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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子曰     即鹿txt下载     即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章 侃侃析时局 窃窃觊神器

    本章内容大概不少书友已经看过。书的开头改了三次,这是最初的。但在内容上作了一些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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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元旦早过,时入仲春,温暖宜人。

    夜色的笼罩下,苍茫无垠的大陆上山峦起伏,江河漫流。自西唐覆灭,余绪迁鼎江左以来,六夷的豪杰们在辽阔的中原大地上驰骋竞雄,攻伐不休,均视它族为猪狗,肆意屠戮。民间十不存三。往昔太平年光时的万家灯火,於今从高空中看下去,只有寥寥落落。

    此时,定西国东边的秦国境内,丰都的西宫中却是灯火通明,热闹喧哗。

    年轻的秦主蒲长生正在这里大宴他的宗室和猛臣们。

    丰都是唐人几个王朝的古都,人口最盛时达有数十万。经百年乱世至今,即便加上这些年大量徙居入住的西夷,也只有十几万口了。人口虽然锐减,历经唐人数代治建的皇城却保存了下来。土木无情,大约它们也不在乎换了异族作主人。

    皇城在城南,大的宫区有三个。西宫,是其中最大、最壮丽的。

    宴会从下午开始,到现在已两三个时辰了。夜色渐深,而皇帝和臣子们仍未尽兴。

    粗高的漆柱整齐地纵横数十,如巨人们的臂膀,撑起了金碧辉煌的宽敞大殿。

    青黑色的地砖上雕刻着古朴的花纹,墙壁上用红黑两色绘出恢弘的图画。

    六七尺高的各色灯台或如虬龙盘旋,或若丹雀昂首,有的造若跪坐高举的少女形态,有的摹似怀抱虚掩的武将英姿,置放在大殿的各处,将殿内映照得如同白昼。

    以食盘捧送佳肴的小宦者川流不息;掩裙提勺的宫女们先从饰金的彝瓿中把酒取出,然后再斟入西夷贵人的卮中。

    在座的贵人们有老有少,多数粗壮乱须,与北地胡人的髡头不同,他们要么辫发,盘於颅后;要么披发,收拢束结,并於头上戴羊角为饰。两种不同的发型,代表了他们分别不同的族属。

    辫发的,是建立了秦国的国族;束发的,则是国族的从属部族。

    亦有十几个唐服衣冠的人散落殿中,这些多是归附西夷、任官秦廷的唐人。

    蒲长生盘辫绣袍,高踞殿上,赤足而坐。

    他抓着酒爵,醉醺醺地看着下边乱哄哄的场景,喜悦地说道:“全赖父祖们的武功,都是天神的佑护,才让咱们打跑了唐人,得享如此的富贵啊!”从陪坐近处的几人找到了他想找的那个,挥爵令道,“老羊!去跳个舞给朕助兴。”

    他酒爵指的方向,坐着的是一个从属部落的大率。从属部落与秦国的国族同属西夷,但在最初时,以给国族放牧为业,所以蒲长生呼他“老羊”;也所以,他们会戴羊角作装饰。

    这人酒早过量,撑着身体站起来,跌跌撞撞地没走几步,一个趔趄栽倒,头上的羊角也滚落在地。他试着爬了两下,没能起来,四肢着地,瘫趴烂泥,片刻,竟打起了呼。

    蒲长生哈哈大笑,举起酒爵掷了过去,爵未中人,酒散了一地,他对左右说道:“这老羊,真不中用!”

    诸人哄笑。

    侍从在侧的宫女把酒渍清理掉,换了一个酒爵,倒满了重新奉给蒲长生。蒲长生接住拿起,示意近处的诸臣共饮,不经意瞧见众人中有一人闷闷不言,似乎郁郁寡欢的样子。

    这人二十多岁,短圆脸,眼睛不大,颔须疏朗,与以披发的“老羊”和辫发的国族不同,他采用的是唐人的结发习惯,扎了个发髻,戴了个高冠。他没有喝多少酒,仍很清醒。

    蒲长生停下酒爵,问他道:“阿兄,你怎么不高兴?”

    呼为“阿兄”,此人并非蒲长生的亲兄,而是他的从兄,名叫蒲茂。

    “陛下赐宴,臣茂岂敢不悦!”蒲茂回答说道。

    蒲长生摇头说道:“不对。朕看你是有心事。”撑住食案,醉态可掬地把脸探过去,问道,“听闻阿兄近得一好女,可是想她了么?”

    近座诸臣的哈哈大笑声中,蒲茂脸色发红,怫然说道:“臣属面前,陛下怎可出此浮浪言语!”

    “那你说,你为何不欢快?”

    蒲茂往殿下指去,说道:“陛下请看,殿堂下的群臣,在至尊的席前,居然放浪袒裸,乃至亵侮宫女,半点礼仪也无,何处像是国臣了?分明是一群酒徒!成何体统。”

    殿下的秦国文武们,这会儿喝到酒劲上头,三两相聚,有的喊叫吹牛,有的袒卧晃鸟,有的伏案作鼾,有的绕柱追赶、拉拽宫女。各种丑态,确实不太像话。

    蒲长生倒不在意,醉笑说道:“阿兄,难怪幼时,祖父说你是我族中异类。君臣共饮,举座同欢,岂非乐事?何必说唐儿的那些甚么礼仪。”看视左右,说道,“唐儿的那些东西若是有用,也不会被咱们的父祖们杀得狼狈而逃,南遁江左了!”问蒲茂道,“阿兄以为,朕言对不?”

    蒲茂低头不语。

    正如蒲长生所说,蒲茂的确是他们中的一个异类,从小喜看唐人的书,还求着他父亲给他找了几个唐人的儒生作老师,好学不倦。

    左近诸臣都把酒爵举起,纷纷嚷叫:“赖父祖们的英明,使咱们得享今日富贵!”轰然俱饮。

    “阿兄,觉得朕说得不对么?”

    “咱们的父祖固然英明,所谓富贵,却未必能言今日得享。”

    “哦?此话怎讲?”

    蒲茂起身,挺立顾盼蒲长生等人,朗声说道:“天下崩乱,近百年了,海内鼎沸依旧。我大秦虽有山河为固,但放眼天下,东边的伪魏牧六夷百万,畜唐人耕稼,粮资既丰,铁骑善战无前;遗唐在江左,尽管命悬一线,可作为唐人的号召,犹自保不失。此二敌,可谓强。於此之外,我国以南又有蜀,以西又有冉兴与定西,此数者固皆小贼,也不容轻视,均有强兵。”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确定蒲长生在认真倾听自己后,意气昂扬,继续说道,“‘逆水行舟’,此民谚也,国亦如是!若仅凭赖山河的险要,故步为封,臣恐今日之富贵,转眼就会烟消云散。於今之策,臣茂以为,陛下当承父祖余烈,奋吾族锐勇,尽群臣以力,麾将士以并前,进以致不世之伟功!只有这样,才不仅能保富贵不失,且才是真正的王者作为啊!”

    蒲茂眼睛不大,说这些话时却闪出神采,使他整个人都奕奕生辉了。

    蒲长生坐直了身子,说道:“阿兄所言固是。然此不世的伟功,朕该怎么获取呢?”

    蒲茂回答说道:“陇地的令狐氏,叔侄相残,令狐奉於月前兴兵造反,以下篡上,虽然成功,臣茂料之,其国中现下肯定人心惶惶,此我大秦用兵之机也!”

    蒲长生说道:“奈何东有强魏,只怕不好贸然地兴兵击陇吧。”

    秦国处在魏国和定西国的中间,如果举兵向陇,东边的魏国确是极有可能会趁机来攻。

    “伪魏的逆酋年岁已迈,臣闻其伪天柱大将军贺浑邪拥兵自重,有不臣心,虽然其国内的大乱尚未生,而猜隙已存。君臣不和,他们哪里会有余力对外?臣茂料它,必无能犯我。”

    “哦?”

    “陇地内乱,而伪魏不和。陛下,臣茂以为,这是天命垂青於我秦了啊!”

    蒲长生酒意醒了小半,说道:“是么?”

    “陛下如在此时举兵西进,先取陇地,挟胜之威,再收冉兴;冉兴是吾族的祖地,陇产良马;如此,即可收冉兴之锐卒,取陇上之良马,为陛下所用。兴、陇已克,西顾无忧,声势大涨,便可以关中为真正的基业,秣马厉兵,静候伪魏生变,然后伐之,就能成就不世的伟功了!”

    冉兴是蒲茂一族的祖地,随着人口的繁衍,有些主动迁去了外地,有些则是在唐人於此地开郡设县后,被唐人强制迁出的。蒲茂他们的种落迁出的很早,是主动迁出的。

    蒲长生听得心动神驰,站起来,拿起放在身边的剑,猛地拔出,把边儿上的唐人宫女们吓得花容变色,软倒在地,埋首不敢看。

    蒲长生摇摇晃晃地走到蒲茂的食案前,挥舞乱砍,叫道:“父祖们已经为吾族成就了霸王之业,那么这天下之业,就由朕来完成罢!”说着,状似威猛地向旁挺剑虚刺,回手下斫,砍裂了食案的边缘。

    蒲茂离席,撩衣下拜,说道:“今方入春,陇地值内乱后,青黄不接,军民乏粮,用兵之时也。臣茂不才,敢请陛下给步骑万人,乞为陛下竭忠效勇,饮马陇上,回克冉兴。”

    蒲长生大喜,由着酒意正要答允,旁边一人起身说道:“云阳王壮志可嘉。然近年内,国内的唐儿小有异动,杂夷亦有不驯,臣意今当抚镇国内为要,不可妄兴干戈於外。”

    云阳王是蒲茂的封爵。

    说话之人是秦国的丞相蒲光。

    蒲光既是国相,也是蒲长生的从父,蒲长生很听他的话。他既然不赞成,蒲长生只能遗憾地拒绝蒲茂的请求,说道:“相父既然以为不可,阿兄,那你就且容些时月。待朕把那些不老实的唐儿、夷虏杀干净了,再给你壮行,亲自送你西去,为朕开疆拓土。”

    蒲茂按下失望,跪拜称诺。

    酒宴直到夜半方才散了,蒲长生回去后宫。诸臣自散。

    蒲茂离了宫,命车还家。

    不知何时,夜色沉重了起来,云朵积布,渐大的风吹动车的帘幕,飒飒生响。

    蒲茂虽在车内,亦觉湿气弥漫,要下雨了。

    皇宫在城南,王公贵戚们的住宅也多在城南,离皇宫不远。不多时,他便回到了府上。

    入了后宅,蒲茂刚在室内坐下,一人从外扣门进来。

    看到他进来,蒲茂连忙起身,说道:“孟师怎尚未眠?”

    此人名叫孟朗,是个唐人,本沿海的莱州人氏,寓居在秦,是蒲茂少年时的老师之一,有大才,极得蒲茂的爱戴尊敬。蒲茂的父亲前几年去世,蒲茂继嗣了王爵,请他做了自己的长史。

    孟朗自寻榻坐下,徐徐说道:“夜半风起,花香弥漫,一时不得眠。”望了下蒲茂的神色,说道,“饮酒到宵半,没有喝醉。克己的功夫,你有长进了。”

    蒲茂叹了口气,说道:“满殿荒唐,君臣无仪。非礼之宴,酒实难下。”

    虽然本身是夷人,可自少受唐人典籍的影响,在孟朗的悉心教导下,蒲茂实与唐人中的儒生无有多大的区别。酒宴殿上那些不堪入目的场景,他是发自内心地厌恶。

    两人闲聊几句,蒲茂说起在殿上借机请缨,乞兵西进的事情,说完,又道:“只是没能得允。如非丞相劝阻,孤得兵在手,取陇收兴,也许大业就可成了。”语气里带着遗憾。

    孟朗说道:“事不宜急。君上有勇武名,近年来的杂夷叛乱多是他带兵剿定,国人素重强健,他因颇得众心。当缓图之。先移民心,收拢豪杰,继之方好行事。”

    说到“移民心”,蒲茂有点担心,问道:“师所作之民谣,真的可以用么?会否引朝廷生疑?”

    蒲长生的父亲,也就是秦国的先帝崩了之后,蒲茂看不惯蒲长生“无有君仪”的作态,在孟朗的劝说下,渐渐滋生了夺位之心。为了争取民意,孟朗作了首民谣,打算在适当的时候放出,使城内外的儿童歌之,以造舆论。辞曰:“梧桐荫满鸟为凤,三年两年男为王”。“梧桐荫”四个字,暗指蒲茂,蒲茂名“茂”。梧桐叶茂,遮蔽树下,自然就是荫了。

    童谣、谶语由来已久,不仅唐人信,入主内陆的诸夷本就相信鬼神巫术,对此也都相信。

    孟朗淡然说道:“大王已然是王,君上又怎会疑大王?生疑最好,自有太尉应之。”

    太尉步岐是蒲长生父亲留给他的几个顾命大臣之一,乃是个大大的忠臣。他部落的名字叫做雀戈戈,“梧桐荫满鸟为凤”,雀,可不就正是鸟么?蒲长生如是生疑,便引他杀了步岐,一举两得,既为蒲茂造了舆论,又寒了忠臣之心。

    蒲茂不再说话,过了会儿,他从榻上下地,步至牖前,推窗眺外。

    夜色下,乌云已聚,风摇庭竹,雨水将至。

    他望了稍顷,长出口气,说道:“吾族支胤炽盛,而今近百万口,君如非其人,在此战国之世,为患将烈,恐噍类无遗!要非君上轻果,不是我族的良主,孤也不会行此逆举。”

    孟朗不以为然,说道:“神器唯有德者居之。大王生时,闻有云气如龙,红光漫天,德之所钟,不言而喻,何来‘逆举’?应德顺命取之尔!天命所在,大王就算推辞,也是不行的。”

    “天命真的在孤么?”

    沉郁的夜空中霹起了一道闪电,瞬时映亮了蒲茂年轻的脸。

    骤风袭入室内,烛火为之摇曳,孟朗倾坐如虎,安稳不动,任其风来。

    远处的夜空中响起了雷声。

第二章 西海迟方至 酒泉候未来

    从定西国的王都谷阴向西北,入张掖郡,沿弱水溯流,行约六百里,便是建康郡。

    建康不是陇州旧有,而是定西国於三十余年前,为安顿流民,分酒泉郡的表氏、会水和乐涫三县新置的。换言之,此郡是个侨郡。郡中的居民既有土著,也有大量的侨民、寓士。

    乐涫为其郡治。

    春雨绵绵,下了两天了。

    这日,乐涫城的东城楼上,有十余人或坐或立,围看二人对弈。

    对弈的两个人各据独榻,皆高冠章服,冠为二梁的进贤冠,佩带青绶,是二千石的装束。

    此两人一个是西海郡的太守杜亚,另一个正是莘迩。

    摆放在两榻间的十九线棋盘上,此时白子绝对占优,如十面埋伏,黑子冲突难出,已无生机。莘迩观局良久,弃下了手中的黑子,笑道:“我认输了。”

    杜亚微笑说道:“手谈,小技耳。我也不精此道,此局得胜,侥幸而已。”

    坐在莘迩身侧的一人不以为然,反驳说道:“弈者,艺也,怎能称是小技呢?”摸着胡子,点评说道,“杜府君何必自谦。我观君棋艺,差可通幽,虽不能称尊於陇,亦一方雄豪了。”转顾莘迩,接着说道,“明公棋艺,守拙罢了,远非杜府君的敌手。”

    近代以来,围棋早非小技,越来越得到士大夫们的推崇,风行宇内。尤其本朝,“天下唯有文艺棋书”,围棋与文学、玄释义理、书法等类已然并驾齐驱了。

    棋手的水平高低,原本是没有明确的等级规定的,本朝初年始给弈者定品,按其棋力,借用“九品中正”的九品之名,也将之分成九品,通幽是第四品,守拙是第九品。

    评点的这人名叫张道将,是莘迩现下的属官,然而於言辞上却很直接,当着这么多人,半点不给他面子。

    观棋的诸人多服官衣,冠带裙履,印绶荷囊,腰剑齐备;亦有自诩风流,纶巾鹤氅,执手版而已的。他们都是莘迩和杜亚的属官。闻得张道将对莘迩棋艺所作的不客气评价,莘迩属官中,两三人露出不愉的表情。

    莘迩不会下棋,能与杜亚对上两招,还是从记忆里扒拣出来的棋路,闻言倒没恼怒,笑道:“身已入品了么?”颇有点不以誉辱为意的味道。

    守拙固是最低的第九品,可仍有大批的棋手不能定品的。名入九品,总比品外的要强。当然,这个名入九品,只是私下谈论时的话,真正定品是需要经过大规模的比赛的。

    莘迩穿好丝履,下到地上,踱步到楼栏杆前。

    乐涫城的城墙高四五丈,楼又有两丈多高,凭栏远眺,可见十余里外的景象。

    细雨淅淅,郊野草木葱茏。

    宽阔的官道由东城门向前延伸。时有披蓑衣的百姓出入城中。十来里处,道北矗着座坞堡。道路的南边,三四里外为一条沟渠,是从东北百里外的弱水引出来的,过城南而止,澄碧如带。沿渠的农田中,能看到正有不少农人或徒附们在劳作。极目望向南边,祁连山巍峨连绵。

    到这座城已经快两个月了。

    那日攻下王都后,郭指使宫城里的信徒杀掉令狐邕,意欲借邕尸体的机会,再刺杀掉令狐奉,然后收“渔翁之利”,却不料被已有防备的令狐奉抢先杀掉。

    令狐奉麾军进城,除少数外,朝中的文武大臣悉数降迎,当晚就拥戴他作了新的定西王。

    接下来,与令狐邕当初的作为近似,令狐奉亦是杀戮不臣,不过没有令狐邕杀得那么厉害。

    随之,令狐奉封赏功臣,如他的承诺,给了曹斐中领军一职,麴硕表拜为侯。傅乔、贾珍各有擢用。到了莘迩这里,他给莘迩了两个选择,是愿在朝为大都督府长史,抑或出外镇郡?

    大都督者,是令狐氏自领的一个官职。

    令狐氏虽然称王,然为凝聚陇地的士民心,一直以来仍都还是奉唐为主,所以称王以后,为不使这个“定西王”徒有虚名,又自领了好几个官衔,全称是:持节、太尉、大都督、陇州牧、护羌校尉、定西王。分别通过这几个官衔掌领陇地的赏罚、军、政、抚诸夷等各项权力。

    此数个头衔中,最重要的是大都督和陇州牧,一个管军,一个管政。

    大都督府的最高长官是定西王本人,次为左右长史,再次为左右司马,再次为谘议参军及诸曹掾属等。

    左右长史和左右司马这四个职位,依照朝廷章制的话,都督府实际上只能各设一员,但令狐氏仍称唐臣,只是为了不致引起士民的反弹,以对抗外敌罢了,其起居仪仗,已与帝室相近;所置的百官僚属也久以超出了法定置吏的范畴,多依仿中央,只是微改其名,或增其员,其大都督府的长史、司马就是如此。

    左右两个长史,左长史主管全府庶务,并兼管驻扎在王都的“中兵”事务;右长史则主要负责王都外的“外兵”事务。一中一外,也是为避免某人权柄过重。

    都督府长史,品级不高,然权力很重,虽不掌兵,整个定西国所有军队的后勤、兵额、训练、部署、调动、军官的升迁贬黜等等,却尽归其管,并且定西王的直接下属,常从左右,参预军机,可谓亲信重臣。

    莘迩经过考虑,没有选择这个职务。

    出於两个缘故。

    首先,在他看来,都督府长史此职,似乎类近於后世军委许多部门的综合体,不管前生今世,他都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没有经验,如果强要去做的话,只能是两个结果,或者被下属架空,或者因为没把事办好,被令狐奉处罚。

    令狐奉绝非仁主,而长史此任又是如此重要,一旦不能让他满意,后果可想。

    其次,目睹过令狐奉种种的权术手段和杀伐残酷,莘迩打本心来说,也实在想离他远点。

    所以,他选择了后者,恳切地请求,他愿意像麴硕一样,为令狐奉出镇地方,以安王都,麴硕在被表拜为侯后,很快就返回了唐兴,依旧坐镇州东,以防秦国趁乱来攻。

    令狐奉即任命他为鹰扬将军,假节督西海、酒泉、建康三郡诸军事,兼建康太守,加从事中郎。给其步骑三千。因为见令狐乐对他的外任恋恋不舍,又使他领了世子友的官儿。

    莘迩原只是令狐奉富平公国的侍郎,九品职,鹰扬将军和太守俱是五品,比麴硕的本官镇东将军也只低了两级,一下擢升四等,火箭般的速度了,“超迁”不足以形容。

    这且罢了,重要的是还给了他“假节”、“督三郡军事”的权力。

    本朝以来,盛行给出征或出镇在外的将帅加官“都督”的制度。

    都督分三类,“都督诸军”为上,“临诸军”次之,“督诸军”为下。

    麴硕是“都督陇东诸郡军事”,为三类中的最高者;莘迩此前没有单独掌过兵,资历太浅,“都督”是没可能的,但能得一个“督”已是可见令狐奉对他的重用了。

    “假节”,节指苻节,代表主君,是权力的象征。给将帅们节亦本朝之惯例,按照权力大小也大致分为三等,“使持节”为上,“持节”次之,“假节”为下。“使持节”得杀二千石以下;“持节”杀无官位人,若军事,得与使持节同;“假节”唯军事得杀犯军令者。

    可以说,“督”和“假节”比莘迩的本官鹰扬将军、建康太守的权力要重得多,有了此二头衔,莘迩就可以像麴硕一般,除了管领本部军马外,对西海、酒泉两郡的驻军亦有了管辖权。

    至於从事中郎,是个表示恩宠的加官。此职是主君的近臣,有了这个官衔,莘迩就可以出入王宫,理论上就对能对朝廷的政务发表意见。世子友,是世子府的官职之一。

    林林总总,莘迩目前的任官不少。

    看起来挺威风,在建康郡的这两个月,莘迩却深觉束手束脚,仿佛陷到了泥淖中,怎么都不痛快。乃至有时他会想,尚不如在泽边时过的舒坦。

    就比如那个张道将,是莘迩到郡上任后,亲自从本地冠族里辟除的,任了其作郡府主簿。可这个家伙仗着家族的势力,明明是个属官,总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从他适才对莘迩棋艺的评价之语,就可看出他毫无尊重上官的觉悟。

    莘迩非小肚鸡肠的人,乞大力战场上不救他,战后还说瞎说,莘迩不也没收拾他,连戳穿他都没有么?因是,下属眼高於顶,也不太要紧,勉强尚无所谓。可问题是,不止一个张道将,本地士绅不论,仅得他辟用在郡府的士人中,便有少半皆是此类的,这就让人很不舒服了。

    属下不听话,归他节制的西海、酒泉两郡文武也不怎么配合。

    因为军务的事情,莘迩分给两郡去文,请两郡的太守来建康郡商议,杜亚迟迟方至,而酒泉郡的太守丹却至今未到。今天得了丹属僚的传信,说丹约在上午可达乐涫,莘迩就请了杜亚同来迎接他。眼看快中午了,倚栏眺望,丹的踪影仍未见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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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令狐图远谋 虎贲苦不足

    春雨轻扬,如一层张开的纱幕,滋润着田野的绿苗,笼盖了远处的坞堡、山脉。

    纤柔的和风吹拂雨滴,飘洒入楼阁内,落於莘迩的脸上,凉丝丝的。空气清新,宜人脾肺。他深吸了口气,接住一个属官递来的绢巾,擦了下适才因抚栏而弄湿的手,目光犹望向远方。官道上冷冷清清,依旧不见丹的车驾。他心道:“不会是半路上遇险了吧?”

    陇州境内,唐、夷杂居,胡夷的部落极多。不止漠中的绿洲里有,州中的各郡也皆有。

    酒泉、建康郡内就有不少的胡人部落,因主要牧居在弱水的沿岸,唐人统称之为“卢水胡”。弱水的一段河道别名黑河,“卢”意为黑色;卢水,指的即是弱水。

    莘迩此回请杜亚、丹来建康商议的军务,其中之一就是有关卢水胡的。

    丹的属僚他说上午可到,而今已近午时,仍未见他的身影。莘迩不由地做出了不好的猜测。

    召来传信的丹属僚,莘迩仔细询问,盘算路程,丹早该到了。

    “景桓,传令乞军侯,命他引百骑出城,往酒泉方向查找,打探府君现下何处。”莘迩吩咐说道。

    属吏中一人,躬身应道:“是。”此人年约四十,身量颇高,名叫黄荣,字景桓,现为郡府录事。张道将评价莘迩棋艺低劣时,他是几个面露不悦的人之一。

    黄荣恭谨地行过礼,倒退数步,转身下楼,去找候在城下的乞大力传命。

    泽边诸部已经被充入了兵籍。令狐奉给莘迩作为部曲的三千步骑,其中有千骑就是改编完成后的乞大力等种部之胡人。他们总共被编成了一个部,分两个曲。莘迩举荐兰宝掌作了部的长官,没有直接当校尉,任官军司马;乞大力、秃连樊各领一曲,均为曲军侯。

    有时莘迩出府,兰宝掌等三人便轮流率骑扈从,今天轮到了乞大力。

    “杜君,快到午时了,咱们先回府用饭罢。”

    就不说莘迩有督三郡军事的权力,只从本官来讲,莘迩、杜亚、丹,三人同为五品,又不是迎接上官,莘迩和杜亚等候丹了半天,礼节已经很到位了。退一步说,如果丹真是遇险了,那么两人更不应该在此傻等,而应立即调查清楚,上报朝中,处置后续。

    杜亚嘴上不说,心里不满得很,想道:“酒泉距建康咫尺之遥,老夫以为已然晚至,没想到你老居然还没有到!叫属僚说上午到,等半晌又不见人影,捉弄人呢?你要是想借此夺一夺鹰扬的威风,也非不行,可总是提个醒啊,累老夫亦跟着久候。你老架子挺大!”

    建康是从酒泉分出的侨郡,乐涫离酒泉的郡治不到二百里;西海郡是陇州最北边的郡,深入大漠,位在弱水终端汇入的西海,也即居延泽的南边,离乐涫五百里。杜亚以为他已是晚至,到了才发现,强中自有强中手,原来最牛气的是丹。

    两人下楼,命车折返,回到郡府。

    莘迩与杜亚食罢。

    杜亚说道:“督君,虽有北宫将军在郡,然北虏上月刚抄掠过边民,我守土有责,不可久离郡界。大王有何军令,便请督君出示罢。”

    杜亚昨天下午到的建康郡,莘迩尚未与他详谈请他来的具体军务。

    一个久候不至,一个才来就急着走。莘迩养气的功夫再好,也忍不住心中骂了一句“他娘的”。可是,杜亚言之在理,按照规制,郡县的长吏是不能擅离界内的。杜亚之所以大老远的从西海跑来,是因为莘迩代转了令狐奉的王令,那么赶紧把公务办完,他着急回郡委实无可厚非。

    “主上的军令我在公文中已大概给杜君说过。”

    “是。”

    “主要两条。一则,有关柔然;二者,有关卢水胡。”

    “不错。”

    这些是莘迩在公文中说过的,但令狐奉具体要三郡干的事情,他出於谨慎,没有在公文中提。

    杜亚提起精神,听莘迩往下讲,听他讲道:“主上的意思是,於今开春,首要防备柔然掠粮扰民;其次,主上欲将卢水胡五落抽一,用作屯、牧,以充国实。”

    听完,杜亚色变说道:“主上要抽赀虏屯、牧?这、这,不怕激起胡乱么?”

    柔然就是杜亚口中的“北虏”;北虏是蔑称,柔然是其部落的自称。

    卢水胡与赀虏,如柔然与北虏,两者亦是一回事;赀虏也是蔑称。

    “赀”是匈奴人对奴隶的称呼。卢水胡和柔然虽然是两个来历、兴起时间与活动区域均不同的胡夷群体,但在一点上是相同的,那就是他们祖先皆为奴隶或奴从部落。

    卢水胡的祖先早前是匈奴人的奴从种落们或者奴隶们,匈奴人的王国灭亡后,他们到了陇州,有的放牧於漠中绿洲,大部分则混居在了卢水两岸。

    柔然的祖先早前是鲜卑的奴隶,后来脱掉了奴隶的身份,渐有部众,从鲜卑分离出去,号为柔然;随之吸纳各个小种落,近年来势力渐大。又分成了东西两支,陇北的是他们的西支。

    身份来源的相同,造成了卢水胡和柔然的另一点相同。

    便是,与赤娄丹、贺干此类主要通过血缘关系构成的部落联盟不同,卢水胡和柔然内部的各部落间并无什么直接的血缘,组成复杂,无法以单个的主体族属名之。

    唐人以“卢水”为弱水两岸胡人的总称,缘故就在於此。

    柔然的主要势力范围在陇州界北,西海郡的设置,虽非专为柔然,但防御他们的入掠是本职,且不必说;唯那令狐奉要抽卢水胡屯、牧,却使杜亚吃惊。

    卢水胡扎根弱水很久了,从百余年前起就时不时地作乱边地,动辄起兵近万;数十年前,也参与过中原的内乱。之前令狐奉平定的陇地夷乱,其间亦有他们中的部分。

    虽因数次大败,人口曾经减少甚多,而今经过繁衍,得到恢复,约略统计,恐怕他们不下七八万口,可出精骑万余。

    此万余骑,不是令狐奉在泽边连老带弱拼凑的那种,乃是悉为精壮。

    较以泽边诸部,卢水胡因为常经战阵,又素有骁勇敢战之名,且处近陇州腹心的地带,万一真的激起他们叛乱,将会给定西国造成不小的打击。

    莘迩问道:“杜君不赞同么?”

    杜亚心头念转,想道:“赀虏多在酒泉、建康郡内,我西海郡内只有少量。若果抽其部民屯、牧,主要的责任不在我处。既然如此,大王严酷,我干嘛触他霉头?”饮了口水,定下心神,答道,“大王英明,筹划必然深远,不是我等臣子可见的。王令既下,咱们自当要尽心办事。”

    莘迩心道:“才现惊色,转眼就拍令狐奉的马屁。昨天下午相见,我与他交谈,觉他言辞文雅;上午对弈,觉他举止温和,这一谈论公事,却是个不耿直的。”

    对令狐奉意图用卢水胡屯、牧的出发点,莘迩能够理解。

    令狐奉天天嚷着“天命在身”,是个有野心,或云有志向的;加上不管怎么说,他的王位是篡夺而来,得位不正,两下结合,他目前是很想做出点功绩的,既遂志愿,又树威望,以压不服。功绩从何来?陇州境内没什么可干的事情,只有从外来,即军功了。

    可是,定西国自立国至今,固然能够自保,历代的定西王却为何很少有向外扩张的?

    主要的制约因素就是国内的唐人人口。

    陇州是胡夷旧土,唐人多为后来迁入,原始基数太少。本朝迁播江左前,州户只有四万左右,口不足二十万;即使在海内乱后,经过了几次大的流民避乱移入,整个定西国的唐人户数於今亦不过只有十余万户,**十万口。除掉妇孺老弱,丁壮不过一二十万。用此自守可以,大规模的外扩就不足够了。

    那么,怎么解决此一问题?

    只有从州内的胡夷部落入手。

    猪野泽畔的诸胡部、卢水胡诸部、西海畔的诸部,以及东南与冉兴接壤地方的夷部,等等,不乏大的部落,拥有的帐落都不少。只卢水胡,就可出精骑万余。

    去年,即有人给令狐奉建议,何不效仿夷人建立的秦、魏所用之制?

    秦、魏皆实行唐夷分制,称帝、设官来统治唐人,同时设大单於台,统领诸夷;然后於农业上,以唐人耕种;在军事上,以本族为核心,征用附属部落的民口及唐人为兵。

    建议者认为,陇地也可以如此。

    实际上,陇地已经如此了,定西国的部队里边不乏胡夷,但胡夷占的比重不是很大。提出建议的人,建议令狐奉可以扩大部队中的胡夷比例,大举征用夷人诸部为兵,以之来解决唐人人口不足的问题。

    他并对令狐奉说出:使胡夷为兵,纵使大败,无伤吾定西元气也。

    唯那时令狐奉在琢磨篡权的事儿,尽管以为然,没立刻采用此策。

    现在,他有时间付诸实施了。他充泽边诸部为兵户,就是在用此法了。只是此法不可急,须得一步一步来,先抽胡夷屯、牧便为起头。

    “杜君如无异议,那我就回禀主上了。”

    “好。”

    “府君何时能抽调完成?”

    堂门口来了一人,下拜禀道:“将军,小人找到府君了。他停车驾於二十里外的万亭,说是雨大,路不好走。”

    毛毛小雨的,哪里雨大了?

    莘迩大怒。

第四章 赠君葡萄酒 临台阅军训

    乐涫城西二十里,万亭。

    亭前高大的华表下,停放了几辆大小的牛车,拴了十余匹马。车顶和马身上覆盖以作遮雨之用的毡席,已被不紧不慢的春雨淋湿。

    七八个玄甲的骑士持槊列於门的两侧,门下站着三个士人。

    中间的那个士人年有三十,剑眉朗目,帻巾裹头,著圆领胡袍,腰金钩带,没有配剑,穿了双短皮靴,靴面黝黑发亮,分毫不见雨泥的污渍。他叉腰而立,观望道路对面的田野。

    陇州域内适宜农耕的区域共有三块,黑河流域的张掖、酒泉地区是最大的一块,地势平坦,土质细腴肥沃,河流密集,故中原政权最初在河西的军政机构就选在了这里,推行移民屯田。

    方下仲春,正当植麦的时候,因而虽然下雨,田间仍有不少的农人和贵家的徒附、胡奴们忙碌。为便於劳作,多数农人衣服单薄,有的仅着犊鼻裤,光个膀子,弯腰翻土;间或有戴斗笠、披蓑衣,巡视其间的,那是大户大家的徒附、胡奴头领。

    “明公。”

    “嗯?”

    左边的士人蹙眉说道:“这么做会不会不太合宜?”

    “有什么不合宜的?”

    “鹰扬本是大王的旧臣,前些时,又刚与大王共患过难,可谓从龙功勋。明公如此不给他脸面,倘若惹恼了他?”

    叉腰而立的士人“哼”了声,说道:“‘从龙’?他叫甚么从龙?他有功,我就没功么?我此前未对你们说,大王未返王都前,曾遣曹斐来郡中,我那会儿就、就……”

    这人便是酒泉太守丹,左右的两个士人分为他的郡功曹和主簿。他算是令狐奉的旧部之一,令狐奉联络旧部时,曹斐也给他送了封令狐奉的信,那会儿他就答应响应令狐奉起兵了。只是,当时令狐邕尚在位,此等“不忠於君,改换门庭”的话,说到一半不太好往下说了。

    左右两个士人听懂了他的话,面面相视,皆心道:“还有这段隐秘?”

    丹顿了下,改换话题,说道:“别的不提,只大王登位的这一个多月,要非我,酒泉能安安生生的,丁点乱子也无有么?”

    左边的士人说道:“话虽如此,可是杜府君昨天就已到了,明公……。”

    右边的士人不屑说道:“杜府君外来寓士,能与明公比么?西海说是一郡,与一县何异?户两千,口万许,区区末郡,又能与吾酒泉大郡相比么?”

    杜亚本籍京兆杜陵,其先为唐征南将军,避乱陇地,遂世代仕於令狐氏。丹族为土著,累世簪缨,是陇地有数的高门阀族,令狐氏称王,得其族之力甚大。杜、两家在陇地的族望不能比。

    西海郡名为一郡,辖下只有一县,人口万余。酒泉是陇州的几个头等大郡之一,虽分出了三县,另设建康郡,然犹辖六县,民口十余万。两者也没法儿比。

    “……是不能比。”

    右边的士人对丹说道:“鹰扬当年乡评五品,而下以寓士之身,侥幸之功,跃迁郡守、鹰扬将军,位已至极矣!明公昔得三品,栋梁器也!今明公千金之躯,应王令之召,移驾建康,鹰扬不至郡界迎接,是他的无礼,怎能反责明公不合宜呢?”

    此人之言,深得丹之意,他连连点头,乜对左边的士人说道:“敬道,君长所言才是正理。”

    “乡评五品”,说的是本朝实行的九品官人法。

    简而言之,此法分乡九品和官九品。

    官九品即是官职的九个等级;乡九品即是士人当官前,郡县中正给士人定的九个等级。

    乡九品与官九品对应。

    比如莘迩,入仕前被郡中定为五品,那么入仕后,如果乡品一直没变,中正不提高他的乡品的话,他最终就只能做到五品官,换而言之,他目下的任官太守、鹰扬将军,已是他仕途的终点了,再有改换,也只能在五品的范围内打转。

    丹被定为三品,他将来就可以再从太守的官位得到升迁,直到官居三品为止。

    所以说,莘迩虽是“从龙旧臣”,跃迁之后,现在与丹的官位相同,可从未来的仕途来看,他比不上丹。未来仕途比不上,倒退回过往,起家的官职上,他也比不上丹。起家官通常比乡品低三四等,莘迩以九品起家,丹以护羌校尉司马起家,此乃七品官。

    可以这么说,於仕途上,莘迩和丹两人,好比一个徒步,一个骑马,要非正好碰上令狐奉逃难、篡位成功,莘迩这辈子都只能远远地落在丹后头,吃他的马蹄土罢了。

    一队骑士从东边驰来。

    丹等人停下话头,侧目望之。

    字叫“君长”的士人姓田名,他眼神好,看清楚了来骑中的当头者,说道:“是方才来过的那个胡虏军侯。……明公,会不会是鹰扬亲自来迎接你了。”

    丹没有说话,心道:“亲来迎我,才算识相。”

    那队骑士驰至,丹几人没从他们中找到莘迩,俱是前次来过的那些髡头胡人。胡骑们无人下马,在官道上打转,踏溅起水花和碎泥;马嘶恢恢,引得田间的农人们扭头打看。

    当头的乞大力跳下马,抖抖蓑衣上的雨水,从鞍边的褡裢里掏出两个瓶子,朝上呵口气,拽袍裾擦了擦,大步来到门下的丹等人前,把瓶子递上。

    田接住,呈给丹。是两瓶葡萄酒。

    丹纳闷问道:“鹰扬此何意也?”

    乞大力挠挠头,憨厚地笑道:“将军说:下雨天冷,送给府君两瓶葡萄酒,聊以御寒。”

    明明牛毛小雨,你说雨大,车不好行;那我就春暖时节,送你两瓶酒,给你御寒。

    丹看看酒,看看乞大力,说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告诉将军,说我谢谢他。”

    田怒不可遏,怎么看乞大力的堆笑,怎么像在嘲讽,恨不得抢回酒瓶,砸到他的肥脸上。

    乞大力不知他险遭毁容之厄,只觉丹右边的那个士人浑身颤抖,心道:“瘦子就是体虚,不如咱体硕的耐寒。这么暖和的天,瞧把那瘦子冻得,哆哆嗦嗦。将军叫我送酒来,我犹以为没必要,不料仍是将军高明。”叹服莘迩的先见之明,恭恭敬敬地作个揖,带胡骑回城。

    田说咬牙气道:“鹰扬欺人过甚!”

    丹不语,提了酒瓶入内。

    当天没走,夜宿亭舍。

    次日,一行人出亭向东,行到下午,到了乐涫。

    字“敬道”的士人名苏清,提前去到城里通告,没见着莘迩,出来在城门等候丹。待丹等到了,他迎上去,说道:“明公,鹰扬不在郡府。”

    “在哪里?”

    “府吏说他一早出城,去了军营。”

    军营在乐涫城南,离城约两三里。

    营区分成两块,东为兵营,供兵士居住;西营比较简陋,供营户,即兵士的家属聚居。

    莘迩此时在东边的兵士营内。

    兵营又分为两区,一区是骑兵,一区是步卒。

    按照通例,步骑比应在二比一,但因兰宝掌等胡骑是才成军不久,战力不足,所以令狐奉拨给莘迩的三千步骑,按的各占半数的比例。

    步卒与骑兵均是一千五百人。另有五百甲骑。

    步卒与五百甲骑是老卒,正常训练即可。

    兰宝掌等胡骑却非得多加操练不可。

    唐人军官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先是教他们学会了旗语、长短不同的金鼓声代表的军令含义等的,又三令五申,教他们记住了重要的军法规定。

    校场容纳有限,这会儿,正有两队胡骑在冒雨接受队列的操练。

    莘迩坐於高台的大篷下观之。

    四五个军官立在他的左右,有兰宝掌、乞大力、秃连樊三个胡人军官,和两个唐人军官。

    此二唐人军官,一个是甲骑的督将,一个是莘迩的长史羊馥。

    莘迩现居的诸官里边,“都督”此职,令狐奉没有给他开府的权力,不得任官;太守、将军则均可辟除属吏。太守的属吏,通常只从任官地的士民中辟用;将军的属吏没有这个限制,可以自由除任。将军属吏,以长史、司马为首。

    羊馥的弟弟是莘迩的朋友。得任鹰扬将军后,莘迩从记忆中寻找可用的人,找到了羊馥的弟弟,虽本人与他并不相识,然此身的记忆对其却评价甚高,便登门请他来做自己的长史。然而羊馥的弟弟却不肯出仕,以“吾兄未仕,吾不可仕”为由,把羊馥推荐给了莘迩。

    羊馥也有才名,莘迩就辟用了他。

    辟用至今一个多月,莘迩对羊馥很满意。

    这个人少言语,性沉稳,名字起得挺雅,却没有如贾珍、张道将之类名族子弟的浮华习气,自就职以来,常在营中,尽心尽力地佐助莘迩处理军务、训练胡骑。

    场上的军官挥动旗帜,指挥胡骑排成长队,绕着一个竖起的木柱绕驰,偶尔有性子急的胡人越过前骑,军官立即呵斥,命之还回队中。

    兰宝掌看得聚精会神,秃连樊东张西望。

    乞大力瞅了会儿操练,凑到莘迩身边,问道:“将军,打仗时咱们都是散游骑射,叫他们绕柱跑,放到战场上有用么?依小人看,不如教他们用槊,学成如太马、牡丹骑,才叫精骑啊。”

    甲骑的督将呵呵的笑了声。

    乞大力问道:“笑什么?”

    督将懒得理他。

    莘迩心道:“甲铠、马槊,造价不菲,举定西全国,铁甲、皮甲的都算上,太马、牡丹诸营也不过万余骑,你等方入士籍,又是胡人,朝廷怎舍得给你们用?”答道,“正因汝辈往昔接战,常以游散为斗,故此才需操习队列。”学队列不是为了让他们在战场上用,而是为了培养他们服从命令的本能。

    注意到校场上的胡骑们兴致不高,莘迩心知,这是因为他们被强行纳为了兵籍之故,从月前组军起,他们就是这幅样子。

    莘迩寻思,得想个办法,调动下他们的积极性,不然再是操练,士气低迷,亦无用於疆场。

    黄荣和两个郡吏举着素色的油纸伞,官服携囊,一手提起襦裙,使不沾积水,足踩木屐,由外进来,登到台上,俯身禀报莘迩:“酒泉府君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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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逐客显督威 收胡系霸业

    “我正在演兵,不可即离。请功曹、主簿代我相迎。”

    黄荣楞了下,没说什么,领命折返。

    莘迩直到看完了场上的演练,吩咐骑督将和兰宝掌等继续操练下两队胡骑,方收拾起摊在矮案上的《军令》,与羊馥离开,往去郡府。

    《军令》是本朝编定的军事法合辑,内容包括军营列队礼节、武器使用管理、宿营和行军纪律、战时纪律、陆军和水军的战斗条令,以及兵败连坐、军事司法官的选拔办法等篇。

    莘迩没有掌兵的经验,要想把部曲带好,必须从头做起,即由掌握《军令》开始。

    纸上得来终觉浅。《军令》包含的内容多样复杂,只熟读是不行的,所以月余来,凡到军中,他必携带此书,以与军中的各项日常事宜相对照,从而付诸实践上的运用。

    比如刚才乞大力问为何不教胡骑用槊,莘迩的回复其实并非本质的原因。

    真正的原因在《军令》中说得很清楚。那就是:骑兵部队依照战时不同的作用,被分成了三类,分别名为“战骑”、“陷骑”、“游骑”。战骑主要以轻甲构成,是战斗的主力;陷骑为重甲精锐,是踏营陷阵、战斗胜负的决定力量;游骑是负责侦查、巡逻、牵制的轻骑兵。

    朝廷对乞大力等部胡骑的战场定位是游骑,那么自然就不会教他们战骑、陷骑才需要学习的槊战技能。骑都将不屑理他也是出於此因,其部皆乃战骑、陷骑,在军中的地位高於轻骑。

    莘迩到得郡府。

    功曹史亮和主簿张道将,已把丹接入了府中。

    正堂台阶下,两人相见。

    莘迩戎服,丹官服,互相打量稍顷。

    丹注目,见莘迩年二十余,身材修长,肤色略黑,短髭,缣巾褶,腰革佩剑,侧悬虎头囊,立态挺拔,不得不承认他“略有”英气,心道:“卖相尚可。”

    莘迩细看,见丹身量稍矮,面白无须,相貌俊朗,高冠褒衣,腰金紫囊,配玉刚卯,左插宝剑,首以玳瑁为饰,颇具贵气,心道:“仪表堂堂。”

    两人对揖行礼。

    莘迩笑道:“不知君驾至,未能远迎,尚请勿罪。”

    丹板着脸说道:“将军操劳军务,乃心王室,令人敬佩。”

    “请入堂内叙话。”

    两人入到堂上,坐定。

    莘迩半句废话没有,直奔主题,说了请丹来建康的缘由,末了,说道:“此便是主上之令。府君何意?”

    “王令昭昭,下官谨遵奉行。”

    丹回答的如此痛快,使莘迩惊讶,心道:“未料小竟不似老杜,毫无迟疑。”

    却是,丹的父亲宽久为朝中重臣,谷阴城破日,宽是迎降诸臣中的一员,令狐奉称王后,依旧使其居官原职。令狐奉意欲收诸夷为用的政策,宽早去信告之了丹。因是,丹对此已有心理准备,不像杜亚,朝中无人,消息闭塞,骤闻之下,难免吓了一跳。

    “请问府君,约略何时可着手此令,又何时可功成,覆命主上?”

    丹抬眼皮,瞅了眼莘迩,不答反问,说道:“大王以君督我三郡军务,统管此事。我贸然猜度,对於此事,君定已有成策。敢问之,方略为何?以君高见,我该如何着手行事?”

    莘迩心道:“这是要探探我的本事么?”

    他也没甚良策,苦思多时,唯得一法,准备继当日学习令狐奉的手段,采用“利诱”来约束督下之后,再次盗用令狐奉的旧伎,借鉴他控制泽边五部的办法,采用利诱、分化之权术,希望能够把卢水胡的诸部各个击破。

    卢水胡的情况和泽边诸部不同,他自觉此法不太稳当,可除此外,眼下别无它策了。

    於是,他就把此法告与丹,问道:“君以为我此法何如?”

    丹听罢,心道:“不过如此!”答道,“督君此策上佳,可以按此实行。”见堂外日色渐晚,暮色将至,想道,“族卑名微,短智无谋,幸进之徒,你何来的狗胆戏辱於我?待今晚宴上,且看我如何当着你属吏的面,折辱你个竖子!”微微一笑,便要唤从坐在侧的田去取酒来。

    莘迩给他的那两瓶葡萄酒,他没有喝,专等着晚上宴席上拿出,还以颜色与之。

    却见莘迩起身,听他说道:“国朝章制,二千石不得离境。今因王令,不得不请君来;王令已毕,我不敢久留府君了。就请府君还郡罢。”行到堂门口,站下等着送他。

    丹一下没反应过来,呆坐片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

    莘迩说得客气,而实为逐客。丹大怒,甩袖起身,昂首阔步,不理会莘迩的下揖行礼,径从他身边经过,出到堂外,下阶出府。田、苏清等从吏小跑追赶。

    “功曹,……主簿呢?”刚才到时,见张道将与丹有说有笑,很亲密似的,不知何时,却不见了他的影子。找不着他也没要紧,莘迩继续说道,“功曹代我相送吧。”

    史亮应诺。

    史亮高鼻须髯,是个西域胡人,与莘迩见过的那两个祆教粟特人父子源出一国。西域姓史的,泰半居於建康,因为他们大多经商,家资富有,建康史,於今也是定西国的一个名姓了。

    丹被气得够呛,出府门时,差点被门槛绊了一跤。

    目送史亮跟上丹等人,莘迩小搔髭须,问羊馥道:“异真,我是不是作的过火了?”

    羊馥答道:“将军受王令,督三郡军事。无威则军令不行。府君者,恃族望,高身价,而慢将军,不稍折之,三郡的将士、建康的吏民就都会轻视将军了。将军所为,故当宜也。”

    莘迩摇摇头,叹道:“我本是不想这么做的啊。”

    可正如羊馥的分析,如果不对丹的轻慢作出回应,他的这个“鹰扬将军”、“督三郡军事”,恐怕以后就没法做了,非但如此,“建康太守”料也要做的没滋没味,吏民不服了。

    “来,咱俩再商量商量‘抽胡屯牧’的事儿。”

    总觉得只用令狐奉的利诱、分化,不好办成此事。此事不仅是令狐奉称王后的第一个国策,亦是莘迩初次独当一面,碰到的头个难题,不想出万全之策,觉都睡不好。

    挽着羊馥的胳臂步回座榻,莘迩顾看他的眉眼,想道:“老羊踏实肯干,没有风流傲气,办实务是个好手;可惜谋略不足,在具体的军事上难以帮我啊。”

    深刻体会到了曹操得郭嘉、刘备得诸葛亮时“如龙遇水”、“久旱逢甘霖”的心情。

    张道将和丹两家,俱是陇地的势族,可称世交,张道将的族父张浑现在朝中任官,与宽又是同僚,故此,张道将和丹的关系确实很亲近。

    他估摸着晚上莘迩肯定要大宴丹,所以回去家里,换了身新的绢衣,剃面傅粉,选了秀丽的香囊带上,蹬上才从南方传来的跟高木屐,屐底有两个齿,此鞋类似后世的高跟鞋,后齿高於前者,江左少年以为时尚,传到陇州后,当地的风流士人们不甘落后,亦纷纷穿用。

    打扮停当,张道将兴冲冲的回到郡府,不见了丹等的车驾,一打听,却是被莘迩赶走了。张道将急赤白脸,当即就要去找莘迩。

    黄荣拦下了他,问道:“你找府君作甚?”

    “君族声清高,世为士范,本人名重陇中,美誉远扬,君上不悬榻以待,已失敬贤之义,怎可更逐君?君上有过错,我等作臣属的,须当犯言直谏!我要去谏诤!”

    黄荣冷笑说道:“府君遣吏通报,言上午可到,君上候他半日,他托辞雨大,驻车半道。他这般慢辱君上,我听说‘主辱臣死’,不见你挺身而出。此时却急起来了?你究竟是君上的臣属,抑是外朝的臣子?”

    视郡为国,视太守为君,此乃前朝之俗,本朝亦然。郡府,因而又被称为“郡朝”。

    张道将哑然。

    此段小小的插曲,在偌大的郡府里,没有生起什么明面上的波澜。

    议事到入夜,莘迩留羊馥吃饭,还是没有得出什么合适的对策。

    羊馥饭后辞别,莘迩自回后宅。

    迁官之后,依照规制,五品官占田三十顷,可荫衣食客三人,荫佃客二十五户,令狐奉此外又赏给他了一处宅院和一处谷地畜牧,知他没有足够的僮仆、劳力可用,并给了他数十奴婢、五十营户。荫,就是可使被荫的人、户免去赋税徭役;给官员营户为劳动力,是当朝的旧制。

    宅、田、谷地俱在谷阴,莘迩只带了四五个奴婢随任,其余的也都在谷阴,不能无人看管,便留了刘壮管理。刘乐、阿丑现下从他在建康郡。

    在两人的服下,莘迩洗沐罢了,读书到夜半乃眠。

    雨水将停;月色蒙蒙,洒落不同的城池。

    谷阴王宫。

    令狐奉从一个女子的身上爬起,掀帘叫跪侍床边的宦者、宫女把女子架走。

    女子软绵绵地撑住身子,下拜谢恩。

    她年约十七八,小眼如豆,长得不怎样,身份不低,是令狐邕的王后,家为陇地贵族。

    前有赤奴的牛唇千金,现有令狐邕的小眼王后,令狐奉倒也非审美与众不同,如他此等地位,何样的女人不能得到?唯他雄心壮志,所在意的早已脱出了相貌的俗套,看重的是对方的出身。出身越好,他干劲越足。

    宦者、宫女扶着快要走不成路的女子出去。

    令狐奉精神抖擞,没有睡意,就下榻到殿中的大屏风前。

    屏风上画了陇州诸郡的地图。

    他的视线落在建康郡上。

    “我那收胡屯牧的命令,也不知阿瓜干得怎样了?这差事不太好办,惜暂无别的可靠臣子,只有让阿瓜试试。给他两个月吧,如无进展,我就召他回朝,另换他人。”

    “收胡屯牧”是他待大展拳脚的头道国策。陇州境内的胡夷不下数十万,卢水胡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而且不是部众最多的;牧居在陇中苑川和勇士川的陇西鲜卑落近十万;陇南湟河郡的西夷,也有十来万口。卢水胡,只是先试个水;重头戏尚在后头。

    试想一下,若是此策能够得以顺利推行,不久的将来,他手下便能多出数十万的胡夷人口,足可成军数万精骑。事关他将来的霸业,任用莘迩来打头阵,系无奈之选。

    他原本的那些死忠党羽,被令狐邕杀了个精光;现下朝中在位的大臣们,如那宽等辈,见风使舵,并且他们中的大部分都是陇州的本地土著,与陇州的诸色胡夷酋率往来甚多,“收胡屯牧”深关他们家族本身的利益,令狐奉又无法将此重任交给他们主办。

    办此事的最好人选是麴硕,奈何与东秦、冉兴相邻的陇地东南离不开他。

    朝臣不能用,麴硕不得用,只有於“从龙功勋”的众人里选,曹斐粗疏,贾珍、傅乔无实才;能用的仅有莘迩。可莘迩没有从政、领兵的经验,经泽边诸事后,令狐奉虽对他一改旧观,觉他亦“稳重多谋”,到底不太放心。

    ……

    一直觉得本卷的前数章如急流陡转,平地山起,在与前卷的联系上,整体而言,有点突兀,与前卷的脉络不太相连,文脉不通;写完令狐奉这一段,大家觉得有没有好一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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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黄荣献毒策 宋翩索厚赏

    王都传下了新的令旨,命国内各郡县的长吏劝课农桑、奖励耕织。

    令旨中,以令狐奉的语气写道“寡人亲耕籍田”,希望各地的郡县长吏能够效仿,以身作则。

    “亲耕籍田”,此为古礼。

    籍田是天子与诸侯征用民力耕种的田。自周以下,历代多行籍田之礼,即每年春耕前,正月时,天子与诸侯示范性的在籍田上执耒或扶犁往返数遭,以示重视农耕之意。

    令狐邕嗣位时年少,后来长大,而朝权在令狐奉手中,没干过这事儿。令狐奉称王恰在正月,不过刚登位时,朝局不稳,经过月余的调整、任免等人事更换,现今朝中稳定了许多,於是,为显示自己与令狐邕不同,是个重农爱民的明君,他便在前几天,兴师动众地到籍田犁了几遭地,紧跟着传王令郡县,大肆宣扬。

    有道是:上行下效。

    主君都这么做了,臣属不能偷懒。

    这日雨停,一大早,莘迩领着郡府的属吏们,来到自己在城郊的职田,扶犁地垄,依照籍田礼中对卿大夫的规定,往返田间了七次。

    莘迩不会农活,又刚下过雨,田里泥泞,起初驾驭不了犁牛,亏得吏役帮忙,牛才勉强听话,却仍犁得歪歪斜斜。

    本朝东迁后,不给地方官员俸禄,只给禄田,按年收租。定西国作为唐臣,将此制一概搬用。太守禄田五顷,都督二十顷;莘迩的禄田照“督”给的,十顷地,面积不小,七个来回下来,他出了一头的汗,踩了半裤管的泥。

    瞧瞧自己的劳动成果,把本来已经翻整好的土地,搞得乱七八糟;再瞧瞧从陪边儿上的吏役们,尽管他们没有什么不满的表情,心里怎么想的?可没人知道。

    莘迩汗颜心道:“惭愧,纯粹在给他们添乱。”

    朝廷规定,官员的职田不许动用民力,只能取用“文武吏医卜”耕种,也就是只能从官寺的底层吏员中挑人役使。近代至今,小吏的地位日渐下降,已与僮仆相类,凡名在吏籍者,不仅全家服役,而且和兵籍一样,亦世代相袭,因此又叫做“世吏”。吏与士常并称为“吏士”,俱为贱籍。给莘迩耕种职田的,就是此类的吏户。名虽为吏,实为佃客。

    莘迩犁罢,作为他属吏的功曹、主簿等郡府的各级大吏,纷纷下到田中,比照籍田礼中对“士”的规定,“九推九返”。

    他们中如张道将等势族子弟者,无不家訾豪富,仕宦朝中,居官州郡,上下四五代,以至七八代,过的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钟鸣鼎食,奴婢千百,乃从来不知何为耕稼的;犁牛的水平尚不如莘迩。诸“士”闹哄哄地一番过后,田中愈是惨不忍睹。

    莘迩深感对不住吏役们。张道将等则多半埋怨莘迩没事找事。

    黄荣麻利,最先干完了活儿,回来莘迩身边,见他时而看向田间的热闹,攒眉蹙额;时而眺望远处民田中徒附、胡奴的劳作景象,怔怔发呆,便心道:“府君在思考什么问题么?”揣摩了会儿莘迩的心思,轻咳一声,近前说道:“明公。”

    “啊?”

    “可是在想今年的收成会怎样么?春雨如油,有这场春雨打底,收成不会坏的。”

    “哦。”

    黄荣心道:“不是在预料收成。”顺莘迩的目光,发现他的视线大多数时都落在了远处的胡奴群体身上,醒悟过来,明白了莘迩的所思,说道,“明公是在考虑收胡屯牧的事情吧?”

    “嗯?”莘迩转顾黄荣,奇怪他居然能够猜对,说道,“是啊。”

    欲要收胡屯牧,首先需要了解卢水胡的内部情况,其次需要动用郡府的行政力,因此,此事虽未开始推行,但郡府中的上层大吏们多已闻知。黄荣不算大吏,然他职为录事史,亲贵不及主簿,亦郡太守的左右近臣,地位近如后世较低级之秘书,对此也有略知。

    “荣思得一策,不知可用与否。”

    “你有主意?说来听听。”

    “明公知道春牧场、冬牧场么?”

    “冬牧场是胡牧的过冬之所;春牧场是胡牧的春夏放牧之所。”

    “明公果然多闻。”黄荣颇尽下吏的本分,於此处小小地拍了个马屁,接着说道,“冬牧场,多是胡牧种落、个人的私属;春牧场是公用。荣之此策,便是寻思是否可以春牧场上作篇文章,以为明公‘收胡屯牧’的破局、着手点?”

    “作何文章?”

    “胡夷逢冬,虽可迁入冬牧场,而冬季寒冷,草木凋零,往往冬后,牲畜羸弱;这个时候,就需得有足够草地的春牧场,才能喂养、恢复他们的牲畜。”

    “正是。”

    “黑水流域、建康与酒泉境内的春牧场数量有限,六成归官府拥有,仅有四成供卢水胡牧用。”

    莘迩点了点头。

    陇州境内的大牧场,泰半属於朝廷。

    最大的牧场应数张掖郡删丹县的汉阳大草滩,位处祁连、焉支两山间,面积达千万亩,从前代起就是帝国重要的养马、畜牧地。定西国承继前代和本朝之制,圈占了大草滩上最肥美的草地,建立牧苑,养马十余万匹,牛羊不计其数;是朝廷财政和军马补给的一个重要来源。

    建康郡内没有像汉阳大草滩这么大的草原,但也有大草场七八处,少部分在乐涫东北边的黑水两岸,多数分布於乐涫南边的祁连山下。

    黑水流域的基本被卢水胡占用,祁连山下的多属官有。

    “卢水胡之类的游牧胡夷,以畜牧为命。因是之故,为争夺春牧场,黑水沿岸的草原上,卢水胡诸部落、种落间的争斗,年年不绝,伤人司空见惯,胡牧为之殒命的也不乏见。方今仲春,正是他们争夺牧场最激烈的时候。

    “荣愚陋,窃以为,明公如在此际,遣通晓胡情的人对他们各部、各种落间进行挑拨,火上加油,以而促致他们发生大规模的械斗,然后助其弱者,纳为爪牙;抑其强者,不从即伐,岂不就可徐徐遂行收胡屯牧之策了么?”

    黄荣虽是莘迩的亲近吏,但莘迩对他并不是特别了解,日常与他之间只限公事,没有私交。

    这是因为,一则,黄荣不是莘迩辟用的,天然的少了一份亲近。

    郡府内的多半吏员,如黄荣,如功曹史亮,皆是前任的旧吏。太守虽有辟除郡吏的权力,可一个郡府,数百吏员,也不可能换一任太守,就全部的换一遍人。

    通常情况下,只有当府吏出现了缺额,或者前任用人不当,遗贤在野,继任者才会重新辟除。

    除张道将为主簿即是第一类的情况,前任主簿被前任太守举荐,到王都的学宫进修去了,此职无人,故此,莘迩听用了府中大吏的推荐,辟了本地势族家的张道将继任为之。

    说到张道将,这家伙是莘迩亲自辟除的,莘迩是他的“举主”,按理说该视莘迩为“君”,两人很亲密才对,可不知怎的,许是性格、喜好截然异趣之故,他与莘迩总不对付。

    二来,莘迩到郡月余,既忙於除吏补缺,熟悉郡政,又抓紧操练胡骑,学习军事,时间安排得很满,平素亦无多少余暇,因是暂也没功夫与属吏们增进感情。

    对黄荣的观感,只觉他向来恪尽职守,从不提与本职无关的公务,莘迩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如此罢了。没想到当莘迩为“收胡屯牧”绞尽脑汁时,他忽然地提出了这么个建议。

    黄荣说完,退后两步,垂手恭立。

    莘迩品咂他的建议,惊奇地想道:“这是个人才啊!”

    办法不错,不过在莘迩看来,也只是“不错”而已。用诈施暴,绝非上策。

    莘迩心道:“且先行吾策,若是行不通,不妨试用此策。”温言说道,“君策颇佳,候我斟酌,再作计议。”

    计策没有被莘迩采纳,黄荣没有不高兴的神色,恭谨应道:“是。”

    “景桓,你家是乐涫本县的么?”

    “荣家在表氏都乡。”

    “都乡啊。你原籍何处?”

    “荣家原籍魏州。”

    莘迩看向黄荣的目光亲切了很多,说道:“原来君家与我同,并是祖籍关东。”

    黄荣也是寓士。

    大致来讲,陇州境内,但凡家在侨县,又住“都乡”的,都是寓士。

    都者,统带意也,最早大约是统管县中诸乡里的行政单位,后指近城之乡,与离县城较远的“离乡”作为对应。乐涫、表氏等县被定西国划为了侨县,可县内本有民户,城中、各乡里的容纳能力有限,於是在安顿流民上采用了两种办法,少部分的流民分给各乡,余下的多数,便於离城近处设置“都乡”,专供之聚居。

    府吏们分批作完了样子,请莘迩回城。

    郡府今日没有公务,莘迩打算去军营转转,打发了吏员们散掉,策骑前去城南。

    行未半程,张道将追了上来,禀道:“宋公回来了。”

    “宋公”名翩,本郡的郡丞,前时出城,检查令狐奉“赐孝顺忠贞鳏寡孤独米人二斛”的王令在各县的实行去了。一去半个多月,而今方回。

    莘迩等他已是等到望眼欲穿,听了张道将的禀报,不由心道:“可算回来了!”建康只有三县,彼此间距皆二百来里,怎么算,这趟差事也用不了一二十天。

    打马折回,返入城内,到了郡府,堂上见到宋翩。

    张道将呼宋翩为“公”,其人年龄没多大,三十出头。

    他候迎於堂门口,揖道:“府君,你得给我请赏啊。”

    莘迩扶额,直想转身就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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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遍观诈与虐 唯是取信难

    “拢共三县,六百里的行程,四五天即能办完的公事,你一去二十天。本郡眼下无尉,主政者唯我与你。你不回来,‘收胡屯牧’就没法开办。我等你等得心焦。老宋,你还要赏?”莘迩朝谷阴方向拱了下手,对宋翩说道,“我真要一道疏上,你不怕反致主上震怒么?”

    宋翩瞪大眼,说道:“明府,话怎能这么说?”

    “那该怎么说?”

    宋翩义正言辞地说道:“‘被之僮僮,夙夜在公’。我是去的久了点,可我没闲着呀,我又不是游山玩水去了。抚恤忠孝鳏寡孤独,此乃大王的头项德政,咱们做臣子的,必须沉下心,细细地将之办好;草草地转一圈就回来,花的时间是少了,有效果么?”

    莘迩心道:“我信你才怪!”

    宋翩是陇地著姓宋氏家的子弟,莘迩来任郡守前,他便是建康的郡丞了。

    莘迩初到郡时,他非常热情,没有高门阀族的清高,忙前忙后,又是给莘迩介绍府吏,又是帮莘迩安置行礼、奴婢,莘迩那会儿挺高兴,以为碰到了一个容易共事的同僚。

    然而没过几天,宋翩的本质就暴露了。

    当下有个陋俗,凡长吏上任、卸任,地方要给“迎新钱”、“送故钱”。依照地方的穷富,这笔钱或少或多。举郡为例,送故之钱,富郡多至数百万,少亦数十万。迎新钱主要是供新任长官於到任途中消耗所用,故又称“行装”、“行资”,比送故钱少,但也是官员的一笔收入。

    陇州诸郡中,建康属中郡,迎新钱这一块儿,照例是郡守五万钱,郡丞、尉三万钱;但给莘迩的有八万钱。莘迩不懂这个,实际上他连这八万钱也不想要的,在他看来,当官应是为民作事的,勤勤恳恳,在官一任,造福一方,此其所愿,而平白无故的,郡尚未到,先收一笔钱,算怎么回事?俱民脂民膏,受之有愧。可这是惯例,他不能不合群,只好收下。

    宋翩迎接他数日后,主动找上门,东拉西扯,最后说到了八万“迎新钱”上。

    他的原话是:“本该奉钱五万,赖我争取,因是奉给了明府君此数。明府,我费了老大的劲儿啊!”莘迩初不解其意,道谢而已。宋翩那天迟迟不走,莘迩便留他晚饭,吃完饭他还不走,阿丑侍陪在侧,猜出了宋翩的心思,悄悄提醒莘迩,莘迩方才恍然。

    此人居然是想要与莘迩平分多出的三万迎新钱!

    果然,分了钱给他后,他马上开开心心地告辞了。

    莘迩实在想不明白。

    一万五千钱,确实不少。中人之家不过家訾十万。可宋氏乃定西国头等的阀族,金玉满堂,便是小宗的诸家,亦个个富足,况乎宋翩出自大宗?却怎么连“这点钱”都看在眼里?

    不仅贪财,人且懒散,公务能拖就拖,绝不立办,就如此次他巡县视察,四五天的事儿非得拖成二十天。莘迩有次没忍住,怼了他几句,很快后悔,担心会因此而影响同僚相处,不利“收胡屯牧”等以后的军政举措实施,殊不料,宋翩还是个厚脸皮,且对挨怼压根无所谓!

    宋翩见莘迩不理他,径往主位落座,忙跟到后头,诉苦说道:“明府,我下县半个多月,风尘仆仆,前几天又下雨,实可称‘迎尘冒雨’。即无功劳,总有苦劳。难道不该为我请赏么?”

    莘迩无可奈何,说道:“好,好,待‘收胡屯牧’办成,我一并给你请功。”

    “别忘了啊。”

    “你请坐吧,宋公!”

    对宋翩的称呼,莘迩最早“君”,继为“老宋”,偶尔称“公”,皆在气极而又无法之时。

    宋翩叮咛再三,落座於侧。

    “宋君,各县的巡查结果及春耕诸务如何?”

    宋翩取出羽扇,挥洒手中,说道:“三县令、长的能力,明府以为何如?”

    辖下三县的令、长,悉为名族子弟,莘迩客气地说道:“甚好。”

    “那儿有能力甚好,却办不好王令、理不好春耕诸务的?”

    “诶?”

    宋翩悠闲地挥动扇子,说道:“所以我什么也没问。”

    你他娘的出去一圈二十天,给老子回个什么也没问?

    功曹史亮、主簿张道将、录事史黄荣等吏陪坐在旁。

    张道将敬佩地说道:“宋公风度,远愈吾侪,真名士也!”

    宋翩谦虚地答道:“拙鄙之人,乏善可陈,焉敢‘名士’?主簿谬赞,惭愧惭愧。”

    莘迩闭目默坐,稍顷,呼堂外的卫士进来。

    两个侍卫登堂,披甲带械,问道:“将军有何吩咐?”

    莘迩奋声说道:“给我备下箭靶,我将引射。”

    “是。”侍卫们应诺退出。

    宋翩赞道:“明府文武兼资,国之英才也。”

    “老宋,咱们谈正事罢。”

    “明府请说。”

    “大王的‘收胡屯牧’之令下有近月。我前数天,和西海杜府君、酒泉府君已见过面了,他两郡大概月内就会开始推动;我郡也即当着手。你有可行之策了么?”

    宋翩摇头不已,说道:“大王的此令难行啊!卢水胡游牧为业,数月一徙,无法以地拘之,大王今却欲以户籍收之,取租、役使,岂会好行么?”

    放牧的胡夷生活处於“游动”的状态,一年转四五个放牧点,不似农耕的唐人百姓,几亩地即能约束住一家人,所以纵使是内附的胡夷,唐人政府也不敢强迫管理,上不上牲口税,悉任其自便,愿意缴纳就缴纳,不愿意也强迫,否则,轻则他们举部迁走,重则便会生乱。

    莘迩当下说道:“你出郡的这些天,我苦思冥想,得了一策,似可用之。”

    “什么策?”

    “我打算拿出官有牧场,诱招卢水胡的种落来居。”

    “拿出官有牧场?”

    “现下二月,乃是胡牧一年中最难熬的时节。我以官有的上好肥美草场,加上羊羔、牧草作饵,并给以许诺,两年内不收其租。老宋,你以为何如?可行与否?”

    游牧胡夷出冬场一般在二月下旬,此时牲畜羸弱,草资源不丰,并且确如黄荣所言,各部争夺激烈,且有春雪的威胁,因此是胡牧一年中最困难与危险的时节。

    黄荣建议用挑拨之计,换成是令狐奉,也许当时就接受了,但莘迩想先用利诱之法。

    宋翩说道:“明府此策,乍听不错。却有一比。”

    “何比?”

    “镜中花,水中月。一厢情愿耳。”

    莘迩心道:“你当我是猢狲么?”却也知黄荣此话与他后世所看的那书无关,问道,“此话怎讲?”

    “上好的草场、羊羔、苜蓿,两年免租。听起来不错。可有一点,明府你想过没有?”

    “甚么?”

    “胡夷会相信你么?”

    这是“收胡屯牧”的最大难处。

    此前,於苦思此事而无策时,莘迩曾叫黄荣收集前代、本朝边吏的事迹,以图从中找到可以借鉴的灵感,但在黄荣搜集到的内容中,非止一无所获,且於纸上,莘迩处处看到了“诈”、“虐”二字。

    诈者如:前代,胡夷有次叛乱,杀死了护羌校尉,后来胡夷兵败投降,继任的护羌校尉某接受了他们的投降,将其集中一处,设酒大会,而施毒酒中,候夷人醉酒,伏兵起,诛杀胡夷酋豪八百余人。此举固是为阵亡的前护羌校尉报仇,可也导致了胡夷更大规模的叛乱。

    虐者如:前代和本朝的不少边吏,有的贪图战乱所带来的战功和暴利,主动挑起争端,纵兵斩获;有的认为对胡夷应该“唯长毛挟肋,白刃加颈耳”,采取严酷的高压手段,杀俘不绝。

    又有边吏贪财好利的,压榨内附的胡夷,侵夺其畜产、妇女;又有豪右焰盛,驱使内附的胡夷劳役、耕牧,与奴隶无异。

    诸如种种,久而久之,胡夷中就形成了类若兰宝掌这样“唐人狡诈”的观念。

    可以这么说,不把此一难题解决掉,再好的政策都很难有用。

    “老宋,此诚难处。你有取信於胡夷的办法么?”

    宋翩摇了两下扇子,徐徐说道:“没有。”

    莘迩就知道指望不上他。

    不知为何,他想到了令狐奉和傅乔。宋翩和傅乔不能一样,然从能力言之,两人相近,皆无理政务实之才。往日见令狐奉威吓傅乔,莘迩觉傅乔可怜;今居位主官,乃渐能理解令狐奉。设想,如果手底下全是这样的官儿,可不得把主官给烦死么?

    好在,尚有史亮、黄荣、羊馥。

    只是,这个取信的难题实在棘手,莘迩问了一圈,史亮、张道将、黄荣俱无对策。

    宋翩问道:“明府打算拿出多少官有牧场?”

    “五十万亩。”

    “这么多啊!大王会同意么?”

    “我自会上书主上。”

    五十万亩,看似很多,实则不多。

    地区条件的不同造成了当地牧人主要养的畜种之不同,陇州地区的胡牧,养的主要是羊,占总数的七八成,次为牛,再次为马。胡人的一落是一户,通常四五口人,至少要有百十头羊,二三十头牛马才能维护其最低的生活标准,而平均下来,一只羊就需要十来亩草地,一匹牛或马需要的草场更多。加上苜蓿的补充,按一落五百亩分配,五十万亩也只能容纳千落胡牧。

    莘迩说道:“主上对此事极为看重。老宋,你要没意见,事不宜迟,便即推行吧。”

    “好,好。”

    “我明天遣人召卢水胡诸部的酋大、千人来郡,到时你与我一起。”

    召卢水胡的酋大、千人来郡府,不是为给他们宣示此策。

    用脚指头想也知道,此策等同挖酋大们的墙角,是在争他们的部民,彼辈定是不乐意见之推行的。莘迩有十成十的把握,这些酋大中,定会出现他推行此策的绊脚石,故而,虽已知道了不少卢水胡的内部情况,在动手推行前,再亲见见他们,进一步地了解他们,就很必要了。

    送走宋翩,莘迩出堂,引弓射箭,连射光了一壶箭矢,才算住手。

    黄昏已至,吏员们下值。

    黄荣回到吏舍,推开窗户,独坐呆思。

    三四个郡吏推门入内。

    一人问道:“景桓,那件大事,你给府君提了么?”

第八章 群寓谋前程 录事揣上意

    “不曾提。”

    “为何不提?”

    黄荣请来客们入座,说道:“‘收胡屯牧’的王令,你们知道吧?”

    “收胡屯牧”虽因此前处在定策阶段,未有公开,但来找黄荣的几个府吏尽管职位不高,却都是留意郡务,有心於仕途上大展拳脚的,故悉知令狐奉此令。

    室内狭小,没有独榻。

    诸人上了连榻,并排坐下,参差地应道:“知道。”

    黄荣说道:“府君准备推行此令了。眼下,府君的心思全在这上边。咱们的那件事,我没有机会提及,也不宜提及。”

    几个来吏闻言相顾。

    一人怫然作色,说道:“有何不宜?咱们苦乡议久矣!好不容易,朝中除拜府君到郡。府君与咱们同为寓士,当知咱们的艰难,且府君是助大王登位的功臣,深得爱信,咱们正可借此难得的良机,恳求府君,上书朝中,为咱们换个中正;府君并可兼得吾侪为郡朝羽翼,扩张耳目,不令史、张等儿辈专擅权柄,两全其美。”责备黄荣,“府君到郡已经月余,你身为侍从近臣,却至今不提此事,是什么意思!”

    来吏多现赞同之色。

    此数吏员是黄荣自仕郡府以来,用数年之时,从众多的郡吏里边精选出来,拉拢为己之朋党的。他注意到他们的神情,担心在他们中失了威望,心道:“诸人里边,独你个匹夫屡屡顶撞於我,今又来质疑?我得折折你的莽气。”问这人道:“《逍遥游》,你读过么?”

    “读过。”

    《周易》、《老子》、《庄子》共为当世重,读书人没谁没读过的。

    “鲲化为鹏,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而后乃今将图南’;‘蜩与学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抢榆枋而止,时则不至,而控於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这几句,你记得么?”

    “记得。”

    黄荣冷笑说道,“你啊,就是蜩与学鸠。‘之二虫又何知’?”

    大鹏飞到九万里的高空,风就在下面了,然后才能乘风飞翔;背驮着青天,没有什么东西阻拦它,然后才能计划着向南飞。

    蝉和学鸠不知此中的道理,笑话它说:“我一下子起来就飞,碰上树木就停下来,有时候飞不到,便落在地上就是了,哪里用得着飞上九万里的高空再向南飞那样远呢?”

    “之二虫又何知”,两只飞虫又懂得什么呢?

    黄荣把此人比作了蝉和学鸠。

    这人大怒,挺腰跽坐,目说道:“你轻视我么?”

    此人名叫向逵,现任郡府贼曹史,体长八尺,强壮健勇,这会儿坐於诸吏间,如鹰栖鸡群,而性格暴躁,乃郡府中出了名的莽夫,府内数百吏员,挨过他拳头的不下数十。

    黄荣倒也怕他动手,这厮一旦开打,榻上的那几个吏员便是齐上,亦拦不住他,既已逞罢口舌利,便赶紧转而安抚他,放缓了语调,说道:“我不是轻视你,实是你不了解府君啊!”

    “我怎么不了解?”

    “你适才所言,‘府君与吾等同为寓士’,固然不错。可问题是,若府君者,抟扶摇而上九万里之鲲鹏也!咱们之所求,恐非府君之所在意啊。”

    向逵心道:“原来你是以鲲鹏来比府君。”知了黄荣非为自比,怒火稍减,坐下了身子,问道,“什么意思?”

    “咱们以为凭借咱们与府君‘同为寓士’,臆测府君会帮咱们,而以我的观察,府君却一心在公,似是毫不在意土、寓之别的啊。说来你们不信,直到昨日,府君才问我家籍何地。”

    向逵说道:“是么?”

    “可不是么!”

    黄荣顾视诸人,说道,“诸君!我言府君为高飞之鲲鹏,不是空口白话。府君勤勉务实,不务虚名。你们虽与府君见面少,应也听到府里的风传了,所有的政务,府君无不亲力亲为,从未‘望白署空’,即使数被主簿张君讽谏,犹然不改。”

    诸吏议论纷纷。

    “望白署空”是本朝长吏的风尚,所谓“望白署空,是称清贵;恪勤匪懈,终滞鄙俗”。“望白署空”的意思就是说,只署文牍,不问政务。下吏捧来公文,长吏瞧也不瞧,大笔一挥,只管画个署名。如此不负责任,反可获致“清贵”的赞誉,被士人们评价将来可成大器;至於勤勤恳恳,尽心尽责的,则“终滞鄙俗”,沦与寒士为伍,当不了高官,任不了美差。

    一吏说道:“主簿张君讽劝府君的事儿,我听说了。”

    又一吏说道:“我於郡府十余年,前后臣事四任太守,莘府君确是与别的府君迥异。”

    黄荣又道:“还有,你们知道么?府君初临郡的时候,行春三县,各县照例奉献,府君虽未推拒,然转眼就用之与属僚相赌,故意尽数输掉。时我从行车驾,亲眼见之。”他问诸人,“各县奉献,此为定制,府君不能不收,可转眼输掉,你们说是为何?””

    向逵问道:“为何?”

    “这说明府君意存高远!”他摊手再问诸人,“府君意存高远,一意为公,不关心土、寓之别。你们说,当此‘收胡屯牧’之要务将要推行之际,我能不识趣地拿咱们的事儿去打扰府君么?”

    诸吏理解了他的苦衷。

    向逵性子急躁,却非不讲道理的,不吭声了。

    一吏说道:“‘收胡屯牧’,大不易也。府君已有成策了么?”

    又一吏抱怨似地说道:“好端端的,大王怎会突发奇想,搞个‘收胡屯牧’?些许胡牧,便是收入户籍,一年又能得多少牛羊租税?万一施策不当,激起了胡虏的叛乱,得不偿失啊。”

    室内只有一榻,黄荣不愿与诸人拥挤,没有坐下。

    他立於案边,面向诸人,说道:“大王,雄主也。王昔为抚军大将军、富平公时,出平外乱,内制朝权;我闻之,他酒后常振袖击鼓,咏以《玄鸟》、《殷武》之歌,慨然伟烈,气象雄爽。以大王的豪迈,焉会在意微薄小利?我料‘收胡屯牧’,……。”

    《玄鸟》、《殷武》是《诗经商颂》的篇名,皆为赞颂武丁的诗歌,后者记述了武丁伐荆楚蛮夷、臣服各地诸侯的故事。

    令狐奉昔年每当酒醉,经常当众击鼓高歌,或数咏“天命玄鸟,降而生商”之句,或叠吟“挞彼殷武,奋伐荆楚”之辞,俨以武丁的功业自期,如黄荣所言,诚是慷慨雄烈。

    黄荣的话没有说完,半截而止。

    诸吏等了会儿,不见他往下说,便有一人问道:“君料什么?”

    黄荣心道:“我料‘收胡屯牧’不是大王的本意。大王最终想要的,绝非租税,而是军。”

    这是他多日推敲,猜度出来的结论。

    他认为,以令狐奉的雄才大略,怎么会在乎那么点牛马租税的小利?而且是在冒着“激起胡人生乱”的危险前提之下。令狐奉命行此策的根本目的,他判断,只能是“先政后军”,其最终之目的是为了“征胡为兵”。

    他想道:“我定西国胡夷数十万,几与我唐民的人口相当,却为何军中少有胡骑、胡卒?无非因胡人迁徙无常,不在户籍,是故难以征用。是以,如通过‘收胡屯牧’,把他们列入户籍,从而一改彼虏徒轻徙难治的习态;之后,朝廷自就可随意从中取使,驱用於疆场了。”

    他看了看诸人,又想道,“此乃国策!如能得行,我定西国就毋庸再受兵源不足之弊,必将兵强马壮,从此无须唯事守境,可南攻冉兴;东渡河,进与秦虏争锋,蹈武丁之后迹,征伐诸夷,大有作为了!……此策关系重大,大王的明意尚未表露国内,我不可轻与人语。”

    面对诸人疑惑的表情,黄荣从容地说道:“我料‘收胡屯牧’定是府君当下最重视的。”

    他这一句话与他前头说的分明不搭。

    却不等诸人疑议,黄荣立即抛出了他们最关心的话题,说道:“所以,诸君,咱们只要能帮府君把此事顺利办妥,叫府君知道了咱们的能耐,对咱们大加重视,那么咱们之所求,不就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地可以顺势向府君恳请,得以实现了么?”

    诸吏以为然。

    向逵等人俱是寓士,他们籍非本地,而负责评目郡人乡品的郡大中正,却历任尽是出身土著,因此,相比土著士人,他们的仕途就十分艰难。如前文所述,乡品关系到士人入仕的起家官与做官的前途,在座诸人,於入仕前所得的乡议品第,高者与莘迩相似,五六品;低者仅七八品。自问才能,他们不觉得自己比史亮、张道将差,若黄荣者,更是自以才高郡中,非史、张能比,可张、史二人依仗家声,占土著之利,一个三品,一个四品,皆远高他们。

    之前就任建康郡的太守,不是说没有寓士,建康是侨郡,相反,历任太守,寓士为多;可正如在野的寓士争不过土著士人,在朝的“寓官”也争不过“土著官员”,所以建康郡的中正稳如泰山,一直都被土著把持。现下莘迩来郡,情况有所变化了,莘迩是“从龙功臣”,由是,黄荣、向逵等辈就琢磨着,是不是可以通过莘迩,改变郡里中正的局面?

    郡里的中正如果能改由寓士来当,对没定乡品的流寓士人有好处,对他们更有好处。

    没有定乡品的,也许还能得个好的品等;像他们这种已经定品的,比如定为八品,最多做个八品官的,要想将此阻塞打通,再上一步,除了郡中正给他调品之外,别无它途。

    诸吏中年轻的,心高气盛,壮志待展,年长的,快五十了,蹉跎半生,时不我与,因此对更换郡中正的事儿,都是急不可耐。可听了黄荣的分析,一时却也无奈,只好从其提议。

    向逵问道:“咱们该怎么作,才能帮府君办好此事?”

    黄荣说道:“府君已有成策。”把莘迩“利诱”的计划告诉了众人,说道,“可是目前有个麻烦,那就是该如何取信於卢水胡。君等可有高见么?”

    诸吏陷入思考,半晌,没人想出办法。

    数百年来,唐人与胡夷在边地的斗争没有断绝过,矛盾极其激烈,要想取信於胡夷,难於登天。黄荣叹道:“真是难办!”

    郡府后宅。

    莘迩左思右想,找不到取信於胡的办法,令人去城南军营,召来了兰宝掌、乞大力、秃连樊等人,讲出困扰,问他们道:“你们可有良策?”

    秃连樊说道:“这事儿容易。”

第九章 果然是肥差 焉为短视徒

    莘迩大喜,问道:“你有何法?”

    秃连樊胸有成竹,说道:“将军屈尊纡贵,与投附的种落小率盟誓便是。”

    莘迩大失所望,心道:“盟誓要是管用,秃连赤奴会背叛令狐奉么?他的一家人,会整整齐齐地被令狐奉杀个一干二净么?”说道,“你这办法不成。”问乞大力和兰宝掌,“你俩有主意么?”

    兰宝掌说道:“胡人敬重的是公正的大率,将军只要不偏不倚,公道相待,早晚能够取信。”

    便是在莘迩平均给督下诸胡分配打劫的战利品过后,兰宝掌对他的态度有了改变。

    “胡人敬重公正的大率”这话不错。只是莘迩今非昔比,堂堂朝廷二千石,难道再领卢水胡打劫去么?别说没打劫的地儿,即便有,也不能做,太不像话。

    莘迩知道的“立信於人”的典故,共有两个半。

    曾子杀猪、商鞅徙木为信,此为其二;孙武行军法,杀掉吴王的两个爱姬,主要是为明军纪,姑且算半个。两个半的古人事迹,全然借用不上。

    莘迩心道:“罢了,既然无策,只能暂且搁置。”

    “收胡屯牧”本就难办,想不来办法首先取得他们的信任,可以预见,推行此策将会更加困难。而下的情形,放弃是不行的,唯有迎难而上。

    莘迩於是说道:“大力、秃连,我给你俩一个肥差。”

    两人楞了下。

    乞大力问道:“什么肥差?”

    莘迩说道:“我已上书朝中,请求拨五十万亩草场,用来安纳投附的胡落。胡中不比郡县,不是传道公文就能宣布政措的,须有人入卢水胡诸部,为我宣传。这件重任,我交给你俩了。”

    胡人游牧迁徙,居所不定,不像定居於郡县的唐人,凡有政措,郡下县,县下乡,张个榜文,即可周知;“收胡屯牧”此事,非得遣人去到卢水胡中,主动宣扬,才能使他们知晓。

    莘迩本是想明天再令乞大力、秃连樊办此差事的,今天既然召了他们来,就顺道办了。

    至於令狐奉的回文,现下虽尚未得到,但令狐奉告诉过莘迩,只要是有利於推行“收胡屯牧”的,一切需要,他都会尽力满足。五十万亩牧场,料他不会吝啬不给。

    乞大力说道:“将军,胡牧分落散居,方圆数十里,有时仅才一两落,跑个几天,见不到几个人,要想把将军的此措遍告与知,没几个月下不来,……唉,奔波劳累的,怎是肥差?”

    “你怕吃苦么?”

    乞大力正色说道:“为将军办事,岂会害怕吃苦?只是像小人此样的,体胖,走得慢,怕会耽误了将军的大事啊。小人以为,这件差事,得选身强力壮的去办。”说着,偷觑兰宝掌。

    兰宝掌啐了口,拱手说道:“将军,小人愿为将军办此差事。”

    这件差事还真用不上兰宝掌。

    秃连樊能说会道,可动人心;乞大力貌似憨厚,能使人信。兰宝掌就不行了,不会说,又凶神恶煞似的,万万遣用不得。

    莘迩笑道:“也好。你既不愿,我不勉强。”铺纸於案,执笔在手,招呼三人近前。

    三人凑近。

    莘迩在纸上平行画了两道短线,说道:“这两条线,是秃连与宝掌。”

    三人不解其意,看他接着在两线下各划了一道竖线,竖线末端开叉,又在四个开叉处,各划一道短短的横线。

    莘迩顿笔,说道:“这四道横线,是你俩召来的胡落。”

    兰宝掌问道:“将军,什么意思?”

    “你俩每召到一个胡落,我赏你俩每落两千钱。”莘迩拿笔尖在那第二层的四道短线下又各划竖线,又各分叉,分叉处各添短横线,说道,“此八条线,是你们所召之胡落召来的。”

    “所召之胡落召来的?”

    “你们对愿到牧场居住的胡牧们讲,他们如能为我召来胡落,我一样给赏。照样是每落两千钱。不过,此两千钱,不是全给他们,其中有五百钱是你俩的。”

    兰宝掌没搞懂莘迩的意思,纳闷说道:“我俩的?”

    乞大力眼睛亮了,说道:“将军是说,我等单独召到的胡落,每落两千赏钱;胡落又召到的胡落,每落他们得一千五百钱,我等得五百钱。”

    “正是。如有胡落不要钱的,折与等值的羊羔牲畜亦可。”

    一千五百钱,约值两三只羊。

    乞大力举一反三,问道:“若是胡落召到的胡落,也召来了胡落呢?”

    “依旧两千赏钱。五百给你们,五百……”莘迩在第三层的八条横线上点了下,“给他们。”

    乞大力仰着脑袋,掐指计算,喃喃说道:“我要能召来十落,是两万钱;十落各召一落,我得五千钱,各召两落,我得一万钱;二十落再各召一落,我得万钱,各召两落,我得两万钱。……是计五万钱。”心道,“我给胡落们鼓鼓劲,叫他们呼朋唤友,动员亲戚,一落不会仅召一两落;四五落、十七八落也不是不可能。这样的话,哎呀,哎呀,我不发财了么?”

    莘迩不知他所想,如果知道,定会赞他一句“孺子可教”。

    兰宝掌大略知道了此是件发财的差事,果是“肥差”,然他对钱的兴趣不大,不屑去算,却听乞大力嘟嘟囔囔地说“我”怎样、“我”怎样,瞧不惯他那模样,嗤笑说道:“老乞,你不是不肯干么?”

    乞大力说道:“谁说的?”下拜堂上,对莘迩说道:“将军,小人昨晚没睡好,适才脑子不清醒。将军的命令,给小人个狗胆,小人也不敢推辞。”

    “此差劳苦啊。”

    乞大力说道:“正因劳苦,才显出小人的忠心。将军,裤裆里插斧子,小人破上了!”

    莘迩哈哈大笑。

    定下由秃连樊、乞大力办此差事,莘迩吩咐他俩明日即出发。今日天晚,他三人出不了城了,在郡府的客舍住下。

    他三人出宅去舍,刚好碰见阿丑过来。

    阿丑进到屋中,说道:“大家,乞军侯怎么了?”

    “怎么了?”

    阿丑心道:“往日见到,总悄摸摸地瞄我,今日却掐着指头,不知嘟哝些甚么。”这话没法对莘迩说,答道,“与平常不太相同。”

    “那就对啦。”

    阿丑接住莘迩正在洗刷的笔,细心地洗净笔上墨汁,擦拭干了,放入笔架,整理好纸、砚,说道:“大家,饭已热过两次了,是到房中用?还是在这里吃?若在这里,奴给大家端来。”抬起头,恰与莘迩的目光相对,却是不想莘迩一直在看她收拾。

    蜜烛的莹莹光里,她脸不觉微微一红。

    虽是换了唐人的襦裙,却因莘迩的喜欢,阿丑发式未改,仍束了辫子,搭在素底染花的绢衣襟边。她红着脸,低下头,抚弄辫捎,一副柔驯的姿态。

    莘迩柔声说道:“到房中吃吧。”

    次日一早,秃连樊、乞大力忙不迭地出城到营,略作整装,各带十余胡从,便前往北边的黑水,找卢水胡的种落去了。

    郡功曹史亮今天休沐,出至自家的田地巡视,远远地望见了秃连樊和乞大力各引从骑,策马向北,心道:“怪哉,他俩不在营中,往北边作甚?”

    直到回入城中,来到自家在“市”里的店铺,他兀自尚在思忖此事。突然想到了原因,他心道:“是了,应是府君要行‘收胡屯牧’,故遣他俩往卢水胡传讯去了。”

    “贤佐?”

    史亮应声瞧去。

    喊他字的是个四十来岁的士人,模样与张道将有几分相似,却是张道将的父亲,名叫张金。

    史亮赶忙行礼,说道:“张公。”

    “你想什么呢?魂不守舍的。”

    建康三县,有三个土著大姓,张、高、史。此外另有一“麴”,即麴硕之“麴”,不过是麴氏的小宗,人丁不旺,然因其大宗之故,却也是可与前三姓比拟的。而此四姓中,张姓最贵。

    张金虽无官身,但那是因他不愿出仕;他居家养望二十余年,一旦出仕,郡人都说,至少四品起步。无论张金的族望,抑他本人的名声,均非史亮可比。

    故此,史亮执礼甚恭,谨敬地把自己所想,告诉了张金。

    张金“哦”了声,说道:“府君要行‘收胡’之策了啊。”

    “是的。”

    史亮半点也不奇怪张金怎会知晓郡朝尚未公布的政措。

    张金的儿子在郡府任大吏,他的兄长在朝中任重臣,他的从兄弟、族兄弟或领兵马,或主郡县,所以其人尽管白身,论及消息之灵通,莘迩也不如之。

    张金没有蓄须,他摩挲光滑的下巴,心道:“我兄与我信中说,此策是大王极其看重的,如能得行,将对朝廷大有益处,嘱我切莫从中作梗。阿兄,你太小看我了。我岂短视之徒?此策如行,受益的何止朝廷?长远来看,对我家也甚有利处,收的胡夷越多,……呵呵,日后供我家役使的徒客不也就越多么?我不但不会阻挠,且会相助莘幼著。”

    便如那秃连赤奴早前巴结令狐奉相同,为了争到更好的草场,卢水胡的诸部,不少都找了唐人的权贵作后盾。求到张家门下的,是而今卢水胡最大的一部,也是卢水胡的首领部落,号为“且渠”,其部每年送给张家大量的牛马羊驼,并年年献上胡奴胡婢,供张家劳役驱用。

    史亮问道:“公今日怎有兴莅临下铺?”

    张金收回思绪,笑道:“我听说你家进了一批西域的金银宝器,特来看看。”

    “是进了一批。公请入内阅视,如有相中,亮亲自给公送到宅上。”

    张金令二十余个随从候在街上,随史亮进其铺内,选拣宝货。

    连着七八天,郡内无事。

    莘迩上午理政,下午练兵,夜间读史,日子过得充实。

    这天,守城的门侯来报:城外来了百余胡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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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后的更新时间,我尽量固定在这个时间段,大家睡醒就可以看。

第十章 元光非池中 景桓再献策

    乃是郡内卢水胡的酋大、千人应召来了。

    卢水胡散居於弱水沿岸的西海、酒泉、建康、张掖、祁连诸郡,共有落两万,大小部群十余;长期生活於建康郡内的有四个部群,计五六千落。

    今天到的,是其中两个部群的酋率;另两个因为路远,大约还得再等一两天。

    莘迩传下令去,命此二部酋率将部从留在城外,使他们独与佰人以上官职者进城中。

    千人、佰人俱是胡官,旧为匈奴官名,袭用至今,不过授官的上级早非匈奴人,而是唐人了;与唐官一样,各有印绶。换到蒲秦、魏国,授官的上级自则是它们各自当朝的胡族。

    惯常来讲,千人与部落的酋大对应,佰人与种落的小率对应。

    莘迩平日居府,多服便装,当下换上官服,登堂等候;功曹史亮、主簿张道将等郡府大吏侍陪,又叫人去请郡丞宋翩。

    不多时,外头传来杂乱的人声。

    莘迩高坐堂上,向外看去。

    两个郡吏前导,七八个髡头、褶的老少胡人进了院中。

    黄荣任的“录事史”,职在掌录各曹文书,职卑禄薄,事繁务剧,因被追求“禄厚清闲”的高门子弟们目为“浊官”,不屑为之,然其任实甚重要,故此他亦列陪坐。

    看到莘迩的眉头微皱,黄荣便起身到堂门口,厉声说道:“府君在此,何许喧哗?”

    胡人们收口闭声,行到堂前。前导的两个郡吏分开左右,站於堂门的两侧。黄荣挡住门口,说道:“且下拜。”说完,让开身子,露出堂中的莘迩等人。诸胡只见深广的堂内坐了十余形色各异的郡府吏,如众星捧月,簇陪着一个高冠褒衣的英挺青年,不敢细看,慌忙伏拜堂前。

    两个胡人当先。

    一个说道:“下官卢水且渠部、率善千人拔若能拜见明公。”

    一个说道:“下官卢水和鹿根部、率善千人鹿游拜见明公。”

    稍顷,堂内传出清朗的声音:“请起,入堂叙话罢。”

    胡人们爬起来,拍打尘土,於前导的那两个郡吏监督下,取下佩剑、佩刀,包括短匕在内,全部放到堂外的兰上,鱼贯入内。

    他们没有当即入座,而是排成三列,躬身於两边的吏员中,莘迩的坐榻前。

    眼下唐室东迁,中原陆沉,北地胡夷称雄,却缘何卢水胡的酋大们这般尊重莘迩?

    缘故有二。

    一来,卢水胡与猪野泽边的诸部不同,赤娄丹等部多是近代迁到陇地的,而卢水胡各部,从匈奴灭国到现在,数百年来,素受中夏管辖,如拔若能、支勿延的家族,世为酋大,代代接受中原政权的官职授任,期间固有叛变,可更多的是跟从朝廷的边军镇压其它胡部的作乱,或从军充当游骑,与北方漠中的胡牧们作战。堪称是中原朝廷的“世臣”了。

    二来,令狐氏主陇以后,限於唐人民口的不足,难以外扩,凭借先进的制度、精良的甲械,治内却是有余,远非境内的胡夷可敌。远的不提,只此前令狐奉镇压夷乱那回,就把叛乱的胡夷各部杀了个血流成河,当时卢水胡也有部落参与叛乱,最终几被灭绝。

    两个原因合在一处,因是,唐室虽迁,中原政权的威望在陇州犹然未坠,当面对唐人长吏时,卢水胡的酋率们至少表面上还是很恭敬的。

    对此中缘由,莘迩亦知。

    两个胡酋,官为千人;余下诸人,除一个属於且渠部的,官职左千人外,都是佰人。诸佰人官里头,莘迩看到了一个高鼻多须的,心知此人定是小月氏的遗种,与功曹史亮族源相同。

    月氏曾经是一个强大的游牧部族,就连匈奴的冒顿单於都曾为质於月氏,可以说他们是当时西北各族的主人。

    后来,他们被崛起的匈奴击败,西迁伊犁河,又败於乌孙,再迁至妫水,在那里建立了王国。

    敦煌、祁连间,亦即武威以西,涵盖了张掖、酒泉、建康等各郡在内的广大区域,本是月氏的大本营,在其西迁的过程中,有部分老弱等等的月氏人无力远徙,或南入山中,和西戎诸夷杂居,或进入郡县,成为城乡居民,亦有成为匈奴的奴从种落的,总被称为“小月氏”。

    莘迩问胡酋之外的诸胡名字,问到此人时,听他答道:“下官卢水和鹿根部,佰人支勿延。”

    姓支,确是小月氏遗种无疑了。

    当然,莘迩认为他与史亮同种,史亮却不见得认可。

    这是因为不管杂与戎居的,还是定居城乡,又或为奴匈奴的,几百年下来,此类小月氏的遗民长期与本地的主体民族混血、融合,不仅文化上受到影响,与之相近,相貌上很多也不大能看得出来了,早成“杂种”。此杂种不是骂人的词,杂者,乱也,可以理解成混血种族。

    支勿延应是家族的遗传基因较为强大,因仍保持着高鼻、多须等明显的外在特征;而史亮,其家族虽已经居陇数代,却尚保持传统,只与同族通婚,纯以血缘论之,不与支勿延等类。

    “诸位请入座罢。”

    拔若能、鹿游、支勿延等谢恩上榻。

    诸胡虽髡头小辫,然上榻、跪坐的一系列动作俱流畅熟练,坐下后,也都姿势标准,竟与唐人无甚区别。回想刚才他们应答时的口音,亦皆唐话流利,与腔调生硬的秃连樊等截然不似。

    莘迩心道:“卢水胡臣服日久,受我中原文化浸染极深。我前些时询问他们的情况,听说不仅其普通的牧民多有通几句唐话者,其上层之酋大,且稍有识唐字,乃至博览唐家书籍,造诣颇深的。今观诸辈言举,此言不虚。”

    他一一扫视诸胡,胡人们纷纷俯首,表示恭谨。

    莘迩看了一圈,目光落在了且渠部的酋大拔若能身上,又想道:“建康郡内的卢水胡各部,且渠最大,落民最多,其部酋大俨然诸部之长。果然如此。和鹿根部唯一千人官,且渠部却下置左千人。”

    本朝继承前代,尚右,以右为尊。左千人与千人的关系,好比是左长史与右长史的关系,亦即“千人”其实就是“右千人”,所以不称“右”者,是因为胡部多数只设一个千人,所以没必要分左右。只有当某个胡部民口繁多的时候,才会增设一个“左千人”。

    至於“率善”,是千人前的固定加词。率善,向善之意。

    且渠部的酋大拔若能五十上下,平时的伙食应该不错,油光满面,体格富态。

    莘迩问他道:“我闻你祖上曾任匈奴的且渠官,因是部以此名,是这样么?”

    拔若能答道:“是,下官祖上,昔尝世嗣且渠之官。”

    且渠是匈奴的官称,不是很高的官职,地位偏低,当时附属、奴从匈奴的部落酋率中,不少任的都是此官。拔若能说话的时候,便如唐人叙及自家门第时一样,语气里带点骄傲的成分。

    坐在他身边的一个胡人接口说道:“明公,正如下官父亲说的,当年王师未至,匈奴残暴北疆,下官的祖上无奈屈从,世任且渠。不过到大秦时,我家就仰慕仁德,附臣国家了。本朝鼎革,河西扰乱,我祖翼奖李让,使陇地得到安宁。由大秦至本朝,我家诚乃累世忠孝。”

    接口的这个胡人年纪不大,二十来岁,与莘迩年纪相当。

    莘迩记得,此人名叫且渠元光,是拔若能的儿子,官为佰人。听个胡人一本正经地拿唐人士大夫的话,讲“累世忠孝”,莘迩略觉奇异,注目且渠元光。且渠元光面色恭敬,神情自如。

    莘迩心道:“此人非池中物。”

    拔若能说起祖上的官职,语带骄傲;且渠元光却能将之扭到对由秦至今的中夏政权之“累世忠孝”上,心思敏捷,言辞便利,确非等闲的人物。

    叙谈多时,迟迟不见郡丞宋翩到来。

    莘迩暗骂两句,没得办法,只得不等他了,便令安排酒宴,招待诸胡。

    席间酒酣,琴瑟鼓鸣,妙伎曼歌,美婢献舞。饮至夜深,诸胡多醉。

    莘迩没有喝多,罢了宴席,派人送诸胡去客舍居住。

    他待要回去后宅,黄荣近前说道:“明公,荣有了取信胡人之法!”

    “什么办法?”

    “方才的宴席上,当婢女献舞时,荣见拔若能屡屡顾窥,好像是属意其中一人。明公何不明日再宴会诸胡,依旧使此女舞蹈,等拔若能再现出垂涎的丑态时,便佯醉,将此婢送给他。”

    莘迩问道:“送给他?”

    “是的。然后,於次日,下吏求见拔若能,告诉他,此婢乃明公之钟爱,昨晚只是因为喝醉了,这才将之送与给他,及酒醒,必后悔。荣料拔若能闻后,肯定会主动归还此婢。而明公到时却坚决不要,‘纵醉后所为,而信守许诺,悔亦不反’,……明公,这不就立信於胡了么?”

    黄荣说完,半晌等不到莘迩的答复,抬起头,看见莘迩神色古怪。

    “明公?”

    莘迩语重心长地说道:“景桓啊,彼虽小婢,亦父母所生,怎可视若货物,随意赠送?”

    黄荣应道:“是,是。”心中纳罕,想道,“明公绝非迂腐的人,怎会居然不采我此策?”

    却听莘迩接着说道:“送婢不可取。不过,你这法子,我倒可借用一下。”

第十一章 宝刀赠豪杰 督邮酬解忧

    次日,莘迩吩咐功曹史亮了一件事情。

    两天后,余下的两个卢水胡酋大来到。

    莘迩当晚再摆酒宴。

    酒过数巡,莘迩屏退舞婢,只留歌、乐。

    歌乐声中,他亲自下场,舞蹈席间。奈何他无有舞蹈的天分,虽是按照记忆、苦练了许久,仍是舞步僵硬,引得张道将捂嘴窃笑。

    辛苦地舞了一段,莘迩止步於拔若能处,张开两臂,长袖上甩,身向后仰,邀他起舞。

    这叫“以舞相属”,是前代本朝的宴会风俗。主人先行起舞,舞罢,属一位来宾起舞。客人舞毕,再以舞“属”另一宾。如此循行。

    拔若能受宠若惊,赶忙起身,按唐人的礼节,叉腰举袖,上步越案,接替莘迩舞蹈。

    他年龄大了,体态且胖,舞得还不如莘迩好看,张道将等郡吏笑得前仰后合。虽然如此,胜在情绪。拔若能舞毕,属舞给和鹿根的酋大鹿游。

    鹿游不会唐舞,选择了支节奏欢快的胡舞。

    他三十来岁,体力充沛,步伐矫健,旋转如风,莘迩带头喝彩,堂内掌声不断。

    如此再三,凡舞者“属”处,宴上的诸人纷纷为“报”,你方舞罢,继而他起。气氛热烈。

    这时,史亮离席出堂。

    很快,他带着四五仆隶回来。候轮到献舞的胡率跳完,他拜倒地上,高声说道:“明公!”

    莘迩心道:“来了!”装作不胜酒力,倚案问道,“何事?”

    “**美酒,主宾融融。值此良辰,下官陋见,宜当有宝物助兴。自明公之郡,风调雨顺,百姓乐业,郡人无不感恩。下官受郡人的委托,谨以数宝为献。”

    席间诸人闻言,安静下来,等他献宝。

    “什么宝物?”

    史亮唤仆隶们进来。

    仆隶络绎入堂,每人手上捧一个托盘。

    诸人看去,盘上五光十色,各置器物。有尺余高的长颈金瓶,有婴儿拳头大的彩玉,有镶嵌红宝石的金面具,有玉斧,有曲刃宝刀。

    史亮说道:“此皆西域名宝,聊表郡人的谢忱,谨敢请献与明公。”

    史亮家世代货殖,通商於西域诸国与陇州,这些宝物,有的是他家店铺此前没有卖掉的,有的是刚从西域进货到的。莘迩前日嘱他的便是此事,叫他到酒宴酣时,献宝席上。

    拔若能等胡率观看诸宝。

    烛光映在宝上,斑斓美丽,越发衬出了它们的不同凡响,晃得人眼都花了。

    诸胡艳羡得不得了。

    莘迩眯眼偷觑,瞧见拔若能难以从金瓶上移走视线,鹿游再三瞩目金面具。除了且渠元光仅瞅了诸宝几眼,似无所意外;其余诸率亦俱觊望流连,各有动心。

    於是,心中有了定议。

    他从席上起来,东倒西晃地行至几件宝物前,一把抓住了曲刃宝刀,说道:“金、玉之物,赏玩而已,没甚用处。诸物之中,我独喜此刀也!”

    此刀,是支勿延一眼就喜爱上了的。

    莘迩只作不知,抽刀出鞘,挥动下斫,托盘应刃而断,喜道:“好刀!”示与诸人观看,扮出豪迈的气魄,说道,“方今海内崩乱,大王雄才伟略,怀荡平之志。我等身逢明主,应该赤心报效。我意持此锐刃,充从大王鹰犬,为大王的壮志尽一份力。你们觉得可以么?”

    史亮、张道将、黄荣等吏,拔若能、鹿游等胡率,满座应声,都说道:“明公英武!”

    莘迩哈哈大笑,小心地拽袖子轻擦刀身,爱不释手。

    诸胡率想道:“府君看来是真的喜欢此刀。”

    莘迩心道:“火候差不多了吧?”瞥到支勿延仍不时窥视宝刀,装作刚发现的样子,停下回榻的脚步,问他道,“支君也喜欢此刀么?”

    支勿延没料到莘迩会突然问他,慌不迭地答道:“小胡怎敢妄求宝刀。这把刀,只有明公才合使用。”

    莘迩犹豫了下,徘徊於支勿延的案前,一会儿看看支勿延,一会儿看看宝刀。

    众人不知他在干什么,个个莫名其妙。

    黄荣知晓其意,默默地给莘迩的演技点了个赞,心道:“府君就是府君,干什么像什么。这番做作,举止、色貌齐佳,换作是我,不能及其十一,拍马也赶不上。”

    莘迩说道:“罢了。宝刀赠豪杰。老支,我久闻你骁勇善斗,是胡中有名的豪杰,既然也喜此刃,我便送给你了!”将刀放在了支勿延的案上。

    支勿延大吃一惊,下拜说道:“怎可使明公割爱?小胡万不敢受。”

    “给你了,你就拿着吧。”

    莘迩一步三回头,把恋恋不舍的姿态表现了个淋漓尽致。

    当晚酒宴散了,支勿延捧着宝刀,开心地回客舍住下。

    第二天清晨,听到外边有人叫他。

    他披衣启门,见是个郡吏,大约记得此人叫什么荣,好像是莘府君的亲信下属。

    两人见礼过。

    黄荣开门见山,说道:“支君啊,你可能不了解府君。”

    “什么?”

    “府君的功业起於军旅,最好宝剑名刀。昨晚那柄曲刃来自西域,造型特异,兼以锋锐无匹,诚可谓‘殊宝’是也。府君喝醉了,乃才赠送给你;今日酒醒,必追悔之。我为君计,何不将此刃归还府君?既讨了府君的欢心,更能得其它的赏赐。”

    支勿延只是个小小的胡部佰人,哪里敢与莘迩争东西,深以为然。

    当下,他洗漱换衣,等到郡府上值,立刻就去求见莘迩。未想到莘迩不受他归还,虽然满脸不舍的神色,却对他说道:“‘人不信不立’。刀已赠君,没有再收回来的道理。”终是未取。

    支勿延返入客舍,拔若能、鹿游、且渠元光等胡率见他仍拿着刀,询问缘故。支勿延具述经过。胡率们听完,个个惊奇,赞叹不已:“莘府君真是一个讲求信用的人啊!”

    黄荣目睹了莘迩坚拒支勿延还刀的过程,等支勿延走后,问莘迩道:“明公,支勿延位卑,区区佰人,为何选他,不选拔若能、鹿游等胡部之诸酋大?”他以为莘迩会选择拔若能或鹿游等酋大来作为立信的对象,毕竟这几人的地位高,却没想到莘迩选了支勿延。

    莘迩笑答道:“正因支勿延的地位低微,所以我才选他啊!”

    黄荣醒悟,心道:“不错。相比地位较尊的,立信的对象当是选择地位较低的更好。对位卑者尚能言出必践,对地位高的那还用说么?”叹道,“可惜昨夜宴上,没有寻常胡牧!”

    如果立信的对象是个普通的胡人,效果自然尤佳。

    莘迩笑了笑,看着黄荣又是顿悟、又是喟叹,不知不觉的,脸上又现出了古怪的神色。

    却是,黄荣几天前的送舞婢之策,让他想起了自己曾经不光彩的一面。

    将蓦然升起的“惺惺相惜”的念头逐出脑海,莘迩心道:“呸!老子那日作为,是出於苟且求活。这老黄两次献策与我,无关求生,却皆毒辣,分明是他本性。且老子送的是、是男的,能和送‘弱女子’一样么?我怎能自贬身价,甘愿沦落到与他为伍!”

    人,都希望自己善良。虽也隐约感到这番自我辩解有点说不过去,至少心里好受了很多。

    莘迩又想道:“不过,话说回来,老黄是个肯办事的,两次献策,很有‘为君解忧’的心意;其二策虽是阴毒,亦有可取处。现下我无人可用,得提拔提拔他。”

    黄荣再次见到莘迩的古怪神色,心道:“怪哉!府君这几天见我,怎么总盯着我看?这、这,……不太正常啊。”摸了摸胡子,忐忑想道,“我容貌一般,年又四十了啊!”想到莘迩甚宠后宅的阿丑和刘乐两女,平时对傅粉剃面、风流倜傥的张道将等年轻郡吏亦不仅从无亲昵的举动,更是除了公务,一次没有私下召见过他们,微微放下了心。

    “景桓,督邮高君年迈,不耐车马,我打算改任他为议生。空出的督邮之职,你愿屈就么?”

    督邮是郡府的重要实权吏职,主要职责是督查县政,代表太守,定期巡行各县;上至县长吏,下到县乡豪右,统统在其督察之列,权力很大。

    现任的督邮姓高,是本郡大姓高家的人,六十多了,年老体衰,已不堪车马劳顿,干不动这等常得出差的活儿了。干脆调任他作个闲职,改以此任授给黄荣。

    黄荣喜出望外,不假意推辞,即下拜说道:“明公不以荣粗鄙,授此重任,荣一定尽心尽力,月日为明公刺察部内,督巡三县。务使明公政令通达,县无奸虐,分明善恶於外。”

    “好。我明天就下达除令。”

    两人说了会儿话,莘迩吩咐他:“你去把拔若能给我请来。”

    “赠刀获信”是临时起意,莘迩此次召诸胡率来郡,主要的目的有二。

    一则,见见他们,通过亲自的观察,了解一下他们各自的性格。二来,由此,选出一人,作为“分化”手段施展的对象。

    莘迩已经料到,这些胡率中肯定会有阻挠他“收胡屯牧”政措的,那么自就不会“无动於衷”,当然要有对策。对策就是“分化”。

    他要从胡部的四个大率中选出一人,通过许给利益,以望得到此人的支持,至不济也要使其中立,然后见机行事,再争取将四部各个击破。

    经过观察和斟酌,四个胡率的品性,莘迩大略已知。

    和鹿根部的大率鹿游豪爽;且渠部的大率拔若能多欲。另两个部落,一个叫图图,其大率鲁莽;一个叫勒列,其大率质朴。

    四个大率,拔若能和图图部的大率都可用,比较过后,莘迩选中了拔若能,因其部民最多。

    拔若能来到,莘迩与之密谈半日。

    回到客舍,拔若能忧喜各半,琢磨莘迩的话,不能做出决定,便召来从他并来的部中诸率,与他们商议。

    说是部中诸率,其实都是他的自家人。左千人是他弟弟;两个佰人是他的儿子。

    听他转叙过莘迩的许诺和要求,他的次子且渠元光色变,说道:“阿父,府君要覆我族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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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平罗忠孝愚 元光计高明

    拔若能说道:“不至於吧?”

    元光问道:“阿父,我族与夏人的根本之别是什么?”

    拔若能答道:“夏人务耕种,我族胡夷以游牧为业,此我与彼的根本不同。”

    “对啊!夏人受田地所制,只能定居郡县;我胡夷逐水草而移,一年数徙,居所不定。是以,尽管我卢水胡早就称臣中夏,可自秦以今,数百年来,历代的中夏朝廷对我等却都不能像对夏人那般拘缚,徒唯羁縻,无法役使、赋税。可以说,‘游徙’就是我族胡夷矫然独立的依仗根本。

    “现在府君以牧场为诱,惑我卢水胡诸部的牧落内徙,‘设邑置官’。阿父,这是要弭灭我诸部与夏人的不同,除绝我诸部的根本,欲图将我诸部当如夏人一样管束对待了啊!……那些此前内徙到郡县定居的胡夷们的下场,你没有看到么?”

    “设邑置官”是莘迩与拔若能密谈时,对他说的内容之一。

    令狐奉“收胡屯牧”之令的最终目的是要改变胡牧难以管制的现状,意在对他们征发兵役,那么就需要建立起如唐人郡县这样的行政单位,对他们进行编籍管理,所以等足够数量的胡牧迁居到祁连山下的牧场后,在那里置一个胡邑,便是下一步要做的事情。

    元光掐指头给拔若能算内徙胡夷的下场:“赋税、劳役、兵役,给官府当奴仆、给大姓当奴客,食不果腹,朝不保夕,任打任骂,被驱使的如猪狗也似,何等凄惨!阿父,府君的‘内徙’此政,若是得行,他们的下场便是咱们未来的下场了!你甘心受唐人的渔肉、侵凌么?”

    拔若能辩解似地说道:“府君并不要求我部迁入。府君对我说了,此次内徙,主要徙其余三部之民,而且完全是‘自发自愿’;至於我部,更加不会强迫。”

    “阿父!而下是什么季节你不知么?正当开春,各部陆续迁入夏牧场的时候!黑河的草场不足,而府君许以上好的牧场数百亩、苜蓿数亩,并及羔羊,又两年不收租税。贱种浅陋,只能看到眼前的微利,父亲等酋大若不严令禁止,只怕‘自发自愿’、接受内徙的不会在少数!”

    等级的观念,放眼唐、夷,全然一样。唐人的贵族把百姓视为贱民,胡夷亦无差别。胡人的酋率等首领世代承袭,尤其单於等顶尖贵族,乃是贵种,部民余众自是贱种。

    拔若能说道:“府君把写给大王的上书与我看了:等到新邑开设,任我为率善邑长。元光,咱们胡人的官向来世袭,我当了邑长,这官儿,以后不就是你们兄弟接任,再以后,你们的儿子接任,等於永归我家了么?和鹿根、图图、勒列三部的部民即使尽愿内徙,又有什么关系?最终不还是落到了咱家的帐下?对我家,难道不是大为有利的么?”

    拔若能迟疑的地方就在此处。

    元光说的那些,他当然知道,甚至元光没有明言的,他也清楚。

    “当夏人一样管束对待”云云,与其说是“除绝我诸部的根本”,不如说是“除绝我家的根本”。帐下的胡牧们如是都去了牧场,他们手底下没了人,还怎么当“酋率”?可是,莘迩许诺,让他来当这个新邑的邑长,看起来对他家大为有利,就不能不使他犹豫不定了。

    元光气得脸通红,说道:“阿父!府君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么?”

    拔若能说道:“支勿延不过是个佰人小胡,府君对他且言出必行,何况是我!”问他的弟弟麴朱、长子平罗,“你们说呢?”

    且渠部居陇州数百年,受中原文化影响的程度很深,“累世忠孝”云云,且渠元光只是说说,用来给本家脸上贴金的;拔若能的长子平罗却是真的以此奉行。

    他正义凛然地说道:“就像元光前两天对府君说的,我家‘累世忠孝’。因此,我家为一方所归。宁人负我,勿我负人。莫说府君是诚信之人,便是假话诓我,阿父,亦当从令。”

    且渠元光与罗平同父异母。拔若能有两个妻子,一个是他的原配,乃罗平之母;一个是他的寡嫂,乃元光之母。草原上环境恶劣,前一刻马羊成群,一场大雪过后,也许就一贫如洗,故此为了维护宗族力量,保护宗族财产,胡人有“母报嫂”的婚俗,即寡居的妇人可由其夫的亲属收继为婚。父死,子妻其后母;兄弟死,余下的兄弟娶其妻妻之。

    元光与罗平名为兄弟,相貌相异。

    罗平类其父,浓眉大眼,长得不错。

    元光有点倒霉,吸纳了父母外表上的缺点,较为丑陋,粗眉,圆脸,鼻子横宽,嘴很厚。

    听了罗平的话,元光哭笑不得,心道:“夏人骂我胡夷反复狡诈,阿父却怎生出了阿兄这个呆子!”气急败坏,从胡坐上跳起来,抱头跺脚,咧嘴叫道:“阿兄!阿兄!”极似一只山猿。

    众人至亲,从小熟悉,都知道元光情绪失控时会有滑稽的表态,因无人惊异。

    平罗说道:“元光,好好地说着话,你怎么忽然猴急起来?像甚样子!毫无仪表。”

    麴朱倒颇为认可元光的话,等他跳完,沉吟说道:“论道理确实是像元光说的那样。只是……”

    元光问道:“什么?”

    “只是朝廷兵马精良。十余年前的夷乱,偌大的声势,仅仅数月,就被平定下去了。当时领兵的,可就是今天的大王。内徙我族,我料定非府君之意,必为大王的命令。……元光,你所说的覆族是在以后了,咱们要敢违背王令不从?只怕覆族就在眼前。”

    令狐奉大兵临城,朝中群臣出降;平乱一战,余威震慑胡夷。

    说到底,德,可以不服;威,不服不行。

    拔若能深以为然,问且渠元光,说道:“元光,你只叫我不从令,然而你叔叔说的,你考虑到了么?万一招来了朝廷的大军,咱们该怎么办?”

    元光却有办法,说道:“此有何忧!”

    “你有什么对策?”

    元光侃侃而谈,说道:“我卢水胡遍布五郡,与北山鲜卑混居。阿父可以秘密遣使,与他们联络;以‘朝廷将要收我等胡夷入户籍,征发赋税、兵役,奴役如夏人’的说辞吓唬他们,号召他们一起反抗。我部本来就是卢水胡的名部,如此一来,我料他们便会尊从阿父。大王即位未久,外有强秦,焉敢大兴兵戈?这样,甚么‘收胡屯牧’,不就无疾而终了么?”

    “北山鲜卑”指的是游牧在黑水以北,张掖与建康两郡间合黎山、马鬓山、龙首山一带鲜卑部落的总称。陇州境内的胡夷主体由三个部分组成,卢水胡是其一;黑水以北、以东张掖、武威等郡的河西鲜卑诸部是其二;其三是东南部与蒲秦、冉兴接壤地区的西夷诸部。

    三大支胡夷的族源不同,活动地区不同,但陇州就这么大的地方,各支间并非消息阻绝,也是时有往来,乃至混杂居住、结为婚姻的。

    元光的这番对策说罢,就连麴朱也觉得他太激进了。

    麴朱说道:“你说大王不敢大兴兵戈,如果大王敢呢?又如果卢水胡的别部、北山鲜卑不从我部的召唤呢?”

    元光说道:“要是大王果敢兴兵、诸部不从,咱们就顺弱水北上,袭掠西海,引柔然入境!”冷笑说道,“柔然侵北,强秦在东,我等胡夷内乱陇境,哼哼,他还敢‘诱胡’么?”

    平罗骇然,连连摇头,说道:“你的此法是在为朝廷招致亡国之祸!不可,不可。”

    元光怒道:“又不是我胡夷的国!何来祸?有何不可!”

    拔若能说道:“元光,你从小就胆大包天,我知你是个狼崽子,可不料你胆大到此等程度!”

    元光的话,想想就令拔若能心惊肉跳。

    大战一起,刀枪无眼,可是不分胡夷的,就算定西为此亡国,或者元气大伤,他们胡夷难道就能独得保全么?也将伤亡惨重。而且,柔然、蒲秦皆是强大的部族、国家,引了他们入主陇地,且渠部、卢水胡不一样还得俯首从属么?莫非还能有什么不一样的好处?

    拔若能索性不再问他,重拾起麴朱的话头,问他道,“如此,你是赞同遵从府君之令了?”

    麴朱说道:“先看看吧。”

    “先看看?”

    “看看形势,然后再做计议。”

    议了半晌,拔若能决定采纳麴朱的意见。

    相比元光的激进、平罗的盲从,这个意见,似是最老成的。

    元光大怒,可没有办法。

    他出到室外,心道:“我族将覆!我家将覆!”焦急如焚,决不能坐以待毙。

    他盘算对策。

    图图部的大率粗莽无谋,勒列部、和鹿根部也各有暴躁的小率。

    思及此,他有了主意,想道:“等回到部中,我就分别遣人,挑动他们,叫他们对抗郡令!”

    图图部的大率虽现处郡中,然郡里是莘迩的地盘,在莘迩的眼皮子底下,他不敢挑拨。

    只有等到回去后再作行动。

    且渠元光私心期盼,最好能引得郡府发兵,打上几仗,望能以此改变他父亲的主意。

    接连两天,莘迩夜夜设宴。

    第三天,他召见四个酋率,对他们说了令狐奉“收胡屯牧”的命令,对他们讲:朝廷仁德,怜悯黑河的草场不够胡牧用,准备拿出五十万亩肥美的牧地,任随胡落徙入;凡是自愿内徙的,不许各部阻拦。如有违背,严惩不贷。

    除了拔若能,其余的三部酋率之前都不知此事,闻言各有惊疑。

    莘迩没有给他们反应的机会,当天就命他们出城回部了。

    胡人们百马奔驰,离城北去;三四辆牛车,吱吱呀呀地进了东城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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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傅乔仓皇至 秃连狼狈回

    “老傅?怎么是你?”

    连续好几天,喝酒以外,又是演戏立信,又是拉拢拔若能,称不上很累,亦略感疲乏,将卢水胡的酋率们遣回之后,莘迩刚准备休息一下,听到属吏们来报,说是新任的郡尉到了。

    莘迩心中奇怪,按照章制,通常先有王令广达,然后地方郡县的官员才会到任,今并无王令前至,如何便有新尉履任?

    出迎到府门,却见来人是傅乔。

    傅乔神色复杂,长揖到底,说道:“幼著,多谢救命之恩!”

    莘迩吃了一惊,心道:“我何时救你了?”把他扶起,问道,“此话怎讲?”

    傅乔来得突然,事前没有通报,未及准备,跟随莘迩迎他的郡吏不多,只有功曹史亮、新任的督邮黄荣等寥寥几个日常陪侍左近的门下吏。

    但傅乔在国中有擅长清谈的高名,听说他任了郡尉,抵至府中,闻讯的郡吏们多欲睹其风采,络绎赶来,参加到了迎接的队伍中。

    郡府门外热热闹闹的,一会儿功夫,聚了数十人。

    府外非谈话之所。

    两人进府,没有登堂,入到偏室,莘迩令诸吏退下。

    室内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傅乔这才愁苦满面地回答说道:“幼著,我得罪大王了!”

    “啊?你作甚么了?”

    “我听闻大王要‘收胡屯牧’。”

    莘迩顿时了然,说道:“你上书谏止了?”

    傅乔举起右手,轻轻地抽了自己一嘴巴,追悔莫及,说道:“大王定下的决策,我哪有胆子进谏?却是嘴贱!那日酒后,与三五朋友对谈,不知中了甚么邪,竟对大王的圣断说三道四。唉,知人知面不知心啊。不知被在座的谁人禀与了大王。大王一怒之下,革了我的官。”

    令狐奉称王后,表麴硕为侯;擢曹斐为中领军;拜莘迩为督、鹰扬将军、建康太守;任贾珍、傅乔为州府从事,各署一曹。定西国的政务悉由州府掌领,州府的诸曹从事,略相当於东唐朝廷的“六曹尚书”,品秩不高,权力很大。

    令狐奉虽轻视傅乔,在泽边时动辄找他的毛病,远不如对莘迩、曹斐重视,但在论功封赏时,说是做给别人看也好,说是念他两次沟通麴硕的苦劳也罢,到底给他了个显官。

    殊不料,屁股尚未坐热,只才一两个月,就因为“私下非议”而被人告密,落了个褫职的鸡飞蛋打。

    “老傅,‘危言危行’,这是你告诉我的,你自己怎么就忘了呢?”

    “别提了。……大王原本准备将我下狱治罪。”

    莘迩唬了一跳,说道:“下狱?”心道,“好歹老傅也是跟着吃过苦的,只因几句话,革职不算,还要下狱治罪么?”

    “还好,幼著你的上书这时送达王都,子明亦给我上书求情,大王遂改了主意,任我为建康郡尉。幼著,所以我感谢你的救命之恩啊!”

    莘迩搞不太懂令狐奉的脑回路,心道:“本来要治罪了,怎么看了我的上书,反又授官老傅,叫他来我郡当郡尉?”

    傅乔愁苦的神色愈重,说道:“大王叫我协助你收胡,使内宦训斥我说,‘暂存尔首,以观后效。且往建康,助阿瓜收胡,如无所成,莫等我兵,自割了脑袋来献罢!’”

    莘迩吃惊失笑,心道:“原来如此!……果是令狐奉的作风。你反对收胡,老子便偏偏派你干这事,干得好则罢,干不好,就砍你的脑袋。”既然弄明白了令狐奉为何会遣傅乔来作郡尉,见他忧心忡忡的,安慰他说道,“老傅,你莫担忧。有我在,定能保住你的脑袋。”

    傅乔问道:“我适才进城时,见到了百余胡人。幼著,是卢水胡的人么?”

    “你来晚了两天。要能早两日到,尚可与卢水胡的酋率们照个面。老傅,好教你知:收胡的事儿,我已开始着手。”莘迩把“遣乞大力、秃连樊入胡中利诱宣传”、“拉拢且渠部的拔若能”等等诸项事体,详细地说与傅乔知晓。

    傅乔出去,从牛车上取出一个盒子,回来交给莘迩,说道:“此为大王给你的回令。”

    盒子外有蜡封,启开后,是一卷绢布。莘迩取出观看,令狐奉的回文简简单单,三两行字,非仅同意了他“五十万亩牧场”的申请,并将“五十万亩”增加到了“百万亩”。

    抬眼瞧瞧蹙眉不展的傅乔,低头看看“与卿百万亩”的字样,莘迩只觉这卷轻飘飘的绢布,拿在手中,却是沉甸甸的。

    从傅乔的遭遇,他想到了自己。没有用的人对令狐奉来说是毫无存在价值的,他不会记挂什么患难情,现在虽重用自己,可如果收胡的事情办不好,加上贾珍的进谗,翻脸也许很快。

    郡尉、郡丞与郡太守共为“命官”,各有公廨、府宅。

    莘迩收起令旨,说道:“老傅,你先去郡尉府安置下来,我今晚给你设宴。”问傅乔,“郡丞名叫宋翩,你认识么?”

    提起宋翩,令旨更加沉重了。

    郡丞已是个不能办事的,令狐奉又遣傅乔来作郡尉,也是个不能办实务的。刚才对傅乔说“定能保住你的脑袋”,想想自己眼下的这两个“左膀右臂”,莘迩不禁又觉得没了把握。

    傅乔不知转眼间,莘迩已少了两分“保住他脑袋”的信心,应声说道:“好。”答道,“宋有德么?往昔见过几次,不很熟悉。”

    说着闲话,两人出到室外。

    莘迩纳闷傅乔何出“救命之恩”之言,所以他一到府就把他请到了侧室说话,没有安排他的从行奴婢们。看到他两人返回府门,傅乔的七八个奴婢下拜於牛车的周围。

    傅乔乘的牛车并非徒具虚名,拉车的真是乡牛。牛车此物,本卑贱者所用,前朝末年至今,因其舒适,渐得士大夫喜爱,至今以是流行南北,士人无不以驭牛为雅。

    罗拜牛间的奴婢男少女多,只有两个大奴,余下皆是女婢,泽边见过的那个小绿在其间。中有一人,体态纤瘦,肤白貌美,行礼时的口音有异唐人,莘迩多看了两眼。

    傅乔有寡人之疾,早前之所以附臣令狐奉,便是因贪图令狐奉的美婢之赏;当泽边危难日,密使唐兴,犹厚颜向麴硕索求小绿;回到王都后,其宗亲家族,与莘迩的一样,尽被令狐邕杀掉,孤单单的,越发从酒色上寻找慰藉,大肆寻购美婢,此数婢女,悉近月所收。

    口音有异的那个是陇地少见的高句丽婢,能歌善舞,温柔乖巧,已然取代小绿,成为了他而下的最爱。

    注意到莘迩对她的注目,傅乔心道:“大王除我建康郡尉,用收胡威胁我,可我不通兵略,这个郡尉怕是当不好。幸亏幼著尚念旧情,收胡能否可成,我的脑袋是否得保,以后全得看他的了。”

    知道自家的性命,由兹系在了莘迩的手上。

    为了脑袋起见,他咬牙切齿,作出了艰难的决定,对莘迩说道:“陇地胡婢、西域婢甚多,唯高句丽婢少见。明公,这个就是高句丽婢,乃我重金购得,长於歌舞,明公若喜,就留府中吧。”

    嘴上故作大方,眼却依依不舍。

    莘迩笑道:“君之所好,迩焉可夺爱?”

    傅乔松了口气,赔笑不已。

    送傅乔一行出府。

    莘迩立在府门,目送他们远去。

    三四个郡丞府的小吏打马奔近,问道:“可是傅从事么?”一辆轻便的轺车赶在后头,一人抓住侧栏,探身向前,叫道:“傅公,傅公,且慢行,等我片刻!”是郡丞宋翩。

    莘迩莫名其妙,不知这位几天来,唯以“抱病卧床”为托辞,数召不至,实是嫌胡人“膻腥”,不愿与之打交道的宋大人,缘何会出现於此时此地,火烧了屁股似的,急燎燎追赶傅乔?

    他心道:“找老傅分迎新钱的么?”转念又想道,“不对,老傅到府,没有事前通报,郡府并无送给迎新钱啊。”索性站定,看宋翩要做什么。

    傅乔停下牛车,等宋翩追上。

    宋翩翻车而下,快步到牛车旁,下揖说道:“傅公!傅公!公临鄙郡,缘何不先遣人传报?我也好出迎郊外!哎呀,傅公啊,前太守张公迁官以今,两个月了,我谈玄无人,论道无伴,日子委实过得无趣。今日听小儿辈蓦然报言公来,我如闻韶乐!”

    他令牛车的御者掉头,邀请傅乔去他宅中,说道,“我草备庖馔,敢请为公洗尘。且待微酣,踞坐清言,不亦乐乎?笙蹄已设,麈(zhu)尾高悬、唯候公挥了!”

    笙蹄是用藤或草编成的高型坐具,形似束腰长鼓。麈是一种大鹿,与群鹿同行,麈尾摇动,可以指挥鹿群的行向;“麈尾”取义於此,盖有领袖群伦之义,其形如树叶,像扇而非扇。

    此两物,俱是时下士大夫清谈时的必执雅器。

    莘迩目睹此景,耳听其言,嘿然心道:“你狗日的!前太守未走时,老子就来上任了,你他娘的‘谈玄无人’,老子不是人么?瞧不上老子么?”内心痛骂宋翩,却明知於谈玄一道上,自家确有缺乏,毕竟不敢上前“理论”,悻悻而已。

    数车沿道驰至。

    车上载坐的是休沐在家的主簿张道将,和几个居住城中的本县士绅。不用说,他们定也是闻傅乔到郡,纷来欢迎的。诸人竞相邀请傅乔去他们家中,争执不下,以致面红耳赤。

    瞧着立於群人中的傅乔,莘迩心道:“老傅的名声挺大啊。”

    想想也是。

    傅乔要是没有独到的地方,令狐奉当年也不会辟他为富平公府的属吏。

    莘迩修正觉他无用的评价,想道:“老傅虽说没有处理实务的能力,但凭借他的这份名声,我日后再与郡内士人打交道时,料应能轻松许多了。”

    当下的文化知识掌握在少数人手中,高门阀族都有专门研习某种典籍的“家法”传承,因是郡中的士子大多世代书香,家学渊源,或精佛道,擅长清议,或出口成章,引经据典。

    莘迩平素与他们打交道时,寻常的无妨,碰上学问高深的,常常力不从心,今后有了傅乔臂助,估计情况会好上很多。

    此正谓:便连手纸亦有其用,何况是人?没有无用的人,只看能不能将其放在合适的位置。

    傅乔到郡数日,上至郡丞宋翩、下到地方士庶,辗转相请、托人求见的不计其数。

    四天后,秃连樊狼狈不堪地回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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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言慰悲惨将 心忧酒泉胡

    看着眼前的秃连樊,莘迩心道:“这下与其姓相符,真成个秃子了。”

    秃连樊脑后的小辫被人给剃了去,顶个光头,鼻烂眼肿,嘴角破裂,没了褶外衣,上边只穿个两当,下边缠条破布,用作遮羞,露出在外的胳臂、毛腿上边,遍布淤青以及擦伤,一身干泥,要多惨有多惨。

    “老秃,你遭贼了么?”

    秃连樊“扑通”跪倒在地,说道:“将军,小人给你丢脸了。”

    “起来,起来说话。你这是怎么回事?”

    秃连樊一把鼻涕一把泪,说道:“不是贼寇。小人、小人是被那帮子杂胡给打了!”

    “杂胡?哪帮子?”

    “小人、小人不知道!”

    莘迩无言,挨了打都不知道是被谁打的么?看他可怜兮兮的模样,只好再叫他起来说话。

    秃连樊爬起来,抹着眼泪,说道:“将军,那伙胡虏二话不说,上来就打,他们人多势众,小人这边抵挡不住。小人带的胡从被他们打散。他们抓住小人,百般折磨。”手往脑后摸,没了小辫,空余脑壳,悲从中来,痛哭说道,“还、还割掉了小人的辫子!”

    “你从头说来,究竟怎么回事?”

    “小人奉将军的钧令,去卢水胡中传布德音,谁料进了酒泉郡的境内。将军,那黑水两岸的草原又不像咱唐人的郡县,哪里有界标可看?小人也是迷了路,这才不小心越了界。”

    “你进到酒泉郡了?”

    “是啊,将军。小人不也是一心为将军办差么?再说了,酒泉也好、建康也好,不都是卢水胡么?却怎想到,酒泉的那帮杂胡竟是这般粗鲁!见到小人等,啥也没说,挥着刀、棍就上来了!小人等本就人少,又猝不及备,哪里是他们的对手?”

    忆及当时棍棒交加的可怖场景及后来受到的侮辱,秃连樊觉得身上的伤处和柔软的心里都又痛疼起来,又是后怕,又觉耻辱,就像串起来的珠子,泪水扑沓、扑沓的滴落,抹都抹不及。

    瞧他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围观的史亮、张道将、黄荣等吏,无不觉得好笑。

    张道将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

    秃连樊扭脸怒目,泪水朦胧下的视线看到笑的是郡府大吏张道将,默默地又把脑袋扭了回来,重新拜倒,哭道:“将军,你要给小人做主啊!”

    莘迩大致听明白了,秃连樊在办差的途中,也许确实是“不小心”,当然,也有可能是“为了赚到更多的钱”,故意为之,总之,进了酒泉郡的地界,然后被酒泉的卢水胡打了。

    却有一点疑惑的地方:酒泉的卢水胡为何上来就打呢?

    细细问之。

    秃连樊里嗦,回答得杂乱无章,然综合他的前言后语,莘迩等人还是弄明白了原因。

    原来那酒泉太守丹,当面称赞莘迩“利诱分化”的计策高明,实际上他却根本没看上莘迩的此策。针对该如何“收胡屯牧”,他自有主意,用的正是黄荣给莘迩的进策,“挑拨郡内胡部内斗”,然后他趁乱其间,上下其手,最终以希获“收其弱者,胁其强者”之利。

    秃连樊“不小心”进到酒泉郡内时,酒泉郡的卢水胡各部已经开始内乱,见到陌生的脸孔出现在本部的草原上,胡人们想当然地以为是别部派来的细作,故此见面就打,毫无容情。秃连樊之所以没被打死,还是他见机得快,道出了自家的身份,拉出莘迩作大旗,乃才挣出一命。

    “老秃啊,你这仇,我是得给你报,但问题是,你连打你的人是卢水胡哪部的都不知道,我又怎么给你报仇呢?”

    只秃连樊刚才那一句“咱唐人”说得那么流利顺嘴,这仇就该给他报,但莘迩说的也是正理,仇家是谁都不知道,便算有心报复,恐怕也是大海里捞针,无从下手。

    秃连樊撅着屁股,跪在地上,抬起头,呆脸看莘迩了半晌,心道:“将军说的是啊,我当时怎么不问问那帮狗东西是哪个部的?我他娘的!这顿打算是白挨了!”更是悲从中来,嚎啕大哭。

    “老秃,别难过了。你记得挨打的地方么?等我办完了收胡的事儿,叫兰宝掌带兵跟你去那地头,找出打你的胡牧,给你出气!”

    秃连樊心道:“对啊!我不知道是哪个部的,但我记得挨打的地方啊!我怎么没想到?”却是悲痛之下,忘了此茬。

    报仇有望,悲痛稍止,他抽噎地说道:“还是将军聪明,小人、小人脑子太不灵光,没法和将军比。”拍完马屁,拜谢莘迩,“多谢将军为小人雪恨!”

    “你这次召胡的成果如何?”

    “小人本已召到四五十落,与他们约定,待小人回城时,带他们齐来。挨打之后,不敢回去找他们,也不知他们现在改了念头没有。”想到这么些钱有可能就此不见,秃连樊再次悲从中来。

    “四五十落?哎哟,那不错啊。”

    秃连樊的成绩出乎了莘迩的意料。

    他本想着,自己“信誉卓著”的名声尚未传开,难以取信胡人,秃连樊能召个三二十落就不错了。没想到,这老秃居然说动了四五十落。秃连樊能说动数十落,料乞大力说动的应也在此数,少也少不到哪里去,没准儿还会多些,两下合计,起始就能召到百十落。

    莘迩心道:“此百十落还只是‘二级落’,要再加上此百十落又分别说动的‘三级落’,‘三级落’有可能说动的‘四级落’,合拢一起,总归能有个一二百落吧?”

    万事开头难,有了这个成绩不错的开头,等到自己“信誉卓著”的名号在胡中散布开来,底下肯定就会更加好办了。莘迩心头微微轻松,对己策的成功性有了一定的信心。

    眼见秃连樊表情沮丧,似又有倾盆落泪的迹象,怕他再哭哭啼啼的,莘迩赶忙给他鼓劲,说道:“他们既愿内徙,念头定不会轻改。你别担心,休养几天,再去胡中,把他们召来便是。”

    秃连樊哽咽应诺。

    有一点,莘迩却是不知,秃连樊没告诉他。

    秃连樊之所以短短时间内就能召到四五十胡落,却是因为他将己心、比他心,在莘迩的政措内容之外,加上了一段“忽悠”之词。

    他专挑穷困潦倒的胡牧,对他们说:官家不仅给你们肥美的牧场,给你们牧草、羔羊,重要的是,并且两年不收税!你们为何不权且内徙?等两年后,官家要收税了,你们如不愿从,大可再一走了之!偌大的牧场,官家还能日夜不离地盯着你们么?“咱胡人”有句话,白得的羔崽子谁不想要?各位,有便宜不占的那可是傻子!

    想那胡牧吃了上顿没下顿,贫穷的程度与唐人的穷人无异,日常劳役,也如唐人的百姓,要给胡部的贵族、小率们拣粪、割草、牧马放羊等等,而比起唐人,且受颠沛流离、风餐野宿之苦,听了他这番话,怎不心动?是以,旬月间,他就召到了数十落。

    莘迩使人取来衣服,叫秃连樊穿上,吩咐他先回营里休息。

    秃连樊走后,张道将哈哈大笑。

    黄荣问道:“张君,不知你缘何再三发笑?”

    “我瞧他好笑,不能笑么?”

    黄荣肃容说道:“秃连军侯为府君办公事,不幸遭难,其形可笑,其心忠诚。主簿身为府君近臣,拾遗补缺、举贤讽奸乃为本职,却不称赞秃连军侯的忠心,反而一再嘲笑他的外表,究是为何?”

    张道将大怒,心道:“老匹夫!不知怎么邀得了府君的欢心,顶替老高,当了督邮,怎么?就觉得能与我平起平坐了么?上回你当众辱我,我尚未与你清算,你又来挑衅不是?”便要还击。

    莘迩没给他机会,刚才秃连樊的话中有关酒泉郡的内容,引起了他的忧虑,示意攘臂起身的张道将坐下,又令不甘示弱的黄荣稳住,对他们说道:“适才秃连说,府君挑动郡内的胡部内斗,以图渔翁利。诸君,你们觉得这事儿,他能办成么?会对咱们郡中造成影响么?”

    史亮是郡吏之首,见张道将气哼哼的,黄荣深思,余吏无话,一时没人回答,不能让场面冷下来,便开口说道:“明公,府君在他的郡内行政,我郡管不着,成不成的,现下说不好。至於影响,眼下也不好说。”

    “景桓,你的意见呢?”

    黄荣答道:“府君要能办成,当然最好。如果他办不成,出了乱子,我郡与酒泉相邻,两郡的卢水胡关系紧密,势必会波及到我郡。”

    这正是莘迩的担忧。

    张道将说道:“府君十七出仕,起家护羌校尉司马,通晓胡夷事;迁转牧府,数上建议,远见洞察,时誉‘麒麟郎’;出任郡二千石,辟除名士,群贤在朝,向有‘善政’之名。他既然定行此策,不会没有把握。”瞪了黄荣一眼,转对莘迩说道,“明公,臣以为无须多虑。”

    他却是对丹的能力相信得很。不过,翻看丹过去的资历,也确实漂亮。

    莘迩心道:“老史说得不错,姓的在酒泉行政,我管不着。尽管担心,无计可施。”虽是可以用“督”的名义强压,丹会不会听?猜他十有**不会搭理。平空掉了自家的面子。

    没有办法,只能且先去书一封,问问丹情况。

    虽是跟着令狐奉在胡中打过仗,本身也带着胡人抢劫过,不是没有见过血的人,可说到底,毕竟前世过惯了和平的日子,莘迩的思维,至少目前来说,还是与生长乱世的丹、黄荣不同,不想轻易地就动刀动枪。

    所以,他真心希望收胡此事,不要因为丹而平生波折,要能通过利诱,按照他的计划步骤,得以和平解决,那实在是最好不过。

    散了朝会。

    写好给丹的公文,遣人送去;看了会儿郡府的案牍簿籍,待至下午,往军营观兵士训练,见到秃连樊,少不了又抚慰他一番;日暮时分,莘迩回来郡府,入到后宅。

    阿丑、刘乐迎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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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曼歌小解忧 元光谋已动

    刘乐喜笑颜开,兴高采烈的样子,急忙忙冲莘迩行个礼,便拉他到院后的亭榭。

    到亭榭外头,莘迩看见一只三尺来高的怪鸟蹲在亭下的石凳上。

    这鸟羽毛暗褐色,脚趾黄色,眼神锐利,灰喙弯曲,比鹰大,状类雕;脚上束链,被锁在柱上。

    莘迩惊讶问道:“哪儿来的?”

    他不知此物的学名,但在令狐奉登位后的欢庆宴会上见过,当时令狐奉酒酣,使内宦取出了几只这样的鸟,喂以铁石,以助酒兴,因知陇州本地人呼之为“骨诧”,盖是拟其鸣声而起的名字。州内的官吏贵族颇有畜养此物的,就像令狐奉,每置酒,辄出以娱乐坐客。

    刘乐开心笑道:“奴的爷爷送来的!”

    “何时送来的?我怎不知。”

    “下午送到的,那会儿大家正在城外的兵营呢。”刘乐拽住莘迩的衣裾,仰脸祈求说道,“大家,把它放飞起来,看着玩儿吧?”

    瞧那骨诧狠戾的模样,莘迩发憷,他可不想被这凶鸟啄上两下,但如果拒绝刘乐,不免又落了自家男儿的豪气,辗转为难间,阿丑上来,拉住刘乐,说道:“此鸟须得先熬,熬去了野性,才能放飞。现下它野性未去,一旦放起,可就不会飞回来了。”

    刘乐失望地说道:“是么?”

    莘迩得了下台阶,说道:“是啊,是啊。小小,你想看它飞也容易,待我闲下来,拿出三两日的功夫,磨掉了它的野性,再飞给你看。”

    阿丑心道:“三两天可是不成。没个十天半月,难以功成。”她先后跟从过两三个主人,其中有好鹰犬之类的,对此略知一二。只是,当着刘乐的面前,她自不会指出莘迩的错误。

    刘壮不但遣人送来了一只骨诧,还送来了几袋肉苁蓉,七八桶鲻鱼,十余领龙须草席,以及奶酪、葡萄酒等物,多是时鲜或陇地的特产。随诸物一起送到的,是他请人写的一封信。

    刘乐初学识字,认不完全,把信奉给莘迩。

    莘迩看了,乃知骨诧的来历。

    令狐奉赏给莘迩的营户里头,有几个会射猎的,没事的时候,便领几个胡奴去城外的山林,打些野味,给大家开荤,也是机缘凑巧,捕获了这只骨诧。

    刘壮一心念主,於是便将之与时鲜、特产等物一并送来了建康。

    他在信末说:家里一切安好,请莘迩不用挂念。

    莘迩把信读给刘乐、阿丑听了,却是想起一事,心道:“令狐奉登位不久,我就来了建康,没能抽出时间去寻欺负小小祖孙的那个坞主,倒叫他逍遥至今。”寻思,要不要给曹斐去封信,请他帮忙了结那厮,又想道,“那贼厮逼死了小小的父母,血海深仇,不可假手於人。罢了,且容他多活几日。待我回到王都,再令人将他捕下,亲取他首级。”

    肉苁蓉、鲻鱼等物被搬到了别院的厨内,刘乐献宝似的,带莘迩看了一圈。

    刘乐不知听了哪个小婢的撺掇,这些天不再梳少女的丫髻,带了个蔽髻,也就是假发,学着贵妇的妆扮,梳了个“缓鬓倾髻”,蓬松的假发叠竖在发上,向前倾斜,余发披搭於额,仅仅露出眉目,两髻垂下的头发长至将双耳遮住。

    这种发型适合成熟的妇人用,她才十几岁,身量未成,相貌嫩稚,作个如此的发型出来,显不出雍容华贵,然她明眸秀色,却别添可爱。

    看了一圈下来,刘乐叽叽喳喳地说个不住,阿丑看出莘迩似有心事。

    转返住院,来到侧室。

    阿丑伺候莘迩洗漱更衣,扶他坐下,问道:“大家,听买菜的小奴说,秃连军侯今天回来了?好像挨打了?辫子都没了。”

    莘迩叹口气,说道:“挨打了不说,被谁打的他都不知道。”

    刘乐奇道:“他是大家帐下的军侯,谁敢打他?又怎会连被谁打的都不知道?”

    郡府的史亮、张道将、黄荣等吏,就不提他们对莘迩是否忠心,只说莘迩与他们认识的时间,统计不到两个月,熟悉都称不上,更别提亲近了;傅乔虽然来了,但他有他的公廨,不可能日日总见,而且莘迩对他,内在里实也尚还隔着一层的。

    论及亲密感,唯有朝夕相处的阿丑与刘乐两人。

    和她俩在一起时,莘迩不用时刻揣度对方的心思,方能感到由衷的轻松。

    他忽然想和阿丑、刘乐讲讲郡府的公务,说说自己目下对“酒泉郡”的担忧,但“收胡屯牧”这事儿的来龙去脉,她俩仅听自己提过几句,对其中的详情多半不知,便是说了,也得不到什么答案,又何必拿此困扰她俩呢?就将到嘴边的话咽下,没有回答刘乐的疑问,唤她近前,叫她跪坐在自己的脚边,抚摸她的假发,笑问道:“小小,戴这么重的假髻,不累的么?”

    刘乐面颊微红,答道:“看起来大,其实不重的。”

    她坐在莘迩近侧,嗅到莘迩身上的气息,感受莘迩手的温存,觉得舒服,胸口又如小鹿乱撞,不知是欢喜,又或是慌乱。

    末了,她干脆说道,“大家,我给你弹琴唱歌罢!”逃也似地离开莘迩,溜到案边的琴前。

    认字、学琴,俱是近月来,刘乐主动请求的。

    认字,莘迩没有公务的时候可以教她。学琴,婢女中有会的,学了快一个月,刘乐而今能弹个不复杂的曲子了。

    她定定心神,挑抹琴弦,清远的琴音响起。

    阿丑悄然跪到到莘迩的身边,为他捏腿。

    莘迩倚住凭几,淡淡的琴音好像驱走了些许心中的烦恼,静等刘乐歌唱,稍顷,听她伴着节奏,娇声唱道:“腹中愁不乐,愿做郎马鞭。出入擐郎臂,蹀座郎膝边。”

    暮色深沉,院中花香。

    乐涫往北二百余里,黑河岸边的草原,且渠部的别部分营。

    春季是给牛马羊驼等畜类补膘的时候,草资源有限,而其部的辖落多,牧民无法同处一地,因此主营以外,分出了三个别部。

    此处是且渠元光负责管理的。

    他的率帐被四五百个胡落围在中央。

    一个小奴掀开帐幕,进了帐内。

    帐内包括元光在内,有三个人在议事,见这小奴进来,停下了话。

    元光怒斥道:“谁叫你进来的?”

    小奴惶恐答道:“天色晚了,小奴想着给大人点烛。”

    “我没手,不会点么?”元光唤帐外的卫士进来,寒着脸令道,“拖出去,鞭二十!我命你们把住帐门,不许人进,为何不从我命,放了他进来?互相各抽十鞭!”

    卫士不敢分辨,应道:“是。”

    卫士们拖了小奴出去,很快,外边响起抽鞭声和小奴的痛叫声。接着,是卫士们互抽的动静。

    元光点上烛火,亮起的帐内,几人继续商议刚才在谈的事。

    一个身材低矮的胡人说道:“酒泉那边,确实乱起来了。我叔叔家的女儿,嫁到了酒泉的胡部,昨天接到她的送讯,说想回家避避。但是,她没说这是府君的所为啊。”

    元光冷笑说道:“没点征兆的,几个胡部乱打一气,有两个胡部竟用上了重甲、强弩,此类兵械除了从府君那里得到,他们还能从何处弄来?你们别狐疑了,这件事,绝对是府君干的!”

    另一个与元光有两分相像的年轻胡人问道:“他干嘛要挑动酒泉的胡部争斗?”

    这个胡人是元光的同母弟,名叫且渠男成。

    元光说道:“这还用说么?铁定也是为了‘诱胡设邑’!”

    男成拨弄小辫,想了一想,提出质疑,认真地说道:“不对啊,阿兄。‘诱胡’,要在一个‘诱’字,如那个近日在咱们营区出没的北虏那般,以甚么牧场、苜蓿、羔崽为饵,惑咱的部民内徙,这才是‘诱’。府君挑斗各部,怎会是‘诱’?”

    元光气得牙痒痒,心道:“一个种生出来的,老子如此聪慧,却怎有个呆兄,有个蠢弟!”恨铁不成钢地拍了下男成的脑袋,说道,“我口误不行么?要点是在‘诱’么?要点明明是在‘设邑’!诱也好,挑斗之后、收渔翁之利也好,结果不是一样的么?”

    男成低头想了会儿,说道:“也是。”

    元光对低矮的胡人说道:“我阿父派人问了张侯,张侯回他说‘朝廷设邑,命他为长’的事情非常可靠。我看我阿父八成吃了秤砣、铁了心,怕是不会对抗莘府君的‘诱胡内徙’了。这事关系到咱们部族的存亡,我阿父糊涂,你我不能糊涂!”

    “张侯”说的是张金。“侯”或“君侯”此词,本朝以来,不再单指封爵为侯的贵人,亦可用来尊称官僚、士大夫。且渠部早就投靠在了张家的门下,拔若能拿不准莘迩有没有诓他,於是专门遣人给张金送上礼物,询问此事的虚实。张金为了“自家长远的利益”,岂会拆莘迩的台?当然拍胸脯,作保证,告诉他无须忧虑,此事十足真金,半点假不了。

    低矮的胡人是元光的姐夫,与且渠男成一样,皆素来佩服元光的谋略见识,便应道:“是,你说的不错,咱们是不能糊涂。”

    “事不宜迟,不要等人都选定了,选出来的那几人,明天就先派出去罢!”

    元光还没有把“用作挑拨图图部的大率、及精心挑出的那几个本部之外的暴躁小率们”的人选尽数选定,但酒泉传来的消息加深了他的焦虑。

    “诱胡”是温水炖青蛙,“挑斗”却是快刀斩乱麻,快的话,没准儿爆发一场大规模的械斗,就会有落败的胡部被迫投附丹。投附丹的部落多一个,他将来可用的力量就会少一分。

    是以,他当下决定,明天就把已选出的那几个能言善道之人,先遣派出去,争取尽快促使图图部的大率等发起阻挠。

    且渠男成问道:“那个在咱们营区晃荡了好几天的北虏,阿兄,咱要不要把他拿下?”

    且渠男成一再提及的此个“北虏”便是乞大力。

    乞大力与且渠部族源不同,从北方迁入陇州的时间较晚,故被男成蔑称为“北虏”。

    元光说道:“你真是猪脑子啊!”

    “阿兄,作甚骂我?”

    “我费这么大劲,挑拨图图等部对抗莘府君,是为了什么?还不就是因为此事不能由我部出头么?‘遵养时晦’,尔不闻乎?唯有等他们闹起来,我部等到了时机,才好露面获利啊!”

    弱水岸边的薤谷之中,隐居了一位大儒,弟子近千;元光、男成兄弟少年时,曾师从与之,向他求过学,《诗经》等唐人的典籍,元光兄弟都读过。是以,书到用处,元光信手拈来。

    “那是不抓他了?”

    “由他去罢。哼,我要看看,他能说动咱部的几个胡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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