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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子曰     即鹿txt下载     即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六章 风流傅耳食 肥己曹睚眦

    天方透曙,莘迩就到了傅乔帐外时,喊了好几声,才听到回应。

    过了会儿,帐门打开,傅乔由内出来。

    他脸色惨白,手撑着额角,路都不怎么敢走似的,一看就是宿醉未醒。

    莘迩笑问道:“大夫昨晚饮酒了么?”

    “夜来听风,难以入眠,勾起了乡情。我叫小绿抹阮,不觉饮醉。唉,这马奶酒降不住,昨夜吐了两回,到现在头还疼。”他的口气中仍带酒味,看来喝了不少。

    小绿是傅乔在唐兴郡时服侍他的婢女,莘迩见过,个子低矮,骨瘦如柴,一点红唇,描得跟鹦鹉似的,傅乔不知怎的相中,向麴硕讨了来,随行带回胡中。

    莘迩笑道:“佳人拨阮,美酒相伴,大夫蒙尘胡部,不减风流,令我羡慕。”

    傅乔说道:“岂敢,岂敢。”问道,“这么早来找我,可是有事么?”

    “我来求首曲听。”

    傅乔知他是在开玩笑,邀请他入帐。

    莘迩随他进到帐内。

    昨晚点的火烛尚未熄灭,帐中比外头还有明亮,案上盘盏散乱,倚竖着一个类像琵琶的乐器,此便是阮。

    一个瘦小的女子从榻上下来,踉踉跄跄,险些摔倒,卷着袍子行个礼,夹腿跑了出去。

    莘迩认出,此正是小绿,笑对傅乔说道:“大夫酒后精雄,搏敌无情,勇猛无比啊。”

    傅乔尴尬地说道:“过奖过奖。小绿不懂礼数,幼著勿怪。”请莘迩入座,笨手笨脚地张罗茶水。

    莘迩说道:“大夫不要忙乎了,我用过饭才来的,腹中饱饱,滴水难下。”待傅乔入座,他说道,“我一早来找大夫,唐突清梦,是有一事相求。”

    “咱们共患难的交情,何必这般客气。有什么事,你尽管说。”

    “我记得大夫认识胡部中一人,是那秃连觉虔的妻家?”

    莘迩与胡人稀有交流,傅乔与胡人则不少打交道。

    他能言善道,於今担着令狐奉手下头号跑腿的差事,凡与各部小率有关的事宜,令狐奉多使他传达,他又性格仁厚,人都喜欢和好脾气的人来往,所以来此胡中数月,尽管他严守唐胡之别,绝不肯换穿胡服,却是无心插柳,处了个好人缘,认识了不少胡人。

    “是有一个。怎么?你要找他么?”傅乔不知莘迩找秃连觉虔的妻家作甚么,心道,“莫不是主上要见他?”问道,“是主上要找他么?”

    “不是。我所求大夫之事,即与此人有关。”

    “何事?”

    “主上为了约束胡牧,将他们分成了四部督,任我为左部督。此事,大夫已知。”

    傅乔说道:“是。”心道,“那日要非你为我解围,还不知主上要怎么埋汰我!”

    “我等在胡中无有根基,我想如果单用军纪的话,怕是不好束勒,所以我想不如先以利诱之,让他们觉得跟着我有利可图,然后,就可对他们稍加约束了。”

    傅乔不懂兵事,但人心图利的道理他是懂的,点头说道:“是个办法。”

    “所以我想带他们去漠中别的绿洲借粮。”

    “借粮?”傅乔旋即醒悟,说道,“哎哟,这会不会很危险?”

    “自然危险,故此我部督下的小率们俱皆为难。”

    “那怎么办?”

    “大夫,接下来我对你说的话,只可出我口,入你耳,万不可令第三人知。”

    傅乔按着头,站起身,慢慢走到帐门,打开了,往外看罢,回来说道:“小绿不知跑哪里去了。外边无人,你说吧。”

    莘迩心道:“傅大夫心挺细的。”说道,“解决此一难题的办法,便落在了秃连觉虔的身上。”

    “哦?”

    “我部督下有个小率名叫兰宝掌的,甚是桀骜,对我满怀不服,一个小率尚且如此,我料秃连觉虔必更不甘居我等之下。”麴硕的三百步骑到胡中后,莘迩先后见过秃连觉虔两次,这两回见他,他虽都不言不语的,可偶尔眼神外露,能看出怀恨在心。

    傅乔点头说道:“觉虔年轻气盛,我听他妻家那人不经意露出的口风,他确是常有怨言。不过他再有怨言也无用啊,主上此前手下无兵,他都无力翻天,而今三百精卒在部内,他更是无计可施,还能怎么样?只能俯首称臣。”

    “他无计可施,我有个办法送他。大夫觉得,我把‘利获人心’这四个字送给他何如?”

    “……,你是想哄他出去打劫,让他以为可以借此收揽人心,而实际上,你是要用他的获利来诱惑你帐下的小率,让他们眼红,改变主意,於是便肯跟着你去别的绿洲借粮,你就可以达成约束他们的目的了。”

    莘迩诚恳地问道:“大夫以为我此策可行否?”这是他此世独立想出的第一个解决难题的办法,此世之难题与前世截然不同,虽然有信心,可如果能得到别人的赞同,当然更好。

    傅乔想了想,说道:“似乎不必这样麻烦。小率们所以不肯抢掠别的绿洲,不外乎是怕伤亡太多而获利不足,今有了我带回的三百精卒,你大可以此来打消他们的顾虑,用这些精卒为主力,领着他们‘借粮’去也啊。”

    “我当然会向主上借兵,只是大夫以为主上能借给我多少步骑?”

    傅乔怔了下,心道:“以主上的德行,能借给你一二十步骑就不错了。”说道,“也是,主上想来不会给你太多,这事儿还得靠小率们的主动才行。”

    傅乔带回来的步骑,莘迩肯定会问令狐奉借,以更进一步地打消小率们的顾虑,但令狐奉肯定也不会给他太多,只能是摆摆样子,打劫的主力还得靠小率们的部民。

    “大夫可肯助我?”

    “我还有一个疑虑。如果觉虔劫掠失败,又或他没有中计呢?”

    莘迩笑了起来,说道:“大夫的心真细,考虑得周到。……,那我就只能用下策了。”

    “下策?”

    “我部下小率中,秃连樊被其他人排斥,乞大力出自的乞卑部是个小部,这两人较易威逼、拉拢,我先从他两人入手,带他俩去抢个小绿洲,然后视情况再做其他打算。此法太慢,只能备为下策。”短短几天功夫,莘迩已对手下小率们有了初步的了解,做出了在使用上的相应判断。

    傅乔敬服,说道:“幼著,果是困厄出雄杰么?你何时变得如此缜密多谋了!”

    说完,他揉着脑袋,叹了口气。

    “大夫缘何叹气?”

    “我叹那秃连赤奴父子,不知造了什么孽,赤奴被主上玩弄,其子又被你算计。”

    “如此,大夫是愿意助我了?”

    “虽有点不落忍,可谁叫咱们是自己人呢?”自己人含义有二,一则同舟共济,二来与觉虔族类有别,故此宽厚为本的傅大夫对此虽觉得“有点不落忍”,也不碍行事,傅乔说道,“我今天就找觉虔的那个妻家,将你那四个字告诉他,让他转告觉虔。”

    “大夫切记,不可刻意,也不要直说让他告诉觉虔。”

    傅乔是王都的清谈干将,对他嘴皮子上的功夫,莘迩信得过,交代两句不过例行公事。

    “你放心就是。”

    与傅乔的这番深谈,莘迩有问必答,坦诚无隐。

    傅乔心道:“幼著本质仍是真诚的。此前谋子明的刻薄,料是求生下的不得已。”拂去了不少对莘迩的负面观感,觉得与他亲近了很多,已不再仅是嘴上的“患难交情”了。

    两人相对一笑。

    傅乔在觉虔妻家那人的住帐附近晃悠了两天,找到机会,与那人私下对谈,装作无意,讲了一个古代某将军用利益收揽人心,败而复起的故事。看他懵懵懂懂,似没理解此故事的含义,傅乔一面感叹“胡人愚昧”,一面不得不绞尽脑汁,再想隐晦的喻譬,对他加以灌顶。

    这人最后终於彻悟,喜形於色,当即告辞。傅乔装作不解,问他正聊得开心,何故突然要走?这人支吾不答,一溜烟地跑掉了,看其奔去的方向,正是秃连觉虔的住处。

    傅乔心知任务已经完成,底下就看觉虔的反应了。

    连着两天,沉阴多时的雪都开始下了,秃连觉虔没有动静。

    莘迩心道:“是和秃连樊他们一样,觉得付出与收获不成正比,是以不肯中计么?”此计不成,就只有用下策了。正在他考虑要不要立即弃用上策,着手下策的时候,曹斐回来了。

    “陇西、陇内,主上的诸个旧部,我尽数见了。除两个吞吞吐吐,不给个痛快话的外,其余的都当机立断,爽快答应,俱道:明公国家栋梁,被狗崽子栽赃陷害,现今流亡逃难,他们无不气愤,狗崽子宠信郭白驹,残忍好杀,这么下去,国家非要覆灭不可,当此之时,非明公无以拯万民於水火,非明公不能解朝野之倒悬。他们争先恐后,请求为明公的马前驱。”

    令狐奉大喜,亲手给曹斐端了碗水,赞道:“老曹,干得不错!……吞吞吐吐的那两个是谁?”

    曹斐渴坏了,咕噜噜把水喝完,擦擦嘴,由怀中取出数封信,呈给令狐奉,说道:“这是他们给主上的回信。那两个吞吞吐吐的,一个是宋羡,一个是康玄成那条胡狗。”

    陇地的土著大姓以宋、麴、张、阴等为首,这几个姓都是代代居陇的簪缨世族,大宗显赫,引领士风,支庶的小宗众多,羽翼强盛,是以国中为官者,经常见是出此数姓。令狐邕遣来胡中、被令狐奉杀掉的宋质、麴强,与宋羡、麴硕便是同族,只是并非同宗。

    康玄成是西域胡人。康、史等姓是西域胡的大姓,其姓之来源均是他们祖籍国的国名。陇地有财力的西域胡商不少,长期定居在陇的也有很多,一些便出仕朝中。

    令狐奉说道:“原来是他两人。”想道,“虽然吞吞吐吐,却没绑了老曹邀功,显是首鼠两端,待看形势。呸!小人。”说道,“康玄成没甚部曲,宋羡兵马也不多,他俩不肯从,就随他俩去罢!……,老曹,你这趟立下大功,等我大事告成,你放心,我必然论功行赏。”

    康玄成仗着财力雄厚,对曹斐这等武夫向来不太恭敬,这回曹斐冒险去见他,他偷偷摸摸的,唯恐被人发现,也没什么宾至如归的招待。曹斐衔怨不满,撺掇令狐奉说道:“如那冥顽不化的,也要有过必惩!”

    莘迩不知曹斐与康玄成的过节,然看他气鼓鼓的,也能猜出一二,心道:“这老曹,不仅贪财,还小气。而今大事未成,八字尚无一撇,就要秋后算账么?”

    令狐奉大约也是这样考虑,没有回答曹斐,亲热地怕拍他,回到榻上坐下,给他说了分胡牧为四部的事情,说道:“你且屈领前部督,等诸军起时,我再对你另行重用。”

    莘迩心道:“觉虔不中我计,我只有先逼迫秃连樊、乞大力跟我出去劫掠,他俩本就不愿,又人少势单,可别半路把我给卖了,我得说些好话,问令狐奉多借些兵马才有保证。”

    他正要借此机会开口。

    帐外进来一人,报道:“秃连觉虔引了四五百骑迎雪出营,不知作甚去了。”

    ……

    道听耳食,意为对传闻之辞不加去取,盲目轻信;这里是讲傅乔没有城府,容易对人产生好感。瘠人肥己,意为对人吝啬,自己却很贪婪;这里是讲曹斐不给傅乔伤药,自己趁乱从贺干部摸了两个银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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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巧妇不需米 辛苦治部曲

    曹斐带回的消息关系重大,傅乔、贾珍俱在。

    莘迩顾看傅乔,尽力克制情绪,心道:“成了!”

    傅乔城府不深,露出喜色。

    令狐奉瞧出了他俩的古怪,打发了报讯的那小率出去,问道:“阿瓜,老曹,你俩挤眉弄眼的作甚?秃连觉虔出营,莫不与你二人有关?”

    帐内没有外人,当下莘迩把原委道出。

    令狐奉奇道:“你竟想出以此法来约束部曲胡牧,不错,不错。使得。”问莘迩,“为何不早对我说?”

    莘迩作揖说道:“小小愚得,怎敢当主上称赞。那日授任后,小臣只怕不能为主上分忧,是以挖空心思,想到了这个粗陋的办法。也是刚刚才想到的,没来得及禀与主上。”抬眼看了下令狐奉,接着说道,“小臣冒昧猜测,对该怎样约束胡牧,主上必是已有高明之策。愚者千虑,不如智圣一言。小臣敢问主上,不知主上的妙策是何?小臣此法果然可行么?”

    问出了他多日来的疑惑,不知令狐奉对约束胡牧到底有什么高明的策略,一直不对他们讲。

    令狐奉说道:“可行,怎不可行?我的妙策?我的妙策说也简单,那天我不是教过你了么?要凶。其次嘛,给他们些好处。这叫有罚有赏,便即可也。”

    莘迩心道:“原来他也没什么良策。”

    令狐奉现在若是定西王,那他可用的办法就有很多,而今少人缺钱,他亦难为无米之炊。

    令狐奉对贾珍说道:“你学学阿瓜的此策。”又对曹斐说道:“你明天走马上任,也学学。”

    贾珍嘿了声,应道:“是,臣一定好好学。”

    曹斐不以为然,心中想道:“阿瓜没作过大官儿,眼皮子浅,真把四部督当回事儿了。主上不过临时起意,暂用一用罢了!怎么?等主上回到王都,登上王位,难不成还要我留在胡中,吃土喝风,作这劳什子的前部督么?”口中应道,“是。”

    莘迩下拜说道:“觉虔已经中计,等他掳掠回来,小臣料即可领部曲出洲。唯是督下的小率们担心伤亡,小臣大胆,恳请主上拨给小臣些许步骑,以消解他们的忧虑。”

    令狐奉沉吟说道:“胡牧欺软怕硬,让他们去抢杂胡,确是不如抢咱唐人的百姓积极。你们是纵骑出掠,用不上步卒,这样吧,我给你具装五骑,再给你些强弓良甲,应就行了。”

    傅乔带回了些军械辎重,弓矢、铠甲、刀槊均有。

    莘迩想道:“只给我五骑么?少了点。不过若再加上弓甲为筹码,也够用了。”统共也就百骑,此乃令狐奉现下真切掌控的唯一兵力,肯拿出五骑,还是看在莘迩越来越有用的面子上。

    曹斐觉得莘迩“眼皮子浅”,那是不理解莘迩。

    莘迩当然不是得些职权,便飘飘然不知该何以自处的人,不过对令狐奉拨给自己的这些手下,他确是非常看重。

    想办法让他们甘愿接受约束,只是看重的举措之一。

    此外,他还做了三件事。

    头一件,他要求督下的小率们每两天,不管闲忙,必须在他的帐内集会一次。

    纪律,就是通过规定要求人养成某些特定的习惯,比如后世规定军人叠被子,必须叠成豆腐块,便是从小处入手,培养他们严谨的军事作风。莘迩要求部小率们两天一聚,看起来是件小事,而潜移默化,时日稍久,也许慢慢便能收到管理上的成效。

    次一件,只要当天无事,他都会选一个督下的种部,由早至晚,在那里度过整日,学习胡语,熟悉种部内的男女牧民,与他们同食同劳;对他们中较有各种能力的,比如善骑、能射或手搏,又或鸡鸣狗盗之类,加以关注,并在权责范围内,给老弱们劳动和食物上的优待。

    最后一件,他从六个小率的部中,各挑出一两个年轻的,共八人,充当贴身侍卫,让他们搬到刘壮祖孙俩的帐篷附近居住,分成两班,轮流护从自己。叫令狐奉给他的那五个甲士,抽暇教他们刀、槊等格斗技;偶尔引他们到绿洲野外逐狐射兔,展示一下自己的箭术。

    对这八个年轻的胡人,莘迩解衣衣之,推食食之,给他们买阔气的新裘衣,叫胡奴们每天宰羊给他们吃,酪浆、马奶酒敞开供应。

    如此优厚的待遇,不是为得他们的死力,都是胡部里的寻常牧民,他们能有什么出色的武勇?莘迩这么作,无非千金市骨,做给六个小率部中的牧民看的。这八个人,可能力气不及你们、骑射不及你们,但跟了我莘迩,他们就不仅无须再辛苦的劳作,而且天天吃香喝辣。

    效果很显著。

    近两天,莘迩每到六小率的部中,总有牧民在他左近骑马兜旋,引弓射箭,有的大冷天光个膀子,勾胸曲臂的,显摆肌肉,千方百计吸引他的视线,搞得如同献技一般。

    还有那心直口快的,当面埋怨莘迩没有识人的慧眼,选用的尽是废物,部中真正的勇士他一个没有挑着。被骂作“废物”的卫士们少不了对他们怒目相对,莘迩只是一笑置之。

    却说得了令狐奉骑兵、弓甲的借与,莘迩谢过。

    诸人叙聊稍顷,见令狐奉心不在焉的,知他急着看旧部们的回信以及盘算接下来的事情,便皆识趣,不等他逐客,纷纷揖辞。

    令狐奉没有送他们,只说道:“晚上来,给老曹洗尘!”急不可耐地拆信细观。

    诸人应着出去。议事的地方是大率帐。帐外雪落纷纷。

    莘迩等人是曹斐到帐后被召来的,这会儿出来,曹斐一眼看到了他的从骑们。

    四个胡骑,个个鲜衣怒马,头戴锦缎的浑脱帽,身穿圆领的狐裘黑短袄,腰上束着钩挂了各种物事和银牌饰品的蹀躞革带,下着黑色皮棉、及膝的皮靴,牵的均是好马,膘肥体壮。

    曹斐啧啧说道:“才几天不见,焕然一新啊。当真威风凛凛。”看得眼馋,心道,“我也选几个高大的胡牧作我的随从。”对前部督一事本不上心,这会儿却是急着见拨给他的小率们了。

    莘迩踩踩地上的雪,伸出手,举头望天,鹅毛般的雪花密集纷扬,落在他的脸上、手上,很快融化,留下冰凉的水渍。

    他对四个胡骑说道:“雪下两天了,你们今天不用轮值,叫上休息的他们几个,回家看看,如有缺衣少食,找刘翁支取;帮你们父兄加固下帐篷,多堆干草,与牲畜取暖,这场雪不会小,别把帐篷压垮,将牲畜冻死送伤了。”

    这番话他全用胡语说出,虽然磕磕巴巴,但已能把意思表达清楚了。

    四个胡骑应是,感激地向他行过礼,先去通知休息的那四人,然后分归各部。

    曹斐、贾珍、傅乔把莘迩的言辞举动看在眼里。

    傅乔赞叹说道:“爱兵如子。”

    曹斐已经知道麴硕遣了三百步骑来部中的事情,心道:“那五个甲士步卒立在雪下,一动不动,才是能打仗的。阿瓜对胡骑关心周到,这叫本末倒置。”对傅乔的称赞嗤之以鼻。

    步卒比四个胡骑能打,莘迩岂会不知?

    只是,这五个步卒并非他的直属部曲,是令狐奉给他的,莘迩谨小慎微,不愿引起令狐奉丁点的疑心不满,所以对这五个步卒既不颐指气使,也不给以厚待,日常相对,客礼而已。

    晚上,令狐奉给曹斐洗尘。

    两个步骑的都尉,贺昌兴、秃连赤奴和另三部的大率及些各部的大贵族皆被叫来。

    令狐奉出示旧部的信给他们看,笑道:“我的旧部们已等不及了,你们看看,满纸的喊打喊杀。他娘的!哈哈,哈哈。你们看看,你们看看。”明知觉虔是中了莘迩的计谋,装作不知,问赤奴道,“我听说觉虔今天领人出洲了?下着雪,不老实在帐里待着,他跑出去干什么?”

    秃连赤奴被擒之日,要非顾忌众目睽睽,接班心切的觉虔已把他杀了,父子二人现下互相警惕,况那赤奴被软禁贺干部中,也没有私下见觉虔的机会,对他为何冲雪出营完全不知。

    他滚出席外,伏地说道:“老奴与他极少见面,不知狗日的犯了什么浑!”

    贺昌兴看完信件,传给下一人,恭敬地祝贺令狐奉,说道:“大人的旧部赤胆忠心,看来要不了多久,大人就能还都了!小人敢请,到时为大人摇旗呐喊。”心道,“我看这几封信的笔迹怎么与上次那些好像全然不同?令狐奉有这么多旧部的么?”又喜又惊。惊的是令狐奉的实力超出了他的想象,喜的是令狐奉实力越大,夺位成功的可能性就也会越大。

    这晚的宴会,莘迩因为次日有事,所以没有喝多。

    第二天上午,他向令狐奉告了个假,讨来答应给他的五骑,领了弓甲等械,接着,回转本帐,叫五骑脱下铠甲,换上常服,只携刀弓,甲槊和领来的弓甲等物暂先放在帐内,由那五个步卒看管;随之,带上刘壮祖孙俩早已给他们准备好的干粮、饮水,他引此五骑出营西去。

第十八章 草绘说兵法 丈夫五鼎烹

    莘迩一去,便是四五天。

    这天上午,他与五骑归来,在绿洲外正撞上秃连觉虔他们回营。

    雪小得多了,但还没有停。

    秃连觉虔他们确是掳掠去了,大有所获。

    只见漫天的琼玉飘零下,他们俘获的牛羊马驼成群结队,把地上踩得泥泞不堪;数十辆大车混杂在队伍间,载满了金银器、皮草、珠宝玛瑙等战利品,半人高的车轮,碾压雪水,吱吱呀呀地朝前滚动;畜群、车群的中间,百十个胡人的男女被用绳子绑着,趔趄跟行。

    赶着畜群和大车的胜利者们,穿着抢掠来的好看衣裳,喔喔的策马奔驰,一个个兴高采烈。

    洲内的牧民们闻讯出来,乱糟糟的,到处是人。

    有的骑马上前,找相熟的归来牧民说话。有的踮着脚尖,搭凉棚观瞧;大多是羡慕的神色,议论纷纷。

    几个小率找到了秃连觉虔,低三下四地跟在他身侧,不知在问他些什么。

    秃连觉虔裹着花哨的裘衣,骑在马上,光着头,没戴帽子,扬着二十岁的脸,偶尔用马鞭轻轻地抽下坐骑,往络绎进入洲内的畜群、车群、奴群指一指,意气风发。

    那几个小率与他说了会儿话,也许是得到了什么承诺,开心地离去了。

    莘迩在远处观看了稍顷,找了个人少的地方,回到洲中。

    他摘下面巾,对五个骑士笑道:“劳苦你们陪我沿河入漠,来回奔行数百里。你们先回帐休息,热水泡个澡,我叫人给你们送两头羊过去,一头烤着吃,一头用胡法炮制了吃!”

    鞍边挂了三只野鸡,是路上碰到,捎带打的。莘迩取下两只,递给他们,说道:“我吃不了这许多。这两只,你们吃吧。”

    骑士们陪了莘迩这几天,对他略有了解,知他是个随和的人,当下也不客气,接住野鸡,道:“谢谢大人啦!”告辞离去,打马回宿营的帐区。

    莘迩也回自己的住帐。

    那几个胡人骑从没被他带着陪行,也不知他何时回来,每天不避风寒的轮班在帐外等候,忽然见他归来,个个欢喜,都是抢步上迎。至於令狐奉拨给他的五个甲士,没有见在,应是知他出了远门,故此未来值岗。

    一个伶俐的骑从说道:“小人等朝思夜想,大人总算回来了。”

    余下的俱道:“可不是么!”

    莘迩微微一笑,把坐骑交给他们,吩咐牵去洗刷喂养,说道:“这些天赤雀比我辛苦,好好给它洗洗,选上好的草谷喂了,让它歇养几日。”这匹赤雀不是莘迩此前骑的,是秃连樊送他的,比不上令狐奉的雪如龙,却也七尺肩高,通身红赤,唯有额前一点黑,颇为雄骏。

    骑从们应了,牵马去洗刷喂养。

    一人取下野鸡,说道:“哎哟,没死透,热乎着呢!”问道:“大人,怎么吃?烧了还是烤了?”

    “只这一只,不够你们分的,拿去给刘翁吧。随他与小小喜欢,怎么吃都行。……,另叫刘翁吩咐奴从,给从我出去的骑士们送两头羊去。”

    “是。刘翁啊,这些天不止小人们想大人,刘翁祖孙俩也想得很,刘姑娘天天跑来看大人回来没。”这些骑从与刘壮祖孙俩比邻而居,和他们相处得很熟悉了。

    “是么?那你去告诉她,我回来了。”

    “好嘞!”那人提着野鸡,跑去告诉刘壮祖孙俩莘迩回来的消息。

    入到帐中,阿丑见他回来,也很开心,面带喜色,给他打水、取换的衣服;又拿酪浆和茶水。

    莘迩才经过长途跋涉,身心俱疲,先是於帐外受到了骑从们的欢喜迎接,现又见她这么开心殷勤的,帐内和煦,恍惚有了说不上来的感觉。

    他定定神,说道:“不必拿那些了,我洗把脸,去见主上。”草草洗过脸,用热水泡了下冻得发红的手,换了身衣服,即去求见令狐奉。

    令狐奉没在大率帐,也没在左氏帐中,却是因嫌儿女吵闹,於前天叫人另建了个大帐,如今独住。十余个唐人甲士,二十来个从各部选出的胡人勇士,把大帐围得严严实实,戒备谨严。

    莘迩来到,甲士进去通传,不多时,请他入内。

    帐篷比大率帐还大,长宽各数十步,卷幕的宽窄床榻、漆彩的大小案几、黑红色的高低柜箱、摆放兵器的兰、饰边的胡坐、彩绣的屏风、串以珠贝的垂帘、结着大花朵的流苏等等各种东西,把帐内布置得豪奢华丽。地上铺了三层毛毯,软得就像云朵。

    七八个大炭盆,火烧得旺旺的,热气熏得莘迩脸发烫。

    令狐奉赤背趴在榻上,两个胡婢跪坐两边,在给他按肩揉腰。

    另有四五个婢女捧着酒、果、水、巾盆等物侍奉榻侧。

    其中一个给莘迩端来茶水。莘迩见她梳着辫子,心道:“也是掳来的吧。”泽边诸部皆属北狄,他们族中的风俗,女子快到婚龄的时候才开始蓄发,未婚的均剪发,所以辫发的定是和阿丑一样,从外边掳来的。

    “何时回来的?”令狐奉闭着眼睛问道。

    莘迩放下茶碗,起身答道:“刚回来。”

    “我听说秃连觉虔也回来了,你见到他了么?”

    “恰好在洲外碰到。”

    “他收获怎样?”

    “羊马驼牛约千头,大车三四十辆,俘虏数百。”

    “收获还可以啊。”令狐奉翻身坐起,婢女忙给他披上衣袍,他随手拽过一人,捏捏她的脸蛋,笑问道,“你猜他会不会孝敬点给我?”

    那婢女跪倒说道:“大人是他的大率,他肯定会孝敬大人的。”

    “只是他的大率么?”

    “也是小婢的大率。”

    “跟着我快活,还是跟你阿爹时快活?”

    那婢女含羞说道:“跟了大人,才知何为快活。”

    令狐奉哈哈大笑。

    莘迩听他俩一问一答,略觉奇怪,心道:“这叫什么问答?”看那婢女,见她矮壮粗脖,牛眼厚唇,此时伏拜扭捏,无论相貌还是举止皆酷似一人,心头一跳,却是明白了这一问一答的意思,想道,“这不是赤奴的女儿么?令狐奉何时用作了婢女?这,这……。”情绪复杂。

    他转顾其它婢女,还好,没在其中发现贺昌兴等的女儿,看来令狐奉只是针对赤奴。

    令狐奉叫婢女们出去,从榻上下来,光着脚到莘迩身前,说道:“觉虔既然虏获回来,阿瓜,你准备何时出发呀?”

    “小臣晚上就召集督下的小率们,快则明日即能出发。”莘迩取出张卷纸,展开呈给令狐奉。

    “这是什么?”

    “小臣这几天共察看了三个绿洲,从中选定了一处。此是所选绿洲的草图。”

    令狐奉往图上看,见那图上画了个圆圈,一条曲线穿圈而过,线左点了七八个墨点,写了俩“个”字;线右两个墨点,一个“个”字。他摸不着头脑,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圆圈是绿洲,线是河,墨点是畜群,‘个’是帐篷。”莘迩给他解释,说道,“河从洲中南北穿过,河东是洲内胡部的主要居住地和主要的畜牧区,河西只有少部分的胡牧。”

    “你这一笔画,……改日我叫老傅教你两手。”

    “是,是。”莘迩心道,“春宫么?我画了给老傅看?”说道,“这个绿洲小,胡牧住民不多,约有三四百落,两千人口,离猪野泽不是太远,小臣以为,可为此次的借粮地。”见令狐奉在注意听自己说话,於是他接着说道,“小臣此前没有做过此等借……,打劫的事,心里没底,在回来的路上便仔细揣摩,想出了个拙见。只是不知可用不可用,请主上指教。”

    所谓知己知彼,莘迩这回出去,便正是为了知彼,说白了,“踩点”去了。

    地方已经选定,办法也已想出,但他没有指挥战斗的经验,为保万无一失,所以刚回部中,顾不上歇息,就匆匆地求见令狐奉,希望他能指点一二。

    “你说,你打算怎么干?”

    莘迩近些日给令狐奉了不少惊喜,听他这么一说,令狐奉也想听听他琢磨出了什么“借粮”的“拙见”,拉个胡坐过来,坐上去,昂首按腿,兴致勃勃地等他说。

    “小臣督下共有两千精壮,肯定无法全部带上,约能带个四五百人。人数上并不占优。所以小臣想,应当以计取胜,方才稳妥。”

    “什么计?”

    “受主上遣小臣秘见郭的启发,小臣想,对这个胡部,是不是也可用内外夹击之法?小臣选几个面善的男女部民,叫他们装作陪送家眷探亲,借住洲中,待到夜半,於内放火,小臣遂尽起伏兵,南北夹击,内外应合,……料应可以取胜。主上以为可否?”

    “不错,不错。取胜之后呢?”

    “取胜之后,……小臣就叫部曲借粮,然后回来。”

    “你带着大批的牲畜,也许还有俘虏,必然走不快,这个胡部的人如果再聚集起来,追赶你们,你怎么办?”

    “小臣设骑於道,他们如来追赶,便伏击之。”

    “哦。这个办法,你是从赤奴设骑伏击贺干部那里学来的吧?”

    “赤奴人虽卑劣,此计小有可取。”不知为何,提起赤奴,他女儿的脸忽然浮现眼前,莘迩忙将之逐出脑外,专心致志,听令狐奉说话。

    “以我看啊,你这是画蛇添足。”

    “请主上教诲。”

    令狐奉起身,在毯上踱步,提着莘迩的丹青大作,往那条河水上划了划,说道:“用兵之道,天时地利人和。此条河水,这么好的一个地利,你为什么不用?”

    “主上的意思是?”

    “你不要搞什么南北夹攻。三路齐击!趁其夜半内乱,三路共击,把他们驱赶入河中。如此,不就绝了他们重振兵马,追击你们的后患么?”

    时下深冬,又是刚刚连日大雪,如用令狐奉的此法,只那河水就能把此胡部中的男女冻死冻伤泰半,确是无须再忧他们追赶之事了。

    令狐奉笑道:“如此明显的地利你不用,搞什么设伏於道。阿瓜,你是又心软了么?”

    莘迩不觉得自己心软。他心道:“我已决定领人劫掠他们,没了牲畜,今冬明春,这个胡部的人会饿死不少,我怎能说是心软?”但是,确如令狐奉所言,这条河水是个非常明显的地利,他却又为何没有想到利用?他想道,“是我下意识的不想杀伤过重么?既以要去劫掠,又‘不想杀伤过重’?我这岂不是假惺惺的伪善么?”

    剖析自己的结果是,他说道:“主上此法,胜过小臣百倍。”

    “阿瓜,丈夫处世,不能总是心软。”令狐奉像是认定了莘迩心软。不过,从莘迩舍身救令狐乐、不杀兰宝掌,现又不用河水地利等事来看,他也的确像是心软。

    令狐奉难得的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对莘迩说道:“阿瓜,我为何落到这等田地?不就是因为我心软了一次么?”

    他把披着的衣袍丢在地上,走来走去,懊悔地说道,“我大兄薨后,朝野内外,权柄在我一手,群臣莫不仰我鼻息,当其之时,国家废立在我一念间!令狐邕唯唯应命而已!左右劝我登位者甚众,唉,我却感念大兄对我的恩情,不忍心对他的儿子下手。嘿嘿,不料却被我的这个好侄子暗中谋算,险些没了性命!”

    他从兰上抽刀出来,狠狠地砍在了案上,说道,“我这一生,只心软了这一次!结果就差点酿成大祸!”

    他的这番话和莘迩记忆中对照,大差不差。

    定西国的宗室里头,数令狐奉最有能力,他父亲在位时,他就领兵掌军,镇戍边境,抗击东秦,数有战功;他兄长继位后不久,国内发生夷乱,是他浴血奋战,方才将之镇压,功劳赫赫,他兄长对他也是大加重用,封赐不绝,极为信赖,情谊深重。

    他兄长死时,令狐邕才十几岁,小毛孩罢了,朝野内外,无人可比他的威望,如在那时自立,的确不难。但他记念他兄长对他的情义,所以尽管骄横跋扈,却迟迟没有作出篡位的最后一步,结果被隐忍的令狐邕翻了盘。

    令狐奉对自己的一时心软追悔莫及,说道:“阿瓜,记住,永远不要心软!”

    “小臣记住了。”

    “我遣去王都打探朝中现状和王城戍军情况的细作,这几天就能回来。等他们回来,我就要决定何时举兵。你领督下胡牧出洲劫掠,要早去早回,不可误了大事。”

    “是。”

    令狐奉遣了数个细作去王都打探的事情,莘迩知道。从令狐奉的话中,感受到了他的悔恨和怒火,莘迩心道:“有了麴硕和旧部们的支持,令狐奉要动手了么?”

    “这回我绝不心软!他娘的,把史妃小心肝儿都给老子杀了!”

    突然冒出的后半句,让莘迩呆了一下。

    得了令狐奉的指点,对打下那个小绿洲有了完全的成功把握。

    出得奉帐,临近午时,莘迩又饥又渴,决定先回帐吃点饭,然后去找乞大力。

    晚上与督下小率们说事的时候,最好能有一人煽风点火,显出是他们有求於己,这样自己就可以更好地占据主动,而煽风点火之人,帐下诸小率中,秃连樊被他们排斥,兰宝掌肯定没戏,其他几个不堪使用,只有乞大力十分合适。

第十九章 大力耿直人 胡率利动心

    乞大力挺肚叉腰,指挥部民清除羊圈里的积雪,给窝棚换铺干草,正忙乎着,瞧见莘迩来了。

    “大人,你不是出去办事了么?何时回来的?”

    “刚回来。”

    “回来怎不通知小人?好叫小人出迎。”乞大力摘下帽子,行礼说道,“大人冒雪出去好几天,累坏了吧?怎不歇歇?可是有事要小人办么?何必亲来,遣个奴从传令就行了。”

    “才见过主上。来你这里看看。”莘迩回答着他,心里想道,“我要你办的事,奴仆传不了令,非得我亲来不可。”他按着栅栏,往羊圈里瞅,说道,“哟,换草呢?”

    圈里多是滩羊,黑头白毛,公羊盘着螺旋形的大角;也有大尾羊,这种羊比滩羊高肥,细毛薄皮,形如驴而马尾,尾的含脂量很高,可以吃,算是陇地的特产。两种羊加起来约有四五百头,此时被赶出窝棚,簇拥在栅栏的边角,泥水迸溅得它们皮毛肮脏,咩咩地叫个不住。

    “是啊。”乞大力弯腰垂手,毕恭毕敬地说道,“雪下个不停,前天刚换过,今儿可又潮了。这点羊是小人整个种落的吃食,比金子还贵,不伺候周到了不行。”

    刘壮祖孙俩和莘迩一起来的。

    刘壮听骑从说莘迩回来了,当时就要赶去请安,刘乐好些天没见她的“恩人大将军”,很想念,非要跟着,刘壮没法,只好带她一起。莘迩吃过饭要来乞大力部中,便把他俩也带来了。

    刘乐很少有机会能近距离看到这么多的羊,挤在莘迩的身边,密浓的眼睫毛跟小帘子似的,扑闪着大眼睛往羊堆张看,指着里边几头病恹恹的,问道:“那几头怎么回事?”

    乞大力看了看,扫眉耷眼地说道:“唉,冻着了。”

    “怎么不生火给它们暖暖?”

    “生火也没用,天太冷了。”北风呼呼的,乞大力取下帽子后,光头上只有条小辫子,赤秃秃的,御不得寒,冻得连打哆嗦,缩着脖子,用劲地跺跺脚,地面硬邦邦的,发出闷响,他说道,“雪一停,晚上就要结冰。唉,人有帐篷挡风都撑不住,别说羊了。”

    莘迩问道:“别圈里的呢?马呢?马、驼怎么样?”

    胡人放牧为业,畜养的羊马等牲口甚多,乞大力部中有好几处羊圈,眼前只是其中之一。马和骆驼是大牲口,别有不同的场圈,在几个羊圈的北边里许外,占地很广,可供它们活动。

    “别圈也是这样。骆驼好点,马的情况和羊差不多。”

    莘迩摇头叹道:“这才是今冬的第一场大雪,再下两场可就更难办了。”

    “是啊,大人。”

    “你这三天换两回草,够勤的了,还是有冻伤的。我看只靠换草也不成啊。”

    “是不成,大人。”

    “还有别的法子么?”

    “唯有乞求天神的保佑,没有别的法子了。”

    “没有了么?”

    “没有了。”

    莘迩瞟他眼,问道:“秃连觉虔今天是不是回来了?”

    “是啊,大人,回来了。”

    莘迩重复问道:“没有别的法子了么?”

    “没有了,大人。”

    “秃连觉虔获利不少吧?”

    “听说是不少。”

    “没有别的法子了么?”

    乞大力似是不知莘迩在问他有无别的办法中,忽然一再引及秃连觉虔的意思,依旧一筹莫展的样子,诚恳地答道:“没有了,大人。没有别的法子了。”

    “没有别的法子,可就不好办了!”

    乞大力弯腰按帽,说道:“是啊,大人,不好办。”

    两人沉默了片刻,乞大力请莘迩到帐中说话。

    莘迩心道:“我暗示得这么明白了,他还装糊涂。这个大头肥鸭貌似忠谨,实则油滑!上回与我对答,像是唱和,我还以为他知我所图,暗中赞他,而转眼兰宝掌与秃连樊斗殴,他却仅呆看而已,要非我拔刀相逼,他也不会去拦。口惠而实不至,懒驴需鞭,说的就是他这种人!罢了,我也不必等他自告奋勇,便把话头挑明就是。他要不愿,我便威吓逼迫。”

    要是前世,莘迩还真不会威吓人,这一世,常见令狐奉如此,学也学会了,只是尚未用过。

    乞大力见莘迩不再说话,只抚着短髭,不作声地打量自己,若有所思的,不知在想些什么,心道:“这位大人话不多,手段老辣,选了八个骑从,裘马羊酒,不是钱似的赏个不休,搞得部民红眼嫉妒,……诶诶,那几个家伙不拾羊圈,干什么?又要不嫌丑的显摆身段么?”

    瞪眼把试试探探想过来的几个部民赶走,他继续想道,“他这一手,不止部民,搞得连我那丑婆娘都动了心,三番两次地对我说,要我求他收了她弟作个下人。妇人见识!这事儿如果作了,岂不正中这位大人的下怀?种落里更全去巴结他瓜大人,谁还会当我是回事儿了?

    “他一个劲儿看我作甚,看得我心里发毛。

    “哼哼,看似关心我部中的羊马,话却往觉虔上引,我看他其实是想旧事重提,仍欲带我们打劫去。打劫本也无妨,没有外财哪儿来的大富?只是太过凶险。秃连觉虔侥幸得逞,他可不一定能带我们办成。我老实巴交的,比不了他,万一被他设计,说不得就要把命搭进,绝不可应他此茬。我且只当不知他的意思。”

    刘乐瞧着他俩大眼瞪小眼,心中奇怪,小声说道:“大家?”

    “嗯?”莘迩回过神来。

    “你看那头大尾羊,在欺负小羊。”

    “是么?”莘迩拾了个石头子给她,笑道,“你去把它砸跑。”

    刘壮把刘乐拉到边儿上,说道:“大家在想事情,你不要打扰!”

    刘乐挣脱他,瞄准了欺负小羊的那大尾羊,一下没砸中,又捡了几个石子,终於把它砸跑,高兴得咯咯笑,想告诉莘迩,被刘壮制止。

    乞大力打定主意,绝不顺着莘迩的口风说话,再次邀请说道:“大人,请到小人帐中稍坐吧?”

    莘迩站定了,按刀对乞大力正色说道:“我也不去你帐中了。大力,我来找你确是有事。”

    “请大人示下。”

    “秃连觉虔获利颇多,你听说了?”

    “……,小人听说了。”

    “主上时常教我,要我爱物仁民。你们是我的督下,我得仁爱你们,不能看你种落中羊马冻死而无动於衷,我意以决,要效仿秃连觉虔,领你们借粮去。你意下如何?”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乞大力主意打得再好,顶不住莘迩明火执仗,他小门小户的,深怕被莘迩利用,应也不是,不应也是,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得含糊说道:“大人,这……。”心道,“你的仁爱杀气太重,我只怕没福承受啊。”

    “怎么?秃连觉虔大获而归,你,是觉得我没本事像他一样,带你们同样获利么?”

    乞大力正是为此担忧,他坚定地回答道:“当然不是。”

    “我且问你:有七八个探亲的人路过你部,今晚借宿,不白借,有宿金奉上,你留他们不留?”

    乞大力心道:“那得看宿金多少了。”真挚地答道,“咱们胡人好客,没有宿金也是要留的。”

    “夜半时分,他们在你部中放火。”

    “啊?为什……”

    “紧跟着,外头有大批的骑兵趁机杀进。我再问你:你这时要怎么做,才能挡住他们?”

    乞大力心道:“里头起火,外头贼至,我觉尚未醒,没准儿就被他们踏平部内了。这怎么挡得住?”答道,“……,挡不住。”

    “我以此策领你们去借粮,你觉得能成么?”

    乞大力心道:“原来这是他的打劫之法!若是用此法抢掠,十拿十稳!……好阴险!真是高招!”答道,“大人此法妙极,必定能成。”

    “你愿跟我去么?”

    秃连觉虔的获利实叫乞大力眼红,他唯一的担忧就是莘迩有无能力带他们成功,现下解决掉了这个拦路虎,他再无迟疑,啪的一声,帽子丢下,跪倒其上,大声说道:“小人是个耿直的老胡,没什么花花肠子,好有一比,裤裆里那物放屁,梃气!大人指哪里,小人就打哪里!”

    梃者,棍棒。梃气,也就是棍气。他这句俗语,莘迩是头回听,想了下才知意思,失笑说道:“是啊,你是个耿直人。”

    刘乐没听懂这句俗语的意思,问她爷爷。刘壮几声,说道:“男人的话,你打听个甚!”

    刘乐挨了吵,噘嘴回到莘迩的身边,说道:“大家!爷爷骂我。”

    莘迩笑道:“这回你得听你爷爷的。”拂去她肩头上的薄雪,不经意碰到了她的面颊,触手冰凉,解下大氅,给她披上,耳鬓厮磨间,一股淡淡的清香缭绕鼻端。

    刘乐垂下头,胸口怦怦直跳,想要躲开,坚持着没动。风雪寒澈,少女半羞半喜的娇柔,却使人心头荡暖,不觉如置身在春风沉醉的夜晚。莘迩仔细地为她系好氅襟的丝带。

    乞大力从地上爬起来,悄咪咪地斜瞄刘乐,心道:“真漂亮!我那猪婆娘,胡子拉碴的,没法比!”他妻子体毛重,黑黝黝长了层胡须。

    “今晚我要召你们来我帐中,商议此事。大力啊,你知道我对你的希望么?”

    乞大力心道:“不就是要我打头阵么?”痛快应道,“大人放心,小人必使大人满意!”

    回到贺干部,刘乐想和莘迩多待会儿,被左氏看到,给叫了去。

    左氏在胡中没有朋友,贺昌兴等的妻子们皆是胡妇,她也不想认识,刘乐既是同族,又娇憨俏丽,左氏很喜欢,与她虽无爱好上的共同语言,仍常找她说话。

    傍晚,莘迩与刘乐、刘壮共吃过饭,刘乐跟着她爷爷依依不舍地回去。

    莘迩召乞大力、秃连樊、兰宝掌等小率来到。

    帐内火把通亮,数十件精良的铠、弓、刀、盾堆积,熠熠生辉。

    秃连樊等人从入帐起就被这堆甲械吸引住了,却闻莘迩叫乞大力过去挑拣,而不招呼他们,一下引得诸人羡慕,兰宝掌更是跳起嚷叫,直说莘迩偏心,浑然忘了他前时的不恭。

    也难怪他着急。

    胡部与唐人的部队主要由国家供给不同,部民平时放牧,战时为兵,大率们是不给他们配发兵械战马的,全得由他们自筹;战马好说,兵械就难办了。胡人的冶炼技术不如唐人远甚,猪野泽又悬於漠中,与外界来往较少,良弓好甲实在是殊不易得,一件好的甲械弓刀,价如珍宝,普通的部民也好,小率们也好,这些都是他们力量的象征。

    莘迩这才徐徐说出,乞大力是要跟他借粮去的,自当得有好甲好弓。

    诸人里头心思活泛如秃连樊者,顿时生疑,知道乞大力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人,怎么会肯跟莘迩打劫去?不怕吃亏么?发问之下,乞大力乃代莘迩道出他“里应外合”的计谋。

    秃连樊等人与乞大力一样,不愿打劫只是担心部属也许会伤亡过多,有损他们的实力,而今闻罢此策,竟是稳打稳胜的,便皆改了主意,有便宜不占岂非蠢货么?包括连那兰宝掌在内,个个虎跃龙腾,全都求请莘迩带他们同去。

    莘迩大喜,却没有立刻同意,而是说道:“兵者,凶事也,稍有不慎就是全军覆没。上次我给你们出此良策,你们不从,此时你们贪图获利,又定要跟从,也不是不可以,但我有两点要求,你们须得答应。”

    秃连樊说道:“大人请说。”

    “我说进时,你们不能退;我说退时,你们不可进。进退均从我令,不从我令者,斩之!你们能答应么?”

    诸小率既图羊马,又图甲械,利欲熏心,都想道:“他让咱们进,咱们就进,不让进,咱们就不进,无非进退从令,不算甚么。”

    乞大力、秃连樊带头,小率们俱应道:“愿从大人军令!”

    莘迩即命他们平分了军械,定下次晨出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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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千骑卷云驰 战罢效吴起

    莘迩到泽边时,尚未破晓,只在东方隐隐展开了晨曦。

    昏暗的天光下,泽水的波浪轻缓地拍打岸边,树木沉寂地错立远近,叶子落尽了,然并不显得凄冷,瘦脊的枝杈透着精神。

    他离开护从的骑士们,牵马行到一株数人环抱的老杨树边,举目仰望,观其高耸的树冠。此地没有赤娄丹等部时,这棵树或许就已经存在了。看了好一会儿,阳光射入了他的眼帘。

    太阳出来了。四野明亮起来,光线跳跃在树间,铺满湖面,浮光耀金,如万千蛇舞。

    随着清晨的到来,督下的诸小率们相继引部曲来至。

    这里,是莘迩昨晚与他们约好的集合点。

    秃连樊头个到,乞大力第二个,兰宝掌第四个,最后两个小率直到日上三竿才至。

    他们带来的胡牧比莘迩估计得多些,约有七八百骑,近於他们各自部中的半数可用精壮了。也由此可见,他们对莘迩的打劫计谋很有信心。

    莘迩召小率们近前,说道:“我与你们定的是清早集合,现下已将近辰时。你们两个来晚的,累大家久候,本该惩处,只是将要出兵,如果惩罚你两人会耽误大伙的行程,且先饶免。”

    兰宝掌来得不早,也不晚,早就不耐烦冷呵呵的等那两个小率,抱怨说道:“下次别再晚了!让大家伙等你两个,叫什么事!”

    那两个小率惹了众怨,不敢分辨,说道:“是,是。”

    莘迩翻身上马,居高临下,环顾他们,问道:“昨晚的两条军令,从此时起就要算数了,倘使有违背者,该怎么办?”

    诸人齐道:“斩之!”

    “好!”

    莘迩昨晚已给令狐奉说过,今日出掠,不必再去禀报,人马已齐,当下扬鞭打马,当先驰行,五个唐人甲骑和八个胡人从骑催马跟上。

    诸小率们各自招呼本部的牧民,俱皆登镫,纷纷吆喝着策骑紧随。

    每个人都有副马,千余匹战马奔腾如云,由泽边进入草甸,干枯空旷的草地上覆满积雪,马蹄溅起雪末,踏到坚硬的地面,踩出急促的声响。胡部的牧民们多不知道他们今日的行动,被如雷的马蹄声吵动,许多人忙来瞻望,却只看到了他们远去的背影。

    出了绿洲,在莘迩的带领下,千余胡牧沿着谷水的支脉向西,一路不停,饮食均在行进中解决,只每隔七八十里,当坐骑疲倦的时候方才略作歇息,换个乘马,然后继续前行。

    虽不能与胡人诸国人携三四副马的精锐部队相比,这些胡牧却也已把胡人行军的灵活迅捷表现得淋漓尽致。行军入深夜,扎营休憩;次日一早,继续驰骋。如此行军三日,已到目的地。

    时方过午,莘迩唤来诸小率,叫他们各令本部下马修整,引他们登上高处,向前边远望。

    雪在前天就停了,无尽的黄沙漠上,一条浑浊的河流朝北流淌,数里外是个绿洲。

    莘迩扬鞭遥指,说道:“那里就是我不辞劳累给你们选定的借粮地。”他看了下天色,接着说道,“咱们速战速决。等下近暮就遣内应进去,今晚便动手。”问诸人,“可有意见?”

    诸人俱无异议。

    莘迩便给小率们分配任务,令秃连樊和另个赤娄丹的小率引兵到绿洲的南边,令贺干部的两个小率领兵到绿洲的北边,令乞大力和兰宝掌跟从自己,领兵到绿洲的东边,等到夜晚洲内起火,就一起杀入。

    诸人应诺。

    尽管雪停未久,漠中仍是干燥,连着行军几天,莘迩嘴唇干裂,他灌了一大口水,最后说道:“让部民们抓紧休息。入夜后你们就分领人马埋伏,候火起进攻!”

    下了高地,莘迩叫选好的内应们做好准备。共选了七个人,五个男的,两个女的。

    胡牧本质上仍是民,动刀动枪的这种事儿不是总干的,除了上回赤娄丹、贺干的火拼外,大规模的举部作战还是三年前春天的那次抢掠唐人,而且那次因为是抢了就走,也没怎么和唐人的部队交手。眼下开战在即,别说牧民了,便是秃连樊等小率也皆紧张兴奋。

    各命牧民就地修整后,几个小率有的聚在一块儿,谈论上回掳掠唐人的事儿;有的调弓试弦。

    兰宝掌喂完战马,从鞍边的带勾上取下砺刀石,提足劲儿磨刀霍霍。乞大力先吸着肚子套上刚从莘迩处得来的皮甲,使唤部民把两肋的开口绑紧,接着在甲外加了层结实的皮袄,按了按,倒持匕首,刺了几下,确定无法刺穿袄、甲的双层防御后,放心地长出了口气。

    莘迩巡视了一遍牧民。

    牧民们和小率们的反应相似,也是有的聚在一堆儿聊天,有的整理兵器、坐骑。看到莘迩经过,他们都恭敬地行礼。通过这些时的各种举措,莘迩已经颇得了点他们的亲近和拥护。

    八个从骑已经披甲挽弓,收拾停当。他们的甲、弓均是莘迩给的。受莘迩厚养多时,从唐人甲士们那里学到了些作战的技巧,他们均跃跃欲试,迫切地期待夜晚的到来,渴望能够通过英勇的战斗来获得莘迩的称赞,顺便也以之来反击那些说他们没用的部民们。

    为减轻战马的负重,在行军的路上,五个甲骑没有穿甲,坐骑也未着具装,这会儿他们都在照料马匹,等将要进攻时,再给自己和战马上甲。

    巡视完毕,莘迩心道:“军心整齐,士气可用。”

    前世看史书,他有时会见到军心、士气之类的词,纸上得来,只能揣摩,於今置身军中,亲眼观见,遂知其意。军心也好,士气也罢,其实就是士兵对长官的态度和精气神,态度尊敬、精神昂扬的部曲,便是军心可用了。

    事先谋策细致,定下军令进退,士气可用,兼以有心击无备,接下来的战斗就顺利无比了。

    傍晚时候,七个内应入到洲内求宿。夜色初至,三路兵马潜至埋伏处。二更前后,洲内火起,先是一点火苗,继之很快的,借助风势,火势扩开,惊起洲民嘈杂的惊惶,羊马乱跑着叫唤。莘迩令从骑擂响骑鼓,鼓声中,三路兵马齐起,数百骑叫喊着杀入洲内。安静的夜晚被划破。

    洲中的胡部半点防范没有,被打懵了头。

    正如乞大力想的,部落的大小率们根本就没有组织防守的机会,三路围攻之下,半个时辰不到,整个的部落营区就失陷了。

    莘迩这一路是最先攻进营区的。

    火势在帐落间蔓延,不时有支架被烧断,帐篷轰然倒地,迸射出飞舞的火屑。

    不用莘迩策转,坐骑便主动地绕开燃火。五个已经全副披挂的甲骑呈扇形冲杀在他的前头,八个从骑牢牢扈卫住他的两侧和后边。在十三骑的可靠保护下,莘迩从容地驰行引射。

    乞大力在莘迩的左方,督促部民们汹涌冲击;兰宝掌引兵在右,与乞大力不同,却是奋勇当先,也不用弓矢,舞刀进砍,他部下的胡牧们奋然从进。两部的胡牧很多边作冲锋,边用手指压住舌头,吹出响亮尖锐的声音。这叫吹唇,胡人们在作战时经常使用,以壮声威。

    浓夜、火光、凶狠的入侵者,夹杂着刺耳的吹唇声,洲中的勇士们虽然发起了三两的抗击,终被淹没在十倍、百倍於他们的来敌中,除掉死伤的,这个胡部剩余的人统统被赶入了河中。

    莘迩、秃连樊等三路兵马在河边汇合。

    小率们各分出些部民去收拢惊吓散开的牲畜,其它的牧民们则沿着河岸来回驰骋,或扬鞭乱打,或往河中射箭,阻止受不了寒冻的失败者从河中爬回。

    “大人!大功告成了!”

    秃连樊、乞大力、兰宝掌等安排好部属,赶来见莘迩。

    莘迩从马上跳下,展开双臂,两个从骑给他拽下卡在甲缝中的箭矢。莘迩披挂的是铁铠,防御力出色,敌人又没做出什么像样反抗,所以尽管他由始至终都战斗在第一线,却毫发无损。

    他接过粗巾,抹去汗水,问乞大力等道:“部民们伤亡多少?”

    “料应不多。”

    莘迩皱眉说道:“怎么叫料应不多?还没统计么?”正要吩咐从骑们去统计伤者,转念一想,改变了主意,心道:“与其使从骑去,何如我亲去?我可以学学给士兵吸疮的吴起。”

    想到就做,他便下到部民中,亲手给伤者敷药裹创,加以慰问,记下阵亡者的名字,向牧民们许诺:“我会从分给我的缴获中,拿出羊马百头,给他们的家属。”

    牧民们俱感激不已。战斗的从部署到结束,小率们都很服从他的命令,让他没有机会使用定下的军法,倒是可以借此收揽一下军心。

    牧民们的伤亡不多,总共只有数十,大多只是轻伤,死的不足十人。

    “大人,是不是可以叫河里的那些上来了?别冻死太多啊。”战斗刚结束时,乞大力就脱下了勒得他喘不过气的两层防护,这会儿带点着急地说道。

    莘迩知他是在担心如果冻死太多,那么他能分到的俘虏就会少了,同意了他的要求,令道:“等他们从河中上来后,依男女聚集成堆,等天亮后大家均分。”望了望营区的火势,又道,“分些人去把火灭了,帐里能用的物事也都取出分堆放置,一并等天亮分配。”

    缴获的战利品,除个人在战斗中提前抢到的,余下皆在战后平均分配,此为胡人的惯例。

    等到天亮,牲畜、俘虏、各种物事,莘迩公平地分作七份,一份是自己的,六份给各部小率,再由小率们分给他们的部下。莘迩对身外之物虽不在乎,可用人、收心却需要这些东西,比如养那八个从骑,比如刚才他当众说给阵亡者的抚恤,所以他不会故作大方的不要。

    以很小的伤亡,换来了数千头羊马驼牛,二三百壮年的俘虏,兵器、财货装满了四五十车,巨大的收获使每个人都喜笑颜开。

    弃下伤重、老弱的俘虏,休整了半天后,他们踏上了还营的路程。

    ……

    今天一更吧,再存点稿子,方便修改。

第二十一章 侠风非我愿 人言不为下

    从小绿洲出来,莘迩一再回顾。

    午后阳光和暖,牧民驱赶着牲群,牵串着俘虏,驾着大车,欢喜欣悦。

    有些牧人迎日追赶,你呼我叫,扬起漠上的黄沙,唱起了歌。莘迩侧耳听去,歌声慷慨,将歌词译成唐话,唱的是:“健儿须快马,快马须健儿。必跋黄尘下,然后别雌雄。”亦有落在后头、随行於装载阵亡者尸体车旁的,卷叶吹曲,苍凉悠扬,然后语带哀伤,唱道:“男儿可怜虫,出门怀死忧。尸丧狭谷中,白骨无人收。”唱此歌者,应是阵亡者的亲友。

    这两首皆是胡人的民歌,无论悲凉的,抑或雄壮的,都质朴浑沉,与唐人的诗歌不同。

    莘迩信马由缰,倾听良久,心道:“男儿生值乱世,唯当如此。”

    生决雌雄,死应壮烈。

    他不再回头,不再去想被他们弃在洲上的伤员与老弱,挥鞭策马,学着牧人的调子,用胡语唱将起来:“健儿须快马,快马须健儿。必跋黄尘下,然后别雌雄。”从骑和小率们驰行左右,跟着唱起,其它的牧人们纷纷逐马,也都随他高歌:“必跋黄尘下,然后别雌雄。”

    歌声汇聚,掩住了风,盖住了寒,回荡在深冬的漠原,冲上云霄。

    数日后,回到了泽边绿洲,他们比秃连觉虔的收获大,引起的轰动也更大。

    各部小率和牧民喜气洋洋,拜别莘迩,各且还落。

    莘迩求见令狐奉,呈纸,上边写了牛马羊驼若干、男女若干、诸类财货若干,均是他从自己那份中拿出,献给令狐奉的。令狐奉很满意,他在乎的不是东西,是莘迩忠诚的态度。

    见罢令狐奉,莘迩把剩下的收获按类划分,俘虏、牲畜分作两份,自留一份,一份给从骑们;财货分作三份,仍是一份自留,一份给从骑,另两份给甲骑一份;选好看的首饰之类,送给刘乐,并给了阿丑两件。

    给八个从骑分俘虏、畜群、财货时,莘迩特地选在开阔的野地上。

    围观的牧民甚多,见莘迩竟然拿出这么多的战利品分给部从,大方的程度是各部的大小率们谁也不能比的,交头接耳,无不艳羡。

    八个从骑自知在此战中没有立下什么战功,之所以中路能最先突破,第一的功劳是那五个具装甲骑所向披靡,第二的功劳在莘迩身先士卒,第三的功劳是兰宝掌劈砍近斗,着实凶悍,他们仅是护从而已,万没料到莘迩会给他们如此丰厚的赏赐,感激到无以复加,深觉遇到了慷慨爱士的明主,俱皆伏拜谢恩,都道:“大人如此厚爱,小人等肝脑涂地,不能回报!”

    莘迩把他们扶起,当着围观牧民的面,微笑说道:“这些不算什么。你们跟了我,以后的日子只会越过越好。”又当众吩咐他们,叫把答应给阵亡者家属的抚恤即刻送去。

    从骑们应诺。

    一圈分下来,牲畜还有三百来头,俘虏尚有七八,莘迩使刘壮与俘虏们认识,以后他们就和那三个胡奴一道由刘壮带管,牧养包括令狐奉此前赏给他以及此次剩存的所有羊马等畜。

    傅乔跟在他左近,看完了他分配俘获的过程,称赞说道:“幼著,轻财结士,侠义风也。”

    莘迩笑道:“是么?”心道,“轻财好士,固可说是轻侠的作风,我却不是要作侠的。”注意到傅乔的眼神不时往俘虏上瞟,想道,“令狐奉对老傅横挑鼻子竖挑眼,连个打杂的仆从都不给他。那小绿干干瘦瘦的,什么活儿也干不了。提水取柴、烧饭作食,全得老傅亲力亲为,实在可怜。”便说道,“我这里用不上那么多奴仆,大夫看有得用的,就请挑了去罢。”

    听得莘迩回来,傅乔就忙不迭地跑来,除了关心莘迩的缘故之外,另一个原因,便是小绿撺掇他来讨两个奴从使用。他也委实受不了成天作粗活的苦累,本该用作写字画画,挥麈论玄的一双玉手,而今皴裂肿冻,他自己看着都心疼,尚在琢磨该如何开口,听莘迩主动提起,反倒文人的矜持上来,装模作样,推辞说道:“无功受禄,不好吧?”

    莘迩说道:“也是。大夫清雅,只有如小绿这样,能拉会弹的美人儿才入得了大夫的眼。胡人大手大脚,粗俗不堪,必是不合大夫意的。”说着,就叫刘壮带俘虏们走,顾视傅乔,看到他目随虏动,茫然若失的样子,哈哈笑道,“大夫,现在‘好’了么?”

    傅乔顿知莘迩是在戏弄他,也不恼怒,嘿然笑道:“好你个阿瓜,戏谑长者,乃是不敬啊!”

    小名不是谁都可以喊的,令狐奉是主君,令狐乐是小主君,他父子俩是尊者,乐意“瓜、瓜”的叫,莘迩只能随他俩;傅乔是同事,向来守礼,由幼著而阿瓜,却是两人的交情由浅而深了。

    杂务办毕,夜色已至。

    莘迩被令狐奉叫到大帐,由赤奴的牛眼千金等婢伺候着,与曹斐共陪他吃饭喝酒,夜深方散。

    曹斐的酒量与他的武勇不匹配,好饮而量浅。

    他已然醉了,踉踉跄跄,晕着头说道:“你这番打劫,俘获甚多啊,献给主上了恁多!”

    莘迩酒量尚可,没有喝醉,答道:“马马虎虎吧。”

    “给老傅了个胡奴?”

    莘迩闻弦歌,知雅意,痛快地说道:“明日我叫人拣精壮的,给校尉送去两个。”

    “不必不必。主上赐给我的奴婢已够使唤了。……羊马什么的,我也不会养。”

    莘迩心道:“奴婢、羊马皆不要,那就是专要钱了。”说道,“前时被贺干部追劫,多亏校尉,我与老傅才得逃脱,身在胡中,两袖清风,一直未能感谢校尉,此回出掠,羊马牲畜之外,亦得了点金银宝货,早已为校尉备下,明早我便叫阿丑送呈,还请校尉笑纳。”

    曹斐不像傅乔,半点无有拿捏,用不了等到明天,此刻虽还不能见到实物,不耽误嘴上便即笑纳,高兴地说道:“好,好。”他摆开胡奴的搀扶,勾住莘迩的胳臂,表示亲热,醉醺醺地说道,“我对你讲,跟着主上出来的咱们四个,只有你啊,与我投机;等将来主上登上大位,也只有你我,能得主上的重用。咱们两个,要多亲近。”加重语气,说道,“多亲近!”

    “是。我也觉得与校尉脾气相投。”

    “对吧?你也这么觉得吧?咱俩都是磊落豪爽!老傅那家伙,酸臭酸臭,动不动拿腔作势,我反正是不待见他;子明,……你要小心子明,他前天给主上说你的坏话,我听到了。”

    “说我坏话?”

    “我刚好有事见主上,被我听到了。这家伙,对你记仇啊!不就是点屁、屁事,算得了甚么?还记仇。呸!小心眼。老、老子是丑了点,要不是,要不是赤奴看不上我,用得着他么?老子就把这事儿作了!不就,不就哐哐几下么?”他两拳相撞,说道,“既得了美酒好肉的舒、舒坦,又得了主上的欢心,多好的美事儿,求都求不来的!”

    “是,是,校尉勇於担当,敢於奉献,这点我们是都知道的。他说我什么坏话了?”

    曹斐嘟嘟噜噜,东拉西扯,说起了让他们吃下大亏的郭白驹,说道:“郭白驹这狗日的,悄没声息的,勾结索重他们那些混蛋,险叫咱们呜呼哀哉;现今被令狐邕宠爱得不行,拿着咱们的脑袋换、换荣华富贵!他娘的,等主上还都,老子定要把他一截、一截地砍成肉泥!”

    他挥着手,往下猛砍,脚下磕绊,险些摔倒。

    莘迩抓紧他,说道:“对,砍成肉泥。……你道子明对主上讲我坏话,不知他说了些什么?”

    “嘻,能说什么!不外乎瞎说乱造,说你,……说你什么?”曹斐拍了拍脑袋,说道,“是了,说你厚养你的从骑,成天往胡部里跑,是想以此来收揽胡牧们的民心,说你对督下的部曲非常上心。还说你什么?差不多就这些吧。民心、上心,嘿嘿,老子在作诗么?”

    莘迩凝神听罢,下意识地想为自己分辨,却身边只有曹斐和两个尾从的胡奴。

    他心道:“我对老曹解释也没用。这,这,唉。子明,我是对不住你老兄,可我三天两头往胡部里跑,不畏风寒,辛辛苦苦,与牧民们厮混,把自己搞得又脏又膻,一天洗两遍澡!还不是为了咱们大家伙么?为了确保令狐奉能打赢么?我也是为了咱们大家考虑啊。你,唉唉,老兄,你这么陷害我,……。”是自己对不住贾珍在前,纵然不满,没有底气责怪他。

    曹斐说道:“你呀,别当回事儿。一个胡部,些些的胡虏,赶马放羊的牧民而已,就不说主上知晓你的忠诚,便、便把他们人心尽收又能怎样?”他晃晃悠悠地大摇其头,说道,“还能用他们做下什么大事儿么?……主上知他小肚鸡肠,对你怀恨在心,必不会搭理他的。”

    莘迩说道:“主上英明,那是自然。”

    他也正是这么想的,所以在听完贾珍的谗言内容后,虽有不安,却也并非十分忧惧。

    他想道:“对呀,老曹说得可不正是么?指靠这些牧民能干成什么事,就算他们尽数民心归我,我还能造反不成?令狐奉对他们也不重视,打回王都,依仗的还是旧部和他老舅的兵马。”又想道,“令狐奉多疑,为不引起他的猜忌,我连他给我的步骑兵卒都客客气气的,绝不施加恩惠。他料应不会听信子明的谗言。”想到这里,稍微安心。

    曹斐的住帐离莘迩的不是很远,莘迩先把他送回,安顿在榻上躺好,待要走时,听见他又道:“说你施恩养士,不甘人下。”

    ……

    前几天检查身体,血压高和心律不齐,坐稍久便肋疼眼胀。今天还是一更,待存三四章的存稿,再恢复二更。一更都无颜求票了,请大家酌情给赏吧。

第二十二章 伴君如伴虎 攻敌趁不备

    莘迩酒意惊醒,怀着沉重的心情回到了帐中。

    贾珍如只说他收揽胡部民心,尚且不太打紧,令狐奉想应不会在意,可“施恩养士,不甘人下”八个字,却是诛心之言了。但凡进谗,举的若是具体的事,被进谗之人犹能自辩,捕风捉影,亦可辩诬,最怕的就是“不甘人下”这类的话,大而化之,抽象之言,怎么申辩?

    观莘迩近期的作为,厚养从骑,千金市骨,学胡语,下胡部,收揽部民之心;积极地找办法部勒督下,想出了令狐奉都没有想到的“借粮”之法;还有抢掠回来,他不令诸小率们凑,取自己的收获献给令狐奉,今天在大庭广众下给从骑们分配丰厚的财物,拿出自己的东西重重抚恤亡者,等等事情,可以理解为他是在为帮令狐奉还都而竭忠尽力,换个角度看,说他这样做是因为“不甘人下”,所以畜养爪牙,也不是说不通。

    莘迩心道:“令狐奉多疑成性,倘使因此对我起了猜忌?”

    令狐奉疑心病重,逃亡的路上刀不离身,使曹斐试探他老舅麴硕,在胡中的每次谋划皆密不透风,过往的这些历历在目;他前些天刀砍案几,又口口声声说绝不再心软,伴君已如伴虎,而今再有贾珍进谗,才於泽边安稳没几天,眼看脑袋就又似乎不太稳当了,可该如何是好?

    难道要挥刀自宫,残此身躯,以证忠心么?此事万万做不得也。

    帐内烛火已熄灭多时,阿丑听到他翻来覆去,问道:“主人,口渴么?奴给你倒水。”

    “不用。”

    “那是冷么?要不要、要不要奴……。”

    莘迩才想到绝不可自宫,哪有春花雪月的心思,说道:“睡吧。”

    阿丑失望地应道:“是。”心道,“主人好似对我没甚兴致。”

    作为贴身女婢,满足主人的各种需要是她们的工作。从杨家到胡部,阿丑先后经过了两三个主人,历来如此。只有莘迩待她不同。阿丑未免不安,担心莘迩会把她卖给谁人。

    莘迩从未对她呼来喝去,更无打骂,今日还赏给她了两个首饰,实是个不能再好的主人了,她不愿这种情况出现。

    想及莘迩对刘乐的态度不同,她摸了摸辫子,想道:“是因为我不是唐人么?”又觉得不是这个缘故,别有风情的胡婢、西域婢、高丽婢,在唐人的贵族中很受欢迎的。

    阿丑的小心思,莘迩不知,他也没空去知,不过与阿丑的两句说话,让他想起几天前与傅乔聊天时,听傅乔讲的两个故事。准确说,是两个人的故事。

    一个是被孔子赞为“微管仲,吾其被发左矣”的管仲;一个是晏子。

    管、晏俱是齐国的相。

    管仲的能力很强,善於因势利导,转祸为福,齐国称霸,全赖於他。“微管仲”,意思是没有管仲;在管仲的建议下,齐桓公九匡诸侯,带领中原的诸侯国,数次击败山戎和北狄的入侵,保护了华夏文明的发展和传承,因此孔子对管子虽颇有批评,对他的此功却是大加褒赞。

    晏子比管仲晚百余年,此人长不满六尺,折算后世的单位,不到一米四,却才智绝伦,侍奉过齐国的三代国君,深谙臣道。国君能行正道,他就按国君的命令去作,**不能行正道,他就在权衡利弊后斟酌去办;国君赞许了他,他就“危言”,即谨慎自己的言语,国君没有赞许他,他就“危行”,注意端正自己的行为。

    管子、晏子都是古代的大贤。

    傅乔并非无缘无故给莘迩讲述他二人事迹的。

    他整日被令狐奉唬弄,“伴君如伴虎”五个字,他比莘迩体会得更早、更深,因是有意学仿管晏的处政之道为自保之术,想得多了,便在聊天时把这两位前贤的事迹顺嘴说了出来。

    莘迩心道:“我对不住子明在先,他搬弄谗言,我也无可奈何。而今以后,且牢记‘危言危行’,以求可以自保吧。”觉得脚趾冰凉,把腿蜷起,想着“前世看书少。所谓‘以史为鉴’,多看点书是有好处的。此世虽在秦时改了个道,然人心、谋略,情理相同。以后有暇了,我得多请教傅夫子,多看些书,学点古贤人的哲理”,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做了个梦,火烟滚滚,像是战场,倒下的帐篷丛间,他被令狐奉踩在脚下,赤奴等在旁拍手怪叫。未见贾珍,曹斐咧着大嘴,长牙森森,如食人猛兽,提刀来砍他的脑袋。几个陌生而熟悉的脸孔漂浮移动,欢呼笑道:“好头!好头!快砍,砍了做好酒器啊!”孩童的哭泣声传入耳中,他挣扎着扭脸,见是令狐乐兄妹,拉着两人的模糊不清,许是左氏。

    突然刘壮和刘乐舞着柴刀冲了过来,赤奴的脸变成了秃连樊,不知从何处变出了长槊,恶狠狠地朝他俩挺刺。刘壮祖孙俩岂会是他们的对手?他大叫道:“不要!”

    莘迩猛地挣开了眼,看到了阿丑惶惧的模样,旋即发现自己扼住了她的咽喉。

    他赶忙松开手,说道:“弄疼你了?……我作了个梦。”

    阿丑的脖上被他掐出了红印,疼是肯定的,却顾不上自己,给他轻轻地抹去了额上的汗水,不敢问他作了什么梦,心道:“恶梦么?适才主人面目狰狞,好可怕啊。”说道:“奴给主人热碗酪浆。”从榻上下去,膝行后退,打开帐幕,屈身出去了。

    光线透入帐中,天已经亮了。

    莘迩半坐榻上,汗透两当,呼吸粗重,胸口犹跳如擂鼓,好半晌才平复下来。

    阿丑热好了酪浆,用凉水泡温。莘迩一饮而尽,想对受惊的阿丑说句什么,浮出一句“吾好梦中杀人”,自觉可笑,“呸”了声,心道:“难怪曹操用此计吓唬仆从,身处浊世,再是谨慎小心,也不知何处会有暗箭,难以自全!”骂道“他娘的”。一句粗话出口,压抑沉闷的心情竟是略得缓解。

    阿丑莫名其妙,心道:“主人的梦还没醒么?”

    “令狐奉几人出现梦中无甚奇怪,赤奴变成秃连樊,是我厌恶此等背主的小人;那几个陌生的脸孔是谁?”莘迩寻思着,下榻洗漱更衣。

    吃完饭,他准备出门,陡然记起了那几个陌生的脸孔是谁,心道:“是欺负刘翁祖孙俩的那几个狗腿子。”

    那几个人是他来此世后,最早近距离亲手所杀掉的,到底对他产生了点影响。想明白了那几人是谁,莘迩便将他们抛之脑后。几条恶犬,再来一次,他一样杀之无情。

    令狐奉在任莘迩等为部督后,日前给他们各拨了一处大帐,皆在大率帐的附近,作为办公地。

    莘迩到得帐外,叫从骑和甲士留下,调整好心态,往大率帐晋见令狐奉,扑了空。

    令狐奉还都心切,通常很勤政的,不知何故今日晚来。莘迩就转回本帐。

    秃连樊、乞大力、兰宝掌等督下的诸小率先后到来。

    打劫的收获丰富,付出的部民伤亡不大;莘迩在战利品的分配上处置公平;献给令狐奉的东西不让小率们拿,只从自己那份中出的事情,小率们也都听说了;如乞大力等又颇佩服莘迩的计谋,因此,众人对他的态度大为改变。

    秃连樊更加巴结,乞大力不再只是“面带猪相”,兰宝掌也服帖了许多。

    莘迩与他们聊了几句,问了问他们部中的情况,诸人均道部民欢天喜地,人人喜悦。

    瞥见秃连樊凑在自己案边,卑躬屈膝,谄笑可憎,莘迩心中一动,想起了昨晚的梦,想道:“这厮背叛秃连赤奴,在胡中臭大街了,人人唾弃,只有抱紧令狐奉的大腿,别无它路。令狐奉把他派给我作副手,……他会不会是令狐奉的眼线?”

    越想越觉得可能。

    秃连樊等察觉到了他与往日的不同。

    秃连樊心道:“怎么似有心事的样子?不时瞟我作甚?相中了我的玛瑙项圈么?那我便送给他。”他戴了个项圈,是缴获品,五颜六色,颇是好看。他问道:“大人,昨晚没有睡好么?”

    “主上昨晚赐酒,我不胜酒力,喝多了。”莘迩敷衍答他,心道,“狗日的!令狐奉也忒不信人了!不过,话说回来,秃连樊如真是他的眼线,我却可表露忠心。”於是叹了口气。

    秃连樊问道:“大人缘何喟叹?”

    “唉,主上待我恩重如山,我日夜思报。每想及主上被令狐邕诬陷迫害,我就愤不能平!恨不能冲入宫城,将他手刃,为主上解冤出气!”莘迩用力拍打案几,唾沫星子喷了秃连樊满脸,痛心疾首。

    秃连樊委实了得,分毫不退,生生将甘霖吃受,安慰说道:“大人的忠心令小人钦佩。请大人不要气坏了身子,早晚有机会的!”知道他不是看中了自家的项圈,也就不提了。

    快到中午,诸小率散归,莘迩也要走。

    帐外进来一人,是令狐奉的近侍,说道:“主上召大人来大率帐。”

    “主上在大率帐么?”

    “刚到不久。”

    “好,我这就去。”莘迩取案上的蹀躞带往腰上缠配,见那侍从没有当即回禀,而是立着等候,明知并非是在监视自己,不禁仍是乱想,自责心道,“还是遇事太少,定力不足啊。”即使令狐奉已然对他起疑,也绝不会现在就收拾他的。

    人总是慢慢成长的,只要找到了自己的不足,加以努力,总能有所变化。

    大率帐中除了令狐奉,还有两个人,莘迩认得,是他遣去王都的探子。

    当下,莘迩知道了令狐奉今日晚来率帐的缘故,定是这两个探子回来后,去了他的住帐禀事,现下禀报已毕,令狐奉乃来率帐。莘迩猜得不错,今天一早,两个探子就回来了,一五一十,把在王都打探到的东西尽数上禀,令狐奉听完,有了盘算,便来率帐召莘迩等议事。

    曹斐、贾珍的办事大帐在附近,两人很快就到了。傅乔没有办公地,从住处赶来,到得最晚。他一路小跑来的,上气不接下气。令狐奉有重要的决定要说,这回没有教训他。

    “王都的内外详情我已尽知。狗崽子近月接连调了数营精兵入都,我等不可坐等他准备妥当。兵法云:攻其不备。我意传讯各部,於正旦之日,趁其松懈之际,一起举兵!你们觉得如何?”

    ……

    今天溜圈锻炼,小广场上唯我与一个老者,我在场中转悠,老者绕边缘而行,年轻的男女皆匆匆经过而已。老者步履蹒跚,时抬眼看我,面带讶色。悲从中来,我大好青年,心龄二九,竟体弱到要与老者为伍了么!

    谢谢大家的关心和鼓励!目前实在不能久坐,一天至多能写一章稍多,本周或能存稿三四。食药运动一段时间,身体应能恢复。下周再两更。

第二十三章 而无虞 欲擒且故纵

    令狐奉说完,帐内没人开口。

    他环顾诸人,说道:“怎么?你们怕了么?”

    曹斐早就等不及杀回王都了,他没说话是因为赞同令狐奉,以为此系理所当然,闻得令狐奉的激将话语,即挺起胸脯,往刀柄上按去,没有按着,却是被留在帐外了,不影响他的豪气,揖身抱拳,大声说道:“主上通晓兵法,正该如此!不能让狗崽子安安稳稳的调兵。三元那天,朝野同庆,城防松懈,我军突然杀到,获胜岂非轻轻松松么?臣请为主上前锋。”

    元者,始也。正旦是日之元、月之元、年之元,故又叫“三元”。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节日。在这一天,朝野上下都要举行庆祝活动,民间百姓互庆,国家的各级行政机构举行“元会”。朝廷的元会自凌晨就开始,君臣同聚一堂,共迎红日东升,然后举办大型的宴会,极欢方毕。

    如果在这么一个举国同庆的时候,令狐奉的兵马杀到城下,也许确能取胜。

    令狐奉问贾珍:“子明,你的意见呢?”

    “主上的谋策没有不好的。臣俯首遵命。”

    令狐奉心道:“什么叫没有不好的?这贾子明,阴阳怪气的。”想到贾珍前时对莘迩的“揭发”,暗道,“虽然怪声怪气,能为我伸张耳目,也有些用处。”对贾珍点了点头,转问莘迩,“阿瓜,你觉得呢?”未等莘迩回话,瞧见傅乔表情不对,怒道,“老傅,你又不以为然!”

    也难怪令狐奉此回真怒,傅乔这次是真有异议。

    他出列下拜,说道:“主上,臣昨日卜得一卦。”

    “何卦?”

    “演卦得屯。”

    “卦爻何解?”

    “第三爻的筮数为六。”

    “三为变爻?”

    傅乔忧心忡忡地说道:“主上,‘即鹿无虞’,不如舍之啊。”

    《屯》是《易》的第三卦。易经六十四卦,每卦六爻,爻分阴阳,有变与不变之别,得蓍草数为奇数七、九,是阳爻,偶数六、八,是阴爻;七、八为不变爻,六、九为变爻。卦中如无变爻,就依照卦辞相解;如出现一个变爻,就按变爻的爻辞来解。傅乔卜出了屯卦的卦象,而第三爻的筮数为六,便是第三爻成为了变爻,因此,如要解卦,即当以此变爻的爻辞为解。

    此爻是《屯卦》之六三,爻辞是:即鹿无虞,惟入於林中,君子几,不如舍。往,吝。

    即,本意为食,引申为靠近。即鹿,就是捕鹿。虞,是官名,专管草木、鸟兽。这句爻辞的意思是:追捕野鹿,没有充当向导的虞人,鹿跑进了林中,君子机灵,认为不如放弃。深入山林,会有危险。

    帐中的诸人中,除了曹斐之外,都读过《易》,知道这一爻的含义。

    莘迩前世没读过,但他从脑中找到了记忆,心道:“《屯》指初生,卦象为上坎下震,坎为水,震为雷,这是乌云雷声交动,将雨未成的情状,意喻事业草创多艰。六三之爻,是在教君子应该守静以待,避免盲动,‘有虞’才可逐鹿,切不能贪图猎物,独往冒进。”

    他脑中的记忆很多,不到用时,也想不起来,此时查到此段,顿感到这个爻辞尽管简单几句,意蕴博大精深。既觉得“守静”二字,是在教他现在该怎么应对令狐奉可能会生起的疑心,并觉得“无虞”二字,非常吻合他想出的攻王都之策。

    他心中叹道:“古人的智慧,我唯有仰望。”越发坚定了日后一定要多向傅乔请教,多看些书的念头。不只是为了自保,也是为了多汲取前贤的智慧,充实自身。

    令狐奉大怒,说道:“舍之?你要我舍什么?舍王都么?舍王位么?由那狗崽子耀武扬威?你狗日的,你要老子乖乖地把人头舍给狗崽子么?”

    傅乔吓得拜倒在地,颤声说道:“臣绝无此意!”

    “那你是何意?”

    “臣的意思是说,依卦象来看……。”

    令狐奉心道:“尚未起兵,这老东西就乱我军心。‘即鹿无虞’,此四字传出,说不得,我那老舅与旧部们便会有心志动摇的!”生了杀意,霍然起身,踹翻案几,抽刀在手,喝令帐外,“进来!”帐外涌进七八甲士。令狐奉刀指傅乔,说道:“按住了!”下到帐中,就要杀之。

    莘迩失色,心道:“老傅仁厚,大好人一个,且帮过我大忙。顾不得了那么许多了!”急扯住令狐奉的衣袖,说道,“主上,小臣有一策,可使有虞!”

    “什么?”

    “请主上息怒,容小臣道来。”

    贾珍一直冷冰冰的,没啥表情,这会儿也下拜,为傅乔求情,说道:“傅大夫儒生罢了,懂什么兵法?按图索骥,不知变通,迂腐之辞,胡言乱语,请主上不要与他一般见识。”

    曹斐胡乱说道:“是啊,老傅那酸儒焉会懂主上的妙算?主上天命之身,想舍也舍不掉的,和他较什么劲。”

    令狐奉瞪视傅乔,说道:“且寄你狗头!”心道,“阿瓜说甚么有鱼?虞么?”又想道,“还是老曹懂我,老子天命之身,王位只能是我的!你一个卦象就能给老子舍了?”示意甲士出去,气哼哼地转回马扎,叉腿坐下,按刀问道,“阿瓜,你有什么虞?”

    令狐奉的成败与莘迩等人的命运息息相关,对他与令狐邕的终将一战,莘迩极是上心,没事便琢磨,这场仗该怎么打,胜券才能更足,诚如他的自评,“愚者千虑”,思得了一个办法。

    原本他想找机会将自己的这个意见告诉令狐奉,供他参考,昨晚听了曹斐的话后,他深惧令狐奉疑心自己“不居人下”,决意要“危言危行”,韬光养晦,因是改了主意,又不想由自己述说此策,而是想装作不经意,将此策告知曹斐,通过他使令狐奉得知了。曹斐气狭好功,料必不会提及自己的名字。

    可尚未着手,令狐奉今日便召集他们,要元旦出兵,傅乔直肠直肚的,口里慕学管、晏,却莫提“转祸为福”,分明自讨苦吃,一下撞上枪口。为救傅乔一命,他只好顾不了别的了。

    莘迩没有当即说,看了下那两个探子。

    令狐奉挥挥手,打发了他俩出去。

    莘迩遂说道:“主上英武,谋无遗策,就不要说元旦那天攻城了,随便何时,均能吊打令狐邕。”

    “吊打?哼哼,不错,狗崽子只会玩弄阴谋诡计,行兵布阵,老子吊着打他!”

    “是,是。要论打仗,令狐邕哪是主上的对手!只是,小臣有个愚见。”

    “说来听听。”

    “王都高垒深壑,毕竟坚固,小臣寻思着要是能把守军调出来,先打个胜仗,然后再大举攻城,是不是会、会……。”

    令狐奉托着下巴,挠搔须髯,说道:“能更轻易点?”

    “是,是。此为小臣的陋见,也不知对或不对,请主上判定。”

    “如能先野战取胜,狠狠打击一下狗崽子的士气,我再乘胜逐北,自然最好。只是,守军该怎么调出?你有办法么?”

    “小臣愚蠢,哪儿有什么办法!”

    令狐奉听到这里,正要说“那你扯什么”,却听莘迩话锋一转,继续说道:“唯是日常跟随主上左右,被主上神光浸照,似乎开了点智窍。小臣前两日竟是突然得了个鄙见,好像可用。”

    莘迩说完这几句,只觉脸上火辣辣,低着头不敢看人,深感丢人,心道:“这般厚颜无耻的马屁我也拍得出来!”前生今世,这是他头次鼓着劲拍马屁,自惭罢了,不禁又想道,“奇哉怪也,这几句马屁我拍得如此自然,怎么?莫非我还有这方面的天赋么?……他娘的!”

    令狐奉呵呵一笑,抚摸须髯,问道:“什么办法?”

    “王都近畿的小绿洲,均是朝中贵臣和地方势族家的私产,主上若是遣兵往掠,留下挑衅的言语,小臣估摸那些朝中的贵臣和地方势族……。”

    令狐奉猛拍大腿,打断了莘迩,喜道:“啊哟,阿瓜,好办法啊!他们定然怨声载道,会向狗崽子诉苦,为我推波助澜,狗崽子恨我到骨头里了,哪里忍耐得住?断然登时遣兵来攻,那时我布下埋伏,给他个迎头痛击!哈哈,哈哈。阿瓜,此即你的虞么?真是妙计啊。”

    “岂敢当主上谬赞。本以小臣的才智,无论如何也是想不出此策的,……。”

    令狐奉没功夫听他的马屁了,起身提刀,在帐内转悠,越想,越认为莘迩此策可用。

    令狐邕现下自以为稳占上风,并不知令狐奉已得了麴硕等军中将领的支持,对令狐奉十分轻视,之所以已知他在胡中,却迟迟未来进攻,只是因为一来天寒,二来唐人士兵不像胡人,几袋酪浆,弄点胡饼就能解决军粮,而漠中行军,辎重不太好带,三则,令狐奉兵马虽少,泽边亦有胡骑万余,故此,他需要调兵遣将,运集粮秣,把战备做好,然后方好来攻。

    这个时候,如果令狐奉反而主动挑衅,打击他刚靠杀人在朝中立起的权威,令狐邕年轻气盛,对他又是怨恨深重,兼怀轻视,笃定会因怒兴兵,不等万事俱备,就匆匆进伐了。

    “老曹,子明。”

    曹斐、贾珍躬身应道“臣在。”

    “我叫你俩学学阿瓜束勒督下的手段,你俩至今没有动静。南下袭掠挑衅的事儿,就交给你俩去办,顺带把你俩的督下部曲也整治整治。”

    两人应道:“是。”

    令狐奉笑道:“掠完了绿洲,不妨把沿边的村落也抢上一抢。”

    莘迩说道:“主上,小臣以为,是不是不要抢村落?”

    “为何?”

    “这些都是主上的子民,如果把他们抢了,将来主上还都登位,也许民间会有怨言。”

    “你就不怕贵臣、势族有怨言么?”

    “不忠於主上的,待主上登位,他们能保住性命就是主上开恩了,有怨言也不敢出;忠於主上的,付出点小小的牺牲,又哪里会有怨言?再说,主上到时也可给他们赏赐作为补偿。”

    “言之有理。老曹、子明,你俩便按阿瓜说的去办。”令狐奉笑对莘迩说道,“阿瓜,我却不知,抢掠之事也能上瘾的么?哈哈。”

    莘迩赔笑。

    令狐奉拿剑拍拍仍伏拜地上的傅乔,问道:“老傅,有虞了么?”

    傅乔浑身发抖,应道:“有了。”

    “你个老酸鸟,死脑筋,不知变通。我教你一句,‘尽信书,则不如无书’。你说无虞,阿瓜不就拿出个虞么?”

    “是,是。臣愚笨。”

    “知道为什么么?老子天命之身,从王都出来,数次遇险,无不弭解,逢凶尚且化吉,况乎其余!这叫天命在我,无往不利。”

    “是,是。主上运气所钟,臣等凡俗,窥视不了天机。”

    “你今日出洲,去见我老舅,把我此策告与他知,叫他立即遣兵来我胡中。”

    傅乔应道:“是。”

    只靠胡牧是伏击不了令狐邕兵马的,非得麴硕的精兵才行。

    傅乔当天东去唐兴郡。

    为给麴硕留出兵到胡中的时间,等了三天,曹斐、贾珍领督下的部民出洲,掳掠王畿附近的诸个绿洲,极力挑衅,痛骂令狐邕。消息传到王都,令狐邕闻之,暴跳如雷。

    ……

    感谢大家的打赏,谢谢大家的关心!让我很有干劲!请大家多提意见,书评会认真看的,我努力把书写好。

第二十四章 患难苦双鸳 勒胡迎都督

    和莘迩、令狐奉预料的稍有偏差,曹斐和贾珍的挑衅言辞,不是朝臣告诉令狐邕的。

    令狐邕忍受屈辱到了极致,一朝翻身做了主人,立时爆发,肆意逞欲,杀人如割韭,不仅杀“乱党”,杀与令狐奉有染的后宫;以往对他不太恭敬的朝臣,只要被他挑到毛病,同样杀掉,数月间,在王都掀起腥风血雨,砍起别人的脑袋格外“痛快”,别人痛,他愉快。

    朝臣害怕遭他迁怒,没人会傻着脸给他通风报讯,却是郭白驹从朝中的眼线处闻得了此事,打听清楚之后,禀报给了他知道。

    “孤犹未发兵,老虏竟敢叫嚣!不知死字怎么写的么?谁给他的狗胆!”

    宫室有火墙,殿内温暖如春。

    令狐邕披了件白色的衫子,下著新绢裙,叫嚷着,攥拳攘臂,愤怒地急步走动,将案上的铜鹤酒器掷出,打烂屏风,砸了个大洞。酒器在地砖上摩擦出刺耳的声音,滚出甚远才停。

    郭白驹相貌威武,须发浓密,身材高健,与以白弱为美的贵族子弟截然不同,没有傅粉剃面,颇有阳刚气概。

    他跪坐榻上,不屑地说道:“以驹之见,老虏无非垂死挣扎,尚存了一点妄念罢了。”

    “什么妄念?”

    “想是以为天寒雪后,大王不好遣兵入漠,所以跳梁生事,不外乎欲以此来打击大王的威望,使朝臣们看不起大王,从而给他自己谋个翻身的机会罢了。”

    令狐邕被令狐奉欺侮的那些年中,只有郭白驹不离不弃,对他常加安慰和鼓励,两人不仅是君臣,且有着类似患难伴侣的感情。对郭白驹,令狐邕非常信任,说道:“卿言甚是,老虏必是这等打算!宋质、麴强两个不见回朝,应是被他杀了。怎么?仗着个小小胡部,便想翻身么?”

    郭白驹下榻伏拜,说道:“麴硕督重兵於国东,老虏在军中的旧部仍存不少,而今朝野议论纷纷,若是放任不管,使群臣生了轻视大王之心,也许彼辈就会重投老虏。大王,决不能给老虏翻身的机会,应当即刻对他的挑衅作出反击,让国中的臣民明白,谁才是他们的天!”

    “你说得对!”

    “驹请为大王讨擒老虏!”

    “你么?”令狐邕不舍得,说道,“漠中寒苦,孤怕你吃不消啊;再则刀箭无眼,万一伤到了你?孤会心疼的。”

    “大王!”郭白驹仰着脸,语气坚定地说道,“‘君忧臣劳,君辱臣死’。回顾过往老虏的恶行,驹咬牙切齿,只恨昔日力微,不得为大王除害,今如能为大王生致老虏,绳牵献於陛前,随大王打杀处置,驹之企愿也!漠中的寒苦、纵使负伤,算的甚么?便为大王死,驹亦甘心。”

    令狐邕感动地说道:“举天下人,无有爱我如卿者。白驹,惜你不是女儿身,孤不能封你为后。待你擒了老虏凯旋,孤上表朝廷,封你为侯!”

    “古代有女王,当亦有男后。驹不愿封侯,只愿为后。”

    令狐邕更加感动了,说道:“好,好!”抚摸郭白驹的脸颊,胡须硌手。不过也正因此,才能使他忘记受过的屈辱,感到自己是个勇猛的男人。他问道:“白驹,你说咱们何时出兵?”

    “后日出兵,赶在月底抵达胡中,於元旦日袭之,必可一击克胜。”

    唐人过元旦,胡人也过元旦。令狐奉与郭白驹不谋而合。

    令狐邕以为然,说道:“那我等下就传令调兵,后天出发!”

    “杀了老虏后,孤再把麴硕诸贼一个个地杀掉,让白驹为孤镇守国中!”他这样想道。

    泽边胡部。

    就在令狐邕与郭白驹决定出兵的当天下午,数千步骑从唐兴而至。

    带队的是个五十来岁的枯瘦将军,晒得干黑的脸,花白胡须,眼神锐利。此人正是令狐邕衔恨忌惮,要非尚未部署停当,已然杀之的麴硕。

    令狐奉带领莘迩、曹斐等及那三百步骑的两个都将,还有胡部的大率们,出数里相迎。

    两下相逢。

    莘迩、大率、都将等拜倒行礼。

    令狐奉长揖说道:“舅驾在上,甥奉在此迎接。”

    对这个外甥,麴硕是又气又弃不得。

    气的不是他造反,而是他不听劝,早不杀了令狐邕,导致落难逃亡,连带他们这些人也吃牵连;弃不得,是因为作为亲戚同党,他与令狐奉福祸相连,是以不得不继续帮他。

    “你有心了。”麴硕看了下莘迩等人,除了胡率,都认识,说道,“你们起来吧。”

    “老舅,你怎么亲自来了?”

    “你要与大王开打,成败全在此一战了,我能不亲来么?”

    “没引起动静吧?”

    “大王派在我郡中的人,我把他软禁了,逼迫他每日写假消息送去王都。我趁夜出的郡,郡人都不知道,你放心吧,朝中更不会知晓的。”

    “老舅还是老舅。姜是老的辣。小甥佩服,佩服。”令狐奉竖起了大拇指,称赞麴硕,听他“大王、大王”的称呼令狐邕,别扭得很,忍不住说道,“甚么大王?狗崽子!”

    “你……,那是你侄子!”

    令狐奉满不在乎,说道:“龙生九子,子子不同。我大兄没生好,生个狗崽子出来稀松平常。”

    麴硕扶住额角,按下腾腾往上冒的气头,说道:“部里说话罢。”

    两个都将上来给麴硕牵马。诸人往部中去。

    令狐奉也翻身上马,在前引路。

    一边走,他一边心道:“我揖礼相迎,他坐在骑上与我答话。怎么?看我现下落魄,觉得我非依仗他的部曲不可,因便小觑我了么?‘你’、‘你’的叫,‘公’也不称了?嘿嘿,我没怪他不肯纳我,他反拿捏起来!我得打打他的气焰,省得他恃兵骄横,惹我眼厌。”

    想到这里,令狐奉左顾右盼,瞧见莘迩落在后边,正与从麴硕回来的傅乔说话,使个眼色,叫曹斐去把他叫过来。莘迩很快到了近前,问道:“主上有事吩咐小臣么?”

    “你去,选你督下百人,要魁梧健硕的,列队大率帐前,迎候我老舅。”

    曹斐粗疏,贾珍阴冷,两人皆无治部才能,只有莘迩的部曲,现今颇为听话。

    莘迩怔了下,顷刻明了其意,心道:“装门面么?”领命而去。

    疾至部中。

    莘迩令从骑,分去给秃连樊等人传命,叫他们立引种落中的精干二十人,速到大率帐,明言:先到者赏。秃连樊诸人虽不知莘迩何意,却闻赏即动,丢下手头提前安排种落牧民们布置元旦庆典的活儿,两刻钟不到,六人各带了二十骑驰到。兰宝掌是头个到的。

    莘迩原本要拿牲畜作赏,见是兰宝掌第一,心道:“那日洗劫,兰宝掌突斗无前,几与甲骑齐驱,以一追十,堪称临敌忘死。既是他先到,我就用别物作赏吧。”

    身具武勇的人很多,乞大力便有武勇,可他怕死,就比不上兰宝掌了。吴起在他著作的兵法中说“一夫投命,足惧千夫”,如果角抵搏斗,兰宝掌可能打不过乞大力,但临敌打仗,像兰宝掌这样奋不顾身的,震慑敌人的同时,且能鼓舞本军士气,一个强过百个乞大力。

    莘迩叫从骑取了银丝长槊一杆,赏给了兰宝掌,说道:“我见你似不乐游射,颇好近战。槊乃百兵之雄,此槊固非上佳,刃用百炼精钢,长利可以破甲,柄为积竹,经数年乃制成,亦军中精锐所用,便赐给你罢。你如有意学用,我可使人教你。”

    莘迩对这柄槊的介绍,是实话,也不是实话。

    说它是实话,制作一柄好槊确实需要不小的成本和时间。

    说它不是实话,国家有专门制造兵器的工场,类如骑槊、步槊、环刀、弓弩、甲胄此类的制式武器,生产的方式均近似流水线,每个步骤俱有专人负责,每年皆可大量产出,不仅供应充足,平均计算的话,成本也得到了相当的降低。

    兰宝掌大喜,赶紧接过,真心实意地下拜说道:“多谢大人!小人愿学!”

    他起身退到一边,掂掂槊的重量,迫不及待地握住槊柄抡甩,嘿哈作声的,作势前刺。槊长丈八,舞起来占的范围很大,慌得周近诸人急忙避让。

    有人骂道:“你个夯货乱舞什么?”

    兰宝掌得了宝贝,闻骂不怒,脸嘿笑,将槊转过来,摸摸泛着寒光的数尺槊刃,拽拽刃根的红幡,爱不释手。

    他很久前就想有柄威名赫赫的长槊了;劫掠那日,亲眼见识到了那五个甲骑具装长槊在手,挡者披靡的锐武之姿,愈发惊羡地不得了。莘迩赏他此物,恰合心意。

    莘迩略微遗憾,心道:“领了他们劫掠归来,我本待用那五个甲骑在战场上的势不可挡为诱,从他们各部中选出十余勇士,教以骑步槊战法。奈何子明进谗,为免令狐奉果然生疑,只能罢休。”

    令狐奉给他的甲械里边,有骑步槊十来杆,他当初没有分给各小率,打得便是这个盘算,可惜不能得行。

    “你把槊先放下。”莘迩等兰宝掌把槊放好,招呼诸小率近前,说道,“麴都督马上就到。你们知道麴都督吧?”

    “大率的老舅么?”

    “正是。麴都督不止是主上的舅家,且乃国中的名将,今他亲至,咱们得隆重欢迎。等下他到了,我说‘迎主上’,你们就与部民下拜,一起也说‘迎主上’……。”

    乞大力问道:“不该是说迎都督么?”

    “咱们是主上的臣属,当然得先迎主上。”

    乞大力恍然,心道:“还是大人心细。”

    却不知,此一壮门面,重点即在“迎主上”三字,“迎都督”倒是其次了。

    莘迩接着说道:“然后,我说‘迎都督’,你们再跟着也如此说。最后,我说‘解散’,你们伏拜齐声应‘是’,片刻不要停留,转身就走。走时,不要乱。”将迎接的六个字教会给不通唐话的那两个小率;点各小率的名字,给他们定下走时的路线。

    诸小率应诺。

    莘迩心道:“队列他们没练过,站不了,唯有从音量上取胜了。”叮嘱说道,“记住,迎接的话语一定要用你们最大的声音。去吧,将此六字教给你们的部民。”

    大多数的普通胡牧不会说唐话,所以,莘迩选择了简单的六个字。

    不多时,令狐奉等人来到。麴硕把部队暂时留在了胡牧住区的外头,带了几个将校跟从。

    莘迩远远看见他们,就令诸小率一边三个,引部曲於大率帐的门前列成两队,两边各五人一排,共十二队;等他们到近前,莘迩在两队中间,当头下拜,口中说道:“迎主上。”

    六个小率,一百二十个强健的胡牧,都摘了帽子,光秃的脑壳,小辫一根,褶虽脏,更衬得凶悍,然而此时却如同绵羊般温顺,齐齐跟着莘迩拜下,喊道:“迎主上。”

    “迎都督。”

    “迎都督!”

    他们按照莘迩的吩咐,用尽力气大喊,震耳欲聋,令狐奉等的坐骑被惊得顿蹄嘶鸣,不往前行。莘迩起身,长揖道:“主上,闻麴都督驾临,小臣督下的小率不约而同,共来迎候。”

    令狐奉假意说道,“搞这些作甚!不用他们迎,咱老舅也宾至如归!对不对?老舅。”乜视麴硕,见他面现惊讶,心道:“尚小看我乎?”说道,“哈哈,哈哈,散了罢。”

    莘迩令道:“解散!”

    秃连樊、乞大力、兰宝掌等齐声应是,起身后,牢记莘迩的交代,半刻不停,各自领部民按照莘迩预先给他们划定好的路线离开,到栓马处,牵骑而去。百余人疏忽离散,分毫不乱。

    麴硕心道:“甚么迎候?显是胡奴要向我立威,当我没见他刚才召莘迩私语么?这小子还装模作样,搞得他好像不知此事。他生性如此,不足为奇。”他目注莘迩,想道,“只这莘幼著,此前并无知兵的名声,我记得他仅是胡奴的侍郎而已,现下须臾功夫,就能把散漫的胡牧整顿出这个阵仗,言出恭从,离散有序,却是有些本事。”

    胡奴是令狐邕的小名。他的封爵是富平公,公府与王府的官属相似,而员额减之、品秩低之,莘迩是富平公府的两个侍郎之一,尽管是武职,其掌则是赞相威仪、通传教令,并不掌兵。

    众人进到帐中。

    令狐奉请麴硕上座,麴硕辞让。令狐奉坐上主位,诸人落座。

    麴硕说道:“敢问明公,不知对来日之战有何筹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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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韬略冠国中 凶狡凌胡部

    麴硕“明公”出口,令狐奉心道:“哼,改称公了么?”

    对来日之战,令狐奉很有筹划,但他的筹划暂时不能让贺昌兴等胡部大率知道,所以没有接麴硕的腔。嘘寒问暖,扯了半晌废话,等贺昌兴几个告辞,他这才转回正题,命人摆上沙盘。

    沙盘是曹斐制的,塑造了猪野泽附近的地貌。

    沙盘、地图之物,古久有之。禹分天下为九州,铸绘九州地图於鼎上,一州绘一鼎,是为九鼎,代表天下;秦始皇帝时,垒山陵、城池,用水银模拟江河、大海,可称沙盘的雏形。

    一副靠谱的地图、沙盘,需要专业的测距工具和算学知识,工具如司南、规、矩等,知识如勾股定理、日高术、累距法等。曹斐没有工具,不懂算法,但会看地图是军官的素养之一,因是生搬硬套,马马虎虎拼凑出了一个,好在猪野泽周围的地形单一,也能将就使用。

    “老舅,你请过来。”

    麴硕起到案前,俯身瞧去。

    只见那沙盘中间是铁片围成的泓水,水南一条窄沟,沟外同样用铁皮为障,其内蓄水;铁皮外俱是沙子;泓水北边插了几根歪斜的萎枝;四五个泥丘错置东西,丘面黑灰龟裂,侍从放沙盘的力度没把握好,土沫掉落一片,染污了沙层。

    麴硕心道:“东倒西歪,乱七八糟,好意思叫沙盘么?”

    曹斐的沙盘制成后,只有令狐奉见过,莘迩亦是初见他的大作,生出点惺惺相惜,想道:“老曹的这手沙盘,与我的一手妙笔丹青不相上下。”

    令狐奉心道:“上回见时,没这么难看啊。”却是上回他见时,树枝新鲜,泥土刚捏,至少外观上勉强像那么回事,瞥到麴硕和他那几个部下不忍卒睹的模样,便干咳两声,说道,“老舅有所不知,漠中风多,一起风就砂砾滚滚,就如这土沫纷落。老曹此制,讲究的是个形象。”

    曹斐谦虚地说道:“为制此盘,臣绕泽三圈,认真勘察,不敢说形象,只敢说与实地近似。”小小的自得。

    “明公,请说筹划吧。”

    打仗需要集思广益,尤其如麴硕所言,此战关系成败,令狐奉对之很慎重,与“有谋”的莘迩、“久经沙场”的曹斐两人商量过他的谋划。

    两人俱已知晓。但莘迩仍是聚精会神,听令狐奉讲述。毕竟,这种较大规模的军团作战,是他从未接触过的,从令狐奉的战前部署中可以学到很多东西。

    “此泓水是猪野泽,沟为谷水。泽北有片茂林,即此数枝。泽边的沙丘很多,大多是晚上尚存,早上可能就没了;盘上的这几处,含土量高,邻水潮湿,不易被风吹散,位置较为固定。”

    令狐奉三言两语,讲完地形,问道:“老舅,可有疑问么?”

    “没有。”

    “那我接着说。我已往王都又派驻了斥候,狗崽子前脚发兵,我后脚就能知晓。料狗崽子所遣之兵,定以骑为主,步卒为辅,步骑的总额不会超过两万。”

    王都的戍军三万,加上令狐邕近期从外郡调入的,目前至多四万余,都城不可无备,而泽边胡骑约万,那么,两万步骑应就是令狐邕最有可能派出的兵马总数。胡牧人皆有马,其所遣之步骑中,定然又会以骑兵为多。

    麴硕点头说道:“不错。”

    “我的具体谋划是:将战场分成两个。”

    “怎么分成两个?”

    “等其兵至,我遣部分的胡牧迎斗。胡牧不是他们的对手,贼骑肯定紧追,我令他们败往此处。”令狐奉在泓水西边的两个沙丘间点了一下。

    “你要在此处设伏兵么?”

    “设伏兵是其一;我还要在这里设陷阱,挖沙掘坑。”

    “挖沙掘坑?”

    “是。我明天即叫各部抽调胡牧,伐木作板,用木板为壁,於此处深掏广挖,搞它个数百深坑,然后把坑口盖住,洒沙其上。想那战时,贼骑正提劲追赶落败的胡牧,忽然遇此坑阵,……嘿嘿,老舅,你说会出现什么情况?”

    “人仰马翻,前后大乱。”

    “正是!当此之际,我埋伏在丘畔的兵马尽出,不打贼骑个瓦解土崩,也要让它屁滚尿流。”

    “此计甚好。”

    “计虽上好,取胜的关键还得看老舅。”

    “明公欲使我作伏么?尽请放心,这要是再打不赢,我尚有何颜面坐镇陇东,为国戍边?”

    令狐奉摇头说道:“我不打算用你的部曲作此处伏兵。孙膑教田忌赛马,三驷之法,老舅记否?”

    “以下驷敌上,中敌下,上敌中。”

    “然也。此处的伏兵,我要用胡牧。这个战场是老曹、阿瓜与子明三人的。老舅,你的埋伏地和战场在这里。”令狐奉指向泽东南的沙丘,说道,“你伏兵此处。败走的胡牧把贼骑引走后,你便领兵杀出,先将狗崽子的步卒和留守部队击溃,断其支援,随之老舅你留步卒扩大战果,引骑驰援老曹、阿瓜和子明,与他们合力,再把贼骑剿杀。”

    麴硕共带来了六千兵马,二千骑兵,四千步卒。与那步骑三百一样,骑与步的比例是一比二。通常来讲,除了缺少战马的江南、蜀中,北地、关中诸国,一支部队中的步骑组成数额基本都是按此比例。四千步卒对付被击溃的邕军步卒和留守部队,不在话下;两千精骑驰援曹斐三人,计共约七八千的兵力,围剿中伏的邕军骑兵,或许战斗会激烈点,然也有取胜的把握。

    麴硕思索着观看沙盘,总结令狐奉的筹划,喃喃说道:“先破贼步,再灭贼骑。”

    “正是。老舅,你便是我的上驷!两个战场,你的部曲都是主力,你能打好,仗就赢了。”

    令狐奉的这番谋划,不管是在地形的利用上,抑或兵种的运用上,又或对精锐兵力的集中使用上,麴硕自问之,换了是他,也不能做得更好了。

    他心中想道:“胡奴的性子不好伺候,用兵的水准却没的说,放眼国中,堪与他敌者,几无矣。”说道,“明公的筹划绝佳,但我有一个疑问。”

    “什么?”

    “诱贼骑入伏的那支胡牧,危险极大,伤亡不会少。胡牧无纪律,会听从明公的命令,老老实实地迎敌送死么?假使尚未接战,他们就四散逃走,如何是好?”

    贾珍此前不知令狐奉的谋划,此时心道:“有斥候传递消息,敌情我尽知,而我情敌不知,此战的胜算已有七八。打赢了这场仗,回王都就等闲了。回到王都,我再想报仇可就不易。当借此机,那狗东西杀掉!”当下趁麴硕的话头,接口说道:“主上以臣与曹校尉、莘侍郎为伏,那么,引诱贼骑的胡牧只能是贺昌兴的督下了?”

    令狐奉把胡牧分成了四个部督,莘迩三人埋伏,余下的只剩贺昌兴所督了。

    “是啊。”

    “臣觉得不妥。”

    “为何?”

    “这支胡牧肯定伤亡惨重,十之**,他们会不战而逃,麴都督所言甚是。臣以为,贺督的忠心不见得够,用他任此,很不稳当。”

    “那你说该以谁任此?”

    “宜从臣、曹校尉、莘侍郎三部督中择一而任。臣等三部,尤以莘侍郎治部严整,令行禁止,可为优选。”贾珍森森地问莘迩,“侍郎,愿为主上担此重任么?”

    贾珍一开口说话,莘迩就觉得不对,听完,果然如此,心道:“老贾,过分了吧?你他娘的!”肃容下拜,慨然对令狐奉说道,“臣请为主上担此诱贼之任!”贾珍把他架到了火堆上,此句忠心不能不表。

    令狐奉一笑,示意莘迩起来,说道:“你们三人是我的爱将,我怎会用你们行此险事?”说与麴硕和贾珍,“老舅、子明,你俩放宽了心。我自有办法使贺昌兴乖乖听令。”

    划了块帐区,给麴硕的部曲驻扎。

    是夜,令狐奉设宴招待麴硕。麴硕治军,以身作则,领兵出战的时候不饮酒。诸人也就没怎么喝,草草结束。

    次天,令狐奉召来诸部大率。

    没提开战的事儿,他只命他们各自出人,总共征用了三千男女,到泽北伐木,制作木板。人多好办事。半天下来,木板就做够了。下午,数千胡牧在设伏地挖沙造坑,直到红日西沉。

    红日东升,王都城上。

    令狐邕扶栏远望,依依地目送郭白驹率兵出征。

    前为骑兵万余,中为步卒五千,从东西苑城征发的兵户家属运输辎重,跟从在后。令狐邕拜郭白驹为讨逆将军,赐给了他鼓乐一班。鼓笙鸣奏。两三万人的部队,沿水迤逦北行。

    直到再也看不到代表郭白驹的纛旗了,令狐邕才离开城楼。

    城楼已杳不可见,郭白驹收回目光,藏起恋恋的情愫,遥望前方,下令左右:“命斥候入漠,查探贼情!”左右应诺,驰马去给斥候营传令。

    漠中沙海,在邕军先锋前头三十余里外,已有数骑深入,正是令狐奉遣在王都的探子。数骑昼夜不息,半路换马,两天后到了泽边,禀报令狐奉:“贼兵将至!”

    令狐奉不惊反喜,即刻击鼓集将。

    麴硕、莘迩、曹斐、贾珍、傅乔,麴部诸将校,秃连赤奴、贺昌兴等胡中大率络绎赶到。

    率帐内外环列甲士,令狐奉傲然踞坐,令道:“拿下赤奴!”

    众人方才拜罢,有的尚未落座,陡然闻他此言,莫不惊诧。

    四五个甲士按倒秃连赤奴,麻利地把他捆住。

    秃连赤奴心胆俱裂,挣扎叫道:“大率!大率!此是为何啊?”

    “你这老狗!之前你与令狐邕勾结,出卖老子,老子念你我香火,饶你不死。你不知感恩悔改,竟又指使你女行刺。”令狐奉打开案上的木盒,提出个血肉模糊的脑袋,牛眼厚唇,是赤奴的女儿,扔到赤奴的面前,说道,“你女谋刺不成,已被我杀掉!”令甲士,“将老狗拉出去砍了!”又令那三百骑的骑都将道,“速捕赤奴的妻子兄弟,取其等头来献。”

    都将应命而出。

    秃连赤奴大叫冤枉,被甲士拖了出去。稍顷,他语声断绝,甲士捧了他的脑袋入帐。

    贺昌兴等胡牧大率互相对视,俱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了骇惧,都是心道:“赤奴被你软禁,自身难保,怎敢谋刺?”知道令狐奉只是随便找了个借口,杀赤奴是给他们看的。

    莘迩悚然心道:“我说他怎会相中赤奴的女儿?原来不仅是为了出气,更是为了此时!”顾见贾珍死勾勾地盯着赤奴的首级,既满是解恨的表情,许因非他亲杀,眼中又有失落。

    令狐奉吩咐甲士:“给诸位大率传看。”问贺昌兴等,说道,“赤奴行刺於我,我诛他全家,这样的处置可以么?”

    贺昌兴等战战兢兢,齐刷刷拜倒在地,皆道:“赤奴谋刺大率,罪该万死!便是夷其三族,也是应该!”没人有心思细看赤奴的首级。甲士传示一遍,退到他们的边上按刀侍立。

    令狐奉假惺惺地说道:“我与他香火一场,得饶人处且饶人罢。”亲把他们扶起,笑道,“你们不要怕。我今天只杀赤奴,与你们无关。不瞒你们说,至迟后日,我就要与狗崽子决一死战,到时还得多靠你们。等打赢了仗,老子风风光光地回到王都登位,一定会给你们论功行赏。这样吧,口说无凭,你们把部中的小率们都叫来,我与你们割臂为约。”

    割臂为约,是胡人盟誓的习俗。割臂出血,以布拭之,烧作灰,和酒同饮,表示约定。

    贺昌兴等不敢拒绝,遣随从去叫本部的小率们过来。

    等得多时,诸部小率来到。

    二三十人,帐内装不下,站在帐外。莘迩听到了兰宝掌问召他们来作甚的嚷嚷。赤奴的尸体已被拖走,地上留有血迹,有小率看到了,议论那是怎么回事。闹哄哄的。

    令狐奉却不提什么割臂为约了,甚至见都不见他们,笑对麴硕说道:“老舅,辛苦你一趟吧?”

    麴硕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下拜说道:“明公请下令。”

    “来日交战,精壮皆出,营区唯存老弱妇孺,狗崽子如遣兵进犯,他们难以自御。将士们在前线打仗,我不能使他们的家属处危,请老舅把各部的妇孺家小集中到一处安顿,派兵守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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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姑娘柔情暖 司马不畏寒

    面对虎狼也似的麴硕部曲,牧民们蜂营蚁队,抵抗不了,兼有小率们被唐兵押着,传达据说是大率们的口谕,叫他们遵从麴硕的命令,搞不清状况下,只有服帖。

    老弱妇孺统统被集中到了赤娄丹部的帐区安置,麴硕留下三百步卒监守;精壮男丁则打乱了,依照此前令狐奉划分的四部督,分别进驻余下的四个胡部帐区。

    直到现在,莘迩才彻底明白了令狐奉为何在部督中也搞“制衡”这一套,不仅是为了平时叫他们不能一心,也是为了当下,使他们无法因为不满而聚众作乱。

    三百步骑的骑都将杀尽了秃连赤奴的亲属,他的妻子兄弟、及其两个兄弟的妻子儿女,十几个人头摆到帐上。

    便在人头丛中,令狐奉布设酒席,宴请大率们。

    酒席的周遭尽是披甲持刃的唐军猛士。大率们的这顿酒,喝得胆战心惊,不到半个时辰,俱被令狐奉灌至酩酊。

    这几个大率是不可能放他们回部的,令狐奉找了个地方,吩咐兵卒搀扶他们进去,严加看管。

    “老舅、子明,还担心贺昌兴与胡牧们会不战而逃么?”

    麴硕说道:“明公英睿天纵,臣等望尘莫及。”

    贾珍、曹斐等皆下拜叹服。

    莘迩心服口服。

    拜罢起身时,莘迩不经意瞧到了秃连觉虔的首级,往其死不瞑目的脸上看了两看。

    尚未忘那日晨光风寒,秃连觉虔在数百胡骑的簇拥下,皱眉犹豫,数提弓矢,终究放弃,没有引射的情景;犹记得那天碎雪飘飘,中了自己计谋的他大获回洲,骄傲的昂头骑马,朝气蓬勃,意气风发的样子。

    莘迩心道:“如若那日他狠下心,射死了赤奴。如今会是什么样子?”

    小率们肩负着部督与督下各种落部民间的沟通,不可或缺,他们上边的大率被看起来了,底下的牧民亲属们亦被收管,令狐奉不怕他们闹事,没有收押他们,放之与各自的种落部民一起。

    莘迩的督下被分置在了贺干部的住帐区。

    从大率帐出来,莘迩刚进贺干部帐区的栅栏,秃连樊等就围了上来。

    乞大力愁眉苦脸,说道:“大人,大率这是要干什么啊?”

    兰宝掌怒气冲冲,骂道:“哄咱们割臂为约,入他老狗的!却是为了收押咱们的家小!”

    “宝掌,你别乱骂,听大人说。”乞大力拽拽他的衣袖,小声说道。

    兰宝掌挥臂挣开,怒道:“听大人说甚么?大人管用的话,咱们的家小会保不住么?”

    “你怎能说大人不管用!”

    兰宝掌对莘迩本无恶感,上次发飙是因鄙视秃连樊。莘迩领他们打劫,收获丰富,在分配战利品上,莘迩公平公道,他前时又得了莘迩的长槊相赠,种种般般,他现在对莘迩是怀些敬意的,听了乞大力的话,他亦觉失言,把脸扭到旁边,气噘噘的不再吭声。

    莘迩安慰他们,说道:“来日将与敌兵交战,主上也是出於安全考虑,才把你们的家小集中管理。只要你们跟着我力向前,为主上尽忠,他们就不会有事的。”

    兰宝掌忍不住,回转脸,又怒骂道:“拿咱们的家小为质么?狗唐人!奸猾狡诈!”叫得虽凶,他也无可奈何。

    莘迩安抚住了小率们,去到营中巡察,观看牧民们的精神。

    决定命运的鏖战在即,说不紧张是假的,观罢了牧民们的状态,莘迩略微放松,心道:“虽皆怀怨,然家小被拿,人尽忧惧,倒无离心。来日之战,可得彼辈死力。”

    令狐奉拿胡牧的家属为质之法,实为於今各国之所通用,唐人、夷人的掌权者都是这么做的。别看眼前是唐人的士兵在监管胡牧的家眷,其实这些唐兵,只要不是雇佣来,而是名在兵籍的,他们的家属现下也正在唐兴郡被拘居看管。

    令狐奉在赤娄丹部的帐区内,划出了一个小的区域,给左氏及令狐乐兄妹暂居;刘壮祖孙俩跟从伺候。

    没有稳胜的仗,万一落败,莘迩考虑到乱军之中,自己的安危都得不到保证,怕是更无法及时保护他们,於是给刘壮了六个从骑,单独私下嘱咐他:“你去找两辆大车放在帐边。事如有急,马上护着小小、夫人和公子、公女潜走。不要顾我,我有部曲,不会有事的。”

    刘壮应诺。

    “刘翁,我看你欲言又止,有话说么?”

    “小小好几天没见到大家了。她知道将要打仗,非常担心大家,做了、做了此物献给大家。”

    莘迩接住,是个牛皮缝制的两当。

    两当形同背心,前边当胸,后边当背,故名两当。两当之此种形制,可为衣,可为甲,时下最精良的铠甲便名两当铠。铠甲不能贴身穿,得有内衬,刘乐缝制的这件两当皮衣,便是希望莘迩能够用来穿在甲内的。

    莘迩抚摸皮衣,笑道:“小小嫌我的铠甲不坚,思以此衣为我遮刃挡矢么?”

    却说,郭白驹担忧令狐奉闻讯窜逃,一路急行军,数日,抵至泽边二十里处。

    副将叫索重,是忠诚於令狐邕的武将。郭白驹和令狐邕一样,没有打过仗,无有军旅经验。出发前,令狐邕交代他,要多听索重的。

    索重建议说道:“将军,而今离猪野泽不远了,不如且先扎营,休整半日。”

    “我唯恐老虏得讯逃走,怎么能在此时休整?”

    “连日行军,漠上难行,兵士疲惫。不休整一下就接战的话,恐怕未免仓促。倘若战有不利,岂不懊悔?”

    郭白驹嗤笑说道:“泽边的胡牧拼凑拼凑,顶多也就四五千的精壮,能骑马的都算上,无非万余。没甚具装,皆为轻骑。我军甲骑两千,便以疲师击之,取胜何难?”

    郭白驹共带了万余骑兵,其中具装甲骑两千。没有带太马营,太马营是定西国的头等精锐,打些轻骑的胡牧,根本用不上。把披挂皮制铠甲的甲骑用到此战,已是牛刀杀鸡了。

    他讲得有道理,索重辩驳不了,只得听他。

    郭白驹催促兵马急行。

    行未数里,斥候来报:泽边出来了一支兵马,约有两千余,径驰奔迎来。

    “急着送死来么?”郭白驹稳坐骑上,就要分派部队前去应战。

    索重说道:“将军不可!”

    “为何?”

    跟随在郭白驹身边的将校、属官中,有个二十出头的青年。

    与著戎服的旁人不同,此子羽扇纶巾,一袭素氅,乘匹白马,姿态儒雅。他叫唐艾,是个流寓在陇的士人,颇有智名,得索重辟用,任职司马。

    这时,他打马近前,说道:“将军,胡虏焉是我军敌手?今其不逃,反来邀战,或许有诈。”

    郭白驹心道:“老虏凶狡,也许确是有诈。”迟疑了下,想道,“贼来邀击,我如避而不战,堕我士气。既然可能有诈,那我便少遣些兵马迎之,试探明白之后,再作运筹。”

    想定,他尚未下令,又有斥候来报:遥见大批的胡人老弱出营,绕泽水东岸,搀扶往北。

    “老弱出营?”郭白驹立刻猜到了那两千余胡骑为何没有逃遁,反来邀战的原由,说道,“原来如此!那两千胡骑,定是为了掩护他们的家小老弱奔逃,所以冒死迎击我军!”不再踌躇,顾对左右说道,“我军当疾进之!以免老虏混在妇孺里头逃掉!”

    唐艾心觉不妥,猛然间,却又说不出到底是觉得哪里不对。

    郭白驹命令两个骑督:“你俩带部,迎击来贼!”

    此二骑督所部俱是甲骑。

    两人领命,带部曲们整甲完毕,由副马而换骑战马,合作一处,驰出行军的队伍,直往迎敌。两部甲骑共有千人,虽只有胡骑的半数,而人人一当十。

    郭白驹等催马到了行军队伍的前头,从后观战。

    广阔的漠原上,甲骑、胡牧两支队伍接近。

    胡牧的两翼散如鸟分,或者往左,或者向右,一边吹唇怪叫,一边策马游射。日光惨淡,黄沙滚滚。千支长槊的槊尖冲前,甲骑默不作声,冲入当面的敌骑中阵,势如破竹,瞬间贯通。

    上千甲骑冲阵的场面,莫说郭白驹,便是军中的将校们,资历浅、没有打过大仗的,也是从来不曾见过。唐艾望之,摇扇策马,叹道:“设有此骑三万,当横行天下。”

    为始皇帝统一六国立下汗马功劳的尉缭曾说“有提十万之众而天下莫当者谁?曰桓公也。有提七万之众而天下莫当者谁?曰吴起也。有提三万之众而天下莫当者谁?曰武子也。”武子,就是孙武子。唐艾的这句话,乃是以孙子自比了。

    依照规定,军中应穿戎装,即便不披甲,也应服褶。唐艾好慕风流,因为骑马的缘故,不得不穿了满裆的,可却仍披氅拿扇,不少的将校看不惯他的做派。

    听到他的感喟,有人心道:“大冬天的划拉个扇子,不冷么?做张做势的。”

    甲骑冲散了胡牧的中阵,从一部分回两部,各从本部的旗帜,追击胡牧的两翼。胡牧的两翼和中阵的残留,朝北边撤了里许,似云聚合,向西北方向退走。

    唐艾发现郭白驹没有收兵的意思,他的不安越来越强烈,忙出言说道:“将军,已把胡虏击溃,可以收兵了!”

    郭白驹此来的目的是擒拿令狐奉,不是剿灭胡牧,已将来犯的胡骑击散,打开了通路,确是可以收兵,继续往泽边进发了,他点了点头,令道:“鸣金摇旗,召甲骑回来。”

    金、旗未动,一个小校指着胡牧的阵中,叫道:“那是谁?”

    众人看去,见千余胡牧溃逃散乱后,露出了他们里边的一个小队伍。

    这个小队伍大约有百十骑,紧紧保护着一人。被保护之人头戴高冠,披着红色的披风,身上的两当铠反射出亮晃晃的光芒,於几乎全是褶布衣的胡人轻骑中甚是显眼。

    郭白驹脱口而出:“老虏!”

第二十七章 甲骑向无前 三军唤吾虎

    发现了“老虏”,郭白驹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立刻改变军令,不再叫那千骑还队,更接连传命,调动余下的所有骑兵,要亲自率领追擒。使麴硕统带步卒押后。

    唐艾惊道:“将军不可!那人究竟是否令狐奉尚不知晓,将军便尽起精骑追赶,倘若此为令狐的诱敌之计,中了他的埋伏?可就大事不妙!”

    “这里是大漠,既无山谷,又无隘道,他能有什么伏?”

    “将军,令狐奉是我国中名将,与之对阵,切应谨慎,千万不可有轻敌之念啊!”

    郭白驹不认为自己轻敌,他分析说道:“胡虏是老贼而今唯一的依仗,为得胡虏的拥翼,他非得保护胡虏的家小逃跑不可。胡虏的老弱向东南奔逃,你看他逃走的方向可不正是相反的西北么?我料那必是老贼。司马无需多言,留与中尉统步卒徐行,候我捷讯便是!”

    与胡牧老弱逃走的方向正好相反,这支败走的胡骑,看起来确是像在起掩护的作用。

    旁边的将校、属官们或因看不惯唐艾的作态,或出於拍马屁,也有觉得郭白驹分析得对的,纷纷出言称赞,俱道:“将军料敌如神。不会有错了,那人必是老虏。”

    唐艾急得涨红了脸,扇子也忘了再摇,他人微言轻,却已无济於事;求助索重,索重尽管认可他“切应谨慎”的建议,而对令狐奉和败走胡骑的判断却与郭白驹近似,没有大力劝阻。

    唐艾举手便要掷扇,脱口就要怒道“纵有铁骑三万,将非其人,休道横行天下,无非砧上肉罢了”,念头一转,心道:“且慢。我亦揣测之言,并无真据。假使将军所料是对,我反而错了?我以寓士居官,已是不得重用,此言说出,日后难以做人。”附近几人正在看他高举扇子的动作,只好改掷为挥,用力扇了几下,忍下焦躁与不安,跟着索重安排步卒的事务去了。

    骑兵换装完毕,郭白驹一马当先,引之急追。

    败逃的胡牧多无甲铠,仗着轻便,聚散无常,时或与紧追的那千骑具装缠斗,并未行远,所以尽管主力骑兵的换装耽误了点时间,但郭白驹还是很快就追上了他们。

    看到邕军大部队的到来,胡牧不再边走边斗,加快了速度,径往西北边的埋伏地去。

    郭白驹紧追不舍。

    行约十四五里,眼看离那红披风之人只有不到一两里远了,突见追在最前的那千数甲骑大乱。

    却是已至令狐奉的陷坑阵。

    甲骑毫无防备,於急速的奔驰中,接二连三地坠入坑中。前边的掉进坑里,后头的勒不住马,跟着冲上,顿时如麴硕所言,“人仰马翻,前后大乱”。

    溃败的胡牧向四下散去,从左右的两处沙丘后转出数千轻骑。

    轻骑吹着尖锐的口哨声,许多人拿着火把,驰到坑阵的周围,将火把扔入。

    坑下铺了干草,草上浇的有油,霎时火起。

    用来保护骑手的铠甲和保护战马的具装,此时成了胡牧们的帮手。陷坑里传出骑兵们的惨呼和战马的嘶鸣,少数的骑兵拼命爬出坑外,后阵的甲骑望之,只看到了一个个的火人。

    胡牧的伏兵们大致分成了三个军阵,居於邕骑的西、北和南边,游弋远射。

    两军的距离稍远,牧民们少有强弓,他们的箭矢对甲骑本是没有多大威胁的,可一来,甲骑的阵型已乱,靠前的骑部督将约束部曲往后退,靠后的犹往前压,前后混乱;二则,坑中人马的叫声以及火人们的惨烈,动摇了甲骑兵士的心智,不知何处还有陷坑,因是,乱糟糟的,竟是无法组织起成规模的反击。

    这时,右边的沙丘上露出数人。

    两人举着一面丈余高的旗帜,将之插在丘上。红色的旗帜招展,上写着抚军大将军五个斗大的黑字。旗高字大,唯恐人看不清楚也似。此将军号乃是令狐奉此前的官职。

    郭白驹在乱军中,举目望到了丘上的动静,遥见丘上的大旗下,数人中有一人似乎仰着脑袋朝天。虽然看不太清楚,也能猜出此人定是在仰脸大笑。前边见的那个红披风之人已不知去向,或许是个冒牌货,但这个丘上之人,绝对是令狐奉了。

    郭白驹目眦欲裂,他在骑兵队伍中的位置比较靠后,所领的中军精骑尚保持着建制,当下不顾混乱的前边,对将校下令:“生擒老虏者,赏千金;表与朝廷,封侯!”鼓兵驰赴。

    注意到邕军的中军精骑驰动,目标方向正是自家脚下的沙丘,令狐奉命甲士摇旗指挥,唤曹斐引部护驾;又令莘迩、贾珍引部截击。

    曹斐的部曲在北边,离沙丘不远,他立即率部往护。贾珍、莘迩留下部分的胡牧牵制余下的邕骑,各领剩余的兵马从西、南两个方向朝沙丘的位置集合。

    贾珍先到,几乎没怎么交战,他部下的胡牧们就被冲过来的千余邕军甲骑一击而溃。中军的精骑由千余甲骑和两千骑兵组成,对阵胡牧的轻骑兵,实力仍是极强。

    甲骑趁势,继冲莘迩部。

    莘迩看不到千余甲骑的全貌,只能看到他们的先锋,大约一二百骑。人、马皆在甲内,被保护得密不透风,胡牧的箭矢射及,很少能够透甲。彼骑群马卷沙,沐箭雨而前,挟槊冲刺,胡牧但凡被刺中,要么被贯穿身体,要么臂断胸裂,血肉纷飞;有的甲骑长槊断折,换直刀在手,驰奔呼劈,如砍瓜切菜。胡牧根本不是对手。“铁猛兽”三字跃入莘迩的脑中。

    那日劫掠绿洲的情景再现,不过这回变成了他们是被屠戮的一边。

    莘迩也算亲身经历过大小两战了,一次被贺干部追击,一次攻掳小绿洲,然而如与眼前的场景相比,那两次简直不能称为作战,小儿科的东西罢了。

    目睹甲骑的威猛,他骇然心道:“上次破绿洲,我只有具装五骑而已,已觉无前;今乃知何为无前!”这还是在有陷阱、设伏的情况下,如果是单纯的野战,恐怕胡牧早被屠杀殆尽了,对令狐奉再度佩服,“面对此等强敌,也敢沉住气,让麴硕先破步卒,再来驰援!”

    “大人,顶不住了,快走吧!”

    听到从骑焦急的提醒声,莘迩才发现他带过来的胡牧已经溃散,那甲骑先锋的最前数骑与自身不过二三里之远了,中间只剩下百余逃命的胡牧为隔。他二话不说,拨马就走。

    逃了不到数百步,莘迩惊觉坐骑赤雀的情况不对,尚未作出反应,赤雀恢恢的叫了声,马腿发软,向前冲着,栽倒在地。莘迩掉落马下。

    却是赤雀的腹部不知何时中了箭,血流满身,侧卧哀鸣。邕军的甲骑没有用弓矢,用弓矢的邕军普通骑兵远在甲骑之后,不可能射中莘迩的马,箭只能是胡牧的流矢。

    居然中了本军的流矢!

    战前莘迩作了很多的战局设想,却怎么也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谁他娘的这么不开眼?

    甲骑将至,没有功夫大骂,莘迩滚起,仓皇四顾,众牧皆逃,自顾不暇,没人来管他;好在六个从骑只逃走了四个,还留了两个忠心的没走,打马回来救他。

    莘迩心道:“不枉了我平日厚养!”叫道:“我如得救,必重赏你俩!”

    那俩从骑转马就逃。莘迩目瞪口呆,心道:“我说错话了么?”感到地面震动,顾望之,原来是甲骑的先锋已经杀到,他甚至可以看到他们挂着血肉的槊尖了。

    莘迩绝望心道:“我竟命丧此地!”

    心中如此想,经历过此数月逆境的磨练,他却不肯就此放弃,障马自御,蹲身放槊,颤抖着迎面杀来的甲骑,要作困兽斗。

    恰似贾珍、莘迩两阵瞬间被郭白驹的甲骑冲散,索重没有戒备,其领的步卒亦被忽然杀出的牡丹骑轻而易举地击溃。

    数千步卒里头,唯有邻近后边辎重队伍的一部,四百余人,犹尚坚守。

    却乃是该部的司马擅长治兵,临危不乱,当遭伏之初,就马上命令部卒取辎车,环为圆阵,竖盾支槊,弓弩为次,防守抗击。却因应变及时,抵御住了牡丹骑等麴骑的冲踏。

    麴硕着急驰援令狐奉,没有时间理会这支小部队,呼道:“吾虎何在?”随从他身边的亲卫们齐声传呼:“吾虎何在?”近处的骑兵和跟过来扩大战果的步卒齐呼:“将军问:吾虎何在?”

    步卒队中,一将从远处赶来,应道:“虎在!”

    麴硕鞭指邕步小阵,令道:“破之!”令毕,即领骑脱战,前去援助令狐奉。

    此将应诺,於身甲外,又披重甲一层,衔刀,左拥盾,右持铁连枷,引甲士十余,扑向那处小阵。阵内弩矢、弓矢攒射,片刻间,盾、甲上已如猬集。此将呼喝奔行,用盾牌远挡矢,近折槊,连枷甩打,打退了车后的守兵,撞斜辎车,跃了进去。十余甲士竞相冲入。

    阵内的部司马引数十人围攻。那将弃盾换刀,刀与连枷共用,左右杀之,无人能挡。部司马有治军才,而无武勇,只叫了声“罗虎么”?被那将连枷打到头上,颅陷而死。

    麴硕引军行了才两三里,闻到后头战场传来欢呼,笑道:“吾虎已破阵!”

    “如有车盾,还能遮挡,我仅此一马,该怎么招架?”

    莘迩紧紧握住长槊,目不转睛地盯着越来越近的邕军甲骑,咬得嘴唇出了血都没感觉到。一句喊声从他身侧传来,又一句,再又一句,连喊了三遍,他才听到,转眼去看,数骑入目,当先之人髡头乱须,提柄长槊,是兰宝掌,他叫道:“快来!”

    莘迩扔下马槊,不知何处来的力气,健步如飞,疾跑过去。兰宝掌搭手抓住他,助他上了马。

    两人共骑,在那其余数骑的策应下,拼命往沙丘处打马奔逃。

    邕军的中军精骑是仅存的成建制的大部队,被郭白驹带走向沙丘冲锋,剩下的要么在火烟滚滚的陷坑阵附近乱做一团,要么因为没有长官的命令而不知所措。

    麴硕领骑至,由后击之,先破乱骑,奋勇再前。

    牡丹骑成群结阵,行若风卷,郭白驹来不及举措应变,令狐奉问麴硕要了三百精骑为预备队,伏在丘下,此时亦令此三百骑杀出,与硕前后夹击,遂大破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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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土寓大有别 君率残相近

    步骑两个战场加在一起,邕军伤亡不到两千,主要是步卒,余者尽降。

    令狐奉召见降军中的中下级军官,亲自加以抚慰;命莘迩、曹斐等分别给各部降卒传命,许诺:“降者不杀。待破王都,凡名在士籍者,悉去其籍;论功行赏。”

    命令传下,诸部兵士欢动。

    一派欣喜的气氛,哪里还像是刚打败仗的降卒?即便是负伤的,也个个兴高采烈,竟是无不斗志昂扬,看他们的架势,恨不得立刻就要跟着令狐奉打回王都去。

    傅乔不觉对莘迩喟叹:“民皆以在士籍为苦且贱,虽严刑峻法,犹逃亡不绝。主上释降卒其籍,已得三军效死。”

    两军交战时,傅乔一直跟在令狐奉的身边,沙丘上簇拥令狐奉的数人中,便有一人是他。

    士籍的唐人百姓,完全是当权者维持政权、进而攫利天下的工具,从生到死,不得自由,每年有那么几个假期,也是当政者为了保证兵源充足而才给他们,让他们回家属拘居区繁衍后代的,近乎畜养。总而言之,能够脱掉此籍,成为编户齐民,拥有自己的土地,拥有正常的家庭,使子孙可以像常人一样生活,得到稍许的自主,实为所有士籍者的唯一心愿。

    当然,降卒之所以可以如此快的自我调整、转变身份,亦非仅仅是因为令狐奉的一句“悉去其籍”。

    另有一个重要的缘故是,对於定西国的普通兵士们来说,令狐奉与令狐邕并无多大的区别,他两人都是王室的嫡系大宗血脉,虽说令狐邕是现今的大王,可令狐奉能征善战,为定西国立下汗马功劳,在军中的根基远比从未上过战场的令狐邕深厚得多,被俘虏的步骑中,不少人曾跟他打过仗,所以於情感上并不抵触令狐奉。

    情感既不抵触,那就要看奉、邕二人的对比了。

    令狐邕没给过他们好处,并且无军事上的才能,而今王都的局势谁都可以看出,他们这一战败,已是危哉,而令狐奉则长於军阵,又答应脱去他们的兵籍,两下对比,当然转投“明主”。

    莘迩等给降卒们传罢命令回来。

    麴硕的部曲将校们络绎赶到丘下,向令狐奉献俘。

    郭白驹、索重、唐艾等皆在俘虏之内,拿眼看去,沙地上跪倒一片,不下二三十人。

    令狐奉背着手,踱到郭白驹的身前,踢了踢他,笑道:“白驹?”

    郭白驹披头散发,双手被缚於身后,曲腿欲起,甲士们把他按住。

    他强项昂首,死盯住令狐奉,恨恨骂道:“老虏!”

    令狐奉愣了下,问押郭白驹来的将校:“他的胡子呢?”

    郭白驹须髯黑密,在国中小有名气,有美髯之称。现下,他的胡须却零七八落的,显是刚削过不久;再观其解散的头发,度其长度,应也是削去了一截。

    将校们答道:“抓住他时就是这个样子了。”

    令狐奉摇头晃脑,对左右诸人叹道:“有情有义啊!”

    曹斐凑趣,问道:“主上何出此言?”

    “你们看,昔之美髯公,现在只有个秃脸,须髯何去了?”

    “何去了?”

    “定是被他自己连头发一起割掉喽!”

    “哦?不知割掉为何?”

    “你猜不出么?”

    曹斐配合到底,装作不知,愁眉苦脸地说道:“臣愚昧,猜不出。”

    “只能是遣人送去给他的小姘头了。”

    曹斐等人哈哈大笑。

    郭白驹双目喷火,用尽力气,却不能挣开甲士们的控制,詈骂不止。曹斐过去,叫甲士掰劳他的嘴,拽出舌头,取短匕切断,随手丢弃。郭白驹血流染沙,兀自呜呜不绝。

    令狐奉戏弄够了郭白驹,转去到索重身前,居高临下,问道:“老索,你降不降?”

    索重把脸扭到一边。

    他是令狐邕父亲留给令狐邕的顾命大臣,若不是他与令狐邕通过郭白驹暗中串联起事,令狐奉此前也不会逃亡,自知令狐奉不会放过他。

    果然,令狐奉略等稍顷,不见他的回答,即不废话,说道:“老索,我父王在位时,你我少年为友,我兄王在位时,咱俩共御东秦,国内夷乱,敦煌激战,要非你及时援至,我亦不得反败为胜;我兄薨后,你处处与我作对,然我知你受我兄顾命,是个忠臣,我不怪你。今日,你不降,我亦不辱你。你放心,我会给你留一个子嗣。”令道,“杀了罢。”

    索重说道:“多谢君上开恩。”对提刀的甲士说道,“劳驾,请帮我系好鍪缨。”

    得了令狐奉的允许,甲士帮他把兜鍪下的带子系好,为他把兜鍪置正,然后举刀下砍,连砍了四五刀,砍下了他的首级。

    君子死,冠不免,此古君子之遗风。

    当代阀族、名士,固多清谈放浪,无用於民者,也有如索重此类竭诚谋国,死正衣冠者。适才令狐奉侮辱郭白驹,充满了轻佻,此时观索重之死,使莘迩觉到肃穆。

    将校们也感到了这一点,没有了浮浪之声。

    傅乔与索重说不上熟悉,但认识挺长时间了,悄悄地叹了口气。

    令狐奉巡遍余下的俘虏,凡是令狐邕死党的,杀之无赦;与令狐邕没甚关系,只是从军来战的,他均问一遍“降或不降”,降者即免死,不应即杀之。问到唐艾处,唐艾答道:“降。”

    唐艾在俘虏中很显眼,别人戎衣,唯他名士作态。

    莘迩早就注意到他了,见他应降得痛快,心道:“不是不识时务的。”问目不转睛关注唐艾回答,神情由紧张变为轻松的傅乔,“夫子认识此人么?”

    “他是我的故交之后。其家与我家是州里人。”

    莘迩点了点头,心道:“原来是老傅的老乡,与我俩一样是个寓士。”

    自天下乱来,北地尽沦夷手,定西国独保西北,前后逃难来此的士民极多。百姓多,士人也多,如此一来,陇地的士、民两个阶层就因之而分成了大小两块,大块是土著,小块是流寓。

    如刘壮祖孙俩,便是流寓的百姓。

    又如傅乔、唐艾,包括莘迩,虽说“贵贱别途”,他们属於高高在上的士人阶层,可究其在陇地的本质身份,其实与刘壮祖孙一样,也是原籍外州,流寓在此的。

    莘迩与傅乔的祖籍都在关东。

    莘家、傅家迁入陇地较早,俱是已数代居陇了。

    但是,与刘壮祖孙俩难以被土著百姓彻底接纳相同,如莘、傅这样的寓士,不管你来陇多久,亦很难融入本地的土著士人圈子。毕竟政治、经济上的利益是固定有限的,官职、土地、徒附人口就那么多,本地的士族肯定不愿意有外人来给他们分走。两下可谓黑白分明。

    莘迩早前对土、寓之别缺乏了解,随着在此世的时间越长,翻出的记忆渐多,兼以本非当世人,已经是客,明白了土、寓的区别后,此身又是寓士,这会儿再看唐艾,多了两分亲切。

    非是令狐邕死党的,悉数愿降。

    令狐奉叫麴硕给他们安排个地方,暂时居住,派人看管;分遣麴部的将校军官,负责降卒的集合、恢复编制、择地扎营等事;领着众人,回部中的大率帐。

    郭白驹没杀,甲士们推搡他跟着。

    索重都杀了,令狐奉岂会饶郭白驹一命?莘迩、傅乔等人皆知,此必是令狐奉要折磨他了。

    莘迩心道:“不会要凌迟吧?”凌迟得有专人,没受过训练的搞不来这活儿,几刀下去没准儿就把受刑者弄死了,又想道,“五马分尸么?”胡部中没有施刑的高手,而羊马多得是,这是最有可能的。

    莘迩与郭白驹没甚仇恨,想想五马分尸的惨景,对其生些怜悯,看了看踉跄而行、呜声溅血的他,不忍地想道:“造反的是令狐奉,说起来,他也是个忠臣。兵败犹送发、须给令狐邕,情深意切。真可怜。”

    到了大率帐外,两个小校禀报:“明公,已经准备好了。”

    “那就动手吧。”

    两个小校应诺,指挥七八个甲士接过郭白驹,扒去他的铠甲,脱掉他的裤子,将其脸朝下,按倒地上。两个甲士分开他的腿,一人握住木杆,朝他的臀间捅去。木杆有拳头粗细,杆头削成尖角。郭白驹舌头已断,发出凄厉的闷叫声。木杆刺入他的身内,入有两尺余。

    令狐奉命道:“竖起来。”

    甲士们挖好了深坑,把木杆竖入,埋好底部,踩结实了,退到两旁。

    郭白驹剧痛之下,不禁挣扎,但越挣扎,木杆越往上刺。他痛到痉挛,昏厥过去,旋便痛醒。此真求生不能,求死不得。鲜血和别物顺着木杆滴答淌落。

    令狐奉抬脸,饶有兴致地看了片刻他的惨状,召傅乔近前,问道:“老傅,你博学多闻,古时可有此刑?”

    傅乔双股战栗,站不稳当,顺势伏拜,颤声答道:“未闻。”

    令狐奉遗憾地说道:“可惜,可惜。老傅,那你就给此刑起个名字吧?”

    “木、木……。”

    “木刑么?”令狐奉回顾诸人,问道,“你们以为此名如何?”

    莘迩无法置信看到的情景,心道:“竟比秃连赤奴用人头为酒器更为残酷!”较以此刑,五马分尸可称仁慈;比之眼前,於人头环列下,令狐奉宴请胡部大率,可称平淡。他强压住胃中的翻滚,对令狐奉有了新的认识,想道:“这就是你说的要狠么?”

    跟从令狐奉来大帐的将校们,泰半不知令狐奉要用此刑虐杀郭白驹,看到酷烈的场景,人人色变,参差不齐地答道:“挺好,挺好。”

    令狐奉哈哈大笑,说道:“给你们的庆功酒已经备下,走,帐内饮酒去!”

    战场上的险些身死,目睹郭白驹的惨状冲击,造成了莘迩情绪上的巨大起伏,饮才数巡,便即大醉,伏案不起。

    令狐奉大仇得报一半,回王都登位指日可待,心情愉快,痛饮酣畅,离席旋舞,至莘迩案前,看到他的醉态,大笑,与诸人道:“前救我子,今日为我血战丘前,身几阵亡者,此子也!”他展开博大的双袖,一手指着趴在案上的莘迩,醉问席间诸将校,说道,“尔等可知其名?”

    与莘迩不熟悉的,现也已知他是谁了。

    有人答道:“公之侍郎莘迩。”

    “然也!此吾佳侍郎也!唯其一点不够佳,尔等可知是何?”令狐奉收袖掩怀,前俯身体,摇晃着顾盼席间,神秘兮兮的模样,吊足了诸人的胃口,这才说道,“唯不能饮!”

    众人放声大笑。

    令狐奉叫侍从把莘迩扶归住帐。

    令狐奉的酒风,诸人即便无有亲见,也有耳闻,不喝痛快是不会放人走的,他此时却体贴莘迩,引得诸人大多羡慕。很多人想道:“富平公登位后,此人必得宠用。”

    侍从安顿好莘迩,自回去复命。

    第二天一大早,秃连樊等小率就来求见莘迩。

    ……

    这一章写得不太好。本来是要一章内写完令狐奉处理俘虏和莘迩处理督下这两段情节,然后在章末引入王都战的,但考虑到这样写的话,节奏似乎太紧,就多写了点处理俘虏的情节,把这两段扩充成一章半的内容。请大家多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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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揖谢与用法 养士霸王术

    饮醉回到住帐后的事情,莘迩虽记不太清了,却有印象,瞅着忙忙碌碌的阿丑,他想道:“不好直接问吧?”心中惭愧,酒意下没有轻重,似乎粗暴了点。

    阿丑除面颊红润外,并无异样,晚上的经历让她放了心,不再担忧莘迩会把她卖掉了。

    她手脚勤快地帮莘迩盥洗,为他扎好发髻,伺候穿衣,然后探询的看向莘迩。

    “唤他们进来。”

    秃连樊、兰宝掌、乞大力等小率鱼贯而入,拜倒行礼。

    莘迩亲把兰宝掌扶起,吩咐余人起身,说道:“都坐下罢。”

    诸率没有坐下,围住莘迩,七嘴八舌的说话。

    秃连樊关切地问道:“大人,听说昨天遇险了?受伤了么?打紧么?”

    “如无宝掌援救,与你们诸位就不能见面了。”

    莘迩示意诸率让开,拉兰宝掌入座,端端正正冲他揖礼,诚恳地说道,“宝掌,我今在你们部中,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只有点牲畜、奴仆,不足以报你的救命之恩。待从主上回到王都,你如愿为官,我向主上求之;你如不愿,绿洲、牧场,随你所欲。我家便是你家。”

    兰宝掌坐着马扎,双手放在大腿上,扭来扭去,局促地说道:“大人遇险,我正好在周近,怎能见而不救?这是该做的。”

    换了秃连樊,这个胡坐他都不会坐;如是乞大力,大概会先坐下,然后再起来,表露忠心。兰宝掌是个没眼色,不会说话的,然亦因此,言语朴素,才显真情。

    乞大力在旁唉声叹气。

    “大力,你怎么了?叹气作甚?”

    “小人在懊恼,当时为何不在大人身边。我如在大人左右,怎会使大人陷入险境!”乞大力叉手腆肚,状似慷慨的说道,声音太大,带得肥脸抖动。

    莘迩瞧他两眼,心道:“弃老子而逃的众牧里头,老子一眼就看到了你,肥鸭也似,打马豕突,数你窜得最快。当老子不知么?呸!你这鸟货,此时却来卖巧,端得脸憨皮厚。”便要戳破他的谎言,想了一想,又心道,“就算戳破他,不过逞嘴快而已,没甚用处。罢了,我且难得糊涂。”说道,“是啊,是啊,你的忠心我知道。再打仗时,我一定把你留在我的左右。”

    乞大力心道:“留我在左右么?唉哟,我不能再多说了,否则弄巧成拙。”便说道,“磨盘砸在石头上,小人的生性,实打实。大人说到哪儿,小人就听到哪儿!”

    磨盘是石头做的,所以说砸在石头上,叫做实打实。想起了乞大力上次说的那句裤裆里那物放屁,棍气儿。莘迩不觉又看了一看他,心道:“这憨货倒是个语言的宝库。”

    自己对乞大力不错,对骑从们更是厚养,为何在危急之刻,他们中无有一人肯舍命来救?昨天打完仗,莘迩利用给令狐奉办各种战后事宜的空当时间,已经把此事想通了。

    欲得人死力,只靠轻财厚养和卑己下士是不行的,要有前提。

    莘迩把前提分作了两类。

    一类以人为本,关键的要点在於“识人”。

    要能从芸芸众生中,识别出强烈认可“忠义”价值观的人。

    如兰宝掌,如索重。

    兰宝掌并未得到非常不同的待遇,可他在危险的关头,驰援救下了莘迩。

    原因何在?因其讲义。

    他与秃连赤奴的关系不亲密,却为秃连赤奴抱不平,追殴秃连樊,是出於“义”。莘迩没有很特殊地对待他,甚至鞭打过他,他却冒险援救莘迩,是因为佩服莘迩领他们获利的能力,尊敬莘迩给他们分配战利品时的公道,以及感念莘迩的赠槊之情,也是出於“义”。

    索重少年时与令狐奉为友,及长,二人并肩作战,交情亲厚,令狐邕登位,他却开始与令狐奉作对,原因何在?因其讲忠。是以兵败,不求饶,正冠而死。

    找到此类人,利用此类人的价值观,厚养之,给予恩情,从而得到他们的效死,这是第一种收获死忠的办法,可称“王道”。再一种,可称“霸道”。

    霸道者,便如令狐奉。

    莘迩对令狐奉绝无忠诚,却数次奉令犯险,原因何在?两人目下利益攸关仅是其次,主要则是因为令狐奉的性格和手段。令狐奉为人猜忌,心狠手辣,起异心者如秃连赤奴,转瞬惨死,全家被杀,在这样一个有智谋、有权术、杀戮果断,行事常出人意料的人面前,谁敢不忠?

    想通了厚养无用的缘故,莘迩也就知道了自己接下来该作何改变了。

    对兰宝掌,以“王道”待之。

    乞大力此人,杀掉他没甚好处,并且可能还会引起其部种落的离心,会不利於将要进攻王都的战事,既然他讲出了忠心耿耿的漂亮话,那么就暂装糊涂,拿住他的话,留待后用。

    对从骑们,莘迩本意不想治罪的,大难临头各自逃,人之本能,他理解他们。可又不能不治罪,除非以后他不再领兵。领兵想来是必然的,那么此六骑就必须按军法惩处,要不然,有这个先例在,於日后的战场上,还怎么约束亲兵、部曲死战?慈不掌兵,意在即此。

    因是,对此六骑,莘迩决意行使“霸道”。

    依照军法,作为亲兵而临危弃主将,此乃枭首之罪。

    莘迩引诸小率出帐,十二个从骑都已经来了,皆在帐外。

    那六个弃他不顾的从骑,俱垂目下视,不敢看他。

    莘迩叹了口气,令他六人出列,当众宣告他们的罪过,那两个后逃的甲士虽有过欲救过他的举动,可最终仍是逃了,亦无能得免。莘迩宣六人罪毕,将之付与甲士,命按军法杀之。

    余下的六个从骑,此时对莘迩,已经不再只有感激,并多了畏惧。

    莘迩温声对他六人说道:“刘翁给我说了,昨日战时,你们在部中跟从刘翁,作事得力。功劳给你们记下,等打下王都,一并酬赏。”

    昨天接战前,令狐奉使人赶着部分老弱,装作向北逃跑,引起了留在帐区的一些胡牧家属的骚乱,此六从骑听从刘壮的指挥,配合监管的唐兵,在平定骚乱中立了点功劳。

    六骑皆道:“愿为大人效死。”

    这类的话,莘迩现下是不会信的了,一笑了之。

    处理完了从骑的事情,莘迩与诸小率又回到帐中,问询他们各自种落的伤亡情况。

    胡牧於昨天的战斗中,起的多是诱敌、骚扰的作用,没怎么打近战。硬仗的话,只有阻击邕骑朝沙丘冲锋那一场,而且是很快就溃败散逃了,故此,总的伤亡不多。

    莘迩记下他们各种落的伤亡数字,对他们说道:“我这就去求救主上,为你们讨要抚恤。宝掌,你跟我一起。”打发了秃连樊等人回去,自带兰宝掌前去求见令狐奉。

    半路上碰到了令狐奉遣来召他的人,於是共至大率帐。

    郭白驹已经死去,尸体没有被移走,仍被插竖在木上。留下好奇观看郭白驹惨状的兰宝掌在帐外,莘迩进到帐中。

    帐中有麴硕等三四人。

    令狐奉比莘迩起得早,刚与麴硕等议定接下来的作战计划,见莘迩来到,意气风发地对他说道:“阿瓜,我要趁胜进军。今天全军休整一日,明天,咱们就兵发王都!”

    “明天?”

    “怎么?你不想早日回都么?哈哈。”

    “小臣自是盼能早日扈从主上还都登位。”

    莘迩手里拿着记录各种落伤亡人数的纸,令狐奉问道:“那是什么东西?”

    “小臣督下各种落的伤亡情况。”

    “哦,给我老舅罢。由军中统一给以抚恤。”

    莘迩应诺,把纸呈给麴硕,退回帐下,问道:“主上的旧部们,可联络好了么?”

    “你不知么?我昨天便遣人分去各郡,给他们传达捷讯,令他们於接讯当日就即起兵。”令狐奉笑道,“昨天一场大胜仗下来,王都守军的精锐损失过半,索重授首,郭白驹身死,狗崽子已是束手待擒,打王都,用不上他们了,使彼等於州郡响应便可。”

    莘迩心道:“确是如此。”答道,“小臣请率督下胡牧,为主上打个前哨。”

    “此任用不上你。不过却有一任,你需现在去办。”

    “请主上示下。”

    “你把泽边胡人们的羊马牲畜都聚起来;把他们的家属分编成营,也集合起来。”

    莘迩怔了下,问道:“主上要带着他们去王都么?”

    “我承诺降卒,打下王都后,悉释其士籍。一万多户啊,占我国中士籍民户的六七分之一了。把他们释掉,总得从别处补充。”

    莘迩明白了令狐奉的意思,说道:“主上要把泽边的胡牧纳入士籍。”

    “正是。”

    莘迩无语,心道:“这些胡牧好端端的在泽边放牧,生活艰苦了点,然而自由自在,不知欠了令狐奉什么,短短时间内,死了两个大率,为他打仗卖命,现下被其驱用,将来名入士籍,世代等同如奴。”

第三十章 曹罗共战将 蛇龙并无存

    莘迩由帐中出来,对候在外头的兰宝掌说道:“本待请主上见见你,但主上正与麴都督等将校议论军事,改日再说罢。”

    没能让兰宝掌见着令狐奉,羊马不足为谢,不能空口白话,只说留待日后,莘迩想了下,摘下坐马的鞍及鞍袄,赠送给他,暂且充个意思。

    坐骑、马鞍和障泥都是战利品,令狐奉昨天才赏赐给他的。坐骑得留着,马鞍和障泥应是郭白驹军中某个上将的用品,鞍饰华贵,绣了鹘鸟飞翔的图案,鞍袄系彩锦制成,五色斑斓。

    前赠长槊,今送鞍与鞍袄,此数物皆中兰宝掌的喜好,他没有推辞,开心地接受了,并立刻就换用上了,同时辞别莘迩,迫不及待地要回去部中,给部民炫耀。

    他裘袍皮,脏兮兮的,与鞍、袄的华贵甚不相配,观其离去的身影,不似主人,如个牵马的胡奴。侍卫大率帐的甲士和胡人勇士们大多窃笑。

    莘迩心道:“彼辈不识义士!”

    在他看来,不是兰宝掌配不上鞍、袄,而是鞍、袄配不上兰宝掌。

    拿着令狐奉给的兵符,莘迩由降卒营中领出五百步骑,从大率帐所在的贺干部起,一个部、一个部地排过去,把各部的羊马牛驼并拢作堆;又将仍被拘聚於赤娄丹部的胡牧亲属们按照本属,编成了五个营。将畜类、家属的数目登记在簿,给家属们制订花名册。

    近午时,刘壮、刘乐送饭过来。

    “军中做得有饭,我吃些就行了,何必大老远的送来。”

    “当兵的会做什么饭。”

    莘迩打开饭盒,一碗粟米粥,三个菜,两个胡饼,一碟酱。饭盒的五个格子被放得满满堂堂。粥、菜、酱的食材皆来自缴获。饭菜的香味扑鼻,莘迩食指大动。

    吃了几个月的酪浆、羊肉,忽见唐人日常饮食风味的饭菜,莘迩直如见到亲人。说起来,这是他来到此世后,严格意义上吃的第一顿符合口味的饭了。风卷残云,吃了个干干净净。

    刘乐跪侍於侧,等他吃完,奉上齿木与水。

    齿木类如后世的牙签,形状如小木片,用法是:嚼碎木端,以屑反复摩擦牙缝、牙龈,除毕食渣后,用余下的齿木刮净舌头,最后清水漱口。

    莘迩已经学会使用此物了,齿木上带着刘乐的手温,放入口内,觉有脂馨。

    刘乐此前从未化妆,近几次见她,颊、唇红润。莘迩心道:“哪里来的胭脂?夫人给她的么?”她两人成日在一起,只能是左氏教她的。

    “大家,为何要让他们排队?”

    刘乐问的是胡牧的亲属,於不远处,甲士们强迫他们排成七八个队列,按人头登记。

    莘迩含糊答道:“他们给主上立下了功劳,主上要带他们回王都。”令狐奉意将胡牧纳为士籍的事情,现在不能说,一旦被胡牧知晓,定然逃散。

    刘乐“哦”了声,问道:“大家,阿丑昨晚生病了么?”

    “什么?”

    “昨晚大家酒后归帐时,奴正好在夫人帐中。大家打仗遇了险,爷爷没给奴细说,只说大家没有负伤,奴与夫人不知详情,担心得不得了,听见大家回来,夫人就叫奴去问候。奴在帐外呼阿丑,没得她回应,闻帐内隐约的声音,她很难受的样子。”

    莘迩尴尬地不知何以自处,遂丢掉木齿,以袖掩面,举水漱口,却见刘乐一双大眼看着自己,显是不得回答不肯罢休,只好说道:“多亏了你的两当,我安然无恙。”对咳嗽不止的刘壮说道,“刘翁,我得尽快把主上给的差事办完,你们回去吧。明天咱们便去王都,你打好准备。”

    刘壮咳了半天,打断不了刘乐,一把拽起她,气道:“大家忙得很,哪儿有空听你瞎说!你乱问个什么!”不给刘乐再说话的机会,拖住她就走。

    莘迩长出了口气,哭笑不得,心道:“不料隔墙有耳!”往编造花名册的地方去,走了没两步,猛然想起一事,脚下打绊,险些摔倒,想道,“糟糕!不知她与夫人说了没有?”

    说也罢,不说也罢,反正等回到王都,与左氏应就会很少再有见面的机会了,也就无所谓了。回想起左氏葱指纤纤,为自己换药的温柔;毡下那三个甘甜的小红果;从王都回来两人相见,左氏充满喜悦的眼睛,不知为何,思及以后或将与她难以再见,莘迩觉到了点异样的感触。

    从泽边出发,数万步骑,加上胡牧们,行了三天,离出漠已经不远了。

    令狐奉问过莘迩与郭约定的暗号,遣人先往谷阴去,与郭约定,五天后里应外合,攻打王都。

    郭接讯,大喜,召集信徒中的骨干,唐人、西域胡皆有,共四五十人,对他们讲了自家的谋划。信徒们尽皆愿从。

    聚会散了,入夜,三四骑从城中悄悄驰出,奔往北边,第二天傍晚,遇到了令狐奉的部队。

    莘迩代表令狐奉接见他们。听完来人讲的“紧急军情”,莘迩怀着“不自量力”的评价,将事情转告给了令狐奉。

    令狐奉笑道:“小小蚂蚁,也欲吞象么?我只知这厮神神叨叨,不意妄心至此。”些许小事,不足为虑。他甚至懒得为此接见那几个来人,稍微作了点布置,便就丢到一旁了。

    出漠沿河南下,一路景致,皆是莘迩前时见过。

    唯上次所见时,他单人独骑,前途犹且阴暗;这次却是步骑数万,旗帜盛大,功成在望了。

    第四天午后,到了谷阴城外。

    令狐邕已然得讯,四座城池,城门紧闭,城墙上俱是负甲荷干的将士。

    令狐奉率百余甲骑,引麴硕、曹斐、莘迩、贾珍等七八人近至城外,手搭凉棚,观望多时,说道:“狗崽子吓破胆了。既不敢遣兵伏截我部,今守军悉在城内,外边又无一卒,岂不闻守城先守野么?克此必矣!”叹道,“如此愚笨的蠢货,居然是我的侄子?”痛心疾首,却非痛惜令狐邕的“愚笨”,而是深以竟曾被“蠢货”逼得狼狈鼠窜为耻。

    对他这话的后半段,麴硕等不好表态;然而对他的前半段话,诸人均是沙场老将,皆以为然。

    令狐奉顾召莘迩、贾珍近前,遥指东、西苑城,说道:“阿瓜,明晨开战前,你领你督下与老曹督下的胡牧,守在此二城外,断其出救之路。”

    莘迩应诺。

    令狐奉又指向北城和中城间,说道:“子明,你引你与贺昌兴的督下,驰射此二城间,断其来往。”

    贾珍应诺。

    令狐奉对曹斐说道:“我给你三百精甲,看你与罗虎谁能为我先登。先登者,百金。”

    罗虎就是那日破邕军步卒小阵、杀其部司马之人,虎是他的小名,他大名叫荡,字子任,是麴硕帐下有名的战将。他这时也在跟从的诸人中,瞥了眼曹斐,便转开脸去,没有说话。

    曹斐怒道:“你瞅啥?”

    罗荡徐徐答道:“我瞅情义校尉。”

    曹斐没想到他会夸自己,呆道:“我哪里情义了?”

    “让百金於我,岂不情义?”

    曹斐拨马,挺槊来斗。罗荡是步将,骑战非其长,跳下马,拔刀格挡。

    麴硕赶忙喝止。令狐奉亲把他俩分开,一边按住一手,心道:“二将争强,鹰犬可用也!”哈哈笑道,“你两个共为我军中战将,存住力气,待攻城时候再用。”

    转回军中,令狐奉叫宰羊烧肉,大饱兵士,然后令诸部休整。

    次日凌晨。

    中军的鼓声擂响,三通未毕,将校们已然齐集。令狐奉分别给他们下达了具体的作战命令。将校们领命,继而各归本部,树立本部军旗,聚兵列队,准备奔赴战区。

    各部聚集好,出营将斗的时候,天微微亮了。

    莘迩、贾珍两部先出。

    两部俱有胡骑四千余,莘迩略作巡视,便统带他们从主营出来,驰向东、西苑城。贾珍亦带着另两部胡骑前往北、中城间。

    令狐奉已经侦知令狐邕在王宫,也就是被北城包含在内的南城里边,擒贼擒王,故此他的作战部署是主攻北城。野战是骑兵的天下,攻城则是步卒的主场,他把骑兵布置在北城的外围,尤其是北、西两面,作策应和堵截,把步卒则全部布置在了地势开阔的东面,由此发起进攻。

    晨风寒冷,莘迩在铠甲外穿了件黑袍。本朝火德,尚赤,他本想穿红袍的,却被阿丑劝止,说太显眼了。说得有理。战场险境,一次就够了,莘迩可不想再来一次,便改穿了此衣。

    西苑城的住民少,分了千余骑去。

    莘迩自领余下的胡骑们来到东苑城,令道:“散开了围住,不许有人出来。”

    命秃连樊选了百数大嗓门、会唐话的胡牧,绕城奔行,向城内宣告:郭白驹、索重兵败,富平公今攻王都,只杀昏主,城内人只要不出来,便可无事。

    郭白驹、索重兵败的事情,东、西苑城的百姓已经听说;现下围攻北城的兵士中,不少是他们的家人,因此,城中尽管骚动,然而没有人出来救援北城。有两个忠心的官员,打算组织人手出援,尚未集结起几个人,即反而被居民杀掉了。

    两城既然无事,莘迩有了余暇观战。他登到高处,远望之。

    遥见北城外,步卒的调动部署已经完成,听不清鼓声,可以听到将士们的嘈杂声。

    降卒的步卒不到四千,麴部的步卒也不到四千,两下共计七千余人,朝向东城门,组成了四个方阵。此时,四个方阵的中前方,大约两千来人,又组成了两个窄长的阵型,两阵间隔二三十步,朝护城河去。莘迩心道:“开始用降卒驱赶胡牧填河了。”

    令狐奉许诺降卒,打下王都后,悉释其士籍,那么在这场仗中,当然便要“物尽其用”,使用他们来打前锋;而降卒到底是受过训练的兵士,也不能轻易让他们送死,所以,令狐奉留了些胡牧,使之专责填平护城河。那往河边去的两阵,头前的即是胡牧,后边的是降卒甲士。

    城上矢如雨下。

    胡牧没有铠甲,被强弩射倒一片,有的抛下土袋,掉头往后跑。督阵的降卒甲士撑盾引弦,也攒射之。降卒离胡牧近,他们箭矢的杀伤力更强。胡牧后退无路,只好折返。

    护城河又宽又深,来回数趟,千余胡牧死伤近半,河道犹未填平。

    令狐奉可能是等不及了,莘迩看到数骑从中军驰到前阵,应是传下了他新的军令。不多时,在降卒甲士的威胁下,胡牧们不再仅以土袋填河了,并抬起同伴的尸体,亦丢入河中。随之,降卒甲士弓矢大放,把余下的胡牧尽数杀掉,举盾自卫趋前,把他们的尸体也都推入河里。

    莘迩回看秃连樊、乞大力、兰宝掌等,他们都是面如土色,显是被同族的下场吓到了。吓到又能如何?哗变万万无胆。最多能作的,只有庆幸死的那些不是他们。

    护城河终於被填平了。

    四个方阵军旗摇动,鼓声大作,兵士们扛起云梯,冲向城下。

    放置在远处的投石机,往城头掷石块。

    兵法云:十则围之。

    大凡攻城战,因敌有城墙、防具为用,天然占据优势,故此只有当兵马十倍於敌的时候,仗才好打。令狐奉的步卒只有七千余,与守军的人数差不多,兼之他军中没有多少大型的攻城器械,如云梯、投石机等物还是在泽边时临时赶制的,因而虽是士气高昂,打起来也很艰难。

    上次的漠上激战,是莘迩初次经历的大规模野战;此回攻打王都,是他初次经历的攻城战。从早上到午时,他站着看了半天,全神贯注的,丝毫不觉累。

    奉军的步卒,发起了四次千人左右的攀城进攻,一次没能成功。

    莘迩分不出谁是曹斐,谁是罗荡,只看到於两次进展最大的攻势中,相继共四五支小部队离城头最近,可终了要么被滚油打退,要么为飞钩捕获,旋被守军杀掉,枭其首级,投於城下。

    令狐奉鸣金收兵。

    兵士饱餐,作些休息,下午继续进攻。

    城下已积尸数百。

    从对战斗血腥的震惊,莘迩的情绪渐转焦急,心道:“郭为何还不发动?”

    虽因有令狐奉的旧部在郡县响应,不必忧虑外地的勤王之师,可如果久战不下,势必影响士气,拖延如久,恐怕伤亡会很大。

    郭有他的难处。守卒中确有他的信徒,因非主将的亲信,却不能接近城门。

    好在他有备策。就在令狐奉也渐渐焦急起来时,城中腾起了黑烟。原来是祆教的徒众用了半天的时间,总算避开城内的戒严,聚集成势,於是杀出里外,乱放起火来。

    城外攻势猛烈,城内突然火起。

    守卒本就缺少斗志,即时大乱。不到两刻钟,城门打开。守城的主将降了。

    攻城的奉军兵士欢声雷动,诸部争进。

    莘迩放下心来,笑与兰宝掌等说道:“主上的大事成了!”

    “那是谁?叛变了,投敌去的么?”

    顺兰宝掌的指向,莘迩见城外的一支部队,约七八十人,在一将的带领下,挥刀乱砍,凶悍地打散了往城中拥入的兵士们,后来居上,当先冲入了城中。

    如果前边攻城的时候,莘迩分不出谁是曹斐、谁是罗荡,现在他至少能认出曹斐了。

    “不是投敌,是在争百金。”

    北城已破,中城没怎么打,就也降了。莘迩急切地想赶去北城,可没有军令,只能在东苑城外等待。直到入夜,令狐奉的军令才至,命他留部暂包围苑城,叫他自往北城外相见。

    莘迩驰至北城,在城外见到了令狐奉。

    数百步骑甲士各擎火把,照亮周边。麴硕、傅乔等随从在侧。两具尸体摆在地上。令狐奉跨踞骑上,揽缰睥睨,见莘迩来到,使马鞭点点那两具尸体,问道:“阿瓜,识之乎?”

    一个是郭;另一个高冠绫袍,穿的王者衣冠,是令狐邕。

    ……

    下一章就是新卷了。大家说,令狐奉是让他多活几章呢,还是利索点干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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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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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室偏安江南,六夷入侵争霸。海内鼎沸,群雄并起。鹿即谁手,需看谁才能脱颖而出,得到天命。即鹿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即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即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