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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子曰     即鹿txt下载     即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一章 蒲秦占洛阳 江左攻下邳(中)

    双方的士兵列阵成后,各在本阵中,草草地吃了些胡饼、酪浆,饱食之后,休息了半个时辰。

    战斗随之打响。

    最先发起进攻的,是等的不耐烦的贺浑邪部。

    情报上对此的描述只有简略的一句:“时已过午,鲜卑、羯兵分於阵中食毕,羯胡右阵先动,攻鲜卑左阵,未克。”

    真实的战况在情报的叙述中并不能得以看出,实际上,就是这情报上简单的二十余字,背后代表的却是双方主将的第一回斗智,与近千条双方战士生命的消失。

    回到羯兵右阵发起进攻之前。

    羯兵中军,大旗下。

    贺浑邪瞩目对面的魏兵阵型,观之稍顷,顾与张实、刁犗等亲近的僚佐,和因为“东平陵大火”这个预言得到印证,从而获取到了贺浑邪重视,被贺浑邪收到了府中的西域和尚佛澄和,以及几个同样是西域人的祆教的萨宝、巫师诸人说道:“你们看慕容瞻的兵阵,他在阵前放置铁甲车、鹿砦等物,显是无意进攻於我,在等着咱们打他啊。”

    贺浑邪推测得不错。

    慕容瞻本来就不想打这一仗,他是被迫无奈,才乃不得不率兵到此的,既已忌惮贺浑邪帐下高力禁卫的战力,其部之兵马又少於贺浑邪,那么慕容瞻当然就不会主动发起进攻。

    故此,他的谋划是:先采用守势,把进攻的主动让给贺浑邪,以图通过守御来把贺浑邪部的士气消耗掉以后,再视情况而决定是否发动反击。

    刁犗以匈奴异族的身份而现任贺浑邪的左长史,乃是贺浑邪军府中左长史、右长史、从事中郎、主簿此四个大吏的首吏,——此四吏又被称为“统府四佐”,出任此四职的,是目前最得贺浑邪信重的各族能士,其人於军事上,便自有谋略与见识。

    他从慕容瞻的守御阵型中,敏锐地察觉到了慕容瞻的此一谋算,与贺浑邪哂笑说道:“明公,料慕容瞻之意,不外乎是欲借守御而先耗我军之锐,以妄想等到我军疲惫之际,他再反攻。

    “方今我军先得青州,又深入兖州,自明公起兵讨贼以来,战无不胜,士气正是高昂,慕容瞻的这点小心思,必定是难以实现的。当下之计,犗之陋见,可不理会他的图谋,明公只管催兵进斗便是。”

    管你慕容瞻是何算盘,凭借帐下四万士气高昂、战力出众的精兵,刁犗却是有把握能把之击溃。贺浑邪也是此意,对刁犗的建议深以为然。

    右长史张实也在观看敌阵,他在赞成刁犗的意见之同时,提出了一个具体的进攻方案,说道:“明公,慕容瞻号为知兵,其往年历战,几无败绩,他今所部的兵士,虽不及我军敢战,然毕竟是魏之主力,亦不可小觑。如果硬攻的话,我军虽然定可获胜,但可能也会伤亡不小。

    “以实愚见,不如智取之。”

    贺浑邪立刻转脸去看张实,态度颇为尊敬,语气里透出亲热,说道:“右侯,如何智取?”

    张实摇着羽扇,说道:“实观慕容瞻阵,右为甲骑,此其精锐也,冲之恐不易动;因此实以为,明公可以先令建武将军攻彼左阵,如能动其阵脚,即全军压上;如不能动,便佯败之,慕容瞻若是纵兵追赶,明公就可趁机而取之。”

    贺浑邪沉吟了下,说道:“右侯,如你所言,慕容瞻号为知兵,我如佯败,他会纵兵追赶么?”

    张实说道:“慕容瞻也许不会轻易派兵追赶,但其军中,现有魏主慕容炎派去的督军在,那督军乃是慕容干的亲信侯莫陈驮。慕容干素与慕容瞻不和,而慕容炎自僭号以今,亦处处猜疑於慕容瞻,侯莫陈驮如是要求慕容瞻追赶,慕容瞻纵是不愿,恐亦只能从之。”

    慕容干,是慕容炎的从父,与慕容炎是从兄弟的关系,现任魏国的丞相之职。

    此人要说能力,也是有的,唯是权欲太大,善妒英才,在慕容暠死后,他就把声名於国内最盛、血统也与魏主最近的慕容瞻视为了他潜在的最大政治对手;而慕容炎正好也因为慕容暠死前,有过把皇位传给慕容瞻的言辞,对慕容瞻亦是非常的猜忌。他们两个一拍即合,遂都把慕容瞻视为了最大的敌人,竟是“上下同欲”,结成了政治的联盟。事实上,要非是因为贺浑邪适时作乱,只怕慕容瞻此时已被他俩合力,早给搞下去了。——却那慕容暠死前让位给慕容瞻的那番举动,究其心意,大约本是为了帮助慕容炎巩固“继承人”的地位和继承皇位的合法性,同时也是为了能够让慕容瞻感恩,从而更尽忠於慕容炎,只可惜慕容炎的心胸不够开阔,虽能领会其父心意,却到底是卧榻之侧,不能将其父的意图良好地贯彻下去。

    以是先有了逼迫慕容瞻出兵东平的旨意,又派了侯莫陈驮到慕容瞻的军中监军。

    贺浑邪很了解魏国朝中、宫廷的那些大臣,听完张实的话,不觉而笑,摸着浓密的须髯,说道:“右侯所言不错。侯莫陈驮这家伙,我是知道的,幸进之徒罢了,全靠阿谀奉承,得了慕容干的喜爱。他今监军於慕容瞻的阵中,倒是极有可能会如右侯所说,见我军兵败,而强逼慕容瞻追赶的。”果断作出决策,采用了张实的进言。

    很快,羯兵右阵的主将,贺浑邪的养子贺浑勘就接到了贺浑邪的军令。

    贺浑勘早就跃跃欲试了,马上就从部将中,挑出了两个以悍勇出名的,一个唐人,叫郭黑,是个步将,一个匈奴人,叫呼衍宝,是个骑将,命令他俩,说道:“老郭,给你步卒三千,呼衍宝,与你轻骑千人,作为老郭的掩护,你两个先去打上一阵,我亲自给你两人压后!”

    郭黑的出身不高,从其名字就可看出,他原是贺浑勘家中的一个农奴,后来因其勇力,被贺浑勘发掘出来,从了军,时至如下,靠着战功,已是升迁到校尉了。人如其名,他的肤色很黑,如似黑铁,或许是因少年时期营养不足,也可能是遗传的关系,头发稀疏,莫说像唐人那样的扎髻,或西域人那样的剪发齐眉,就是鲜卑人束发成辫的发式,他的那点头发也弄不成,便干脆剃了个光头。头上抹了油,此时於午后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呼衍宝姓为呼衍,名为匈奴人,其祖上其实是被匈奴人征服的丁零人。

    当年匈奴强盛的时候,不仅称霸漠北,还南侵内地,许多丁零人作为匈奴人的附属、奴隶,跟着匈奴人南下,入到了中原的边地,繁衍至今。这些丁零人中,有部分是白种人,呼衍宝的祖上就是其中的一员,故是呼衍宝冒着其家原本的主人,匈奴贵种的姓氏,外观上却肤白、黄须,出卖了他本来的身份和族属。不过,这些东西在而今诸胡占据中原的背景下,却是无伤大雅,且反因肤白、黄须的特征与羯人相类,呼衍宝现於贺浑邪的军中,倒是颇得信用。

    两人都是三十出头的年纪,正能打的时候。

    闻得贺浑勘的命令,郭黑、呼衍宝齐声应道:“是。”

    右阵共有步骑万人,分出四千,给了郭黑、呼衍宝,郭黑披重甲於身,持矛佩刀,引步卒当先出阵;呼衍宝乘黑马,亦披甲,把骑槊挂在了马鞍上,提弓矢,率骑兵跟着出阵。

    ……

    济水如带,原野青青。

    中原腹地的土地上,一支以白种的羯人、西域人为主组成的数万擅长步战的部队,与一支以鲜卑、匈奴等北方胡人为主组成的数万擅长骑射的部队,对垒半日,鏖战在即。

    世代居住中原的唐人,当然没有错过这场战争,但在双方的部队中,都只处於从属的地位。

    ……

    魏兵主阵,慕容瞻第一时间看到了羯兵右阵的动静。

    一人在他身边说道:“羯奴已动,将凌我阵!大司马缘何还不下令,命我军出阵迎敌?”

    说话此人身材魁梧,长近九尺,比慕容瞻高了两头,仗其力雄,身上披挂了两层精甲,头戴一个兽形的兜鍪,身后挂着黑色的披风,腰中佩剑的剑鞘、剑柄上,镶嵌珠宝,撩人眼目。

    这人正是贺浑邪口中“靠阿谀奉承,得了慕容干喜爱”,今於慕容瞻军中监军的侯莫陈驮。

    慕容瞻和颜悦色,解释似的,对他说道:“羯奴之精兵,即所谓之‘高力’,悉在羯阵之左。监军请看,现在羯奴的左阵犹尚未动,他来攻我的是其右阵之兵。料贺浑邪之意,无非是欲以此来动我军的阵脚而已。当此之时,我不可遂其意也,当以守御为要,不能贸然迎击,否则的话,若被其左阵待战的高力寻到战机,突袭攻我,胜败则恐怕就会难说了。”

    侯莫陈驮瞧了眼羯兵的左阵,又看了眼派兵出来的羯兵右阵,再看了看贺浑邪的中军阵地,说道:“我有一计,可保大司马大胜。”

    慕容瞻问道:“敢问监军,是何计也?”

    侯莫陈驮拔出剑来,指向贺浑邪的中阵,说道:“我观羯奴中阵的兵马虽然略多於我,然其阵型却松松垮垮,贺浑邪这定是自恃兵多而轻视於我!大司马何不趁羯奴右阵来攻我的机会,令我右阵之甲骑,践踏羯奴之高力,然后麾我中阵之精卒,径袭羯奴之中军?以我之严整,对彼之松懈,必可一鼓而破之!其中阵既破,贺浑邪已然成擒,乃或授首,高力虽勇,何足论也?砧上肉耳!还不任由我军杀戮?”还剑入鞘,低下头,俯瞰慕容瞻,笑道,“等到功成,大败了贺浑邪,大司马上表朝中,叙诸将功劳的时候,还望大司马不要忘了我的此计!”

    慕容瞻一时不知该何以回复侯莫陈驮,哑然了会儿,说道:“监军可能有所不知。”

    “我不知什么?”

    “贺浑邪用兵,狡诈多端。此前他与我对阵於高平郡的时候,也尝摆出过这种松垮的阵型,当时我遣精卒试攻之,结果却发现,‘松垮’只是他阵型的前排,其阵之中、后,却极是严密。也就是说,他的这个‘松垮’实是诱敌之计,是在诱惑我军进攻的。”

    侯莫陈驮狐疑问道:“竟是如此?”

    慕容瞻恳切地回答说道:“诚然如此!”

    众目睽睽,诸多的魏国将校面前,沾沾自喜的一计,被慕容瞻虽是委婉的拒绝了,侯莫陈驮的脸面仍是觉得挂不住,但因为不如慕容瞻熟悉贺浑邪的用兵风格,他暂时也无话可以作为反驳,便按住剑柄,勉强说道:“若是如此,那我之此计用不用,就由大司马决断罢。”

    本来屯守湖陆的城大娄提智弼,因在此前与刁犗的那一战中立下了战功,被慕容瞻表为了虎威将军,现从在慕容瞻的帐下。慕容瞻已从军旗中判断得知,羯兵右阵的主将是贺浑邪的养子贺浑勘,晓得贺浑勘是贺浑邪帐下顶尖的战将之一,担心自己的左阵不能挡住他的攻势,就在短暂的考虑过后,把娄提智弼叫到了身前,命令说道:“贺浑勘勇冠三军,其部将郭黑、呼衍宝,俱悍勇士也,现其来攻我左阵,不可掉以轻心,你带你本部兵马即赶去左阵驰援。”

    娄提智弼深服慕容瞻的能力,对他非常敬重,恭谨地应道:“诺。”

    慕容瞻嘱咐他说道:“如是来攻我左阵之羯兵,为贺浑勘亲率,你马上就派人禀报於我,我会再遣兵过去支援的。”

    娄提智弼接令而去。

    侯莫陈驮笑了一声。

    慕容瞻问道:“监军缘何发笑?”

    侯莫陈驮状态豪雄地说道:“听说那贺浑勘非为贺浑邪亲子,是个唐儿,左右不过是个一钱唐,再有勇名,杀之还不如杀鸡一般?大司马又何须这等顾忌?”

    “一钱唐”,是魏国的鲜卑等胡人对唐人的蔑称,意思是唐人的命只值一个钱。

    时中军阵中的旗下,从卫於慕容瞻边上的不但有鲜卑、匈奴等族将校,亦有二三个唐人将校。

    听到侯莫陈驮这话,那几个唐将,平时听多、也见多了魏之“国人”对唐人的轻蔑侮辱,却大多无动於衷,只有一个年轻的小校,脸上露出了愤慨之色,然他很快反应过来,怕被侯莫陈驮等人察觉到他的不满,枉自送了性命,赶紧勾下了头,然而不自禁的,手握紧了刀柄。

    慕容瞻不愿再与侯莫陈驮起争执,便说道:“是,是。”

    几声鼓响,是娄提智弼率本部从阵后出去,往左阵去了。

    慕容瞻等人站立的位置,是在临时搭建起的高台之上,居高临下,能够清楚地看见娄提智弼部和左阵的动态。慕容瞻投目往之,专心地等待左阵战斗的开始。

第五十二章 蒲秦占洛阳 江左攻下邳(三)

    慕容瞻遥遥观望,视线从林立的本阵兵士们的头上掠过,落入到距离中军大旗约两里多的左阵。为了保持体力,本是在阵中坐地的士卒们,随着敌人的出阵、接近,在战鼓声的催促和本队军官的命令下,纷纷站起身来,从慕容瞻的角度看去,就像是一片黑色的潮水忽然起伏。

    而把镜头拉近的话,可以看到一些细节。

    只见那左阵中的兵士,和中阵的兵士一样,大多髡头小辫,部分扎髻,因为长途行军到此,路上没有怎么停歇,而到了此地后,几乎是紧随着就投入到了这场战斗中,故是亦与中阵的战士们相同,兵卒们没有洗沐的空暇,不管束的辫子,抑或结的发髻,都是脏污不堪,有那爱干净的,脸上还像个人样,但他们持拿兵器的双手,却无一不是泥垢填满指甲。

    魏、秦这样胡人国家的兵制,单从表面看来,与江左似无区别,也是采用了兵户制,即其国中将士的主体,非是像而今已渐成为定西一个重要军事组成的“健儿营”那样雇募而来,而是从被列入兵户的家庭中强行召到的,但究此胡、唐两种兵制,其实还是有着很大区别的。

    最大的区别便是,魏、秦国中的兵户,论以在其国中的政治、经济等地位,乃是远高於唐的士家。甚至可以说,魏、秦的兵户,与魏、秦的“国人”差不多就是同一批人,寻常的唐人家庭就算想做,也还做不了,他们最多能在战事紧张的情况下,充当个仆从兵,或者民夫。

    也因了魏国兵户的政治、经济地位很高,同时,也是因为慕容瞻甚得军心,其部中士兵相信他的能力,故此至少在左阵的战斗打响之前,左阵魏军将士们的精神面貌,看起来都还不错。

    初夏的风由东南来,吹拂过远处的草地、原野,从魏兵左阵的左后,吹入到到其阵中。拂过万人步骑兵士的面颊,给人以柔暖之感,风中所携的草木芳香和泥土腥味,则使人恍如身处田园,然其阵中的旗帜飒飒招展,鼓声随着风声传开,却肃杀之气,登时将这点温情冲散。

    前排的兵士竖起盾牌,中间的兵士操起步槊,后排的射手掂弓取箭。

    马蹄的的,娄提智弼率其本部赶到了左阵。

    留下部曲暂於后边列阵,娄提智弼带了四五从骑,通过阵中的小道,驰到了左阵的中军。

    左阵的将军也姓慕容,名叫慕容仓。

    他的父亲慕容染,是魏国鲜卑的五部俟离之一。

    俟离者,鲜卑语中的部帅之意。慕容瞻篡位称帝以后,为了顺应国中保守派反对唐化的呼声,遂把本已废除掉的“俟离”之制又给拿了出来,把其治下的鲜卑诸种,连带慕容氏本族,总共分成了五部,五部各设部帅一人。不过,中央集权毕竟是发展的趋势,因而现下魏国之五部俟离,却是已经没有了以前的那些权力,更大意义上,只是个尊崇的头衔,相当於耆旧罢了。然能任此职者,却也非是鲜卑人的贵种不可。慕容仓的父亲慕容染,即出自慕容氏小宗。

    娄提智弼的家族,仅是魏国鲜卑的一个小酋率世家,面对慕容仓,他甚是恭敬。

    到的中军,娄提智弼下马,步行到慕容仓前,行了个军礼,把慕容瞻的命令转述与之。

    魏国建国至今,不能说文恬武嬉,却也不少军中的将校早已没了他们父祖的尚武,很多的部队都缺乏军纪,但慕容仓治军却秉承慕容氏的遗风,在魏军中,向来是以严酷闻名的。

    他瞥了瞥娄提智弼,沉着脸,说道:“你适才骑马过阵,可知已犯军纪么?”

    娄提智弼恭谨应道:“是。末将知道。这不是因为羯奴已经出兵,末将深恐赶不及,不能在开战前把大司马的军令转达於将军,所以才……”

    慕容仓打断了他,说道:“你奉大司马军令来,且寄你首级於项,等到战后,我再作处置!然我军法亦不可犯也!”下令给左右的卫士,“把那几个砍了,悬首於杆,示於众部。”

    “那几个”,说的是跟着娄提智弼同来的那四五从骑。

    能当上娄提智弼从骑的,自皆娄提智弼的心腹,其中一人且是娄提智弼的从子。

    娄提智弼闻言失色,有心给那几骑求情,瞧慕容仓神色严峻,却终究是不敢出声,只好眼睁睁看着慕容仓的卫士们,将他的从骑们拽到边上,当场杀掉,取了脑袋,挂到高高的竹竿上,分别拿往前阵、中阵、后阵,给慕容仓阵中的各部将士们看去了。

    娄提智弼心道:“他娘的!老子成了鸡了!”

    娄提智弼在被慕容瞻拔擢之前,仅是魏国的一个城大。魏国境内城池数百,虽非每个城池都设城大,——城大是军、政一把抓,通常只设在较为重要的县城,但全国来计,算下来,少说也有个百余城大,实事求是地说,不是个很高的职位。

    却那慕容仓身为俟离之子、慕容小宗,哪里会管娄提智弼这种小角色的想法?

    他亦知闻对面羯阵贺浑勘等敌将的勇名,正有点担忧会挡不住彼等的冲阵,刚好娄提智弼送上门来,抓住其驰马过阵的错处,顺手拿其几个从骑的脑袋,严明一下军法,威吓一下本部的士兵,以激发他们死战的勇气,这件事情做完也就做完,他自是不会再去多想其它。

    慕容仓看也没多看娄提智弼一眼,视线前望,紧紧地盯住了杀向本阵的羯兵。

    ……

    魏军主阵,中军。

    望楼上,慕容瞻也在密切地关注着那支杀奔向己军左阵的羯人部队。

    尘土飞扬,喊杀盈耳。

    出阵杀来的数千羯兵,步卒在前,千数的轻骑散从於后,尚未至慕容仓阵前,声势已是惊人。

    当羯兵杀近到箭矢可及处时,慕容仓的阵中,箭矢如雨,射向往之。

    羯兵迎对箭矢,冲势不减。

    慕容瞻看到,接二连三有羯人的步兵摔倒,可余下的却依旧呐喊前奔。

    羯兵的骑兵提高马速,驰到了羯人步兵的两翼,开始向慕容仓的阵里还以引射。——贺浑邪的军队是以步卒为主,他的战法也是以步战为主的,故这千数轻骑,不是此次进攻慕容仓阵的主角,其之任务在此次进攻战中有两个,一个是掩护步卒冲阵,即是当下的还射,一个是当步卒陷阵成功后,他们随之跟进,以扩大成果,或是在步卒失利之时,他们充当个接应。

    所谓“临阵不过三矢”。

    这个“三矢”,讲的不是弓箭,是弩箭。弩装填箭矢较费时间,射速较慢,所以在敌人全力冲锋的时候,可能至多有三四次射击的机会,但弓则不然,弩射一箭,弓可三箭。

    短短百余步的冲锋距离,魏兵左阵的箭雨给羯兵造成了不小的伤亡。

    而魏兵的前排因有盾牌为防御,羯兵轻骑的还射,没有对魏兵造成显著的打击。

    虽是如此,观战的慕容瞻,其面色却无放松,他深悉羯兵的战法,知道接下来,就是羯兵真正的回击了。

    果然如他所料。

    在接近到了羯兵阵前的位置后,那数千的羯人步卒,各拿短矛,投掷向慕容仓阵中。羯人是白种人,身高力壮,单从力气这方面,强过多数的鲜卑士兵,又经过长久的训练,从他们手中投掷出的短矛,去势无不迅急,借助速度,带着风声,落到慕容仓阵中,便是盾牌也不能将之彻底格挡。有的盾牌瞬间就被击破,战士们有的躲闪不及,被那短矛刺中,惨叫顿起。

    远投短矛,近以短於魏、秦、唐等国兵士所惯用之步槊的格斗矛肉搏,这是贺浑邪帐下步卒的标准战法。这是战法,可以视为是来自西亚。西亚是羯人的故乡,他们熟悉这种战斗的方式,而下虽是入中原已久,也学到了一些中原的战术方式,但他们主要还是沿袭旧法。

    短矛的投掷不必多说,中原的部队有的也会采用此法,定西的部队,便有这种战法,只那较短的格斗矛,实是羯人战斗时最大的特色。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如唐兵等使用的步槊,长达丈余,在对付敌人的骑兵、步兵时,固有其利,可羯人用的较短之格斗矛,也是有其长处的,即是比之长槊,更为灵活,进退、攻守更加自如,更适合於近身的搏斗。

    羯人的平均身高,高於鲜卑人,其所用之格斗矛,又比长槊灵活,在看到这支羯人部队冒着箭雨、还以短矛,冲到慕容仓的阵前后,慕容瞻知道,一场血战不可避免了。

    却因慕容仓治军严厉,虽在羯兵的短矛投掷下,左阵的鲜卑战士颇有伤亡,虽羯兵已冲至阵前,然其前排的盾牌手、中间的步槊手,却仍能维持稳定的阵型。

    在慕容瞻这边看去,敌我此时的形势,就像是一片洪水,正在后浪接前浪地不断冲击堤岸,在那片弥漫原野的黑色洪水的两边,羯人的轻骑如两股黑蛇,时而鸣颊唿哨,发出尖利的声响,近於堤岸,往那虚弱处射上一通箭,时而散撤后去,——这种汇如云,散如鸟的轻骑战术及鸣颊以震慑敌人的方法,倒是和鲜卑的轻骑战法一般无二,乃羯人从鲜卑人这里学来的。

    一支由百余甲士组成的羯人小部队,在整个的洪水浪潮中最为显眼。

    慕容瞻观之稍顷,顾与左右说道:“此必郭黑是也。”

    迎着东南方来的风,向左阵俯冲而去,过了遍地的鹿砦中,一个个中箭倒地的羯人兵士,过了一处处已至左阵近前,试图再接再厉,冲陷前列盾阵的羯人部队,停到这支奋力前冲的小部队的上方,其带头之将赫然入目。

    尽管身披重甲,带着兜鍪,露出在外的手、面皮,与那百余甲士相比,肤色截然不同,可不就是郭黑!郭黑的矛早就断了,他换了铁槌在手,避开刺来的步槊,猛力下挥,击在身前的盾上,把那鲜卑盾牌手打得站立不稳,随之抬起一脚,把之踹翻,回首用羯话叫道:“这里!”

    近处的数十个别队羯兵,马上奔跑过来,接手了这个小缺口,呐喊着向内冲杀。

    郭黑领着那百余甲士,转向别处。

第五十三章 蒲秦占洛阳 江左攻下邳(四)

    左阵中军,慕容仓也注意到了郭黑所率的这支小部队。

    他喝问左右:“谁为我去杀了那个奴将?”

    一将挺身应命,大声说道:“末将愿往!”

    慕容仓看之,见说话之人是他帐下的猛将,名叫吐奚成。

    此将出自鲜卑的吐奚部,曾在魏国的禁兵部队之一“侍御郎”中担任军官,素有勇悍之名。

    慕容仓大喜,鼓励他说道:“好!我在这里,等你提他首级来。”

    吐奚成便引精卒数十,赶去前阵,迎斗郭黑。却不意郭黑行动敏捷,绝不在某一处小战场多做停留,能打开缺口的,他即唤邻近的士兵过来继续进攻,不能打开的,他就立刻转战。由是,但见那慕容仓的阵前,一会儿郭黑在此,一会儿郭黑在彼,竟是比那飞鸟还要灵便。吐奚成苦苦追逐,半晌没有能够追上,甚至连郭黑的影子都没摸着,总是到迟一步。

    吐奚成怒不可遏,嫌是身上的铠甲拖延了他追赶的步伐,遂将铠甲卸下,赤膊持槊,迈开双腿,再次追击。这回倒是没追多久,就追到了故意停下来等候於他的郭黑。

    原来郭黑早就注意到了吐奚成及其所率兵士的出现,然因不欲与之缠斗,故是郭黑一直主动避让於他,但既然吐奚成恼怒之下,脱去了铠甲,郭黑见到此幕,当然就不会再做躲让了。

    吐奚成好不容易追上了郭黑,二话不说,举槊就来邀斗。

    郭黑让开两步,换用鲜卑语,问道:“来将何人?把你姓名报来,好让乃公换军功一件。”

    有道是“有问有答”,对方问话了,吐奚成习惯性地便就回答说道:“老子吐奚成!”话音出口,心觉不对,想道,“察其话意,他之所以问我姓名,是为了换取军功,老子这一回答,岂不就等於是赞同了他的这话,等若是愿把脑袋给他换军功了么?”急仿郭黑的问话,也问道,“你是何人?还不快也将狗名报上?让老子也好提你首级复命之时,知杀的是何人!”

    郭黑哈哈一笑,仍旧用鲜卑话说道:“乃公听不懂你在说些甚么!”却不回答於他,垫步上前,挥槌就打。吐奚成焉不知郭黑这是在戏弄於他?怒骂说道:“你他娘的!”觑准铁槌的来路,心念电转,想道,“我拿槊柄把那铁槌挑开,然后回槊前刺,中其胸口,……这狗奴的铠甲颇厚,我怕是刺之不透,随之我再弃槊抽刀,砍他的脖颈!如此,此头便归我了!”

    他这一番念头,写来慢,他想时快,电光火石之间,他就已经想好。

    郭黑铁槌下落,吐奚成左臂上扬,右臂往下,举槊柄迎上去挑,却挑了一个空,只见眼前一花,郭黑似乎是矮身前窜,他反应不及,紧随着感到小腹剧痛,低头看去,是郭黑挺短刃刺中了他的腹部。却是郭黑的举槌下打,乃为虚招,等的就是他扬槊上挑,双臂扬槊,不免就会露出胸腹的空当,郭黑遂抓住时机,揉身扑进,抽短刃重创到了他。

    吐奚成吃痛,叫道:“阴险小贼!”

    郭黑笑容满面,说道:“好叫你知,杀你者,呼衍宝是也。”抽刀出来,回手朝吐奚成脖上一抹,把他杀了。

    郭黑明明叫郭黑,他为何自称是呼衍宝?

    说来缘故也简单,祆教、佛教、道教,现下北地广为流传的此三教,郭黑无不信之,轮回报应之说,他更是深信不疑,战场上杀人如麻,毕竟夜深梦回,担心被他杀掉的那些人,会变成厉鬼来寻他报仇,故而死於其手的敌人小卒也就罢了,凡是敌之勇将,在下手杀掉之前,他就都会告诉对方,他是呼衍宝。

    那么又为何他不自称别人,回回都自称是呼衍宝?原因也简单。呼衍宝与他虽是同僚,两人的关系却是不睦,因他用其名自称,哄那将死之人,若果真变成厉鬼寻仇的话,可去找呼衍宝便是,也算是间接地陷害一遭呼衍宝。

    从其左近的那百余甲士,皆熟知他的脾性,因在听了他自称呼衍宝后,没人对此觉得奇怪。

    吐奚成被郭黑阵斩,这场景落入周近魏兵军士的眼中,他们的士气不由为之一落。

    眼看郭黑就要趁势陷阵,闻得鼓声大作,一队魏兵从阵后及时赶到,率队之人正是娄提智弼。娄提智弼不似吐奚成,不会做出战中卸甲的傻事,及其所带的兵士,俱是重甲在身,合与吐奚成的余部,共近两百人,往阵前一堵,就像是铁山也似,挡住了郭黑所部的猛烈突进。

    郭黑数攻不得进。

    左阵中军的慕容仓,见到郭黑部的进攻态势不及初时,好像攻势已疲,认为反攻的时候到了,就举旗下令,派出了摆在阵侧的骑兵部队。

    骑射是鲜卑人的老本行,尽管比之早年,於勇武上已有不如,但轻骑对轻骑,且在出战的兵士人数多於对方的情况下,还是较为轻易地打退了呼衍宝部的那千数骑兵,随之,三三五五的组成游射散阵,往中间的郭黑所部的羯人步卒压近。

    慕容仓阵中的弓弩手们,重新被组织起来,亦再度射出箭雨。

    一时间,右有两三千的敌骑,前方敌人的盾阵犹未大破,箭矢遮天蔽日,迎面射来。郭黑知事不可为了,记起出战前贺浑勘给他的命令,如能陷阵,便陷之,如不能,就佯败之,於是急传讯给呼衍宝,叫他接应,随后下令给作战的各部,徐徐脱离战场,撤退而走。

    ……

    魏兵主阵,望楼上。

    侯莫陈驮见到郭黑部撤退,喜不自胜,急对慕容瞻说道:“羯奴攻势受挫,仓皇后撤!大司马,克胜之时到也!还不速下军令,叫左阵追歼?只要能顺势把羯奴右阵击破,我军胜矣!”

    慕容瞻指着后撤的郭黑部和游弋於其部外围的呼衍宝部,并及阵型不动的贺浑勘主阵,说道:“羯奴虽撤,其形未乱,贸然追击,恐不可取。”

    侯莫陈驮大怒。

第五十四章 蒲秦占洛阳 江左攻下邳(五)

    侯莫陈驮问道:“是不可取,还是大司马胆怯,不敢追?”

    慕容瞻坚持己见,苦口婆心地说道:“监军,不是我胆怯,不敢追,实在是追不得!首先,贺浑勘的阵型不乱,慕容仓纵便追之,定然也不能克胜;既不能克胜,我军的阵型反因此已乱,则贺浑邪势必就会尽起他中阵的精卒、左阵的高力,并来攻我,到的那时,我军只怕唯有大败这一个结局。”

    慕容美陪侍在慕容瞻的身侧,眼见侯莫陈驮一再地咄咄逼人,实在是忍不住了,反问侯莫陈驮,说道:“若是因此而败,丢了兖州,使中州面临危局,敢问监军,这个责任谁来负?”

    侯莫陈驮往边上低头,扫了慕容美一眼,接着回过视线,乜视慕容瞻,呵呵地冷笑了两声。

    慕容美按剑昂首,问道:“监军笑什么?”

    侯莫陈驮抚摸胡须,轻描淡写地说道:“会不会因为追击而战败,我不知道,但如因不追击,而错失战机,使我王师不能一战而灭贺浑邪,致使贼寇做大的话,我却知责任该谁来负!”

    什么叫“如因不追击,而错失战机,使我王师不能一战而灭贺浑邪的话”?这句话听入慕容瞻、慕容美父等的耳中,众人都是心中不由咯噔一跳。慕容瞻父子两人对视一眼。

    慕容美心道:“我父子为朝廷、为国家舍命奋战,从我阿父率兵至兖州日起,我阿父几乎就没有再睡过一个好觉!每天不是巡视军营,抚慰士兵,催促邺都送辎重、补给,就是亲自统筹,与叛兵作战,眼看着阿父日渐消瘦!莫说阿父,就是我,我的这身衣甲,也是多日不曾卸过,早已然铠甲生虱了!我父子这般为国,朝廷却对我阿父猜疑不休,派了你个狗贼监军!

    “你个狗贼,自日前奉旨来到军中以后,半点好作用没有,却颐指气使,只顾处处与我阿父作对!现又说什么‘错失战机’!你个狗东西,摆明了是在威胁我阿父,如不接受你的意见,等到战后,你就要上奏圣上,诬陷是因为我阿父怯懦不敢战,而才导致未能剿灭贺浑邪!

    “狗贼!你狗仗人势,信口雌黄,非要搞得我阿父兵败,我大魏亡国不可么?”

    热血忠诚不得理解,被那小人威胁、污蔑,满腹的悲愤之气,回荡在慕容美的胸腔。

    他攥住剑柄,忍了又忍,才没有拔剑而出。

    慕容瞻默然了会儿,叹了口气,下令说道:“便按监军的话,命慕容仓出阵追击!”

    慕容美大急,说道:“阿父,不可啊!”

    慕容瞻摆了摆手,示意他莫再说话。

    慕容美从慕容瞻投来的眼神中,看出了浓浓的无奈。

    也是难怪慕容瞻无奈,更难怪慕容瞻尽管极不赞成侯莫陈驮的建议,却最终不得不听从接受,正如慕容美的所思、猜测,“错失战机、致使贼寇做大”,这着实是一项大罪名,往深里说,这项罪名又可引出“养寇自重”四个字来,此四字,加上慕容炎、慕容干必欲将慕容瞻除之而后快的心思,两者一结合,慕容瞻自问之,他承受不起。

    军令传下之后,望楼上陷入了一片沉寂。

    慕容瞻等人各怀着不同的情绪,不约而同地把目光都望向了左阵。

    等了不多时,应该是军令传到了慕容仓的手上,诸人听到,左阵中鼓声大鸣。

    继而,先是两三千的步卒脱离阵地,开始追击撤退的郭黑、呼衍宝部,杀向贺浑勘的本阵,随后,阵左的骑兵部队也纷纷离开阵地,亦往贺浑勘的本阵驰杀而去。

    侯莫陈驮的脸上涨出一抹红潮,他兴奋地观看这一幕情景。

    慕容瞻趁他不注意,唤慕容美近前,低声吩咐说道:“你立刻传令右阵与我主阵,不管慕容仓部胜败如何,无我军令,都不许擅动!务以守好阵地为要。”

    慕容美应诺,避开侯莫陈驮的视线,悄悄地下了望楼,自去传达慕容瞻的这道命令。

    慕容瞻的这道命令,说亡羊补牢也好,说聊胜於无也好,在慕容仓部真如他之所料,因为贺浑勘部的本阵牢固不乱之故,进攻不利,根本就打不进去,而又果被贺浑邪抓住机会,先用中军的部分兵马与贺浑勘部合力,击溃了慕容仓部,接着中军的两万步卒、左阵的高力万人,一时俱发,全军压上,又趁胜朝慕容瞻的本阵、右阵杀来之后,魏兵的大败就已成定局了。

    纵深各数里的宽阔战场上,战局形成了一面倒。

    魏兵前沿的阵线很快就被高力等羯兵突破。

    已经回到望楼上的慕容美,放目远见,前阵的阵地上,遍是战死或负伤的魏兵将士,所阵线上的将士都在节节败退,尸横遍野,鲜血染红了大地,高大强壮的羯人高力等战士就像是虎狼猛兽,凶残的叫喊响彻远近,魏兵的士卒如似落胆的羊羔,慌不择路的向后溃逃。

    慕容美又是愤怒,又是伤心,他终拔出剑来,逼向侯莫陈驮。

    侯莫陈驮早无了兴奋之色,但却尚能佯装镇定。

    瞧见慕容美仗剑近前,侯莫陈驮厉声问道:“你干什么?”

    “我大魏起於棘城,兴於龙城,祖宗浴血百战,乃有中原,却因你这样的卑贱小人,无耻佞臣,而致如今国中叛乱不定,宗庙陷危!我今天要杀了你这个狗贼,为国除害!”

    侯莫陈驮抽剑在手,一叠声呼叫卫士,色厉内荏,说道:“竖子敢耳!”

    十余个侯莫陈驮的亲兵赶来保护,但这是在慕容瞻的军中,这十余亲兵实在不算什么。

    无须慕容美吩咐,望楼上的护卫兵卒们就各持兵械,把侯莫陈驮与他那十余亲兵围在了中间。

    慕容瞻一向得军心,反过来,侯莫陈驮的种种作为,不但惹怒了慕容美,也惹怒了慕容瞻军中的多数将校,乃至有好些的将校,也都抽出兵刃,虎视眈眈地盯着侯莫陈驮,只等慕容瞻一声令下,就待要把侯莫陈驮砍成肉酱。

    他们没有等来慕容瞻杀人的命令。

    慕容瞻拽住了慕容美,训斥说道:“监军乃圣上亲任,代表的是朝廷!你岂可无礼?”

    “阿父!”

    “我军目下虽败,然前有济水为阻,济水北岸的临邑且尚有我驻兵五千,料贺浑邪短日内,必难渡河得成。现下的当务之急是收拢败兵,再作谋划!你不要胡来!”慕容瞻命令周围的将校、兵士们,“放下兵械。”随便挑了两个军吏,说道,“带些兵士,护送监军下楼!”随之,分派任务给慕容美和余下的将校们,叫他们各带本部,分别去阻击正往魏阵深处杀去的羯兵,交代他们,“能挡住的,就挡住;不能挡住的,就尽可能多地收拢我军兵士,向阳谷撤退。”

    阳谷,在谷城的南边。

    一个军将说道:“大司马,我军的前阵已破,羯兵随时可能会杀到这里,为了安全起见,敢请大司马亦下望楼,去后阵督战指挥吧!”

    慕容瞻一手按剑,一手叉腰,岿立不动,说道:“正因前阵已破,是以我才更不能离开此处!”令望楼下看守大旗的兵士,“我不动,你们也不能动!要叫全军看到,我的将旗依然在此!”

    慕容瞻的镇定自若,影响到了慕容美和望楼上的军将们,诸人不再像刚才那样惊慌,应诺接令,分领任务下楼。

    瞧着他们离开,慕容瞻的视线在侯莫陈驮那长近九尺,尽管高大,此时看去却显得十分仓皇狼狈的身影上停留片刻,旋即不再多看,他举目眺看混乱的前阵。

    下到地上的侯莫陈驮,不自觉地扭头仰观,去看慕容瞻。

    他看到,挺立在数丈高望楼上的慕容瞻,其上是蓝天白云,脚下是迎风飘扬的黑底红字将旗,於这天、旗之间,望之只是渺然一点的慕容瞻,恍然中,却似乎顶天立地。

    侯莫陈驮转回头,一边继续往后边奔逃,一边咬紧牙关,心道:“此战大败的原因,慕容瞻会不会推到我的身上?”

    ……

    定西王城,谷阴。

    征虏将军府。

    门外明亮的阳光洒入堂中,摆在两侧的坐榻和正中的案几,被阳光映出影子,连带案几上的笔架、文匣等物,也各落影案上。

    陪坐侧边榻上的唐艾,看着坐於光影之间的莘迩,只觉他是如此的英挺过人。

    莘迩笔直地跪坐於案后,浏览着手中的那份情报,读完“时已过午,鲜卑、羯兵分於阵中食毕,羯胡右阵先动,攻鲜卑左阵,未克”,继续往下观阅,看是“慕容瞻乃麾左阵兵进击,贺浑邪合中军、右阵,大败之,趁胜急进,魏兵遂北”。

    尽管这已不是第一次看这封情报了,但再次看到这里,那个疑惑不解的谜团,一如此前,还是不由自主地又一次地浮上了莘迩的心头。

    莘迩掩住情报,抬眼看向唐艾,说道:“慕容瞻知兵善战,其所历战,无论是打北边的胡夷,还是顽抗江左,几无败绩,可以说是伪魏的第一名将了,却怎么在此战中,会有此等昏招?难道他是没有看出,贺浑邪右阵的进攻,极有可能是佯攻,其目的就是在为诱使他遣兵追击,以乱其阵么?倒也真是奇怪!”

第五十五章 蒲秦占洛阳 江左攻下邳(六)

    奇怪也好,不奇怪也好,莘迩、唐艾等其实也都隐约猜到,此中或许别有内情,但这些都无关紧要了。

    谷城一战,魏兵大败,慕容瞻收拢残兵,南下撤退到了四十余里外的阳谷。阳谷,是个乡里的名字,位处在谷城山的南边,於历史上颇有名气。——事实上,慕容瞻与贺浑邪鏖战的所在谷城县,在历史中的名气更大,谷城之得名,是来自谷城山,而这个谷城山,又叫谷山,相传乃是上古时期伏羲氏、神农氏教民种谷之地。这些都是题外话,不需多讲。唯是教人生叹的是,於华夏先民传说中占有重要位置的这块地方,如今却成为了异族争霸中原的战场。

    这是谁的过错?

    联系前世所读的史书,结合与当下时代近似的那个时代,莘迩初到这个时空的时候,本认为是江左皇室的过错,但通过自己在定西的所见所闻,他现在改变了最先的看法,而下他认为,非但是皇室的错,而且更是那些崇尚清谈、只顾门户私利的阀族、右姓的错。

    却也不必多说。

    慕容瞻战败,导致的严重后果至少有两个。

    一个是直接后果,引发了魏国朝廷的恐慌,造成了慕容炎的弃都北上。

    谷城距魏国的京城邺县只有两百多里地,其间除了济水、黄河等几条河流之外,再无别的阻碍,所以当消息传到邺城的当日,就引起了魏国朝廷的大震。

    继位才不过数月,还没在龙椅上坐多久的慕容炎,既惊又骇,马上召集群臣商议对策。

    大臣们有两种意见。

    邺城目前尚有侍御郎、尚方兵、龙腾甲骑等林林总总,合计共约三万余步骑的禁卫部队。以慕容炎的五弟慕容权为代表的少壮派们建议,应该立刻把这些禁卫部队,派去黄河北岸的清河、阳平郡,据河为屏,以阻贺浑邪部的前进。这是一种意见。

    慕容权站在殿上,年轻而沉毅的脸上,透出临危不乱的神气,与两边那百余个大多惊慌失措的魏国文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唯是他说话的时候,嘴唇开合之际,时有一抹亮色闪现,给他的这个魁杰沉雄的形象,略微添上了些许搞笑的味道。他年少时,曾因堕马而摔掉了一个门牙,后来补上了个象牙,那抹亮色就是来自於此象牙。

    虽然如此,但当此之时,自却是无人注意这点。

    慕容权昂着头,说道:“从都城周近的诸部中紧急抽调,可再得兵马十万。此十万兵固是不能称为精锐,但亦可用之。合以侍御郎等精卒,足可守卫河水北岸。大司马虽败於谷城,然据其军报,在收拢了残兵之后,犹有两万之众。如此,侍御郎等兵在河北岸,大司马部在河南岸,南北呼应,贺浑邪虽悍,终无能为也!待其兵疲、乏粮,我王师内外夹击,破之易也!”

    “都城周近的诸部”云云,指的是魏国单於台治下的二十万胡落。

    此一“单於台”,与秦国的“单於台”是一样的。秦、魏是胡人建立的国家,其国家的权力基础是戎、鲜卑等胡人,而戎、鲜卑诸胡,社会、生活等各方面的习俗与唐人都不相同,——戎人还好一点,戎人中的氐人、羌人都已是半耕半牧了,鲜卑、匈奴等主要还是以放牧为业,与唐人的风俗却是截然两类,因是,为了便於治理本国的胡人群体,秦、魏就都在设置中央朝廷,以管理唐人百姓的同时,又各自设立单於台,以管理内徙到其境内的胡人民口。

    魏国的单於台,亦与秦国相同,大单於之下,主吏分为左、右辅。

    左、右辅各自管理六夷十万落,在左右辅之下,每万落设一都尉。这也就是说,现下聚住在邺城京畿附近的鲜卑、匈奴等六夷部落,共计有二十万落,百万余口之多。

    之前慕容瞻、慕容武台分领兵出发之前,魏国的单於台已经对治下的胡落,进行过一次征召了,精壮、有过战斗经验的胡牧,大多已经从军,被慕容瞻、慕容武台带去了兖州、洛阳,但剩下的那些胡牧,如果再挤一挤的话,正如慕容权所言,的确是可以再弄出个十万来人的。

    慕容炎眼神闪烁,顾问余下诸臣:“卿等以为何如?”

    丞相慕容干身材削瘦,枯瘦如柴,官袍穿在他的身上,就如套在了个竹竿上也似,观其面孔,也是精瘦,乃至颧骨高高地凸起,倒是越发衬得他的一双细眼如篾。只从外表来看,像是个忧国忧民,操劳不已的好官。他出到班外,站到了高大健壮的慕容权的身边。

    慕容炎目光落在他的脸上,问道:“丞相有何高见?”

    慕容干不似慕容权,没有用唐话,用的是鲜卑话,说道:“臣、臣……。”

    “怎样?”

    “臣觉着,武乡王言之有理。”

    慕容炎掩住失望,说道:“哦?丞相赞同阿六敦的意见么?”

    阿六敦,是慕容权的小名。

    慕容干没有正面回答慕容炎,自顾自地说道:“此前已经召过一次兵了,这次如果再召,臣以为,十万兵有些多了。兵,不可过多地召啊,陛下。召得太多了,恐怕会引发各部的不满。当下我大魏两面受敌,已是左支右绌了,万一因为召兵过多,而再致使了各部的叛乱,只怕就会不可收拾了!因此,臣以为,十万兵,不可召,最多只能再召万人。”

    “再召万人?”

    “是啊,陛下。现今四月,正是我鲜卑祭天的时月。如今我国内忧外患,更需要天神的眷顾。臣建议陛下,可率领余下的各部民口,北去幽州,行祭天大礼。”

    慕容炎呆了一呆,说道:“祭天大礼?”

    慕容干慢吞吞地说道:“是啊,陛下,祭天大礼。”

    “你是说?”

    慕容干耷拉着眼,说道:“臣以为,邺城到幽州,六七百里,人多的话,行速不会太快,路上少说也需走多半个月。为了能赶在月底前到达幽州,不影响行祭天之礼,事不宜迟,陛下今天就可下旨,命左、右辅及诸都尉,集合他们管下的诸胡各部收拾准备,给他们三天的时间,三天后,陛下即可率之离都北上,前赴幽州。”

    慕容干的眼太小,他这么一耷拉眼皮,远在皇位上坐着的慕容炎就瞧不清楚他到底是睁着眼,还是闭上眼了,不过慕容干的话,慕容炎却是完全听明白了。

    慕容炎看了看挺立於慕容干身侧,因为慕容干的这番话而面上露出了忿然之色的慕容权,吞吞吐吐地说道:“丞相,现下我洛阳告急,大司马兵败谷城,朕如在此时去幽州祭天,那洛阳、兖州怎么办?又且朕一旦离都,邺城又该如何是好?此我大魏之都城也,总不能没人镇守。”

    慕容干说道:“陛下诸王弟之中,河间王最为骁勇,有河间王屯守洛阳,蒲茂必难进寸步,可以无忧。大司马败於谷城,依国法,当以严惩,今陛下可不究其罪,勉力之,料大司马一定会舍生忘死,以报陛下的恩典,兖州也可无失。

    “至於邺都,武乡王英武,他适才所献的阻敌之策,确然高明。臣陋见,可诏令武乡王戍守京都,一则镇压邺城内外的唐儿,二来与大司马共御贺浑邪。等到陛下祭完了天,得到了天神的赐福,然后率幽、冀之劲卒回来,再与贺浑邪、蒲茂一决胜负,灭此二奴不晚。”

    这却即是魏国朝中的另一种意见了。

    便是在南边洛阳被蒲茂围攻,慕容武台勇则勇矣,然谋略远逊孟朗,洛阳已是岌岌可危,东边慕容瞻又大败於谷城的当前之危局下,建议慕容炎放弃京都,北狩幽州。

    两种意见,听取哪个?

    慕容炎好歹正值壮年,又是刚继位不久,还是要脸面的,没有在朝会上当即说出他的选择,而是在散了朝后,他於晚上从宫中发出旨意,旨意的内容却是好完全听从了慕容干的意见。

    慕容权闻讯,连夜扣宫门,求见慕容炎。慕容炎拒不相见。

    把慕容权气得,险些牙齿再度漏风。可也无计可施,只好遵从圣旨,三天后,在送慕容炎等出京以后,慕容权带着慕容炎留给他的五千禁兵,万余临时新召的胡牧,独守邺城。

    慕容瞻的兵败,导致了慕容炎的北遁,慕容炎的北遁,又导致了洛阳守军的军心惶惶。

    四月中,坚守了月余的洛阳城,在连环马阵先被蒲茂破掉,随之慕容炎又弃都北逃的打击下,宣告失守。——这个结果,是慕容炎北遁直接造成的,但也与慕容瞻的兵败有关,算是谷城之败造成的另一个间接的恶劣后果。

    ……

    定西,谷阴。

    征虏将军府。

    莘迩放下了慕容瞻与贺浑邪谷城之战的情报,拿起了慕容武台与蒲茂洛阳之战的情报。

    刚重又看了没两句,堂外一个吏员来禀:“明公,王太后驾到。”

第五十六章 太后玉趾访 将军恭谨对(上)

    也许是因为此行乃微服私访,又或者只是单纯的因为想换一种穿衣的风格,左氏今天没有穿往日惯穿的端庄衮袍,改穿了一条时下贵族妇人平时居家、出游时常穿的花间裙。

    却又与寻常的花间裙不类,样式与后世西人的婚纱颇为相似。

    她上身穿的是充满了胡人风情的窄衣小袖,十多种彩色拼缝成的裙子,裙腰很高,束於腋下,裙子的前裾较短,长不及踝,其足上所著亦是满满胡风的皮靴,矮而宽圆,靴尖翘起,露出在了裙外,裙子的后裾异常长大,几乎相当於裙长,拖曳在她身后的地面上,由两个貌美的宫女帮她提掂,裙下且衬着长不及地的浅色衬裙,伴随她婀娜的步姿,隐现於花间裙下。

    莘迩前世有轻微的洁癖,来到这个时空之后,整天泥水里滚、血污里淌,肚子饿的咕咕叫时,猪食也抢着吃,倒是早就治好了他这个毛病,却现下看到左氏这幅优雅美丽,又不失俏皮飒爽的衣裙打扮,第一时间,他想到了喜好穿戴褶袴胡装的令狐妍,紧接着,他的目光被吸引到左氏那长长的裙子后裾上,浮出一个念头:“哎呀,今天这地,也不知洒扫干净了没有?”

    一边想着,莘迩一边伏拜下去,领着唐艾等人迎接左氏。

    左氏的坐车直接驶到了府中的院里。

    站在车外,左氏微笑着,柔声说道:“将军快快请起。”

    莘迩从地上爬起来,半弓着身,恭谨地说道:“太后,你怎么来了?可是有什么要事么?如有何事,遣个内宦来,吩咐小臣便是。怎敢劳动太后玉趾,光临陋所。”

    左氏是头次来征虏将军府,她目光流转,打量院中的景色。

    见这院子虽然不很大,似乎配不上征虏将军此一三品将军的尊贵,但两边黑色的墙下,绿树成荫,青石板铺成的道路两侧,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一个花苑,种着各色的花卉、青草,时已四月下旬,陇州天渐炎热,这会儿又是下午,热气上发,把那花草的香味催薰得扑鼻尽是,满院皆香,石板路的尽头,邻听事堂的地方,种植了两丛翠竹,风吹竹叶,簌簌作响,虽立日头下,观之也给人以清凉之感,却是整个的院落,典秀整洁,朴素中透出主人雅致的情趣。

    左氏笑道:“将军,你这座将军府,不似用兵讲武之地,竟像隐士悠游之所。”纤指往南边的院角轻点,说道,“花木、竹林俱有,只是缺了一座水塘,何不於此处筑一水池,养鱼些许?公务闲时,将军也可临水赏鱼,鱼之此物,我以为最是灵动,或能稍解劳累。”

    莘迩应道:“是,太后教诲的是。”顾向身后,指示随从他接驾的一个吏员,“听到太后的话了么?明天就在那儿建个水池,养些鱼。”

    那吏员,左氏也认得,正是莘迩得用的亲信乞大力。

    乞大力每见到左氏,都自惭形秽,为不十分丢脸,他刚才一直在努力地吸住肚子,收拾嘴脸,以拿出他自以为最威风的姿态,忽然闻得莘迩的命令,赶忙换回低眉顺眼,应道:“诺。”

    莘迩请左氏登堂,说道:“院里日头毒,太后,有什么事,请先入堂再说吧。”

    左氏在宫中,包括适才坐的车中,都有冰块取凉,凉爽习惯了的,只在院中站了这么稍顷,已是微生香汗。她点了点头,便当先而行,与莘迩等进到堂上。

    乞大力这样的小吏当然是没资格入堂的,就散站院中,权且算是与左氏的卫士们一起,充当个护卫。

    堂中,左氏站定,笑问莘迩,说道:“将军,我坐哪里?”

    莘迩答道:“自是请太后主位就坐。”

    “那是将军的坐榻,我怎好去坐。”

    莘迩一本正经地说道:“太后是主,小臣是臣,臣有的,都是太后所赐,莫说区区一个坐榻,就是臣的性命,太后什么时候想要,小臣也都随时乐於献上。”

    这话没什么好笑的,左氏却抿嘴一笑,遂不再谦让,就到了案后莘迩的坐榻上坐下。坐榻还是温热的,可见就在不久之前,莘迩必还是在此坐着的。左氏往案上瞧去,看到了一张展开的素纸,拿起来看了一看,问道:“这是细作送来的情报吧?”

    莘迩说道:“是,太后明察秋毫。此正是臣派到伪魏的商队,从伪魏送回的有关秦主蒲茂攻取洛阳一战的情报。”顿了下,说道,“这道情报,臣於接到的当日,就已禀到了朝中。”

    “不错,这事儿我记得。”左氏大略浏览了下这份情报,其内容与莘迩上禀的并无区别,她很快找到了她感兴趣的地方,笑与莘迩说道,“将军,那天你把这道情报禀入朝中,我在宫中看到,当时就想问问将军……”她左手拈起纸,右手往纸上的一个名字点了点,接着说道,“这个王石奴,到底是何人也?值得在此份颇为重要的情报中,特地把他的名字提出?”

    有关洛阳之战的这份情报,总共只出现了四个人的名字,一个是蒲茂,一个是孟朗,一个是慕容武台,第四个即是王石奴,也即王农。蒲茂、孟朗、慕容武台的名字出现,很好理解,他们三个是对阵双方的各自主将和谋主,然而王农,在左氏看来,不过是个“无名之辈”,她之前从未听说过此人,何以够格被列名其中?

    莘迩给左氏解释,说道:“太后请细看,其实情报中已经说明了为何会提及王农之名。无有其它缘故,唯因此人实在勇悍。

    “臣若是没有记错的话,情报中的原文是这样写的:‘慕容武台既以勇著名,而王石奴轻视之,乃战前放言,将生擒慕容武台。四月十四,秦兵大举攻洛阳,先以槌、斧破魏连环马阵,陷其城外大营,继四面围城,石奴驰马搦战城下,使兵士詈骂武台,极作羞辱,及其父祖,武台因引甲骑出战。石奴个小,藏於马鞍,进退奔腾敌骑间,武台等刺之不中,射之无的,武台反为其伤,洛阳守卒震惧,适慕容炎弃邺北遁,军心遂溃,洛阳乃陷。’不知对也不对?”

    左氏夸赞说道:“将军的记性真是好,一个字也不差!”

    莘迩微微一笑,照例谦虚了两句,继续说道:“太后,王石奴,名叫王农,石奴是他的小字。此人是洛阳乞活军中的勇将,并州乞活的后裔,魏军中久有传言,说‘千军万马,当避王石奴’,从此话即可见此人之勇悍。他於前时从其军帅李基投了蒲茂,得到了蒲茂的重用。

    “这个人身材矮小,据闻身高才四尺,故而藏身马鞍,可隐匿身形,使敌人看不到他。臣料他与慕容武台的这次城下交战,他所骑之马,一定亦是甲骑,这才武台等魏骑刺、射他不中,刺、射其马亦不伤,由是武台竟反而被他击伤。

    “就不说洛阳之陷,与武台之伤,实有干连,只说那慕容武台,是伪魏现下伪主的三弟,素来号称骁武,在伪魏的宗室中,论其於魏军中的名气,是只仅次於慕容瞻的,今却伤於他手,单凭这一点,王石奴其人名,就已有列入此份情报中的资格了。”

    左氏美目中异彩连连,说道:“将军当真博闻广识!乞活在魏地,与我国隔着虏秦,但对其军中的人物,将军都一清二楚。”

    莘迩实事求是,如实回禀,说道:“臣不敢瞒太后,魏地的乞活军,如今大小十余支,有名有姓的军帅、军将何止百余,臣亦不能尽知。这个王石奴,臣也是在看到了这份情报后,才临时关注,从而知晓了这些的。”

    左氏问道:“洛阳方面,可有后续的情报么?”

    “还没有。目前所知,仍是慕容武台在洛阳陷落以后,突围向北撤退。臣估料之,他向北败退,只有去邺城这一条路,计算时日,他现在应该是已经败归到邺城了。”

    左氏临朝至今两三年了,从最初的对军政一窍不通,到现在,通过不断地学习,不但对本国的军事、政治,连带对秦、魏、唐等国的军政诸事,都已有了大概的了解了,同时在莘迩的教导下,她如今也已经深刻地认识到,定西能不能保全疆土,对内的治理是一方面,境外秦、魏、唐等国的形势变化,更是另一个重要的方面,故此,她是很能明白到秦、魏、贺浑邪这回混战的结果,势必将会影响到定西未来的局势的,便顺着这个话头,目注莘迩,说道:“将军,伪魏两面受敌,慕容瞻、慕容武台先后兵败,慕容炎弃邺北窜,伪魏的情况看来很是不妙,但蒲茂、贺浑邪各拥强兵,到底此番北地的混战,谁会胜出,将军有何判断?”

    说完,左氏正襟端坐,妙目不离莘迩,一副专心等待听他解疑答惑的乖巧模样。

    左氏年已三十,接见臣下时,总是威仪严整,只有当在莘迩面前的时候,才会有时显出这样与其成熟年龄不符的,宛如少女一般的样子,虽是她这份乖乖女的模样,莘迩已非头次见到,可这时再次看到,却不由自主的一如之前,又是心中一动。

    陪坐旁边的唐艾,看了眼婉美的左氏,看了眼英气的莘迩,摇了摇羽扇,感叹想道:“太后对明公的信任,无以复加了!古之明君贤臣,君臣相得的典范,也不过如此了。”

    莘迩定住心神,回答左氏的问题。

第五十七章 太后玉趾访 将军恭谨对(中)

    莘迩说道:“伪魏虽然相继败於谷城、洛阳,但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毕竟北地诸胡之中,自匈奴赵氏灭亡以来,一直都是鲜卑慕容氏最为强盛,被其奴役的六夷胡部众多,据报,此次慕容炎北窜入幽,随行所带的除了伪魏的侍御郎、尚方兵、龙腾甲骑等两万余的禁兵精锐之外,还有从邺城周近聚居的诸夷胡落中,征调出来的近十万胡骑,合并一处,只慕容炎直接控制的部队,便犹有可战的步骑兵马十余万;又,平州(辽阳等地)、幽州(北京等地),特别平州,本就是慕容氏的起家之地,慕容氏在这两个州的根基还是相当深厚的,……故此,两下相加,臣以为,慕容炎今虽弃邺,但至少在一段不短的时期内,慕容氏应该仍还能支撑。”

    说到这里,唐艾插了句话。

    他带着点追昔抚今,指点国家兴亡的喟叹语气,摇扇说道:“明公分析的甚是。慕容氏的确虽然北遁,然而实力犹存。明公、太后,若仍是慕容暠当政,说不得,怕慕容氏还有翻身的机会,只是慕容暠的诸子,全都比不上他,如今观之,却慕容氏的覆灭,必定是早晚的事了。”

    左氏临朝的时候,已是慕容暠执政魏国的末期,当时的左氏连国内的军政情况都还眼前一抹黑,就更别说国外了,因而对慕容暠,她不是很熟悉,听了唐艾的话,说道:“慕容暠?”

    唐艾当然知晓左氏此前不预政事,不了解慕容暠的作为事迹,便在闻了左氏此问之后,心生一念,想道:“匈奴、鲜卑、氐、羌等,虽俱胡夷,近百年间,不乏杰出之士,甚至可以说是英豪辈出。先是匈奴赵氏,趁我唐室内乱,诸王纷战,单骑还漠北,凭其匈奴贵种之号,内召引匈奴、鲜卑、戎、羯诸胡,自称秦家外甥,外延揽北地诸州唐士,遂竟於短短的数年中,就陷我神都,弑我天子,制霸北地,创起了一份胡人的基业,甚有政治眼光和权谋兵略。

    “继而慕容氏崛起,起自苦寒之地,连出雄健之主,征战南北,无有不胜,遂吞鲜卑段氏等部,降复羯人等胡,取代赵氏,侵据河北、中原;现之虏秦的蒲茂,於重武之外,更是以仁主自居,效我华夏古之明君,大行王道之政,我定西能够在以偏僻的陇州此一隅之地,寥寥的百万唐人民口,抗举世之胡的情势下,一路支撑到现在,委实不易。

    “现今诸胡中最强的伪魏虽危在旦夕,可蒲秦、贺浑邪,一播仁声,一逞兵凶,却就像慕容氏当年取代匈奴赵氏一样,竟是隐有继霸之态,我定西当下、以后将要临对的局面,比之往昔,却是毫无改善,伪魏一旦败亡,中原、河北被蒲茂、贺浑邪分占以后,与我定西接壤的蒲秦,反而实力会比以前更强,也就是说,我定西将要面对的局势,也许还会更劣於过去。

    “如下明公虽已掌国事,然朝野内外的那些阀族余烬、清谈之士,非议明公者还有不少,别的不提,只那张浑、陈荪、麴爽,就肯定是心中不服。我当略与太后讲一下慕容暠的故事,以让太后明白,我定西昔之不易和今后之艰,也好让太后更能不听信那些污蔑明公的话,不理会那些嫉恨明公的奸佞,全心全意地把国家的军政委与明公。”

    念头想定,唐艾就先问左氏,说道:“太后,已死的魏主慕容暠,他是僭号於魏乱之际的。这一点,太后知道吧?”

    左氏说道:“我听说多年前魏国大乱,魏主死於权臣之手,因乃有了慕容暠的继位,可是如此么?”

    唐艾说道:“正是。当时魏国所以生乱,是因为当时的魏主重用唐士,强行改用我唐人的国制,以解决胡人松散、难治的问题,因此引起了其治下诸胡的叛乱。慕容暠就是在这个背景下,被那些叛乱的部落推举出来,继承了伪魏的国主之位。

    “太后,慕容暠此人,着实是个既能隐忍,又心狠手辣的。他初僭号继位时,才二十多岁,年纪轻,威望低,对推举他出来的那些人个个都是十分的礼敬,哪怕当面被他们轻视,亦是百般的忍耐,笑脸相对,对魏国朝中最大的权臣,也即他的妻父可足浑髡,尤其堪称言听计从。可就在不久后,慕容暠借其妻可足浑氏怀上了身孕的机会,邀请可足浑髡入宫,说是设个家宴,做个庆贺,可足浑髡无有戒备,便应召入宫。太后,殊不曾料到的是,於酒宴之上,慕容暠居然绕到可足浑髡的坐后,操起烛台,猛砸其头,却竟是活生生地把可足浑髡亲手打死在了席上!可足浑髡杀掉了此前的魏主,也算是伪魏的一代枭臣了,就这么轻易死去。”

    左氏瞪大了眼睛,说道:“就在席上,拿着烛台,打死了可足浑髡?”

    “是啊。”

    “那可足浑氏可在席上么?”

    左氏关心的点,是唐艾没有想到的,他怔了下,回答说道:“说是为可足浑氏怀孕庆贺而乃设的宴,想来可足浑氏应是在席上的。”

    左氏怜悯似的,说道:“看着自己的夫君打死了自己的老父,可足浑氏也真是可怜。”

    唐艾说道:“太后,胡夷,不知王化,禽兽之类也,他们就是这样的。莫说打死妻父,父杀子、子杀父也是屡见不鲜。太后不闻么?就我定西国中的胡人,杀父者亦时见之也。”

    听到“禽兽之类”这四个字,莘迩瞧了唐艾一眼,他是不赞同唐艾这话的。

    胡人之所以多有父子相残这种情况出现,根本之缘故,用后世的话说,是因为鲜卑等北胡现下大多正处於一个刚从母系社会转到父系社会的时期,在母系社会中,男子的子女属於母方氏族,新的父系已在成形,而旧的母系传统还存在着顽固的基础,没有完全解体,故是这就造成了北胡各族在当下这个转变的阶段中,整个社会的伦理关系处於在了一个动荡的时期。

    不管是鲜卑等族现下尚存的同姓婚姻,叔伯兄妹仍有通婚者,还是继承法这方面,嫡庶长幼的区别还不明确,诸子之母靠其背后娘家的力量,经常会参与到继承人的选择中,且有很大的话语权,比如慕容氏、拓跋氏就都是这样,又或是如唐艾说的,父子相残等情况,其实都是出於这个其社会体系正在转型的缘由。——定西的胡部受唐化较深,在父子相残这块还不是很明显,与鲜卑同源的乌丸人,母系社会遗风更重,儿子杀掉父亲后,乃至无人理会,习以为常似的,唯是不杀其母,因为母亲后边有其氏族,若是杀了,就会有母族的人为之报仇。

    不过莘迩也知,如唐艾这般瞧不起胡人的唐人,才是当下的主流,这是时代的局限,想要把之扭转过来,让他们客观地看待这个现实,是不现实的,所以也就没有开口纠正的意思。

    在不存在武器代差的情况下,先进的文明衰落之时,总会败於落后的文明,而当先进的文明再次兴盛,落后的文明终归会失败,要么消失於历史的长河,要么被先进的文明同化。

    慕容暠杀其岳父的举动,说是野蛮也好,说是凶悍也好,固然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出来的,与之相对的,於下之贺浑邪,恃兵自雄,也是六亲不认,所过处以杀戮、抢掠为事,凶焰滔天,但这类的胡主,他们所代表的到底还是落后的文明,纵能称霸一时,因缺少文化、制度的底蕴,灭亡无非迟早而已,莘迩虽然不会鄙视他们的落后,毕竟唐人也是从落后到先进的,但实事求是的说,他们都不在莘迩的眼中,不被莘迩认为是强敌,只那蒲茂,在孟朗的辅佐下,有模有样地学华夏先贤之教,行王道之政,实是被莘迩看作为了将来唯一的劲敌。

    自匈奴赵氏开始,称雄北地的诸胡,为能统治唐人百姓,无不接受、利用唐人的天命、五德终始之说,匈奴赵氏、鲜卑慕容氏、氐人蒲氏、羯人贺浑邪,一个个都从百余本流行的谶书中寻找模棱两可的依据,配上捏造的祥瑞,自称得到了天命,是五德中的当世之德运,——定西之前的令狐奉,今降蒲茂的羌人姚氏,也皆如是,但这一堆堆的天命,於有识之士看来,却不免都如笑话,莘迩也是这样认为。

    天命就这么不值钱么?抑或说,天命到底是什么?只靠自称就可以得到的么?显然不是。莘迩认为,天命虽然看不见、摸不着,虚无缥缈,可它同时也是看的见,摸的着的。他认为,天命就是民心,就是先进的文化。

    慕容氏、贺浑邪,他们自称的得到天命是荒唐的,是无稽之谈,可仍放到蒲茂的身上,其所自称的天命,结合其在秦境内施以的政策,却真是有点要把天命从江左抢走的架势了。

    因了唐艾的这番话,莘迩的思绪,不觉重新转到了他适才所在看的洛阳之战的情报上,只不过唐艾的话还没有说完,莘迩便就按下心绪,听他接着给左氏介绍慕容暠。

    唐艾往下说道“慕容暠杀了可足浑髡后,伪魏有几个胡部再次叛乱,慕容暠颇有军略,在其幼弟慕容瞻的协助下,把这些叛乱尽数平复,於是一掌权柄,之后,他北挟拓跋,数攻柔然,南扰江左,屡胜王师,东镇贺浑邪,西威蒲秦,一时间,颇有重振慕容雄风之态。

    “太后,慕容暠此人,诚然胡夷之杰雄也。”

    左氏犹没从适才“慕容暠亲手打死可足浑髡”的骇人听闻中恢复过来,葱葱玉手按住胸口,呼了口气,说道:“还好,慕容暠已经死了!”

    唐艾说道:“太后,慕容暠虽死,其诸子,慕容炎一味行权诈之事,无有仁义之举,慕容武台勇则勇矣,少谋略,匹夫勇耳,慕容权小有美誉,然年轻,固是如臣方才所说,皆不足虑,可也正像征虏将军刚才说的,慕容氏的根本本在平、幽,今虽北窜,死而不僵,仍是不可小觑。而一旦北地被蒲茂、贺浑邪分窃,蒲秦与我接壤,我定西所面临之局,恐怕比起之前还会更加危险!”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左氏,说道,“太后,我定西现虽坐山观斗,却不可懈怠啊。”

    左氏颔首,赞成唐艾的此话,放下手来,目视莘迩,微微笑道:“我定西将要面对之局,确是可能更会凶险,但是好在我朝中有征虏这样的干臣,我与大王能放心得多了。”

    唐艾得到了他想听的话,摇起羽扇,满意地不复再言了。

    莘迩说道:“臣必竭尽全力,以报太后、大王。”

    左氏问道:“将军,你说慕容氏还能支撑,那此回北地的这番乱战,胜出者会是何人?蒲茂已占洛阳,贺浑邪据得青州,以及兖州的大半,接下来,会怎么样?”

    莘迩说道:“慕容炎弃邺北遁,留下了慕容权守卫邺城。接下来,臣以为,蒲茂与贺浑邪势必会对邺城展开争夺。他两边谁能抢先打下邺城,谁就能成为这场混战的最大赢家。”

    “那将军觉得,他两边谁能抢先打下邺城?”

    “现在还不好说。”

    “为何?”

    莘迩用温和的语气,耐心地说道:“太后,单从路途上看,贺浑邪占了上风,从谷城到邺城只有二百余里,路程不远,但其前有大河为阻,后有慕容瞻的余部在南,要想立即进袭邺城,只怕难成;反观蒲茂,其后虽无魏重兵威胁,但洛阳距邺城四百余里,路途较远,沿途郡县,俱有守卒和慕容武台留下的兵马把守,要想赶在贺浑邪前,顺利地打到邺城,也非易行。”

    “我明白了,将军的意思是,贺浑邪、蒲茂虽然各自取得了一场大胜,但现今他两边,一个前后有敌,一个是前路受阻,是以欲马上攻取邺城,对於他两边来讲,目前都还是不好做到。”

    莘迩微笑说道:“太后冰雪聪明,臣正是此意。”

    左氏不觉面颊微红,目光如水转动,却没有避开莘迩的视线,说道:“这般说来,慕容氏、蒲茂、贺浑邪三方战事的结果,如今只有静观以待了。”

    “太后,不是三方的战事,此回北地的混战,还有两个变数。”

    “两个变数?”

    “一个是江左朝廷,一个代地的拓跋氏。”

    左氏柳眉微动,说道:“将军,我今天来,正是想问一问,你之前传书与江左,建议我定西与江左联兵,共伐伪秦、伪魏,这件事,有何下文了?”

    莘迩与唐艾顾视一眼。

    莘迩笑了起来,说道:“太后,臣给江左的这道去文,只是走个形式罢了。”

第五十八章 太后玉趾访 将军恭谨对(下)

    左氏问道:“走个形式?”

    “是啊,太后。”

    左氏迷茫地问道:“将军此话是何意也?”

    莘迩沉吟了下,心道:“我今虽初掌朝权,然毕竟底蕴尚浅,朝中的陈荪、张浑等人,依旧党羽众多,都还是别有心思,只是迫於时势,不得不暂且蛰伏,面顺於我罢了;被我逐出朝外的宋闳、氾宽,与陈荪、张浑颇有书信来往,不用去猜,也知他两人是都在观望时局,伺机再起;麴侯、女生相继亡故,我与麴家的盟友关系却於此朝野俱有隐忧之刻,渐渐冷淡,麴爽骄慢,一向自视甚高,热衷权势,前为神爱当众斥责,岂会不衔恨於中?对我肯定也是十分的不满,……我之所以能从建康郡守一路走到今日,全是依仗了太后对我的信任,当此陈荪等辈与我貌合神离之际,我要想於日后稳掌朝权,说不得,还暂得继续依靠太后与大王。

    “我之所以建议上书江左,提出与江左联兵伐蒲秦、伪魏的真实缘故,却是不必隐瞒於她。”

    三省六部制得以施行的时日尚短,犹未深入人心,一些被触犯到己身、己族利益的顽固守旧派,比如那本占着清贵之职,悠闲、位尊且俸禄优厚,而在此制的实行中,被淘汰出局的,又比如那眼光较为长远,敏锐地察觉到此制一旦成为定制,则势族子弟之前的“政治特权”必就会被之大为削弱的,对此制的抵触心理现在都是非常的强烈,或者暗地里,或者直接就在明面上对此制大肆非议,不与合作,此是其一。

    莘迩尽管借着改行三省六部制的机会,拔擢、重用了一批寓士、寒士,但寓士、寒士在士流、民间的名声当然是不能与张、麴、宋、氾这类从秦朝开始,乃至秦朝以前的春秋战国时期起,就世为簪缨,代为地方豪族,并协助了定西的建国,已然把持定西权柄数十年的陇州阀族、右姓家的子弟相比的,为了能够在不引发朝廷剧烈争斗的情况下尽快地落实此制,却也向陈荪、张浑、麴爽等人让步,许多的重要职位,都委任给了他们,这是其二。

    两个原因合在一起,加上张浑、陈荪、麴爽、宋闳、氾宽等这些人的内实不服,可以说,莘迩当下虽是已掌朝权,比之往昔,手中的权力固然大有增益,可面临的隐忧依然重重,甚至可以说,在与麴家的盟友关系日淡,并且相反,麴爽极有可能会成为他的政敌之背景下,他如今在定西朝中的地位,还比不上以前那般安稳。

    莘迩其实是很有危机感的。

    故此,为了能够继续得到左氏的信任与支持,可以向她坦诚的东西,莘迩就决定坦诚相告。

    他摸了摸颔下的短髭,说道:“太后,近年以来,为能保境安民,我国连年征战,国库已经半空,年初又秦州一战,耗费巨大,就在昨天,臣与孙仆射会议财务诸事,孙仆射且还提议,向西域诸国加大赋税的收入,以充国资。太后,眼下的我定西的财政,於国内日常的运转上,虽是无虞,但在军费方面,却略缺乏,实不够我国与江左联兵,共伐蒲秦、伪魏。”

    莘迩的这番话里,有一个小小的“美化”之处,便是“为能保境安民”此六个字。却是近年来,定西的历次对外作战,多是莘迩决定的,已有不少朝臣、民间的士人,在说莘迩“穷兵黩武”、“劳民伤财”了,是以非得在答对之时,“连年征战”之前,加上这六个字不可。

    左氏倒没听出莘迩的这点小小心思。

    她对莘迩极是信任,只要是莘迩提出要做的,她都大力支持,因自不会质疑莘迩所为的对错。

    听了莘迩这话,左氏问道:“既是军费不足,将军缘何又去书江左,倡议联兵伐虏?”

    莘迩说道:“太后,臣的这道去书,是不得已而为之也。”

    “此话怎讲?”

    莘迩语气诚恳,说道:“臣表请朝中,设三省六部制,改制以来,朝、野阻力颇大,臣所以去书江左,倡议伐虏,其实是为了转移国内阻力的注意。”

    左氏恍然,说道:“原来如此!”

    回想这些日,她虽在宫中,却也听到了不少传来的士流对三省六部制的排斥言论,左氏的脸上显出薄怒,说道,“自三省六部设立以今,虽还没有多长的时间,可每次朝会之时,我都能够感到,不管是日常的政务,还是其他种种事宜,在商议、决策,以及具体的落实时,与以前相较,都便捷了许多。这样一个大好的制度,朝野中的那些迂腐之徒,却竟妄加非议!……将军,黄侍中建言,不如把这些非议朝政的人,捕拿下狱,给以严惩,将军却为何不肯纳之?”

    刚才莘迩口中的“孙仆射”,说的是新任尚书台左仆射的孙衍;这时左氏口中的“黄侍中”,说的是新任黄门省,亦即门下省两个主吏之一的黄荣。

    孙衍原是定西的大司农,就任左仆射后,财政等事依旧由他掌管;侍中有拾遗补缺、顾问应对之权,针对朝政,发表一下个人的观点,献上一些建议,此正是黄荣於此职的一个权责。

    莘迩意态宽宏地说道:“太后,防民之口甚於防川。不管是哪种制度,都不可能照顾到所有人的利益,是以一项制度出来,难免会有人说三道四。这些非议之论,在臣看来,与其堵之,不如由之。”说到这里,一句词浮上心头,他信口吟道,“小小寰球,有几个苍蝇碰壁。嗡嗡叫,几声凄厉,几声抽泣。蚂蚁缘槐夸大国,蚍蜉撼树谈何易。”

    而下还没有“词”这种文学格式,左氏、唐艾等当然不知道这几句是一首完整词的前几句,只把之当做是了莘迩对非议三省六部制的那些人的几句点评,然而在听闻入耳以后,细细品咂再三,却俱觉得这几句话,说的委实是大气磅礴,充满了自信。

    唐艾插口说道:“明公,蚂蚁缘槐、蚍蜉撼树,此二典,艾知也,‘小小寰球’是何意也?”

    莘迩哑然,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便含糊说道:“此句说来话长,我正有一文,名字起好了,叫做《自然论》,尚未落笔,待我写成以后,给你看罢,你就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唐艾喜道:“明公前著《矛盾论》,如椽大笔,艾读之后,再观物察理,无不茅塞顿开。今明公又有雄文将要出世么?艾翘足以待!”

    左氏也看过莘迩的《矛盾论》,唯是看不太懂,但她受时下清谈之风的影响,对玄理,或言之,哲学方面的讨论,亦是很感兴趣的,遂有很多的疑惑,一直想找莘迩问问,便因了唐艾此话,不禁心中一动,想道:“平日我在宫中,也无请教阿瓜的机会。我等下要去找神爱,要不就今天?”瞧了眼堂外的天色,日光尚早,又想道,“却不知阿瓜几时会下值回家。”

    左氏的这点忽然起念,且不必多说。

    只说莘迩去书江左,提议共伐秦、魏,事实上,其用意是共有两个的。

    一个就是他适才说的,是为了转移国内反对改制者的注意力。

    再一个,则是与江左朝廷的那位首代权臣王氏,唐室初迁到江左之时,提出了“光复神州”的口号一样,也是一个政治上的口号,是为了在此他初掌定西朝权的时候,借此机会,向定西、向江左,乃至秦、魏境内的唐人们表示,他莘幼著绝非是一个贪恋权势的人,而是一个心怀远志,志在收复华夏故土的人。

    前一个用意,可以如实地告诉左氏,后一个用意不太好讲,莘迩便就没说。

    左氏说道:“将军心胸宽大,当真今之人杰也!那些苍蝇,在将军面前,确实不值一提!”

    左氏这话说的没有问题,可唐艾怎么听,却怎么觉得有点不对。

    唐艾嘀咕想道:“是我耳朵出毛病了么?太后此话一点没错啊,我怎么听着却有点、有点……”他说不来到底是“有点”什么,想不明白,摇了摇扇羽扇,又摇了摇脑袋,索性也就不想了。

    他想不明白,莘迩听明白了。

    分明从左氏的语气中,莘迩听出了浓浓的爱慕之意。

    莘迩心头一跳,视线迎向左氏,见她明媚的目光,就如春夜的星光,投在自己的身上。

    这般大胆的姿态,莘迩此前只在左氏这里见过一两次。与之前那寥寥的一两次比较,左氏此时的眼神,却又有些不同。之前的大胆,总归是含着羞涩,而这次的大胆,满是炽热。

    坐於初夏的堂中,门外的热风带着馥郁的花香吹入,各种的情绪就如那纷繁的花香,顿时激荡於莘迩的胸怀,是心动?是惊乱?末了,莘迩确定了这种情绪,是惊喜。

    “千里。”

    “明公?”

    “你不热么?”

    “……有些热。”

    “太后千金之躯,我刚才却是忘了命人取冰驱热,你去叫府吏找些冰块送来。”

    莘迩节俭,除非特别炎热的季节,他都不用冰块取凉,是以征虏将军府的堂中,的确是温度不低。左氏凉爽习惯了的,坐在堂中这么一会儿,早已是香汗淋漓。

    唐艾连忙应道:“是。”

    唐艾出去以后,莘迩、左氏相顾无言。

    空气中,花香与左氏的体香混合成奇妙的味道,催动得莘迩胸口砰砰直跳。

    过了稍顷,似是察觉到了莘迩的异常,左氏的面颊再度绯红,略把眼帘垂下,没话找话似的,说道:“将军,你方才说孙仆射昨日建议对西域诸国增加赋税?”

    “是啊,太后。”

    “准备何时实行?”

    “这件事目前还只是一个孙仆射的建议,还在纸面上,未有形成具体的政策。等到筹议成熟的时候,臣会提前奏於太后,请太后斟酌考量,看是否可行的。”

    左氏轻轻点头。

    堂内又默然了会儿。

    左氏站起身来,说道:“将军,我今日出宫是为了两件事。一件,便是问问将军欲联江左,共伐虏秦、虏魏之事,现在进行得怎样了,另一件,……”抿嘴一笑,不再说了。

    莘迩问道:“另一件是什么?”

    左氏说道:“另一件事嘛,我不能与你说,要与神爱说。”

    “与神爱说?”

    “是呀,神爱在家么?”

    “一大早,她就约了几个朋友出城射猎去了。太后如要召她,我现在就派人就叫她回来。”

    “不用了,我去你家等她。”

    莘迩怔了下,说道:“去臣家中?”

    “我听说西域诸国的国主,驻军西域的隗斑、向逵等将,还有沙州的杜亚、北海的索恭等等,在你高升以后,都给你送了重礼,其中不乏西域、柔然、鲜卑等各族的美女,据闻俱有其长,无不擅歌能舞。我好奇的很,也正想去你家看上一看,她们究竟有怎样的异域情调,如何的能歌善舞。”左氏似笑非笑,说道,“怎么?将军不欢迎么?”

    莘迩正色说道:“好叫太后知晓,这些美女,臣多已送入宫中了,留在家中的只有几个,还都是因为她们亦通骑射,被神爱相中了。”

    “好呀,我就去看看她们的骑射。”

    莘迩说道:“那就请太后稍等,臣为太后开道。”

    “你不必随我同去。”左氏难得调笑似的说了一句,“将军,国事为重啊。”

    莘迩没有办法,只好遵旨。

    亲自送了左氏出府,莘迩立刻派人去城外找神爱回家,转回堂上的路上,莘迩心道:“太后适才说那些美女之事,像是在戏谑於我。”又想道,“太后要见神爱,不知是为何事?”

    唐艾已经回到了堂上,得知了左氏已经离开,以为她回宫去了,没多问什么,却见莘迩重新坐入案后的主位以后,似乎心神不定,就问道:“明公,你这是怎么了?在想什么?”

    莘迩说道:“我在想……”

    “想什么?”

    “伐蒲秦,现下我国力有不逮,但朔方,是不是可以趁机取之?”

第五十九章 天爽征伐时 夏夜花香浓(上)

    唐艾笑道:“明公对朔方真可谓是念念不忘。”

    莘迩意味悠长地说道:“我念念不忘,只是不知,是否能有回响。”

    “……,明公,念念不忘与回响有何关系?”

    “没有关系么?”

    “念念不忘者,念头是也;回响着,回声是也。念头又不会发声,哪里来的回响?”

    莘迩无话可对,心中想道:“用我前世的话说,这唐千里,诚然是钢铁直男。”只好笑道,“卿言之有理,是我类比不当,说的差了。”把案上左氏看过的那份洛阳之战的情报,叠好放回到秘匣中,也不知是错觉,还是确然如此,从那情报上摸到了一点腻滑,或是左氏留下的汗渍,并嗅到了一丝香味,许是左氏体香的遗留,回想左氏方才那热烈的眼神,心头不禁又是一荡,他赶忙压住这份情愫,转回话头,顺着自己的话,说道,“千里,你意下何如?”

    “明公是问我,朔方是否可趁机取之么?”

    “正是。”

    唐艾摇动羽扇,洒然笑道:“明公若是不嫌艾不自量力的话,好有一比,英雄所见略同。”

    “哦?如个略同?”

    “此亦艾之所念也!”

    莘迩大喜,说道:“千里你也觉得朔方,我可趁机取之么?”

    唐艾说道:“然也!明公,那洛阳,要是蒲茂久攻不克,则朔方,咱们还真不好去打;可现今洛阳已为蒲茂所得,邺县距他只有咫尺之遥,面对这样大的诱惑,艾料他短期内,至少在与贺浑邪分出胜负之前,定然不会甘心还师关中的,如此,就恰好给了咱们趁隙夺取朔方的良机!”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如果蒲茂没有能打下洛阳,那么他虽然无功於魏地,却势必会随之就还师咸阳,如此,定西自也就没了趁隙夺取朔方的机会;可现在蒲茂却把洛阳打下来了,看起来是开疆拓土,威风大振,然而正如唐艾所说,他接下来,却肯定会觊觎邺县,这样,他就不可能会很快便率兵返回咸阳,如此一来,则也就给了定西趁机攻取朔方的机会。

    这到底是蒲秦在开疆拓土,还是蒲秦给了定西进一步改善本国所处之战略环境的良机?

    实在不好说。

    莘迩叹道:“千里,不是我对朔方念念不忘,委实是此地对我定西太过重要!咱们定西孤悬河西,北为柔然,南为不毛之地,而我定西之东界,从南到北尽与蒲秦接壤,咱们定西是被三面包在了中间啊!不管是欲复中原,还是保我定西安稳,就都非得把朔方掌控入手不可!”

    前世的时候,莘迩听说过一些内陆国家,为了能够得到一个出海口,而历经数代,对外战争不止的事情,现在,他特别能够理解这些国家了。

    每次观看定西和周边国家的总体地图,看到被柔然、南边的群山、东边的蒲秦包在中间的定西,莘迩总会有好像一个人被裹在了袋子里,无法露头呼吸,出不来气的感觉。

    经过这几年大大小小的数次在秦州、蜀中等地的用兵,定西的战略环境已经得到了极大的改善,打通了与江左的道路,算是为定西夺下了一个南边的“出海口”,可只靠一条腿走路,怎么看也不保险,就比如孟朗上次对秦州反起的大举反攻,一次战役,一次失利,就差点把定西打回原形,是以,莘迩认为,必须给定西再开辟一个“出海口”,用两条腿走路才行,非此般,就不能够彻底扭转定西先天的地利不足之严重问题。

    那么这第二个“出海口”,当然就是定西北边与蒲秦接壤的朔方郡了。

    如果能把朔方郡纳入控下,朔方郡在北,秦州在南,两地一北一南,遥相呼应,就不仅可以根本上地改善定西的战略环境,并且还能够以此南北夹击之势,对蒲秦的咸阳造成威胁。

    也就是说,拿下朔方以后,不止是有利於定西的对外扩张,从战略态势上讲,定西由此也即可从“主要以防御蒲秦为主”,转为“对蒲秦攻守兼备”了。

    除此以外,还有三个好处。

    朔方北邻柔然,占据此地以后,柔然若是再经西海郡入境抢掠定西,那么定西就可以从朔方出兵,或把西海等郡的损失,从柔然别的部落那里抢回来,或干脆配合西海郡,进攻柔然入侵之兵的侧翼、后方。这是一个好处,能够同时大为改善定西北边的环境。

    朔方东南边是雁门、太原等郡,过了雁门、太原,就是冀州的诸郡,有了朔方在手,当河北、中原再起如似现下秦、魏、贺浑邪这类的混战时,定西也就可以趁机捞些好处,不至於像现在,只能坐观,无从插足。这是另一个好处,有利於定西抓住一切有助於其发展势力的时机。

    朔方东邻鲜卑拓跋部,从拓跋倍斤积极地控制代北之地,竖立威望,和如下不理会慕容氏的征召,就可以看出,他颇具野心,若是拿下了朔方,定西便能与拓跋倍斤的地盘接壤,是不是可以借此,与拓跋倍斤形成一个正式的结盟?就如之前并、幽等州的唐室刺史利用段氏鲜卑制衡匈奴等胡一样,也利用拓跋倍斤,增强定西的实力?自然了,这个盟约若是结成,定西与拓跋部间,必然会是互相利用的关系,定西可以利用拓跋,拓跋同样也会利用定西。对於这一点,莘迩还是很清楚的。但只要对双方有利,在需要对方时,互相利用亦无不可。这是第三个好处,有可能使定西得到一个相对强大的盟友。

    从后边三个好处来看,打下朔方的意义,比打下秦州三郡的意义更为重大。

    这也就是莘迩为何一直看重朔方,几次图谋此地的缘由。

    唐艾很明白朔方的价值,对莘迩的话深以为然,说道:“明公,为了吸引虏魏的兵力,减轻攻打洛阳的压力,蒲茂把原驻守朔方的苟雄及其所部,调派入了虏魏的并州,苟雄和伪秦的上郡太守杨满现下正围攻雁门、太原。朔方的守备现在正处於一个空虚的当口!不止其郡内兵马不多,并且最近的邻郡上郡,现下也无兵可以援它。明公若有意夺取朔方,此正用兵之机!”

    顿了下,唐艾复笑道,“方今初夏,朔方北地,气候凉爽,也正宜於征伐之时!”

    “千里,如用兵朔方,你以为择何人为将为好?”

    唐艾长身而起,持着羽扇,如持利剑,昂昂然地说道“艾不才,敢请为明公占取此郡!”

    “卿?”

    “明公觉得艾才不堪此任么?”

    “以卿之能,取朔方自是手到擒来。我非是不信卿之才能,只是千里,一则,你才从我攻蜀,继又收复秦州,从去年到今,戎旅劳顿,你着实辛苦了;二来,而下三省六部刚刚得行,兵部诸务,亦正是需要依赖卿力之时,也离不开你啊。”

    “明公要不舍得我去的话,现今都中,能担此独率一军,讨伐敌国,方面之任的,论资历,也就只有麴爽、曹斐了。然此二人,皆不可用。”

    麴爽好歹是尚书令,用之攻打朔方,未免“大材小用”。

    曹斐的军事能力,莘迩、唐艾都很清楚了,派他去,难以放心。

    莘迩为难,也正是为难在此,就再问唐艾,说道:“除麴、曹之外,还有何人可用?”

    唐艾想了一会儿,把攻蜀之战、秦州之战这两次大战中给他印象最深,而现下俱在谷阴军中的几个人的名字道了出来,说道:“攻蜀、收复秦州两战,张韶、高延曹、秃发勃野、李亮,俱立功劳。艾观张韶接战,宽便而能得将士死力,高延曹勇冠三军,巧取褒中,亦有谋也,勃野临敌,颇有机变,李亮四斫虏营,终获其成,其长在败而不馁,此三人,悉似可用。”

    莘迩琢磨良久,说道:“李亮位卑,历战不多,勋劳不足,不可担此重任;延曹、勃野所部,俱是骑兵,他俩没有指挥步兵的经验,也不可任;张韶虽坚勇有缺,然治军有方,可矣。”提到张韶,莘迩想起了一事,笑眯眯地问唐艾,说道,“千里,你有没有收到过张韶的‘小意思’?”

    张韶从西域来到谷阴时,随行带了百余的西域美女,他到谷阴不久就率部投入到了收复秦州的战中,也就罢了,然在他跟着莘迩还师回来以后,却是一如他早前在西域招待莘迩等人的旧事一样,把那些带到谷阴的西域美女,连着数日,分别赠送给了朝中权重的一干大臣,每次赠送,都附带一句他的口头禅“小小意思”。

    唐艾哈哈一笑,说道:“收是收到了,唯是言语不通,她们唱的那些歌,艾也听不懂,舞倒是好看。”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地说道,“明公,艾举荐张韶,可不是因为他的小意思啊!”

    莘迩笑道:“你不说,我也知道。”

    主将定下,从征的其它别将,莘迩早有选定。

    赵染干、赵兴兄弟是两个;高延曹虽尚不能独当一面,然其骑战骁悍,朔方此地,适合骑兵作战,他是一个;李亮正因参与过的战斗此数少,军功不足,需要给他锻炼、立功的机会,算是一个;安崇一心获取军功,以致富贵,也是为了奖赏他於秦州战时的功劳,算他一个;麴球阵亡后,他的旧部归了莘迩,麴球生前信用的部将主要是屈男虎、屈男见日、邴播三人,都是勇将,不管是纪念麴球,还是收揽这几员勇将的人心,也都要给他们参战立功的机会,三个人不好全部派去,这次且把邴播遣去。

    主将张韶,地头蛇赵染干、赵兴兄弟,骑将高延曹,步将李亮、邴播,称得上是猛将云集。

    再配上军略日有长进的张龟和智谋初露的杨贺之为参谋。

    靠他们打下朔方,不敢说有十成的把握,但六七成的把握还是有的。

    莘迩说道:“千里,此事我思之已数日,於今你我既然意见相同,那即可把此事提上日程了。你明日就与张尚书商议,把出兵的方略,兵员调派、辎重配给、所需役夫数目等等事宜,抓紧时间议定,呈给麴爽看后,咱们就上书朝中,准备攻打朔方!”

    麴爽是尚书令,尚书台名义上的主官,故是用兵这等大事,需知会他一下。

    唐艾应诺。

    此事定下,莘迩又与唐艾叙了些朔方、朝中的话题,毕竟是左氏去了自己的家中,既不知她找令狐妍何事,也不知令狐妍回去了没有,不知不觉的,莘迩有些坐不住了。

    奈何唐艾这个没眼色的,竟是瞧不出莘迩的异样,兀自谈说个不住。

    莘迩耐不住性子,便要呼堂外的府吏上茶,却又想起,现下还没有端茶送客之说,不由扶额,心道:“阿瓜啊阿瓜,你一向自诩能沉得住气,今日却是怎么回事?这等心神不定。”

    唐艾后知后觉,发现了莘迩的异状,问道:“明公,你摸头作甚?不舒服么?”

    莘迩顺水推舟,说道:“是啊,这几天有点热,我也不知是不是中了暑气?”

    唐艾笑道:“明公,现在才几月?哪来的暑气。”

    “……,千里,我得回家去歇歇,时辰不早了,你也不要再去尚书台,亦归家去罢!”

    唐艾不疑有它,应道:“好。”随之,又关心地说道,“明公如是不舒服,回去后,就多做休息。艾晚点去明公府上,问候明公。”

    “别,你不用来问候。我睡一觉就好了。”

    “是么?”

    莘迩真诚地说道:“是。”

    “那好吧。”

    两人前后出堂,各登己车,出了将军府,分别还家。

第六十章 天爽征伐时 夏夜花香浓(下)

    莘迩回到家中,左氏已经走了。

    莘迩茫然若失,举首望了望暗下来的天空,西边远方,夕阳染红了云霞,却是绚烂美丽,明与暗的交汇,给人以奇异的感觉,他与令狐妍说道:“这都傍晚了,怎么没请太后留下用膳?”

    令狐妍一大早出门,在城外的草场射猎了大半天,收获甚多,心情很好。

    听了莘迩这话,她白了莘迩一眼,说道:“你这话说的真是好笑。”

    “如何好笑了?”

    令狐妍说道:“我身为一家之主,难道不知尽尽地主之谊,请太后留家用膳么?且我今日出猎,猎得了野鸡数只,虽不算一等的美味,善加调制,也堪称佳肴,正亦欲献与太后品尝,唯是太后念挂大王,急着回宫去检查大王今天的学习,不愿留下来吃饭,我有什么法子?”

    莘迩这才注意到,令狐妍的身上,穿的还是褶袴猎装。

    但见她上身窄袖小袍,与左氏今日所著之上衣极是相像,下身是条彩色的绣袴,这绣袴非是胡人习穿的那种样式,而是糅入了唐人衣装喜好宽大的习俗,裤腿很宽,为便於骑马等活动,在两个膝盖处,各用斑斓的丝带束紧,足上一双灰黄色的短腰皮靴,腰间金质的蹀躞带上,悬挂着火石、针、麻线、水壶、短匕等各种野外需用的物事,并镶嵌了两面玉牌作为装饰。

    一身打扮,十分的英气利落。

    莘迩说道:“太后驾临家中,你也不换身衣服迎接么?”

    令狐妍再次白了莘迩一眼,说道:“我身为金枝玉叶,且作为一家之主,岂会不知礼节?却是我到家时,太后已经在堂中等我了,我哪有时间换衣服?”

    她口口声声“一家之主”,这是她在那回堵住麴家的门,斥骂了麴爽一顿,大大地帮了莘迩的忙,为莘迩取得朝中政斗的胜利立下了“汗马功劳”以后,此句话遂乃常挂在她的嘴边。

    看起来盛气凌人,话听入人的耳中,配上她的表情、动作,却只会使人忍俊不禁。

    边上的奴婢们,许多都偷笑起来。

    莘迩说道:“好,好,你是一家之主,你怎么说都有理。你呀,你不该叫神爱。”

    “那我该叫什么?”

    “你应该叫甚有理。”

    令狐妍勃然大怒,举拳作势威胁,说道:“休得把我与郭道庆那黑丑的夯货相提并论!”

    莘迩哈哈大笑,问她说道:“太后说找你有事,是什么事?”

    令狐妍放下粉拳,却是收了怒色,竟因莘迩此问,露出了些扭捏之态,说道:“管你何事?”

    莘迩心头犯疑,当着一干奴婢的面,不好追问,也就罢了,心道:“晚上再问吧!”

    左氏匆匆而去,莘迩有点遗憾,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

    家中的晚饭已经备好,莘迩就盥洗过后,与伺候边儿上的刘乐、阿丑说道:“把我的宝贝千金抱来,陪我吃饭。一天不见,我就想得很呐!”

    刘乐还不到二十岁的年纪,但既已生女,又过了哺乳期,已俨然一副小妇人的姿容了。她抿嘴一笑,与阿丑回去屋中,把女儿抱了出来,与莘迩、令狐妍等来到堂上,一起吃饭。

    莘迩的女儿还小,不会说话,然自能感知出谁爱她,与莘迩非常亲近,抱住莘迩的脖子不丢手,不停地吱吱呀呀,也不知在说些什么。看这粉妆玉琢的小人是此等的可爱讨喜,令狐妍微微露出些渴望之色。莘迩把女儿递给她,笑道:“你也来抱抱?”

    他女儿却不肯给令狐妍抱。

    令狐妍撇嘴说道:“谁稀罕了!”抢过莘迩案上的酒碗,一口饮掉,不开心地坐回席上。

    刘乐、阿丑虽知令狐妍没有心眼,令狐妍也从来没有以主母的身份凌辱过她俩,可眼见此幕,免不了,都是忐忑不安。

    莘迩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把诸女的情貌看的清清楚楚,便把女儿放到腿上,一边逗她玩,一边调和气氛,笑道:“有个笑话,不知你们听说过没有?”

    刘乐温柔地问道:“什么笑话?”

    莘迩说道:“这笑话,与老傅有关。老傅家里的事儿,你们是知晓的,他的子女都死在了难中,故他是一心想再要个儿子,以传宗接代的。就在去年秋,他的一个小妾怀上了身孕。老傅大喜若狂,因急於知是男是女,他就慕名请了个谷阴城中的所谓西域神僧,来算上了一算。问这个神僧,‘弄璋弄瓦’?你们猜这个神僧是怎么回答的?”

    弄璋是生儿子,弄瓦是生女儿。

    凭什么生儿子就给玉玩,生女儿就只给个瓦片玩?令狐妍对这种形容一向不满,哼了声,说道:“还能怎么回答?要么弄璋,要么弄瓦。”

    莘迩摇了摇头,说道:“非也,非也。这个神僧含含糊糊的,回答说璋也要弄,瓦也要弄。”

    “这不是胡说么?”

    “老傅也以为他在胡说,便随便给他了些赏钱,打发去了。却便在前几天,老傅的那个小妾生产,你们猜怎么着?竟是生了一子一女!龙凤胎。”

    令狐妍惊诧地说道:“居然有此事?如此说来,那个西域神僧还真是个神僧了!”

    莘迩笑道:“老傅也这样以为。”

    “什么叫也这样以为?”

    “老傅重新备了份厚礼,亲自给那神僧送上,而在老傅离开以后,那神僧的一个弟子问他,怎么就算的那么准?你们猜那神僧是怎么说的?”

    令狐妍迫不及待,说道:“你别总让我们猜猜猜的,绕什么弯子!那神僧怎么说的?你快说!”

    莘迩蘸起一点酒,抹入女儿嘴中。或是孩子的味觉尚未长成,又或是当下的酒酒精含量太低,他女儿不嫌其辣,吧唧着小嘴,吃得甚是有味。莘迩满意地捏了捏她的小脸,说道:“今可吃酒,长大后就能骑马射箭!我莘阿瓜的女儿,当为虎女也!”

    令狐妍慌忙离席起身,到莘迩是食案侧,一把将女儿夺过,横眉冷对,说道:“小小孩童,你喂什么酒?再敢喂一次,看我怎么收拾你!”女儿哇哇大哭。令狐妍没奈何,只得把她还给刘乐。倒也怪了,孩子顿时止住哭声。令狐妍眼巴巴地看着小人在刘乐怀中撒娇,心道:“果然谁的女儿对谁亲!”看了会儿,记起莘迩刚才的话还没说完,问他,“那神僧怎么说的?你快说啊。”

    莘迩取炙肉自食,边吃,边悠然说道:“那神僧说:我到定西才不过年余,连唐话都是刚学会不久,又哪里知弄璋、弄瓦是什么意思?当时不过是事到临头,不得不顺口应之而已!”

    令狐妍、刘乐、阿丑等闻言,无不失笑。

    令狐妍说道:“原来是个不学无术的,只是蒙对了!”顿了下,说道:“傅夫子生了个龙凤胎?”

    “是啊,因是小妾所产,他也许不会办满月礼之类,但‘试儿’料应会有的,等到那时,我带你去。”

    “试儿”就是后世的抓周,此俗於近代以来,开始风行江左,定西受其影响,一些士族家中,在孩子周岁之际,也渐颇行此事。

    令狐妍不乐说道:“我才不去!”

    莘迩奇怪地问道:“这是怎么了?无缘无故的,又闹脾气。”

    令狐妍不搭理他,只管埋头吃饭。

    莘迩知她脾性,很多时候就像个孩子,论其年岁,比刘乐大,可较以成熟,反不及刘乐,她既不说,问也无用,便暂亦不问了。

    吃过饭后,莘迩又与女儿玩耍了会儿。

    天色已晚,明天正值朝会,还得早早起床,莘迩就回屋,准备睡觉。

    屋中烛影摇红,暗香缭绕,床榻之上,珠帐之内,令狐妍以手撑头,侧身而卧,绘着鸳鸯等图案的锦被遮住了大半身,露出雪白的脖颈和一抹丰满的胸脯,与刚才饭时忽然生闷气的模样,却大为两样,她眉目含情,挑动秀眉,说道:“阿瓜,你问我太后找我何事?”

    “对呀,我正要再问一问你。”

    令狐妍努了努嘴,穿着薄纱裙,露出身体玲珑曲线,赤足立在床下的大头,马上从案几上端起了一个碗,捧到了莘迩面前。

    莘迩看去,碗中没什么东西,只有些许汤水的残余,闻到了一股药味,问道:“这是什么?”

    大头说道:“这是今天太后到家里,赐给翁主的良药。”

    “神爱,你病了?”

    大头说道:“大家,这药不是用来治病的。”

    “那是?”

    大头的眼,也变得水汪汪的了,她小声说道:“用来助孕的!”

    令狐妍咬住嘴唇,说道:“阿瓜,我身为一家之主,到现在还无子女,未免妻纲不振,太后因是关心於我,特叫宫中的医官开方,赐给了我这药。”说着,半带含羞,冲莘迩抛了个媚眼,然后接着又说道,“我刚服下一帖,你还不趁着药劲,让咱们明年也弄璋、弄瓦?”

    莘迩脱去外袍,往床边走去,笑道:“好,我就叫你做一回一家之主!”

    夏夜的院中,月明花香。

第六十一章 月色万里同 群雄各异谋(上)

    夏夜的风,吹拂於谷阴城中。

    四时宫位处於谷阴中城的东南,是以定西朝中的重臣、贵戚们,除掉安家於旧城的宋、氾等老牌阀族以外,大多也都住在中城的东南范围,莘迩家就在东南区,唐艾家也在东南区。

    夜已过了二更,与莘家隔了两个里巷的唐家,前后进的几个院落都灭了烛火,唐艾的妻妾子女,及家中奴仆皆已入眠,只有后宅角落的一个小院子,——这儿是唐艾平素筹谋军机要事之时,经常独自待在的地方,却依旧灯火通明。不仅屋中亮着烛火,小小的院庭里,亦在白色的墙壁上插了许多的火把,火苗腾跃,把整个院子照的如似白昼。

    唐艾,此时没在屋里,就正在院中。

    院子不大,地面以青色的砖石铺就。在临近屋门的位置,於屋门前的台阶边,放了一个黑底漆红的矮案,案上放着水和陶碗,案边,则摆了一个只能供一人独坐的独榻。这矮案、水、陶碗与独榻,显是从屋中搬出的。院中无有别人,不必讲究坐姿,况唐艾本是放达之人,也非是俗礼可以局限之的,故是他当下於坐榻上,却非跪坐,乃是手持羽扇,盘膝而坐。

    他左肘支在矮案上,身子略微前倾,目光落到院中的地面上,聚精会神的,在看些什么。

    月光、火光的交辉映照下,但见那院中的青砖地上,赫然刻绘着一副囊括了海内各国,西起西域,东达海边,北至漠北,南到交州的整个天下的地图。

    唐艾所坐之处,是地图中定西所在的位置。

    在他身前,是如今被蒲秦占据的关中,於其左前,是朔方,和朔方东边的代北地域,再左前,是现为柔然控制的广大漠北地区;於其右前,是新被定西占据的秦州三郡,再右前,便是蜀地,和蜀地东边的东唐了;在蒲秦以东,代北以南,东唐的荆、扬诸州以北,这块放在现实中,东西、南北俱两千余里的广袤区域,即是今之魏国的地盘。

    单从地域大小上看之的话,秦、魏两国的辖地加在一起,才与东唐的辖地大致相当,但众所周知,东唐的南部州郡,如那交州、广州等州,多蛮夷之属,堪谓地广人稀,因如比之实际掌控的人口、民力,三国之中,却实是魏国称冠。

    这且不必多说。

    初夏的陇州,昼夜温差大,白天热,晚上凉,却只见那唐艾,独处院中,身披鹤氅,倚案而坐,时摇羽扇而神动,时饮清水而蹙眉,竟是在仔细思考,借火光,以观砖石上所绘之天下形势,沐月色,而在筹谋制定攻取朔方之戎机。

    配上他俊秀的容貌,这一幕,要是被莘迩看到,少不了,须得赞一声:神仙中人也!

    唐艾的视线掠过砖石上绘的朔方,停在朔方东南边,与朔方隔着黄河相望的雁门、太原等郡,心中想道:“苟雄、杨满目前正分别领兵,与魏兵缠斗於此,我军攻取朔方的部队只要行速够快,进入朔方郡后,分兵一支,先把河西岸的几个重要渡口抢占,那么苟雄、杨满就算闻讯我军进袭朔方,也势难很快地回军驰援,此两人所部,可以不必太过多虑。”

    他转过目光,看向朔方以东、雁门郡北边,与朔方一样也是隔河相望的代北,心道,“代北之地促狭,位处於柔然、朔方、幽并之间,东西不过千里,南北数百里而已,拓跋氏立足此间,至今甚久了,拓跋部与附属於拓跋部的鲜卑其余诸部、乌丸诸部,和被拓跋部征服的柔然、敕勒等的一些别部等等,诸多的胡种杂居於此域内,人口繁衍,羊马增殖,其地、草场已不足用,我观拓跋倍斤野心勃勃,他一定不会甘心屈居於此,必然会寻机向外扩张的。

    “而拓跋倍斤要想扩张地盘,摆在他前边的,有三个方向的选择,即北之柔然、西之朔方、南之虏魏。柔然称霸的漠北,荒凉之地也,不足取;朔方西接我定西,南接关中,两面强敌,亦非上好之选;对他而言之,破困而出、大展拳脚的最好选择,自当是江河日下的虏魏。

    “明公有意与拓跋倍斤结盟,驱之攻掠虏魏,夹攻蒲秦,此固可行之策,这回我军攻打朔方,并且大概也能借用到拓跋倍斤之力,但胡虏就是胡虏,狡诈无义,朝臣而夕叛,降叛不定,却须得防他日后坐大以后,变成我定西的强敌!”

    唐艾的视线从代北离开,落到了朔方北边的柔然地界,沉吟多时,摇着羽扇,想道:“苟雄、杨满两部,我可把之阻於河东,不必多虑;拓跋倍斤所部,我可借用其力;此次攻打朔方,唯有柔然,是个变数。依照柔然的惯例,每春夏之际,它都会南下掳掠,今年开春到现在,它还没有南下,会不会在我攻打朔方的时候,它刚好大军南侵?这一点,须得做些谋虑。”

    如前文所说,柔然其实都不能算是个成形的国家,不管是社会文化形态、政治组织形态,於慕容氏、蒲氏、贺浑邪等诸种胡人中,它都是最落后的一个,甚至连拓跋氏都比不上,很大程度上讲,它还只是一个较为原始的部落联盟,——它曾被西域喜好干净的那个国家之国主,因其治内之胡人的肮脏,妇人们以舌舔盘,而蔑称为“狗国”,可见其之落后的程度。

    同时,柔然也不是一个成熟的“种族”,其主体部分是由原本匈奴、鲜卑的一些奴从部落组成的,“柔然”是后来的自称,换言之,它们在族落内部的凝聚力上也很差。

    却是说了,柔然既然这般落后,那它又怎会能够在匈奴、鲜卑之后,成为漠北的又一个霸主?原因也简单,这不是因为它自身的优秀,完全是因为之前的漠北霸主,鲜卑中现今的王者慕容氏,一心向南、向中原拓展,等同是主动放弃了漠北这块地方,故是它们这个鲜卑早先的奴仆诸部之联合体,才能趁隙崛起。

    虽是崛起,已霸漠北,可因了其之种种的先天不足,所以柔然为了保证其王室的权力和地位,也是为了团结、凝聚治内各个的胡部,遂每到春夏之时,它们的王室就都会率领、或者组织境内的各部,南下定西、朔方、代北、魏地,进行大举地掳掠。

    仍如前文所说,对较为原始、生产力极为落后的部落联盟来讲,战争事实上是一种获取生产、生活物资的生产方式,放到柔然这里说,战争也是一种通过利益的分配,从而加强其治内诸部向心力的方法,故而,它即使一再地因此受到魏国与拓跋氏的还击,就在去年,还被慕容暠、拓跋倍斤联兵进攻,差点王庭灭亡,可它们依旧在所不惜。

    大概是去年受到的打击太大,今年直到现下,柔然还没有发兵南侵,可依照它们之前的行事风格,——之前它们不是没有受到过严重的打击,但打击归打击,第二年的掳掠事关其王室权力在漠北的稳定,却万不可停,总会是一如往昔,照旧实行,因此唐艾乃有对会不会出现“在定西攻打朔方时,柔然大兵南下”这种情况的隐忧。这一点,的确是不可不虑的。

    至於该怎么应对?

    月色之下,唐艾摇扇凝神,落目砖石上以绿、黄两色绘成的漠北,陷入沉思。

    ……

    沙漏里的细沙,无声而缓慢地往下流落。

    差不多在唐艾沉思的同一时刻,谷阴向东,越过黄河,越过东西长约一千四五百里的关中地区,再过黄河南北流向的东段,刚被蒲秦打下的洛阳城中,本为魏国王府,现在蒲茂入主的府中堂上,也是灯火明亮。

第六十二章 万里月色同 群雄各异谋(中)

    连着几天没有休息好的孟朗,眼中布满血丝,因为缺少睡眠而导致他内火大盛,在他的下巴上,出了一个大大的火尖,火尖已快熟了,烛火之中,旁人观之,只见颇是晶莹。

    容貌看似倦怠,但孟朗的精神头是相当的好。

    也难怪他精神焕发,辅佐明主,统一北地,解民水火,抗衡江左,争夺天命。

    这是孟朗年轻时就怀有的理想。

    唐室迁鼎以今,南北割裂,胡人称雄於北,彼此乱战,杀戮不断,百姓为之受害,华夏的文明为之将断,作为一个才智超群、胸怀大志的士人,孟朗岂会不会对此感到心痛?

    遥想当年,他初学成出师之日,也曾想过南下江左,用自己的才智,用自己对秦国、魏国的了解,辅助江左的唐帝,完成规复中原的壮举,可江左的唐国朝廷,天子形同傀儡,权臣接踵而起,阀族只顾一家之私利,不仅贬压南方之土著士人,并且极为排斥与他们同为北人的北来之士,尤其对寒士之属,最为贬低不屑,故是在听闻了祖氏等北地豪帅在江左的遭遇之后,族声、己名都还不如祖氏的孟朗便熄了南下的念头,干脆留在了秦地,积极地寻找机会。

    终於,他以寒士之身,得被蒲茂的父亲看重,自成为蒲茂的老师以今,屈指算来,已十余年了,经过他悉心的教导,蒲茂先是从一个仰慕唐家文化的少年,长成为了一个大致合乎他心中明君形象的英挺青年,接着又在他不遗余力的出谋划策之帮助下,成功地杀掉了那个尽管武勇出众,心思也不算坏,然而却不能推行唐化,浑身满是蛮夷气息的蒲长生,攫取到了秦国的王位,再又经过数年的与民休息、轻徭薄赋,前前后后,二十年的蛰伏於渊,呕心沥血,时至於今,说是蒲秦也好,说是蒲茂与他孟朗也好,终於厚积薄发,於今抓住魏国内乱的难逢良机,果断地兵出关中,一举打下洛阳,正式开始了统一北地的步伐。

    这一刻,孟朗等的太久了。

    他怎会不为此而情绪亢奋?

    洛阳已下,邺城再克,则豫州、中州、冀州、幽州、并州,原属魏地的大半膏腴地域,便尽可入得秦手,随之,在消化了这些地方以后,再进兵徐、青,贺浑邪虽悍勇敢战,然在孟朗的眼中,他无非是个残暴不仁的羯奴罢了,仗蒲茂之仁声,凭秦兵之精锐,灭之如反掌易也!贺浑邪既灭,徐、青亦归於秦。接下来,或是北伐幽、平,把慕容氏的余孽消灭掉,或是西取定西,把陇州打下,都可轻松而为之。至多六七年的时间,孟朗有信心,即能把北地一统。

    然后,与唐国对峙江淮,一边安抚境内,诛杀不服,消弭隐患,把那姚桃等悉数收拾了,解决掉秦国扩展太快,因为近百年来,胡人迭兴,而致使国内包藏祸心、各怀对中原觊觎之望的胡人诸种太多的后遗症之后,将民心收揽熨帖,一边若有时机,便渡江南下。

    以那时候的大秦之强,经过对鲜卑、羯、羌等胡的统合,能征善战的兵马何止百万,攻之江南,只要小心谨慎,不轻敌大意,又能有多大的难度?

    南北归一,蒲茂固可凭此成为一代开国的雄主,他孟朗,亦足可以此留名青史,彪炳千秋!

    每思到这里,孟朗都不会不觉想起范蠡。

    他有时会这样想道:“等到海内重新一统,百姓得以再次安居立业的时候,我已垂垂老矣了!吾家本籍北海,天下乱来,流离关中,故乡的风土、人情,我竟是从未见过,一概不知。叶落归根,狐死首丘,我到那时,何不效范蠡之故事,辞别大王,不,应是天子了,归还乡梓,泛舟於海,望天水之一色,风浪中,与孙辈讲说我此生为生民立下的之浩荡事功,不亦乐乎!”

    这个念头,他从未对人讲过。

    但此时此刻於堂上,在与蒲茂做答对之际,孟朗的心头却不由又浮现出了此念。

    蒲茂看出了他的异样,笑问道:“孟师,这几天,又是安抚洛阳的百姓,又是筹划进兵邺县的方略,着实累着你了,你是不是困乏了?”

    孟朗回过神来,捋了捋花白的稀疏胡须,说道:“大王,臣不困。”

    “那孤看你适才似有些走神。”

    “大王,臣是在想,季和刚才的顾虑不无道理。”

    就在方才,在孟朗对蒲茂陈述完了攻取邺都的作战计策之后,季和提出了一个担心,他说:“定西莘幼著虽据偏隅苦穷之地,然穷兵黩武,一意外扩,他久欲图谋我之朔方,如下会不会趁我军与贺浑邪争邺的机会,他悍然发兵袭取?”

    蒲茂说道:“哦?那孟师於此,可用对策?”

    孟朗说道:“大王,莘幼著确有可能会趁机偷取我之朔方,但现下正值抢占邺城的关键时刻,我军不能还师关中,苟太守、杨太守两部作为我军攻打邺城的偏师,也没办法立刻回本郡布防,当下之计,只有一条。”

    蒲茂笑道:“孤知道了!我军各部既然都无法暂归,那孟师所说的这‘一条’,肯定就是柔然了。孤猜得对否?”

    孟朗说道:“大王神明,臣意正是柔然。”

    蒲茂略作忖思,就接受了孟朗的建议,说道:“孤这便传旨柔然,叫它做好援我朔方的准备!”

    季和没听明白他俩的对话,纳闷问道:“大王、孟公,传旨柔然?这是怎么回事?”

    蒲茂对能人才士人向来都是好脾气,因不以季和冒昧地插嘴为怪,反耐心地给他解释,坐在主位的榻上,笑道:“莘阿瓜可能会借机侵我朔方的此忧,孟师早有顾料。柔然去年被慕容暠、拓跋倍斤联兵重挫,故是於我大军出关中之前,孟师就已奏请於我,遣使去了柔然,与柔然可汗结下了盟约。等到攻灭虏魏之后,我许他以代北之地,而为防莘阿瓜偷袭我之朔方,则要求他屯兵朔方以北,以备有患难。现今,柔然之名将温石兰,统骑万人,已在朔北。”

    季和恍然大悟,旋即佩服不已,说道:“大王神明远见,孟公未雨绸缪,下官远不及也!”

    此节就此带过,蒲茂自会明日去旨柔然,不必多说。

    且说蒲茂把话题转回到进攻邺县的攻略上,说道:“如按孟师的方略,咱们抢先打下邺县的可能性,将会是很大。只是孟师,这派往攻扰徐州的部队,该以何部为好?”

    慕容武台为了能够守住洛阳,把洛阳周边、洛阳东边豫州境内的精兵,大多调到了洛阳,这也就说,在洛阳被蒲秦打下以后,洛阳以东的豫州境内,现在已是无有魏军的重兵,亦即,豫州已是蒲秦的囊中物,而豫州东与徐州接壤。徐州,正是贺浑邪的老巢。

    孟朗抢先打下邺城的战略谋划就是:派一支部队,经豫州,奔袭徐州,以此迫使贺浑邪分兵往援,贺浑邪部当下前有慕容权的部队,后有慕容瞻的部队,形势上本就不利於他与蒲秦争邺,在他又不得不分兵以后,他所面临的局势,显然就会更加不妙,如此,蒲秦便可从容不迫地沿洛水北上,直捣邺城,先将之拿下。

    这个谋划不错,但能否得行,却有个关键,便是得看那支派去奔袭徐州的兵马够不够给力。若是足够给力,此策就能得行;若是不够给力,没能奔袭成功,反被贺浑邪留在徐州的羯兵击败,那此策就不能得行了。故是,蒲茂询问孟朗,这支部队该遣何部?

    孟朗已有人选,他说道:“燕公性谨,广武果勇,以燕公为主将,广武为偏裨,用李基部为乡导,足以可起到威胁之用矣。”

    燕公,即是蒲獾孙;广武将军,是吕明。他两个一个谨慎,一个敢勇,正好做个搭配。率领洛阳乞活从附蒲茂的李基部,长期活动在洛阳、豫州一带,熟悉地形,用为向导亦正适宜。

    蒲茂想了下,同意了孟朗的举荐。

    此事定下,蒲茂将之留待明日,打算与给柔然的旨令一道发下。

    却说洛阳旧为唐国的都城,被慕容氏占据后,亦是魏国的名城重镇,城内外一则人口多,二来唐人的右姓、鲜卑的贵种甚众,三则,中原最早的寺庙就建在洛阳城内,西域和各地的和尚、南方天师道的支脉信徒等等也为数不少,打下来容易,治理难,而在把洛阳至少暂时管治妥当之前,是不太好就北攻邺县的,於是,接下来,蒲茂就与孟朗等商议起了此个大事。

    殿中烛火,殿外明月。

    一场大胜之后,俱皆展望远景,各怀雄心万丈的蒲茂、孟朗,这一对君臣,夜谈不倦。

    ……

    洛阳向西北,顺黄河而前六百余里,到兖州的济北郡内。

    谷城,本是贺浑邪的驻军所在,现在,他已率部离开了此地。

    离开的缘故是,打败了慕容瞻后,为奖赏战士,贺浑邪许部下各营,入谷城抢掠,几天的烧杀淫掠下来,谷城县中早是不剩几个活人,房屋住宅被火烧了干净,县内县外,遍地堆积唐人、鲜卑人等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尸体,初夏时节,天气已热,尸体腐烂得快,令人作呕的尸臭味传到十余里外,肥蛆、苍蝇铺天盖地,野狗、狐狸、老鼠横行其中。这里竟不是人间,已成鬼蜮。贺浑邪残暴不假,到底他也是个人,五感喜恶,他亦如常人,也受不了这气味和尽是蝇蛆、狐狗的脏乱,因於日前命令部下从附近还没有被杀光的乡里中,掳了些许的百姓,叫之收拾城中的惨状。哪知百姓人少,收拾了几天没能收拾利落。贺浑邪忍无可忍,遂把这些百姓也都杀了,然后便在前日,带部去到了谷城县城东北边十几里外的周首亭筑营。

    周首亭临济水,空气、环境,比现今之谷城都不知要强上多少。

    搬到这里之后,贺浑邪愉快了很多。

    但就在此夜,在与蒲茂、孟朗春风得意的这天晚上,同样的月下,贺浑邪却不开心起来。

    他踞坐胡椅上,瞅着侍立旁边的刁犗、张实等人,说道:“一点办法都没有?”

    刁犗神色惶恐,因为恐惧,语声发颤,回答说道:“臣愚昧,实是苦思无有良策。”

    “右侯,你呢?”

    张实倒神色坦然,说道:“凡用兵之道,天时、地利、人和也。人和,臣可以致,天时、地利,非臣所能掌也。臣,亦无良策。”

    一人挺身嚷道:“要什么良策?要我看,根本不需良策,我有个办法!”

第六十三章 万里月色同 群雄各异谋(下)

    说话之人是贺浑豹子。

    贺浑邪问道:“你有什么办法?”

    贺浑豹子说道:“天王今所以驻军济水南岸,迟迟无法西攻邺县者,诚如天王适才所言,是出於两个缘故。一个是慕容瞻屯兵於我军之后,再一个则是因前有慕容权之部。

    “想那慕容权,孺子而已,何足挂齿?因是,我以为,这两个缘故的重点,实是在慕容瞻!而欲败慕容瞻,在我看来,却是简单得很,又哪须什么良策谋议?不用太多兵马,我只需我本部精卒,至多五日之内,就能为天王取其首级而回!”

    贺浑邪皱起眉头,说道:“五日之内?慕容瞻虽败於我,然他到底是伪魏的名将,数十年间,几无败绩,且其部中现下犹有伪魏的精卒两万余,彼辈皆虎士也!你如何有此把握?”

    “慕容瞻虽伪魏名将,其帐下虽尚有伪魏的精卒两万余,然我却有两个‘可胜’。”

    “哪两个可胜?”

    贺浑豹子碧绿的眼睛,露出狡诈的光芒,他摸着颔下的黄须,说道:“慕容瞻是天王的手下败将,谷城一战,天王把他打了个落花流水,他已是丧胆之犬,此我可胜之一也;慕容瞻帐下的兵卒将士,其家多在邺县,慕容炎於数日前弃邺北窜,慕容瞻帐下将士们的家眷,要么被迫跟着慕容炎也北逃去了,要么被慕容炎抛弃,留在了邺此孤城,可以想见,他帐下那些将士们,此时此刻,肯定人心惶惶,军无斗志,是其不仅丧胆,并且丧家!此我必胜之二也!”

    贺浑豹子年少的时候,就显示出了他性情残忍的一面,毫无同情与怜悯之心,喜欢打猎,游荡无度,特别擅长玩弹弓,打猎时,他经常不去弹射野兽,而把随从们当做猎物,故意弹之,每当有随从被他弹瞎了眼,或者被他弹个头破血流之际,他就会开心大笑,后来还把这个恶行带到了军中,何止普通的士卒,便是贺浑邪帐下将校,亦有不少受其毒害的。贺浑邪那时非常地厌恶他,一度还动了杀心,想把他杀掉,后因母亲的劝说,乃才留了他一条性命。

    却未料到,真的像贺浑邪母亲所说的,快牛为犊子时,多能破车,等长成以后,则堪大用。果然贺浑豹子待至成年,竟乃折节,残忍固然仍旧残忍,可在治军、用兵上,却好似有天授一般,凡受命攻讨,所向无前。贺浑邪由是对他一改旧观,不再嫌恶於他,反信任弥隆。

    这时听了贺浑豹子的这几句话,贺浑邪不觉展颜,笑与刁犗、张实等人说道:“吾子何如?”

    贺浑豹子是贺浑邪的从子,因为信爱他的武勇和军事才能,贺浑邪有时会呼他为“子”。

    要说起来,单从残暴好杀上看,贺浑邪、贺浑豹子两人还真是颇有父子之像,只不过贺浑邪毕竟年纪大,久居上位,城府却是比贺浑豹子要深得多的,他的好杀,不似贺浑豹子那般直接地挂在了脸上,他给人的感觉,更多的是喜怒无常。

    刁犗虽是统府四佐之首,但对贺浑豹子、贺浑邪两人都是十分的畏惧,尤其对贺浑邪,那是怕到了骨子里,在贺浑邪面前,半点也没有了出外带兵时的威风,当下赶忙赔笑,奉承说道:“天王圣明,齐公多谋,皆非臣等可比!”

    贺浑豹子为贺浑邪打下了青州,为表彰酬赏其功,前不久,贺浑邪封他为了“齐公”,把青州的齐郡给了他做封邑。

    贺浑邪问张实,说道:“右侯,你觉得豹子所献此策怎么样?”

    张实沉吟了下,说道:“确如齐公的分析,慕容瞻部现下应的确是军心不振。”

    “那就按豹子此策施行,如何?”

    “可以一试。”

    贺浑邪今晚在这谷城县城东北的周首亭召集臣属,进行的此次军议,其所议之内容,却是与远在洛阳城中的蒲茂、孟朗於差不多同一时间所议论的事情是一样的,也是讨论如何才能抢先於对方,夺下邺城。限於地利上的劣势,张实、刁犗等皆无计可施,於是有了贺浑豹子的此道献策。既然瘸子里挑将军,定下了便用贺浑豹子此法,夜色已深,张实等也就拜辞告退。

    出了贺浑邪宽敞的帅帐,张实、刁犗,与统府四佐中的其余两位,从事中郎王敖、主簿徐明,以及贺浑豹子和别的几个贺浑邪手底下的文武重臣,互相揖别,各回本帐。

    踏着深沉的月色,张实缓步当车,在两个小奴的从侍下,慢慢地往自己的帐篷行去。走没几步,身后脚步声响,张实回头去看,笑了起来,说道:“雅雅,我就知道是你!”

    “雅雅”,雅士众多、整肃清洁之意也,是贺浑邪统府四佐中,主簿徐明的小字。徐明身材魁梧,一把大胡子,四十多的人了,偏有这么个闻之可爱的小名,倒也是相映成趣。

    夜深人静,营中的兵士们早就休息。

    林立的灰色帐篷间的通道上,除了举着火把,偶然经过的巡逻士卒们,再无它人。

    徐明往左近看了两看,没有见到别的人踪,就放低声音,问张实,说道:“右侯,刚才帐中,大王问你,齐公所献之策怎样?你当时迟疑了一下。我偷觑你的神色,似是不太赞成。却为何最终你回复大王,说可以一试?”

    “你还真是机灵。”

    徐明不理会张氏的说笑,严肃地说道:“右侯,兵者,大事也,尤其当下,我军才出徐州,虽是打下了青州,占据了兖州的泰半郡县,但我军毕竟根基稍浅,西北有实力尚存的伪魏,西南有挟关中百万之民的伪秦,南为盘踞江左的唐室,稍有不慎,咱们就有可能会被打回徐州去,甚至死无葬身之地!你既然不赞成齐公的建议,为何不向大王提出来?”

    张实没有立即回答他,拉住他的手,与他一起到了自己的帐中。

    两人依照唐礼,分宾主落座。

    张实叫从侍在帐外把守,这才叹了口气,没有再叫徐明的小字,而改为了呼他的字,抚须与他说道:“亮达,我岂会不知我军根基颇浅?一着不慎,就会满盘皆输?可是亮达,大王一向的壮志,你也是知道的。大王一直都期望能够继匈奴赵氏、鲜卑慕容氏之后,入主中原,建国称帝,成就伟业,现如今,大王已经在徐州渊藏二十年了!今日一朝起兵,他的这份期盼就如那大河之水,奔腾不可制也!故是他急於抢在伪秦的前头,攻下邺县。

    “大王欲得邺县的急切之状,你我在帐中时都是亲眼所见。你我既无良策,无法为主解忧,而齐公有策献上,你我又怎能再加非议?予以阻止?”

    “可若是齐公兵败?”

    “我仔细地想过了,慕容瞻帐下的部曲犹有不少,若是他一意据守,不肯出战的话,齐公或许不能打败他,但应该也不致会失利的。”张实放下抚摸胡须的手,端起案上的凉水,饮了半口,接着说道,“这也正是为何我虽不赞成齐公的建议,但也没有劝阻大王的缘由。”

    徐明点了点头,说道:“原来如此!若是这么说的话,我就明白了。”

    瞧徐明的表情由紧张不满,转成了放松,张实心中想道:“徐亮达对大王,还真是忠心耿耿。”

    却也知为什么贺浑邪尽管残暴,徐明仍会忠心於他的原因,其实与张实本人效忠於贺浑邪的缘由是一般无二的。

    即是:为助於巩固权力,对张实、徐明这类徐州大地主、大士族的利益,贺浑邪大体上还是较为照顾的。对於张实、徐明这些人来说,不管是早前的唐室、还是之后的匈奴赵氏、鲜卑慕容氏,以及现在的羯人贺浑邪,不管谁人做主,反正只要他们的利益无损,也就无所谓了。

    张实想起了一事,说道:“我昨日才知,齐公前在青州时,不知因为何故,派人回徐州,将其妻杀了。其妻是清河崔家女,崔氏与我家、你家都是世交,你我不可不就此作些表示。”

    徐明吃惊说道:“齐公又杀妻,把崔氏杀了?”

    “是啊。大王获悉后,也没有责罚齐公,亮达,既然如此,我看,咱俩的表示亦不宜过重,不如联名写封信,送去崔家,权作些许慰问,如何?”

    徐明半晌没吭声。

    张实问道:“卿另有想法么?”

    徐明说道:“我没什么别的想法。”

    “那你若有所思的,在琢磨什么?”

    “我在想,好在世子不类齐公,右侯,如果世子与齐公一样,那咱们的日子可真就没法过了!”

    贺浑邪的长子,在贺浑邪立自称天王之后,被立为世子的贺浑广,与贺浑邪、贺浑豹子都不同,大约这也是胡人迁入内地几代后,通常可见的事情,却与蒲茂的性子相近,钦慕唐人的文化,从小勤学不倦,虚襟爱士,好为文咏,其所亲昵,莫非儒素,拿贺浑邪的话说,“殊不似将家子”,与羯胡的那股野性未驯的气息格格不入,倒仿似唐家的士人。

    这回贺浑邪出兵,没有带贺浑广一块儿,把他留在了徐州,镇抚后方。

    张实笑了一笑,没有接腔。

    他想道:“我华夏胄裔,於前朝世代簪缨,今食胡禄,与禽兽为伍,迫不得已耳。大王天威难测也好,齐公嗜杀残暴也好,世子文雅亦罢,无非当此乱世,吾辈且权寄身保家。”

    望向了帐外的夜色,月光下,帐篷黑色的倒影被拉得长长的,铺展於沙土地上。

    那暗淡的黑影,沉默无声。

    ……

    月光如水,清净宜人。

    由黄河、济水南边的周首亭向西南而下,过睢水、颍水、汝水,出了豫州的汝南郡,再过淮水,复过涢水、沔水等数条河流,行约一千三百里上下,是长江北岸,荆州州治所在的南郡。

    南郡离济北远,离洛阳却不是很远,只有六百多里地。

    蒲茂攻下洛阳的军报,早在数日前,就加急送到了桓蒙的手里。

    便在这同一天的夜晚,桓蒙久卧难眠,见榻前的月色积如空水,遂披衣出室,赏月把玩,良久,他步上游廊,从廊中的兰锜上取下长剑一柄,独舞庭中。

    那剑如霜,舞动间,明亮耀眼。

    桓蒙进退趋步,越舞越快,绣袍掉落了地上,他都浑然不觉。蓦然止步,剑尖刺向夜空。天上月弦如钩,手中宝剑冷锐。桓蒙保持了这个姿势很长时间,末了收剑入鞘,抚剑柄而喟然叹道:“何时我剑可如此月,寒彻天下!”

    虽雄心万丈,不被朝廷信任,他感觉自身,如龙困浅塘。

    可是,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秦、魏、贺浑邪三方混战,自己一点事情不作,令收复中原的大好良机消逝么?桓蒙又岂会甘心!他把目光投向了东北的扬州方向,殷荡,应该快出兵了。

第一章 御敌策已备 张韶领兵至(上)

    朔方郡,黄河北岸。

    虽然还没有到盛夏时节,但岸边的草场已甚是丰茂,一眼望不到边际,深的地方草丛长齐马镫,被风一吹,就像是滚滚的波浪,不知疲倦地翻动着。

    在这片草场的东北边,长着片白桦林,林间的溪流细碎交织。

    一头母鹿正於溪边饮水。

    便在这头鹿的不远处,乱石堆后,露出了一个人头。

    这人髡头小辫,显是北地的胡人,观其年岁不大,大约二十三四。

    他紧紧地盯着这几头鹿,眼中透出喜悦的光芒,轻轻地把箭矢搭在了弓上,慢慢地举将起来,胳膊放到石上,把箭头对准了那毫无戒备、仍在舔舐喝水的母鹿的身上。

    一只粗糙的大手猛然从这人的身后探出,把他手中的弓箭按了下去。

    这人转过头去,愕然地说道:“大人这是干什么?”

    那按住这人弓箭的人,也是髡头小辫,但年纪大得多,应有三四十岁了,面黑如铁,颔下须髯颇盛,左边眉间,有一道伤疤,像是刀砍留下的。此人正是柔然的大将温石兰。

    温石兰反问他,说道:“你这是干什么?”

    “我想把那鹿打了,带回去给大人尝尝鲜。”

    “你要打哪头鹿?”

    “当然是那头在溪边饮水的了。”

    “你看它的肚子。”

    持弓箭的人看之,见那母鹿的肚子圆滚滚的,说道:“像是怀孕了?”

    “可不就是嘛!你把它打了,它肚里的鹿崽怎么办?”

    “……大人。”

    这个打算把母鹿射死,给温石兰尝鲜的胡人,是温石兰素来喜爱的一个侍从,见他哑口无言,温石兰笑了起来,说道:“不打怀孕的母畜,这是咱们祖先的教诲,你可不能忘记啊!”

    那侍从收起了弓箭,恭谨地应道:“是。”忍不住赞美温石兰,佩服地说道:“大人,你真是仁慈!”

    “这可不是仁慈。”

    听了温石兰这话,那侍从不解其意,茫然地问道:“不是仁慈?大人,那这是什么?”

    温石兰举目远眺无边无际的草场,又转头望南边的黄河对岸瞧了一会儿,然后带着点意味深长,笑与这侍从说道:“这是为了咱们能够活着啊!”

    “能够活着。”

    那年轻的侍从品咂温石兰此话的蕴意,这句话虽然简单,但他越品咂,却越觉含意悠长。

    就像唐人以土地、耕牛为本一样,胡人以草场和草场上的野兽为生存的根本,爱护怀孕的野畜,其实就是爱护他们自己的生存环境。

    那头母鹿丝毫不知,一场威胁到它生命的危险,被温石兰化解,对温石兰自也不会有何感激之念,被温石兰与那侍从的对话声音惊动,慌张地朝这边瞅了一瞅,迈开蹄子跑掉了。

    温石兰目送它离去,从乱石堆后出来,到清澈的溪边,摘下蹀躞带上的羊皮水囊,弯腰盛了一囊的水,重新将之挂回腰间,随之,再次朝远近眺望了片刻,与那侍从说道:“回去罢!”

    两人的坐骑,栓在林外。

    那侍从遂先飞奔出林,解开拴马的缰绳。

    等温石兰随后出来,二人翻身上马,驰往北去。

    穿过一片迎风招展的草地,又经过两个不大不小的林子。

    行约四五里许,两人的眼前出现了一个临时筑建的兵营。

    说是兵营,实与胡人部落的聚居区没有太大不同。

    营区的外边并无营墙,只在周围布置了一些警戒的骑士,偌大的驻兵地面上,於那草丛之中,星星点点的,扎着千余个帐篷,每个帐篷的外头都有三五匹马,西北角的一块区域上,停放着三二百辆车轮特别高大的大车,围圈着成群的羊。

    此即温石兰这回带到朔方附近的部队了。

    总计战士五千。——温石兰是敕勒人,也即高车人,其部下的将士多与他同族,他营中的那高车,是他们本族的特色,那些羊,则是用来挤奶,以给将士们提供日常的吃食的。

    温石兰治军,非常重视军纪,看到他回来,周边警戒的骑士们没有脱离岗位,只是纷纷脱帽、举刀,或者鸣颊,吹出响亮的口哨,用这些动作和声音,来表示对他发自内心的拥护和尊重。

    温石兰冲他们点头回礼。

    进入营区,温石兰吩咐那侍从:“去把巩先生和龙军将请来。”

    那侍从应诺。

    温石兰自到帐中,摘下腰上的佩刀,把蹀躞带也解了下来,都挂到了帐壁上,随便洗了洗手,坐下未久,一个唐人和一个碧眼虬髯的西域人,跟着那侍从到了帐外。

    这两人就是温石兰口中的“巩先生”和“龙军将”。

    巩先生即是那个唐人,全名叫巩凤景;龙将军是那个西域人,全名叫龙无驹。

    巩凤景家本朔方郡,与现在柔然的那些唐人相同,也是在家乡犯了事,为避刑责,而潜逃出境,跑到了柔然,因为他熟悉朔方的情况,故是这次被原为柔然西部镇帅,后来夺位成功,当上了柔然新可汗的匹檀,派给了温石兰,从军到此。

    ——说起匹檀的夺位,真是一场激战。温石兰眉间的刀疤,就是在那一战中留下的。温石兰身为匹檀帐下的头号大将,连他都受了这样的伤,差点性命不保,由此足可见当时之凶险。

    “大人,巩先生、龙军将到了。”

    “请进来。”

    侍从候在帐外,把守戒备,巩凤景、龙无驹入到帐中。

    一个唐人、一个西域人,然既投了柔然,不免就得把自己本来的语言、习惯改变,“入乡随俗”是也。巩凤景、龙无驹各摘下毡帽,放到胸口,操着生硬的胡语,躬身向温石兰行礼。

    温石兰亲热地说道:“不必多礼,快请落座罢!”

    两人在胡坐上坐下。

    巩凤景说道:“大人什么时候回来的?”

    温石兰答道:“刚回来。”

    “不知这次去朔方,大人有何收获?”

    却是原来,孟朗要求温石兰协防朔方,以防定西来犯的檄文,在日前,先是被送到了匹檀那里,继而,匹檀就传令温石兰,叫他做好战斗准备。接到匹檀的命令后,温石兰遂亲自南渡河,去到朔方,与朔方现今的蒲秦守将见了个面,一则是了解下定西、朔方而下的具体情况,二来是与那守将做个沟通,当定西万一真来侵犯的时候,便於两边能够更好的协同作战,三者,也是借机问朔方的秦军讨要些军械装备。

    巩凤景问的“收获”,指的就是温石兰此去朔方的最后一条用意。

    温石兰说道:“那秦将小气得很,我好说歹说,他就是不肯松口,什么都没给我!”

    龙无驹大为不满,说道:“既要马儿跑,又不给马儿吃草,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一边要求咱们南下,一边一毛不拔,啥也不给。真是过分!”

    借机问朔方秦军讨要军械这事儿,是巩凤景给温石兰出的主意。

    他挠头说道:“现在秦军主力在魏,定西一旦来犯,没有咱们,朔方必然危险。为了保住朔方,按理说,不该拒绝大人的要求的啊。”

    龙无驹狐疑说道:“大人,巩先生言之有理,朔方的秦将本不应拒绝大人,可他却这般吝啬,会不会是因为他得了秦主、孟朗的授意?……要真是如此,我看孟朗那老家伙对可汗所说的,甚么等攻灭魏国以后,就帮着咱们打下代北的这话,十之**也不可靠,没准儿是在哄骗咱们!大人,要不咱们干脆就别管朔方了!”

    温石兰摇了摇头,说道:“不管是不成的。”

    “可孟朗那老家伙若是在哄骗咱们,骗得咱们出兵出力,到头来,却不帮咱们打代北?”

    说实话,温石兰也不相信秦军会帮他们打下代北,不但是他,匹檀也不相信。

    但此次秦魏鏖战,对柔然来说,却是个扩张地盘、增强实力的难逢良机。

    便在温石兰出兵之前,匹檀告诉他,他已经决定,不管秦军会不会帮忙,他都准备将在入秋后大举进攻代北。也就是说,就算秦军不帮忙,代北,柔然也是要打的。而既然代北,柔然是一定要打的,那邻近代北的朔方此地,就绝对不能被柔然的另一个大敌定西占据。

    温石兰一边回想匹檀的话,一边与龙无驹说道:“他帮也好,不帮也好,只要秦军能把慕容氏打残,对咱们总归都是有好处的。”

    “那大人的意思是?”

    “定西若果遣兵来犯,咱们还是得帮朔方一把的。”

    巩凤景问道:“大人可把咱们定下的御敌战略,说与朔方的秦将了么?”

    温石兰说道:“说了。”

    “那秦将怎么说的?”

    “他很赞同,愿意照此实施。”

    这个“御敌战略”,也有巩凤景的一份功劳,他闻言甚喜,说道:“这样的话,剩下的,就看定西会不会真来侵攻朔方了!其若果真竟敢来犯,等待他们的,哼哼,……就必只有全军覆灭一途!”谄媚地奉承温石兰,说道,“大人亦可再以此而立下大大的战功。”

第二章 御敌策已备 张韶领兵至(中)

    温石兰笑了一笑,说道:“战功不战功的,无所谓了。”手按在膝盖上,轻轻弹动,想道,“要紧的是,不能让朔方落入定西的手中,影响到今秋可汗对代北的用兵。”

    匹檀才夺下柔然的汗位不久,其国内的政局原就不稳,去年,慕容暠、拓跋倍斤联兵共侵柔然,柔然又惨遭大败,要非转移及时,连他们的王庭都差点被鲜卑人的铁骑给一锅端了,虽然匹檀等逃得快,没有成为鲜卑人的俘虏,可却有不少柔然治下的其它各个胡部的大率、贵族在这回大败之中,或者战死疆场,或者被慕容暠、拓跋倍斤的部队俘获,就拿温石兰所属的敕勒人来说,敕勒共有大的部落六个,先后便有两个投降了拓跋倍斤、慕容暠,着实是损失惨重,并且也使得匹檀这个新任可汗的威望,目前在漠北草原上陷入到了前所未有的低谷。

    柔然是由许多的胡人种族拼凑而成的国家,尽管在历代柔然可汗的努力下,其国中现下已形成了一个“国人”的集团,作为他们统治的基础,但凝聚力仍还不强,加上漠北的自然环境艰苦,为了生存,几乎所有的胡部酋率,眼中都是只有“利”字的,当此形势之下,能不能稳住政权,能不能稳住权位,可以说,就全要看匹檀今年秋天的这回代北之战,能不能进展顺利了。就算不能把代北彻底攻占,至少也得掳掠到足够多的羊马、俘虏,以分给国中各部。

    否则的话,恐怕下一次的柔然内乱,就在不远的将来了。

    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温石兰率兵来援朔方,亦可谓是身领重任了。事实上,也正是因朔方太过关键,故此匹檀才会在与孟朗订盟后,把温石兰,这个他帐下的头号大将派了过来。

    ——去年的那场大败,柔然损兵折将,温石兰带来援助朔方的兵马共五千骑,看似不很多,其实已经是匹檀在不从各部大举压榨、召兵的情况下,所能给温石兰的最多部队了。

    想到匹檀而下所处的窘境,温石兰当着巩凤景、龙无驹的面,神色从容,然心中满是忧虑。

    巩凤景问道:“大人,朔方那边有定西的异动情报么?”

    御敌的战略既然得到了朔方秦将的同意,那这个计划就算是定下了,但能不能付诸实行,说到底,还是得看定西到底会不会来打朔方。

    温石兰说道:“朔方秦军散出去了许多的斥候,陇州入朔方的几个通道,都已在他们的监控之下,最远的斥候,他们甚至派到了贺兰山那里,但截止当前,尚未发现有定西兵马入境。”

    巩凤景喃喃说道:“那这定西的兵,究竟会不会来?”

    温石兰希望定西的兵来,又不希望定西的兵来。

    希望定西的兵来,是他御敌的战略已定,有把握打败定西来犯的军队,当此柔然国内的局势极其严峻之情形下,一场胜仗,是有利於匹檀稳固权力的。

    不希望定西的兵来,是他虽有克胜的把握,但打仗,总是要有死伤的,他带来黄河北岸的这五千骑,一部分是王庭直属的精锐,一部分是跟从他多年的他本族的勇士,每一个人,在柔然国内如今的这种局面下,都是宝贵的,他不愿见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战死或者因伤致残。

    龙无驹说道:“会不会来,这还用说么?”

    巩凤景问道:“龙军将,你此话何意?”

    龙无驹说道:“孟朗有智士之名,他料测定西会趁机侵犯朔方,这且不说,只说咱们的可汗,英明神武,可从来都是算无遗策的!如果定西的兵不会来,可汗又岂会令大人与吾等行军数百里,率部来此援助朔方?这定西的兵,肯定是要来的,只是不知他们何时会到罢了。”

    温石兰长相魁杰,对待自己人,却素是和蔼可亲。

    他语气温和的对龙无驹说道:“龙军将,你说的不差,我临出王庭前,可汗对我说,定西的莘幼著野心勃勃,此前已数次觊觎朔方,且为了争夺朔方,还曾遣使去到盛乐,与拓跋倍斤约盟,料他这次是必不会放过秦军攻魏,大军在外的机会的,他是一定会派兵来打朔方。

    “依咱们定下的战略,潜伏漠中,断其归路的此任,就交给你吧!”

    “潜伏漠中,断其归路”,此是温石兰、巩凤景等定下的那个“御敌战略”中的一部分。

    从定西到朔方,主要的道路其实只有一条,便是此前两次定西兵进入朔方的那条路,越过原本的时空中,被后世名为腾格里沙漠的那片千里漠海,抵达至贺兰山外,然后绕过贺兰山,向北再穿越一片漠区,继而向东渡过黄河,即入朔方境内。

    温石兰等定下的整个的战略计划是:

    首先,分兵一部,潜伏到贺兰山北边、黄河西边的那片漠区中;其次,在定西兵渡河进入到朔方后,朔方的秦军守兵佯败,诱之深入,在此过程中,柔然骑兵不断地骚扰定西兵;最后,温石兰亲率柔然主力,与朔方秦军合力,在由他选定的战场上,与断掉定西兵退路的伏兵配合,前后夹击,和定西兵马展开决战。

    这个方略很简单,然却把温石兰部相比於定西部队的优势发挥到了最大。

    一个是,定西来打朔方,是要攻城的,定然不可能都是骑兵,必是会以步卒为主,反观温石兰部,则多为轻骑,且因他们日常生活的环境恶劣,个个吃苦耐劳,善於机动作战,他便可仗此,在秦军佯败的过程中,进则袭扰,退则撤入朔方境内的漠中,对定西兵进行一再的骚扰,以消耗其之士气。

    一个是,朔方三面临黄河,那支伏兵的安排亦把这种地形给加以运用了起来。

    设想一下,秦军佯败以后,定西军本来士气如虹,可却在趁胜进战之际,不时地遭到柔然轻骑来去如风地扰战,士气慢慢的被耗费干净,而随之,在终於抓住了秦军、柔然骑兵的主力,待要决战的关口,忽然其之后路被一支冒出来的敌军阻断,对於士气而言,这定是雪上加霜。

    此个方略如能按照制定的这样施行,温石兰取胜的可能,的确很大。

    至於潜伏漠中的任务,为何不给秦军,而是要给龙无驹。

    缘故有二。

    一则,龙无驹是西域人,早年曾跟着商队在定西、朔方、关中等地来往多次,熟悉朔方、定西间的地理情况。二来,此战的意义太大,温石兰不能相信秦军。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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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室偏安江南,六夷入侵争霸。海内鼎沸,群雄并起。鹿即谁手,需看谁才能脱颖而出,得到天命。即鹿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即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即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