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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子曰     即鹿txt下载     即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六章 未午城已克 武都传捷报(下)

    不到半天的功夫,打下了首阳县城。

    安崇等将登城以后,啥事不干,都是先找石首。却是在东边的城楼中,被安崇把他最先找到。安崇大喜过望,冲杀一番,杀散了石首身边的亲兵,将之擒住,当即把之绑了,送见莘迩。

    石首这是第一次见莘迩。

    到了莘迩指挥作战的中军位置,石首见那红底黑字的高大将旗之下,於百数明盔亮甲的壮士簇拥之中,站着七八个定西的武将、文官。

    此数文武,形貌各不相同,或矮小,或肥硕,或黑脸,或端正威严,或持扇倜傥,或髡头小辫,多数血染铠甲,显是刚从各地战场赶来的,而在他们中一人,年不到三十,戴飞虎兜鍪,穿简朴玄甲,外披红氅,英姿挺立,手按腰剑,却於诸人中,如鹤立鸡群。

    不必安崇说,石首也知,此人定就是声名赫赫,远震咸阳的大唐征虏将军、定西权臣莘迩了。

    石首披头散发,倒有蒲秦上将的尊严,硬着膝盖,不肯下跪,虽是身被五花大绑,双手被交捆於背后,犹梗着脖子,一双眼中,射出蔑视的光芒。他没有莘迩的个头高,看莘迩需要仰脸,但尽管仰脸,尽管被绑,只从他的表情、姿态来看,却像他是胜利者,莘迩是俘虏也似。

    莘迩看了看他,问道:“你就是石首?”

    石首傲慢地说道:“你就是莘迩?”

    矮小的曹斐、肥硕的张韶、黑脸的郭道庆、威严的田居、倜傥的唐艾、髡头的赵氏兄弟,闻他此不恭之言,不约而同,顿皆怒色。未及曹斐等发怒,安崇抬起腿,一脚踹到石首的屁股上,把他踹翻在地,抽出刀来,横於其颈,骂道:“贼虏!征虏面前,竟敢不逊!”

    莘迩没有动怒,听了他这话,却是收起了漫不经心,细细地打量了石首几眼,顾与唐艾等人,说道:“这是个有骨气的。”吩咐安崇,令道,“不要羞辱於他,给他个体面罢!”

    安崇应道:“诺。”便拉着石首下去。

    说来安崇,是个命大的,那日攻吕明阵,吕武带了弩手百人,埋伏於他,不料安崇虽是中了多箭,坠落马下,但赖其甲厚,居然没怎么受伤,故而今日攻首阳城,他乃仍可先发,并且时来运转,运气来到,被他擒下石首,获得了阵俘敌军主将的头功一件。

    却说那石首,提足了精气神,想好了词,本想着与莘迩好好地过上三五回合的招,也算他输阵不输人,不堕大秦的威风,哪知莘迩统共只与他说了一句话,问了问他的姓名而已,然后便就要给他个“体面”,这着实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在被安崇带下,走出了好几步,石首才回过神来。

    尽管说石首绝对是没有投降的心思的,但就这么死了,未免憋屈。

    石首因是挣扎着,试图脱出安崇等的控制,回首乱声大叫:“莘迩!今日败给你,非我之过,是吕明不中用!他枉得孟公的赏识和信用,却连个襄武县城都守不住,以致我孤城难守,由是失利。你要有胆,放了我回去,来日你我再会战疆场,比个长短!”

    郭道庆叹了口气,说道:“明公,这个石首虽是个有骨气的,没奈何,却也是个没脑子的。明公今日胜他,已比他长,又何必来日再比呢?”

    张韶有一点小小的疑惑,问莘迩,说道:“明公,昨日战前军议,明公不是说破城以后,不杀俘么?却为何不对石首劝降,直接就叫杀了他?”

    莘迩说道:“观石首适才作态,劝降想来定是不能,既然如此,我也就懒得与他多费唇舌。”

    张韶恍然,说道:“原来如此。”心道,“怎么感觉明公与此前似有变化了?要是放在打西域的时候,即便明知被俘的敌将不会投降,明公可能也还是会劝降一二的;於今却一句话都不再多说,论比果决,更胜於昔了!……,莫不是,这与龙骧将军的身死有关?”

    张韶的这个猜测颇有道理。

    悲痛和狂喜等剧烈的感情一样,都是至少在短期内,会给一个人造成较大影响的。

    要么,会把这个人变得心灰意冷,干什么都提不起劲来,什么都不想做,乃至看破红尘。

    要么,即使不变得心灰意冷,而一些无用的事、一些无用的话,放到以前也许会做的,悲痛之际,也许就不会去做了。

    安崇押着石首到了护城河边,强迫他面向被攻破的首阳县城,按他跪下。石首是氐人,束发成辫。安崇使一兵卒,朝前拽住他的辫束,把他的脖子拉长,举手一刀,将其头颅砍下。然后,安崇亲自捧着石首的首级,去给莘迩复命。却是莘迩已经离开了督战的地方,去了城中。

    改捧为提,安崇提溜着石首的脑袋,想了一想,将之丢给从吏,说道:“好歹是个秦将,亦能宣征虏之威,就随便扔掉未免可惜,你把之挂去到城门口,示与将士和俘虏们看吧!”

    石首何止“好歹是个秦将”?不折不扣的,诚然是蒲秦的有名上将一员。

    想他活着时,在蒲秦是人上人,尊荣富贵,一个眼神,鼻子里哼一声,就能吓得其部的数千将士股栗,他家里的那些唐人、鲜卑、匈奴、戎人奴婢,但凡惹得他稍微不满,他便说杀就杀,每个月都要杖毙或者手杀不下七八,不知有多少人的性命俯仰於他的喜怒之间,却死了之后,别说得到相应他身份的下葬,就是他的脑袋,到了安崇口中,都像是废物利用一般了。

    不过话说回来,却被佛道兼容的那个襄武乡绅给说中了,首阳城,果是成了石首的悬首之地。

    石首可杀,余下的俘虏,按照莘迩的命令,一个都没有杀。

    俘虏里头,有戎人、有匈奴人,也有唐人。不分是哪个种族的,莘迩一视同仁,都给了他们两个选择,一个选择是从投定西军队,一个选择是成为定西的屯户。

    事实上,莘迩还想过给他们第三个选择。

    便是如有想还家的,就发给路费,遣之还家,——这样做的话,似乎可以显示出定西的仁义,就像唐艾说的,为定西日后的攻打蒲秦,来一个“仁声开道”。

    但在经过了反复的考虑过后,莘迩收回了此念。

    这是因为,一来,定西的民口比蒲秦少得太多,这些俘虏,又都是精壮,与其随他们还乡,不如留他们在定西,以充实民力、兵力;二者,如果任之还乡,就算能通过他们的嘴,为定西在关中宣扬出一些“仁义”的美名,可这些俘虏到底是底层的兵卒,当定西与蒲秦再次交战的时候,他们终究还是会跟从蒲秦的将领,成为定西的敌人的,是以,两者结合,於目下定西、蒲秦弱强对比的这么个背景下,要是这么做的话,那就是宋襄公之仁,不可取也。

    反过来,若是定西强,蒲秦弱,这第三个选择,就可以给俘虏了。本来就强,再以仁义示众,足能很好地起到瓦解敌心的效果和作用。

    打扫战场的任务,莘迩交给了郭道庆等负责。

    他与曹斐等到入城中,先巡视了一遍里巷,察看了一下攻城战对县中百姓造成的损害,命令从俘获的物资中取出部分,分给百姓,以作补偿;然后,请来县中的乡绅、父老,赐给酒肉,代表令狐乐,对他们厚加抚慰。多种的手段下去,安置住了民心,莘迩没在城中多留,落日之前,又出到城外,至大多已经还营的本部军中,分别一一循抚,为伤者裹创,吊唁死者。

    忙乎了半天和大半个个晚上,直到天快亮,莘迩才回本帐休息。

    睡也没有能睡多久,像是刚睡着,就被唐艾给叫醒了。

    莘迩醒来,摸了摸眼角,觉到眼角湿润。

    睡的时候,他做了个梦,但醒来以后,只记得是梦见了麴球,具体梦到了什么,已不记得了。

    帐幕被掀开着,莘迩半支身体坐起,目光掠过俊秀的唐艾,向帐外望去,外头春光明媚,军旗摇曳,身处杀气森然的军营,却分明听到了鸟雀叽喳的脆响。

    春光不解人情,方醒如处梦中。回想模糊不清的梦境,再回想自己前生、今世的经历,刚刚醒来的莘迩,一时间,若庄周梦蝶,不知究竟此时是梦,还是他梦中是梦了。

    莘迩定了定心神,想道:“鸣宗,光复中原是你我共同的志愿,今你弃我而去,我能力有限,也不知能否独立把此志达成,但既来此间一遭,管他是梦非梦,无愧於己,无愧於心才是最要紧的。你放心吧,我一定会为了完成你我此志而竭尽全力,这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

    唐艾见他神思不属,知他是因为才醒,大约神智还没正常之故,便又唤了他一声:“明公?”

    莘迩揉了揉眼,振作起来精神,问道:“什么时辰了?”

    唐艾答道:“未到辰时。”

    莘迩下床,就着凉水洗了把脸,困意立消,没有对唐艾说睡时梦到麴球之事,直接问他说道:“有什么军务么?”

    唐艾呈上了军报一封,说道:“张道崇、北宫越、严袭、王舒望、李亮等克胜仇泰、冉僧奴,斩杀了冉僧奴从弟冉大目,武都郡已经收复。这是他们的捷报。”

    莘迩接过捷报,打开瞧看,见那捷报上写道:“下官等会师以后,内外夹攻,与仇泰、冉僧奴再战。蒲獾孙、同蹄梁败於将军,鼠窜而至,秦虏士气丧落。李亮献策,和王舒望各引甲卒五十,夜斫其营,斩冉大目,秦营因是大乱。下官等挥兵趁进,遂败秦虏。”

    有志者,事竟成。

    李亮三斫秦营,三次失败,百折不挠,终是在这第四次斫营中大获成功。

    读完了捷报,数日来的哀痛情绪,稍微被之冲淡。

    莘迩略带喜色,握住拳头,说道:“武都收复,则秦州三郡,已尽光复矣!千里,我军后顾无忧,在首阳休整两日,便就北攻南安,务要生擒吕明、姚桃,为鸣宗报仇!”

    唐艾神色迟疑。

    莘迩问道:“怎么了?千里,看你模样,似有异议?”

    唐艾手持羽扇,下揖说道:“明公,这南安,以艾愚见,现非我军攻打之时。”

第三十七章 乞活投蒲茂 计破铁浮屠(上)

    莘迩问道:“为何?”

    唐艾答道:“两个原因。”

    莘迩“哦”了一声,说道:“哪两个原因?”

    唐艾摇着羽扇,说道:“明公率部自出谷阴,到现在为止,先是翻越岷山,救援阴平;继而北攻陇西,相继鏖战於襄武、首阳两城,屈指算来,这一个多月,几乎是战斗不停,且是转战千里,兵卒已经疲惫,继续休整了,这是一个原因。”

    “另一个呢?”

    唐艾答道:“秦州三郡既为我军收复,等此道军情传到蒲茂、孟朗耳中,想必已会引起他们的震惊,如果我军再攻南安、天水等郡,则虽是虏秦正与虏魏交战,艾料蒲茂、孟朗也肯定不会坐视南安被围而不管,相反,绝对是会立即调集咸阳等地的留守部队赶去驰援的,我军兵非很多,又值久战以后,殊难胜也,一着不慎,还会有大败之危。这是第二个原因。”

    第一个原因也就罢了,第二个原因,引起了莘迩的深思。

    唐艾见莘迩陷入思索,接着又说道:“明公,於今把秦州收复,我军出谷阴前定下的战略目的已经达成,我定西之东南边境已无忧矣,汉中等地也不复孤立,於今之上策,莫过於暂时撤兵,——撤兵的好处也有好两个。”

    “好处也有两个?”

    “正是。”

    “哪两个?”

    “一个是,两虎相斗,必有一伤,且等虏秦、虏魏争出个胜负,或其两败俱伤之时,我军以逸待劳,再作用兵的打算不迟;另一个是,明公不是打算改革政治,改今之王府、太尉府、牧府、督府等诸府共同秉政,为将权柄尽收之於将设的三省六部,以作精简么?也可趁这个时机,把这个政治改革给先着手完成了。明公的这个改革设想,实为一等一的良政,等到改革完成,可以料见,我朝的政令自此就会上通下达,再无阻滞,底下吏员们办事的效率也会得以极大的提高,我定西之国力势将由此而蒸蒸日上,等到那时,以我之焕然一新,再外邀江左一起出兵,攻秦虏之穷兵黩武,何止南安、天水易得,便是咸阳,也不是不能拔取的!”

    莘迩思之良久,沉吟说道:“但我已给将士们说了,等收复首阳之后,就兵发南安,为鸣宗报仇。治军也好,治政也好,首要一个‘信’字,千里,我说出去的话,不能不做到啊!”

    唐艾胸有成竹,笑道:“明公,此有何难?”

    莘迩说道:“怎么,你有解决的办法么?”

    唐艾摇了两摇羽扇,笑道:“解决的办法却也简单,就由郭司马与大王来做个恶人就是。”

    “由郭司马与大王做个恶人?”

    唐艾便把他想到的对策告诉莘迩,说道:“明公明日可召聚诸将,商议攻打南安郡之事。待至其时,郭司马会以‘我军出谷阴前定下的战略已然达成,不宜另起战端,以免前功尽弃’为借口,坚决劝阻明公,并要求上禀大王,请求大王决断。……明公,大王的旨意当然是不会同意明公攻打南安郡的了,有大王之旨下到,诸将、兵士们也就无话可说了。”

    莘迩由唐艾的此谋,想到了前世在书上读到的一个故事。

    却是那司马懿与诸葛亮对阵五丈原,司马懿不欲出战,然因诸葛亮送他妇人衣裙,致使他营中诸将大怒,为平息诸将之愤,他遂假意求战,上表曹叡,曹叡不许,并遣了老臣辛毗持节至他营中,每当他装作出兵之际,辛毗就在辕门阻拦,他由是以此为借口,乃得龟缩。

    莘迩心道:“当年读过这段故事时,颇为不齿司马懿之小聪明,却今日我也要学一学他了么?”便说道,“只好如此了。”

    唐艾的劝阻极有道理,且“将不可因怒兴兵”,这也是兵法之教,故此莘迩从善如流,马上修正了自己之前的错误决定。

    虽然说起来,现在不得不借用司马懿的旧例,来做一个弄虚作假、装模作样的小人,是因为他之前的那个错误决定而导致的,但他心底并不后悔之前对将士们所说的那些“再攻南安、天水,为龙骧复仇”等等的话,这是因为在当时的那个环境中、背景下,为了鼓舞、振奋士气,他身为主将,是必须要有所表示的,换言之,“再攻南安、天水”云云,是必须要说的。

    却是说了,既然此策是唐艾想出来的,那为何不是由他来劝阻莘迩,他却推出郭道庆劝阻?此乃是因为,唐艾是莘迩的心腹,这是人所共知的,如果由他出面来反对莘迩,未免会让人觉得蹊跷古怪。是以,他把郭道庆给推了出来。

    莘迩对此,略有疑虑,问道:“千里,你的此策固然不错,但是子善,他会肯做这个恶人么?”

    唐艾甚有把握,说道:“郭司马迁入督府的时间尽管还不很长,但我与他日常接触,对他已是非常了解。郭司马此人,看似什么都是‘有道理’,好像无有主见,而实际上识大局,有担当,我今晚就去找他,把此事托付与之,他知晓轻重,必不会不愿,而定是欣然肯为的。”

    就按唐艾的此策,次日,莘迩召集曹斐、张韶等等诸将,假意商讨进攻南安。

    郭道庆果然出头,一改常态,不再说“有道理”,而是大力反对。

    莘迩与他没有争执出个结果,郭道庆就提出,不如上书朝中,请令狐乐、左氏决断。

    莘迩不情不愿地同意了。

    数日后,令狐乐的王旨送至,旨意写得明白清楚,不许莘迩进攻南安,命他即日率部还都。

    消息传出,军中的将士们俱皆信以为真,没人责怪莘迩言出不践。

    倒是有不少人,比如那邴播、屈男虎、屈男见日等麴球的故将、嫡系,眼见暂无法攻擒吕明、姚桃,为麴球报仇了,少不了,腹诽几句令狐乐少年怯懦,把那郭道庆,也暗骂了一通。

    留下了张韶部驻守陇西,莘迩答应他,回朝以后,就表他为陇西太守;同时把唐艾也暂且留在了陇西,以督府右长史的身份,负责安排陇西张韶、阴平北宫越、武都张道崇三部兵马的重新驻防、及打扫战场、进行一些尾声的战斗等事宜,然后,莘迩便引兵北上,回谷阴去了。

    ……

    莘迩返回谷阴,且先不提。

    由陇西郡向东,沿渭水,一路东去,行八百里,至蒲秦的都城咸阳,再往东去,行四百余里,是蒲秦东方的边郡河东郡;再由河东郡向东,过了蒲秦的边界,入到慕容魏国的境内,行二百里上下,即是魏国的西南重镇洛阳。

    洛阳属魏之洛州,北邻黄河,西邻洛水,处於此两条大河之间,另又有其它好几条较小的河流围绕城郊,河网密集,周边山峦起伏,其内平原沃野,外有山河之固,内则原野富饶,诚乃是一块形胜之地。从地形上看,洛阳易守难攻;从地理位置上,洛阳西与蒲秦接壤,向南过了魏国的荆州(南阳等地),总计行程四百余里,是江左的荆州,又差不多是同时与秦、唐相交,亦军事之要地也。因是,魏国自建国以今,从来都是在此地驻有重兵的。

    魏国上任的国主慕容暠死后,面对国内复杂危险的局面,为了防止秦、唐趁机攻袭,新任的国主慕容炎,更是遵从慕容暠的遗令,把他最善战、最骁勇的弟弟慕容武台派到了此地。

    约大半个月前,孟朗与蒲茂在河东郡会师以后,战卒共计五万余,其中步卒三万多,骑兵万余,此外,另有乙兵、民夫十余万,整体向外号称是大军三十万,即沿黄河东进,杀入到了魏境,先是於洛阳的西边,与魏国的守军数战,接连克胜,旋即进至洛阳城下。

    就在莘迩翻越岷山,奇袭蒲獾孙、同蹄梁、赵兴部的差不多同一时刻,蒲茂、孟朗开始了对洛阳的围攻。

    慕容武台骁悍敢战,其部下的兵士俱是魏国的精锐,主要以慕容鲜卑的本部组成,齐心御敌,兼有洛阳此坚固的大城为凭,却是即使在蒲茂、孟朗的亲自指挥下,莫说是攻破洛阳城了,直到现在,甚至连慕容武台在城北的郊营都还没有打下。两军对垒,已是僵持了十多天了。

    这一日,秦州得而复失,被莘迩攻下的军报,被加急递送到了蒲茂的军中。

    蒲茂正与孟朗在营前,观察洛阳的城防情况。

    收到军报,蒲茂一目十行地看过,抬起头来,对孟朗说道:“莘幼著小狡,竟翻越岷山,救援阴平。陇西郡才为孟师克复未久,就又被莘幼著给攻陷了!”

    孟朗从蒲茂手中,把军报接过,细细看了一遍,说道:“臣本以为已足够重视这个莘幼著了,不意还是小看了他,被他趁机偷巧,重夺去了陇西。不过也不打紧,只待我王师攻下洛阳,则虏魏之洛州、豫州,大王即唾手可得;然后遣一偏师,挟此胜威,再去把陇西打回来便是!”

    轻描淡写的几句话,透出的是十足的霸气。

    这份霸气,有五成是真的,有五成是做出来给从於蒲茂左右的那些诸将们看的。

    想秦军正全力攻打洛阳,偏在此时,传来了陇西失陷,蒲獾孙、同蹄梁、吕明、姚桃、仇泰、冉僧奴等一干秦将皆败,石首乃至身死授首,赵兴叛投定西的军报,不用想,也能知道,这一定会给秦军的士气造成相对程度的打击,那么,在这个时候,蒲茂、孟朗就越发需要镇定。

    君臣二人,在此方面,倒是很有默契。

    蒲茂一副不把军报当回事的模样,笑道:“此回被莘幼著侥幸获胜,没能把之擒获,惜哉,我在咸阳城中给他备下的宅院,看来还得再空置些许时日了!”

    孟朗笑道:“臣早就想给大王说,大王在咸阳城给莘幼著备下的那所宅院,臣亲眼见过,实在富丽堂皇,固是大王对他的一片仁心,然正因太过奢华,却不见得会得他喜欢啊。”

    “为什么?”

    孟朗煞有介事地说道:“莘幼著虽非出身寒族,其家亦定西之小门户也,此人没见过什么世面。臣闻他有次去曹斐家赴宴,如厕之时,竟把曹家厕中,侍女奉上用来塞鼻子,以阻异味的干枣给吃了好几个,端得是闹了个大笑话,在定西不少被人嘲笑。此一田奴也,上不得台面,故是臣说,他不一定能会在大王给他备下的宅院中,住的舒服。”

    “如厕之时,把堵鼻子的干枣吃了好几个”云云,这不是莘迩干的事。

    干出此事的,另有其人。

    但那蒲茂身边的秦国诸将又岂会知晓真情?他们都知道孟朗手下有一帮人,是专门收集魏、唐、定西等各国,包括拓跋、贺浑邪、柔然等各势力之各类情报的,故却都相信了孟朗的话。

    闻得孟朗此言,诸将无不大笑。

    蒲茂、孟朗的一唱一和,不知不觉,驱逐走了陇西失陷这件事,给诸将造成的影响。

    就在诸人笑谈,嘲讽莘迩的时候,一将领着数人,从大营的方向来到,求见蒲茂。

    蒲茂召之近前,见那将身后带的几个人,皆是唐人,大多衣衫褴褛,然俱剽悍外露,尤其中有一人,壮硕魁梧,其气概不俗。

    蒲茂不由多看了他几眼,随之收回视线,问那将,说道:“求见何事?”

    那将行个军礼,示意那几个唐人拜倒,恭谨地回答蒲茂,说道:“天王,这几人是洛阳附近山中的乞活军头领,听得大王兴王师讨逆,因特来相投。”

第三十八章 乞活投蒲茂 计破铁浮屠(中)

    听了那将的回答,原来这数唐人竟是洛阳附近乞活军的首领,蒲茂顿时喜悦。

    伏拜行礼的那几个乞活军的首领,各报姓名。

    适才引起蒲茂注意,壮硕魁梧的那人最先开口,沉稳地说道:“小人李基,拜见天王。”

    余下三人,跟着把自己的姓名道出,几人中个头最矮的一个叫做王农,——这人的个头是真的矮,至多五尺上下,与在场诸人一比,宛如小人国里的小人,不过虽然矮小,行止却极矫捷;另外两人是兄弟两个,却便是从贺浑邪营中杀出,投至洛阳乞活军中的冯太、冯宇。

    这李基,就是洛阳乞活军的军帅,王农,则是李基帐下头名的悍将。他两人的名字,便是常年在咸阳的蒲茂也是曾有闻知的。至於冯太、冯宇,他们兄弟是新投到洛阳的,尽管因为两人各有擅长,得到了李基的重视,但名声尚未远扬,蒲茂却是没有听说过他俩。

    没有听说过冯太、冯宇不打紧,知道了眼前此魁梧健硕的男子便是洛阳的乞活帅李基,蒲茂欢喜不已,他亲自上前,把李基扶起,又叫王农等三人起身。

    蒲茂和李基两人的个头相当。

    蒲茂上下细细打量,说道:“君即李僧施耶!久闻君之大名矣!君可知否,我前日还专门遣人去洛阳山中寻君,却未料到,遣出的人尚未回来,君竟翩然已至!”

    僧施,是李基的字。

    李基生了两道浓眉,国字脸,相貌堂堂,应是久在山中居住、饱受风吹雨打之故,皮肤显得很粗糙,但这点粗糙,不仅无损於他的外表,而且还给他增添了几分朴质的气息。

    也难怪蒲茂这般高兴,李基的名头实在是太大了。

    他堪称是现今活跃於魏国的各支乞活军中最有名气的一个军帅。

    要说起来,而下魏国各地的乞活军分支着实不少,名帅亦颇有之,可为何偏这李基名声显赫呢?这要从乞活军的起源讲起。乞活军从有以今,他们的活动范围虽然主要是在河北、中原一带,但他们一以贯之的对外称号,全称却是“并州乞活”,此乃是因为,最初的乞活军成员,实都是从并州逃难而到河北、中原的。

    近百年前,天下放乱之际,匈奴赵氏正盛,攻侵并州,大肆屠杀劫掠,并州的百姓走投无路,为了讨一口饭吃,遂在当时的并州刺史之统带下,约有百姓及官吏、士兵两万多户逃至到了冀州。这两万多户,差不多十来万男女,就是乞活军的前身。

    从那时到现在,乞活军起起落落,有过风起云涌、声势浩大的时候,也有过如现在这般,声势稍小的时候,但无论浩大或小,他们各支的首领和各支的基干力量,却仍都是那批从并州逃难到冀的并州人之子孙后裔,故此“并州乞活”的这个名号,一直没有改过。

    李基的名头之所以在目下的诸支乞活军中最为响亮,其缘故就在於此,他的祖上,即是那位领着并州人逃难就食到冀的并州刺史。换言之,乞活军就是他的祖上一手带出来的,要把乞活比作一个势力集团的话,那么李基就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和领导者。

    当然,这个继承人、领导者,只是名义上来说,放到现实中,早已是不可能实现的了。

    自从李基的祖上战死,为匈奴人所杀之后,乞活军的内部便在本集团的前途该何去何从、该以何地为根基上,起了严重的分歧,分化成了好几个的团体,后遂在各自首领的率领下,根据不同的判断,各奔前路,分去了冀州、中原的几个郡,其中尤以广宗、陈留两地为两大中心。匈奴赵氏灭亡,慕容鲜卑崛起,历经赵氏、慕容氏持续不断数十年的攻剿,时至如今,且连那陈留这个昔日的中心都没能保住,——因是也才有了被迫迁至洛阳的这支立李基所部的乞活,更就不必说什么继承人、领导者了。

    但说回来,尽管如此,至少在名气上,李基的名头还是超出在诸个乞活军帅之上的。

    李基半弯着腰,状态恭谨,说道:“小人鄙陋,贱名何足以污天王清听!天王遣人去山中找小人了么?小人却是不知。小人今冒昧前来,是因为仰慕天王仁德的美名,慕容氏暴虐无道,河北士民苦之久矣,闻天王率王师来伐,无不欢欣雀跃,小人故从众意,特来拜见天王。小人虽是粗陋,略知洛阳虚实,敢请献绵薄之力,助天王攻克洛阳。”

    就如刚才所述,这乞活军的前身虽是难民集团,底子是是流民武装集团,但组成乞活军的成员是相当复杂的,有百姓、有士兵,也有落魄的贵族、旧时的官吏、地方的豪强、郡县的士绅,故是乞活军的后裔们,依其祖上身份的不同,传至现在,在学问、见识上也各有不同。

    李基的祖上是并州刺史,不折不扣的唐室重臣、士族名流,虽是流落山东,其家学未断,因此李基身为“乞活”的军帅,听起来好像是叫花子的头领似的,且其谦虚自己“鄙陋”,然其人却是颇有文化修养,待人处事,说起话来,一点也没有粗野之气。

    蒲茂开心地说道:“我的仁义之名,你们也听说了么?”

    李基说道:“天王之仁义,播撒海内,基等虽在洛阳,岂会不闻!”

    蒲茂顾视孟朗,感慨地说道:“诚如李君所言,慕容暴虐,而何止慕容暴虐!自匈奴起乱以来,近百年间,河北当权者,尽以残民为事!孟师,我独以仁义之道而行之,以抚养万民为己任,於今观之去,却是已有成效了啊!”

    孟朗何等聪明,一下就听出蒲茂的这番话,既是自许,也是在暗示他,不要再怀疑这个、怀疑那个,总盯着姚桃这些降将,搞出些金刀计这类的幺蛾子了,同时,大概还有为“因不听孟朗杀了赵氏父子的建议,赵兴终是反叛”这事儿给蒲茂自己做出开脱的意味,便说道:“大王英明神武,洞见秋毫,上识天命,下知民意,古之贤圣、明君,不过如此!”

    蒲茂摸着胡须,笑了一笑,把目光转向了王农,如果说他看李基的目光是充满了喜意,那么他这会儿看王农,其目光则就透出了些许的好奇。

    他问李基,说道:“这位王农,可就是那个王石奴么?”

    李基答道:“正是。”

    被蒲茂点到了自己的名字,王农不似李基那般恭谨,抬头挺胸地站立着,个头虽矮,却一副骄傲的姿态,如同站在泰山的顶上也似。

    蒲茂啧啧称奇,说道:“闻鲜卑军中传言‘千军万马,当避王石奴’。王君之名,可谓威震鲜卑矣!却不意身形如此矮小。”

    王农昂昂然地说道:“农身形虽矮,志可吞天!”

    蒲茂拊掌称赞,说道:“真壮士也!”

    营外非久谈之所,蒲茂便不再观察敌情,邀请李基等人从他一起,返到营中,入帐欢叙。

    李基这回从洛阳山中来,不是只带了王农、冯太、冯宇三人的,他山中的部曲,他带来了大半,约有三千余人。蒲茂就叫他在秦军营垒的边上,另筑营地,暂且驻扎。

    当晚,蒲茂摆宴招待李基诸人。

    次日,蒲茂下旨,任李基为了一个四品将军,任王农为了一个五品将军,任冯太、冯宇兄弟为将兵都尉。将兵都尉,也是五品,位在将军下。

    四品、五品,都不是低职,可见蒲茂对李基等人的重视。

    却是就在蒲茂任命他们几人官职的旨意才下,王农就闹出了一桩事来。

第三十九章 乞活投蒲茂 计破铁浮屠(下)

    来告状的是广武将军雷小方。

    雷小方与石首、同蹄梁等齐名,亦是蒲秦的上将。

    其人身高八尺余,身强体壮,须发茂盛,本是十分威武的长相,然而此时却是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他求见蒲茂,进到帐内之后,行了个礼,便就告起了王农的状。

    他说道:“大王,王石奴那狗东西,把石左给杀了!”

    “石左是谁?”

    雷小方答道:“是臣部中的一个队率。”

    蒲茂纳闷,问道:“王农为何杀他?”

    雷小方张了张嘴,究竟是不敢欺瞒蒲茂,遂把实情道出,说道:“大王不是令臣派些兵卒,帮李基、王农筑造营寨么?臣便把石左他们给派过去了。石左这个人的性子,大王不知……”

    蒲茂点了点头,说道:“我是不知。”

    “但是臣素知其性,此人性勇,诚乃臣帐下的有数猛士之一,唯是耿直了点。不知怎的,他与王农起了争执,那王农居然、居然就把他给杀了!”雷小方气愤填膺,说道,“大王,一个唐儿,敢杀我军的勇士!这真是翻了天了!臣敢请大王治王农的罪,为石左报仇!”

    蒲茂沉吟了片刻,问雷小方,说道:“是不是石左嘲笑王农身短了?”

    雷小方大吃一惊,心道:“大王真是英明,怎么就猜出是石左嘲笑王农的个头了?”却毫无理亏之感,理直气壮地说道,“大王明鉴!石左是稍微嘲讽了王农一下,但大王,石左仅仅嘲讽而已,王农却是暴起杀人!这真是太过分了!臣部兵士俱皆愤慨,乞求大王为石左报仇!”

    想那石左,既是雷小方帐下有数的壮勇之士,那么可以料见得到,就算是在蒲秦的氐、羌兵士中,恐怕也是嚣张跋扈,何况在李基、王农等新投的唐人乞活面前?而王农虽然个矮,通过昨天的见面,蒲茂已经看出此人实是个骄傲的,——或许正是因为他的个矮,所以他也才会骄傲来武装自己,骄傲的背后应是他的敏感,如此之下,能激得他不顾新投之身,而竟杀人的,只能是石左嘲笑、挖苦於他了,是以,蒲茂几乎没怎么想,就猜出了真相。

    蒲茂还没有回答雷小方,帐外卫士入禀:“李基求见。”

    蒲茂说道:“请李将军进来。”

    李基已经换过衣服,没再穿来时的那身破衣裳,换了一身秦军的戎服。

    入到帐中,李基一眼瞧见了气哼哼的雷小方,却是不动神色,下拜地上,对蒲茂说道:“天王,臣来领罪。”

    蒲茂问道:“何罪也?”

    李基恭谨伏拜,沉声说道:“臣管教无方,致使石队率为王农所杀。杀人偿命,此自古之法也,民间尚如是,况乎军中?只是王农诚悍勇将也,今方慕天王仁德,从附天王帐下,尺寸之功尚未为天王立,如就杀了,未免可惜。然天王的军法亦不可犯也!臣李基勇不及王农,死不足惜,且有管教无方之罪,愿乞代王农受刑!”

    蒲茂没有立即答复他,而是问道:“石左说王农什么了?”

    李基也不看横眉冷对於一旁的雷小方,照实禀报,说道:“石队率说王农是其奴也。”

    王农小字石奴,石左姓石,故石左有此侮辱之言。

    蒲茂蹙眉,问雷小方,说道:“这事儿你知道么?”

    雷小方答道:“臣知。”

    蒲茂起身,下到帐中,把李基扶起,和颜悦色地说道:“将军错矣!”

    李基问道:“臣知错。”

    “你知哪里错了么?”

    李基答道:“臣不知。”

    蒲茂笑道:“不知何以言知?”

    李基质朴的脸上露出诚恳的神情,说道:“天王是君,基是臣。君言臣错,臣不管知或不知,就都有错。”

    想想氐臣、羌臣的多不知礼,再看看李基的恪守臣道,蒲茂感叹不止,心中想道:“这才是做臣子的,应有的姿态啊!”越发的和气,笑道,“孤说你错,你错就错在,这‘管教无方’之过,不干你事,如果说要降罪的话,给治罪雷小方才是!”

    雷小方愕然,说道:“大王,为什么?我哪里管教无方了?”

    蒲茂正色,斥责他道:“不闻我才下的诏书么?王农今为我大秦之将军矣!石左一个小小的队率,何敢侮蔑王农为其奴?怎么,我大秦的将军,竟是你部下一个队率的家奴么?那我是你的什么人?”

    雷小方呆了一呆,赶紧拜倒,口中连道:“天王自是臣的天王!臣……”

    蒲茂打断了他,威严地说道:“石左侮辱上官在前,王农杀之无罪;你御下不严,本该重惩,唯今攻打洛阳,正用将之际,且免你皮肉之苦,罚你俸禄三月!”

    雷小方不敢再多说话,诺诺而已。

    蒲茂好生抚慰了李基一番,赐给他自用的腰牌一面,以奖赏其“勇於代下领过”和“忠君”的行为,又叫卫士取来百炼钢刀一柄,给了李基,亲近地唤李基的字,说道:“宝剑赠壮士。僧施,你把此刀,替我送给王农,也算是我替雷小方为他道个歉,他受委屈了!”

    李基恭敬地谢恩。

    出了大帐,李基没走两步,听到后头的雷小方压低声音,骂他说道:“狗唐儿!花言巧语,哄得了大王欢心!今日权且放过你与王农那矮子,早晚一天,你老子我必给石左报了此仇!”

    李基没有理他,头都没回,只管往前走。

    回到乞活军的营中,营寨还没有扎好,乞活的兵士与来帮忙的秦军士兵、民夫,各在自己军官的指挥下,分区按片,正热火朝天的干活。因了王农杀石左一事的影响,两边的兵士彼此都不对头,尽管隔着一定的距离,时不时有人怒目朝对面瞧去,嘟囔着骂上几句。

    王农、冯太、冯宇等几人,见李基回来,俱皆迎上。

    冯太问道:“大帅,怎么样?”

    虽是得了蒲秦将军的官衔,冯太等人却还是按照习惯,依旧呼李基为大帅。

    李基轻描淡写地说道:“和我预料的一样,大王没有治石奴的罪。”将那百炼环刀递给王农,说道,“大王赐给你的。”

    王农接住刀,抽出半截刀刃,见那刀刃锋锐,显是宝刀一柄,大喜说道:“果然传言不假,大王仁义!我本以为,即便不杀我,我也是活罪难免,却竟不但不罪我,还送我宝刀一柄!”

    冯宇瞥了王农一眼,心道:“秦主却能邀买人心!”尽管看不惯王农的那副喜色,却也不得不佩服蒲茂的大度和手段,转过脸,看向李基,欲言又止。

    李基说道:“子潇,有话想问么?”

    冯宇说道:“大帅,我有句话,在心里很久了,不知当问不当问。”

    李基说道:“我等皆北地之遗民,苟存於当下,抱团取暖,相依为命。我虽名为大帅,然视卿等,俱如兄弟也,没什么不当问的。子潇,你想问什么,只管问来!”

    冯宇说道:“大帅,我与我兄等不辞千里,来投大帅,便是因不愿忍辱吞声於胡夷的淫威下!且宇闻之,大帅的父亲亡故之时,曾经叮嘱大帅,‘勿事胡也’,却大帅为何今率吾等投秦?”

    李基默然了会儿,没有回避冯宇锐利的眼神,明亮的目光回视冯宇,恳切地说道:“吾父确有‘勿事胡’之遗令,然而子潇,今所以我带着大家伙儿投秦,我是在为咱们大家着想啊!”

    “宇愚昧,敢请大帅明示。”

    “想我并州乞活最盛的时候,广宗、陈留等郡悉为我有,仗坞堡而自御,垦田地以自食,强如匈奴赵氏、鲜卑慕容、羯之贺浑,我乞活亦可与之相抗也。

    “但如今,北地几乎尽被胡夷占据,江左无有北伐之意,咱们已是只能躲在山中,缺衣少粮,少兵械,能上阵打仗的精壮也远不如前,我部只有三四千众而已。反观慕容、贺浑、蒲秦,无不兵强马壮。这么下去的话,咱们的消亡只是迟早的事!

    “慕容、贺浑、蒲氏之间,独秦主有仁名,赵宴荔、姚桃等,俱异族之降人也,而他皆能厚待之。故是我趁他来攻洛阳的机会,领着大家投奔於他。我,是在为咱们大家找一条活路啊!”

    冯宇说道:“大帅的苦心,宇自能领悟。可是大帅,难道就此,咱们就要做秦人了么?”

    王农把蒲茂送他的那刀,抽出来看看,还入鞘中,忍不住,又再抽出,拽了根头发,放到刃上,看那头发迎刃而断,赞不绝口,说道:“真他娘的是柄好刀!”那刀长三尺余,顶上他大半个身高了,王农把玩多时,将之竖在地上,正好听到了冯宇的这句话,便双手拄刀,插嘴说道,“小冯,做秦人有什么不好?只要待咱们厚道,咱们给谁卖命不都一样?”问冯太,说道,“大冯,你说对不对?”

    冯太赔笑说道:“是,是。”

    说实话,冯宇是不大看得上王农的。

    王农这个人,勇悍固然是足够的勇悍,但其人轻剽重利,冯宇与他不对脾气。自冯宇投到李基手下至今,他两人也就是泛泛之交,表面上过得去,其实没什么交情。

    冯宇心道:“若是给谁卖命都一样,我干嘛要和阿兄从羯奴那里逃走?”

    回想到赵说为了掩护他们而壮烈战死的情景,对李基的主动投秦,冯宇更是不满,然他不是口无遮拦之人,知道有些话不能乱说,因便把不满按住,姑且不再多言了。

    李基看出了他的不满,但既然冯宇不再说话,他也就没有继续再说。

    不过,对王农的话,李基也是反对的。

    他心中想道:“‘给谁卖命都一样’,石奴此言,谬矣!吾等身为唐人,泱泱华夏之苗裔,焉可甘作胡夷鹰犬?且今胡夷虽盛,然而天命自有其常,又岂会在胡?匈奴赵氏嚣悍,旋即覆灭;鲜卑慕容继起,亦强盛一时,而今却内有贺浑之乱,外有蒲氏之攻,是灭亡之兆已显矣!秦主蒲茂纵不类寻常胡人,号以仁义,然以我观之,蒲氏也一定会败亡的!唉,吾父‘勿事胡’的遗嘱,我怎么会敢忘记、不遵呢?只我虽不愿为胡夷卖命,奈何江左无光复北地意。为了数千兄弟的性命,我也只好暂投蒲茂。且待来日,如有了机会,再作其它的打算罢!”

    原来这李基,领着部曲投蒲茂,并非是甘心要做蒲茂的鹰犬,而是无奈之举,然此人城府深沉,此番心思,却竟是谁也没有告诉,包括王农、冯太、冯宇等人也都是一概不知。

    却那孟朗,听说了王农杀石左的事,於是寻到雷小方,又召来看到王农杀人的目击者,一一细细地问过,了解到了当时的具体场景,便来到蒲茂帐中。

    一进帐内,孟朗就说道:“臣请大王降旨,杀李基、冯宇。”

    蒲茂正在阅读军报,闻报孟朗入帐,刚把头抬起,就听到此言,怔了下,说道:“杀李基、冯宇?”很快明白过来,笑道,“是了,孟师可是听闻到王农杀了石左之事么?这事,孤已经处理过了。”又笑着说道,“况且即便说杀,也是该杀王农,孟师何以请孤杀李基、冯宇?”

    孟朗说道:“王农轻佻,此一匹夫勇耳,不足论,与其杀之,不如留之,还能为大王冲锋陷阵;然那李基、冯宇,却不可不杀!”

    蒲茂把军报放下,问道:“为何?”

    “臣闻王农杀石左后,没有来向大王请罪,而是李基代替他来的?”

    “不错。”

    “大王,昨天初见李基之时,臣就细细地观察过他了。此人沉雄有度,喜怒不形於色,今又代王农乞罪,其志不可测也!是无人臣之像!”

    蒲茂失笑说道:“沉雄、代部属乞罪,就是无人臣之像了?孟师,未免小题大做。”

    孟朗说道:“沉雄,说明他城府深;代王农乞罪,说明他有担当。大王,这样的人,必定是不肯久居人下的!”

    “好,好,算他不肯久居人下。那冯宇呢?孟师又为何要孤杀了他?”

    “臣刚才询问了下王农杀人时的目击者,当时冯宇也在。大王可知冯宇在见王农杀了石左后的第一反应是什么么?”

    “是什么?”

    “他的第一反应是,握住了剑柄!”

    蒲茂没有搞懂孟朗的意思,说道:“这有何不妥么?”

    “大王,这说明他从投大王,非是真心,乃有反骨是也!”

    “非是真心?”

    孟朗严肃地说道:“大王请想,他如是真心投附大王的,那么在看到被王农杀害的人是大王帐下的军吏时,他应该会是什么反应?应该是惊吓惧怕!因为他首先想到的肯定是,大王可能会治罪王农,并牵累到他。可是,恰与此相反,他非但没有恐骇,还伸手握剑!大王,这说明他那时想到的,不是惧怕被大王治罪,而是想要反抗杀出!”

    蒲茂想了一想,说道:“孟师所言,倒是不错。照孟师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

    “所以,臣请大王诛杀李基、冯宇!”

    蒲茂站起身,负右手於背后,左手拈住宽大的袖角,於案后略作踱步,站定了,慨然说道:“李基、王农等,新投於孤,既无军功,其部亦才数千,然孤却不吝高官贵职,分授将军、都尉与之,孟师,你可知孤为何会如此重视他们么?”

    孟朗答道:“李基、王农等的部曲虽然不多,但河北余郡,颇有乞活旁支。大王这是在千金买马骨,示范给其余的乞活来看的。”

    蒲茂说道:“正是!孟师,乞活不仅布於河北的多个郡县,能够响应我军攻略河北,并且乞活今虽仍号‘并州’,其组成的部分,却已有不少是河北当地的百姓,他们也代表了部分的民心。因是之故,孤才会这般的重视李基、王农等,也是因是之故,孤才没有责罚王农的杀人之罪。孟师,孤所为者,是为了我大秦能够更好、更有把握地攻灭慕容氏啊!”

    “臣固知大王之意,然李基、冯宇,臣还是以为不可留之!可寻借口杀了他两人,然后重用王农,如此,大王欲招徕别支乞活的目的仍可达成!”

    蒲茂说道:“孟师,你说李基无人臣之像,那你看孤,可有人主之像?”

    “大王仁义盛德,是当世之明君也!”

    蒲茂笑道:“我既然是明君,那他李基如何还能无人臣之像?孟师,是否人臣,当看其君是否人主也!若君明而仁,威而德,则臣皆为忠臣矣!至於反骨之说,孤读史书,常恨此言!设若人君以赤心相待,人孰无情,做臣子的,又焉会反耶?”

    孟朗说道:“大王!”

    蒲茂笑道:“孟师,你不必再谏孤了。李基、冯宇,孤是不会杀的。如有一日,他俩若果如孟师所言,叛逆於孤,孤再杀不晚!万一真有那一日,孤劳孟师监斩,何如?”

    “当看其君是否人主”、“人君若以赤心相待”,蒲茂的这些观点,或许是天真的想法,但他的这份天真,也正是吸引孟朗愿意倾心辅佐他的原因之一。

    孟朗无可奈何,只得不再提此事,换了个话题,说起了蒲茂近日最关心的事。

    他说道:“大王,臣思得了一个破慕容武台连环马的计策。”

第四十章 拓跋大点兵 贺浑高力雄(上)

    连环马,就是把骑兵连在一起,用铁链把战马串结成阵。

    原本的时空中,后世宋朝时,岳飞曾大破金兀术的拐子马。那拐子马是“贯以韦索,三人为联”,与此时孟朗口中的“连环马”,大致相近。可以说,连环马,即拐子马之原型。

    蒲茂、孟朗之所以攻洛阳不克,洛阳是座坚城,兵多粮足,慕容武台骁勇敢战,此其缘故之一;被洛阳城北魏营的连环马所阻,是其缘故之二。

    这个连环马,不是慕容武台的发明,也不是慕容氏惯有的骑兵战法,而是出自慕容瞻的创造。

    魏兵虽以悍勇著称,然慕容瞻现在的对手贺浑邪部,却也是骁悍无双,甚至在战斗力上,贺浑邪手下的那些羯人,还要强过慕容氏的鲜卑兵,故是慕容瞻目前在兖州,主要处於守势。既然处於守势,那么为对抗贺浑邪部的骑兵、步兵,尤其是贺浑邪部的头等精锐,骑马步兵,“高力禁卫”,慕容瞻就不得不对魏兵原有的战法进行一些改变,於是乃有了“连环马”。

    换言之,“连环马”本是慕容瞻用来对付贺浑邪部的。

    但这个战法至少目前来看,还是挺好用的,的确是把贺浑邪部死死地挡在了高平等郡,慕容武台因借鉴学习,把之拿来,也用在了洛阳的守御上。

    这下,就为难住了秦兵。

    之前几天,秦兵数次围攻洛阳,可每次都被从城北魏营出来的那三千骑连环马给逼得不得不退。却是说了,骑兵的首要战术要求是机动性,魏兵把自己的骑兵串联一起,等於是自废武功,自己废掉了自己骑兵的机动性,这对秦兵来讲,应是有利的,怎么反而屡被逼退?

    原因也简单。

    试想一下,三千甲骑,互相串联,列阵而前。在这种情况下,就不说人、马有甲,本就难杀,即便是秦兵把马上的魏兵骑士给射死、杀死了,或者哪怕把他们的战马也给杀死了,可因为铁链的连接,那战马却依然会被拖着向前,也就是说,三千甲骑结成的铁甲阵依然存在。

    黑压压的甲阵,慢腾腾地向前,尽管慢,却一往无前,就像压到头顶的乌云。选出的敢死士迎着乌云冲锋,试图把这阵给冲垮,可就算是拼死杀掉了一些阵中前排的敌人,却因为战马、铁链的阻拦,而无法继续深入,最终不得不在敌骑的槊、箭下,丢下满地的尸体,后撤而走。

    不管多么勇敢的兵士,当见到这一幕的时刻,恐怕也都会产生无力之感,自就难免屡被逼退。

    为了破解此阵,蒲茂绞尽脑汁,可一直都无良策。

    听到孟朗说思得一策,蒲茂大喜,赶忙问道:“是何策也?”

    孟朗说道:“臣经过对近几日战况的观察,发现魏兵的连环马,其铁链是通过马铠上的环串接的。这个环,不是马铠上本有的物事,是后来焊上去的。大王,那臣就想,咱们是不是可以把这个环给它打掉?只要能将之打掉,魏兵的此一连环马阵,不就轻松可破了么?”

    蒲茂说道:“这个环虽然是后来焊上的,然应亦颇为坚固,怕是不好打掉吧?”

    孟朗说道:“不好打掉,但是也好打掉。”

    “此话怎讲?”

    “没有合适的兵械,就不好打掉;有了合适的兵械,就好打掉。”

    蒲茂问道:“什么是合适的兵械?”

    “槊、刀自是不行,非斧、槌不可!”

    “斧、槌?”

    孟朗说道:“大王可将我全军中的好斧、好槌收聚,择壮士千人,分授予之,教以习练斫环,然后来日再与魏兵战时,候其连环马出,便命壮士前驱,斫其马铠链环。不求把那三千骑连环马的链环悉数斫掉,只要能斫掉半数,甚或三分之一,就足以可破其阵矣!”

    蒲茂想了一会儿,设想了一下斫环的场景,觉得孟朗的此策可行,便喜道:“孟师此真良策!”

    说干就干,蒲茂是个行动派,当即传令,叫把全军的精良斧、槌聚集起来,又叫选出力气大的勇士千人,命令从军的工匠们模仿魏兵的连环马,铸造一批链环,也焊到马铠上,使那千人勇士,操持斧、槌,先作打掉铁环的习练,等到习练精熟了,便再攻洛阳。

    却说蒲茂此回进攻魏国,共是两路兵马,他与孟朗所率的攻打洛阳的秦军主力是一路,朔方太守苟雄、上郡太守杨满所率之攻侵雁门、西河等魏郡的偏师是一路。

    魏国最西部的诸郡,由南向北,较为主要的依次是南阳郡(南阳)、河南郡(洛阳)、河内郡(沁阳)、上党郡(长治)、武乡郡、西河郡(离石)和新兴(忻县)、雁门(代县)两郡。

    其南北国境之纵长,计有一千一二百里,基本与秦国东部的边界长度相同。

    两国从南到北,大致上都是接壤的。

    河南郡邻着秦国的河东郡;西河郡邻着秦国的上郡(榆林);雁门郡邻着秦国的朔方郡。

    河南郡不必多说,西河郡位处在黄河的东岸,吕梁山的西侧,此郡之东便是魏国的西北重镇太原郡(太原);雁门郡也在黄河的东岸,北部接壤拓跋鲜卑的控制区域,离盛乐只四百里。

    河南、西河、雁门等郡,都驻扎了不少的魏军兵马,既是为了牵制西河、雁门等地的魏兵,也是为了壮大进攻的声势,故此,蒲茂在出兵洛阳之前,檄令苟雄率部进击雁门、新兴两郡,并分杨满部的兵马,叫之进攻西河郡。

    苟雄、杨满部,於孟朗入帐觐见前不久,送来了一道汇禀进展情况的军报。

    办完了选勇士、斫链环之事,蒲茂把这道军报拿出,给孟朗观看,说道:“孟师,这是才收到的。我正要请孟师过来看上一看,刚好孟师来了。”

    孟朗小六十岁的人了,以前还没什么,但就从这次辅佐蒲茂用兵魏国开始,也许是因为发兵前的诸项准备事宜太过繁杂,耗费掉了他过多的精力,——毕竟此次攻打魏国,乃是蒲茂登位以来,在经过几年的励精图治以后的头一次大规模对外用兵,事关秦国日后能否统一北地,问鼎江左的未来,是以孟朗事无巨细,都亲自安排、部署,最忙的时候,连着两三天,他都没有合过眼,或许就是因了这个缘由,到底他也是个老人了,以致他的身体有点吃不消,他近日来,忽感到自己的体力好像不如以前了,并且视力也急速下降,之前他看东西,还是比较清楚的,而下看东西,特别是看近处的文字,却就看不清了,只能看到模糊的一团。

    接过军报,孟朗习惯性地拿近来看。

    入眼看去,只看到了团团黑色的墨影而已,他这才记起,他的视力和寻常的老人一样,如今都出现问题了,他熟悉蒲茂的性子,知道蒲茂的心胸虽然广阔,然其在某些事上却是颇为敏感的,担心蒲茂会因此受到影响,遂不动声色地把军报往远处放了一放,然后辨字阅览。

    军报不长,大概的内容有四条。

    第一个是,他们两部的进展都较顺利,已经分别打下了西河、新兴、雁门等郡的几个要地。

    其次是,太原郡的魏兵正在驰援西河郡的路上。

    第三条是,雁门北边的拓跋鲜卑到给蒲茂发军报之日时,还没有举兵南下,但根据斥候的侦查,拓跋倍斤已经下达了召聚治下鲜卑、乌桓等诸部兵的军令,拓跋十姓诸部、源出匈奴的贺兰部、乌桓的独孤部等拓跋倍斤治下的各个大部落,包括依附拓跋氏的一些敕勒等杂胡各部,都奉令而行,连日皆有胡骑兵马,自带兵械、粮秣,分从北、东、南、西,络绎抵至盛乐,但拓跋倍斤点兵的目的,是为援助慕容氏,还是为乘火打劫?苟雄、杨满对此不能判断。

    最后是,苟雄、杨满为此前数战中的立功将士们请求封赏。功劳最大的两人是苟雄帐下的啖高和杨满帐下的张牡。

    看完军报,孟朗把之还给蒲茂。

    蒲茂说道:“孟师,太原的魏兵援助西河,这在孟师与孤的意料之中;唯是那拓跋倍斤,他今大点兵於代北,孟师你说,他究竟意欲何为?是要帮他的同族慕容氏,还是要趁机取利?”

    孟朗说道:“臣还是那个意见,拓跋倍斤非是庸人,他接任拓跋酋率之后,南征北战,现下已把代北的诸部悉数征服,号称控弦十万,以此兵马,他如何肯再屈服於江河日下的慕容氏?

    “况则,拓跋、慕容虽皆鲜卑,然鲜卑部落众多,为争夺牧场、权力,他们彼此间的侵攻本就屡见不鲜,段氏鲜卑亡於慕容,白部鲜卑亡於拓跋,此皆前例也!因是,臣断定,拓跋倍斤必是早有不臣慕容之心,只是苦於此前无有起兵的机会罢了。

    “臣闻之,去年慕容氏征讨柔然,令拓跋遣兵相从,拓跋倍斤虽然从令了,然因魏兵在经过盛乐附近的时候,其骑践踏了城外的农田,拓跋倍斤竟是因此而大发脾气,在背后极是牢骚不满,大王,他对慕容氏的不臣之心由此即可见一斑。

    “他这回大举点兵,一定不是为了援助慕容氏,只能是为了趁我大秦与慕容氏大战的机会,伺机从中渔利!”

    鲜卑是匈奴之后的漠北霸主,自东往西,长达数千里的漠北、塞外之地,尽为鲜卑诸部占据。初期还好,随着各部鲜卑的人口繁衍,为了争夺牧场,他们之间就不可避免地会发生战斗、战争,在他们逐渐与中原政权的联系加深以后,他们的内斗中,就又有中原政权介入的身影,亦即是说,已不但仅是牧场之争,且还有权力之争了。

    这种情况下,诸部鲜卑的斗争自然就会更加激烈。

    段氏鲜卑是最早与中原政权发生密切联系的鲜卑大部,当匈奴等胡内侵中原之时,段氏鲜卑曾经听从唐室边州刺史的命令,常与唐兵并肩作战,故是后来慕容南下,在消灭唐兵残存之同时,把段氏鲜卑也给攻灭了,——现在慕容氏的国中、军中,就有不少段氏鲜卑的遗种。

    至於白部鲜卑,倒是与中原政权没什么很深入的来往,其部之亡於拓跋,纯粹是因为其部的大率自以为部民众多,不怎么服气拓跋氏,在拓跋刚崛起的前期,有次没有理会拓跋氏要求代北的鲜卑、杂胡各部聚於盛乐,进行鲜卑人每年一次的“四月祭天”之俗的命令,未至盛乐,从而导致了部落灭亡,被拓跋兼并,成了拓跋氏立威的选用目标之下场。

    蒲茂点了点头,摸着颔下柔软的胡须,说道:“如此,按孟师的推测,则拓跋氏的部队,我军暂时可以不用担心了。”

    孟朗说道:“拓跋氏尽管号称控弦十万,然其兵马主要是来自於其境内的各部,常备军并不多,而且军械也不精良,既少甲士,也少甲骑,多轻骑而已,纵是其不自量力,竟敢来与王师为敌,亦不足虑也!只凭苟将军、杨太守两人的部曲,就足以能重创於之了。

    “大王无须为此忧虑。当务之急,是我军须得尽快打下洛阳,一者,陇西三郡如今又再陷於定西之手,石首战死,短日尚好,而若是我军迟迟止步於洛阳城外,久攻不下,则士气必会因之而受到影响矣;二来,贺浑邪已取青州,这些天从东边传来的情报,大王也都看了,以慕容瞻之善战,且在贺浑邪之攻势下仅能自守,如果我军不能把洛阳及早攻下,臣恐夜长梦多,或会不利於大王战前‘取洛阳,克魏郡,先得豫、冀,再击贺浑邪’的策略。”

    蒲茂深以为然,说道:“只要能把魏兵的连环马阵破掉,洛阳就好攻得多了!孟师,教兵士习练斫环此事,就交给孟师亲自督办!”

    孟朗半句也不提他最近身体经常感觉疲惫的事,只是心道:“多吃点补品,补补元气就是。”痛快应诺。

    ……

    蒲茂、孟朗找到了破解连环马的对策。

    魏国腹地,距离洛阳约六七百里的高平郡中,贺浑邪的兵营里边,贺浑邪也找到了应付连环马的办法。

第四十一章 拓跋大点兵 贺浑高力雄(中)

    贺浑邪的办法不是硬破,而是绕道。

    黄河在过了洛阳,向东流经二百里,到荥阳郡(荥阳)后,分作了两支。

    一支仍是黄河,朝东北而去,经濮阳郡(濮阳)、济北郡、济南郡(济南)、乐(lao)陵郡(惠民)等地,末端汇入渤海;一支是济水,也是朝东北而去,基本与黄河的河段平行,而在黄河的南边,经济阴郡、东平郡(东平)、济南郡、乐安郡等地,亦汇入渤海。

    在济阴郡与东平郡间的济水河段中,有一大泽,名叫巨野泽。

    此泽纵长二百里,宽约百里,便是后世梁山泊的前身。

    现下贺浑邪与慕容瞻两军对垒所在的高平郡,就在巨野泽的南部。

    濮阳、济北、济阴、东平、高平等郡国,皆属兖州;济南、乐陵、乐安等郡国皆属青州。

    濮阳、东平、济北三个郡国,由南向北,一字排开,并为兖州西部的边郡,从这三个郡国向西,差不多都是约二百里,即魏国的国都邺城。濮阳的东边是陈留、济阴两郡,济阴的东边便是高平郡。——高平的北边是任城郡,任城郡的西、南、东三面都被包在高平郡内,其北部与东平郡接壤;高平的东部则与鲁郡接壤,鲁郡的北、东与泰山郡接壤。

    济北郡和泰山郡的北边,是青州的济南郡。

    慕容瞻所率的魏兵主力,目前主要是屯驻在高平郡的郡治昌邑县;另有一支偏师屯驻在济北郡的郡治临邑县。

    从慕容瞻的这个兵力部署就可以看出,他的防御策略,简而言之就是:集中兵力,固守高平,争取把贺浑邪的部队阻於高平、任城两郡国之外;同时,为了防范贺浑邪可能会绕过高平、任城,经鲁郡、东平郡西北而上,与已大致把青州攻下的贺浑豹子部会师於济北郡,然后其两军合力,向西突袭邺城,因是,在济北郡的郡治临邑县,也布置了一支人马。

    客观地讲,慕容瞻的此一防御措施是很正确的。

    如前文所述,兖州境内没有很多的山川阻碍,只有黄河、济水两条大河和一个巨野泽而已,除此之外,虽然兖州以丘陵众多而闻名,但那些丘陵都不大,完全不足以起到借为屏障的作用,而且最关键,兖州的纵深不大,从鲁郡到济北郡,总共才三百里远近,骑兵两日可达,步卒也用不了几天;故是,欲想守住兖州,就非得先把兖州东边的前线高平、任城守住不可。

    说是守高平,其实重点在任城。

    任城郡很小,南北不足百里,东西约有百里,辖内只有三县,但其土虽狭,境内的那三县中,却有一县,乃是兖州东部的门户,此县便是亢父。

    亢父与东北方向泰山郡境内的梁父,这两个地方,自古以来,就是齐名并列的兵家必争之地,所谓:“泰山在左,亢父在右,亢父知生,梁父主死”。——此之“左”、“右”是按古时地图“左东右西”的方位习惯而言之的。梁父的险,是泰山之险,不必多说;亢父的险,是此地附近的金乡山、泗水谷地之险,尤其是此县周边沼泽广阔,极是不利行军、战斗。

    原本的时空中,汉末时期,吕布趁虚而入,打下濮阳,然而却没有能占据东平,断亢父、泰山之道,由是被曹操认为“吾知其无能为也”,亦如曹操的预料,曹操果顺利地从徐州杀回,后将吕布打了个七荤八素。由此也能看出,亢父诚乃兖州东大门的地位。——放到而下来说,贺浑邪正好是从徐州出兵,来打兖州的,却与曹操从徐州返回,还攻兖州的情形一般无二。

    按照慕容瞻的设想,依托高平郡为后方,只要能够把亢父守住,那么纵然贺浑邪再是凶悍,这兖州之土,他也是半步不得入。

    而至於贺浑邪会否绕道西北方向的济北,奔袭邺城?有了济北的那支偏师作为守御,也可以不必担心。试想一下,贺浑邪若是果真绕道济北,在前有济北守军抵御的情况下,慕容瞻尽起主力,从后进攻,说不定,还能大败贺浑邪,就此除掉了他这个魏国的心腹大患。

    所以说,慕容瞻的这个防御策略,客观上说,是挺正确的。

    不过,让慕容瞻没有想到的是,贺浑邪在面对魏兵的连环马阵,数攻不破,反而己部损失不小的情形下,他居然真的会决定放弃对亢父、高平的继续进攻,转道鲁郡,试图进击济北。

    ……

    贺浑邪营,大帅帐中。

    提出这个建议的,是贺浑邪帐下的右长史张实。

    张实说道:“秦主蒲茂亲率兵马,号称十万,围攻洛阳日急。这对於我军,有一利,有一弊。弊是如果洛阳被他打下,那魏之西土,将不复我有矣!利是有他围攻洛阳,等於是为我军牵制住了大量的中州、豫州等地之魏兵,并且,洛阳距邺城仅四百里,邺城城中,现必震恐。

    “我军目下受阻於亢父、高平。慕容瞻,魏之名帅;亢父,兖之险地;连环马阵,不易破。我军与慕容瞻僵持已久,胜负难料。眼下之计,何不暂舍高平、亢父,改道鲁郡,经东平郡,径袭济北?济北既下,邺城朝发夕可至。蒲茂围攻洛阳,中州兵力空虚,且邺中震惧,其虽有三台之固,我大军如神兵天降,取之何难?邺城已克,回取高平、任城,易如反掌,则兖、青、中、冀诸州,尽归天王矣!到那时候,如果秦主攻据了洛阳,天王便麾兵南下,再与之战於洛水,天王挟数州之兵民,以我大胜之兵,蒲茂徒有关中数郡之地,麾疲惫之师,只能望风而遁!如果他仍还没有攻下洛阳,则一闻邺城为天王所占,料之也唯有归还关中一途。”

    “中州”,是魏国的几个州之一。中者,中心之意。此州是邺城所在之州。魏国总计分设了十余州。从西向东,依次是西边由北而南的并、洛、荆三州;此三州东边,由北而南的幽、冀、中、豫四州;中州东边的兖州;兖州东边由北而南的青、徐二州;以及幽州东边的平州。

    这些州有大有小,如那洛州、荆州、中州,都是小州,辖地不过数郡,乃至一郡而已,有的还是出於政治意义而设的,像那荆州,其所辖之南阳郡,确是本为荆州之地,但原本那个荆州的主要郡县现都在江左唐国的治下,魏国之所以设立此州,无非是占个名义罢了。

    贺浑邪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先骂了慕容瞻两句,说道:“慕容瞻这小东西,仗着亢父的地利,搞出个什么连环马,倒敢与老子叫嚣!要非亢父周边沼泽低洼,老子的高力禁卫摆放不开,否则老子给他来个四面包围,看这小东西的那点连环马阵还能有何用处!”

    慕容瞻四十多岁的人了,与贺浑邪年龄相仿,到了贺浑邪的嘴里,却成了个“小东西”。

    却是说了既然亢父周围多沼泽,贺浑邪的高力禁卫乃是步兵,都摆放不开,那这慕容瞻的连环马阵又是怎么摆开的?

    亢父附近固多沼泽,然亢父城外是有平地的。

    慕容瞻的连环马阵,即是摆在了城外。

    要说起来,这连环马阵,被慕容武台用来对付秦兵,实是有点文不对题。

    毕竟这个马阵最适合对付的,其实是以精锐步卒为主力的部队。秦兵的精锐步卒尽管不少,可它的骑兵也有不少,而贺浑邪因为常年在徐州,手里的良马不多,其之主力部队,则不折不扣的是以步兵为主,便是那三万余众的高力禁卫。

    却又说了,骑兵打步兵,不是占有天然的优势么?慕容瞻为何还要弄出个连环马阵,反而成了被动守御的一方?这是因为贺浑邪帐下的那三万余高力禁卫,实是悍勇无当。

    这支由羯人、月氏人、粟特人组成的白种人军团,袭用的是他们祖上故乡中亚部队的战法,远以箭射,近以较短的格斗矛列成矛阵进战,个个善射敢战,气力雄壮,在贺浑邪严刑峻法的约束和胜后随其掠夺的激励下,在战场上,当真是一支虎狼之师,冲锋陷阵,悍不畏死。

    反观魏国,立国至今,早已江河日下,以慕容部及其附属各部之鲜卑人为主体组成的部队,也不再复有早先初入中原时的血性,是以就算占据了多骑兵的优势,仍是在战场上落於下风。

    对慕容瞻,贺浑邪其实还是很重视的,也比较欣赏他指挥用兵的才能,骂上几句,解了解气,也就罢了。接上张实的话头,贺浑邪大马金刀地坐在胡坐上,一手按着膝盖,一手叉着腰,偏着脑袋,说道:“不打亢父、高平,取道鲁国、东平,进击济北,这个法子听来不错,但是右侯,济北境内可是有慕容瞻的别部在守御的啊,若是我军不能速克,被慕容瞻从后头包上来,则我军势将陷入腹背受敌之境,这不是会很危险么?”

    张实捻着胡须,不紧不慢地说道:“慕容瞻若是敢从后边包上来,岂不中合了天王的心意?”

    贺浑邪放声大笑,顾盼帐中诸吏、诸将,说道:“右侯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我在想什么,右侯都知道!”猛地拍了下大腿,霍然起身,眼中凶光外露,恶狠狠地说道,“慕容瞻那小东西,要果敢追我,老子就在济北、东平给他设个埋伏,合以豹子所部,打他一个落花流水!”

第四十二章 拓跋大点兵 贺浑高力雄(三)

    贺浑豹子自率兵入青州之后,战无不胜,一因他是奇兵突袭,青州的守兵戒备不足,二来,青州南北狭窄,其境内比兖州尚无纵深,且亦无什么高山大川可为狭隘凭借,故此,战至当下,青州的郡县,大致都已被他侵占。

    贺浑邪召他南下到济北国会师的命令到其军中时,贺浑豹子正在帐内,听一人说话。

    说话之人穿着纱裙女装,却是个男子,年约二十来岁,但见此人生的柳眉秀眼,鼻如琼柱,一点樱唇,发本浓密,且带着假鬓,更是青丝如云,配以额头上贴的花黄修饰,竟是妩媚多姿。这人名叫郭樱桃,是贺浑豹子素来喜爱的一个**。

    他依偎在贺浑豹子的脚下,仰着脸,拈着个晶莹的葡萄,喂入到贺浑豹子的嘴中。

    贺浑豹子一口把那葡萄吃下,顺道舔了舔郭樱桃的手指,赞不绝口,操着羯语,说道:“我听那唐儿们说什么葱葱玉指,樱桃,你这手指,就可谓是葱葱玉指啊!”伸出自己的手,与郭樱桃的手放到一处,比了一比,笑道,“与你的手比起来,我这手,简直就是熊掌啊!”

    郭樱桃用羯语回话,娇声说道:“主人是我羯人中的豪杰,如虎似熊,自是应当。若樱桃者,就如草原上的小羊,再是葱葱玉指,如无虎熊的庇护,在此世间,怕也活不过三天两日。”

    “你可不是小羊。”

    “那奴是什么?”

    “你是一头小狐狸。哈哈,哈哈。”再又吃下了一粒葡萄,贺浑豹子大笑了几声,却见郭樱桃神色转哀,似有泫然泪下之态,顿时惊讶,问道,“樱桃,你这是怎么了?”

    郭樱桃说道:“好叫主人知晓,樱桃乞求主人,以后莫要叫奴小狐狸了。”

    “为何?”

    “主人不曾听说么?”

    “听说什么?”

    “主母学主人,也说奴是个狐狸,她与左右常说,奴浑身带着狐狸的骚气,把主人也、也……”

    “也怎样?”

    “也染得骚气熏人。”郭樱桃咬着红唇,别过脸,泪水流下,涕泣说道,“奴是个轻贱的,主母随便怎么说奴都好,是奴该受的本分,但主人顶天立地,是大豪杰、大英雄,奴却不能因了奴这个低贱的身子,连累到主人的英名。是以,乞求主人不要再叫奴小狐狸了。”

    贺浑豹子勃然大怒,用力地拍打案几,骂道:“那老货居然这么说你、说我么?”

    郭樱桃嘤嘤哭泣,没有回答,只全然一副委屈的模样。

    贺浑豹子见他如此楚楚可怜,越发怒不可遏,猛然起身,一脚把案几踹翻,呼帐外:“来人!”

    四五个披甲的羯人闻令入帐。

    贺浑豹子说道:“立刻回去彭城,把那老货的脑袋给我取来!”

    羯人甲士中一人问道:“敢问将军,哪个老货?”

    “除了我家里的那个恶妻,还有哪个?”

    这甲士吃了一惊,心道:“又来?”迟疑说道,“将军,夫人可是清河崔家女啊!”

    说来贺浑豹子这已不是第一回杀妻了,他之前的妻子姓贺,是贺浑邪帐下唐人勇将贺聪的妹妹,其二人之婚事,且乃是贺浑邪给操办的,但亦是因了郭樱桃的谗言,贺氏被贺浑豹子亲手杀了,——因此那甲士有“又来”之念;贺氏死后,贺浑邪便又给贺浑豹子找了清河崔氏这门亲,清河崔氏,是北地著名的唐人士族高门,贺浑邪给贺浑豹子找这门亲事,是为了笼络河北等地的唐士,却不意,两人才成婚不到一年,贺浑豹子就又要杀之。

    听了甲士这话,贺浑豹子摘下佩刀,丢到地上,怒道:“什么清河崔氏?一坨屎罢了!我刀去,要么取了她的脑袋给我,要么你自己割了脑袋就是!”

    这甲士不敢再言,膝行向前,恭敬地拿起贺浑豹子的佩刀,与余下几人退出帐外,自当即出营,赶回彭城,取崔氏的首级去了。

    郭樱桃说道:“主人,适才那甲士说的倒也不错,主母到底是清河崔家女,清河崔氏是河北士人的首领,今天王用兵兖、冀,也许正要借用其家之力,主人如把主母杀了,天王会不会怪罪於主人?”忍气吞声地说道,“小奴受些委屈不打紧的,主人,要不还是不要杀了?”

    贺浑豹子不以为然,说道:“怪罪我什么?此前我把贺氏杀了,我叔父不也一句重话没说么?莫说我叔父,就那贺聪,不也老老实实的么?而且还送上厚礼,找我请罪。樱桃,你放心,我叔父绝不会怪罪於我的!”嗤之以鼻地说道,“至於什么河北士人的首领?一群手不能提的废物,能有何助於我叔父?我在青州的这些时日,你也看到了,这类酸儒,我杀得还算少了?无非任我宰割!今我叔父用兵兖、冀不假,然魏土我自以刀剑为叔父取之,何用彼等为?况且瞧那姓崔的长相,……呸,我都不忍看第二眼,久欲杀之矣!”

    郭樱桃爱慕地说道:“将军豪气冲天,真是盖世的英杰!”抹去眼泪,媚眼如丝,朝贺浑豹子的身下俯去。

    贺浑豹子闭上眼,方待享受,帐外有人禀报:“将军,天王有檄令送到。”

    郭樱桃慌忙要起身,贺浑豹子不由分说,粗鲁地把他按住,说道:“别动,继续!”招呼帐外,“呈进来吧!”

    进来的是个秃头的和尚,这和尚深目高鼻,是个西域人,不是别人,正是之前建议贺浑豹子杀戮唐人,以灭唐人气运的沙门吴,法号佛澄和。

    佛澄和年岁不小,七十多岁了,然面色红润,精神矍铄,举止敏捷,丝毫无有老人的龙钟之态。入到帐内,他瞧见郭樱桃与贺浑豹子的那一幕,却早见惯不怪,只当未见,把贺浑邪的檄令奉给贺浑豹子,退后几步,等贺浑豹子指示。

    贺浑豹子粗略地将檄文看罢,说道:“我叔父召咱们南下济北,约以半月后会师谷城、卢县间。佛师,劳烦你这就传我军令,叫三军打点行装,预备后日启程!”

    佛澄和应道:“是。”顿了下,问道,“城中的那些士、女怎么处理?”

    贺浑豹子问道:“财货搜掠尽了么?”

    佛澄和答道:“经过严刑拷掠,他们各家的财货都已搜掠到军。”

    “美人呢?”

    “凡有姿色之女子,也皆已挑入军中,其中上等者,都给将军留下了,别的都置入了妓营。”

    “那就依照旧例,剩下的那些全坑了罢!”

    “诺。”

    佛澄和出到帐外,几个光头和尚围上来,问道:“佛师,檄文是何内容?”

    贺浑邪的檄文是密封着的,只有贺浑豹子才能拆封,故是佛澄和与这几个和尚之前都不知檄文的内容是什么。佛澄和答道:“果如我之所料,是天王召将军会师的命令。”

    “会师何地?”

    “济北。”

    那和尚不知贺浑邪为何会把会师的地点定在济北,但这并不重要,他问道:“将军怎么说的?”

    “将军下令,后天拔营。”

    一个和尚掐指计算,说道:“后天拔营,……如此,到济北郡境内的话,迟则十来天,早则七八天,佛师的那个计划却是够时间实行,唯是不知天王何时会到济北?”

    佛澄和说道:“天王命令将军半月后会师济北,则天王必会在半月内到达。”

    几个和尚尽皆大喜,都说道:“如此,佛师之策可以成矣!”

    适才与佛澄和对话的那和尚摩拳擦掌,说道:“佛师此策一成,我佛门从此就可广大於华夏之土矣!”

    佛澄和望了望天色,说道:“事情未成之前,我等不可大意。后日我从军南下,尔等就留在本地,按计划实施。”

    一个和尚现出忧色,说道:“佛师,万一不像你的预料?可该如何是好?”

    佛澄和笑道:“咱们这计划有前后两段,至少前段已然是确定能够如我之所料了,即使天不作美,后段不如我之所料,亦无关系,我也有借口可为托辞。”

第四十三章 拓跋大点兵 贺浑高力雄(四)

    高平郡,昌邑。

    昌邑是高平郡的郡治,位在济水南岸,距离兖州的东大门,任城郡的亢父县只有六十多里地,在亢父之西,其间仅隔着高平郡的金乡县。可以说,昌邑是亢父的坚实后盾。

    却那高平、任城两郡,为唐所辖时,本来是“国”,被分封给了唐家的宗室,而被慕容氏得了之后,便改为了郡。事实上,兖州这块地方,人烟稠密,相当富庶,不止高平、任城,包括东平、济北、鲁、濮阳等现在为郡的,在西唐时期,都是诸侯国。整个兖州,除了济阴、陈留两郡,其它各郡的赋税都按比例分与了唐家的宗室。从这个方面来看,唐家对他们的宗室,着实比魏主对他们的宗室要大方得多;只不过,这份大方并没有换来什么好处,西唐之所灭亡,诸王之乱是一个重要的原因,而当年的诸王之乱,带头的那几个王不说,只这兖州的诸侯国,就亦颇有参与者。这是题外话,不必多讲。

    昌邑县外的兵营里头,慕容瞻的帅帐之中。

    三月初,这日,魏主慕容炎的旨令下到。

    这已是慕容炎在短短的三日内,第四次给慕容瞻下旨了。

    旨意的内容与前三道一样,唯是在措辞上有所变化,比前三道令旨更加严厉了。旨令的大概内容是:“贺浑邪率步骑五万,绕过任城郡,途径鲁郡北上,已入东平郡内,将攻济北。东平、济北频繁告急。此二郡如若有失,羯奴就将侵入中州,西过贵乡郡,百里而至邺城,则京师危矣!”如果说前三道令旨尚是询问的话,这道令旨就是质问了,质问慕容瞻,“大司马受朝廷信重,今引国家精锐驻高平,却坐视羯奴北上,不立即阻截,是何存心?”

    看完这道令旨,慕容瞻恭敬地把令旨放到案上,揉了揉额头,望向帐外的天空,叹了口气。

    “阿父为何叹气?”

    问话的是个二十四五岁的青年。

    这个青年虽是坐在胡坐上,但也可以看出,其个头高大,观其相貌,眉毛修长,双目有神,鼻梁挺直,嘴唇如似刀削,皮肤白皙,尽管依照鲜卑人的风俗,不似唐人扎髻,而是蓄发结辫,却也是十分的俊美。此人名叫慕容美,是慕容瞻的长子。

    慕容瞻的年岁不算大,今年也就四十二三岁,但他结婚早,十三四的时候就娶妻了,且他虽是庶生,然大概因是幼子的缘故,却素得其父的喜爱,故此他的妻子也非出自寻常鲜卑贵族家,乃是鲜卑名族段氏之女,十八岁时便有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也就是慕容美。

    与其父的偏爱幼子不同,慕容瞻倒是最爱他的这个长子。

    帐中没有外人,只有他父子两个。

    慕容瞻便示意慕容美过来看令旨。

    慕容美就起身到案前,捡起旨文,粗略地看了一遍,皱起了眉头,说道:“阿父,前日不是已有上书送到朝中了么?阿父把不出兵阻截贺浑邪的缘由,在上书中讲得一清二楚。

    “贺浑邪之所以绕过亢父,北入东平,是因为他被阿父的连环马阵所阻,打不下亢父,故他才会生出此计,明为作势攻打济北、威胁邺都,而其真实之目的,则正是为了调我军北上追击,他好野战取胜。我军如果冒昧追之,岂不恰好落了他的圈套?

    “至於济北告急云云,济北郡内有阿父派驻的兵马万人,以此万众,攻之不足,守城有余,又何忧济北之安危?更无论邺都之安危!有此万人守御济北,贺浑邪部前进无路,他只有后撤,等到那时,阿父再出兵,趁机攻之,一战足可取胜!

    “阿父在上书中阐明的这些东西,简单明白,朝中诸公怎么就看不懂么?”

    慕容瞻又一次地叹了口气,说道:“不是朝中诸公看不懂,莫贺郎,是主上不信任我啊。”

    “莫贺”,是鲜卑语,“大”的意思,莫贺郎,就是大郎。

    慕容美在慕容瞻的诸子中排行最长,因是小字莫贺。

    慕容美生气地说道:“先帝在世之日,主上就三番五次地与阿父过不去,……皇后与阿母也过不去,还诬陷过阿母!幸好先帝睿智,没有听信皇后的话,未治罪阿母。

    “这些过去的事也就罢了,可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内有贺浑邪生乱,西有氐虏犯境,数召拓跋部遣兵援我,而拓跋倍斤拥兵不动,似怀异志,是东、西、北三面皆敌,唐儿亦很有可能会趁隙北上,此诚然我大魏存亡之秋也!主上却怎么还无中生有的,怀疑阿父?”

    慕容炎做皇太子时,确实是与慕容瞻很不对付。

    这也不怪慕容炎,要怪的话,只能怪慕容氏虽已占据中原数十年,然其唐化的进展一直曲折难前,慕容瞻之前的那位魏主倒是想大刀阔斧地进行唐化,最终却因触犯了鲜卑主流贵族们的利益而被推下了台,这也就导致其昔日游牧漠北之时的旧俗直到而下还泰半都保存着,其中一个就是“立君以壮”、“兄终弟及”。

    固然单就魏国的皇室而言之,至少近二三十年,正常的传袭中,没有再出现过兄终弟及的事情,但其国内各个的鲜卑部落中,这种现象却还是比较常见的,也就是说,“兄终弟及”这种传统仍旧是得到大多数魏国之“国人”,亦即鲜卑人的认同的。

    慕容瞻少小从军,在他至今二十多年的戎马生涯中,击柔然、灭扶余、征高句丽,几无败绩,论及在魏**中和民间的声望,他可是要比慕容炎高上太多了。——便是慕容暠,在死前,无论真心也好,假意也罢,不亦曾亲口道出,想把皇位传给慕容瞻么?

    面对这么一个威望隆重的叔父,慕容炎怎能不狐疑不安。

    慕容炎不信任慕容瞻,是因为慕容瞻的威望太高,他的妻子可足浑氏诬陷慕容瞻的妻子段氏,是出於另一个原因。

    段氏所属的鲜卑段部,是鲜卑诸多部落中的一个头等大部落,今虽因战败,成为了慕容氏的附庸,可其部当年的声势,实比慕容、拓跋还要强大,段氏可谓是出身高贵,相比之下,可足浑这个部落就远不如段部。段氏的辈分又比可足浑氏高,是可足浑的叔母,由是,在过往的岁月中,段氏就不免时常地轻视可足浑氏,想那可足浑氏堂堂一个皇太子妃,自是孰不可忍,忍不下这口闲气,遂就有了诬陷段氏的事情发生,好在如慕容美所说,慕容暠晓得其中的内情,没有采信可足浑氏的诬告,未对段氏治罪,不过却也没有追究可足浑氏的诬陷之过。

    慕容瞻心道:“莫贺郎说得不错,昔日种种,於下无须再提,而今我大魏风雨飘摇,正该上下齐心,主上却竟仍如往日,对我猜忌不信。唉,内忧外患,内忧外患啊!”

    他扶住案几,站起身来,步至帐门,视线掠过帐外丈余高的大旗,望碧蓝天空中的白云朵朵,看了良久,不知在想些什么,也不知想到了什么。

    跟立於慕容瞻身侧的慕容美只瞧见他的表情,先是凝神,继而憧憬,旋即低落,末了剑眉扬起,熟悉其父的慕容美知道,这是慕容瞻做出了决定。

    果然,慕容瞻回转过身,对慕容美说道:“传令三军,留万人守亢父、昌邑,余者明日从我北上。”

    慕容美大惊,焦急地说道:“阿父,既已知道贺浑邪侵入东平,就是为了调我军北上,如何还能中其计也?”

    慕容瞻说道:“三天之中,四道令旨,足可见主上令我军北上的心意有多么的坚决。莫贺郎,我等身为人臣,主上的旨令不可违啊。”

    慕容美说道:“阿父,不如再上书朝中一次?试试看能否改变主上的心意?”

    慕容瞻默然了片刻,说道:“再上书的话,只怕主上的第五道令旨,就是要夺我的兵权了。”第三次叹了口气,说道,“兵权有否,我并不在意,唯是今我国中,我自问之,用兵胜过我者,无有矣!你适才说方今乃我大魏存亡之秋,此言甚是,换了别人代我掌兵,……莫贺郎,我信不过啊!贺浑邪是个善用兵的,其帐下之高力,敢战骁勇,我军一旦兵败,失陷的就不止是兖州、青州,只怕洛阳也会因之军心浮动,洛州不保。如此,我大魏恐将分崩离析!”

    “那也不能……”

    “没有什么不能的!”

    “阿父,你太受委屈了!”

    慕容瞻语气坚定,说道:“相较与国家的大事,我个人受点委屈算什么?”

    “若果如阿父所料,贺浑邪设伏於道,或列阵於野,迫我军与之野战,如何应对?”

    “咱们行军时谨慎一点,他便设伏,亦无用也。至若野战……”慕容瞻神色坚毅,说道,“高贺浑邪部的高力虽劲,只要我部署得当,也不是不能取胜。”

    话是这样说,但如果真的野战,已然见识过贺浑邪部下高力禁卫战力的慕容瞻,还真是没有太多取胜的把握。他心头苦涩,不觉想道:“我慕容氏以弓马起家,而今却让那区区高力耀武扬威,真是愧对列祖列宗。”

    翌日,慕容瞻亲率主力出营,北上东平国。

    ……

    贺浑邪的部队已经过了东平国,进至济北。

    济北国大体位於黄河的南岸,整体呈西南到东北的走向,境内共有五县。

    从西南向东北,此五县分别是东阿、济北的郡治临邑、临邑南边的谷城、卢县,以及卢县南边的蛇丘。济水纵贯济北国,东阿、临邑两县在济水北岸,余下三县在济水南边。东阿、谷城、蛇丘都与东平接壤。

    就在慕容瞻兵入东平,将至谷城的时候。

    谷城县境内,占地数里的贺浑邪大营外,原野之上,贺浑邪部与刚赶到不久的贺浑豹子部,於各级军官的指挥下,伴着旗帜、战鼓的命令,在进行一次列阵的演练。

第四十四章 拓跋大点兵 贺浑高力雄(五)

    贺浑邪、贺浑豹子等人站在高大的阅兵台上,观望台下列阵的将士们。

    时当暮春,草长莺飞,温暖的风吹拂大地,远处的河流蜿蜒如带。大片的农田整齐地被分隔於道路的两边,二十里外,谷城县的城墙隐约可见。

    便在道边的田地上,三万余的步兵战士井然有序地前后行进,一个方形的步战阵渐渐成型。

    这个步战阵不只由士兵组成,阵中还有武钢车等之类的战车。

    雄浑的鼓声一阵接着一阵。

    五颜六色、绘画着各种猛兽形态的军旗,飘扬招展於十几里的方圆范围。

    贺浑邪顶盔掼甲,立於高台的帅旗下,视线一会儿落於身前,一会儿回顾身后,时而观看左右,见帐下兵士们列阵的动作敏捷,各种战术要求完成得迅速,颇有骄傲之意,故意装作矜持,问陪从身边的张实等文属吏员,说道:“右侯,吾兵何如?以此争雄天下,胜算如何?”

    因是处在军中,张实未着唐人的衣冠,而是一身胡人的褶袴打扮,腰间并也悬了一柄剑,——当然,这剑一如近代士人所配之剑的俗例,非是真剑,而是木剑,他握着剑柄,说道:“天王之兵,固然雄壮,然实闻之,天命有常,唯德者居之。仗此兵、械,诚然足以逐鹿中原,而欲一统海内,使万民甘心臣服,以实愚见,只靠此兵马却是不足的,非得兼以仁德不可。”

    从侍於贺浑邪近处的众人中,有一人离贺浑邪的位置最近,长相与贺浑邪也颇为相似,只是年岁比他小了不少,约二十来岁,此人名叫贺浑广,是贺浑邪的长子。

    却与贺浑邪的粗猛外观不类,贺浑广尽管也穿着鲜艳的甲胄,且因人种的缘故,碧眼高鼻,肤白髯浓,与张实等唐人文吏截然不同,但若是仅从气质上看的话,他却是与张实等人似乎更像,很有点文质彬彬的意思。

    听了张实的回答,贺浑广深以为然似的连连点头,说道:“父王,右侯所言甚是。”

    贺浑邪瞥了贺浑广一眼,心道:“右侯此话,不能算错,但我这个儿子太过文弱,浑不似将家子,我却不能让他一味地听右侯等人所教。”

    他便与张实说道,“右侯,你之前给我讲过大秦一统天下之前,与六国争战,白起长平一战,坑赵卒四十万,又诸如此类者,不可胜数。想那战国之际,七国称雄,秦何以独得天下?在我看来,没有别的缘故,只是因为秦卒善战,敢打、敢杀!当下非承平之世,正如战国时的混乱,你讲仁德,虽说没错,可问题是,别人也会对你讲仁德么?右侯,此言未免迂腐!”

    张实不与贺浑邪争辩,说道:“是,实书生之见,自是不如天王高瞻远瞩。”

    贺浑邪不识唐字,然对华夏的历史很感兴趣,他的这个感兴趣,倒非单纯的是对历史感兴趣,而是希望能从历史中学到一些经验和教训,以作借鉴,好能为他争霸华夏做个帮助,故是平时闲暇的时候,总是会要张实给他讲些过往历代的兴衰之事,“白起长平一战”云云,他就是这么从张实那里听来的。

    贺浑广的左边站了两个人,一个是贺浑邪的养子贺浑堪,另一个便是领兵才到的贺浑豹子。

    贺浑豹子极是赞同贺浑邪反驳张实的这番话,先是睥睨远近,满意地看了看列阵的将士们,特别是他部下的那些兵士,接着斜眼瞅了贺浑广下,心道:“老子浴血征战,为你父子打天下,你这小崽子却在老子的背后,给天王进谗言,说老子什么残暴、嗜杀,真是岂有此理!”赞不绝口地附和贺浑邪,说道,“右侯说的,只是小理,叔父所言,才是争天下的大道!”

    贺浑豹子不说话还好,他这一说话,却是叫贺浑邪想起了昨晚贺浑广才刚又向他进的言,遂板起脸,问贺浑豹子,说道:“豹子,呼衍赤是怎么回事?”

    与匈奴、鲜卑、氐、羌等这些前后入据华夏的族群比起来,贺浑邪所属的羯人,与它们有两个很大的不同。

    即,首先是匈奴等族的文化、习俗尽管与唐人相异,但他们一来是黄种人,与唐人在长相上至少是没甚区别,二者,如果追踪溯源,他们的祖先往往也能追溯到炎黄时期,亦算是炎黄后裔,且如匈奴祖上中的贵种,还与秦以来的历代皇室多有姻亲,换言之,也就是说,匈奴等族从广义上来讲,与夏人其实可称同源,但羯人是白种人,与唐人的长相迥异不说,追其本源,也与炎黄毫无关系,等於说羯人是不折不扣的外来者。

    其次是,虽因前代秦朝对西域的治理,络绎内迁到边地、继而再到中原的羯人数量已然不少,但总计算下,至今也至多百万而已,除掉老弱妇女,能上战场的战士只有二三十万人。

    两个不同放到一起,也就是说,羯人这个族类在中原不仅是异类,而且是绝对的少数。

    这就很不利欲他们立足、乃至扎根於神州。

    因是,为了弥补这一点,贺浑邪就采取了广泛吸纳粟特、月氏等与羯人的故乡同在西域的各类人种,包括天竺人加入到他的阵营中来,以之与羯人一起组成了他治内的“国人”阶层,同时,也接收了大量匈奴、鲜卑等大小部落的投靠,又在此基础上,组成了他统治境内的中层力量,这样一个政策。亦即是说,目前而言之,在徐州这个政治军事集团中,较少的“国人”是上层,较多的匈奴等是中层,最多的唐人是底层。

    呼衍赤,观其姓便可知,与定西大将秃发勃野帐下的呼衍磐尼乃是同族,亦是出自匈奴的呼衍部。却那匈奴赵氏灭亡以后,匈奴诸部分崩离析,有的留居本土,有的各投别主,这个呼衍赤的父祖,便是投了羯人,呼衍赤因而后来就从於贺浑邪,原是贺浑邪军中的一员猛将。

    却就在前不久,呼衍赤於青州,被贺浑豹子无故杀了。

    说是“无故”,其实也有缘故。

    呼衍赤没有犯什么过错,这是“无故”,但他骁勇能战,有用兵的智谋,这是“缘故”。

    贺浑豹子此人,本身是很擅长用兵的,约束部下,军法简单,然而治军严格,故能得将士效死,可他却有个毛病,就是见不得手底下有别将能力出众,一旦被他发现这个人能打仗、会打仗,能力与他相差无几,甚至超过他的时候,这个人通常就离死期不远了。

    呼衍赤就是因此而被他杀掉的。

    却是闻得贺浑邪的问话,贺浑豹子丝毫不慌,从容地说道:“叔父刚才说,长平一战,白起坑赵卒四十万,自是以后,赵人畏秦如虎;我杀呼衍赤,亦是同理。”

    “什么同理?”

    “今叔父方欲与魏主争冀,此用兵之时也,魏虽已衰,慕容瞻犹称善战,慕容武台以勇悍著名,举魏之地,兵马百万,并远胜於叔父,要想把魏主打败,非得将士用命,不畏死不行,而欲将士用命,不畏死,就又非得让将士们畏我如虎不行。”说到这里,呼衍豹子碧绿的眼中露出浑不在意,轻描淡写地说道,“呼衍赤素有勇名於我军中,因我杀之,以震部曲。”

    贺浑邪瞪了贺浑豹子一眼,斥责说道:“呼衍赤无罪而你杀之,这怎么能成?人既已被你杀了,也就算了,但他的家眷,你得派人送些钱粮过去,作些抚慰!”

    贺浑豹子应道:“是。”心中想道,“呼衍赤的家眷么?我已经抚慰过了。”

    他的确是抚慰过了。

    呼衍赤的几个儿子也都被他杀了,呼衍赤的妻子和一个儿媳美貌,则被他收入到了帐中。

    处理过了此事,贺浑邪便不再多提,目光重新投到了台外的原野之上。

    这个时候,将士们已经把阵型列成。

    长达十余里的方阵中,中间位置的兵卒,主要是唐人的战士,右边的是匈奴、鲜卑等族的士兵,阵左所战列的,是携弓矢、持格斗短矛的高力禁卫。——把精兵、精骑布置在阵左,这却是当下各国在排兵布阵时的一个惯例。

    又有数千的骑兵从远处的大营驰出,到了步兵方阵的附近,分作三支,两支径到大阵的两翼,一支皆是甲骑,停在了大阵的侧后方。

    与骑兵前后脚继至的,还有一支小部队,约数百人。

    这支部队与参与列阵的步卒、骑兵都不同,部中的“士卒”,虽然亦俱著褶袴戎装,但普遍柔弱,并且有老有少,老的长须飘飘,少的面如冠玉,拿刀执矛的亦不多。

    这支小部队没有参与列阵,而是行到了高台的近处,在其带队军官的率领下,齐齐伏拜於地,一起大声说道:“我王兵强马壮,神机妙算,如今计谋已成,慕容瞻即将率部来入谷城,其兵到之时,必就是他的覆败之日!小民等预祝我王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这支部队,不是作战的部队,是贺浑邪的参谋团队,其成员都是被掳入军中的士绅。此部号为“君子营”。

    远观各族的战士精勇如熊,近看唐人的士绅伏拜如兔,想到如能一战击灭慕容瞻,这河北的大好江山就将会尽入其手,他贺浑邪也就能如照谶书中预言的,代替魏主,得到天命,贺浑邪不觉深感这田原之上虽是刀兵肃杀,却那春光,明媚怡人,他挺拔起了身子,被浓密的胡须所掩盖的嘴角带出一抹微笑,正要说话,忽闻得身后一人语气惊讶,叫了声“哎呀”。

第四十五章 拓跋大点兵 贺浑高力雄(六)

    贺浑邪回头看去,见那“哎呀”之人,是跟着贺浑豹子一起从青州来的老和尚佛澄和。

    贺浑豹子、贺浑邪不愧是侄叔二人,两人都崇信佛教。

    对那佛澄和,贺浑邪也是很熟悉的,原本以为他这一声“哎呀”,是针对台下布阵的兵士们而发的,便问道:“和尚缘何惊叫?可是我此阵有何不足?”

    佛澄和道貌岸然,一副得道高僧的模样,双手合於胸前,两眼微闭,说道:“启禀天王,贫道的这声惊叫,却非是因天王此阵而发。”

    “那你无缘无故的,突然叫唤甚么?”

    “天王请听。”

    贺浑邪侧耳倾听,只闻阵中将士们随着鼓声而有节奏发出的喊杀之音,除此之外,便是微小的风声,再无其他声响,不解佛澄和此话之意,问道:“听什么?”

    佛澄和指了指从侍僧人手中的禅杖,禅杖上悬挂了铃铛,被风一吹,时有轻响,说道:“听此铃声。”

    贺浑邪越是不解,说道:“铃声有何可听?”

    “天王,贫道由此铃声中听出,青州济南郡的东平陵县,便在方才,县中某里起火。”

    “啊?”

    贺浑豹子忍不住插口说道:“佛师,我知你能从铃声中听出吉凶预兆,但东平陵县方才某里起火?这……,可是真的么?”

    东平陵县,是济南郡的郡治,贺浑豹子就是从此处引兵来的济北国。

    佛澄和接过那禅杖,就立於高台之上,往边儿上走了几步,众目睽睽之下,他口中喃喃自语地,说了些什么,就如同做法一般,把那禅杖猛然一挥,然后还禅杖於从僧,回到先前的位置站定,依旧合什垂目,说道:“贫道略施法术,已经火势扑灭。”

    贺浑邪、贺浑豹子等面面相觑。

    佛澄和说道:“天王、将军如不信,可遣使即赴东平陵查探,贫道所言是真是假,即可知也。”

    贺浑邪似信非信地瞅了佛澄和几眼,心道:“我素闻这老和尚善念神咒,能役使鬼物,又能听铃音以言事,无有不验,今他既言东平陵起火,又言施法扑灭,我却可遣人往去一探,求其真假。”便果按佛澄和所言,当场择了从吏一人,命马上赶去东平陵探查。

    佛澄和瞧着那吏下到地上,翻身乘马,引了从卒数人,绕过大阵,径往东平陵的方向而去,竟是不慌不乱,镇定自如。

    贺浑邪、贺浑豹子等从他的外表看不出什么东西来,不知他的心中在想:“东平陵的那个里起火,这是板上钉钉的;若我预测的不差,今日东平陵将有雨水,如此,则我灭火一事,亦就不会是假;万一我预测得不准,没有降水,倒也无妨,我留在东平陵的那几个沙门,他们早在起火那家的周边家宅里,布下了水龙数架,自会适时洒水,一样能把火势扑灭。”

    却原来,这就是佛澄和从军离开青州之前,精心布置下的那件事。

    被他留在东平陵的和尚们,会在今天的这个时辰,偷偷地於选定的那户人家中放火,同时,如果佛澄和对天气的预报不准,今日东平陵无雨,那么这户人家周边的住宅早被佛澄和暗中买下,留於东平陵的和尚们大多潜藏其中,则就会发动水车,浇水灭火。

    这番布局,可谓是面面俱到,天衣无缝。

    是以,佛澄和有绝对的信心,可保万无一失。

    他眯着的眼睛,不动神色地往旁边张实等几个唐人的身上兜了一转,心里又想道:“右侯诸人,秉持唐人旧轨,数进言天王,说‘佛出西域,外国之神,功不施民,非诸华所应祠奉’,不许唐人随意出家,使我佛不能普渡众生。我久欲驳之,苦右侯以谋略深得天王信用,万般无法,如今只好出此谋策,希望能通过我的神通,取得天王的重视,以一改此制,光大我佛!”

    佛教传入中原,到现在为止,已有二三百年之久了,但在这二三百年之中,不管是佛教初传来到的前代秦朝也好,后来的成朝、今迁到江左的唐朝也罢,历代华夏政权,都只是允许西域的和尚在国内建立寺庙,以奉其神,如此而已,凡夏人皆是不得出家的。

    后来诸胡入侵北地,其所建立的匈奴秦国、现今的魏、秦等国,无不征战频繁,极需民力,而诸胡虽是征服者,唐人的人口毕竟占了多数,为免出家的唐人过多,导致赋税、兵源、劳力不足,自是也不会改变此规,因是这条旧日的夏人法规,至今至少在明面上,仍无改变。

    ——当然,出家的夏人也不是没有,而且不但有男子出家,还有女子出家的,便如与西域接壤的定西,其境内出家的夏人男女就有一些,又如与西域隔了十万八千里的江左,现下与江左的名士们来往密切的唐人和尚也有不少,出入宫廷、贵族后宅的尼姑亦颇有之,但这些僧人、尼姑,毕竟还是唐人中的极少数,绝大部分的唐人还是不被允许出家为僧尼的。

    佛澄和对这种情况,是十分的不满的。

    他与贺浑豹子帐下另一个受宠的西域僧人,即建议贺浑豹子多杀唐人、多劳役唐人,以削唐人天命的沙门吴,在追求这方面,有着表面的不同。

    沙门吴追求的,是在中原的土地上,建立一个完全由西域人组成的国家。

    佛澄和不然。

    在他看来,中土虽大,但胡人太少,只建立一个纯由西域人组成的国家,对佛教的光大并无利处。想他以六七十岁的高龄,东入中土,奔波於此华夏的乱世之际,难道这是为建立一个西域人的国家而来的么?他自然不是。他所追求的,是希望能抓住中土乱世、北地当权者多胡人的这个绝佳时机,把中原的亿兆民口,全都感化成佛陀的信众。换言之,就是把中原百姓崇拜祖先、信奉儒道的本来之习等等,“感化”得他们悉数主动摒弃,识知佛道才是唯一的真理大道,从而把佛教在中原大地,乃至浸入江左,真正地扎下根来,发扬光大,最好是像西域诸国一般,上至王室,下到小民,无不信佛、崇佛,最终,把华夏也变成一个地上的佛国。他认为,这才是对佛教最大的光扬。

    因是,他自到中原以今,满心想的,都是如何才能打破此华夏不许唐人出家的此条旧规。

    单从理想而言之,站在佛澄和的立场,他的这个理想,可谓是高大的很。

    奈何佛澄和在军事上并无长处,无法通过献谋建策,得到贺浑邪的言听计从,思来想去,要想实现他的这个远大理想,打败张实等这些对手,他却就只有从“神通”上入手了。

    要说起“神通”,倒是佛澄和的老本行了。

    方今海内的僧人们,随着佛教传入中原的日久,也是随着方今南北形势的不同,渐渐已经分化成了两个大的派别。

    一个是南方,江左的和尚们,因为百姓不许出家,再一个也是因为士、庶之间存在天堑,他们为增强佛教的影响,遂只能与皇室和士人阶层多做交流,而皇室、士人阶层普遍文化修养高,精熟儒、道两家的典籍,喜好清谈,於是凡江左之名僧,便俱皆兼通儒释道三家的理论,凭以清谈著称,或言之,就是这些名僧把佛教的理论披上儒、道的外衣,或找到三者在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上的相同点,靠借此来阐述佛理、讨论哲学而立名於世。

    另一个便是遍布於北方各国的佛澄和这类的西域和尚,一则,他们不像江左的名僧,许多本就是唐人中的士族子弟出家,大多并不熟悉夏人的经典书籍,二者,北方各国的统治者基本是胡人,文化修养大多不高,儒道、清谈什么的,他们亦不知、不会,反而很相信本族的巫术等那一套,故是这类僧人就多还保持着之前在西域时,与“祆教”相同,靠“神通”、“方术”以吸引信众、抬高自家声名的旧习。——西域本就以幻术出名,他们弄这些东西,却是轻车熟路。

    定西国内的僧人,早年也是如此。

    就曾有一位名僧,擅长修禅,而修禅与佛教内部别的学派不同,正是以能修出神通而著称的,此僧便号称神通百变,掌能出水,指可生香,等等,又号称座下弟子百数,优异者十二人,亦各修出了神通出色,俨然模仿的乃是孔夫子门徒三千,贤者七十二人之说,又那道智,虽是个老实人,但在其学佛、传道的前期,却亦不免弄虚作假,他那“梦中授菩萨戒”,其实就是弄出来的假事,种种虚诞的作风,难以一言而尽。只不过,莘迩对此类的所谓神通根本不感兴趣,特别是在设立僧司后,他更是严格约束定西的僧人,禁止国内的僧人,尤其是从西域来的那些,用装神弄鬼的手段哄骗百姓,因是於今定西国中的僧人风气,却是与秦、魏、贺浑邪治内的僧人风气大有不同了,比如鸠摩罗什,乃是在西域时就闻名诸国的名僧了,今在定西,却毫无“神通”外露,在莘迩的引导下,日夜埋首於佛经典籍的翻译工作之中罢了。

    这些,且不必多说。

    乱世之中,百姓人命如草,纵然高官贵族,亦是朝不保夕,生命时刻面临危险,那么为得暂时的麻醉,外求於佛、道,相信来世、成仙之说,也是无足为奇。

    故而於今,实是南北诸国乱战不断,当权者以征伐杀戮为事,民间则佛、道昌盛。放於眼下,也就有了贺浑邪的野心勃勃,佛澄和的理想远大,两者却是兼行不背,形成了奇妙的混合。

    驰往东平陵,去查探究竟有无起火,若是起火,佛澄和可是果把火灭了的使者一去一回,少说得四五天,事情的真相如何,现在虽尚不知,但佛澄和既然敢当众说出这些,贺浑邪以为,他必然是有把握的,却因此而对他已是多了几分高看。

    当日阅兵罢了,晚上在帐中议论军事时,贺浑邪就特地交代贺浑豹子,把佛澄和也带了去。

    军事其实没甚可议的了,战策已经定下,慕容瞻也一如贺浑邪的预料,已带兵北上而来,等他率部到了,两军鏖战,取个胜负便是,至於是胜是负,贺浑邪有充足的信心,能够凭其高力的悍勇,在野战中一战击败慕容瞻,便於简单地又重申了一下之前的临战部署以后,贺浑邪威风地坐在胡坐上,顾看陪坐於帐末的佛澄和,问出了一个他关心的问题,说道:“佛师神通广大,能测未来,我有一虑,欲询问佛师,佛师可知我此虑是何?”

    佛澄和安然地说道:“天王之虑,当非慕容瞻,如贫道测在不错,应是在南。”

    贺浑邪摸着浓须,点了点头,说道:“佛师果然神通,不错,我所忧虑的,正是江左!我起兵之前,数遣使江左,望能与江左结盟,然而江左唐儿狂妄自大,却屡次把我拒绝,不肯与我为盟。今下我起兵已近两月,将与慕容瞻一战而定胜负,慕容瞻这小东西,无非凭连环马阵,龟缩不与我战,乃才得守亢父,而下野战,其连环马阵的用处不大了,我定是能够打赢的,唯是江左,它会不会趁机袭我徐州?以图渔翁之利?佛师,可有教我?”

    佛澄和闭目沉吟,如是神游,多时,睁开了眼,说道:“贫道适才入梦……”

    贺浑邪大奇,说道:“佛师,你刚才闭着眼不说话,是睡了一觉?”

    “贫道的入梦,与寻常士民的睡觉是不同的。”

    “有何不同?”

    “贫道之入梦,乃是梦见佛陀。”

    贺浑邪“哦”了一声,说道:“原来如此。”问道,“那佛陀是怎么说的?可有言道江左?”

    “佛陀拈花不语,唯示一画於贫道。”

    “什么画?”

    “画中绘一小鼋(yuan),状如渡河,而未能得进;又一人鼓乐,虽渡河而终退还也。”

    贺浑邪不知佛澄和此话何意,茫然地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佛陀之意,只可神会。以贫道揣之,小鼋者,桓蒙是也;鼓乐之人者,殷荡是也。此画之意或是桓蒙有意渡河来犯,却未得江左允许;殷荡领兵渡河,犯我国界,然终败北而还。”

    渡河未进、渡河退还,这两个好理解,却小鼋、鼓乐之人怎么就确定分为桓蒙、殷荡?贺浑邪莫名其妙,挠头问道:“为何小鼋是桓蒙,鼓乐之人是殷荡?”

    “元子,此桓蒙之字也,故贫道以为小鼋指的应是桓蒙;殷者,有盛乐之意也,故贫道以为鼓乐之人应是殷荡。”

    做和尚和做士人、做道士,或从政、从军的人是一样的,无有大聪明、大才智,断难脱颖而出,别的不说,只那浩如云海的佛经,想把之看懂、看明白了,就非得记忆出众、才智超群不可,是以大凡名僧,都是聪明绝顶之人,像鸠摩罗什,到定西才没两三年,就已把唐人的儒、道经典系统性地钻研得甚为透彻了,现在都可与阴师这样的定西宿儒坐而论道了,佛澄和亦不例外,他到中原的时日虽也尚不算很长,但对南北各国的军政人物、唐人的书籍典故,却都已然是颇为熟悉,因而,桓蒙的字、“殷”的字意,他都一清二楚。

    殷荡,是江左新上位的一个封疆大吏,年纪比桓蒙长了几岁,年轻的时候,他们两人齐名,但互相不服气对方。桓蒙曾问过殷荡,你与我比,谁更出色?殷荡回答说道:我宁愿做我自己。自矜傲然之态溢於言表。不过桓蒙颇为轻视於他,曾经对人说:小时我与殷荡共骑竹马,我把竹马丢掉走了,殷荡却将之拣起,所以他不如我。也正是因了两人俱有盛名於江左当下,且两人的经历小有相似,都曾在二庾的府中做过属吏,学习过军事,故是桓蒙伐蜀功成以后,江左朝中的重臣们出於担心桓蒙会凭荆州的地利,行此前那些荆州刺史们所干过的威胁王都之故事的忧虑,便把殷荡推了出来,於前些时,任他为了建武将军、扬州刺史,以抗衡桓蒙。

    扬州在江左的东部,江左的京城建康即在此州;荆州在江左的西部。

    荆、扬二州都是江左的大州,中间只隔了一个小小的豫州。此一豫州虽有实土,与大多数的侨州、侨郡不太类似,但治内只有三郡,面积却是不大。这也就等於是说,桓蒙、殷荡两人而今隔着一片小小的豫州,分据长江的上游与下游,东西对峙。

    对於江左近来的政治变局,贺浑邪亦是知道的,听了佛澄和的解释,他忖思了会儿,改与张实说道:“右侯,佛师梦中的所见,却是与右侯之前对我做的分析相同。看来,我至少暂时确是无须担忧江左犯我境内,趁我与慕容瞻激战的机会,他们从中取利了啊。”

    张实瞥了佛澄和一眼,心道:“这和尚神神鬼鬼的,说什么梦见佛陀,实是荒诞虚妄之言,然他能看出江左不会允许桓蒙出兵袭我,为了制衡桓蒙,让殷荡立下军功,却极有可能会遣殷荡率兵北犯,而殷荡用兵,不如桓蒙,实非我徐州大敌,因是无须对此多做担忧这一点,倒是还算有点眼光、见识。”

    尽管不屑佛澄和的故作玄虚,但张实知此僧深得贺浑豹子的信爱,瞧眼下的势头,似贺浑邪对他也另眼相看了,便亦不肯把心里想的说出,平白落贺浑豹子、贺浑邪的不快,就摇了摇羽扇,说道,“佛师是得道的高僧,臣闻佛师在西域时,便被西域的佛徒称是已然修得成佛,今佛师既入梦,得到了佛陀的启示,对於江左来犯之事,天王自是无须再多忧虑了。”

    贺浑邪以为然,就且放下了对江左趁隙来犯的担忧,把精力重新转到了即将打响的战事上。

    ……

    谷城县南,约百余里外,夜幕之下,一座避开了农田,扎在荒地上的大营中。

    一人负手帐外,在举面观月。

    此人年约四十余,束发成辫,垂於肩后,著素色的圆领袍,围蹀躞带,下着锦袴,足穿黑色的软靿靴,腰间佩剑的剑柄上,镶嵌着玳瑁、珠宝等物,透出富贵之气,正是慕容瞻。

    一个从者,穿戴近似的衣着,侍於他的身后。

    望月良久,慕容瞻喟然而叹。

    从者是慕容瞻的长子慕容美,便问道:“阿父,为何喟叹?”

    “莫贺郎,早年你从我远至辽东,回过大棘城,那是咱们的祖先故地。你看这月,与大棘城的月可有区别么?”

    慕容美笑道:“阿父,这天上的月亮只有一个,不管是棘城的月,还是这里的月,能都什么不同?自是一般无二。”

    慕容瞻望着瓦蓝的夜空中那如玉盘也似的明月,又看了多时,转而收回目光,远近观看了会儿营中绵延数里的帐篷,和分立於各个营区的林立军旗,按剑回首,与慕容美说道:“莫贺郎,你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当年的那场棘城之战么?”

    “那是我慕容氏的发家之战,孩儿当然记得。”

    “不错,那场仗,的确是我慕容氏的发家之战。时唐之平州刺史崔前,自以为南州士望,有割据之图,而流亡之民附我慕容,却不附他,他乃以为是我慕容氏在强行扣留流民,就阴结高句丽及宇文、段氏等部,谋灭我慕容以分我地。时三方强盛,我慕容氏危在旦夕,亏得行离间之计,遂先败宇文部,继败崔前,由是得称雄辽东,渐以而有如今,入主中原!

    “屈指算来,我慕容氏入主中原,代匈奴赵氏,得有天命,已数十年矣!却不意今日,当年的棘城之危,复现於当下!西之氐蒲、东之羯奴、南之唐室,又是三方强敌!并那代北拓跋,亦怀异心!此诚群狼窥伺,敌情更胜往昔。……唉,莫贺郎,昔之所以能解棘城之危,全是赖因祖宗睿智神明,今之此危,却该如何才能彻底化解呢?”

    再次举目望月,慕容瞻忧心忡忡,说道,“月色虽无不同,仍如昔年棘城之时,莫贺郎、莫贺郎……”

    他的话没有说完,到此而至。

    虽是后半截话没有说出,知父莫过子,慕容美却知其所忧,说道:“阿父,今之形势固是与昔年不同了,但贺浑邪残暴不仁,蒲茂虽今趁贺浑邪起乱之际,气势汹汹地来侵我国,可他连定西这个小国都打不过,几次败於莘幼著之手,以孩儿所料,有河间王守御洛阳,他亦必难有寸进,只要我军能把贺浑邪剿灭,移师往战,势能轻易将之击败。至於江左,其朝中诸公,彼此掣肘,之前数犯我土,俱大败而回,无足大虑。再至於拓跋氏,我慕容之仆奴也,更不足虑。

    “……阿父,两三天内,我军就将到达谷城,贺浑邪、贺浑豹子已合兵於彼,等到其时,孩儿请为先锋,为阿父掣旗溃阵!”

    却是前时慕容炎逼令慕容瞻北上济北的时候,是慕容美建议慕容瞻,干脆不听此令,但慕容瞻从大局考虑,不愿当此外患深重的时刻,再生内斗,故而选择了从令,但如今大战将临,反过来,倒是慕容美开解、劝慰慕容瞻了。

    这不是因为慕容瞻犹豫不定,缺少果断,正好相反,是慕容瞻洞见卓识,深知如与贺浑邪野战的话,恐怕难以取胜,故此他才会於这临战之前夜,发此“月虽无不同”、“昔之所以能解棘城之危,全是赖因祖宗睿智神明”之等等感慨。

    闻得慕容美此言,慕容瞻略将对魏国前途的忧心按下,展颜一笑,抚了抚慕容美的脑袋,亲昵地说道:“好,来日开战,我就在中军,看你为我破阵杀奴!”

    月光如水,洒落於下,映出父子两人的影子,在地上伸出甚长。

第四十六章 子乔献遗策 魏主东北遁(上)

    张实、佛澄和推测的不错,江左唐国的荆州刺史桓蒙,的确是在贺浑邪生乱后不久,就上书建康朝廷,请求允许他趁机带兵北伐,然而果被建康朝廷拒绝;新上任扬州刺史未久的殷荡,则在同样的请求北伐之上书以后,却得到了建康朝廷的允许。

    桓蒙其实对这个结果,也是早有预料的。

    毕竟自唐室南迁到江左以今,荆州此地,因其位处长江上游,俯瞰建康,仗有顺水而下的天然地利,并辖县众多,民稠州富,且拥有一支以大量寓居於此的关陇流民为基础所建成的部队,兵精将勇,能打敢战,故而一向都是朝廷严防的对象,前时桓蒙无诏而以万人伐蜀,竟然功成,已经给他赚到了偌大的声名,近些时月来,不断有怀抱各种目的的士人涌往相投,那么现下尽管魏国起了内乱,看似是个大好的收复神州的良机,可说是为了皇权免收威胁也罢,为了掌权的那些头等阀族的门户之利也好,朝中当然是不可能会允许他再次动兵的了。

    也正是出於朝中现在对桓蒙已然起了极大警惕的这个缘故,上次桓蒙伐蜀,朝中尚有暇对此讨论了一阵,以致没能及时地给他回复,这次却则不然,他的上书才刚送出没几天,禁止他出兵的旨意就加急下到了荆州。

    如无旨意,桓蒙还可如上次伐蜀,再次来个无诏出兵,这回旨意下达的如此迅速,倒是让他不好仍旧一如前例了。

    桓蒙这日亲访袁子乔,询问对策。

    袁子乔到底是个文士,虽有胆勇,但时下士人好酒、服五石散等习,他一概俱有,日常缺乏锻炼,因而身体素质不是很好,前次伐蜀,来回数千里,长途奔波之外,他又数次临战於前,亲冒矢石,还受了点小伤,因自蜀地归后不久,就染上了病,这两个月他一直卧床不起。

    桓蒙没带几个随从,轻车简行,到了袁子乔家里,不叫他的家人通知他,径入后院,至袁子乔卧床之室,推门而进。

    躺在床上的袁子乔双目合闭,面色惨白,散发蓬乱,身上盖着锦被,露出在外的脸颊、双臂枯瘦如柴,哪里还有半分往日倜傥不羁的风流?更不见笮桥战时,他奋励进战的勇武姿态。

    桓蒙见之,顿然心生酸楚,顾问跟他进来的袁子乔长子袁方平,说道:“睡了么?”

    子乔,是传说中周时神仙王子乔的名;方平,是传说中前代秦朝时神仙王远的字。江左士族信奉天师道的不少,袁子乔家也是如此,故其父子之名,都是取自古代神仙的名、字。

    袁方平年岁不大,七八岁而已,尚未加冠,垂双髫,穿孺子童服,年纪虽小,行止颇为成熟,满是忧心地回答说道:“家君这些天醒来时短,昏睡时长。”

    “用饭何如?”

    “两三天吃不了一顿饭。”

    桓蒙瞧见床边案上摆着一碗符水,皱眉说道:“这是哪里来的?”

    袁方平答道:“是小子特从张师那里求来的。”

    “张师”,是随桓蒙从蜀中到荆州的一个蜀地天师道的头领,向有神妙之名。

    桓蒙却是不信这些,说道:“符水倘使有用,何需药为?”

    袁方平迟疑了会儿,说道:“近日请来的医士,都已不肯再为家君开药,小子也是无法,因乃向张师讨此符水。”

    桓蒙闻言,大惊失色,说道:“医士不肯开药?彦叔之疾,竟已严重至斯?”责问袁方平,“为何不及早告与我知!”

    “家君言说,都督军政诸务繁忙,不欲以身疾惊扰都督。”

    桓蒙听了这话,心中更是酸楚,放轻了脚步,到得床前,弯腰下去,探手欲抚袁子乔的面颊,又恐惊醒了他,犹豫片刻,终是把手缩回,嗟叹说道:“袁羊!你怎么这么傻呢?军政诸务,俗事耳,何如卿於我之重?”直起身子,吩咐从吏,说道,“立刻把州中的名医全都找来!药方有效验者,我不吝重赏!”

    一个虚弱的声音响起,说道:“明公,不必了。”

    桓蒙赶忙转回头来,往床上去看,见是袁子乔醒转过来。

    “彦叔,你的病怎么就这么重了?你为何不让方平告诉我?昨天我还派人来探视你的病情,回复我说你已大好!彦叔,何必骗我!早知你已如此病重,我……”

    “明公,我怕是命不久矣。”

    桓蒙吓了一跳,急伸手掩住袁子乔的嘴,说道:“袁羊!你不能这么说。蜀地咱们都打下来了,一场病算得甚么?咱们荆州的名医,我今天就给你全都召来!他们若是不管用,我再遣人分赴各州,把各地的医士也全都给你找来!不就是一场小病么?人吃五谷杂粮,谁不会有个小病小灾的?不算什么!定是可以医好的!”

    袁子乔勉强拨拉开桓蒙的手,却是面色毫无波澜,既无惧也无忧,看淡生死一般,从容说道:“明公,蜀地之所得克,此人力所能为事;子乔自家知自家疾,我之此病,非人力可挽也。”

    桓蒙语声含悲,说道:“子乔!”

    袁子乔挣扎着举起手,指向案上,说道:“明公,那是我前天精神稍好之时,由我口述,方平代笔所写的一道议书,还没能写完。本待写成之后,上与明公的。今日明公既来,我这道书也就无需再写了。明公,劳烦你先看一看。”

    案上那碗符水的边上,折着一张素纸。

    桓蒙把那纸拿起,展开来,见上边写了有数百个字,便细细观阅。

    虽仅数百字,未竟全篇,但桓蒙看罢,已知袁子乔的此文是想讲些什么东西了,与他今日来访袁子乔,想要询问的事情相同,其所欲讲者,正是魏国内乱,殷荡奉旨北伐,荆州该何以应对。那纸上的字体尽管童稚,然其所述的是军政大事,却给人以字重千钧之感。

    桓蒙看完了文中所写,头一个想到的不是急於知道底下的内容,而是凄然心道:“精神稍好的时候,才能口述此数百个字!彦叔此疾,当真是已入膏肓了么?”他府中的名士、文吏虽多,但其中的大多数,唯清谈士而已,论及实干之才,只有袁子乔堪为他的力助,别的不说,只引万人伐蜀此事,若无袁子乔的战前定策,及战中的亲励士气,就断然不会成功,一想到袁子乔可能会真如其所言,不久於人世,饶以桓蒙的豪杰气概,亦不禁如有折臂之痛。

    “明公看完了么?我这道上书,只算写了一半,后一半尚未写的,我说与明公听罢。”

    “子乔,这些事,咱们现在先不说,等你病好了,来日方长,咱们然后再细议不迟。”

    袁子乔说道:“明公,今日不说,恐无来日。”

    桓蒙欲待再言。

    袁子乔阻止了他,自顾自话,顺着往下说道:“明公,若我没记错的话,我这道上书,是说到了殷扬州虽得朝廷诏令,将要渡江北上,而明公却不用为此担忧。可是么?”

    见袁子乔意态坚决,执意要说,桓蒙也是无法,只好说道:“是。”旋即一笑,说道,“袁羊,你素来过目不忘,记忆超群,自己写的东西,又岂能记错?自是无误。”

    袁子乔知他此话,是为了消减室内的哀戚气氛,还他了一个笑脸,接着说道:“明公,子乔为何说明公不用为此担忧?这是因为,殷扬州其人,明公是知道的,此人清徽雅量,固是声闻当世,然治政谋国,用兵奇正,却非其之所能,又且扬州并无能战之将,而虏魏今虽内乱,兼外有蒲秦之侵,但无论慕容瞻、慕容武台,抑或蒲茂、贺浑邪,彼等诸胡,却无不是善用兵者,因而我料殷扬州绝非是他们的对手,是以殷扬州虽受王命北伐,必不功成!”

    桓蒙点了点头,同意袁子乔对殷荡其人能力的判断。事实上,桓蒙与殷荡曾共在二庾的督府中任职,乃是有过同僚的关系,对殷荡的才能,他比袁子乔更加了解,便呼殷荡的字,说道:“深源有德有言,如果任用他作尚书令,足以为朝廷表率,今国家授扬州与他,委他以征伐之权,却是任非其人,用违其才。我也以为他的此次北伐,定然会无功而返。”

    袁子乔咳嗽了两声,声音比之刚才,更加的微不可闻了,说道:“所以明公大可不必为朝廷不许明公北伐,却诏令殷扬州渡江北上而感到忧虑。明公不妨且静观之,候殷扬州兵败以后,明公一方面,可借机立刻上书朝中,弹劾於他;一方面,亦可再次请求出兵豫、徐。”

    这是一箭双雕之计。

    江左朝廷的重臣们推出了殷荡来抗衡桓蒙,那么就等他兵败之后,上书弹劾他,就算不能免其官职,捕他下狱,至少也能大大地打击到他的声望,如此,朝中望以殷荡制衡桓蒙的用意自然也就落空了,这是一条;你朝中不许桓蒙伐魏,结果被你们推举出来的殷荡却兵败,那么当桓蒙再度请战之际,朝中的那些重臣们,亦就没办法再拒绝他了,这是第二条。

    这些,桓蒙是都想到了的,他略作沉吟,说道:“彦叔,卿言甚是,吾亦此见。”顿了下,道出了自己的所虑,说道,“彦叔,只是就像你刚才说的,慕容瞻、蒲茂诸辈,虽胡虏之属,却皆堪称英才,尤其蒲茂,别与诸胡不类,竟识王道,自僭号以来,在关中小行仁义,窃取民心,诚我大唐之劲敌也,我所忧者,是担心如不能抓住魏虏内乱的这个良机,收复中原、河北,万一洛阳等地被蒲茂侵据,则其势必然大兴,我如等到那时再北伐,恐怕不易也。”

    袁子乔说道:“蒲茂确然是胡虏中的异类,但明公对他,也无须太过担心。”

    “哦?”

    “将来明公大举北伐之时,只要能得到一人相助,蒲茂虽雄,不足虑也。”

第四十七章 子乔献遗策 魏主东北遁(中)

    桓蒙问道:“何人也?”

    袁子乔说道:“便是现在定西的征虏将军莘公。”

    “莘幼著?”

    袁子乔说道:“明公,正如明公对他的评价,子乔亦以为,莘幼著此人诚然枭雄。早先在成都,明公邀他会面,时明公笮桥大胜,威震蜀中,而他亦知,明公召他相见的目的是为了索要剑阁,然他却夷然不畏,只带了从骑寥寥,即应邀而至,由此,可见其人之胆壮;后明公演武阅兵,他为表示拒不肯还剑阁的决心,竟於万军之前,箭射李亮,丝毫不担心他一箭万一射偏的话,李亮岂不身亡当场?又足可见其人之寡恩无义!可这个人,却偏偏极有仁义之名,又由此可见此人之善沽名誉,能买人心。

    “又且,我闻他近日在定西朝中大行改革之事,设三省六部,收各府之权。明公,门阀当政,诸公只顾门户私利,此我朝之大弊也,莘幼著在定西大刀阔斧,行此政改,正是在纠正这个时弊啊!由此,又可见其政见卓识。

    “胆雄而寡恩,矫情而钓誉,远见卓识,临敌敢战,明公,若莘幼著者,治世之乱臣,乱世之治臣也,其人其能,足可以为明公来日北伐中原之良助。”

    桓蒙摸了摸微红的胡须,颔首说道:“彦叔,你这话不错。九品官人法,的确是我朝今之最大的弊政啊!莘幼著在定西搞的那个三省六部制,若果能得行,也确是良政。”

    九品官人法之所设立,是出於两个缘故。

    一个是秦末之际,官员的选任极其**,地方的选举都被势族控制,清谈无能、贪腐无德之徒,比比皆是,成朝建国,需把这些官员淘汰出去。

    一个是秦朝立国三四百年,在士族中的影响很深,持有根深蒂固的反成思想的官员仍有,於此情况下,也须对前秦的官员们进行政治审查。

    九品官人法,便是於此背景下设计出来的,并且在最初的时候,达到了预期的目的。

    但此法本意虽佳,然因士族力量的强大,在实施过程中,便渐渐走了形,成为了既得利益者保障本阶级特权的工具,而且不仅一如秦之后期,重新成为了保护既得利益者特权的工具,并甚至在九品官人法的框架下,重新把持了舆论的新一代势族,利用此法“乡品之高低,与起家官之高低相对应”的规定,相比於前代,对权力的垄断更是堂而皇之,遂造成了比秦后期时更加严重的“人才上下通道不畅”,固步自封,排斥寒士,形成了贵族化、门阀化。

    对於此弊,桓蒙作为一个雄才大略的人,岂会看不到?

    他不止能看得到,他对此且有切身之痛。

    想那龙亢桓氏,早在前秦的中后期,就家族代为九卿,虽非头等士族,亦是世为冠族,却由於桓蒙的祖上桓则在成、唐革命的时候,站错了队,站到了成朝皇室那边,结果被诛,之后桓氏门户便即衰落,一直到桓蒙的父亲为平乱而死於战中,这才算是靠着他的命,翻过身来。

    从桓则到桓蒙的父亲,中间这么多代的桓氏子孙,难道就没有一个有才略的人么?

    却因为其家之门户衰败,非是高族,而就几乎人人仕途艰辛,终生不得清贵之职。

    即便当下,桓蒙因为其父的死於王事,因为他靠自己的能力,得到了二庾、何氏等此前几个权臣的看重,有了今日的地位,可那些门阀大族家的子弟,却仍然多有自恃门户而看不起他,嘲弄於他的,开玩笑也好,借开玩笑说出真话也罢,当面呼他为“老兵”的实有不少!

    就是他府中的那个谢执,不就曾这么唤过他么?

    要知,谢执虽有名声,却非一流名士,其家也不是一流阀族!就敢这么戏谑他。要说桓蒙不生气,那是不可能的,但生气又能怎样?正是因知自家门第不高,所以他才更得忍下不满,故意以大度示人,以望可以借此抬高自己的声誉,进而抬高自家的门第。

    为何桓蒙热衷战争?先是伐蜀,现又想要伐魏,这其中确是有他胸怀大志之因,但通过战争的胜利,来把桓家抬到头等阀族的地位,使他能够掌握朝廷大权,亦是其中的一个重要缘由。

    总而言之,对当下江左的门阀当政,操纵朝权,桓蒙是相当厌恶的。可是话说回来,厌恶归厌恶,现实的情况是,江左的这种局面很难得到改变,那么他也就只能改变自己,顺应此局。

    亦是因此,桓蒙对莘迩在定西改革朝局的举措是十分的赏识,乃至是有些羡慕。

    只不过,定西到底是个小国,阀族不多,且与江左不同,定西阀族的权力,也一直不如江左的阀族大,故此莘迩可以在定西杀、逐门阀,最终在此基础上,彻底改革政治,施行三省六部,桓蒙在江左,却是完全做不到。

    桓蒙情绪复杂地说道:“从他射李亮的那一箭,我就看出,莘幼著是个隐忍狠辣,能干大事的!如今看来,我还是低估了他。

    “前脚秦州失陷,我以为他在定西的权势会因之一落,未料他翻越岷山,千里奔袭,竟是用兵胆大,出其不意,先败蒲獾孙,继斩石首,短短月余,就收回了失地,并借此功勋,回到朝中,后脚就拿出了三省六部制!……彦叔,自此定西之权,恐将尽归阿瓜手矣!”

    袁子乔说话过多,精神开始不济,示意儿子袁方平端碗过来,喝了两口参汤。他浑身无力,坐不起来,汤水撒到了脖间。桓蒙亲用绢巾,把那汤水给他拭去。

    袁子乔缓了缓神,乃才接住桓蒙的话,说道:“明公所言甚是。陇地的阀族宋、氾等家,凡在朝者,前被莘幼著或杀、或诛,张、麴等家,则或阿附莘幼著,或与其盟,定西朝中已是他一人为大;定西国主年少,太后妇人,无有政见,据说对他又是言听计从,料此三省六部设成之后,各省、部的主官肯定会都是莘幼著的人,定西之权,确然将归其手。

    “明公,定西国虽小,地在边州,其民风尚武,便是女子,亦能骑马挽弓,‘陇州大马’之名,远震南北,是其国之兵,实天下精卒也。其国其兵,亦足以为明公来日北伐中原之良助。”

    桓蒙听明白了袁子乔的意思。

    说莘迩可以成为他北伐中原的良助,一个是因为莘迩本人的能力出众,一个是因为他掌控下的定西部队善战。

    袁子乔闭上眼睛,休息了会儿,把眼睁开,流露出憧憬的神采,说道:“明公,想来日明公麾百万之众,渡江北伐之时,明公率我荆州悍卒攻中原、关中之南,势往无前,莘征虏引定西之锐士,攻关中之西,卷席而进,两路夹击,虏魏、虏秦何愁不灭?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这一天,子乔是看不到了。”

    桓蒙把心绪从莘迩的身上收回,掩住心底的哀伤,再次露出笑脸,握住了袁子乔冰凉干瘦的手,安慰他,说道:“子乔,你放心,我一定会让你看到的!你不要胡思瞎想了,待明日,州中的名医都被我召来,你这点小病算的什么?三五副药下肚,自然便即痊愈了。”

    大约是病重之际,思绪较为飘忽,袁子乔忽然又提到了莘迩,说道:“明公,将来北伐中原,可以与莘幼著联兵,但通过上次见他时,我对他的观察,此人似志不可测,近年来,定西攻西域、灭冉兴、抢汉中与剑阁等地,隐有西北小霸之态,明公却万不可与之交心,宜多警惕。”

    “我知道的。”

    “明公,我今垂亡,无有别忧,只有一事。”

    桓蒙装作生气,说道:“袁羊!什么‘垂亡’不‘垂亡’的?你莫要再如此说了!我不是说了么?且等我把州中的名医尽数给你找来,又怎会治不好你的这点病?”又一次用开玩笑的口吻,说道,“就算州中的名医们没用,大不了,我把殷深源给你请来,叫他给你治病就是!”

    殷荡不仅以清淡、德行出名,且他还有个专长,便是精通医术,妙解经脉。

    袁子乔说道:“明公,你听我说。我所忧者,是在我亡故之后,明公左右只怕是会少得力的谋士可用了,但也不妨,我有一人,举荐给明公。此人才略不逊於我。”

    “是谁?”

    “便是郗迈。明公,他年纪虽尚少,然其才过人,望明公善遇之,必可得用。”

    郗迈,其家是高平郗氏,世代二千石,他的祖父任过本朝太尉。郗迈年少出名,既是靠自己的声名,也是靠其家的门第,同时也是出於其家所属的政治派系的原因,年才九岁,就被初任抚军大将军、今已执掌朝权的“相王”程昼辟为府掾。桓蒙因伐蜀之功,获得升迁,前时被朝廷拜为了征西大将军。桓蒙的好友王逸之,是郗迈的姑父,便经由王逸之的关系,郗迈进入到了桓蒙的军府,现任征西府掾。察其年龄,今年也才十几岁罢了。

    桓蒙对郗迈也是很欣赏的。

    桓蒙这个人英气高迈,很少推崇别人,但在与郗迈相识后,却认为他深不可测,因并不以他的年少而轻视於他,反是倾意礼待。听到袁子乔对郗迈的举荐,桓蒙呼郗迈的小字,说道:“嘉宾诚有长材。”笑道,“而与卿相比,他却仍远不足矣!”

    桓蒙情深意切地看着袁子乔,往日棱棱生威的眼中,流出温情,他以双手握袁子乔之手,对袁子乔说道,“袁羊,我於此红尘世间,常觉孤寥,唯独与卿,可以畅言。知我者,卿也;知卿者,我也。你安心养病,等你病好了,咱俩再共筹戎机,等到神州光复,事功已成,你我便泛舟江湖,伴游山水,如此,既不负丈夫之伟志,又不辜自然之雅趣,岂不快哉?”

    袁子乔嘴角露出微笑,说道:“明公,若说神州光复,观今江左,豪杰盖世,能成此伟业者,只有明公一人!子乔蒲柳贱躯,何足敢与明公并提。明公,我有点累了,想要休憩片刻。”

    “好,好,你休憩。”

    这一休憩,袁子乔就再也没能醒来。

    两天后,袁子乔盍然而逝。桓蒙悲痛欲绝。办完了袁子乔的丧事,想起他说莘迩可为自己北伐中原的力助,桓蒙就提笔给莘迩写了封信,派人送去定西。

第四十八章 子乔献遗策 魏主东北遁(三)

    从荆州州治所在的南郡到定西的王都谷阴,约两千余里,如今蜀地、秦州三郡虽然分别被桓蒙与莘迩收复,其间的通道已经打通,出了荆州之后,先西入蜀中,经巴东、汉中等郡,西北而上,至定西秦州的武都郡,再经陇西郡,渡过黄河,而即可入定西目前主要的地盘陇州,但沿途翻山越岭,渡江逾河,却是路很不好走,因是,桓蒙的信一个多月后才送到莘迩案上。

    时已初夏,天气渐热。

    气温热,定西王城谷阴的政治气氛更热。

    就在数日前,由莘迩一手创立,羊髦、孙衍、黄荣、羊馥、傅乔、张龟等集思广益,把之制定成形的“三省六部”此制,其中各省、各部的主官、属吏,都任命、配备完毕,悉数走马上任,已是取代督府、牧府、王府、太尉府等并行掌权的各府,开始正式在定西朝中运行了。

    三省,是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

    ……

    中书省之所掌,与东唐的中书省基本相同,为审理章奏,草拟诏旨,专管机要,参议时务,有辅助国主决策之权。

    定西到底是个王国,令狐乐只是“王”,不是“皇帝”,如其属官与中央官职名称相同的话,未免有僭越之嫌,故是在羊髦的建议下,定西此省虽与东唐的中书权责相当,却改了个别的名,唤作“内史省”,其之主官,也不称中书监、中书令,称作内史监、内史令。

    监、令的职务相等,但内史监的位次略高於内史令。

    内史监,选了张浑出任,内史令,任给了羊髦。

    中书此名,最早出现於秦代中期,秦武帝始使宦者典事尚书,谓之中书谒者,置令、仆射;到前代成朝时期,乃设中书省。成朝之所以设立此省,是为了分尚书台的权,加大皇权。亦是出於此故,凡能任职此省者,多为天子的近臣,通常都是深得天子信任的人,论以权力与地位,实是权重而位贵。中书省的官廨位在禁苑之内,因为本朝禁中有一池名曰“凤凰”,故本朝士人便常以“凤凰池”为其代称,——从这个代称,也可看出此省的贵重。

    本朝早期,尝有出身自颍川荀氏家的一位中书监,后被迁任尚书令,尚书令总理政务,权力比中书监大,但这位中书监,却因自此不得再掌管机要,而竟怏怏,对来祝贺的群臣们说:“夺我凤凰池,何贺之有?”中书之秘要,由此亦然可见一斑。

    羊髦的资历不够,无法出任内史监,事实上,他担任内史令已是十分勉强的了,同时也是出於“团结能团结到的大多数”之目的,莘迩因举荐张浑担任了此省的首吏。

    监、令以下,前代成朝时期,中书省的属吏有通事郎、黄门郎,臣下有奏,先由黄门郎观阅署理,然后通事郎署名,经过这两道程序,再呈报天子,为帝省读,最后由皇帝决定采纳奏书中的议论与否。大多情况下,皇帝都只是简单地许个“可”,就行了。至本朝,改通事郎、黄门郎,统称为中书侍郎,置员四人,江左之初,改侍郎称通事郎,但不久后就又改回来了。

    中书侍郎下边,复有中书舍人。舍人本是两员,一个官名舍人,一个官名通事,本朝迁鼎江左后,一个因为控制的地域少了,以前的一些官用不上了,一个因为财政收入大为缩减,中央也没什么钱了,於是便削省了一些中枢的官员,合舍人与通事为一,谓之通事舍人,——再后来,到如今,连这个通事舍人,江左也省掉了,而从中书侍郎中选一人代掌其职。

    中书省起草诏令等权,属於监、令、侍郎,舍人没什么大权,其职是呈奏案章。

    四个侍郎,也像监、令,改称内史侍郎,任命的诸人,一个是麴家的子弟,一个是阴师的从子,一个是数次出使有功的莘迩故吏高充,还有一个是在关键时刻把宋方给卖掉了的宋翩。

    中书舍人,一如现下的江左,定西也将之省掉了。

    ……

    门下省之所掌,亦类江左,其职为侍从左右,切问近对,拾遗补缺,换言之,即顾问应对与规谏;此外,又有平尚书奏事之权,也就是可以监督尚书的奏议,或者给他们把关,也可以把尚书的奏议驳回,或连同原文一起送皇帝审批;另外,於各种礼仪环境中,其省之官员还有从侍君主、参赞威仪等等之责。

    这个门下省,前身是秦的侍中,本只是君主手下的侍从机构,发展至今,权力已是逐渐扩大。

    江左的门下共有门下、侍中、散骑三省。门下的官吏有侍中、给事黄门侍郎、通事舍人等,侍中的官吏有公车令、太医令等,散骑的官吏有散骑常侍、散骑侍郎、给事中等。

    莘迩在这次改制中,把三省合为了一高官吏用“侍中”之名。

    江左门下省的侍**有四员,莘迩认为按定西国中、朝中的现状,不需要那么多的侍中,故此只定下了两个员额,一个由陈荪出任,另一个则委任给了黄荣。

    与羊髦的出任内史令一样,黄荣能得任此职,也是全靠莘迩如今的威权。别的不说,拿江左举例,在江左朝中,侍中这个职务,早被北方的流寓贵族所垄断了,南人轻易是得不到此任的。想那南人中著名的士族也有不少,以其等之族望,犹尚不得任此职,况乎黄荣这个寒士?要不是及早抱住了莘迩这个大腿,别说出任此职了,就算妄想,黄荣也不敢想他会能有今日!

    门下省,也改了名字,改称为黄门省。门下省的官员是君主的近侍顾问,“门下”的这个“门”,指的本就是“黄门”。黄门是对禁中大门的别称,“凡禁门黄闼,故号黄门”。

    ……

    尚书省,在三省之中,权力最大,朝中的大小政事悉归其理,所谓“尚书制断,众卿奉成”。并随着门阀之势盖过了皇权,根据政务需要和皇帝批准的原则,本朝迁鼎江左后,尚书台另多了可以独立颁下文书,指挥政务的大权。为有别於天子的诏令,此种文书被称为“尚书苻”。

    ——却是江左而下搞的这一套,“政务需要”、“皇帝批准”云云,明眼人一看即知,不过是皇权的裹羞布罢了。像那之前的大权臣王氏等,他们通过百官群臣向孤立无援、形同傀儡的皇帝提出这个要求,莫非皇帝还敢拒绝不成?不过这个制度,在黄荣等看来倒是不错,因而,便把江左的这套“规制”拿了过来,也放入到了定西新设的这个“三省六部制”中。

    三高官吏中,尚书台的长吏尚书令,最是定西朝野焦点瞩目的所在,何人可以出任?

    莘迩把此职表给了麴爽。

    麴爽原本大为惊喜,假模假样地推辞了一番,随之即欣然领受,却没开心两天,忽然孙衍、羊髦、黄荣等人,包括张浑、陈荪也署了名,一致请求左氏、令狐乐拜莘迩为“录尚书事”。

    何为“录尚书事”?

    此职始设於秦朝中期,乃是唯三公能够出任,其职权无所不总,“录”者,总录朝端之意也。

    亦即是说,在没有“录尚书事”的时候,尚书省的尚书令是省中的主官,但在有了“录尚书事”后,尚书令就只能屈居於下,等若其之属官了。

    那么,录尚书事这个职位的权力有多重,地位有多高?

    只从江左朝廷从迁鼎之初到目前为止,历任的“录尚书事”之人都是谁就可看出。

    截止眼下,江左出任此职的共有十一人,其中十个都是出自头等阀族,莫说寻常士人,便是二流士族的人也当不了此职,仅有一个出自宗室,即江左今之的那位“相王”程昼,而一者,程昼任的还不是真正的“录尚书事”,是比录尚书事低一等的“录尚书六条事”,二来,程昼此人之所能有今日在江左朝中的地位,全是因他倾向士人而来的,等於说他其实是受到阀族操纵的。

    从这方面来讲,要是正常的情况下,以莘迩的族名,他是根本没有资格出任此职的。

    整个定西来说,够格出任此职的,无非也就是宋、张、氾、麴几家的人。

    麴爽对此是相当的恼怒,可联名上书的人中,不仅有羊髦、黄荣这些莘迩的党羽,且有张浑、陈荪这样的朝中重臣、右姓名公,反观於他,能指挥得动的朝臣不管是人数、抑或是重量级,都远不能比,他亦只能忍气吞声,无可奈何,接受了这个现实。

    倒有人建议他,干脆辞职不干,舍了尚书令此职就是,然想来想去,尚书令毕竟是三高官吏中最耀眼的一个,麴爽究是难以弃如敝履,终还是以“新政方始,诸姓分权,我若不得贵职,则我家名望势必为之大低,今可委屈我身,不可委屈我家”为由,没有听从那人的进言。

    尚书省的官员,尚书令以下,是左右仆射、列曹尚书、丞、尚书郎、令史等。

    左右仆射,秦时本是一人,只有一个仆射,直到秦末,才分为左右。自成朝至今,有时置两员,有时置一员,变化不定。莘迩取用了两员之制,左仆射任给了孙衍,右仆射任给了氾丹。

    把右仆射任给氾丹,是定西朝野的大臣、士人们多没有想到的。

    黄荣等也没有想到。

    黄荣出身不高,之前的仕途艰难,对氾丹这类仕途通畅、青云直上,而又自恃族望,骄傲慢人,轻视寒士的阀族子弟向无好感,便私下问莘迩:“氾宽前诬明公,明公不诛杀之,已是宽大,今却为何更召其子氾丹还朝,授右仆射之要职与之?”

    莘迩回答说道:“氾丹少年名扬,乡议誉为‘麒麟郎’,观其十七岁出仕以今,为政虽稍急厉,然其转任州郡、朝廷,凡十余年,所在考评皆优,堪称能臣,右仆射之职,非常合适於他,是以我奏请大王、太后,召他还朝,授其此职。”

    黄荣说道:“可是明公,氾宽的被逐出朝,说到底,是因於明公,料氾丹对明公,一定是会极怀不满的,如果他在右仆射的任上,处处与明公作对……”

    莘迩打断了他,不让他继续往下说了,正色说道:“我前奏请朝廷逐氾宽出朝,是为了国家;今召氾丹还朝,也是为了国家。景桓啊,你跟着我的时日不算短了,还不知我的为人么?我莘阿瓜的眼中,岂有私仇?只要他氾朱石有用於国家,便是他父亲再诬陷我一次,我一样会重用於他的!”顿了下,又说道,“再则说了,今春,柔然犯西海,氾丹未因其父被逐而怨望懈怠,反与索恭齐心合力,共御外寇,亲犯矢石,临危不退,遂败北虏,擒其小率一人。索恭在捷报中,备述氾丹的忠勇,此卿之所亲眼所见,氾丹能以国事为重,我难道还不如他么?”

    黄荣适时地露出钦佩神色,说道:“乃心王室,尽忠国家者,朝中无人能出明公之右!”

    转天,黄荣与莘迩的这番对话,就通过傅乔、张龟两人的嘴,传遍了谷阴的朝野。

    太后左氏在宫中也听闻了这件事,深为感动,心绪荡漾,认为非得有所赏赐,才能酬答莘迩的这片忠心,可是赏什么好呢?金银珠宝,莘迩向来不感兴趣;歌舞女乐,不太适合奖赏忠诚。犯难多时,左氏取下了自带的香囊一个,命亲信的宫女拿去莘家,权作赏赐,给了莘迩。

    题外话且不必多说。

    江左尚书台的丞有两员,分是左丞、右丞。

    左丞主台内禁令,宗庙祠祀,朝仪礼制,选用署吏,急假;右丞掌台内库藏庐舍,凡诸器用之物,及廪振人租布,刑狱兵器,督录远道文书章表奏事。左丞并拥有监督、弹劾包括令、仆射在内的“八座”之责。

    ——“八座”,此称源自秦朝中期。当时秦朝在尚书台内设立了六曹,六曹尚书加上令、仆射各一人,是共八人,而又尚书台尚书郎以上的官吏虽有品级高低之分,但都是必须经由大臣、吏部提名,皇帝批准,而才能得以任免的,令、仆射无权直接干预,即下级并非长吏的参佐、掾属,虽受令的监督,却若同僚,故此乃有“八座”之称,凡有重大的政务,依照惯例,皆是由此八人坐在一起,共同商议决定,是又为“八座议事”。

    左丞、右丞,分授给了定西的势族子弟。

    名为“三省六部”,尚书省下的诸曹在此制中,自然便是六个。

    六曹之名,分为吏、户、礼、兵、刑、工。

    六曹,或言之六部,其下又各分四司。

    吏部的四司是吏部司、主爵司、司勋司、考功司;户部的四司是户部司、度支司、金部司、仓部司;礼部的四司是礼部司、祠部司、膳部司、主客司;兵部的四司是兵部司、职方司、驾部司、库部司;等等等等。

    六部的主官,称为尚书。

    其中,羊馥出任了户部尚书,傅乔出任了礼部尚书,张僧诚出任了兵部尚书。

    六部之中,资位最重的吏部尚书一职,莘迩举荐了麴硕的长子麴兰出任。

    吏部主管官员的升迁事,责在授官,此职是极其清贵的,江左阀族的年轻子弟们,无不以出任吏部为期望,有那族声显赫,家为高门的,如果没有被授为吏部郎,即使得了其它较优的“清官”,出於对本人“权益”和家族“声名”的维护,往往也会拒绝不受。

    受此影响,定西朝中早先掌管官员选任的职务,也都是由陇州的头等阀族子弟出任的。在此背景下,再加上如果主管选举的官员,家声、个人名望不足的话,定然难以服众这个因素,故是,吏部尚书的这个职务,莘迩在斟酌之后,没有从夹袋中挑人出任,而是授给了麴兰。

    把此职授给麴兰,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即是与举张浑出任内史监、举氾丹出任黄门右仆射相同,也是为了“团结大多数”。

    前世的时候,莘迩读到过一句话,记忆深刻,那话说的是“政治就是,把支持我们的人搞的多多的,把反对我们的人搞得少少的”。

    莘迩觉得这话说得太有道理了,以前没有运用的机会,现在有了,他当然要把它付诸实践。只要对他不形成严重的威胁,那能用的人,他就争取把之都放到合适的位置上,——即使内部时而会有反对他的声音,总好过做孤家寡人,这,是莘迩现在为政的原则。

    六部二十四司,其余两部、二十四司的主吏,有的是冠族子弟,有的是寒门子弟,无论冠族、寒门,不管这些大小主吏们的出身如何,他们有一个共同点,那便是俱为干吏,都是有实才的。这一点,与定西朝中此前的情况大为不同,与江左一直以来的情况也是截然两类。

    仍拿江左举例,江左的尚书省,上到尚书令、仆射,下到尚书郎、丞,论以出身,悉为贵族,但彼辈的出身虽好,考以实才,却是大多无有,谈玄说空,头头是道,办理实务,通了九窍,乃至有的人,连公文都看不懂,“望白署空”罢了,尚书省整个的日常行政工作,实际是全靠那二百四五十个多由寒士充任的底层小吏,即“正令史”、“书令史”来运转的。

    莘迩对这种情况是深恶痛绝。

    特别是日常的工作都由寒士们任劳任怨地去办,结果寒士还被贵族们蔑称为“小人”,动不动就“鞭杖肃督”,真是岂有此理。

    国家的高级官吏如果都是这样,还谈何中兴?谈何光复中原?

    因是,趁着改制的这个机会,莘迩把不中用的那些官吏全给淘汰了出去,留用於六部二十四司中的,则都是他精心挑选出来的。那些淘汰掉的官吏,倒也没有把他们尽数免官,而是有的下放到了郡县,试着锻炼一下,有的着实是一无用处的,便扔到了史馆、僧司这类的机构。

    尚书省,亦给以改名,改称为中台。

    ……

    简而言之,现在定西朝中的行政之权,在三省六部制正式施行之后,已经是全部归於其管了。

    换言之,就是定西朝中现下的起草诏令、参与决策、管领政务等各项权力,便不再分散於各府,而是分由内史监张浑、内史令羊髦、侍中陈荪、侍中黄荣、中台令麴爽、中台左仆射孙衍、中台右仆射氾丹等数人统一掌领了。

    在这数人之上,则是“录尚书事”,或称之为“录中台事”的莘迩。

    从跟随令狐逃难,到跟着令狐奉篡位,再到令狐奉死,令狐乐继位,又到而下,尽管时间上看来是只用了短短的数年,然其中的艰难、危险却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时至今日,莘迩终是从当年的跟班小臣,成为了定西的最大权臣。

    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桓蒙此时的这封来信,却是被带上了一些不同的色彩。

    似可看成是,当此秦、魏、贺浑邪诸方胡族势力混战一团,北国再起战火之际,一个充满野心,望能执掌唐国朝权,以收回北地的江左唐臣后起,与一个刚刚掌握住定西朝政,同样把目光落在关中、中原,以谋光复的陇地唐人权臣之间的一次适时接触。

第四十九章 子乔献遗策 魏主东北遁(四)

    就在早前收复了秦州三郡,回到谷阴的当时,莘迩遣人给江左朝中奉了一道上书,同时给人在荆州的桓蒙也顺道去了封书信。

    这一道上书与这一封书信,说的内容是一样的,都是建议可以趁贺浑邪叛魏、蒲茂攻袭洛阳的机会,江左与定西联手进兵,分道攻伐,以取关中、中原。

    江左至今没有给定西答复,而桓蒙的此道来信,回复的即是莘迩的上封去信。

    在信中,桓蒙如实讲述了他已请求朝中允他出兵,而朝中却把出兵的重任交付给了殷荡,不许他渡江北上这件事,并在信末,写与莘迩道:“彦叔不幸病故,我今如丧肝胆,悲痛欲绝,亦无能北伐矣。彦叔於病故前,盛赞征虏,言称来日洗涤腥膻者,非征虏不可。方下朝中已令殷扬州秣兵历马,或不日即将伐伪魏,征虏如欲规复关中,可候扬州兵动。”

    新的三省六部制里边,羊髦、黄荣、傅乔等各有重任,唐艾作为莘迩现下最赖重的谋士,限於他的资历,虽是没有能出任“三省”、“六部”的长吏,但也获任了一个不低的官职,乃是兵部之兵部司的主事,官称唤为“郎中”。兵部的四个司里边,兵部司的职权最大,定西整个国内的武官评品、选授及兵马名帐、调遣之政令等等,包括武举,都归其管。

    可以说,单就军事的具体行政管理这一块儿言之,唐艾手中的权力是仅次於兵部尚书张僧诚。

    新官上任,春风得意。

    时当初夏,唐艾穿着与夏季方色对应的红色官袍,未有戴冠,头裹黑帻,腰悬佩剑,足穿虎头履,手中惯例持着一柄羽扇,却是文秀风流之中,透出一股飒爽英气。

    接住莘迩递过来的桓蒙回信,唐艾飞快地把之看完,还信到案上,摇了摇扇子,说道:“惜哉!袁羊竟亡!”举目堂外,朝江左、荆州所在的东南方瞧了瞧,说道,“明公昔从成都还回,与艾小述桓荆州帐下的文武风采,对此袁羊,尤加赞赏。艾本还想着,来日与江左共伐中原之时,或能得与袁羊相见,领略一下他文武兼备的风姿,却不意此愿看来是不能得以实现了。”

    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有“神交”一说,唐艾与袁子乔,固是不算严格意义上的神交,但唐艾对袁子乔确实是挺感兴趣。

    一则,两人都是智谋之士,不免惺惺相惜。

    二来,两人的出身相近,——袁子乔出自陈郡袁氏,其家虽亦簪缨世家,然在江左称不上势族,这从袁子乔当年入仕,是以“佐著作郎”为.asxs.即可看出,佐著作郎此职,尽管也是“清官”,但比之秘书郎等却低了一两等,真正的阀族子弟是不可能接受此授任的,袁子乔后来到桓蒙的幕府担任掾吏,其中的一个缘由,也正是因其家声不够高,他难以在江左朝中获得顺畅的仕途上进,“拒绝朝廷所给的寻常任官,选择有势力的府主,直接任其有实职的掾属,然后借府主之力,从而获得美官”,这本就是二三流士族家中子弟的一个常见取舍。也就是说,袁乔的出身与唐艾其是实差不了多少的,两人的家族在当地都只算是次等或更低的士族。

    只是遗憾,两人尚未有机会得以相见,袁子乔就英年早逝了。

    莘迩闻唐艾惋惜之言,观其秀雅之面,回想那时在成都所见到的袁子乔之模样,不知怎的,忽有“一时瑜亮”之感生起,心道:“若以诸葛亮、周瑜比以千里、袁羊,倒是贴切。羽扇纶巾,运筹帷幄,千里正若诸葛孔明;志向殊远,才略超群而天不假年,袁羊恰如周公瑾。”

    莘迩也很为袁子乔的病故感到可惜。

    不禁从袁子乔的英年而逝,又想到了中流矢阵亡的麴球。

    虽是麴球亡故已有一两个月了,在莘迩回到王都后,也已早把他下葬了,但只要一想到麴球,克制不住的伤痛就如潮水奔涌而上。莘迩心道:“我失亦臂助,桓荆州如今亦失一臂助矣!”对桓蒙信中所言之“悲痛欲绝,亦无能北伐矣”,深能感触,为了不使自己再度失态,他赶忙把思绪转开,说道,“江左不许桓荆州北伐,这倒是与咱们预料的不差。殷荡此人,之前无闻他有知兵善战之名,千里,今江左诏令他领兵伐魏,你以为他胜负何如?”

    唐艾说道:“江左的兵马、甲械,半在荆州,论以精卒,更是以荆州兵为冠,扬州虽亦招徕流民,州中有以淮泗健儿为底组成的部队,也号为精锐敢战,然其兵、其将,一向不得江左朝廷的信任,补给既缺,奖酬亦少,士气素来不高,乃至有与江左二心者,观彼之前与贺浑邪部的战绩,却是胜少败多;如明公所言,殷扬州又无知兵之名,以此清谈之士,率此涣散之旅,以艾料之,殷荡此回伐魏,必然无功,甚至可能会大败而归。”

    既是为了抗衡上流的荆州,也是为了保卫扬州的边界,抵抗贺浑邪、魏兵的侵略,扬州州内和荆州州内一样,也有一支以流民为基础,编组而成的部队。

    荆州在建康的西边,扬州在建康的北边,如果把桓蒙督府帐下的荆州兵称为“西府兵”的话,扬州的这支便可称之为“北府兵”。

    但与西府兵不同,与莘迩前世所闻的那支“北府兵”也不同的是,扬州的这支部队,因为一直到现在为止,都还没有一个有威望、有能力的人,代表朝廷来将之整合,来将之正式地纳入到朝廷的军队体系中,故是截至目前,事实上还不算是一个“成型的部队”,尚处於一个,就像唐艾说的,“涣散”的状态,说是“一支部队”,不如说是“好几股流民军的联合体”。

    从某种意义上讲,眼下的这支扬州部队,最可与莘迩前世同一时空相比的,不是北府兵,而是北府兵的前身,即祖逖等所率的那些流民军。

    这支部队将士所受的待遇,也与祖逖等无有区别。

    江左的朝廷一边需要他们,一边又对他们充满了警惕,担心他们的头领,即各个流民帅,会恃兵威胁到南渡士族们在朝中的权位,现在还好一点了,至少接受这支部队的各个分支屯驻在扬州的边境了,以前的时候,连扬州都不许他们进的,只允许他们驻扎在扬州边境之北。

    这样的待遇,试问之,即便这支部队的将士们因为出於对胡人侵占他们家园、杀戮他们族人与乡人的仇恨,大多不会作乱,可除掉少数人外,大多数的他们又会能对江左有几分忠诚呢?

    是以,唐艾判断殷荡必会师出无功。

    莘迩收起桓蒙的回信,从案上的秘匣中,拣出了两道前几天刚分别从魏地送来的情报。

    这两道情报,都是名义为西域胡商,实为定西国家所遣的商队,在深入魏境,细细侦查探听后,报与莘迩的,主要禀报了蒲茂攻洛阳、贺浑邪与慕容瞻大战於谷城这两场仗的具体情况。

    莘迩先把禀报贺浑邪与慕容瞻一战的那道情报打开,目光直接落到了情报的末尾。

    洁白的纸上,黑色的墨字。

    赫然写着:慕容瞻既败谷城,风闻魏主留弟慕容权守邺,将欲遁逃幽州。

    莘迩叹了口气,说道:“贺浑邪虽胜,但其部伤亡定亦不小,此诚北取豫、徐、冀诸州的大好良机,江左诸公却遏桓荆州,而用殷扬州,设果卿言,殷荡无功,就只能视此良机坐失了。”

第五十章 蒲秦占洛阳 江左攻下邳(上)

    “慕容瞻既败谷城”之前,写的是贺浑邪与慕容瞻那一战的较为详细之经过。

    莘迩顺道又把之看了一遍。

    却是半个月前,贺浑邪、贺浑豹子在谷城会师,阅完兵以后,没两天,慕容瞻所部就也到了谷城地界。一如慕容瞻战前的预料,贺浑邪果然先是於半道设伏,试图给慕容瞻部来个伏击战,但因为慕容瞻早有戒备,贺浑邪的此策没能得行,於是两军各列堂堂之阵,遂会战於野。

    书写情报的那商队之人,是张龟手底下的细作,精明能干这方面自不需言,然文化修养不高,所写的情报内容基本用的大白话,无甚修饰之辞,可观其文字,想象当时的场景,却有一种战场的场面浩大、激烈的战斗使人热血沸腾的感觉,不自禁地浮上读者的心头。

    慕容瞻、贺浑邪两军列阵的地方,位在谷城县城西南边的数里处,济水的南岸。

    这个战场,是贺浑邪选择的。

    时当上午,贺浑邪首先布阵於岸边。

    贺浑邪与贺浑豹子合兵以后,两人帐下的步骑兵马共近五万。贺浑邪留了大概万数的羸弱守卫兵营,也就是说,参与此战的兵士共约四万人,皆为丁壮骁勇的敢战士。他以两万人组成了中军主阵,自统之;其余两万人,分列主阵的左右,组成两翼,其中左翼的部队悉为高力禁卫,以贺浑豹子为此阵之主将,右翼的部队半骑半步,由贺浑邪的义子贺浑勘为其主将。

    贺浑勘是唐人,不过他家久在北地为将,从他曾祖起,就日常与鲜卑、羯人为伍,故是成年累月之下,其家深受胡风的浸染,如今到贺浑堪这一代,不管是衣着发饰,抑或是惯用的语言,又或是饮食,再或是袭用的风俗,都已与胡人无异了。换言之,贺浑勘已是一个彻底胡化的唐人。此人今年不到三十岁,本姓田,骁猛无当,因被贺浑邪收为了养子,甚得重用。

    贺浑勘所统的右翼,半数骑兵,主要是鲜卑、匈奴等诸胡,半数步卒,大多是唐人。

    慕容瞻带来谷城的部队共有三万人,他早前在济水北岸的临邑留有万人的守军,这支万人的部队,在数日前,分出了五千人,渡过济水,来到了南岸,已与他合兵一处。

    亦即,慕容瞻投入到这场战斗中的步骑兵数共有三万五千人。

    两边的兵马数额相差不是很大。

    相比贺浑邪部以步卒为主,骑兵为辅;慕容瞻部下的骑兵明显为多,占了总兵数的三分之一,本着骑兵、步兵在同一支部队中,通常一比二的正常比例,有一万两千来骑。

    针对贺浑邪的阵型,慕容瞻相应地布置他的阵型。

    其阵也分为三块,中间的中军,由一万五千的步卒构成;左翼由五千步卒和五千轻骑组成;因为右翼面对的是贺浑邪部的高力禁卫,非得是精卒不能与战,因是慕容瞻把带来的全部六千甲骑都摆在了这里,加上千余轻骑和三千步卒,也是共有万人。

    到中午前后,双方的阵势相继列成。

    从高空中向下望之,可见宽阔的济水奔流朝向东北而去,便在其南岸的原野上,两支旗帜如林、甲械曜日,皆长数里的敌我兵阵,相对而陈。

    唐为火德,而魏在建国后,不承认在它之前匈奴赵氏所建的秦国是正统,自以为是它秉承天命,承运代唐的,故以水为德。五行方色中,水为黑色,魏国的戎服因此是黑色的。方下贺浑邪虽然起兵叛魏,可他是刚刚举乱,其军中的兵士,所穿着之戎装,却仍是此前魏国的戎服,所以也是黑色。羯人的外观与鲜卑、唐人不同,倒是一眼就能辨出,只是贺浑邪的军中,亦有不少的鲜卑、唐、匈奴等各族人,这就与慕容瞻的部曲将士不好分辨了,为了加以区别,便於本部的将士在与敌混战时容易分辨敌我,贺浑邪取土克水之五德理论,凡其阵中的将士,皆在左臂裹了一块黄布;慕容瞻则选了色彩最为鲜明的红色,其部将士皆於臂上裹红布。

    贺浑邪的军阵,背靠济水,面朝东南;慕容瞻的军阵在其对面,所面向之方向自是西北。

    只见两阵的中军,都是轻步兵在前,披甲的重步兵在后;贺浑阵之右翼,慕容阵之左翼,都是步骑混杂,双方的步兵、骑兵人数相当。简而言之,两阵的中军和分别之右、左翼,在兵种与兵额上,都大致相似,却是贺浑阵之左翼,慕容阵之右翼,形势与那两阵迥异。

    贺浑阵的左翼,悉为重甲步卒;慕容阵的右翼,主力是具装甲骑。

    在兵种上,此相对而立的两阵大为不同,但相同的是,此两阵的成员,都是双方的王牌精锐。

    便是不太懂兵事的人,此时看到此状,也能判断得出,贺浑邪与慕容瞻的这一仗,到底谁胜谁负,其关键之所在,肯定就是在这一块战场上了。如果贺浑邪左翼的高力禁卫能够击溃慕容瞻部的具装甲骑,那胜利显然就会属於贺浑邪;而若是反过来,则大败的无疑就是贺浑邪。

    情报中的所述,是细作在战后多方面收集而来的,虽然收集到的东西挺细,可具体到贺浑邪、慕容瞻等敌我双方主帅、将校、士兵们在战场上的所思所想,不免仍是不知的。

    虽是情报里没有这方面的内容,但莘迩在看到双方列阵的形势之后,却是能够猜到慕容瞻在战前的一些想法。

    “贺浑邪背水而阵,是因为他的重步兵多,也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啊。贺浑邪部的兵马已多於慕容瞻,又用背水列阵的方法来激励战士死战的决心,反观慕容瞻部,其主将慕容瞻之所以带兵至谷城,与贺浑邪决战,根据此前的情报言道,实非是他的本意,乃是因受魏主慕容炎的连番逼迫,不得已而为之的,其兵既已少於贺浑邪,料其将士的斗志受慕容瞻不欲野战取胜负此意的影响,也定不如贺浑邪部,战事未启,胜负其实已分。想那慕容瞻於战前之际,或已看到了他将要失败的结局。彼时彼刻,他的心情一定会有如飞蛾扑火之壮烈和不甘。”

    莘迩猜料得没错。

    尽管才是初夏,日头已是颇烈,半天晒下来,甲衣炙热。骑着红色战马,才绕中阵一遭,鼓舞过士气,回到阵中大旗下站定的慕容瞻,举首望向对面的敌阵,神情从容,心中叹息。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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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室偏安江南,六夷入侵争霸。海内鼎沸,群雄并起。鹿即谁手,需看谁才能脱颖而出,得到天命。即鹿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即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即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