨,难堪重任。先时,楚尝从家君攻伐李氏,熟悉蜀中的地形,愿从江夏为公先锋!”

    桓蒙哈哈大笑,把周楚扶起,继而把跌倒在地的周词也扶起。

    他弯下腰,亲手给周词拍掉褶袴上的土尘,用力地握了一下周词的胳臂,笑对周楚说道:“我本来就是想用卿为彦叔膀臂的,适才所言,不过试探卿子也。元孙,卿有一个好儿子啊!”

    又抚摸周词的肩膀,说道,“我知卿是担忧卿父的安危。彦叔足智多谋,蜀地的风土人情,卿父了然在胸,先锋虽只两千兵,然悉我部精锐,尽可一当十,卿父与彦叔先行,我料蜀地无人可敌也!卿且无须挂念。”

    ……

    到了武都郡治,莘迩没有进城,便在城外营中,召集诸将,商议军事。

第三十七章 卿辈哪得谈 奇袭成都城(五)

    与武都、阴平接壤的蜀郡共有三个。

    分别是汉中、梓潼和汶山。

    汉中郡在最东边;梓潼郡(绵阳)在中间;汶山郡在最西边。

    其中,汉中主要是与武都接壤;梓潼、汶山主要是与阴平接壤。

    三郡之中,莘迩已经定下先攻汉中。

    这是因为,梓潼郡在三郡的中间,一旦有事,汉中、汶山皆能驰援,或会陷入苦战,而且便是打下,东西两边都是敌人,也不利於守御和进一步的战事;而汶山郡的位置太过偏西,无助於改善定西秦州部队与蒲秦天水郡等地驻兵的攻守态势。

    从地理形势上看,三郡之中,也是汉中最为要紧。

    汉中郡北瞰关中,南蔽巴蜀,东达襄、邓,西控秦、陇,如能攻占此地,不仅会在短期内,极大地改善秦州的境况,并且放眼长远,也会大大地有利於定西。

    汉中郡的北及东北边是蒲秦的扶风郡、始平郡和蒲秦的都城咸阳,之间以秦岭为阻隔。

    如果从蒲秦进攻汉中的话,首先面临的就是山势险要,横亘达千余里的秦岭山脉,可供选择能够通行大军的行军路线寥寥可数,只有子午道、褒斜道等几条山谷间的通道而已。

    前代秦朝末年,天下大乱,蜀中也有割据势力,当时还没有统一南北的成朝,数次进攻蜀中,皆因道路险阻,失利而还。

    后被追谥为成武帝的,成朝实际上之开国天子,在一次攻打汉中不克以后,於很长的时间里,每回忆起那场战争,就会对臣属感叹,说:“南郑好比天狱,中间的斜谷道就像是五百里的石穴。”褒斜道,北口叫斜,南口叫褒,斜谷道,即褒斜道北边的一段。天狱,是兵法中对几种险要地形的命名,“山中之高,谓之天柱。泽中之高,谓之地柱。高中之下,谓之天狱。下中之下,谓之地狱”。可见褒斜道易守难攻到了何等程度,当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至於子午道,民间谚云:“山川险阻,黄金、子午”。黄金,说的是黄金谷,位处在汉中郡郡治南郑的东边百十里外;子午,讲的就是子午道。

    总而言之,由北边进攻汉中郡,在汉中有备的情况下,那是难之又难。

    但若从西边的武都进攻的话,避开了秦岭的大部分,虽也需要翻山越岭,穿行山道,然而相比之下,却是容易一些。

    武都郡治城外的军营,大帐。

    莘迩笑对令狐曲说道:“我从陇西郡入武都郡以后,沿途观察,注意到所经的县、乡里边,被拆掉了不少坞堡,大大小小的加在一起,少说也有三四十余之数。将军把武都治理得不错,不负录事氾公、郎中令陈公诸人的举荐。待我旋师回朝,我会上书朝廷,请求给将军表彰。”

    那些被拆掉的坞堡,大多是戎人大豪所筑,也有部分属於本地的唐人豪强。

    令狐曲到任秦州、武都以来,确是兢兢业业,殚精竭虑,一边重用李亮等已经任职在其帐下的秦州大姓中人,一边延揽当地的戎人酋豪、小率和唐人中的才勇之士,收买、分化、打击,诸般举措齐下,时至於今,武都郡内的冉兴余孽、不臣戎率,基本已被他收拾得差不多了。

    令狐曲身为建武将军、督秦州三郡军事、秦州刺史,领武都太守,论及官品、权势,现在绝对算得上是定西上等的实权人物了,然在莘迩面前,却甚是恭谨。

    他谦退地答道:“曲德薄能劣,这些都不是下官的功劳,全是多亏李亮、马辉诸君筹谋划策,身先士卒,乃得破灭郡内坞堡总计一百三十七,斩俘奸猾反悖的戎酋、唐豪四十二。”

    莘迩说道:“李亮、马辉?”望向帐中的众人,问道,“此二君可在坐中么?”

    帐中坐了三十多人,除了随从莘迩至此的文武官员以外,令狐曲的府中大吏亦都在。

    令狐曲答道:“在。”

    便为莘迩引荐。

    两个坐在帐中末席的军官起身,冲莘迩行礼。

    莘迩看去,见这两人,一个身材魁梧,小眼有光,一个中人身形,举止矫捷,阻止了他两人的自报姓名,笑道:“你两位且先莫说名字,让我来猜上一猜。”指着那身材高大之人,说道,“卿必李亮。”指那中人身形的人,说道,“卿故当是马辉。”问他两人,“我猜的可对么?”

    马辉生的一张赤脸,大概是才蓄须没有几年,胡子还不很长,颔下一部短髯,说话的声音有点尖锐,如同利器在石面上摩擦。他说道:“下官正是马辉。明公端得慧眼,一猜就中!”

    李亮斜了他眼,心道:“没文化就是没文化。此处能用‘慧眼’么?慧眼识英雄,你是在夸莘公,还是在夸你自己?”却没有寻词拍莘迩的马屁,只平平无奇地地回答莘迩说道,“下官李亮,拜见明公。”

    莘迩笑道:“李君与马君的大名,其实我已是久闻了。特别是李君,上次中尉攻灭冉兴,李君功劳大焉。中尉还都,多次与我提及到过李君的功勋事迹,我是久思与李君一见了!”又笑对马辉说道,“君投军中,至今还不到一年吧?而马君骁勇的名声,我在王城也已有闻了!”

    马辉家是武都本地,武都在冉兴治下的时候,地方不宁,境内的唐、戎百姓经常发生斗殴、火拼和互掠,他为了自保,起先聚集族人,筑坞御外,后来麴硕攻冉兴,他那时就起了投定西之意,但旋即,麴硕退兵,於是只好罢了;到了麴爽攻冉兴,他这次抓住时机,果断来奔,

    唯因麴爽所用的,多是麴家的旧将,他挤不进去,没能得到大用;再后来,麴爽率部凯旋,他就被留给了令狐曲。令狐曲求才若渴,看重马辉的武勇,遂对他大加提拔。

    李亮、马辉没有想到莘迩居然对他两人的经历这般清楚,都是不觉感动。

    李亮说道:“贱名怎敢污明公耳!明公谬赞,亮,惭不敢当。”

    马辉说道:“辉,不过是个武夫而已,建武将军不以辉愚陋,厚加亲用,辉只有以奋勇杀贼作为回报!”慨然地向莘迩请战,“明公今伐汉中,辉敢请为明公马前卒!”

    坐中一人咳嗽了声,笑语温和,说道:“马校尉精忠赤心,可嘉可叹。这次伐蜀,明公已有定策,以高将军佯攻沔阳,振武将军围攻褒中,而明公率北宫将军、秃发校尉等主力,奔袭南郑。马校尉在振武将军的麾下,想来定是可在褒中一战中,为明公立下大功!”

    说话的是令狐京。

    能於此时坐在帐中的,都是莘迩、令狐曲手下的高级官员,没有一个傻的。

    听完了令狐京的这句话,唐艾瞧了他眼,嘿然心道:“令狐京此话,听来婉转,究其心意,却明明是防范明公如水火,生怕他兄长令狐曲帐下的悍将马辉被明公要走,弱了令狐曲的兵势。嘿嘿,我虽然向来不怎么留意政局,但令狐京、令狐曲兄弟,与氾宽、陈荪联手,有与明公作对之意,我却还是知道的,如今看来,一点不假!”

    转眼看了下莘迩,只见莘迩不动声色,如似没有听出令狐京的话意一般,唐艾忍不住又想道,“也是怪哉!明知令狐京、令狐曲与自己过不去,明公此番伐蜀,却为何还要特意上奏朝中,把令狐京辟除为了帐下的参军?伐蜀不克,也就罢了;如能打下汉中,令狐京身在军中,少不了一份功劳,明公这岂不是在‘资敌’,是在平白无故地帮助令狐京获取更高的声望么?”

    百思不得其解。

    唐艾的兴趣不在政治,想不明白,也就算了。

    他摇着羽扇,打断了莘迩与马辉、李亮的闲聊,顺着令狐京的话头,说道:“明公,我军抵至武都的消息,应该很快就会被汉中等郡闻悉。西攻汉中,虽较北攻为易,然亦有叠嶂为阻,艾之愚意,不宜在武都停驻过久,歇息个三两日,让兵士们恢复恢复体力,就可西进急攻了!”

    ……

    袁子乔与周楚领兵两千先行,出了荆州地界,入到涪陵郡,郡中已经备下了为数众多的船舟,两人带着部队改走水路,一路扬帆乘船,顺着长江西行。

    涪陵和涪陵西边的巴郡、江阳郡,早年被庾哲遣兵打下,现在归属江左朝廷。三郡之内,皆无敌人。袁子乔、周楚却是畅通无阻,不数日,兵至巴郡的郡治江州(重庆)。

    行军到此,进兵成都的路程已经走了大半。

    从巴郡再往西,仍是顺长江而行,向西北方行大约两百里,即是江阳郡的郡治江阳县。再从江阳,顺长江继续往西,大概三百里,则便是犍为郡的郡治武阳县了。

    蜀中李氏的京城成都就在武阳的北边,两地的距离仅有百里。

    袁子乔和周楚商议过后,决定在巴郡等候桓蒙。

    整个荆州和属桓蒙督下各州的唐兵总数,差不多有三四万步骑,毕竟较以蜀中,北边的魏国才是江左的首要大敌,尽管袁子乔判断,魏国不会进犯,可也不能把所有的部队都调来攻蜀,而且不但不能把所有的部队调来攻蜀,对魏国的防御且仍是重中之重,是以,此回伐蜀,桓蒙总共出动的兵马,只有万余人,其中还有数千乃是乙兵,精锐的战兵实际只有万人上下。

    ——江左朝廷迟迟不给桓蒙请战的上表以答复,除掉政治原因,放到军事层面来讲,朝中执政大臣们的顾虑有两个,一个是蜀中险远,另一个,就正是桓蒙能用的兵马太少。

    区区万人,就敢伐蜀,行灭国之战。

    袁子乔对伐蜀形势的分析虽然出色,但作为主官,如果战败,就要承担全部责任的桓蒙,其之胆色,更是了得。

    桓蒙领着主力八千余人,加上两万多的乙兵、役夫,共三万余部曲,并辎重车辆数千,浩浩荡荡,缘袁子乔、周楚经过的道路,从后而行,落后袁子乔、周楚了四五天的行程。

    在涪陵郡上船以后,这天,将到巴郡。

    两岸高山对峙,岩壁陡峭,时入初冬,草木尚未凋零。

    立於船头,入目尽是翻卷的浊流,腾波迅疾;红、黄、绿各色,染遍双岸;十余艘战船居前开道,上千艘的大小舰艇环绕跟从,桅杆林立,白帆映日。

    桓蒙裹帻大氅,手捉羽扇,状若文士,於诸多谋佐、将校的簇拥下,四顾罢了,举目朝向侧边的山崖,那山连绵不断,高立百仞,仿佛天悬,从船中仰望,只感要从两边压下来也似。

    想到战前谋议时遇到的层层反对意见,和筹备作战时遇到的种种困难,再由此想到,巴郡将至,这场攻灭蜀国的战争即将打响,是会打赢?还是会失败?很快就能知晓。

    桓蒙心有所感。

    他眺望天际,对众人说道:“去年冬天,我乘雪欲猎,道遇王、刘诸君。刘君戏弄问我‘老贼欲持此何作?’因见我戎装,挟弓矢故也。我当时捉弓,答以‘我若不为此,卿辈亦哪得坐谈?’诸君,清谈固雅,然方今神州沦丧,北地凌迟,欲复我华夏,还是需得疆场决战!

    他辞色奋扬,遥点远近,慨声说道,“蜀地险绝海内,诚言不虚!然李氏不灭,我朝就不能倾力北伐。三峡再险,成都再固,为光复神州计,伐蜀势在必举!”复观群山、江水之险,顾与群臣,振袖挥扇,喟然叹道,“噫吁!既为忠臣,不得为孝子!如何?”

    要做忠臣,就不能瞻前顾后,不能贪生怕死!

    滔滔江水之上,劲风扑卷衣襟。

    从侍桓蒙左右的孙胜、周抚、程无忌等人,闻其言论,观其形色,俱是心折。

第三十八章 卿辈哪得谈 奇袭成都城(六)

    莘迩驻马於山水之间,观望四下周近。

    遥观东边,一山拔地而起,乃是龙门山,但见那山悬崖环合,鸡冠隘、龙尾坡等险,虽远可见,望之即令人心惊。龙门山的东北边,是烽燧山,主峰数叠,上接浮云。

    向身后的西边看之,山峡阴森,沟壑纵横,是才翻越经过的普明山。

    普明山的西边,是嶓冢山,东边是金堆山。

    烽燧、嶓冢、金堆之外,又各有山。

    区区数百里的范围内,叫得出名号的山峦就有十余座,山谷纷纠,险厄相错,每一座山峦都是巍峨起伏,大者绵延数百里,小者亦长达十余里,或东西走向,或南北纵横,山与山间河水密布,林木茂盛,道路宽者,不及陇地官道的三分之一;窄处,人行几不得过。

    自谷阴发兵,到武都郡,约千里的路程,莘迩总共用了不到半个月,而由武都郡的郡治下辩县西向,入汉中郡,短短不到三百里的道路,莘迩足足用了十天。

    “蜀道之难,今我知矣!这还是从武都入汉中,若是从关中入,间有秦岭为隔,又该会是何等的险阻啊?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於上青天!”

    闻名不如见面,莘迩没有来过蜀地,只听说这里山道难走,没有料到,却竟是这样难走!

    他由衷感慨。

    惊叹於蜀道之难、蜀地之险。

    慨叹良久,触景生情,不由回思穿越到这个时代以来的种种经历,般般过往,猪野泽时的逃亡生涯,建康郡时的委曲求全,令狐奉死时的忧惧不安,於下的如履薄冰,以往的经历,慢慢地,仿佛与眼前这连高夹深、险固冠绝的山水形胜融合在了一起。

    莘迩扬起马鞭,喟然说道:“蜀道难矣!而丈夫欲展宏图,垂名青史,复难於蜀道!”

    ……

    已经入了汉中郡界。

    按照事前的军事部署,高延曹、令狐曲与莘迩,该在此地分兵了。

    莘迩等了片刻,高延曹、令狐曲分别赶来。

    把地图挂在路边的一棵大树上,莘迩唤他两人凑近,三人立在图前。

    在地图中,莘迩找到了现下的位置。

    从全军目前所在的地点,沿泉街水向东,约三四十里,是沔阳县。山南水北为阳,沔阳县处在沔水的北边,故得此名。

    由沔阳向东北,亦三四十里,是褒中县。褒斜道的南口褒谷道,就在褒中境内,本朝又把此县叫作苞中县。

    褒中与沔阳的东边,离褒中大概三十多里,距沔阳差不多六十多里,即是被成武帝称为“天狱”的南郑县。此县,是汉中郡的郡治。

    汉中郡有五个县,另两个县是南郑东边约百里的成固,和成固东南百余里外的西乡。

    根据情报,汉中的守兵,五成集中在南郑县,将近三千人;褒中和沔阳各有近千人。成固和西乡因为不与武都接壤,北有秦岭为障,相对地较为安全,故此这两个县中的驻兵不多。

    莘迩采纳了唐艾、羊髦等人的建议,把主攻的目标选在了南郑;但为了防止褒中、沔阳来救,故此需要各遣一支部队牵制此二县之兵马。

    牵制的任务,便交给了令狐曲和高延曹。

    莘迩先对令狐曲说道:“褒中的守将昝(zan)乐,是昝定的从弟,此人无谋,只是因身为賨人贵种,故得坐守褒中重镇,不足为虑。将军到褒中后,筑营围之即可。”

    蜀中成秦的王室李氏,其家祖籍巴西郡的宕渠,后附成武帝,迁至略阳郡。本朝中期,六夷入侵,氐人齐氏叛乱,关西一带兵祸连接,略阳、天水等六郡的百姓流亡、迁徙,入汉中者有数万家,李氏在其中。李氏勾连略阳、天水等六郡的豪强,挟民起兵,遂据蜀中。

    ——换言之,李氏政权的基础,原本是徙入蜀地的略阳、天水等六郡之豪强势力。

    巴郡的宕渠等地,是戎人聚居的所在,李氏之先,即是宕渠氐中的世豪,但巴蜀地域,不止有戎人,还有大量的賨人居住。賨人,即是大名鼎鼎的“板楯蛮”,骁勇善战。

    李氏为了稳固政权,只靠六郡豪强显然是不足够的,少不了要拉拢板楯蛮,尤其在因为几次内乱,李家的子弟、略阳等六郡的功勋旧臣相继都被杀得血流成河,无法再成为李氏依仗之后,板楯蛮对於李氏维持统治的意义和作用就越发地重要了。

    板楯蛮有七个大姓,也就是大部落,昝是其一。昝定,就是现下蜀主李当最为重用的一员大将。这个昝乐,一是因其族名,一是因昝定的关系,而得以出镇褒中。

    令狐曲应诺。

    他迟疑了下,说道:“下官能力有限,万一被昝乐突出,竟援南郑,恐怕会误了明公的大事。下官的弟弟令狐京,智略比下官强。下官敢请明公,以京为下官的谋佐。”

    莘迩亲热地拍了拍令狐曲的胳臂,笑道:“老兄太过自谦!先王擢老兄为上军将军,老兄若无才能,岂得获此镇戍京都的重任?你的能力,我是知道的。不用鲜少,也定能看住昝乐。南郑天狱,实不易取,鲜少大才,我正需他为出谋划策,不可缺之!我相信你!”

    令狐曲心道:“阿奴前夜到我营中,与我密议,说褒中县城虽坚,昝乐寡谋,我帐下的李亮、马辉,虎贲也,建议我把他从莘征虏的麾下要过来,我们兄弟齐心,用他的谋略,驱李亮、马辉为前驱,没准不但能够阻止昝乐援救南郑,还能把褒中攻下。褒中如果能被攻下,我兄弟皆可建立大功。却是不意,征虏不肯把阿奴给我!”

    莘迩不同意,他尽管失望,也没办法,只能不再提说此事。

    莘迩再对高延曹说道:“螭虎,沔阳守将邓文,素无名声。卿至沔阳,亦困而围之,使其不得出城可也。候我攻下南郑,沔阳料传檄可定。”

    高延曹眨了眨眼,嫌弃莘迩对邓文“素无名声”的评价,说道:“无名小辈,螭虎不屑与战。明公,螭虎请与令狐将军换一换,愿为明公破褒中!”

    令狐曲听了他这话,亏得涵养够深,才没有变色,到底心中不忿,想道:“你不屑与战,就换我去?把我当什么?也是无名小辈么?罢了,我与我弟抱负远大,不与你个田舍儿计较!”

    莘迩哈哈笑道:“螭虎,用你去打邓文,确是牛刀小用,然你部太马,难於驰战汉中,权且受些委屈,便去吓一吓邓文那无名小辈吧!”抚慰高延曹,说道,“你勿要着急,待攻破汉中,南下成都,想来一路之上,要打的硬仗不会少,总归是会有你耀武扬威之时的!”

    高延曹犹是不乐,勉强应诺。

    分派完毕,於是分兵。

    令狐曲率部东赴褒中;莘迩引主力,进袭南郑;高延曹自领兵,西去沔阳。

    跟着高延曹一起的,除了他本部的太马营兵士,另有五百人的健儿营步卒。

    这支健儿营的长官,不是别人,正是且渠元光。

    却是,不同的地形,需要以不同的兵种应对。

    陇州民风剽悍,唐、胡杂居,俱擅骑射,论以平原作战,足可与蒲秦、慕容魏国平分秋色,但蜀中多山、多水,地势险碍,不少的地方,人且难行,遑论重装的骑兵与步兵了,因此,用兵蜀地,必须得有长於山地作战的兵种辅助才行。

    故是,在出兵之前,莘迩临时从各郡,招募了三千余擅长攀援山地的新卒,不入“士籍”,算是“募兵”,充作“健儿”的编制,号为“定蜀”。

    在募兵的时候,且渠元光自告奋勇,对莘迩说,他们卢水胡的部民,夏则牧马卢水河畔的夏季草场,冬则入山谷内的冬季草场过冬,虽是牧民,不乏善於穿山越岭、如履平地的健士,因得了莘迩的许可,回到建康郡的大牧场,从已被编为齐民、在那里为定西畜养羊、马的族人中,选了一些出来。莘迩就把他选出的这数百人,编作了一部,由他统带。

    自战败投降莘迩以来,且渠元光虽是也有过数次从军征战,但一直没有自己的部曲。

    如今,总算是重新拥有了部下。

    人数尽管不多,五百人,而对元光来讲,已是一个大的进步了。

    ……

    太马营的骑兵,都是具装甲骑,而且不是皮甲,悉为铁铠。

    这支部队,是定西的头等精锐。

    每个骑士皆是精挑细选出来,一人有上等的良马三匹,每人还有三到四个的轻装从骑,平时为他们照料战马、保养甲械,战时从斗左右,帮他们观察左右和身后的敌情,——甲骑的兜鍪不是只有头盔,还有面罩等配件,披挂整齐以后,整张脸上,只在眼、鼻端等处有开口,防护是极其严密的,但也造成了视野不够开阔,这就需要某些时有从骑在边上给他们做提示。

    高延曹领本部太马四百骑、元光和他的部曲五百步卒,及千余的轻装从骑,大摇大摆地长驱直进,两日后,驰至沔阳县外。

    高延曹带着元光等几个将校,上到高地,眺望沔阳县城的形势。

    瞧见县东一山,两峰对峙。

    高延曹问道:“那是何山?”

    且渠元光早把地图熟记,比照方位,答道:“定军山。”

    县西数里又有一山,山石如马,望之逼真,山边建了座小城,城头旗帜飘扬,显是有兵驻守。

    高延曹乜视说道:“那应就是白马城,那山是白马山吧?”

    且渠元光答道:“是。”

    县西南另有一城,此城筑在山上,城侧是片谷地,地处高要,林木不能遮蔽,亦有旗帜可见。

    高延曹瞄了几眼,问道:“山上那城,想就是汉城,那山是东山吧?”

    且渠元光答道:“是。”他搞不清楚高延曹问来问去的意思何在,但放眼所见,山峦、城池星罗棋布,山势高耸,谷地深洼,城池互应,河水奔流,着实是个险之又险的兵家要地,忍不住说道,“沔阳城池已坚,兼有白马、西乐两城外为犄角,将军,这真是个难攻之地啊!”

    西乐,是汉城的别名。前代秦朝末年,蜀中的割据势力,在沔阳附近修了两座较大的城垒,以为军事要塞,一个是汉城,一个是乐城,汉城因在乐城之西,因而又被叫做西乐城。

    高延曹左顾右盼,看看白马山、白马城,又看看东山、汉城,继而看看沔阳城,神色渐渐沉静下来,好像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且渠元光窥其面色,心道:“这个老高,自恃勇猛,从谷阴出发至今,他在道上可是吹个牛皮不停。怎么样?见到了这等险固的城池,心生畏惧,不敢再说大话了吧?不过这家伙的确有点武力,我可借机示好,说不定日后,有了机会,我能够得其一用。”

    他酷似猿猴的脸上,露出点温暖的笑容,宽解似地说道,“好在明公只教将军与我看住沔阳的蜀兵,让他们不得驰援南郑就行,倒是无须犯险攻城。将军也不必为此忧心。”

    高延曹讶然说道:“谁说我忧心了?”

    且渠元光问道:“那将军是在想什么?”

    “山水重叠,三城对立。此等景象,委实好看。老子诗性发了,在琢磨着,写诗一首。”

第三十九章 卿辈哪得谈 奇袭成都城(七)

    且渠元光张口结舌,呆呆地立在边上,等高延曹构思诗赋。

    高延曹当真是文思敏捷,不过片刻,就得诗一首,唤从骑取来纸笔,倚马而书。

    元光个头没他高,站在他背后,瞧不清他诗作的内容,只看到他运笔如飞,抛洒起墨汁淋漓。

    很快,高延曹把诗写完。

    元光已然备好了奉承之词,急忙堆笑说道:“将军大作,可能容下官拜读?”

    高延曹欣赏自己的大作,嘴唇嚅动,含糊不清地吟诵了两遍,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元光说道:“将军对自己的诗篇不满意么?”仍是拿出宽解的语气,又是安慰似地说道,“将军文才武略,写出来的诗,定是极好的。将军精益求精,当然很好,但也不必追求过分雕琢。”再次请求,说道,“下官斗胆,敢乞将军把大作垂示,好让下官拜读一二。”

    高延曹说道:“我怎么不满意了?”

    “那将军摇头叹气,是为何故?”

    “我叹气是因为我写得太好了!我摇头,是因为我不舍得给你看。”

    “……。”元光哑口无言。

    高延曹慢条斯理地把诗纸叠好,放入信匣,打好封泥,吩咐从骑,说道:“快马呈给征虏。”

    从骑应诺,收住信匣,便就牵马下到地上,即往南郑方向而去。

    高延曹目送那从骑远去,收回视线,重新去看白马城、西乐城,与沔水北岸的沔阳县城。

    观察良久,他说道:“元光。”

    “下官在。”

    “你说咱们先打那一座城为好?”

    且渠元光大吃一惊,说道:“啊?”

    “啊什么?”

    “将军要攻城?”

    高延曹理所应当地说道:“不攻城,咱们来此作甚?”

    且渠元光说道:“明公的命令是,叫将军与下官把住沔阳的出口,只要让沔阳的驻军不能救援南郑就行了。将军,你我两部兵马,加在一起,不到两千人,其中且有四百乃是甲骑,附城克垒非其所长,咱们又缺少攻城的器械,如何能攻此三城?”

    高延曹轻蔑地说道:“螭虎早年也听过你且渠元光的名字,以为你算个卢水胡的豪杰,却怎么胆小如鼠?”

    “将军此话怎讲?”

    高延曹想道:“螭虎哪能猜到先王会夺下尊位?只因了先王打谷阴时,螭虎没有立马从龙,就被先王丢到一边。先王薨后,征虏掌权,螭虎与征虏没有旧情,故亦不得征虏信用。在西苑城那块荒地里憋了快三年!两打虏兴、西征西域,北御柔然、三战朔方,全没螭虎的份儿!眼睁睁瞅着别人吃香喝辣,螭虎只能流口水!日子说什么也不能再这么过了!

    “螭虎以后能不能脱离苦海,全看此回跟从征虏伐蜀,能否立下殊功!征虏虽是叫螭虎只须看住沔阳的守兵即可,然而,只看住守兵,算得什么本事?怎能显出螭虎的能耐!”

    他却是早就打定主意,为了日后能重回战场,这回不肯听从莘迩的交代,必要把沔阳攻克!

    高延曹睥睨元光,说道:“就如虎狼出山,撞见了三头小羊,鲜嫩可口的肉已经摆在了咱们的面前,元光,你就能忍住饥饿,不想要吃上一口?”

    元光心道:“若是唾手可得的功劳,谁会不想吃上一口?可这沔阳三城,哪里是小羊?分明是三块啃不动的硬骨头!凭我与高延曹的这点人马,看住他们,已是吃力,还想着攻城?这个高延曹,真是胆大包天!真要攻城的话,只怕一头小羊没吃掉,我部就反而落败!”

    他苦口婆心地劝谏说道,“将军,下官陋见,沔阳三城有三不可打。”

    “哪三不可打?”

    且渠元光掰着指头给高延曹一边计数,一边说道:“兵法云‘十则围之’,我部兵马不到两千,沔阳三城的守军,差不多与我相同,此其一也;沔阳三城,互为犄角,攻一则二援,此其二也;白马、东山、沔水,这三处天然的地利险要,都在敌手,此其三也。”

    “你确定沔阳不能打?”

    元光斩钉截铁,说道:“下官确定!”

    “那如果螭虎非要打呢?”

    元光迟疑稍顷,心道:“我虽看重高延曹的武力,想与他处好关系,但他若执意不听莘阿瓜的军令,非要攻打沔阳,最终肯定是个大败的结局,我好不容易才又有了五百部曲,却不能因为受他的牵连,而导致我也被莘阿瓜处置!”正色说道,“明公军令不可违!下官是将军的部将,虽不能阻止将军的决定,但将军若一定要打沔阳,那下官也就只好立即禀报征虏将军!”

    高延曹赞赏地点了点头,夸赞元光,说道:“好!有立场。”

    且渠元光昂然而立,一股不为强豪所折的英雄气散发出来。

    高延曹转望远近山峦,说道:“我听说蜀地的山中有一种猴子,浑身金毛,为别地所无。”

    元光愕然,不知他为何突然说起此事,应道:“是。下官也听说了。”

    “你去山中,给我抓几只金毛猴来。”

    “什么?”

    “我有大用!”

    元光瞪大眼睛,说道:“将军,……”

    “这是军令。你现归我统带,征虏将军的军令不可违,螭虎的军令你就不听么?”

    “可是将军,那猴子能有什么大用?”

    “螭虎自有神机妙算,你不必多问。”

    “即便是将军果有大用,派些许兵卒入山,不就可以了么?为何要下官去?”

    高延曹饶有兴味地打量元光的面孔和身形,悠悠说道:“因为你长的和猴子像。猴子见了你,应该会心生亲近。故此,由你去抓猴,定能事半功倍!你现在就去吧,限你十日之期,为我捕猴三十只。切记,此事关系重大,你要尽力尽为,莫要误了螭虎的军机要事!”

    跟从高延曹在高地上的十余从骑,闻得“和猴子像”等言,尽皆大笑。

    且渠元光大怒,有心翻脸,畏惧高延曹的勇武名号,到底不敢发飙。

    他心道:“老子的阿父好歹是莘阿瓜的义弟,你竟敢如此当众羞辱老子?你这狗东西,明明是想用此为借口,把老子撵走,好容你攻打沔阳!好,你既然这般辱我,老子也不给莘阿瓜报信了,就等着你攻城兵败,被莘阿瓜治罪的时候!”含恨应诺,转身就走。

    高延曹叫住了他,说道:“山中多僚人住。我听闻僚人有凿齿之俗,倒是稀罕,我从未见过。你顺道给我抓几个僚人回来,叫螭虎开开眼界!”

    元光应道:“是。”

    瞧着元光离开,从骑中有一人啧啧说道:“还真别说,你们瞧他走路的姿势,那背影,还真是像只猴啊!”

    众人又是大笑。

    一人说道:“将军,你把元光赶走,是要单独攻城么?”

    高延曹摸着颔下的胡须,再次提出刚才问元光的问题,问道:“你们说,咱们先打那座城好?”

第四十章 卿辈哪得谈 奇袭成都城(八)

    元光部下五百健儿中的军官要么是武考的举子,要么是从督府调入的,皆属於莘迩一系。

    元光没给莘迩报信,然在闻知高延曹准备攻打沔阳后,健儿营的军官中,却另有别人赶紧遣卒将此事禀与莘迩。

    莘迩接报的时候,刚率领部队抵达南郑县外。

    览罢书文,莘迩吃了一惊。

    这个高延曹,还真是会给人“惊喜”。

    才送了一首诗过来,紧接着就又闻他要打沔阳。

    莘迩把刚送到不久的高延曹那诗拿出,展开读道:“太马到三城,杀光众贼将。脚踏白骨山,旌旗立山上。”直到这时,才体会出了高延曹此诗的意思,顾与唐艾、令狐京等说道,“原来此诗,是螭虎的求战诗啊!”问诸人,说道,“螭虎欲攻沔阳,卿等以为何如?”

    令狐京皱起眉头,说道:“将军已命他看住沔阳驻兵即可,他不从将军之命,竟欲自作主张,沔阳是那么好打的么?若是失利,将会大不利於将军攻拔南郑,势必损害大局。下官愚见,将军宜即刻遣人,赶去沔阳,严词训斥,命他不许擅动!”

    莘迩说道:“螭虎性强,元光不赞同他攻沔阳的打算,而被他打发去了山中抓猴,我若是随便派个人去传我军令的的话,他恐怕不会听从。鲜少,你以为,我最好遣何人前去?”

    令狐京沉吟了下,说道:“京愿为将军传命!”

    莘迩连连摇头,说道:“诶,你不行。”

    “为何?”

    莘迩诚恳地说道:“还是我对你兄长说的那句话,南郑天狱,不易攻克,鲜少你聪明多谋,我方要依仗卿才,一日不可缺卿,怎能因为传令这点小事,就劳卿远离於我呢?万一攻南郑不利,到时候,我找谁人问计?”

    令狐京说道:“唐司马的谋略远胜於京,有唐司马为将军辅佐,南郑纵然天狱,亦不难克也。”

    莘迩仍是大摇其头,说道:“不成,不成。咱们来南郑的路上,你也看到了,山谷里僚人众多,官道上蜀兵的斥候常有,就不说攻打南郑,我需要卿的谋略相助,只说往螭虎营中传令,途中也将会十分的危险,你不善骑射,一旦遇到僚人或蜀骑,如何是好?你去,我不能放心!”

    令狐京没有办法,只能收了“为莘迩传令”的心思。

    他瞧着莘迩笑语殷殷,好像满是信赖与关怀的表情,却忽然之间,不禁地心跳惶恐,想道:“我此番所以痛快地接受莘幼著的辟除,出任他帐下的参军,不是为了给他出谋划策,而实是为了寻机,助我阿兄。可没料到,莘幼著不肯让我从我阿兄围攻褒中;现下又不放我出营。我怎么觉得,我像是被他软禁起来了?莫非,他是看穿了我的盘算么?”

    莘迩问唐艾,说道:“千里,卿有什么主意?”

    唐艾一副浑不以为意的样子,似乎根本没把高延曹有意攻打沔阳这事儿放在心上,他摇着羽扇,说道:“高螭虎的性格虽强横,但他不是个有勇无谋的人,艾曾观他博戏,攘臂奋色,状若噬人,可如不赢,他就不会下注。他既然决意攻打沔阳,艾料他应有胜算。”

    “这么说来,这沔阳城,他还真能给我打下来了?”

    “不妨让他一试。”

    “但他如果攻城不利,致使沔阳守兵突出包围,来援南郑?”

    唐艾望向前方远处的南郑县城,说道:“南郑号为天狱,今日一见,果然不假。围城硬攻的话,我军可能会伤亡不小。攻城之道,攻心为上。南郑所赖的援兵无非有二,沔阳、褒中而已。高螭虎如没能打下沔阳,致使沔阳的守兵突围来救南郑,明公设伏於野,亦足可败之。而沔阳一败,南郑守兵的军心定就会受到打击,待到那时,再作进攻,应该就会容易许多了。”

    莘迩忖思多时,心道:“千里所言有理。高螭虎若能为我拔下沔阳,南郑守兵的士气一定会受到打击;他如不能打下沔阳,沔阳来救南郑,我在南郑的眼皮子底下,围城打援,剿灭这股援兵,也同样会使南郑守兵的士气遭到沉重的打击。两者对我,皆有利。”

    想定,就手书文函一道,写道:“沔阳势险,三城呼应,攻如不能胜,卿可佯败散撤,放其守军出城。候其来救南郑,我设伏於路,卿衔后击之。”

    作战的方案,要随着战场的形势而不断地做出调整和变化。

    亲眼见到南郑的易守难攻之后,莘迩果断地接受了唐艾的建议,顺水推舟,同意了高延曹攻打沔阳。

    当下,莘迩派人把此道军令传与高延曹。

    同时,他陈兵於南郑城下,一面筑营,一面试探性地发起了几次攻势。

    南郑的东、西、南三面,是丘陵、山区,只有北面是平原地带。数次攻势,都是从北面打起。南郑城高且坚,守兵借地利,以檑木、滚石、强弩、劲弓为武器,打退了莘军的每一次进攻。

    围攻五日,莘军甚至连城墙都没摸到,只在护城河上填出了几条通道。

    於营外,堆垒起了两座土丘,能够俯瞰城中。

    莘迩这天与唐艾、令狐京、罗荡、秃发勃野等部属登上丘顶,眺望城内。

    但见城中,邻近城墙地方的民宅都被推倒了,约千余城中的各族百姓,正在蜀兵的督促下,在城内距离城墙约百步远的位置,挖掘深沟。沟的外侧,已被摆上了一列长长的栅栏。

    莘迩嘿然,说道:“城墙尚未破损,已在城内布栅掘沟。李梁这是在做长期顽抗的预备啊!”

    令狐京脸带忧色,说道:“将军,上午的军报,说褒中、沔阳两地,我军虽也都展开了攻势,但一如南郑,至今无有寸土之进;高螭虎强攻白马城,半日间伤亡百余。梓潼、巴西两郡,现在肯定已经知道我军攻打汉中了,也许此两郡的援兵,不日就会来到。南郑三县已据地利之险,梓潼、巴西的援兵再到,汉中之地,就会更加难取了啊!”

    回顾莘迩参与过的战斗,大的攻城战共有两次,一次是打龟兹国的王都,一次是打谷阴城。打龟兹那回,其实还是野战为主,能供他参考的,也就只有跟着令狐奉打谷阴那次的经历了。

    莘迩注目南郑城内,许久不语。

    那回打谷阴,罗荡是最大的功臣之一,可论及险隘,谷阴却不及南郑。

    罗荡喃喃说道:“小小南郑,已是这般难打。桓荆州那边的犍为、成都,也不知进展怎样了?”

    ……

    犍为郡,彭模城外。

    三四千的荆州劲卒,擐甲举刀,驱赶着捕来的僚人、氐人在前,在投石、弓弩的掩护下,呐喊着,冒着城上射投下来的矢石,冲向城下。

    攻城部队的后方,不到二百步,竖立着一面高大的赤色军旗,迎风招展。

    年过五旬,须发花白的益州刺史周安,仗剑立在旗下,正在传达军令:“敢后顾者,斩!”

第四十一章 卿辈哪得谈 奇袭成都城(九)

    天师道初创之时,创教的祖师张氏,在汉中、巴郡以南的广大蜀中地区,设立了“二十四治”,以统教民,每个“治”都设在山上,其中有六个治都在犍为郡。

    天师道在犍为郡的势力和影响是相当强大的。

    彭模的守兵,就有许多是天师道的信徒。

    几个天师道的祭酒、法师设坛高处,在散发禹步,燃箓请神。不管是否信奉天师道,将校兵卒们,不少衣贴道符,甚至直接用丹砂把符箓画在脸上,把於城上的垛口处,呼叫鏖战。

    前代秦朝末年,天师道在蜀中曾建立过一个****的政权,后来被时为秦朝丞相的成武帝攻灭,天师道的道众因此流散四方,有的去了北地,有的去了江南。江南而今,却也是有天师道分支的。那位赍信桓蒙的大名士王逸之,其族就世代信奉天师道;并且江南的天师道於多年前,还曾起兵作乱,故是,攻城的荆州兵,对守兵的作态,倒是见惯不怪,并不惊奇。

    虽是如此,守兵没能在气势上吓住荆州兵,但彭模(彭山)此城,说是一城,不如说是个军事堡垒,其地位邻犍为郡的郡治武阳,北去百里就是蜀中李氏的京城成都,因而不仅城墙高大坚固,防御的器械亦很齐备,荆州兵攻之,也是非常的难打。

    荆州兵驱使僚人、氐人为肉盾。

    守城的兵士里边,除了唐人、賨人以外,也有氐人和僚人。

    出於这几个不同种族的将士,从外观上很好分别。

    唐人扎髻,賨人椎髻,氐人辫发,僚人则一张开嘴,因凿齿之俗,上边少掉两个门牙。

    所有不同种族的战士,以賨人、唐人为众。

    唐人不必多说,賨人之所以又被称为板楯蛮,与他们善用板楯有关,板楯,就是用木板做成的盾牌,賨人又善用弓弩,喜用白竹制成强劲的弓箭,野战之时,排盾而进,箭矢如雨,守城之际,盾夹矛、矢,格挡、刺射援墙之敌。当真是悍勇无匹。前代秦朝在中后期,多次征用板楯蛮平定戎乱,因其善战,被戎人号为“神兵”,可见他们的作战能力多强。事实上,賨人骁勇善战的传统,是早已有之,周武王伐纣的时候,賨人就为武王立下过赫赫战功。

    战到酣时,攀城的唐人兵士如似饺子一般,往下纷纷坠落,城头的賨人们愈战愈勇,浴血杀敌,不知是谁起头,他们和声而唱,竟是盾矛交错间,残肢纷飞中,以血洗面,放声而歌。

    他们唱的是賨语,唐人听不懂,但闻其曲调,城上的蜀地唐人们却都熟悉,那分明就是杨贺之在成都街头唱的《巴人调》。这巴人调,本就是賨人的歌谣之调。

    数千唐卒,从早上开始,攻城到下午,彭模城犹固若磐石。

    战场东边十来里,是桓蒙主力的营地。

    桓蒙此回所带伐蜀之兵马,战兵总计才万余人,而蜀地李氏可动用的兵马,只成都周边的,就不下五万,为防备武阳、成都等地的蜀兵来援,桓蒙没有办法把全部的军队都投入到彭模,因此,他带着剩余的部队,停驻备战在此。

    眼看已将傍晚,还没有捷讯传来,饶是以桓蒙之胆壮,也不由些许的焦心起来。

    放荡不羁的谢执,亦不复通达散漫的模样,脸上的忧色越来越深。

    司马无忌等将校,数来请战。

    不赞成桓蒙伐蜀的参军毛肃之,不计较被周安轻辱过的前嫌,以大局为重,主动请缨,换上了甲胄,趋行入到桓蒙的大帐,说道:“昨天的军报,说虏将昝定统蜀兵两万余已出成都,驰援犍为郡。明公,今天如攻不下彭模,等武阳和昝定的援兵赶到,我军少,长途至此,孤军在外,势将危矣!肃之敢请领精卒千人,往助周益州!”

    袁子乔在座,起身拂袖,说道:“何须毛参军!明公,子乔请往彭模!不用一兵一卒,日落前,定有捷报传来!”

    桓蒙说道:“彦叔,不需一兵一卒么?”

    袁子乔说道:“子乔一人足矣!”

    长揖堂上,礼毕,便就帻巾鹤氅,捉扇而出。出到帐外,袁子乔只带了从骑一人,上马急赴彭模。马到战场,穿越兵阵,径至周安的将旗下。袁子乔也不下马,扇指天日,问道:“酉时可破否?”

    周安说道:“板楯蛮悍不畏死,真蛮夷也!我严下军令,回顾者斩,然由辰至今,战已四个时辰,兵卒没有得到一刻的歇息,而城犹不能下。从现在到酉时,只有一个时辰,这……。”

    “公知你为何鏖战四个时辰,却仍不能破城么?”

    “敢请教。”

    “板楯虽悍,我军不精么?较以甲械,板楯何如我军!城所以不破者,不是因为板楯悍勇,而是因为公之将旗,距交战之所二百步!兵士死斗於前,公则晏然於后,子乔试问公,主将惜命至此,纵是再有严令,彭模如何得破?

    “桓公授攻彭模的重任於公,却没料到公名为‘安’,真‘安’也!”

    周安的儿子周楚、孙子周词皆在侧,听到袁子乔直呼周安的名讳,顿俱大恚,一起拔剑,怒目相视。

    周安既羞且愤,老脸黑红,骂周楚和周词:“干什么?”立即下令,说道,“移我将旗!”执剑前指,指着城头弓矢可及之处,说道,“到那里!”

    侍卫的兵士把将旗移到周安指定的位置。

    袁子乔转斥作喜,跳下马来,依旧是那一身帻巾大氅,不肯换上甲胄,与周安说道:“子乔陪公,共在此观我荆州男儿杀虏破城!”

    城上的箭矢射到,散落在袁子乔、周安的附近,两人一个神色如常,一个面黑如铁,都是安然不动。

    周安喝令儿子,说道:“楚!汝为我与袁相拔城!”

    周楚应诺,即引亲兵甲卒百余,奔去前线。

    周安被袁子乔提名道姓,痛加侮辱,周楚心中充满了的怒火,到了城下,不避敌矢,叱咤坎城,重甲衔刀,当先攀登。

    攀未及半,城头一根檑木滚下,砸在他的身上。

    周安、袁子乔眼睁睁看着他掉到地上。

    数个周楚的亲兵抢起周楚的身体,奔回,把周楚放下,跪在周安面前,叫道:“郎君战死了!”

    周安忍住悲痛,瞋目喝道:“吾军令:回顾者斩!尔等敢犯我军令?”呼令左右,“杀了!”

    亲兵们骇然说道:“小人等是为了给将军抢回郎君,担心檑木、滚石损伤了郎君的遗体!”

    周安怒道:“桓公授我大任,彭模不克,我死不足惜,何况一子!死已死了,抢什么?杀!”

    左右甲士上前,按倒这几个周楚的亲兵,当场枭首。

    周安一眼也不看僵卧於地上的周楚,顾令周词:“汝父为贼所害!你不为你父亲报仇么?”

    周词眼眶通红,泪水滚下,一言不发,带了数十兵卒,提剑奔向彭模城下。

    主将临矢石,父子相继斗,荆州兵士气大振,不到半个时辰,彭模城克。

    周安这时才去看儿子,手到鼻间,觉他居然还有鼻息。

    袁子乔马上命备车,把周楚放在车上,亲自护送前去桓蒙的军营,为他医治。

    桓蒙见到周楚,先不问战况,一边催促军医治疗,一边眼含热泪,叹与司马无忌等人,说道:“周益州诸子,楚最俊秀,益州常对我说,光大周家者,必此子也!”俯身抚摸周楚紧闭双目的脸颊,唤周楚的字,哽咽说道,“元孙、元孙,卿如因此而亡,我何面目再对卿父!”

    ……

    汉中,沔阳,白马城。

    高延曹摸着下巴,呆呆地瞧着城垒,看了半晌。

    部将问道:“将军,看什么呢?”

    “这城中守将是谁?”

    “无名鼠辈!”

    “却是有点谋略。我两次佯败,他都不肯出城来追。”高延曹远望白马城垣,又看了两眼,做出了决定,说道,“他娘的!那咱们就不打此城了!”

    “那打哪里?西乐城么?”

    “西乐不行。西乐在东山上,太不好打了,即使佯攻,也会使我部伤亡不小。也不绕弯子了,咱们打沔阳城去!”高延曹旋马回驰,奔了片刻,问从骑,“元光有消息了么?”

    从骑答道:“自数日前入山,至此时,一直没有消息。”

    “这猴崽子,不会是迷路了吧?”

    ……

    沔阳城西的一座山中。

    且渠元光与四五个随从,趴在片灌木中,窥视前边空地上的数十栋干栏。

    干栏,是僚人住宅的名字。

    僚人喜住山林间,故此他们的住宅,是依树积木,分为两层,楼梯相连,下畜鸡犬牛马,人居上层。干栏有大有小,家口少的,就小一点,多的,就大一点。屋顶用茅草、树叶、树皮等覆盖;墙壁用材以木和竹为主,不加粉刷;编竹或铺竹木为楼面。室内的陈设非常简陋,无桌椅床榻,唯以一牛皮为裀席,起坐寝食都在其上。除了厨房,不分隔间,男女老幼聚处。厨房的炊具也很简单,一个三四尺的方板,铺竹架,之中置灰生火,以块石支锅做饭。

    两个僚人的男子,此时正坐在干栏下的地上,各捧着个如杯碗的陶器,那陶器的上端侧面植有一管,像是瓶嘴。这两个男子没有用嘴,而是在用鼻子吸引器中的酒浆。此谓“鼻饮”,乃是僚人的习俗。

    三个僚人的女子蹲在旁边喂养鸡犬,都穿着如桶的裙子,发髻垂於脑后,在她们的耳朵上,俱斜穿了三寸的竹筒,作为耳饰。其中一个女子的耳筒上,挂着两颗珍珠似的东西。

    元光看了多时,低声说道:“那女子的耳筒上有珍珠,这一家僚人像是有钱的。老规矩,人归我,他们的家产归你们。”

    四五个随从应诺。

    几人持刀,弯腰从灌木中,摸到干栏外,叫喊冲出。那两个僚人的男子猝不及防,还没来得及反抗,就被擒倒在地。剩余的三个女子,长者三十多岁,幼者才十来岁,更非元光等几条壮汉的对手,很快也都被抓下。

    把这几个僚人用绳子捆好,串成一线,元光的随从们去干栏中搜掠财货。

    元光一人留在外边。

    僚人男子中的一个,叫喊个不住。

    元光不懂僚语,但他这些天在山中乱晃,先是抓猴,又捕僚,遇到过不少僚人的男女,听他们说得多了,已大约能猜出几个词的意思。

    那男子起初叫的“婆能”,意为“鬼师”、“王”,继而叫的“郎火”,意为“师父”、“头人”,这两通乱叫,应是这个男子在恫吓元光等人,说他的王、头人会来救他们的;最后叫的“阿夷”,可能是妻子的意思,这男子叫嚷“阿夷”的时候,语转凄婉,带着哀求,视线在元光和那耳筒上有珍珠的妇人间移动,应该是在乞求元光把这个妇人、他的妻子放掉。

    元光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男子嚷叫。

    忽然悲从心起。

    他想道:“老子天生异状,却不能带领族人昌盛,无奈为奴於莘阿瓜,而今更是被高延曹那狗东西欺凌,沦落到山中抓猴,与此等野人为伍的境地!天既生我元光,缘何使我如此蹇困!一次又一次的考验还不够么?天神!你要考验我多少次?前嗅马粪於营,今闻野语在此!”

    元光步到那男子身前,横刀刎其脖颈,将他杀了。

    随从们收获颇丰,从干栏里出来,看到了被杀的僚人,俱视若寻常,没人发问,押着余下的四个僚人,循原路退归。回到出发的地点。跟着元光抓猴的卢水胡人共有二十人,其它的都在这里等待,另有捉到的金丝猴三十只、僚人十余,也都在此。

    元光掐指计算,进山已有七八日了。

    他说道:“猴子、僚人都抓得差不多了,我等可以回去交差了。”

    一个随从说道:“大人,小人听说金毛猴和僚人,在蜀地、秦州的价格都很昂贵,很多的贵族、豪强,以畜养金毛猴、僚奴僚婢为摆显,不如咱们再多抓一些?回去时候,好卖给他们!”

    说着,他从怀里摸出两张风干的脸皮,这是他之前袭捕僚人时的缴获品,接着说道,“僚人虽蛮,制皮的手艺不错,瞧这两张面皮,鞣制得上佳,须髯根根清楚,据说也有富人稀罕这东西的,亦能卖个大价钱!”凡须髯美而为僚人杀者,其面皮都会被僚人剥下,制成此物,放入竹笼中,是一种武力的炫耀,可能也被僚人认为可以用之辟邪。

    元光的脸色沉得快能凝出水来了,他忍住怒气,说道:“我且渠元光是卖猴、卖奴婢的人么!是贪图钱财微利的人么?你是把我比作安崇那个西域胡了么?”

    那随从讪笑说道:“安崇那家伙,当然不能与大人比。”

    “不要瞎说八道了!现在就跟我回去!”

第四十二章 卿辈哪得谈 奇袭成都城(十)

    沔阳等汉中诸县处在秦岭、巴山间,秦岭、巴山南北对峙,导致这一区域内,在相同的一天中,平川和山地冷暖迥异,当地人素有“高一丈,不一样”之说。

    尽管已入初冬,平原地区的气温尚未很低,不冷不热,甚是宜人;但山中的温度就很低了。元光带着从卒们,自山中出来时,又碰上了一阵急雨,淋得他们浑身湿透,个个冻得哆里哆嗦。好不容易找到了高延曹,遥见兵马列阵,正碰上高延曹攻打沔阳县城。

    元光止下从卒们的骚动,灵活地爬到一棵参天的大树上,手搭凉棚,远望观战。

    他不知前情,离得太远,也听不到城下交战处的对话。

    且是,高延曹见白马城的蜀将守城不出,於是舍了白马不打,径来掩取沔阳。

    到了沔阳城下,高延曹发现沔阳县外护城河上的吊桥,居然没有被断掉,登时大喜,马上跃马麾兵,渡桥直抵城下。

    这桥之所以没有断掉,是因为沔阳县的守将邓文,方与城中的属僚商议未决,还没有定下要不要援助白马,如果援助的话,兵马出城肯定离不开浮桥,故此这桥得以保存至今。

    而当邓文接报说高延曹转来攻打沔阳时,已是来不及把桥断掉了,遂被高延曹进抵城下。

    高延曹到了城下,耀武扬威,带着轻骑绕城奔行,大声搦战。

    邓文在城头观看了好一会儿,发现高延曹部只有数百的骑兵,而且骑兵尽是轻骑,既不见步卒,也不见甲骑,他心中忖思,想道:“军报说高延曹部有数百甲骑、数百步卒,但现下却只有轻骑在我城外。想来应是步卒、甲骑的行速太慢,故是跟不上高延曹,被他抛在了后头。

    “我城中兵马虽然不多,犹板楯、甲士千许。我如果以板楯居前,排盾以阻高虏部的轻骑驰进,然后城上、阵中,以劲弩强弓射之,最后再以甲士近战。未尝不能获胜。若能取胜,不但我沔阳之危就此可解,我并且可以引兵驰援南郑,再解南郑之围。

    “便是不能击溃高虏,我后依坚城,凭板楯、弓弩之利,也可从容撤退。”

    召来幕僚,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们。

    幕僚们纷纷称赞,都认为此策可行。

    邓文乃令守卒高声大叫,呼高延曹过来。

    等到高延曹引众驰马至,邓文临城头,与他对话,说道:“将军攻我沔阳,我守沔阳,你我各为其主。愿将军容我领兵出城,成阵列而战。”

    高延曹闻言而喜,心道:“我计成矣!”装作犹豫的样子,过了片刻,答道:“行吧。”

    邓文见他果然退兵,给自己空出了出兵的场地,亦是欢喜,心道:“高虏勇而无谋,不识我蜀中板楯、甲卒之锐!”

    且渠元光赶到战场外围,正好看到的,就是邓文与高延曹对话的这一幕。

    元光遥观之,只见高延曹领骑稍退,他不知高延曹在干什么,心道:“是因为只有轻骑跟从左近,没有步卒,因此虽是进到了城下,却自知不好攻城,因是撤兵了么?”颇是鄙夷,想道,“真是个轻剽无智,一点也不稳重的莽夫!”

    打算顺树爬下的时候,听到沔阳城中鼓声大作,见沔阳城的南门打开,举着板楯的賨人在前,弓弩手在中,持丈八步槊的步军甲士在后,鱼贯出城。

    且渠元光停住下树,惊诧莫名,讶然心道:“高延曹适才退兵,是在为守卒出城,让开通道么?他在想什么?只凭他那数百轻骑,他就敢与沔阳的板楯、弓弩手和甲卒对战?只怕当他率骑冲阵之时,不等奔到近前,他那数百轻骑就要被沔阳的的弓弩手射杀得四散溃窜了!”

    高延曹与那数百轻骑,安然地停驻在城南门的西侧约两三百步的地方,静静地等待守卒布阵。

    元光心道:“而下唯一可能的取胜机会,就是趁守卒列阵未毕,驱轻骑袭斗,冒死一搏,如能将守卒还没成型的阵势冲垮,也许还有一线生机。这个高延曹,在等什么?”

    他瞪大眼睛,关注战场的局势。

    沔阳的守卒列阵已毕。

    十数骑簇拥着一员将校也出了城,立於阵后。

    且渠元光看不到那将的面容,然也能猜出,此人定就是沔阳的守将邓文了。

    他猜得不错。

    遥见邓文的左右骑士,挥动旗帜;城头擂起战鼓。旗动、鼓响。沔阳兵列成的方阵,在下午的阳光下,开始缓缓地向西边高延曹部所在之地移动;板楯如墙,弓弩持满,步槊如林。

    且渠元光屏住呼吸。

    蓦然高延曹部前,一骑俯身,揽住马颈,挺长槊而骤动。沔阳兵的阵中,弓弩齐放。那骑迎冒矢雨,将至阵前,兜转马头,却是从阵南轻巧绕过。一声如似雷鸣的大喝,传到了距离他远远的且渠元光耳中,元光听到,这声大喝,叫的是:“螭虎只取邓文,他人吾不杀也!”

    那单骑进击之将便是高延曹。

    想那元光,离高延曹何止千步之远,都能听到这声大喝,况且近在咫尺的沔阳守卒?一时阵乱。城门处的邓文哪里能料到高延曹会敢匹马来战?为其威势所夺,忙不迭就要回城。

    高延曹早已突到,长槊刺杀,把护卫邓文的蜀骑逼退,丢槊拔刀,劈中邓文的头盔,走马展臂,将之生擒腋下。旋即,他勾腰,捡起刚才丢掉的长槊,转回从后冲击沔阳兵的军阵。

    邓文被他夹在左臂之下,右手近两丈长的银丝黑槊,槊尖凛凛生寒。

    他浑身重甲,马亦铁铠,特别是只露出双目的兜鍪顶上,正中有一根漆成红色的铁角凸出,真如一头铁兽。他再次大喝:“邓文已被螭虎擒!弃械屈膝者,我不杀!”

    西边那高延曹部的数百轻骑,齐齐发出尖利的叫声,或持刀槊,或挽弓放箭,一同冲向沔阳兵阵的前排。

    不到一合,还没开战,主将就被擒下;前有数百悍骑,后有一头铁老虎。沔阳兵卒士气立溃,弃械而降者过半,余下纵有不肯降者,奈何阵型已乱,有心杀敌,无力回天了。

    沔阳守卒大败。

    远处树上的且渠元光目瞪口呆,如丧肝胆。

    他失魂落魄地带着从卒,押着僚人男女与金丝猴,到了已被夺占的沔阳城中,拜见高延曹,伏地说道:“恭喜将军,攻拔沔阳。将军之勇,元光平生仅见!”再不敢对高延曹遣他抓猴、捕僚有半分怨言了。

    ……

    莘迩接到了高延曹的捷报。

    捷报上写道:下官以为沔阳难攻,故欲先取白马,不意邓文是个傻瓜,下官一战而生擒之。今将下官所获之邓文与且渠司马所获之金丝猴十头、僚人男女十人,敬献与公。

第四十三章 卿辈哪得谈 奇袭成都城(十一)

    问了邓文战败的经过,莘迩惊笑叹道:“若螭虎者,真万人敌也!”

    不算帅才,也不算新冒头的秃发勃野、王舒望、马辉等将校,只说定西成名已久的大小战将,如麴家系统的罗荡、麴章、麴凛、邴播等;王城戍军的曹斐等;西军系统的索恭、张韶、隗斑等;以及现属他帐下的北宫越、严袭等,莘迩都已见过,并且其中的不少都曾跟他打过仗,这些人各有其长,但如仅论单人作战的勇力,至少目前看来,似乎当数高延曹了。

    前天开始,下起了雨。

    到汉中已有半月,这半个月的时间里,要么阴天,要么下雨,晴天的日子屈指可数。

    前天下到今日的这场雨,起初与前几场雨近似,毛毛细雨而已,但没有很快就停,下至於今,反而越下越大,把远近绵延不见尽头的群山,淋得青葱如洗,纵贯奔腾的几条河水悉被灌满。

    乌沉沉的天色,逼临南郑城楼,雨落如川。

    人远观之,不禁生黑云压孤城、风雨成飘摇之感,数杆白色的蜀兵军旗在阴云、大雨中,极其显眼,它们被雨水浸透,无精打采地垂挂着。城头上的积水,如同小股的瀑布一般,顺着城墙四面大约数百个的垛口流下。这几天定西兵攻城,在城垣上留下了斑斑的血渍。雨水将之浇落,刷到地上,与地面上的血流混合,或者淌向两边,或者流到百十步外的护城河中。

    因为下雨的缘故,这三天,莘迩都没有再发动对南郑县的进攻。

    帐外一人进来。

    到了帐内,这人把湿漉漉的蓑衣去掉,提在手里,抖了一抖,帐中的地毯登时湿了一片。侍卫赶紧接过蓑衣,拿去了外边。虽是雨下而至,来人不忘捉羽扇一柄,可不就是唐艾。

    唐艾第一眼瞧到了邓文,接着瞅见了那十头猴子和十个僚人男女。

    “这是什么?”

    莘迩把高延曹的报捷檄文递给唐艾,说道:“螭虎送来的。”

    唐艾看罢,说道:“沔阳被打下了?好啊。攻克南郑的把握,又多了三分。”

    莘迩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说道:“千里,你有破城之计了?”

    “我适才在营外的土丘上,观察了半晌南郑城上、城内的情况。这场大雨,不但让我军没法继续攻城,也让城里的守卒放松了戒备。我昨夜观看天象,今晚的雨还会更大!明公,此正我军克城之时!”

    “夜观天象”云云,兵家讲究“天时、地利、人和”,一个好的军事领导人或者参谋,是必须要会观察天象的。当然了,这个“观察天象”,说的不是神神叨叨的那些东西,而是雨雪雾风。唐艾在此一方面,就是个高手。别的不讲,只在汉中的这半个月,每次下雨,他都能通过头天的天气变化,而提前预测出来。莘迩对他的这项能力,还是很信得过的。

    莘迩说道:“哦?”

    聚精会神地等唐艾往下说,却见唐艾蹲下身子,拿着羽扇,捣了捣关在笼里的那十头金毛猴,搞得那猴子们龇牙咧嘴,装凶扮狠,听他笑道:“这十头猴子,也能派上用场。”

    莘迩说道:“千里,你就别卖关子了。有何良策,快些道来罢!”

    唐艾便把计谋说了。

    莘迩听过,琢磨稍顷,说道:“此策可行!”

    ……

    时当下午,百余个骑兵押着邓文出营,冒着大雨,绕着南郑转了一圈,向城中不断地呼喊:“沔阳已为我所破,邓文在此,尔等可来一看!”

    城内的守卒不认识邓文,但将校都认识邓文。

    闻讯,将校们忙登城下觑,发现那被五花大绑、捆着横放马上的,果是邓文不假。

    消息传来,城中骚乱。

    ……

    薄暮,莘迩令槌牛杀羊,叫三军饱食。

    ……

    入夜,莘迩不动旗鼓,集合兵马。

    唐艾、令狐京等文臣,北宫越、罗荡、秃发勃野等将校,悉数到齐,排列帐前。

    莘迩说道:“沔阳已下,南郑能不能拔,就在今晚!”他按剑顾盼,问诸将,“谁愿为我先登?”

    秃发勃野是骑将,他知道自己的能力何在,稳当当地站着不动。北宫越待要应声,早有一人迈步出列,大声应道:“末将敢为公先登!”众人看去,乃是罗荡。

    莘迩喜道:“非将军不可!”

    ……

    各营做备战的准备。

    莘迩引众人回到帐中,暂作等待。

    哗哗的雨声传到帐里,冷风掀开帐帘,吹卷案上的烛火。

    明灭的光下,令狐京坐於榻上,神色变幻,终於安耐不住,说道:“公欲夜攻南郑么?”

    莘迩答道:“正是。”

    “阴云密布,雨水滂沱,兼是夜晚,兵卒视物尚且困难,明公,如何可以攻城?”

    莘迩笑答道:“鲜少,此千里之策也。恰因为守卒以为我军不会夜雨攻城,所以我军才要出奇制胜!”

    令狐京说道:“可如果战斗不利,恐怕只会徒增伤亡,无益於事啊!”

    “我转战东西,克龟兹、斗朔方,而比及险隘,龟兹、朔方,皆不能与南郑相比。我军顿师南郑城下,已有旬日,久攻不克,梓潼、巴西的蜀军援兵也许用不了多久就会来到,等到那时,南郑只能是愈加难打。如果不借雨夜的机会,发起一场奇袭,那以鲜少之见,我军该如何才能夺占此城?”

    令狐京摇动羽扇,深思熟虑似地说道:“上午不是刚接到桓公军中的捷报么?桓公已克彭模,距成都只有百里之远了。接下来,桓公肯定会与蜀兵在彭模、成都间鏖战。与其冒险於现下攻打南郑,明公且何妨稍候,待桓公与蜀兵的战斗有了结果之后,再做筹划?”

    “你的意思,是等桓公与蜀兵分出胜负,我军再打南郑?”

    “是。”

    “如果桓公败了呢?”

    “桓公如败,说明蜀兵犹强,我军就算打下南郑,势必也难长期坚守……。”

    莘迩打断了他的话,说道:“我明白了。鲜少你是在说,桓公如果败了,我军就撤回秦州,自此不提攻打南郑的话;而桓公如果胜了,我军然后可以再打南郑。”

    令狐京迟疑了下,说道:“京即此意。”

    莘迩似笑非笑,说道:“鲜少,当日提出配合桓公伐蜀的是你,今日我亲自领兵南下入蜀,又说不宜於此刻攻打南郑,应当坐观桓公成败的,还是你。鲜少,你把我弄糊涂了。你到底是想帮桓公伐蜀,还是不想帮?”

    “……,明公,伐蜀是国家的大事,当然应该支持,然以京愚见,支持归支持,却似亦不应冒险硬攻南郑,毕竟折损的都是咱们陇州的子弟!”

    莘迩慨然说道:“鲜少,卿意我已知,毋庸多言了!诚如卿言,桓公千里伐蜀,所向披靡,兵锋已至成都百里外,然我军入汉中半月,到现在却连个南郑都不能打下!已是不如桓公。

    “要再按卿之所议,静候桓公与成都决战,观其成败,其后再作进退的话,更是只会增加桓公之威,而减损我定西的声势。卿之此议,实不可取!

    “且莘幼著,男儿丈夫也,南郑我自取之,焉因人成事者?”

    “因人成事”是一段典故,出自“毛遂自荐”。

    长平战后,秦军包围赵都邯郸,平原君临危受命,去楚国求援。毛遂自荐跟从。到了楚国,跟从平原君的另外十九个出色的门客无有寸功,全靠毛遂,说服了楚王答应援助赵国。歃血盟约的时候,毛遂唤那十九个门客也来,讽刺他们说:“公等所谓‘因人成事’者也。”意即:你们都是因为别人(毛遂)的功劳,而才办成了事情。

    莘迩引用这个典故在此,意思很明白,是在说,他要靠自己的力量打下南郑,而绝不愿按照令狐京所提议的,靠桓温战胜蜀兵、以致攻克成都的大胜,而趁机打下南郑。

    莘迩炯炯的目光下,令狐京不复有面对氾宽等人时的不烂之舌,无言以对,讪笑摇扇罢了。

    唐艾心服於莘迩的神采,一边眼神异样地看向令狐京,想道:“麴爽攻灭虏兴,收获灭国之功;明公此番亲自伐蜀,如果无功而返,又或者纯粹因为桓蒙的胜利而才攻下南郑,那么两相对比,明公在朝中的声望必然下坠,此前安定西域等等的功劳,也都将会因之而前功尽弃。

    “令狐鲜少的这个建议,表面上听着不错,我看是用心叵测!”

    风凉如冰,雨声哗哗。

    ……

    两更时分,果如唐艾的判断,本就不小的雨水,变得越来越大。

    夹杂以电闪雷鸣。

    僚人有崇雷、祭雷的风俗,那十个被高延曹送来的僚人男女,五体投地,拜倒在囚帐中,吟唱古老的歌谣。其中的一个孩子,从帐幕的缝隙,看到了一队队披甲持刃的士兵经过,践踏在一处又一处的水洼上,水滴溅射。一道闪电,划亮了夜空。这个孩子被吓得哭了起来。

    选出来的五百名精锐死士,在罗荡的带领下,推着云梯,首先出到营外。

    莘迩与唐艾、令狐京等也到了营外,登上丘顶,远远观望。

    漆黑一团,不多时,罗荡及其所率之兵就消失在了莘迩等人的视线中。

    莘迩等转眺城头,城上没有火光,什么都看不清楚。

    诸人等待了一会儿,也许只有两刻钟,也许足有两个时辰。就在令狐京几人等到心焦的时候,又一道闪电划过,唐艾眼尖,看见了城墙上正在攀援的定西士兵。

    “明公你看!”

    莘迩急忙瞧去,刚瞥到点攀墙士卒的身影,电光过去,又是一片浓如墨汁的黑。

    参与此战的兵士们已经集结完毕,停驻在营门外对峙的两座土丘附近。大雨掩盖住了一切的声响。数千人立在那里,竟是半点声音不闻。

    一点火光,在城头燃起。

    紧接着,是又一点的火光。一点、又一点的火光相继亮起。

    这些火光像是不惧雨淋,而且移动得很快,有的甚至是在跳跃。这些火光,便是那十头猴子。唐艾吩咐兵卒,给猴子抹上了石油,却是专门用在了这时。

    随之,尽管有雨声的干扰,尽管离城头的距离不是很近,蓦然爆发出来的喊杀声,还是传入到了莘迩等人的耳中。

    莘迩定住心神,从容不迫地下达命令:“击鼓!攻城!”

第四十四章 卿辈哪得谈 奇袭成都城(十二)

    电闪雷鸣,大雨倾盆。

    罗荡披挂重甲,右仗环刀,左持铁槌,奋叱先登。守卒怎么也没想到,定西会在此时攻城,直到罗荡跳上了城头,守卒还没有反应过来。城墙较宽,一面是垛口,另一面是临时搭建起来的茅棚,守卒多在茅棚里边避雨,不等他们出来,罗荡身先士卒,引众杀将过去。

    登城的定西兵卒,有的提着桶,有的带着壶,桶、壶中装的都是石油。他们把石油倒出,黑色的石油混合积水,在城头的地面上流淌开来。几个兵卒点火,把石油燃起。那十头着火的金毛猴叽哇乱叫,有的也碰到了石油,顿时,火苗处处,不多时即连成一片,成了熊熊大火。

    蜀中本就巫风炽烈,又且在天师道的早期,汉中本是其传教的重镇之一,天师道的“二十四治”,其中有三治,起初即在汉中。高延曹攻打不克的那个白马城,城边的白马山,是其一治,名叫“浕口治”,余下两治,一名“后城”,一名“公慕”,则皆都在南郑县外的山中。

    故此,於下南郑城中的守卒也好,守军中的将校也罢,信奉天师道或者巫术鬼神的比比皆是。

    见到石油燃烧起来的火,竟连大雨都无法浇灭,守卒、守将无不惊骇,纷纷大叫:“神火。”

    沔阳的失陷,已然给守卒的士气造成了打击;罗荡等的雨夜登城,给他们又造成了一次打击;雨浇不灭的大火,给他们造成了第三次,也是最沉重的一次打击。

    就如那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守卒们丢弃兵械,竞相溃逃。

    从军以今,没有一场仗,能像眼前的这场仗,让罗荡杀得叫一个酣畅痛快。

    罗荡杀得兴起,只管追逐,连他的亲兵都追不上他的步伐。不知不觉,他从城头杀到了城下。城内的沟堑已经挖好,数十成百的溃兵,一股股地朝沟堑逃跑,慌不择路,有的掉入其间,有运气好的,正好跑到吊桥处,沿着吊桥倒是越过了沟堑。然而没奈何,身后的喊杀声不停,他们只好闷头继续往里跑。——那紧随於他们后边的喊杀声,乃是发自罗荡。

    这时,如果从城头往下看,却是可以看到,居然是罗荡一人,在追杀近千守卒。

    后续的攻城部队赶到城下。

    头批上城的兵卒中,早有人把城门打开。

    数千如狼似虎的定西兵卒冲入了城中。

    一道道军报城内传出,送到丘顶上的莘迩、唐艾、令狐京等处。

    “城头守卒已悉数投降。”

    “城中沟堑已被填平。”

    “正在攻打伪将军府!”

    “汉中郡府已被攻下!”

    “伪将军府已克!”

    快到天亮时分,城中的战斗渐渐平息。

    莘迩笑对唐艾、令狐京等说道:“咱们进城去看看吧?”

    唐艾若无其事的样子,似乎攻克南郑的这个大功,不是他立下的一般,轻摇羽扇,应道:“好。”

    令狐京用力做出温润如玉的姿态,恭谨应道:“诺。”

    众人下了土丘,莘迩骑马,唐艾、令狐京等乘车,在魏述、魏咸等带领的甲士扈从下,行数百步,入到了城中。

    天光未明,数十兵卒在前举火把照亮。

    沿途经过,入目所见,尽是守卒的尸体横陈,亦有民夫倒在道上,一些伤重难行的,卧於泥淖中,奄奄一息地呻吟;到处是守卒丢弃的刀盾槊弓等物。血水蓄满坑中,闻之腥味扑鼻。好在大雨未停,城头起的火没有波及到城内的民宅,街路两边的“里区”,勉强保持原状。

    令狐京打小娇生惯养,之前从没有见过这等战后的惨像,这时不禁面如土色。

    莘迩唤他近前,问道:“鲜少,南郑可以攻么?”

    令狐京从牛车上下来,丝履踩到水中,身上所穿的白色鹤氅,下边大半都被溅上了泥,他捉扇下揖,说道:“京性愚,不识明公的果决英武,战前所言,都是胡言乱语。乞求明公勿怪!”

    雨水顺着莘迩的铠甲往下淌,把他的衣甲和坐骑,洗刷得明亮干净。莘迩去掉兜鍪,目注令狐京,微笑说道:“鲜少,你素有智士之名,怎么能称一个‘愚’字呢?趁雨夜而攻南郑,千里的这条计谋,便是三岁的孩童也可以看出,实是可行之策,你又怎么会看不出呢?

    “你战前说的那些,我看,不是胡言乱语。”

    令狐京心头一沉,问道:“明公此话何意?”

    “我瞧你是别有用心。”

    “……,明公这话从何说起!京不解明公何意。”

    莘迩吩咐唐艾的从者,将唐艾的牛车赶过来,问唐艾,说道:“千里,你觉得鲜少战前说的那些话,‘夜雨不可攻城’、‘不妨等桓公与蜀兵的战斗有了结果再说攻打南郑’云云,是他的真心话,还是他别有所图?”

    唐艾撩着车帘,探头车外,举羽扇遮雨,上下打量了一身素白、站在泥水中淋雨的令狐京几眼,回答莘迩,说道:“明公新为天子拜为征虏将军,这回劳师兴众,亲自伐蜀,身系江左朝廷和大王、王太后及朝中诸公的厚望,朝野上下,莫不企盼明公可以大胜凯旋,而南郑如果不克,又或‘因人成事’,明公而才侥幸得克南郑,不用说,明公一定会因此而大失名望。

    “鲜少战前所言的那些,以艾之见,恐怕不是真心话。”

    不是真心话,那就是别有所图了。

    莘迩招手,叫令狐京再近前一些。

    令狐京面色苍白,勉强行到莘迩坐骑的头前。

    莘迩挺身马上,俯瞰着他,说道:“鲜少,你不对我说真心话,我对你说句真心话。

    “先王重视你的兄长,我也看重你兄长的才能,因而在先王薨后,我欲重用你的兄长,举他为振武将军;可是,我的一片好心不得好报,转眼间,你的兄长就与录事氾公、郎中令陈荪搅和到了一处。这中间,是不是有你的谋划?”

    令狐京想要解释。

    莘迩阻止了他,说道:“你不要说话,听我说。

    “我尽心筹算、麴中尉浴血鏖战,打下了武都、阴平,结果却因为氾公、陈荪之荐,被你的兄长摘了桃子,由他出任秦州刺史、武都太守。这中间,是不是也有你的谋划?

    “为了保证秦州的安全,我挑动赵宴荔、赵染干父子投我定西,费尽心力,与拓跋部结盟,打算北取朔方,以使蒲秦不能南北兼顾。但是,氾宽却以协助江左朝廷伐蜀为名,破坏了我的计划。这中间,是不是又有你的谋划?

    “前时分兵,你的兄长求我把你派入他的营中,做个参谋。这中间,是不是还是你的谋划?

    “鲜少,这些也就算了。我可以不与你计较。可是,在攻打南郑的这件事情上,你怎么能还是私心为重呢?你知道此回攻打南郑,我定西付出了多少的财力么?征用了多少的役夫么?攻打南郑若是不克,我军无功而返,你知道劳师糜饷,会耗费掉我定西多少的国力么?”

    令狐京越听越是不对,汗出如浆,抖动嘴唇,说道:“明公,……。”

    “我给你说了,你不要说话,听我说。”莘迩弯下腰,看着他,放低声音,说道,“我想对你说的真心话是什么?鲜少,只有两句。先王薨后,大王年幼,宋、氾、麴诸姓,各怀异心,朝局动荡,而外有蒲秦狼伺,设若无我,你令狐氏,还能称王陇州么?这是第一句。我曾对麴中尉说过,陇州偏远一隅,与其称王称霸於斯,何如荡平中原,复我华夏衣冠,解民倒悬,以立不世之功,登天子之朝堂?此乃我的肺腑之言。这是我要对你说的第二句。”

    令狐京颤声说道:“京愚昧……。”

    “你又说话了。”

    “是,是,京不敢再说话了,请明公训斥。”

    “我没有什么训斥你的。人都有私心,你此前的作为,我都可理解;唯是此回你身为宗室,不顾国家公义,仗三寸不烂之舌,而欲沮我军拔克南郑,我不可容忍。”莘迩直起身子,问唐艾,说道,“战前惑乱军心,按以军法,此何罪也?如何处罚?”

    唐艾说道:“谣言诡语,大肆邪说,蛊惑军士,此谓淫军,犯者斩之。”

    令狐京大惊,急声说道:“京何曾蛊惑军士!”

    唐艾说的这条军法,处罚范围主要指的是“捏造鬼神,假托梦寐”者,令狐京的确不在其列。

    但他说不了算数。

    莘迩呼魏述、魏咸,简简单单地下达命令,说道:“令狐京蛊惑军心,斩!”

    毛遂自荐的典故里边,形成了两个后世袭用的成语,一个是“因人成事”,一个即是“三寸不烂之舌”。令狐京在被魏述、魏咸拖走的时候,忽然心生明悟,原来莘迩对他生杀心已久!

    自以为有不世之材,还妄想着纵横捭阖,先扳倒莘迩,之后趁令狐乐年少的机会,或许他们这支令狐氏的小宗也有称王的机会,却不料刚冒出个头来,脑袋就要丢了。

    令狐京腿软如棉,乱喊叫嚷:“莘幼著!我是国朝宗室,你敢杀我?不怕回到朝中后,被大王治罪么?莘幼著!你现在放了我,……”话音到此为止。

    魏咸按他在地,砍下了脑袋,捧来奉给莘迩。

    那脑袋上的眉眼,依旧剑眉朗目,只是不再有晏然的风流仪态,剩下的无非凝滞的惊恐表情。

    莘迩叹了口气,说道:“好歹也如他言,贵为宗室。用针线缝上,与他留个全尸,待运回王都,禀与大王后,再作安葬罢。”问唐艾,说道,“千里,我做的有没有一点过分?”

    “明公的抱负,庸人怎会知道?换个旁人倒也无所谓,令狐京身份不同,留着他,只会是个后患。”唐艾想起了姬韦,毒杀姬韦这事儿,黄荣与他商议过,他心中想道,“比之姬韦,令狐京死得不冤。”

    东方渐亮,但在乌云之下,城内还是阴郁,大雨浇灌不停。

    前头陡闻骂声,莘迩与唐艾等望之,看见一人追着十余人,从不远处的街道转角处向这边跑来。后边追着的那人健步如飞,赶上前边诸人,刀槌并用,转瞬间,把之杀得干干净净。

    那人却是罗荡。

    罗荡看到了莘迩等,快步奔来。

    莘迩蹙眉说道:“不闻我的军令么?降者不杀。罗将军,那些败卒已在讨饶,你为何还是把他们杀了?”

    罗荡在城内已经杀了半夜,仍是生龙活虎,不见分毫的疲惫,他把刀槌置於一手掂着,抹了把脸上的血水,赳赳而立,大声答道:“明公只瞧见了他们刚才讨饶,没见他们方才人多时的嚣张!”

    “人多时?如何嚣张了?”

    “他们适才聚了有三十来人,不向我投降,居然还敢反抗!”

    莘迩闻言一愣,与唐艾等放声俱笑。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8426/ 第一时间欣赏即鹿最新章节! 作者:赵子曰所写的《即鹿》为转载作品,即鹿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即鹿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即鹿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即鹿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即鹿介绍:
帝室偏安江南,六夷入侵争霸。海内鼎沸,群雄并起。鹿即谁手,需看谁才能脱颖而出,得到天命。即鹿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即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即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