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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子曰     即鹿txt下载     即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八章 府兵除旧弊 可闻京师谣

    唐艾和傅乔一样,都是插队进来的。

    傅乔毕竟做官已久,心情虽然沮丧,仍亦不忘官场禁忌,他现在礼部做主官,与兵部、军务八竿子打不着,张韶的军报,他自知不合闻听,便怏怏然地告辞离去。

    唐艾问莘迩,说道:“傅公这是怎么了?”

    莘迩心道:“我是个厚道人,不可卖老傅的丑。”答道,“没什么,他来找我问些事体。”示意唐艾把张韶的军报递过来,拿住以后,叫他落座,说道,“你且先坐,待我细看。”

    这道军报,唐艾已是看过了。

    他坐入榻上,摇着扇子,便等莘迩浏览。

    莘迩展开军报,看没两行,听到细不可闻的脚步声响,抬头瞧是两个裹着青帻的小奴抬着个大桶进了来。两个小奴蹑手蹑脚地把大桶放到了唐艾的坐边。莘迩愕然问道:“千里,这是?”

    唐艾挥扇,打发了那两小奴出去,笑道:“明公,你可知么?你如今在谷阴城中,已是出了名的悭吝!这等盛暑,热得人透不过气来,只想每天在凉水里泡着,你却听事堂上,不肯用冰降温!也就罢了,可摇扇总该备上一二吧?你也不用!我比不得明公,委实受了不热,被逼无奈,只好自带冰块乘凉了!”

    那桶中装的,原来是冰。

    所谓“摇扇”,指的不是像是唐艾拿的那种单人持摇的羽扇等小扇,是大扇子,就像后世的电风扇一样,这种大扇子置於半空,一般放在主人或客人们的背后,环边有丝绳,用专门的人力拉动,转开以后,清风习习,是当下富贵人家、各大官廨取凉的常用方法之一。

    莘迩说道:“咱们定西贫穷,连年用兵,国库空乏,冰块此物,从深冬储存到夏季,耗钱费时,能少用一点是一点罢!至於摇扇,千里,仆役亦人也,也怕热,怎么就能忍心吾辈取凉,而使他们更热呢?我於心不忍也。”

    唐艾微微一笑,说道:“明公,你这话让我想起了秦虏的伪主蒲茂。”

    “此话怎讲?”

    唐艾羽扇前指,点向莘迩,说道:“沽名钓誉,假仁假义!”

    莘迩哈哈大笑,也不着恼,低下头,继续看张韶的军报。

    不多时,看完,莘迩把军报放到案上,抬头举目,沉吟稍顷,半喜半忧地说道:“啖高被擒,朔方秦军主力覆灭,广牧、朔方等县为我所得,可算告捷;唯是河北岸的西安阳等县被贺兰延年抢去了,恐将会於日后给我定西控制朔方郡带来麻烦,可忧者也。”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日后的麻烦只能日后应对了。”

    莘迩颔首,说道:“也只能如此了。”

    他也怕热,头帻、官袍都被汗水浸湿了,贴在头上、身上,很不舒服。一边把帻巾推高,拿起案上的扇子,略拽起领口,往里边扇风,他一边问唐艾,说道:“千里,张韶军报中言,他令高延曹等袭灭虎泽诸胡,以作对贺兰延年抢占西安阳等县的报复,你以为如何?”

    唐艾说道:“我以为这报复太轻。”

    “哦?”

    唐艾探手取了把冰,抹在脸上,羽扇轻摇,凉爽异常,他惬意地说道:“西安阳等县离盛乐不远,这些地方,咱们暂时是不好打回来了,但却也不能就打一个虎泽诸胡便就了事。戎狄豺狼也,天性畏威,为让拓跋倍斤明白我定西不是好糊弄的,明公,西安阳以西的河北草场,我看就不要再给拓跋倍斤了!咱们自己把它留着。明公不是打算留张韶部驻朔方,并打算把其部中的士家尽数放为编户齐民么?朔方地瘠,难以耕种,正好可把河北的草场分与他们。”

    “把河北的草场分给张韶部的兵户?”

    “是啊,明公。把草场分给他们,让他们用以放牧,这样,不仅解决了他们变为编户齐民后的生计问题,也能为我定西养出不少的战马,同时也还击了拓跋倍斤,岂不一举三得么?”

    莘迩陷入思索,考虑了会儿,说道:“你说的有道理。”起身到左墙上挂着的朔方地图前,察看地图上西安阳以西河北草场的面积大小,粗略估算了下,说道,“这片草场,只两水内的部分就有东西三百余里,南北百里,折合千余万亩了,按每户五百亩草场算的话,够两万余户放牧使用。张韶部的士家兵卒不过两千余人,安顿他们及他们的家人绰绰有余。”

    西安阳以西,朔方县北部的黄河河段,与黄河的整体形态极其相近,也是形成了一个“几”字形,就像是一个戴在黄河头顶西部的帽子似的,朔方县正处於这个小“几”字形的右边一竖之末端。於这小“几”字形的上边和两边的两竖之间,各有一条黄河的支流,或可把这两条河段都看作是黄河的主流,奔腾流淌。莘迩说的“两水内”,就是这块区域。

    这片区域四面皆水,是朔方境内最为水草丰美的地方。

    唐艾接口说道:“剩余之草场,可以用来安置赵染干部的兵卒,再多出来的,可用之招徕北边柔然和西边代北的胡落。”

    对於打下朔方后的驻军事宜,莘迩的计划是,把张韶和赵染干两部留下来。

    赵染干部的铁弗匈奴骑兵,本就是生长在朔方的,现在他们回到了家乡,理该给他们分些草场,助其重新安家。

    莘迩斟酌良久,思考得太过入神,汗流浃背都没觉得。

    唐艾实在看不下去了,近前来,给他摇扇取凉。

    莘迩乃才回过神来,说道:“千里,你此议甚佳。你等下回去之后,就把你的此议禀与麴令,候中台的户、兵、工各部会议讨论过后,总结成文,再上书朝中,请太后、大王定夺。”

    唐艾应诺。

    大体定下了此事,两人各回到榻上。

    唐艾问道:“我刚才来时,碰见了麴经和刘炳出府。明公,他两人来,是太后有何旨意么?”

    莘迩说道:“正是与放张韶部的士家兵卒为编户齐民,设立军府此事有关。”

    “与此事有关?”

    “太后叫他两人来问我,在沙州、西海设立军府,固是可以一试,但朔方一来现下还没有捷报传来,二来,便是打下了朔方,此新得之地也,设立军府,是否稳妥?”

    “明公怎么回答的?”

    “我说,朔方现下虽尚无捷报,但秦兵主力在外,而我军有拓跋部相助,张韶必能马到功成。”莘迩举起张韶的军报,笑道,“这道军报你拿来的晚了些,要能早到片刻,就能把打下朔方的这个好消息,请麴君两人且先代禀太后、大王,也好叫太后、大王开心一下了!”

    “‘设立军府,是否稳妥’此疑,明公怎么答的?”

    莘迩说道:“我答以:恰因朔方新得之地,并朔方与我陇州有大漠阻隔,才更应该在朔方设立军府,释士家兵卒为编户齐民,唯有这般,才能振奋、凝聚朔方驻军的军心,保朔方不失。”

    “明公此答,诚然正论。太后的此疑,想必能消解了。”

    唐艾与莘迩所说的“把士家尽数放为编户齐民”、“设立军府”,是一回事。

    这是莘迩筹划已久,马上就要推出执行的一项大新政。

    当下定西,包括江左的兵源,主要以世兵,也即士家为主。

    此制实施到现在,弊端多多。

    别的不说,只说士家的待遇,首先,一人入兵籍,子子孙孙都要当兵;其次,服役的时间极长,说是有服役的起止年限,其实根本没有被严格执行,有的七八岁就当了兵,到七十多还不能退役;再次,其家人必须跟着部队迁转流移,受部队半军事化的管理,给部队干各种的苦活累活,又再次,当兵的战死以后,他们的妻子没有自主权,不能自主改嫁,也不能自愿守寡,只能任由负责管理他们的主官随意给其另配丈夫,有那孩子幼小的,可能孩子都无人抚养了,等等等等。实际上,士家就形同於是国家、或者部队主将的奴隶。

    这些恶劣的待遇,就造成了部队中士家兵士的士气低落,以及时不时的就会有士家逃亡,成为流民。士气低落,部队就没有战斗力;逃亡的士家过多,一则就会导致国家掌控的人口变少,二来,大量的流民出现,也会威胁地方的治安,乃至国家的稳定。

    ——鲜卑人的魏国、戎人的秦国,以及贺浑邪这个军政集团,它们在兵役制度上采用的族兵制,即主要兵源来自它们治下的胡部,实际上也是一种世兵制,只不过它们作为征服者,它们的族兵、亦即世兵,在政治、经济等方面的地位却是很优越的,远高於江左、定西的世兵。

    针对此弊,莘迩之前搞了个“健儿制”,从编户齐民中募兵,组建健儿营。

    此一健儿制实行至今,效果斐然,一方面,大大加强了定西部队的战斗力,另一方面,也扩大和充实了莘迩在军中的势力与影响力。

    但陇州的民户毕竟太少,愿意从军的良家子弟自然也就更少,健儿招募到现下,把能招募到的,基本上已经都招募入军中了,再接下来,至少一段时间内,恐怕是很难再募到人了。

    这种情况下,莘迩结合他前世的见闻,便想起了原本时空中,於后来出现的府兵制。

    府兵制与士家这样的世兵制比起来,有相同点,比如一入“军名”,就得终生为兵,直到六十岁才能退役,但与士家相较,不同点更大。

    不同点一个是,府兵制不是世兵制,是征兵制,既是征来的兵,也就是说,府兵制下的兵士,与寻常的百姓相同,虽名在军籍,然亦是“编户齐民”,其人虽然依旧“属军”,而其家人则是属於州县了,他们的家属不用再随营迁徙,他们的子弟也不一定再世代服兵役;一个是,府兵平日不离乡里,是地著的兵,只是轮到上番,才前往京师宿卫;一个是,府兵每年服役的时间短於士家的兵;一个是,府兵的拣点,是按资财、材力、丁口三项标准来挑选的,有取富室强丁为兵之意,尽管采用此三项标准的本意是为了保持府兵的战力和维持从军者需要资粮自备的旧制,可从某种程度而言,亦是照顾到了贫寒之家。

    总而言之,相比世兵制,府兵制是一个巨大的进步。

    可虽是巨大的进步,也明确知道此制是完全可行的,然到底此制是对现行兵役制度的一个根本改变,特别是府兵制下,固然解放了士家这样的世兵家族,却把编户齐民都纳入到了征兵的范围,这就很有可能会致使一些民间豪强、百姓产生怨言,在如今南北战事不断,非是和平时期的背景下,为了避免出现动荡,此政却也不能激进地推行。

    故是,经过仔细、慎重的考量,以及与羊髦、唐艾等人的再三商议后,莘迩决定,先把此制在沙州、西海和朔方试行,而且在试行期间,西海、朔方两地,这两个一邻柔然,一个新得的地方,只把士家释为编户齐民,改为府兵,不动当地的土著百姓;沙州有三大营的部队驻扎,且其所邻的西域已经臣服,无有大的外患,较为安定,可以结合勋官制的福利,在此地,於化士家为头批府兵之同时,也给当地的民家,按那三项标准,检选府兵,全面试行此制。

    莘迩口中的“军府”,就是原本时空中,后世府兵制的选拣、管理单位“折冲府”。莘迩没有袭用折冲府的名字,改了个名,名之为“郎将府”,征来的府兵,为抬高其地位,俱呼为“郎”。

    西海的郎将府,准备以索恭兼任郎将。

    沙州的郎将府,准备以向逵兼任郎将。

    朔方的郎将府,以张韶兼任郎将。

    莘迩说道:“我下午进宫,向太后、大王禀报朔方大胜的好消息,若是太后对朔方设军府之事仍存疑惑,我顺道再给她解释一下。”

    听到莘迩下午要进宫,唐艾想起一事,停下了手中羽扇的摇动,试探窥看莘迩的面色,蹙眉说道:“明公,城中近日有个流言,不知明公可有闻听?”

第十九章 入宫知天威 少年渐成人

    莘迩问道:“什么流言?”

    唐艾说道:“传言说明公欲借胡人,尽灭陇州士族,且说明公有不臣之心。”

    莘迩讶然,问道:“怎会出现此种流言?”

    唐艾说道:“想是应与景桓提出的唐胡联姻有关。”

    “与此事有关?”

    想来还真有可能,唐士是瞧不起胡人的,视胡人为禽兽,那么搞什么唐胡联姻,虽然不是强制性的,但不免还是会引起唐士们的抵触,如果这种抵触,被莘迩的政敌利用,借机污蔑莘迩轻视唐士,甚至危言耸听,说他这是在意图收买胡人,起了不臣之心,的确是不无可能的。

    唐艾说道:“以艾估料,十之**。”

    莘迩又惊又怒,说道:“这种无稽之谈,也有人相信么?”

    “明公,小民愚昧,有什么是他们不信的呢?”

    惊怒之下,莘迩暂时无心纠正唐艾的这错误说法,问他,说道:“可知流言出处?”

    “我也只是听说了,不知出处何在。”

    莘迩唤堂外的侍吏,令道:“召乞大力来!”

    莘迩手下的情报系统,主要由张龟职掌,为了给张龟弄些军功,好做升迁,这回张韶攻打朔方,张龟被莘迩派去了从在军中,现下在京师的情报系统的主官,便是曾任刺奸司校事,在对付宋方之案中立下过大功的乞大力了。

    不到两刻钟,乞大力就应召而来。

    较以傅乔的形容惨淡,乞大力倒是满面红光。

    他晃着肥胖的身体,迈着轻盈的步伐,入到堂中,拜倒行礼。

    莘迩这会儿已经镇定下来,放缓了语气,说道:“大力,京师近日流言,你有无闻知?”

    乞大力呆了呆,说道:“流言?什么流言?小人并无闻知。”

    莘迩熟识他稍顷,暗中长叹,想道:“长龄要是在谷阴,这流言,我早就知道了!”做出了决定,决意撤掉乞大力的情报副手之任,却不必当下就说,也没有责备於他,示意唐艾把那道流言告诉了他,然后说道,“你现在就去查,看这道流言是起於何时、起於何人!给你三天时间,必须查清楚了!”

    乞大力怒形於色,骂道:“哪里的混账东西,乱嚼舌头,胡说八道!吃饱了脱裤子,闲放屁!”大声说道,“明公放心,三天之内,小人一定查出到底是谁传出的这道流言!将之擒来,任由明公发落!”

    “不!你查清了后,禀报与我即可,不要拿人,也不要走漏风声。”

    乞大力转着眼珠,说道:“小人明白,小人明白!”

    “你去罢!”

    乞大力应诺,熟练地趴到地上,恭恭敬敬地再次行了个跪拜的大礼,保持伏拜的姿势,撅着屁股,倒退到堂门口,倒着爬将出去,又扣了两个头,这才站起离去。三天的时间很紧,任务很重,相比来时的轻盈,乞大力出府的步伐,显得沉重了许多。

    唐艾怀疑地说道:“明公,三天?他能查出来么?”

    乞大力的政治敏感性不强,但执行能力还是不错的,要非如此,莘迩也不会拔擢他做张龟的副手,因是,对乞大力三天内查出流言来源,莘迩还是有信心的,说道:“看看吧!”

    唐艾说道:“明公,这道流言其实不用查,出自何处、起於何人,一猜即知。”

    “是么?”

    唐艾冷笑说道:“除了氾宽、宋闳的党羽余孽,不会有别人了!”

    宋闳、氾宽两人现虽都被逐出了朝堂,皆赋闲在家,可是他两人毕竟是陇州阀族的领袖,围聚在他两人身边的定西官员、士人着实不少,用后世的话讲,已是形成了一个颇为强大的在野党势力。施行三省六部制的时候,他两人的党羽就说了许多的怪话,散布了许多的非议,改世兵制为征兵制此政,於今尽管尚未正式推出,但消息已经传开,亦引来了他们的抨击。

    莘迩参政至今,早知为政之难,知这些都是必不可少的,听了唐艾之话,虽是唐艾与他的推测相同,但没有因此露出什么异样,摸了摸短髭,容色不变地说道:“是否是宋公、氾公的门人子弟所传,现下尚是未知,且等大力查明再说。”

    “查明之后,明公打算如何处置他们?”

    莘迩说道:“彼等都是士流衣冠,不管怎么处置,总归得讲个体面才是。”

    唐艾才不信莘迩这话,摇起了羽扇,说道:“体面?”观察莘迩神情,说道,“明公,我看你像是已有主见,对我还不能直言么?”

    莘迩含笑不语。

    就在等乞大力来的那一会儿,莘迩确然是已经想到了,能从流言此案中,得到什么好处,但他之所以此时不说,却非是因为信不过唐艾,而是因为究竟这个好处能否得到,还得看乞大力查案的具体情况。现在情况不明,说了也是白说,所以他干脆不说。

    唐艾见问不出什么来,就也没有追问,告辞离去,回中台,找麴爽,请他召集户、兵、工各部的官吏,讨论分朔方西安阳西的河北草场给张韶部的士家兵卒和赵染干部的胡骑事宜。——户部管民,兵部管兵,改士家为编户齐民,同时牵涉到户部、兵部,这两个机构参议是必然的,工部参与的缘故是其下边有个司,名叫虞部司,虞,便是“即鹿无虞”的虞,管的是山林草泽,河北的草场当然是草泽,属其掌管,故此户部、兵部之外,工部也得参议此事。

    莘迩亲自送唐艾到堂门口,待他走远,转回堂上坐下,继续接见外头候见的各官廨之官员。

    忙到中午,稍微吃了点饭,外头的官员还没见完,又忙了两个时辰,天色将暮,再晚点,左氏和令狐乐就要回寝宫灵钧台了,莘迩便传出话去,令仍在等待的那些官吏明天再来,吩咐府中备车,动身前去四时宫。

    莘公府离四时宫不远。

    出了府门向北,过两条街就到。

    自西域重被纳入治下以来,在沙州三大营的保护下,西域到谷阴的商道畅通无阻,这两年或专来谷阴买卖,或途经谷阴南下、东去的西域胡商日渐增多。谷阴城中,而下近半的外来人口都是西域的各国胡人。车行於街上,不时可以听到外头传入进来的龟兹、粟特等话,行到头条街的拐角处,莘迩听到了一阵驼铃声,拉开车帘的一角,看到七八头骆驼停在路边,骆驼上驼满了装着货物的袋子,十余个剪发齐眉,碧眼高鼻,穿着裁剪贴身的白衣,配着珠光宝气短剑的西域人跪拜在地,迎他路过。莘迩不用问亦知,这显是刚进城的一个西域商队。

    一股香气缭绕鼻尖。

    莘迩叫车夫驻马,吩咐侍卫从行的魏咸,说道:“去问问,他们带的什么货物?”

    魏咸很快回来,说道:“香料和葡萄酒。”

    莘迩说道:“去把他们最好的香料买下。”

    魏咸过去,也不下马,把要求说与那些西域商人。商队中的通译把话翻译出来,西域商人们手忙脚乱,赶紧把带来的最好香料取出,奉给魏咸。魏咸取钱与之,他们不敢收。魏咸懒得多和他们废话,直接把钱丢到了地上,带着香料折返车侧,呈给了莘迩。

    香料不多,装了两个巴掌大的锦袋而已,莘迩拿到鼻尖嗅了一嗅,把之放在了榻边。

    魏咸问道:“明公,是要献给太后的么?”

    “路边之物,焉能献与太后?”

    魏咸恍然,说道:“那是送给翁主的了!”

    魏咸说对了。莘迩最近太忙,好些日没有陪过令狐妍、刘乐了,适才香气扑鼻,故是随即起意,想着买些,回家后送给令狐妍和刘乐,权作讨些她两人的欢喜。

    车驾接着前行,不多时,到了四时宫的宫门外。

    通报之后,左氏传旨,准他觐见。

    莘迩下车,没带魏咸等侍卫,解下佩剑和蹀躞带上的短匕,一人进宫。

    暮色已至,夕阳的余晖洒遍宫中,绿的树,红的花,洁白喷涌的泉水,远近各色的殿墙,一同浴於透黄的光下,给人以五彩斑斓,静谧而又深远的感受。

    此情此景,被一队披甲持槊的宫禁卫士夹着,单身徒步,行於宫中路上的莘迩,却忽觉空落落的,似乎四下不沾,乃竟如有惶恐。他往腰上摸了一模,佩剑不在,短匕也不在。“这就是哪怕枭雄如曹孟德,也会惧怕进宫的缘由,这就是所以会说天威难测么?”他这样想道。

    时当夏季,左氏在宫中主殿谦光殿四座殿,用於夏季三个月的南边的朱阳赤殿里等待莘迩。此殿的殿墙与殿内的器物,以红色为主调。远远的,莘迩就看到了殿墙的那一抹红。

    随着与殿墙距离的接近,先是隐约,继而变大,分明是喊杀之声,清晰地随晚风飘来。

    莘迩变色止步,说道:“什么声响?”

    引路的宦者笑道:“莘公敢请勿惊,那是大王在操练阵型。”

    莘迩放松下来,说道:“连日无雨,天气酷热,怎好由着大王操练?万一中暑,如何是好?”

    宦者答道:“也是已到傍晚,不如白天时热,太后这才许大王操练一二。”

    听的是左氏允许,莘迩不再多言。

    操练也者,操练的不是正经兵卒,是莘迩前后送给令狐乐的那些玩伴、陇州诸部胡人送进宫的质子和陇州士族送入宫中伴读的子弟们。

    令狐乐年岁渐长,他生长乱世年间,日常接触的不乏战争,对征战之事是越来越有兴趣,他现今还没亲政,没有机会领兵打仗,遂把这些玩伴、质子、伴读组织了起来,选其精壮者,共百人,编成营伍,给以甲械,经常亲自按照兵法所教,对他们进行操练,也算过过瘾。

    行到朱阳赤殿近处,莘迩瞧见,令狐乐披挂着给他量身打造的小号铠甲,持弓按剑,雄赳赳地站在殿外一个临时搭建的台子上,台下分作两队,一边五十人,总计一百人,都是十来岁的少年,年长者无非十四五,年少者不过十一二,亦皆披甲,各持兵械,正在进行攻守演练。

    这些少年,有的是唐人,有的是西域胡人,有的是鲜卑等胡。

    西域胡人是西域诸国的王子、宗室们,是莘迩讨定西域后,送给令狐乐的玩伴;鲜卑等胡是陇州各部胡酋送来的质子;唐人,则即是陇州大士族家中的子弟,因其族势,入宫伴读的。

    令狐乐居高临下,早就看到了莘迩的到来。

    他有心在莘迩面前卖弄,没有下台,也没有叫停下边的演练,反而授意身后的宦者,摇动旗帜,催促台下的两队“敌我兵士”展开更加激烈的对抗。

    一时间,杀声震天,惊动的附近园囿中的鸟雀都慌张乱飞。

    莘迩站在场外,观看战斗。

    那些“兵士”的年纪虽不大,但他们的出身都很好,打生下来起就营养充足,且又是令狐乐精挑细选出来的,因个个身高体壮,有些比普通的成年人还要高大壮实,打斗起来,不仅进攻、防守的阵型变化似模似样,互相的冲击、搏斗也是虎虎生风,亏得他们用的兵器,环刀没有开锋,长槊没有装槊锋,要不然,只怕必会出现伤亡。

    饶是如此,在对战中,也有几个少年先后负伤,退出了战局。

    最终,这场战斗,以西边那队获胜,夺下了东边那队的军旗告终。

    令狐乐跃下高台,到了场中,把手中的雕弓赐给了西队的头领,威严地说道:“干得好!”

    西队的头领洋洋得意;东队的首领垂头丧气。

    令狐乐板起脸,对东队的首领说道:“你上次就输了!这次又输!事不过三,下次你如再输,孤就撤了你的职,把你赶出宫去!”

    随之,令狐乐到那几个负伤少年的身边,弯下腰检查他们的伤势,令宦者立刻传医官过来,给他们裹创疗治,并拿出了几个金质的钱币,分别赏给他们。

    办完了这几件事,令狐乐才来到莘迩这里,负手说道:“阿瓜,你看孤的兵如何?”

    “大王的兵,堪称精锐。”

    “比你的兵怎样?”

    “臣没有兵,臣帐下的兵都是大王的。”

    “就你帐下的那些兵,与孤的这些兵比起来,谁更强?”

    “十个臣帐下的兵,也比不上一个大王的这些兵。”

    令狐乐绷不住了,欢快地笑起来,说道:“阿瓜,孤知你是在哄孤,不过这话,哄得孤开心!”

    莘迩诚惶诚恐,说道:“臣岂敢哄骗大王!”

    “你进宫来,是有事奏禀母后么?”

    “是。”莘迩顿了下,说道,“大王,臣今天收到了张韶的捷报,朔方郡已大半为我军所得!”

    令狐乐大喜,说道:“打赢了?哎呀!这可是件喜事啊!”转而狐疑,说道,“为什么是大半为我所得?剩下的呢?”

    莘迩当下简单地给令狐乐说了下情况。

    令狐乐听完,脸上满是怒色,抽出剑来,狠狠地劈了一下,说道:“胡虏见利忘义,真不可信!阿瓜,等我长大,我要亲自带兵,踏平代北,砍了拓跋倍斤、贺兰延年的脑袋!”还剑入鞘,仰脸想了想,说道,“张韶虽未尽得朔方,也是有功,当得给以赏赐!”

    莘迩恭谨地说道:“是,臣谨遵大王旨意,明天就请中台议出赏赐,报与大王。”

    令狐乐泄了口气,说道:“报给孤有何用?还是报给母后吧。”

    莘迩没有接令狐乐的这句话。

    令狐乐挥了挥手,说道:“母后在殿内等你,你去见母后吧。”

    莘迩行了个礼,应道:“诺。”

    临转身去殿中前,他望了眼在场中休整的那百名少年甲士,又看了看令狐乐逐渐长成的身形,后知后觉似的注意到令狐乐唇上已生了淡淡的一层茸须。

    可不是么?令狐乐的生日在仲夏下旬,便在上个月,才庆祝过他今年的生日,算其年岁,已经十五了。去年过生日时,他还如个孩子,短短一年,不知不觉的,今年他就成熟了很多。

    缓步前行,莘迩入到殿中。

第二十章 瑰丽朱阳殿 太后如神人

    殿内已经点起了烛火。

    殿门两侧,殿中各处,支撑殿宇的二十多根红色圆柱上,以及东西的殿墙上,或者摆放於地的青铜灯台中,或者镶嵌於柱、壁上的包金灯座中,都燃烧着小儿胳臂粗长的蜜烛。

    从外头的黄昏中进来,恍惚间,就像是走入了白昼,而且是一个瑰奇奢丽的白昼。

    只见那造型各异的青铜灯台、包金灯座,有的呈现蹲踞的虎形,有的呈现飞驰的马形,有充满西域风情的,是飞天舞女的形态,深目高鼻,衣裙裹体,踮着脚尖,双手高举,托起莹莹的光芒,有带着草原胡牧色彩的,是攫扑小兔的雄鹰模样,最吸引人眼球的,莫过於殿门侧边的那两座一人多高的灯台,也是以青铜制成,其形乃是大树,主干之上,分出了许多的枝杈,每个枝杈上,都放着一个烛盏,枝杈下边,则挂着玉石,烛光、玉光交映,当真是炫夺人目,——这两座树形的青铜灯台,是莘迩特地从蜀地带回来的特色,献给左氏和令狐乐的。

    带路的宦者,留在了殿门外。

    莘迩没有朝前多走,伏身行礼,说道:“臣莘迩拜见太后。”

    “将军快快请起!”

    莘迩起身,恪守臣子的礼节,垂着头,不往上边看,等着左氏叫他近前。

    却先听到了从殿上下来的脚步声。

    对左氏的脚步声,莘迩是很熟悉的,这阵脚步声,不是左氏的,听来比较沉重,像是个男子。

    莘迩略微举目,往步声来处看去,看着了个光头的和尚。

    那和尚形貌俊美,只美中不足,脑袋有点扁,像是被夹过,非是别人了,可不就是鸠摩罗什。

    鸠摩罗什聪颖绝伦,佛法高深,自到谷阴以后,深得崇信佛法的左氏敬重,日常除了在四时宫中的译经室,领着一群西域、本地的和尚、文人们翻译佛经之外,便是常被左氏召见,讲经说法。莘迩对此早知,因见是他在殿中,并不觉得奇怪。

    鸠摩罗什恭敬地合什,向莘迩行礼,说道:“多日未见了,君侯风采日日新也。”

    莘迩不以鸠摩罗什曾是自己的俘虏而傲慢待他,还了一礼,说道:“大和尚你的风采也是日日有增。说来是有小半月没与足下相见了,三日不闻和尚讲经,我便觉鄙俗之心生矣!”

    鸠摩罗什容色端洁,说道:“君侯忙於国政,治国理政,方是大道,吾教法门,小术是也。”

    莘迩说道:“话不能这么说。治国固是大道,至若佛言,如能用之有方,也不能说是小术。前读足下译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我反复读之,小有所获,时值宵半,我推窗览月,月色明净,万籁俱寂,澄澈无埃,而我心神空朗,仿佛沧海一粟,泛於苍茫汪洋之中。此经於修身养性,破妄除虚,实大有作用。”

    《般(bo)若(re)波罗蜜多心经》,是鸠摩罗什於日前译出的一篇经文,这篇经文,就是后世有名的《心经》,是《大般若经》的核心经要,字数不多,鸠摩罗什译好的成文,总共才两百九十八字,然而字数虽少,蕴意深厚,诚然言简而义丰,词寡而旨深,其中所含的佛理足可以使人一再品味,而且每次品味,都像能使心境得到一次精进,故是此篇经文一经译出,马上流传开来,如今已是传遍谷阴,不仅本地的僧侣、佛徒,就是寻常的士人多也读过。

    鸠摩罗什对他的这篇译文还是很满意的,今天左氏召他,为的也正是请他再讲一遍此经。

    闻得莘迩赞许他的此篇译作,鸠摩罗什微微一笑,谦虚地说道:“此篇经文,不是贫道一人译出的,贫道述说此经要义,将之大略成文后,译经馆里的诸位居士,对之润色了许多。”

    居士,在家的佛教信徒。鸠摩罗什说的便是那些在译经室里,帮他翻译佛经的定西文士们。

    《心经》可谓是佛教最经典、流传最广的一篇经文了,莘迩前世时也曾读过此经,不过他所读的,是原本时空中,后来的玄奘大师所译之本,与鸠摩罗什所译的此篇有些不同,少了些内容,但相比下来,也就更加的简要精悍,这大概是鸠摩罗什此篇后不如玄奘那篇流行之故。

    莘迩犹豫了下,没有把他前世所读的那那篇《心经》说出,毕竟,简略有简略的好,详备有详备的好,算是各有千秋。

    却不看殿远处坐榻上,认认真真、倾耳聆听自己与鸠摩罗什谈说《心经》的左氏,莘迩信口背诵了几句鸠摩罗什所译版本的《心经》内容:“‘舍利弗!非色异空,非空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如是。’此数句,阐说色与空的关系,把世间万物归之於空,此论之对错虽是仁者见仁,然辞约意深,委实高妙言也。”

    鸠摩罗什合掌笑道:“不瞒君侯,贫道所以翻译此经者,其实还是因了君侯。”

    莘迩愕然,说道:“因为我?”

    莘迩贵人多忘事,他忘了数年前,他在建康郡守任上时,与道智头次相见那次,为了拒绝道智恳求建康郡府出钱,开山凿洞,建造佛窟的请求,他便是拿出了他刚才所念那几句中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此八字,来开示道智,“佛的形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悟到了没有”。

    他不记得此事了,鸠摩罗什却知此事。

    道智当时无以回答莘迩,莘迩对他说的那些话他遂牢牢记在了心中,就在月前,与鸠摩罗什的一次闲谈中,说到莘迩对佛教译经事业的“鼎力支持”,他提起了此事。想那道智,本以为莘迩是记错了经文,把不知哪句佛经记错成了“色即是空”等八字,可鸠摩罗什遍读佛经,却是知此八字出处的,於是乃才有了他於不久后,也即日前,专门把此经翻译出来的举动。

    见莘迩忘了旧事,鸠摩罗什不是话多之人,也就不再多言,亦不追问莘迩是如何在译文出来之前,就知道了“色即是空”此八字的,把之脑补为了莘迩可能是听哪个胡僧讲过的,微笑说道:“君侯与此经有缘。若是不嫌贫道字丑,改日贫道亲书写一遍此经,献与君侯。”

    莘迩心道:“我怎就成有缘人了?”笑道,“大和尚你的亲笔经文,而今在谷阴千金难求,我听说就连那求子的,有的都把你写的经文裱挂墙上,日夜焚香膜拜!你如肯送我,我自是却之不恭矣。”问道,“不知和尚现下在译的是何经?”

    鸠摩罗什庄重而严肃地答道:“《能断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此经即是《金刚经》,也是后世著名的一部佛经。佛家八万四千法门,般若为其一种,宣扬的内容以空性为主,《心经》和《金刚经》都是般若法门中的经典。如果把《心经》比作般若法门的总纲,那么《金刚经》就是般若法门诸多佛经的一个略本,地位是相当重要的。

    鸠摩罗什庄重的姿态与语调,既是因为《金刚经》在般若法门中的重要地位,更关键的,也是因为《金刚经》讲述的是大乘佛教的教义。

    小乘佛教在中土大规模传播的时间早於大乘,所以小乘的影响,直到时下,仍比大乘广泛,贺浑邪帐下的佛澄和,——说来这个佛澄和与鸠摩罗什还有血缘关系,他亦是出自龟兹王族,但他来中原的时间早,那时龟兹还盛行小乘,未因鸠摩罗什而奉大乘,故是佛澄和学的就是小乘,又如江左现下那个与士人们交往密切的那个支姓名僧,起初学的也是小乘,定西亦不例外,境内的佛教徒,如今修行小乘佛教的还是为数不少,道智、竺圆融师兄弟,他们原先便是小乘弟子,甚至左氏,原先信奉的也是小乘。随着鸠摩罗什的到来,像龟兹的和尚们一样,受其感化,道智等尽管已陆续转投到了大乘的门下,左氏也改信了大乘,但到底大乘佛教还没有一统定西的僧界,更遑论北地、南方了,因是鸠摩罗什近年所译之经,多是大乘经籍,对现下正在翻译的这本大乘的重要经典《金刚经》,他当然也就会是非常的重视。

    莘迩说道:“待此经译成,也请大和尚抄写一份,送我可好?”

    佛教的推广和发展,离不开当权者的支持,虽是莘迩不肯浪费民力、财力,开凿佛窟,可他对译经事业的扶助和支持,已是令鸠摩罗什等得益匪浅,对莘迩的这个要求,鸠摩罗什求之不得,自不会推辞,爽快应诺。

    应诺过后,鸠摩罗什转身,朝左氏行了个礼,再向莘迩行个礼,告退而出。

    殿中没了外人。

    左氏柔声说道:“将军,请你上前来。”吩咐伺候的宦者、宫女,“为将军设榻。”

    鸠摩罗什刚才坐的榻是个独榻,只能容一人坐,太小了,左氏认为配不上莘迩的身份。几个宦者、宫女撤下了鸠摩罗什的坐榻,搬上来了一个多人可坐的大榻,放在丹墀的左侧。

    莘迩行至丹墀下,行礼说道:“拜见太后。”

    “快请坐吧。”

    莘迩没有落座,躬身不动,说道:“臣不累,站着就好。”

    “将军,我方才听你与鸠摩罗什对谈,没想到将军军政操劳之余,也是常读佛经的么?”

    莘迩一本正经地答道:“上有好,下必甚焉。太后信佛,臣为人臣,便是政务繁忙,空暇之时,又岂能不学效太后,读佛经一二?”

    左氏楞了下,旋即醒悟过来,这是莘迩在开玩笑,抿嘴一笑,说道:“是么?那我就要考考你了,看看你学效的成果怎样!我且问你,就你刚才背诵的《心经》几句,其意是何?”

    这个考问难不住莘迩。

    一边回答左氏,解释那几句的意思,莘迩一边心中想道:“《金刚经》此经,著名於后世,即使非是佛教信徒,多也知道此经,我虽没读过,但由此可见此经的传播影响。待至鸠摩罗什译成,送来我一观之后,我当设法,把此经和《心经》的译文传去关中、河北、中原、江南等地,最好能把鸠摩罗什、道智诸僧,在南北各地的佛家信徒中,借此塑造成得道菩萨的形象,以提升我定西佛教的名气,扩大我定西在南北民间、士流中的声望,等来日我有力量出陇,光复北地之际,也好给我军减少些阻力,使我能够更容易地收拢到民心、士心。”

    莘迩支持鸠摩罗什译经,闲时读经,却非是单只为了讨左氏欢喜,也不是因为他信奉佛教,而是因为他另有此种的考量。

    左氏听莘迩解释得头头是道,与鸠摩罗什之所解,竟是意思一样,不觉赞叹,说道:“早知将军对此经领悟这般之深,我又何必召鸠摩罗什问询经义?请将军来给我解经就是了!”

    “臣愚钝,所领会之经义,也许会有错谬,不能与鸠摩罗什比。”

    左氏美目流转,心道:“自那晚大王急病,我晕倒阿瓜怀中后,阿瓜见我的时候,慢慢的不如以前拘谨了。”回想起那晚的情形,面颊飞红,虽是过去了许久,依然不免羞涩,但因莘迩从那之后,不复早前的那种拘谨,又生欢喜之意,想道,“刚才还与我说笑!哼,我却须得还击於他!”便启红唇,说道,“将军太过自谦了,我看你比鸠摩罗什强。将军,西苑城的新寺即将建成,鸠摩罗什说他需要专注译经,不愿出任寺主,要不?就烦请将军代劳?”

    莘迩正色说道:“太后,臣六根不净,如出任寺主,恐怕会被人非议,说太后用人不明。为太后的美誉着想,新寺寺主之任,还是得鸠摩罗什去做。”

    左氏笑出声来,说道:“你六根不净么?怎生个不净?”

    话问出口,左氏立刻后悔,觉得问错了话。

    莘迩默然了下,答道:“臣俗念杂生,是不净也。”

    左氏心中一动,很想问问莘迩,他的俗念都是什么?但已觉前话问错,这个问题却是不好追问了,知错就改,遂不在这个话题继续延伸,换忙换了话题,问道:“将军入宫,是为何事?”

    “臣求见太后,是有件好消息上禀。”

    “好消息?你纳秃发勃野妹妹为妾的事定下来了?”

    左氏的此话,是莘迩万万没有想到的,他惊讶之极,“啊”了一声,说道:“不是。……太后怎知臣将要纳勃野之妹为妾室此事?”

    “神爱前日进宫,我听她说的。”

    “原来如此。这件事还没定下。太后,臣要禀报的好消息是张韶大败秦军,擒获啖高,已为我定西打下了朔方!”

    左氏大喜,说道:“打下朔方了么?这可真是个好消息!将军奏请攻打朔方之日,朝中颇有反对意见,於今看来,对的还是将军!明天我就召开朝会,将此消息宣示朝野!”开心十分。

    人开心时,下意识地会寻找对方的视线,通过眼神的交流,分享喜悦之情。

    莘迩一直低着头,没法看到他的眼睛,左氏就说道:“将军,你抬起头来!”

    向来是左氏说什么,莘迩就做什么的,可此时,莘迩却没有听从左氏的命令。

    左氏奇怪地说道:“将军?”

    “臣不敢抬头。”

    “为什么?”

    “太后容光,如似神人,臣不敢看。”

第二十一章 河北看三人 寝宫问二女

    殿中好一会儿无人说话。

    过了多时,响起了左氏低低的声音,她说道:“你且看。”

    莘迩举起头来。

    两人目光相注。

    殿中用的有冰,左氏的榻后,并有宫女牵动大扇,摇动取风,虽是盛夏,却温度宜人,半点也不热。可是,莘迩看到,左氏艳丽的脸孔上,这会儿分明晕红。那红晕仿佛春暮的彩霞,与她额头的花黄相映,当真美不胜收,观之如行牡丹苑中,姹紫嫣红,丰姿烂漫,香薰人醉。

    一句诗上了心头,莘迩想道:“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殿中复陷入安静。

    莘迩的目光流连於左氏的容颜上,左氏含羞带怯,目光亦落在莘迩的身上。

    大扇转动的声音,惊醒了莘迩。

    他说道:“太后。”

    “嗯?”

    “……,张韶得赏。”

    “啊?”

    “张韶远涉大漠,为我定西打下了朔方,这对改善我定西当前的外部局势,以及我定西日后的向外拓展,都大为有利。论其此功,不可谓不大矣!臣敢请太后,给其重赏!”

    “……,好,赏他。阿瓜,……将军,你说怎么赏他为好?”

    任张韶为朔方太守,用他镇守朔方的事情,莘迩还没有正式向左氏提出过,遂顺着话头,说道:“朔方北邻柔然,东为代北的拓跋部和现尚被慕容鲜卑窃据的并州,南为蒲氐窃据的关中,三面环敌,而离我陇州有千里之远,今虽得之,欲待守之,非须以重将坐镇不可。臣举张韶为假节、督朔方军事、朔方太守,赵染干为朔方都尉。”

    左氏果真是主政日久,已不是早先的不解政治了,在军、政、人事上,皆有了个人的见解,她听完莘迩的建议,说道:“授张韶朔方太守固然合宜,但只如此,只算重用,不算重赏吧?”

    莘迩说道:“张韶的长子现为沙州州吏,太后如觉只任张韶朔方太守不算重赏,可再擢其子,给以清官之任。”

    “任之何职为好?”

    “佐著作郎可也。”

    江左有著作省,隶属秘书省,主官名著作郎,属吏八人,便是佐著作郎。

    江左改制,确立三省六部制后,莘迩在中书省下,也设立了秘书、著作两个机构,——著作属秘书,秘书的上级单位则是中书,不过不以省为之,俱改称为监。

    著作省(著作监),专掌史任,这个部门和主要掌管国家藏书、编校工作的秘书省(秘书监)一样,都是从事文化事业,又无繁忙政务的,故是,亦与秘书省的官职一样,其省内的官职,是大部分士族子弟积极以求的。只是在门阀政治下,莫说著作郎了,便是佐著作郎,也不是随便哪一个士族家的子弟都能当的,通常只有上等士族家的子弟才能出任。

    张韶的家族,放到整个陇州,至多是二流士族,按照他家的族声,他的儿子本是没有资格就任此省,出任佐著作郎的。

    擢其子为佐著作郎,不仅是给他儿子找了个职闲廪重的好所在,同时也提升了他家族的声望。

    左氏知道佐著作郎,对士族子弟是意味着什么的。

    她迟疑说道:“以张韶家之族望,若擢其子为佐著作郎,恐怕朝野会有异议吧?”

    莘迩耐心地说道:“国朝旧制,凡出任佐著作郎者,始到职,撰名臣传一人。候张韶子到职,可先令他撰写名臣传,其文如优,即用之;如劣,退之不晚。此亦古明主用人唯贤之意也!”

    左氏做出了决定,说道:“好,就按将军所言!明日朝会罢了,我即下旨,召张韶子进京。”

    莘迩明白左氏的这个决定,做出的定然不易,伏拜说道:“太后英明,女中尧舜也!”

    左氏笑吟吟地说道:“将军,你这是在奉承我么?阿谀恐非古明君之乐闻也。”

    言外之意,你说“古明君用人唯贤”,又夸我是女中尧舜,那么阿谀奉承的话,古明君、尧舜恐怕是不愿意听到的吧?

    莘迩诚恳地说道:“太后,这话是臣的心里话,绝非阿谀!”

    “相信你啦!……将军,你适才说朔方东邻并州,南为关中,近日不闻河北的情报,也不知蒲氐、慕容鲜卑、贺浑邪三方的战况如何了?”

    最近有关河北战况的情报,还是四天前送来的。

    蒲茂、慕容鲜卑、贺浑邪,围绕邺县的争夺,进入到了一个将近白热化的阶段。

    蒲茂采用了孟朗之计,分兵一部,号称步骑五万,以蒲獾孙为主将,出洛阳,东渡睢水,直扑贺浑邪的老巢徐州彭城郡,自率主力,沿黄河北上,向邺县进发。

    面对蒲茂的分兵奔袭徐州,贺浑邪的应对是自己按兵兖州济北郡不动,遣贺浑豹子领兵急赶回彭城抵御。

    济北郡南边的慕容瞻部,趁贺浑豹子南归徐州,贺浑邪部兵力减少的机会,摆出了再次进攻贺浑邪部的架势,不过直到上道情报到来的时候,他都还没有正式发起进攻。

    邺县的慕容武台、慕容权部,暂时管不了贺浑邪部了,两人合兵,把六成左右的部队,调动到了邺县、洛阳之间这四五百里的沿线地区,节节阻击蒲茂所部的前进步伐。上一道情报中讲说,蒲茂部与慕容武台、慕容权部,现正鏖战於汲郡。——汲郡在洛阳东北三百里、邺县西南不到三百里处,差不多位於洛阳、邺县的中间。

    简而言之,在蒲茂的洛阳大胜、贺浑邪的席卷青州、以及慕容氏的收拢兵力之后,当下之河北战局,由於三方的焦点都聚集在了邺县,却是形成了一种复杂的态势。

    究竟这场仗打到最后,谁才是赢家?就眼下来看,还是个未知数。

    莘迩说道:“没有新的情报送来,就说明河北的战况没有出现新的变局。蒲茂、慕容氏、贺浑邪三方的战况,应还是之前的那种混乱局面。”

    “将军你觉得,邺县之最终归属,会是谁家?”

    “这就要看三个人了。”

    “哪三个人?”

    “两个是蒲獾孙和贺浑豹子。”

    “将军是说彭城之战?”

    “对,蒲獾孙如能打败贺浑豹子,进围彭城,则为了徐州不失,贺浑邪就只能撤兵,退出争夺;而蒲獾孙如败,则贺浑邪便能趁蒲茂、慕容氏两败俱伤之际,加入战团,占住便宜。”

    左氏颔首,说道:“不错。第三个人是谁?”

    “慕容瞻。”

    “为何是他?”

    说起军事,莘迩的神情非常专注,他说道:“慕容瞻是慕容鲜卑的第一名将,他前时虽为贺浑邪所败,然其部实力犹存,而下他屯兵於河水东岸,在贺浑邪部之后、邺县之东,虽是摆出了进攻贺浑邪部的态势,但却迟迟未有进军,其意到底为何?殊难料也。以我猜测,他很有可能是想要再观望一下三方的战局进展。一旦战局出现变化,在关键的时刻,他加入其中的话,那么以他的知兵善战和他现有的兵力,他就将会是此次三方争夺邺县的最大变数。”

    莘迩说话的期间,左氏几次落目於他的脸上。

    等他说完,左氏语带钦佩地说道:“将军虽远在我陇,然分析河北战局,其三方俱如在掌中。将军誉慕容瞻知兵善战,海内知兵者,当亦有将军也!定西有将军,我母子之幸也!”

    莘迩惯例谦逊不已。

    左氏说道:“按将军的分析,河北战事大约还得相当长一段时间才能告停,如此,朔方短日内,应是无须忧虑蒲氐的反攻了!”

    “正是!不过太后,蒲茂断然是不会坐视朔方为我占据的,以臣预料,大的反攻,他现在没有能力发起,可小的反攻,他还是有能力做的。”

    “将军的意思是?”

    “他也许会调现在并州的苟雄、杨满部反攻朔方。”

    苟雄是蒲秦的悍将,杨满也是名声在外,左氏知此二人,闻言不禁小小紧张,问道:“那将军打算如何敌之?”

    “名不正,言不顺。首先第一,还是臣适才所说,请太后授张韶假节、督朔方军事、朔方太守之职,内安军心,外抚朔方的唐胡百姓;其次,把高延曹等将诸部,暂时留在朔方,以充实张韶部的兵力。有此两条,足可抵御苟雄、杨满矣!”

    “明日朝会,我就下旨授任张韶!”

    殿外夜色早至,令狐乐等不及,入到了殿中。

    莘迩这次进宫求见,要奏的事,已经奏完,便不再多耽搁左氏、令狐乐,主动拜辞。

    左氏牵着令狐乐的手,把他送到殿门口,目送他离去。

    仍由引导他入宫的那个宦者带路,莘迩出了四时宫。

    那宦者招呼宫门的禁卫,去把莘迩的坐车叫来。

    莘迩看了他眼,说道:“我记得你姓王,对么?”

    莘迩秉持臣子的本分,不与内宦结交,此前入宫,很少与宫中的宦者说话,那宦者没想到莘迩会向他问话,赶紧答道:“是!”

    “还信祆教么?”

    令狐奉从猪野泽杀回,攻打谷阴之时,谷阴祆教的教首郭奣自以为天命加身,竟欲先杀令狐邕,再刺杀令狐奉,以图称王陇州。令狐奉,他没有刺杀成功,但令狐邕却被他成功地杀掉了,杀令狐邕的人是他在宫中的信众们,这个王姓的宦者,便是他时在宫中的信众之一。只是这王姓宦者的脑子还是比较清楚的,明白郭奣称王的妄念是异想天开,因是没有跟着他干,不仅没有跟从,且在令狐奉攻下谷阴后,及时地改投门庭,於郭奣动手刺杀令狐奉前,在谷阴城中大乱的环境下,飞奔出城,把这个消息报给了令狐奉。凭郭奣的那点人手,行刺原是不可能的事,没有这个王姓宦者的告密,令狐奉也不可能被郭奣刺杀掉,但凭借告密的此功,这个王姓宦者於令狐奉称王后,倒是能够得以继续留在宫中,并升了官儿,现如今大小也是个宦者的头目了。

    这姓王的宦者惶恐答道:“彼惑乱人心,实非正教!小人早就洗心革面,脱之而出了!”

    “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贱名益富。”

    黄牛拉着莘迩的坐车,到了宫前。

    魏咸等恭请他上车。

    莘迩踩木梯登车,入车厢前,顾看王益富,说道:“你冒着危险,给先王禀报郭奣的不轨之图,此事我知。你是个忠心的,好生做!”

    王益富受宠若惊,连声应道:“是、是。”

    莘迩入到车中,牛车启动,夜色下,缓缓行远。

    一直到牛车看不到了,王益富才兴奋地返宫。

    ……

    却是当晚,左氏、令狐乐回到了旧城的寝宫灵钧台。

    令狐乐傍晚操练了半晌“兵士”,浑身臭汗,自去洗沐。

    左氏到了自己的寝殿,对镜卸妆。铜镜里,一张妩媚的娇颜,因为烛影下镜面的朦胧而越发诱人。她看之又看,忍不住问为她卸妆的两个宫女,说道:“我美么?”

    两个宫女,一个叫满愿,一个叫梵境,名字都是出自佛经,是左氏亲自给她俩取的。此二人是左氏的心腹,日常陪伴其侧,今日在四时宫,就是她两人在左氏身后为她摇扇取凉的。

    满愿说道:“整个定西都没有比太后更美的了!奴婢们私下里说,太后是菩萨转世呢!”

    梵境说道:“太后若是不美,刚才朱阳殿时,征虏将军又岂会连敢看太后都不敢?”

    “不许瞎说!”

    左氏的这句话里,毫无怒气,反含羞意,梵境、满愿两女俱皆轻笑。

第二十二章 留与勃野妹 宋羡狗东西

    莘迩回到家中,刘乐等还没有吃饭,都在等他。

    令狐妍今天难得的,没有出去打猎,也没有和闺蜜们赌钱、喝酒,竟是在家里待了一天。吃饭的时候,莘迩知道了此事,倒是有点担心,问令狐妍是不是病了?令狐妍没有理会他。

    莘迩想起了左氏说,知道莘迩将要纳勃野之妹进门,是令狐妍告诉她的,——其实这事儿,莘迩还没有对令狐妍说,也不知她是怎么知晓的,料来最大的可能,是好打听、消息灵通,同时积极关心主人、主母感情生活的大头从某处听到了此事,继而转告给了令狐妍。

    虽然这只是政治层面上的某种“联姻”,但毕竟是与令狐妍成亲以来,莘迩头次纳妾,免不了“做贼心虚”。

    他便心道:“神爱莫不是为此生气?”

    想想应该不会,令狐妍性格俊爽,开朗外向,平时对待刘乐,尽管称不上亲昵,然亦半点也无主母的架子,不像其它富贵人家的正妻,对待刘乐这样的妾婢,既无侮辱,也无虐待,且对刘乐所产之女甚是的爱护,由这个角度看,应该是不会为此拈酸的。

    莘迩却是转念一想,吃醋这种事情,是人之天性,无论男女,多多少少都会有的,於是又道貌岸然地想道:“一来河北战事正酣,二来我正要大刀阔斧,在定西继续力行改革,富民强兵,唐胡联姻、郎将府等等新政,或已筹备完善,即将施行,或正筹备之中,此诚我需集中精力,全神贯注之时,万不可后院生火,再叫葡萄架子倒了,如上次一般,使我数日不得出门,引士道等嘲笑事小,误我大事要紧。不管神爱是不是生气了,我且都讨一讨她的欢喜。”

    就从席间起身,到了堂外,叫来魏咸,把去四时宫路上时买的香料取来。

    魏咸办事麻利,很快就把香料送到。

    莘迩拿着,回入堂中,亲手给了令狐妍一包,给了刘乐一包,笑道:“这是我今天进宫,路上买的。正宗的西域香料,你们闻一闻,香得很!”

    刘乐本就有点婴儿肥,生女之后,略增丰腴,脸蛋更是肉乎乎的,十分的可爱。

    她赶紧起身,接住香料,先谢莘迩,欢欢喜喜地说道:“多谢大家!”把香料包放到鼻尖嗅了一嗅,果是香气浓馥,说道,“闻着像是迷迭香呢。大家,是也不是?”

    莘迩不懂香料,说道:“反正是从粟特行商那里买来的,大概是迷迭香吧。”

    迷迭是种藤属的植物,迷迭香就是用这种植物制成的,其香甚烈。

    令狐妍略闻了下,把香料丢到一边,说道:“哪里是迷迭香,这是流黄香,亦非产自西域,是南海诸国的特产。”

    莘迩奇道:“不是西域的?可我明明是从西域行商那里买来的啊。”

    令狐妍懒洋洋的,似是懒得多与莘迩多话,伸出纤指,点了点那包香料,示意伺候食案边的大头,把之拿还给莘迩。

    大头偷觑了眼莘迩的面色,一副怯生生的模样,将香料还了过去。

    莘迩愕然说道:“神爱,你这是?怎么,不喜此香么?不喜欢的话,我再给你去买别的!”

    “不必了。你留着给老秃的妹妹吧。”

    “……这话从何说起!神爱,……”

    令狐妍站起身来,说道:“我饱了!好困,睡觉去了!你今晚别来烦我。”昂首挺身,大步离席。大头忙不迭地跟上,亦步亦趋地跟在她的后头,只与令狐妍的潇洒不类,她走两步,回一次头,楚楚可怜的小白兔也似,满脸无奈和向莘迩赔不是的表情。

    莘迩看着她主仆两人出堂,感觉到了刘乐等投来的目光,做出一副镇定的样子,干笑说道:“神爱见多识广,料来不会说错,此香看来应是流黄香无疑了。或许是那队粟特行商得自别处,因见稀罕,故而专门带到谷阴转售,却是哄到了我这个不懂行的。”

    刘乐知莘迩尴尬,为给他个下台阶,便顺着他的话风,乖巧地说道:“主母天潢贵胄,什么东西没有见过?奴婢见识浅,必是奴婢说错了。”

    “天潢贵胄”这词说的不太对,但定西现下形同独立,也不能说此词说错了,莘迩未给她纠正,点了点头,见好就收,没有在这个话题上接着展开,举著说道:“吃饭,吃饭!”

    刘乐迟疑了下,说道:“大家,有件事,奴婢想禀与大家。”

    “什么事?”

    “主母这几天身体都不适,吐了好几次,今天早上,大家上值以后,主母又吐了一回,这次吐的比前几天都厉害,所以主母今天连门都没有出。”

    “连着几天呕吐?”莘迩吃了一惊,说道,“为何不早点告诉我?”

    “是主母不让说。”

    听是令狐妍的意思,莘迩也就不再多说,心道:“明天召几个医官来家,给神爱看上一看。”

    刘乐、在旁伺候的阿丑、刘壮等,无人复提适才令狐妍扬长离去之事。

    莘迩吃完饭,照例去书房看了半个时辰的书,然后到宅中的小演武场上,就着火把的光芒,射了一壶的箭,又绕着小演武场快步走了几圈,直等浑身汗如雨下,乃才沐浴盥洗。令狐妍的卧室房门紧闭,竟是当真不让莘迩“烦”她,莘迩唤之不开,亦不强求,只把那包香料放在了门口走廊上的案上,随之去了刘乐屋中就寝。

    朔方如今顺利打下,连日来的压力顿时不翼而飞,这天晚上,莘迩睡了个难得的好觉。

    ……

    次日上午,莘迩到了莘公府,唤来府吏,命找几个医术高明的医官,马上去家中给令狐妍诊断,看是不是得了什么病,并吩咐说道:“一有会诊结果,即刻便来报我。”

    昨天没有接见的那些官吏,和今天有事来禀报的各府官吏,又早已在府门外排成了长队。

    给令狐妍诊病的要事办好,莘迩收拾了下情绪,拿出严整而不失平易近人的姿态,传令出去,叫等候的官吏们,可以相继进来了。

    这一忙,就是直到中午。

    稍微吃了点饭食,下午仍如上午,处理各类的政事、军事不停。

    傍晚时分,堂外吏员来禀:“乞曹史求见。”

    乞曹史者,乞大力是也。

    莘迩问道:“来禀何事?”

    “他说是昨天明公交代他办的事,他已办妥了。”

    莘迩小小惊异,心道:“乞大力限於出身和经历,虽少政治上的敏感性,但他办事的这麻利劲儿,倒是越来越强了。才一天,就查出了流言的源头么?”遂叫府吏传他进来,并告知府外仍在等候的官吏们,今天不再接见任何人了,叫他们明天再来。

    乞大力也没有想到,他只用了一天就能查出结果,眉飞色舞的进入堂来。

    待莘迩屏退堂中的书记等吏,堂内无有他人之后,乞大力说道:“明公,小人已经查清楚了!”

    “源头起於何人?起於何处?”

    乞大力说道:“源头的话,小人没有查到。”

    莘迩皱起眉头,说道:“那你查得甚么清楚?”

    乞大力的眉飞色舞,变成愁眉苦脸,说道:“明公,谷阴这么大,流言现在传布的颇广,源头何人、何处,这,实在是不好查到啊。不过源头小人虽未查到,却已查明,有一人在此流言散播的过程中,最为卖力!”

    “是谁?”

    “便是宋羡那狗东西!”

    莘迩斥道:“大胆!”

    乞大力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接口说道:“是,大胆!”回过神来,慌忙翘臀下拜,小心翼翼地问道,“明公知道小人的,小人胆如黄豆,从来是不大的!敢问明公,为何训斥小人大胆?”

    “宋羡何人也?宋氏之子弟!宋氏何族也?我陇之衣冠右姓!你怎能骂宋羡是狗东西?”

    乞大力恍然大悟,说道:“是,是,小人说错了!宋羡不是狗东西。”

    莘迩放缓了语气,语重心长地唤乞大力的名字,说道:“大力啊。”

    乞大力应道:“明公,大力在。”

    “君子不欺暗室,你不闻乎?”

    “明公,小人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你一个人的时候,也要谨言慎行。宋氏乃我陇阀族,宋羡是其家的大宗子弟,你胡说他是狗东西,若传出去,被别人知晓,你可知这会在定西朝野引起多大的风波和舆论影响?”

    乞大力心道:“我一个人的时候,别说我说宋羡是狗东西,就是我说宋羡是我儿子,外人又如何能够知晓?”恭恭敬敬地应道,“是,是,明公训斥得是,小人知错了!以后绝不再犯!”忽然由刚才的念头,想到了一节,心道,“呸,呸!不对,我怎么能说宋羡是狗东西,又说他是我儿子,这样一来,老子成什么了?岂不也成狗了?他不是老子的儿子!”

    莘迩哪里能够猜到,这么片刻间,乞大力的脑袋里转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见他认错的态度还不错,就点到为止,说道:“你知错就行,以后若再有犯,我必严惩於你!”

    “诺。”

    “你说吧,宋羡怎么了?”

    乞大力来了劲头,愁眉苦脸变回眉飞色舞,请功似的说道:“明公,小人昨日得令之后,回到官廨,便一方面立即安排人手,四处打探,另一方面调城中的暗桩,分别问询,终於刚才不久,确定了两件事情,就是:首先,这个流言是起於三天之前,其次,宋羡在这个流言的传播中,连连冒头,他是最积极散布的一个!”

    “你确定么?”

    “小人何止确定,有关宋羡散布流言此事,小人找到的人证就有四五个,小人是确凿!”

    莘迩手摸短髭,喃喃说道:“宋羡。”心道,“与我预料的不差,此流言不是凭空而现,其背后确有宋氏等家的人在推动。现下查明了宋羡是主力一个,氾家会不会也有人?其它反对我的士流诸姓、朝官野士,会不会也参与了进去?以我看,这个可能性是很大的。”

    乞大力摩拳擦掌,说道:“明公,要不要小人现在就把宋羡拿下?人证面前,不怕他不承认!明公不是打算流国中的刑徒去朔方戍边么?正好借此,把宋羡也给流放了去!省的他像是苍蝇似的,在京都到处嗡嗡,坏明公清誉。”

    朔方打下之后,能不能守住,主要看两个麻烦能不能解决。

    一个麻烦,是朔方离陇州远,中有沙漠为隔。

    再一个麻烦,就是朔方的人口少,唐人在这较少的人口中,还占比较低,根据赵染干、赵兴兄弟的说法,以及前后出使、出兵朔方的高充、麴兰等人的汇报,朔方郡的总人口不到十万,这其中,游牧的胡人占了七分,也就是说,朔方郡的唐人,妇女老弱加在一起,至多三万上下。

    针对这两个麻烦,第一个麻烦,莘迩选择的解决办法是与代北的拓跋部结盟;第二个麻烦,没有别的解决办法,只有从定西迁徙民口过去这一个方法。

    第一个麻烦的解决办法不必多说,已经实行了。

    第二个麻烦的解决办法,想是想到了,具体的放到落实,却是不易,正儿八经的编户齐民,谁会愿意背井离乡,迁居到“鸟不拉屎”的朔方?定然是无人愿意,那么,就只有把刑徒之类,给流放过去了。——此外,改营户为编户齐民,把他们落籍到朔方,也是充实朔方唐人民口的一个办法,莘迩已经算过,连带营户兵卒的家属,总共能给朔方多增万人左右的唐人。

    乞大力作为莘迩的亲信,对莘迩增加朔方唐人民口、比重的谋划是稍知点的,故是有此一言。

    莘迩沉吟稍顷,却还是保持了昨天的态度,说道:“暂且不要抓!”

    乞大力问道:“明公,证据确凿,为何不抓?不抓他,留着他散布流言么?”

    “你过来。”

    乞大力到莘迩案前。

    莘迩轻声说道:“你多派些人手,牢牢地把宋羡盯住了,看他每天都见些什么人,与什么人来往,还有他与他朋友们的书信,每一封书信,你都要查明,他是寄给谁的,又或者谁寄给他的。”

    乞大力两眼发亮,说道:“明公的意思,小人明白了!这叫脱了棉衣找虱子,图个省事!又叫放线钓鱼!先由着宋羡传谣,顺着他,把其党尽数勾出,最后一网打尽!也省得其党那些小苍蝇日后再嗡嗡叫时,还得费力气再拾掇他们!”伸出拇指,赞佩说道,“明公高明!高明!”

    乞大力猜错了,莘迩不是此意。

    猜错就猜错吧,莘迩也不与他解释,说道:“你按我的话去做就是,记住,不要惊动了他!”

    乞大力拍胸脯保证,说道:“明公放心!小人办事,素来谨慎可靠,一定会悄咪咪的,不让他发觉!”

    “你去吧,把宋羡、黄荣给我叫来。”

第二十三章 喜与乔友壻 宋翩顾家耳

    乞大力没多嘴问莘迩召宋翩、黄荣是为了什么,但宋翩与宋羡同族,两人是兄弟行,黄荣是莘迩得力的政治方面的助手,却也能因此猜出莘迩召两人的大致缘故。

    辞拜告退,乞大力先去黄门省通知黄荣,后去内史省通知宋翩。

    黄门、内史两省都在中城的宫城里头,相邻不远,不必跑太多的腿,乞大力很快就通知到位,并与他两个一起出了宫,恭恭敬敬地把他两人送到莘公府外才罢。

    莘迩没有叫他跟着回去,他也就没再进府。

    左右无事,乞大力在人来人往的熙攘街头立了会儿,瞧见了莘公府西边占地广阔,绿树、飞檐层叠挑露出墙外的中台,心道:“我乞大力粗野胡人,托明公的福,想不到也有与老傅为友壻的一日!身价高升了!只是前天宴上,老傅是醉后应许我的,这两天忙,我也没空拜访他,可别叫他事后反悔,不承认了!我不如趁今日有空,买两提果子,且到他廨中见他,当着他同僚的面,把此事给宣扬出去,也好给他来个板上钉钉,纵是不愿,亦无可奈何也!”

    乞大力不知傅乔昨天来找荀贞确定此事真假的情况,但他对傅乔心思的猜度却是很对,傅乔的确是非常懊悔,只是没法反悔罢了。想定,他就腆着肚子,威风凛凛地带着一干胡、唐随从们,前呼后拥地去到市中,买了些西域的果子等物,又从自家在市中的店铺里,选了上好的肉苁蓉一捆,用红布包住,原路折回,亲自掂着,进到中台,兴冲冲地往礼部寻傅乔去者。

    壻者,婿也。友壻,即连襟之意,是一种较为文绉绉的说法。

    那天酒宴上,傅乔应许了纳新寡的乞大力妻妹之后,当时在宴上的羊髦等人觉得好笑,纷纷起哄,说了这个词,乞大力问知了此词何意,就此将之牢牢地记住了。

    毕竟是与文化人打交道多了,身在这个氛围中,耳濡目染,且乞大力本人知自己“粗野”,私下里甚为羡慕傅乔等的学识、风度,也耻而后勇,颇为“好学不倦”,如今小有成果,不仅已通识唐字,於他层出不穷的“谚云”之余,时不时地亦能说出几个典故,蹦出几句文言了,如那“友壻”、“亦无可奈何也”,皆属此类,比之他的以前,可谓是一个巨大的进步了。

    不说乞大力去“拜访”傅乔,只说黄荣、宋翩入府进见莘迩。

    莘迩见他两人来到,三言两语,把正在接见的那个官吏打发了出去,叫他两人入榻。

    黄荣现是黄门侍中,乃黄门省的两个主官之一,与曾为令狐奉的心腹,而且在令狐奉死后,为顾命大臣之一的陈荪已是平起平坐,其身份远比宋翩尊贵,因是他当仁不让,挑了上首的坐榻就座。宋翩瞧见此幕,没说什么,低眉顺眼地坐到了黄荣的下手。

    要说起来,黄荣如今的地位确是比宋翩尊贵,宋翩现任的内史侍郎是内史省的中级官吏,上头有内史监张浑、内史令羊髦两个上官,确然是比不上黄荣,两人排坐席的话,黄荣位居宋翩之上没有错,但一则,昔於建康郡时,宋翩是郡丞,黄荣那会儿则仅是建康郡府的一个属吏,尽管两人不相统属,可毕竟宋翩的官职高於黄荣也就是说,黄荣曾是宋翩的下级,二者,宋翩是於今阀族宋氏在朝中官职最高的,堪称是宋氏硕果仅存的一个朝中代表了,论以族望,黄荣的家族是远不能於宋氏相比的,综此两条,黄荣就算是客气,其实也该礼让一下宋翩的。

    但黄荣就是这样的人,他低微时就痛恨这些阀族子弟,认为他们是国家的蠹虫,现在得了势,而反过来,宋家却衰败了,他自更不会假惺惺地再去搞什么谦让这一套。

    两人坐下。

    莘迩待府吏给他两人端茶上来之后,摆了摆手,让府吏出去,目落黄荣、宋翩身上。

    黄荣、宋翩都穿着配套夏季的红色官服,冠带齐全,堂中很热,两人都是汗水不止。

    莘迩说道:“我这里是热了点。榻上有蒲扇,你们自己扇。”

    黄荣说道:“明公,荣在官廨也没用冰块取凉,这点热,早就习惯了。”

    宋翩打小锦衣玉食,受不了这热,既得了莘迩的允许,拿起扇子就扇,扇没两下,他听到莘迩问他,说道:“老宋,我待你怎么样?”

    他赶紧把扇子放下,应道:“明公待下官,恩深义重。”

    “那你为何背着我干这种事情呢?”

    莘迩的语气很平和,落入宋翩的耳中,却如春雷。

    他唬了一跳,说道:“明公,下官背着明公干什么事情了?”

    “你自己干的事情,你不知道,还非得我说么?”

    天气热,宋翩的脸原本就红,随着莘迩语气渐渐地带上了点严厉,他的脸色越发地红了,就像个蒸熟的龙虾一般,坐在榻上的身体也扭动不安起来。

    他顶不住莘迩的视线,从榻上下来,惶恐地伏拜地上,说道:“是,下官错了。”

    莘迩劈头的那句话,实际上只是在吓唬宋翩,用意是为他后边的话做个铺垫,却没料到宋翩居然因为自己的这么一诈,竟就下拜“认错”,倒是怔了下,却面不改色,徐徐说道:“你错在哪里?”

    宋翩说道:“下官不该收人贿赂,更不该贪墨公帑。”

    “你收的是谁人贿赂?贪了多少公帑?”

    宋翩老老实实地一一交代。原来,他上任内史侍郎以后,此职虽非三高官吏,却也是三省的显职,下头的属吏们,大多了解宋翩贪财的秉性,为了讨好他,就有不少给他送礼、送钱的,他来者不拒,统统笑纳,此是其一;内史省的公帑,他手下的人编造名目,贪污了不少,把大头献给了他,他明知这钱是从哪里来的,却不管不问,只管收下,此是其二。

    受贿、贪污,两块儿的钱加起来,约有近百万之多。

    黄荣鄙夷地瞅了他眼,鼻中发出了一声哼,心道:“明公今召我两人来,为的是宋翩的贪贿之事么?前在建康,宋翩就大肆敛财,今其宋氏已败,他居然仍敢如此!当真蠹虫是也!等下明公问完了他话,我看明公的意思如何,若看在宋氏的脸面上,要只是想训诫他一番,也就罢了,要是想惩治他,借此打击宋氏的家声,我当极力拥护,建言严惩!”

    “看在宋氏的脸面上”云云,却是宋氏已经衰败,并且还是在莘迩的打击下才衰败的,那还有什么脸面可看?黄荣这么想,是不是错了?实则不然。正是因了宋氏是莘迩亲自打击衰败的,同时,宋氏毕竟是陇州的头等阀族,於今虽衰,名望犹存,所以,对宋翩这个仅存朝中的宋氏代表,考虑到政治等方面舆论、也许会激起的触底反弹等因素,莘迩才不好再对宋翩也痛下杀手。故是,黄荣首先揣测莘迩可能对此的处置,便是会不会只“训诫”宋翩一番。

    莘迩听完宋翩的坦白,沉默了稍顷,叹了口气,说道:“老宋,方今谷阴城中,都在说老曹家最富,你家虽不及曹家,然亦巨富,今年定訾,你家名列前茅。良田千亩,奴婢成群,我听说连你家的马厩,都以青罗垂帐,你已经这么有钱了,为何还做贪贿这种事情呢?”

    “顾家耳。”

    宋翩的回答,让莘迩无话可说。

    莘迩却也能理解宋翩的这种想法,当下乱世,没有稳定的政治、社会环境,莫说寻常百姓,就是上等阀族,亦朝不保夕,由是便有些士人醇酒妇人,麻醉度日,有些士人隐居乡野,不肯出仕,有些士人浪荡行迹,以作对现实的反抗和逃避,宋翩敛财如命,也是其中的一种。

    所谓“顾家耳”,不是说宋翩是个“顾家”的好男人,他的意思而应是世道混乱,今天做官,明天可能就做不了,那怎么才能让家中的妻妾、子女安稳地过日子呢?只有把钱搞多。

    “唉,老宋,你叫我说你什么好?”

    “下官知错,请明公责罚。”

    黄荣支棱起耳朵,等待莘迩接下来的话。

    莘迩说道:“罢了,罢了,你我昔日在建康郡同僚一场,今又同在朝为官,你可贪贿,我却不可无有情谊。你明日把送你钱的那些官吏的名字,列成表单,送去中台吏部,交给吏部尚书麴兰,我会叫他细查这些官吏过往的政能,无有才干者,尽皆黜免,有些才能的,姑且留之,而十年之内,不得升迁;那假造名目,贪污公帑的吏员姓名,你亦写给麴兰,给以重惩!……至於你,老宋,可一不可再二,望你从今往后,痛改前非,不要再让我听到这样的事情!”

    果是与黄荣所料一样,莘迩选择了放宋翩一马。

    宋翩感激涕零,说道:“明公恩义,翩没齿不忘!”

    “你起来坐下吧。”

    宋翩爬起来,回到榻上坐下。

    这次坐下,因其适才的紧张、恐慌,虽是汗水出得更多了,他却没有再拿蒲扇扇风。

    莘迩再次看了看宋翩和黄荣两人,心道:“我本是吓唬老宋两句,不意居然诈出了他贪贿之事,瞧他现在诚惶诚恐的模样,倒是意外之喜,更有利我下边的话了。”话入了正题,说道,“老宋,景桓,近日京师有个流言,你二人可有闻听?”

    黄荣暗自惋惜,遗憾莘迩没有整治宋翩,但此亦在他料中,就也就算了,当下回答莘迩的问话,说道:“明公,黄门新建,诸务繁忙,荣已接连数日都在官廨食、住,几乎没有出过宫门,却是不知城中今日,有何流言?”

    莘迩问宋翩,说道:“老宋,你知道么?”

    宋翩支支吾吾,说道:“翩、翩……,翩听到了点。”

    “你给景桓说说,是何流言。”

    宋翩说道:“京师近日传言,说明公欲借胡人之力,尽灭士人。这话显是无稽之谈!明公礼贤下士,陇州各郡的士人对明公无不赞誉有加,……”

    莘迩打断了宋翩没有营养的马屁,笑道:“还说我有不臣之心。”

    黄荣闻言震惊,旋即大怒,拍榻说道:“这是谁散布的谣言?其意恶毒,其心可诛!明公,当立即查明,给散谣之人重刑之惩!”

    莘迩说道:“散谣之人是谁,暂时尚未查出,但查出了一人,在其中跳得最欢。”

    黄荣问道:“是谁?”

    莘迩笑视宋翩,说道:“宋羡。”

    黄荣顿时明白了莘迩召他与宋翩来见的真正原因。

    “噗通”一声,黄荣看去,宋羡再次从坐榻滚下,拜倒在了地上。

    他颤声说道:“明公,此事与翩绝无干系!绝无干系!翩安分守己,本分人也!”

第二十四章 碧鹅黄荣恨 明公重旧情

    莘迩说道:“我知道与你没有干系。”

    宋翩松了口气,说道:“明公英明!”

    莘迩说道:“我希望能与你有干系。”

    宋翩愕然,说道:“明公此话何意?”

    “你听不懂么?”

    “翩愚钝,请明公开示。”

    莘迩微笑说道:“想想,好好想想,想想就能懂了。”

    宋翩努力地想了想,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懂,他心惊胆战地说道:“明公……。”

    “老宋,你先出去吧,我与景桓有话说。”

    就像是昨天乞大力领受了调查谣言来源的任务之后,因为当时觉得任务很重,故此在拜辞出堂的时候,脚步略微沉重一样,宋翩亦是拖着沉重的步伐,倒退着出到了堂外。

    到了堂外的游廊上,他直起了身子,抬脸举目,正与堂中莘迩的目光相对。

    莘迩脸上依然带着笑容,看似和蔼可亲,然而两人间隔着堂中、堂外的漫长距离,一个身在深幽的堂中,一个身在绘着彩画的廊上,恍惚间,却是如同两个世界,使宋翩觉得莘迩遥远如在云端。宋翩不由自主地想道:“这还是那个昔年在建康郡时的莘幼著么?”

    昔在建康郡时的莘迩,其实为人处世,接人待物,与今日都并无多大的区别,都是一样的城府深沉、待人客气,极少有雷霆之怒的时候,表面看像是没有什么变化,但不知为何,却叫宋翩不复再如从前那般,敢在他面前随性而为,如今只感到他深不可测,令人畏惧。

    莘迩微微笑着,向宋翩点了点头。

    宋翩赶忙惶恐地低下头去,半躬着身,再次行了一礼,退出了走廊,然后这才转过身去,沿着院中的青石板路,向府外而去。

    堂中只剩下了莘迩与黄荣。

    黄荣等莘迩把目光从宋翩那里收回,投到了自己的身上,适时地开口说道:“明公,今日召荣来,就是为了宋羡造谣、传谣之事吧?”

    “不错。”

    “明公打算怎么处理此事?”

    “正要问问你的意见。”

    因为黄荣闲时喜穿绿色的袍服,不管居家,还是访友、参宴,经常一身绿衣,且言行矜持,故是京师中那些出身高贵、瞧不起他的士人们,私下里嘲笑,给他起了个“碧鹅”的外号。

    此时黄荣坐在榻上,腰杆笔直,脖颈上昂,虽他是刚从官廨出来,未着绿袍便服,却其这幅坐姿,果然俨然如鹅,这个外号还真是一点没有起错。

    在方才莘迩与宋翩说话的时候,黄荣已经脑筋急转,就宋羡此事,进行过思索了,当下闻得莘迩发问,他不作迟疑,立刻回答,说道:“明公,荣的愚见,第一,最好不要急着抓宋羡!”

    “第二呢?”

    “第二,荣以为,可先暗中调查一下宋羡近日来的书信来往情况,及他都见过谁人。”

    这两点与莘迩的决定一模一样,莘迩不动生色,问道:“还有第三么?”

    “有。”

    “第三是什么?”

    黄荣的灰褐色眼珠,透出阴沉的光芒,说道:“第三,针对宋羡近日书信、所见过之人的调查,可把重点放在其中有无西郡、祁连等郡的士人上,如有,那就看看这些士人,与西郡、祁连等郡的中正有无关系。”

    “如果有关系呢?”

    “如果有关系,……明公,这不就是一个可以借机把西郡、祁连等郡中正悉数换掉,改以侨士出任的大好机会么?”

    西郡是宋家的祖籍所在,祁连郡的郡守此前是宋闳的次子宋鉴,宋家在当地很有影响;而另一方面,这两个郡的中正,目前都是偏向宋、氾等阀族政治立场的土著名士。

    “中正”这个东西,把持着乡品的评定,往浅里说,决定着本乡所有士人的仕途前景,往重里说,被中正看重的、给以高等乡品的士人,必然多是与其政治立场一致、最起码是不相违的,或言之“同类”,如此,当被他们赏识的士人们步入仕途后,因为这些士人的乡品高、声誉高,起家的官职也好、随后的升迁也罢,都是中低等乡品的士人无法相比的,换言之,这些士人的仕途较与其它的士人仕途,显而易见的,是快车道,他们能够更快、更迅速地升到高层,执掌权力,带来的结果便是,就更会是决定朝廷政策的制定和执行的关键因素。

    缘由政治、经济资源的有限,土、寓士人间的矛盾是非常激烈的,从黄荣被京师的土著士流呼为“碧鹅”就可看出这一点。——早在建康郡时,莘迩对此也就已经有了深刻的、切身的感触,所以在随后与宋、氾等家的政斗中,莘迩选择了依仗寓士、寒士为自己的政治基本盘,如孙衍、唐艾、黄荣、羊馥、羊髦,皆是寓士的出身,张龟则是寒士的代表。

    通过手上的军权,和孙衍等寓士、寒士的拥护、助阵,当然,也有莘迩所采取之分化、拉拢土著士族这个策略的正确原因,莘迩先后取得了与宋家、与氾家斗争的胜利,可实事求是地说,在底层,在郡县,莘迩的政治力量还是相对薄弱的。

    自掌权以今,莘迩一直想着改变这个局面,也对此做了一些事。

    一方面,设立武举、健儿营,扩大在平民百姓中的影响力。

    另一方面,即是在各郡“中正”的任人上,到现下为止,也做出了一些变革,把侨郡的中正,大多已换成了寓士来担任,但像西郡这样的土著郡,却还一直还没有机会能给以改革,这类郡的“中正”,而下仍全部是土著士人。

    若把“三省六部制”,看作是莘迩在政治架构顶层方面的改革的话,“把各郡中正至少半数以上换成寓士”,便是莘迩在政治结构基层方面,想要进行的改革。

    而且与前者比较,后者於长远来说,对莘迩更加重要。

    唯是一直以来,苦无机会。

    现在就像黄荣说的,机会来了。

    事实上,这也正是为何莘迩不叫乞大力抓捕宋羡的根源,莘迩也想到了这一点。

    不过,想到了这一点归想到了这一点,查宋羡的书信来往、近日所见之人,这件事可以交给乞大力去办,查出来之后,怎么把查出的内容,牵涉到西郡、祁连等郡的中正头上,又怎么上书朝中,把换中正此事给提出来,这件大事,乞大力却是没有能力去办的,得另选其人,此,便是莘迩召黄荣来见的缘故。

    莘迩从容说道:“景桓,书信来往、近日所见各是谁人诸事,大力已经去查了。估计不用太久就能查得清楚,待到查清,余下之事,就交你来办,如何?”

    有的人为官,八面玲珑,怕得罪人;有的人为官,勇猛精进,不怕得罪人。

    黄荣是第二种人,莘迩的这话正合了他的心意。

    想那郡中正的人选,事关郡内广大未仕士人的仕途,如果换土著士人为寓士来出任中正此事,是由他黄荣办成的话,那么可以想见,他黄荣在各郡寓士、寒士心目中的形象必然会得到一个飞跃的提升,他黄荣在国内士流中的名气,自然而然地也就会水涨船高,成为“领袖”了。

    前代秦朝时,有“跃龙门”之典,他黄荣的家门,说不得,亦会由此而成为许多士人眼中的龙门了。那些为黄荣深深衔恨,嘲弄他,呼他是“碧鹅”的土著“名流”们,到那时,黄荣很想看看他们会是何种的神色!他下榻行揖,慨然说道:“明公但请放心,荣,必将此事办得稳稳当当!”

    “‘过犹不及’,此明哲之论。景桓,你要记住,不能牵连过广,适可而止。”

    牵连面太大,迎来的反抗也会大,阻力也就大,故此要“适可而止”。

    黄荣说道:“荣知道。”

    “西郡是宋公的乡梓,这个郡的中正,一定要拿下!”

    不能牵连过广,但是重点必须要有,重点就是西郡。西郡是宋家的家乡,只要能把西郡的中正搞下,换成寓士,对於整个定西各郡的中正、士人来讲,这就是一个风向标。

    黄荣心领神会,说道:“是,荣明白。”

    “宋翩料应在外头等你,你且先去罢。”

    黄荣应道:“诺。”

    宋翩出堂时步伐沉重,黄荣出堂,却是步履轻快。

    他甚是兴奋,出了堂,一边往府门走,一边心道:“土著士人把控各郡中正,抬举土士,贬低侨士,由来已久,吾辈侨士,屡屡受其打压,纵才干出众如我者,也是仕途蹇滞,时时处处,俱要看彼辈的脸色!於今我身居高位,犹被宋、氾之流轻视羞辱,可恶可恨!

    “於建康郡日,我就曾进言明公,换建康中正为侨士担当。於下,建康等各侨郡的中正,多已是侨士,唯其余诸郡的舆论、乡评,依旧被所谓的土著高士控制,今趁宋羡造谣、传谣此机,就算暂时无法一举把所有的郡中正悉数换作侨士,但只要能先把西郡的中正换掉,其它的,自可徐徐而为之矣!此事做成,不仅利於吾辈侨士,要紧的是,对明公将来之施政,在国内之根基,更是都会大有利也!”

    出到莘公府门口,黄荣瞧见,宋翩勾着个头,立在停靠於门前路上的牛车边上,果如莘迩预料,在等他。

    黄荣只当没有看到他,自管自地到自己车边,就要登车之时,听到了宋翩的叫声:“黄公、黄公,请莫急走。”

    黄荣顿住脚步,装作才看到宋翩的样子,说道:“宋公,你怎么还没走?”

    门外等候进见莘迩的各府官吏很多,黄荣既然稳站不动,宋翩没有办法,只好於众目睽睽之下,到了他的身前,让人看去,满是谦恭的样子,说道:“黄公,下官有一事不明,想请教一下黄公。”

    “何事不明?”

    宋翩转看周边的那些官员们,为难地说道:“黄公,此处似非谈话之所。”

    “你上车来。”

    黄荣当先入车,宋翩犹豫了下,终是顾不上周围官员们的视线,跟了进去。

    两人车中对坐。

    黄荣问道:“宋公,你有什么不明的?”

    宋翩说道:“黄公,适才堂中,明公对我说,希望宋羡传谣之事与我有干系,此话是何意也?我想了又想,想不明白啊,恳请黄公教我。”

    黄荣四十多岁了,凭此年岁、现在的官职,被尊称一声“公”,倒也是当之无愧,只宋翩出身不同,乃是定西头等阀族宋家的子弟,而且是现下宋家在朝中的最高代表,他口中的这一声“公”,含金量却是远大於别人,刚才当着那么多官员的面,得了他的一句“黄公”,黄荣的心里头是相当舒坦的,架子拿捏足了,毕竟此事关系到莘迩随后的重大筹谋,黄荣也就不再拿大,明知故问了,抚摸胡须,说道:“明公此话,有何难懂?明公的意思很明白啊。”

    “是何意思?”

    “宋方何以下狱,宋公不知么?”

    宋方下狱的罪名不止一条,使人毒杀姬韦是一,收买安崇,意图刺杀莘迩是一,这后一条的罪名,其间有宋翩的揭露之功。黄荣的话意,明显指的即是此节。

    宋翩在堂上时,隐隐约约猜到了这个,但抱着侥幸的心理,又盼望不是这个,而下听到黄荣的话,仅存的幻想被戳破,脸色顿时灰败。

    他心道:“卖了宋方不够,莘幼著果真是要我再卖宋羡么?”

    半晌无语。

    黄荣说道:“怎么?宋公是还没听懂,还是不愿意?”

    宋翩哭丧个脸,说道:“宋羡与我是同族兄弟,黄公,这……”

    “哦,宋公原来不是没听懂,看来而是不愿。”

    “不是不愿,只是宋羡……”

    黄荣淡淡地说道:“宋羡与公是同族兄弟,那宋方与公是何关系?”

    宋方与宋翩也是兄弟行。

    宋翩哑口无言。

    “宋公,你贪贿之事,明公缘何不惩?你难道心里没数么?那是因为明公是个重旧情的人,明公对你有旧情,有情义,宋公,你对明公有么?”

    宋翩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末了,咬住牙关,说道:“下官明白了!”又说道,“可是,宋羡与宋方的兄弟感情很深,自宋方下狱、被处死之后,宋羡与下官就再没见过。下官纵是想为明公办成此事,奈何与宋羡现在来往断绝,却是不知,又该如何才能为明公出力?”

    “‘纵是’,是什么意思?宋公,听你这语气,你还是不情愿啊。”

    “……下官失言,下官非常情愿。”

    “情愿就好。至於宋羡不与你来往,宋公,这是你们的家事,我帮不上忙,但只要你有一颗为明公效力的诚心,我想你总会能想出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的。”

    却是为何要让宋翩再次出卖同族?因为换中正此事,关系重大,必须得证据确凿,让反对者无可非议才行,书信来往、近日所见的士人都是谁人,这固是一个证据,可这只是表面的证据,也许会被说成是“牵强附会”,须得再有宋家内部的人出来作证,这方算是“确凿”。

    宋羡已与宋翩绝交,这的确是个麻烦,但这个麻烦不在莘迩的考虑中,已经上了莘迩的船,现在跳船显是已经不能,该如何解决这个麻烦,确也是只有宋翩自己想办法了。

    当年在建康郡,宋翩潇洒得很,望白署空,公务一概不理,日常饮酒、出游、谈玄、服食五石散而已,现如今,一步错,步步错,却是潇洒早去,直如深陷泥潭。从他当下的处境变化言之,他一向来的贪财受贿,及时行乐,并望能以此“顾家”,却是能够让人理解几分了。

    宋翩下了黄荣的车,步伐越发沉重,回到自己车边,登入坐下,待黄荣的坐车先行之后,亦命驾起行,随於其后,两人怀着不同的心境,回宫中的内史、门下二省。

    ……

    见罢了黄荣、宋翩,莘迩又接见了十余个候见的官吏,快到傍晚,府吏领着个医官进来。

    这医官,便是奉莘迩的命令,去莘家给令狐妍诊病的几个医官之首。

    入到堂中,医官下拜在地,说道:“恭喜莘公!”

    莘迩停下笔头,心中一动,问道:“何喜之有?”

    医官说道:“禀告莘公,莘主不是染疾,是有喜了!”

第二十五章 报与左氏知 金城郎将任

    令狐妍与莘迩成亲两年了,肚子一直没有动静,要非刘乐给莘迩生了个女儿,以莘迩现下政敌遍布朝野的状况,恐怕没准儿谷阴城中都会已经有“莘公有隐疾”的另种谣言出来了。而今令狐妍终於怀孕,这是个大好的消息,莘迩惊喜过后,给了那医官重赏,随即立刻回家。

    回家的路上,莘迩想起,令狐妍是宗室,与左氏的关系很好,三两天头的被左氏召进宫去,这件大喜事,却是需得第一时间告诉左氏,即吩咐魏咸,叫他亲去宫中,向左氏禀报此喜。

    到了家里,大头已经料到,莘迩闻讯之后,必然会马上回来,喜滋滋地在前院庭中等他多时了,见他回来,就前头带路,几乎是一蹦一跳地引着他去后宅令狐妍的卧室。

    只见令狐妍躺在床上,目光呆滞,望着房梁,一动不动。

    莘迩吓了一跳,说道:“神爱,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

    令狐妍慢慢地把目光落下,转到莘迩的身上,过了好一会儿,说道:“我的闺中密友中,已经做了母亲的有几个,她们说,生孩子的时候会很痛。阿瓜,是这样么?”

    莘迩摸了摸短髭,安慰令狐妍,说道:“哪里会痛了?你别听她们胡说!”

    “可是我与太后有次闲聊,太后也是这么说的。”

    可以骗令狐妍说,她的那些闺中密友们是胡说,但总不好说左氏也是胡说。莘迩担心令狐妍会因此害怕,导致情绪低落,对她和胎儿都会不好,因随机应变,说道:“你与太后不同。”

    “何处不同了?”

    莘迩像模像样地说道:“你平日爱骑猎,身子骨比太后结实。你看我军中的兵卒,有那体格强健的,受点小伤都不当回事,然而体格稍弱的,便是扭个脚也会叫疼连天。神爱,生孩子和这个是一回事,疼不疼、痛不痛,全看自己的身体壮实不壮实。”

    令狐妍大怒,说道:“你把我和那些臭烘烘的兵隶相比么?”

    “神爱,你当知我非此意!”

    “那你是何意?”

    莘迩心道:“我闻说怀孕的妇人,情绪常会起伏不定。想来也是,肚中多了个婴孩,行动既不方便,心境亦会受到影响。神爱现今才有孕不久,辛苦的日子在后头呢。我身为夫君,在这事儿上没什么可帮她的,且拿低做小,多顺着她,不要触怒於她就是,并应得多哄她开心。”

    说到“拿低做小”,在莘迩看来,实也是夫妻间相处的一种策略,他对此是相当拿手的,便不再多做辩解,赔笑说道,“是我说错了,神爱,你不要生气。生孩子没有什么可怕的。你要不信我的话,这两天,你不妨问问伽罗,看伽罗怎么说,可好?”

    知道了令狐妍怀孕的消息之当时,刘乐就来给她贺过喜了,只是令狐妍没有问她生孩子痛不痛。听了莘迩这话,令狐妍想道:“阿瓜这老东西整天花言巧语,只会哄我,伽罗憨真,不会说假话,明天我就问问她!”

    莘迩比令狐妍是大了不少,但他的年纪也不大,今年还不到三十,因了怀孕对情绪造成的负面影响,到了令狐妍的心中,他竟是成个老东西了。

    莘迩自是不知令狐妍心中在想些什么,好言好语,安慰了她好久。外头暮色渐深,到了饭时,令狐妍没有起床的意思,莘迩遂冲大头使了个眼色,叫她去把晚饭拿进来。

    四个小菜,一碗粥,加上一份刘壮特意命令后厨做的、给令狐妍补身子的参汤,放在一个红漆黑底的食盘上,很快就被大头端了进来。

    莘迩先千请万请,把令狐妍请得坐起了身,然后坐到床边的榻上,亲手喂给她吃。莘家的厨子是刘壮精选留下的,厨艺上佳,做出的饭菜十分可口。令狐妍初时尚情绪不高,然她生性外向,随着美食入口,渐渐的,生孩子痛不痛的这点担忧被抛到了脑后,吃得眉飞色舞起来。

    看着这夫妻和美的一幕,大头乐得捂嘴而笑。

    令狐妍瞧见,没好气地冲她说道:“笑,叫你笑!也有你怀孕的一天!”

    大头俏脸微红,偷觑莘迩,心道:“成婚两年,翁主总算有孕,真是件天大的喜事,我也一块石头落地,放了心了!至若产子,翁主娇贵,怕疼,我是不怕的!我倒想也能如翁主一样,怀个孩子,伽罗的女儿多可爱呀!只是,这却非我一人能够做主,还是得看家主!”又想道,“也不知翁主怀的是子是女?盼能是个儿子吧!最好能如傅夫子家的,生个龙凤胎!”

    喂完令狐妍吃饭,等她重新躺下养神,莘迩出去洗漱。刘壮、刘乐、阿丑等等,一干家中上下,在刘壮的带头下,齐聚院中,伏拜贺喜。莘迩把大头早提前准备好的喜钱,赏给他们。

    合宅上下,喜气融融。

    ……

    次日,是朝会的日子。

    虽是家中有了大喜事,朝会仍是不可不去的。

    莘迩一早醒来,令狐妍还在熟睡,他轻手轻脚地起来,由大头伺候着穿戴好上朝的衣冠、印绶,在别堂中随便吃了些饭食,出门之前,交代大头,说道:“你看好了神爱,从今天起,酒是不能再喝了,骑马射猎,能不去就不去,她若是闲得无聊,你请刘翁去市中,多给她买些好玩的玩意,或者找些西域的伎僮,叫来家中耍耍把戏,做个消遣时间之用。”

    大头应道:“大家放心!”

    她挺起胸脯,下保证似的说道,“有我在,酒和射猎,翁主断然是不可能再沾的!”

    莘迩点了点头,到前院,坐入车中,前去上朝。

    今天是五天一次的正式朝会,三省六部的长吏、品级足够的属僚,在京的诸侯、将军们,以及负责京师谷阴军政事务的官员,全都要参加。

    四时宫外,停满了牛车、官车,等候入宫的官吏不下百人。

    一看到莘迩驾至,他们大半涌了过来。

    位卑者恭谨行礼;位高者如孙衍此类,或莘迩心腹如黄荣、羊馥、羊髦等,与莘迩小做叙谈。

    莘迩没有架子,对这些官员,不分尊卑,悉数以礼相待,非要找点区别出来的话,那就是对孙衍、曹斐这些重要的政治、军事盟友,礼敬之余,多了许多的亲热。

    麴爽、陈荪、张浑几人和已经从西海郡回朝,就任中台右仆射的氾丹也在。

    他们要么自恃身份,要么敌视莘迩,却是即便过来问候莘迩,至多也只是说些天气凉热,寒暄而已,抑或干脆就不过来。氾丹就没过去,远远地站在一边,与三四个交好的朝臣不知在聊些什么,一眼都没往莘迩这边看。莘迩注意到了氾丹的作态,也不生气,随其心意。

    张浑的车驾离莘迩停车的位置最近,不像麴爽、陈荪,寒暄过后,就各回去了自己的车边,他只能与莘迩对谈。

    因为张金、张道将父子的获罪下狱之事,张家与莘迩早前有仇,现如今两边虽是过往的事情,很有默契地都不再提起,但根本上言之,张家作为土著阀族,与莘迩这个族望不显的外来寓士,其实不是一路人,他两下当前的“表面友好”,仅是各取所需罢了。

    张家需要的是,借莘迩的权势,重振其家的家声,尽最大的努力,消弭他们曾被令狐奉沉重打击,连令狐乐的顾命大臣都没有能当上的恶劣后果。莘迩需要的是,在接连与宋、氾两家激烈的斗争,相继把宋闳、氾宽逐出朝堂过后,借张家到底是陇州头等门阀之一的昔日高名,缓解本地右姓、士人对他掌权的排斥。说白了,张家与莘迩彼此,现今只有利益的关系。

    亦是出於此因,两人说没几句,就无话可说了,不过两人都是老练的政治人物,没话说不要紧,可以找话说,话题遂落到了现下的朔方战事和才经过一场鏖战的秦州的情况。

    莘迩笑道:“张公,公家堪称是芝兰满庭啊!伯仁前与李亮守百顷山,战功卓著,今治武都郡,恩威并著,大有政声,当地的唐、胡百姓无不对他拥戴有加,可以说是文武双全;叔仁驻镇安夷,金城太守奏报朝中,云‘羌、鲜卑诸胡,尽服其威’;明宝宰牧祁连,到任以今,不止百姓乐之,而且短短数月,祁连官牧的马、羊等畜就数目增长,政绩斐然。

    “张公,公家的这一门后进俊彦,不知羡煞了多少人啊!”

    伯仁,便是张道崇。叔仁,是张浑的三子,名叫张道岳。张道岳现任安夷护军,安夷是金城郡的一个县。金城等东南八郡,境内多羌人,也有为数不少的鲜卑各部,因为胡人的数量多,所以定西在此处设立了几个直辖朝廷管辖的军职机构,安夷护军是其中之一。

    夸奖张道崇、张道岳的话,莘迩不是“奉承”张浑的,张浑的这两个儿子,的确是各有才能。武都一战,张道崇以文儒之身,却胆气出众,就是定西的猛将北宫越对他的胆量也是赞不绝口,且在战斗中,与李亮配合得不错,李亮后来私下向莘迩汇报时,对他亦是多有称赞;而张道岳,於定西向来是以“慷慨有烈气”而闻名的,沉敏上不及其长兄,壮武上则胜之。

    张浑的从子张道将,莘迩夸他的话,更是真心之言。自经过那番家族受到重创的挫折,张道将成长飞快,与宋家的宋方、宋羡截然相反,简直换了个人似的。

    张浑谦逊地说道:“设无莘公挥指,岂有秦州之胜?阿虎些许微功,哪里敢当莘公赞许?至若政声,治一郡,何如治一国?阿虎、阿蜍都是小才,不值一提。阿犬好武轻文,太过刚勇,不瞒莘公,我一直都为此忧心,生怕他会做错了事,坏其己身事小,误了国家事大!”

    虎,是张道崇的小名。蜍,不必多说,是张道将的小名。犬,是张道岳的小名。

    这个时代,因为士人解放天性,崇尚自然洒脱,所以“非是正式名字”的小名,乃最是被士人们青睐,最喜用作对对方的称呼的,君可呼臣小名,长辈可呼晚辈小名,兄弟、朋友间也可以小名互称,甚至有那不羁的,对长辈背后亦以小名呼之的也有之,莘迩的小名“阿瓜”,也正是因此,现下已经走出定西,传到了蒲秦、慕容魏、贺浑邪掌控的徐州与江左各地。

    莘迩笑道:“於今天下乱战,正是需要刚勇之才的时候!张公,我正打算重用叔仁!”

    “重用阿犬?莘公,此话何意?”

    莘迩说道:“中台近日一直在讨论放营户为编户齐民,设立军府这件政措,此事,张公应是知晓的。现在已经定下,先在沙州与西海、朔方两郡试行此政,候以时日,且观成效,若是效果不错,接下来就要在我定西全国推广。东南八郡,麴令告诉我,在中台的计划中,预备设立两个军府,一个在西平,一个便是在金城。金城郡府的郎将,以我看来,非叔仁莫属!”

    东南八郡多侨郡,说是八个郡,很多的郡都是只有一个、两个县,总体的占地方圆不大,故是将来在此地设立军府,只计划设立两个。

    军府的权力主要有两个,一个是负责从治内郡县中的所有百姓中,挑选府兵的工作;一个是对治内所有的府兵,进行操练和平时的管理工作。这两个权力一个牵涉到治内的全部编户齐民,一个牵涉到治内的军事管理权,都是很大的权力。而军府设立在何处,势必就像郡治设立在何处一样,不免就会引起各郡、各县士人的争抢,所谓“近水楼台”,军府若是在设立他们的郡中、县中,他们也就肯定能从中得到好处。

    东南八郡是麴氏的固有地盘,今麴硕病故,麴爽贪权寡智,颇失人望,麴家在朝野的势力虽是已不如往昔,然而在东南八郡还是最大的势族,西平是麴氏的家乡,这里必须要一个,并且郎将府的郎将还必须得是麴家的人,此是不需言明的题中之义。

    另一个军府,事实上,至今还没有明确定下设在哪里,中台有出身侨士的官吏建议设在唐兴这样的侨郡中,理由为唐兴是之前麴硕的住帐之地;有出身土著的官吏建议设立在金城郡,理由也很冠冕堂皇,因为在前代秦朝之时,现下的东南八郡之地,都是属於金城的,也就是说,原本这一带是只有金城一郡的。现今在东南八郡设立军府,不在金城设一个似乎过不去。

    麴爽没有支持前一个建议,即是这个建议得到了他此前的长史、现任唐兴太守的田居的支持,这回倒是听从了曾建议他辞掉中台令之职的属吏裴遗的进言,出於拉拢东南八郡土著士人的目的,反而支持了后一个建议。

    麴爽的小九九,莘迩是一清二楚,但莘迩也倾向於设立在金城。只是他的这个倾向,与麴爽不同,不是从个人的利益出发,而是从全局的利益出发。现在的金城郡的位置,在黄河西岸,东邻蒲秦的陇东等郡,且东南与秦州相距不远,是个战略要地,军府设在此处,利於日后的用兵,不管是秦州有急,需要支援,还是大举向东,渡河进攻关中,此地都是上好之选。

    金城军府的郎将,麴爽有意推举裴遗出任。

    军府设在金城郡,莘迩为了定西的利益,表示同意。

    西平郎将已是麴氏的人,金城郎将再是麴氏的人?莘迩却就不能同意了。

    如前所述,军府的权力很重,而陇州就这么大的地方,民口就这么多,够格设立军府的地方因之也就不多,西海、朔方两郡的军府是边塞性质的,此两郡治内的民口也少,可以忽略不计,除此之外,也就三大块,一个西边的沙州,一个唐昌郡到京师所在之武威郡的中间地带,再一个就是东南八郡和秦州。只凭这一点,东南八郡的这两个军府,莘迩就不能允许全部由麴家的人掌控的,况且借此设军府的机会,插手入东南的军政,此亦莘迩之期望,当然便越发不能同意全由麴家的人出任东南八郡的郎将了,可麴氏在东南八郡的影响太大,不任裴遗,该换何人,才能既服众,又能使麴爽没法坚决反对?想来想去,莘迩想到了张道岳。

    张道岳的护军府现在金城郡境内,他又是张家的子弟,张浑的嫡子,张氏尽管势衰,士林中的名气仍与麴氏齐名,或者说,比儒业、文学稍欠,多靠军功立足朝中的麴氏还要高,用他为将来的金城军府郎将,无论从哪个方面,都能堵住麴爽和其党羽的口。

    那么说了,把张道岳放到金城军府郎将的位置上,就不怕张家与麴家联起手来,共同对付莘迩么?莘迩对此是不怕的。两个缘故,一来,陇州的四大阀族,宋、氾、张三家都是重文,与麴家一直都不亲近;二来,莘迩已经看透了麴爽的性格,此人度量小,无远见,张道岳如果就任金城军府郎将,他只会把张道岳看作是眼中钉,绝不会友善待之。

    张浑听了莘迩的话,脸上颜色不变,心中想道:“这哪里是重用?莘阿瓜是想把阿犬架在火上烧啊!”抚着染黑的胡须,慢腾腾地说道,“阿犬虽为安夷护军,少经战阵,恐怕不能胜任此职。”

    莘迩微微一笑,说道:“叔仁若不胜任,伯仁必胜任矣。”

    张道岳少经战阵,张道崇却可是刚打过武都一战。

    张浑一时词穷,不知该如何接话,勉强说道:“武都之战,上赖莘公指挥,下多靠李亮,阿虎因人成事,纯是坐享其成,究其实能,也是不知兵事的!”

    莘迩笑了笑,说道:“阿虎、阿犬,皆公家后起之秀,公何谦也!”顾问立在旁边的曹斐,说道,“老曹,你是我国中名将,你来说说,伯仁、叔仁,是否适於金城郎将之任?”

    曹斐身著红色的褶袴戎装,戴着武冠,穿着皮靴,腰佩宝剑,剑鞘和剑柄上俱镶嵌宝石,五光十色,个头虽矮,比莘迩矮了一头,比张浑也矮了一些,但是神态甚为威风。

    他挠着腮帮,看一看莘迩,又看一看张浑,毫不见外地亦亲昵地唤张道崇、张道岳兄弟的小名,大大咧咧地说道:“张公,你确实是太谦虚了!阿虎、阿犬两个,都是我定西的英杰,一个金城郎将,他两人有何不能胜任的?照我看啊,他两人,随便是谁出任,都没丁点问题!”

    莘迩、张浑说话的时候,黄荣等也都在边上。

    黄荣听张浑说到刚才那里,瞅了张浑眼,不满地心道:“先王薨时,你张家已衰,要非明公举荐,你会能复起朝中,今任内史监,俨然名列三部长吏之一么?这头老狐狸,只占便宜,不肯作事,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且看等到明公举任张道崇或张道岳出任金城郎将之时,你若依旧执意不愿,说不得,我也只好寻些你的错处,上表弹劾於你了!”

    唐艾亦在边上,他没有黄荣这些迅捷转过的念头,但对张浑的推脱也小有不满,见张浑还想再说什么,摇了摇羽扇,开口截住了他,不给他再说话的机会,与莘迩说道:“明公,沙州、西海、朔方的军府设立之议,和把朔方河北岸的草场分给朔方府兵、西海侯部的部民之事,中台这两天都已经讨论完毕,今日朝会,艾就上书朝中,奏请此两件事的落实。”

    唐艾的办事效率很高,两天的功夫,就把莘迩交代给他的事情给办好了。

    莘迩问道:“麴令是何意见?”

    方才麴爽过来与莘迩打招呼时,两人没有谈及公事。

    唐艾说道:“麴令无有异议。”

    “既是如此,你等下就上奏朝中,请太后、大王定夺罢。”

    上朝的时辰到,众臣以莘迩为首,麴爽、张浑、陈荪、黄荣等三部长吏其次,曹斐以骠骑将军之尊,也在次列,余下的按照个人的官职、年齿,分别随从於后,百数臣子鱼贯入宫。

第二十六章 太后请自信 益富情绪高

    宋闳、氾宽相继失权以后,定西朝中有资格代替他俩,重整和团结既得利益派,或言之土著保守派,与莘迩代表的侨士、寒士相对抗的,共有三人,麴爽、张浑、陈荪。三人中,麴氏是令狐奉的舅氏,麴爽如今是令狐乐的岳父,较之陈荪、张浑,他的资格实则又是最硬的。

    但现而下,这三个人如麴爽者,即便他的资格最硬,奈何名望与德行不足,缺乏远见,特别是去年被令狐妍堵着他的门,斥骂他了一通后,他的声望是愈发下降了,不要说定西的广大士流,就是他的故吏,像郭道庆这样有些见识的,都已与他若即若离,差不多算是改投到莘迩的帐下了,因而他是代替不了宋闳、氾宽的。

    如张浑者,名望与德行方面的美誉是足够了,可他一来,其家尚未走出被令狐奉收拾的阴影,二者,他得不到麴爽、陈荪的鼎力扶助,因是,他也当不了宋闳、氾宽的代替者。

    如陈荪者,表面上看,他是顾命大臣之一,过往的名誉也很不错,似乎完全可以接住宋闳、氾宽的班,然而问题是,陈家本非土著士人,他家是侨士,其家族所以能一直屹立朝中,地位尊贵的根由,主要是他家与令狐氏是老乡、世交,陈家本身,其实在陇州士流中的底蕴并不是很深,且陈荪又是个不愿当出头鸟的,故是他也做不了这个代表。

    简而言之,现下定西朝中的两大派已经形成,一边是土著士人派,一边是侨士、寒士派,单从人数上讲,土著士人派还占着上风,却只因土著士人这一派,目前无众望所归的首领,以致形同一盘散沙,近如乌合之众,竟是空有着人数上的优势,敌不过莘迩率领的侨士、寒士。

    在此种背景下,加上左氏的信任,不管是什么政措,只要莘迩下了决心要推行,那么就算是遇到一点阻力,最终他必也能够成功。

    沙州、西海、朔方三地的军府之设,即是如此。

    分朔方黄河北岸、西安阳以西的草场给朔方军府的府兵和赵染干部的铁弗匈奴,亦是如此。

    於朝会中,唐艾上奏过此两事后,经过了几个土著士人派的反对,但毫无作用的小小波折,这两个政措,顺利地得以了通过。

    左氏就叫内史省(中书省)拟旨,待旨意写成,送呈她看罢,便下发给中台,立即正式施行。

    莘迩表举张韶“假节、督朔方军事、朔方太守,武卫将军如故”,表举赵染干“朔方都尉”,这两道人事任命,也得到了通过,左氏一样叫内史拟旨,下发中台具体办理。

    几件事情议过,三省的官吏,上奏了些别的政务,快到中午的时候,朝会结束。

    依旧如进宫时,由莘迩领头,众臣跟於其后,行礼拜辞。

    群臣络绎出殿,莘迩也要走,这时,一个内宦到他跟前,恭谨地说道:“莘公,请稍留片刻。”

    “哦?”

    “太后有事相问。”

    莘迩就站住了脚。

    等到麴爽等一干人臣悉数出去,再叫殿中的内宦们服侍着令狐乐也先离开,殿中只剩下了左氏、莘迩和满愿、梵境两个宫女,左氏坐在榻上,招手叫莘迩近前。

    莘迩步至丹墀下边,说道:“太后,内宦说太后有事问小臣?”

    “不错。”

    “不知太后想问何事?”

    左氏笑吟吟的,没有正面回答莘迩,而是反问了一句,说道:“你猜。”

    语气里带着调皮,配上她熟美的容貌,端庄的衣冠,丰腴的玉体,给莘迩以别样的风情感触。

    却是果然“熟不拘礼”,随着与莘迩私下的接触越来越多,两人互相越来越了解,不仅莘迩有时会与左氏说些类如调笑的话,左氏如今时或也会对莘迩开个玩笑。

    莘迩正正经经地说道:“臣猜,太后想问的,一定是神爱怀孕之事。”

    “将军,你肤色有点黑,人倒冰雪聪明。”

    “臣哪里冰雪聪明,太后恍如神人,在太后面前,臣就好像是泥淖里的癞蛤蟆。”

    侍立於左氏身后的满愿、梵境二宫女窃笑起来。

    左氏亦嫣然轻笑。

    她笑颜如花,说道:“神爱嫁给你两年了,总算是怀上了身孕,昨晚得你禀报,我极是开心。明天我就召神爱进宫,好生地与她说说话,你到时可不要拦着不放啊。”

    “臣岂敢!不瞒太后,神爱贪玩,臣正发愁,若是她不肯听臣的话,还是饮酒、射猎不停的话,怕是会对胎儿不好。明日神爱进宫,臣恳请太后,多教一教她该如何安胎!”

    “神爱确是贪玩,这一点我还真得好好教教她。”

    “神爱别人的话不听,只听太后的,太后若肯教她,臣就放心了。”从莘迩到丹墀前起,左氏的目光就没离开过他,莘迩觉到她好像是有什么话想说,遂接着问道,“太后,是不是还有别的事问臣?”

    “确有一事。”

    “敢问太后,是何事?”

    左氏颇为好奇地说道:“也不知神爱所怀之婴,产下之后,会是像谁?如是女儿,希望能像神爱,如是儿子,也许会是像你?”

    莘迩答道:“请太后把‘也许’两字去掉,自信点。”

    左氏和满愿、梵境再次笑了出声。

    左氏说道:“将军,我已令宫中,给神爱肚中的胎儿准备了几套衣服,大约明后日就能做成,做好以后,我派人送去你家。”

    莘迩说道:“太后,神爱刚刚有孕,怀的是男是女尚不知晓,这衣服?”

    “不知男女有何关系?各做几套便是。”

    莘迩一副颇为惜钱的样子,说道:“那未免浪费了。”

    左氏笑道:“将军,我知你素来节俭,但几套衣服,宫中还是做得起的。再说了,也没什么浪费的,这回用不上,下次神爱、伽罗再有孕,……对了,你不是要纳秃发勃野之妹为妾么?说不定,秃发勃野之妹进了你的家门以后,不用多久也会怀孕,没准儿那些空下的衣服,不就可以用上了么?”

    耳听左氏温柔的语声,眼看左氏俏美的相貌,莘迩忽然心潮波涌,说道:“臣……”

    “你怎样?”

    “……”莘迩费劲地把想说的话咽了下去,生怕自己失态,不敢再看左氏,重新垂下头去,努力地定住了心神,说道,“臣多谢太后。太后深恩,臣不知何以为报。”

    “我不用你报。”

    “啊?”

    左氏柔声说道:“方今海内战乱百年,北地的百姓流离失所,我虽未曾亲见,亦颇闻其之惨状,我只盼着你帮我,使咱们定西能安安稳稳的,百姓安居乐业,不受战火之苦,并你我可以一如今日,愉悦开心,就是最好不过了!”她眼波如水,改以莘迩的小字叫他,说道,“阿瓜,你知道么?我每天都会在佛前祈愿,祈求佛祖保佑我定西风调雨顺,保佑你太太平平。”

    莘迩被左氏的话打动了心扉,下拜在地,感动地说道:“太后慈悲心肠,佛祖有灵,定会满足太后的愿望。”

    闲聊叙谈,说了会儿话,已过饭时,内宦们进来,请左氏用膳。左氏就把莘迩留下,主臣两个,相对而坐,一起吃了顿午饭。之后,莘迩乃才告退出宫。

    宫门口,碰到了王益富。

    王益富满头大汗,身上的内宦官袍都被汗水浸透了,看来应是在这里已经等候莘迩多时了。见到莘迩出宫到此,他忙不迭地迎上,行礼赔笑,说道:“小人拜见莘公。”

    莘迩脚步不停,随意摆了摆手,说道:“起来吧。”

    王益富应道:“是。”他爬起身,小跑着赶上莘迩,低声说道,“莘公,昨天乞曹史进宫了,说是受的莘公之令。”

    莘迩点了点头。

    王益富说道:“黄侍中与宋侍郎随乞曹史一起出的宫。”

    莘迩已到车边,皱起眉头,问道:“你想说什么?”

    王益富赶紧把废话都给抛掉,直奔主题,说道:“小人想禀给莘公的是,黄侍中、宋侍郎两人回宫之时,黄侍中无何异常,宋侍郎却心事重重的样子,下车之时,都险些绊了一跤。”

    莘迩勃然变色,怒道:“你给我说这些干什么?”

    王益富惶恐地说道:“小人虽然低贱,亦怀忠君之赤诚,宋侍郎位高权重,昨日却如失魂,小人担忧,他会不会因此误了国家的大事,是以斗胆将此事禀与莘公。乞请莘公恕罪!”

    莘迩瞧了王益富眼,心道:“却算个机灵会说话的。”略转怒容,说道,“好,我知道了。”不再对他多加理会,自登车中,由今日轮值的魏咸之父魏述引领护卫,簇拥着去了。

    想那莘迩不仅现下位极人臣,而且久经沙场,休看他在左氏面前温文尔雅,却在僚属、下级面前,端得是不怒自威。不怒还威,况乎作怒?适才他的一怒,着实把王益富吓得不轻,直到莘迩的坐车已经转过街角,看不到了,他的腿都还是软的。

    腿虽软,王益富的情绪很高。

    他边回宫,边想道:“莘公尽管起先恚怒,可是随之面色转和,可见我的对答还是比较合乎莘公心意的。”确定了自己这件事办得没错,放松高兴之外,有点遗憾,心道,“唯是莘公对宋侍郎此事似乎没有什么兴趣!也难怪,宋侍郎出宫,分明就是去进见莘公的,他为何愁云不展,莘公必是清楚,当然对此也就不感兴趣了。……却是说了,莘公究竟对哪种事会感兴趣呢?……麴令等的事,莘公大概会感兴趣的?可惜了,昨天麴令等没有进宫,张监、陈侍中等那里,也没什么可说的事发生!却也不急,我反正常在宫中,只需多点耐心,想来早晚会等到有莘公感兴趣的事出现,上禀莘公的时候的!”

    “张监”,即是内史监张浑;“陈侍中”,即是黄门侍中陈荪。

    ……

    次日,内史省拟好了两道旨,上呈左氏观阅,左氏看后,俱下发给去到了中台。

    麴爽请得莘迩的批准,再把二旨的要求转给六部中具体负责的。

    而下三省六部中的官吏,虽然仍有些右姓出身、不懂政务的官吏,像宋翩就是,但大部分都是莘迩挑选出来的实干之士,整个政务的运转,顺畅迅捷的程度,比之早前,可谓巨大差别。

    只用了两天,针对这两道旨意内容的各项政措就出了台,并开始落实。

    首先,在三地设立军府的旨意,分别送去沙州、西海、朔方,同时,有中台的得力吏员与旨意齐去,负责具体的操办。

    其次,封赏张韶、赵染干等的旨意和给张韶等各营中有功将士的赏赐,分由礼部、兵部遣吏,亦赴朔方传达、送至;丈量、入档河北草场面积以及分配草场的任务,则由工部遣吏去办。

    再次,依照惯例,营户兵卒的家属是要从军迁转的,但因为此次攻打朔方,需要走千里漠海,为了减轻后勤、补给的压力,所以张韶部下的营户兵卒,他们的家属这回没有从军,现在谷阴的西苑城,户部派吏,告知了他们从此以后,他们就不再是营户,是编户齐民这件事,此外,户部、兵部等联手,执行将这些新成为编户齐民的兵卒家属们迁徙往朔方的事宜。——不能只把他们迁去了事,营户都是赤贫之人,还得给他们一定的畜类,以作放牧的基础,此事,与草场的丈量、分配相同,也归工部管,由之派人负责。

    再再次,前天朝会上,六部官吏奏禀的几件事中,有一件与“充实朔方民口”有关,便是把定西国各州郡在押的刑徒,除掉十恶不赦之类的,其余的流徙朔方。这件事,也着手办理。

    等等等等。

    谷阴城里、城外,一时间,热火朝天。

第二十七章 千里革人官 万口往朔方

    谷阴的东、西两座苑城现在都有营户的家属居住。

    东苑城的营户家属主要是京师戍卫部队,如太马营等各营里头营户兵卒的家属。

    西苑城的营户家属,多是莘迩帐下营户兵卒的家属。

    因为东苑城“开发”得较早,营户家属、谷阴唐人与胡牧中的贫民、外来的本钱少的行商,已基本把此城住满,故是张韶率部至谷阴后,他部中营户兵卒的家属也住入到了西苑城。

    此次释营户为编户齐民的政措,暂时只针对张韶部的营户,因是兵部、户部的官吏於这天早上,直接到了西苑城。这是“释营户为编户齐民”此政的起始,意义相当重要,兵部、户部来此宣办的官员,按照莘迩的意思,皆以其主官为首。兵部的主官是唐艾,户部的主官是羊馥,二人都是亲自出马,两人之下,各有本部的正令史、书令史四五相从。

    唐艾裹帻敞胸,长袖翩翩,手捉羽扇,靠车厢而悠坐,所乘是舒适的牛车。

    羊馥冠服严整,腰束革带,身配印绶,扶前拦而肃立,所乘是黑盖的轺车。

    二部的正令史、书令史,依照尊卑,或亦乘车,或者步行,分随於唐、羊两车之后跟进。当

    真是如莘迩所言,“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却见他两人部中的吏员们,乘车者,兵部的吏员如唐艾,全是牛车,户部的吏员则如羊馥,全是轺车,而至於装束,兵部的亦多风流外露的白帻褒衣,户部的则多正儿八经地官服在身。

    兵部的行列在前,户部的行列在后。

    西苑城在中城的西南边,两队人马一前一后,紧连着从西苑城的东门进入。

    两座苑城作为贫民和吏户、营户这等如似奴婢一般的“贱民”之聚集地,平时少有中城等城区官吏、富人、贵族来的,忽然有十几个“贵人”到至,顿时引得西苑城中的住户骚动起来。

    西苑城的城墙原本简陋不堪,城中的道路也都是土路,不但平时无人养护,杂草丛生,路边到处野生的灌木,崎岖不平,尽是坑洼,而且一下雨就泥泞难行,莘迩主政以后,专门叫孙衍从国库拨了一笔款子,对西苑城,包括东苑城的城墙、道路等基础设施做了修缮,如今比之往前,已是大为改观,虽仍不能与中城等三城相较,但至少城墙增高、城门换了新的大门,道路也填平了,并主干道都铺上了碎石或砂砾,清除掉了杂草、灌木,算是像那么回事了。

    倒亦方便了唐艾、羊馥等的此次城中行途。

    早有西苑城的民事官吏,把张韶部的营户家属召聚好了。

    这些家属住的“里”中狭窄,无有足够的空间聚集,故是等待唐艾、羊馥等的地方,不在“里”中,而是在西苑城中心的那座湖畔。

    这个湖,即是莘迩当年潜入西苑城,联络祆教郭奣时到的那个湖。

    西苑城的大小官廨皆在湖边,西苑城内祆教、佛教等的寺庙也皆坐落湖岸。

    此湖方圆不小,要说起来,湖中鱼虾成群,水产着实丰饶,只唯是其虽位处西苑城,然却属定西王室的私产,令狐奉及其之前的历代定西王,都不许城中的住户於其中打鱼,故是城中的住民,对湖中的鱼虾,原来也只能望之兴叹罢了。令狐乐即位之后,就在去年早些时候,莘迩请得了左氏的令旨,放开了此湖的渔禁,也算是一项惠民的善政。

    闲言少叙,唐艾、羊馥等在许多西苑城住户的尾随观望下,径到了湖边。

    张韶部的士兵,多是出自营户,现住在西苑城的其部中之营户家属共有两千余家,差不多万口左右。

    只见那湖水的南岸,几座参差排列的官廨之前,此时已然乌压压的遍是衣衫褴褛的男女老弱。

    夏季酷暑,富贵人家的主人、奴婢不耐炎热,对穷人来说,夏季却实是比冬季为好。冬季无衣,他们甚至会被冻死,夏季热点则无所谓,大不了赤膊就是。这些男女老弱,男人们,泰半即俱是赤膊,有的连形同后世背心的裲裆都没有穿,**着上身,下边只穿条短短的犊鼻裤,稍微有钱些的,穿个鞋子,没钱的,索性光着脚。上身无衣的不止男子,唐艾一眼看到,人群中的妇人,亦颇有未穿衣服,仅裹了个草席之类,以作遮羞的。

    唐艾蹙眉,问先与城门处迎接他们,后又前边引路,带他们到此的西苑城官吏,说道:“那些妇人无衣可穿,为何还要她们到这里来?”

    官吏毕恭毕敬地答道:“中台传令,命下官等把张将军部的营户家属於今晨悉数聚於湖岸,以恭候二公前来宣旨,下官等故是恭谨从令。”

    “你在西苑城为吏多久了?”

    “三年了。”

    “你明天不必再来西苑城了。”

    那官吏问道:“不来这里,下官去哪里?”

    “我听你口音,像是酒泉人?”

    “唐公英明,下官正是酒泉人氏。”

    “便回酒泉去罢!”

    那官吏惊愕,说道:“下官愚钝,敢问唐公此话是何意也?”

    唐艾懒得与他多说,吩咐车边的一个书令史:“你教教他,我是何意。”自起身下车。

    丢下那目瞪口呆的官吏不管,唐艾与下车过来的羊馥联袂,共往湖边。

    羊馥听到了他与那个官吏的对话,一面朝湖边走,一面说道:“千里,你是兵部的主事,管不了吏部的事,这个小吏虽是不恤百姓,你却有不能擅自革其官职啊。”

    唐艾不以为意,说道:“我给吏部去道书便是。”

    羊馥不认可他的做事风格,然知唐艾生性如此,早年落魄时,且我行我素,傲视同侪、上级,以致遭遇排挤,况於今日得志?知道劝说不了他,也就算了,不复多言。

    两人到了人群前头,登上临时垒就的木台,等西苑城的其余吏员、营户的营官们制止住了张韶部营户家属的嘈杂闹声,羊馥谦让,就请唐艾宣读旨意和述说中台本於旨意而定的政措。

    唐艾当仁不让,他知百姓们听不懂文言,遂也不照着圣旨的原文读,用浅显的白话,把“放张韶部营户为编户齐民”的令旨,及於三天后,将把他们迁往朔方,且在这之前,也就是明天,会给他们每家各“借与”羊、马牲畜若干,以供他们到朔方后好做放牧,等到后年,再问他们收取“本息”的中台决定,大声地对台下的这上万男女讲了一遍。

    他话音未落,台下的营户家属、周边观者如堵的城中住民,登时喧哗大作。

    周边的住民不提,只说那营户的家属。

    这些营户的家属,与吏户的家属一样,都是直辖国家的“附属”,与豪强大族家中的徒附没有什么区别,虽是位同奴婢,到底朔方他们为编户齐民、迁往朔方此政,是近日定西的一项头等要政,谷阴的五座城内已是传得沸沸扬扬,因而他们中也不乏有人已提前晓知,只是提前晓知是一回事,旨意和政措真的下来,传闻变成了现实,是另一回事。

    多数的营户家属,顿欢喜不已,自此不再是“低贱”的士家,成为编户齐民了,他们的子孙不必再被强制性地当兵,不必再被强制性地给将校、贵人们当牛做马,并且由今而起,他们可以拥有自己的家产,他们的子孙也可以出仕,能做吏、乃至官了,这真是做梦都想不到的。

    也有的营户家属,忧虑重重,脱离了士籍,被放为编户齐民固然是好,可朔方是哪里?远在大漠东北,离陇州千里之遥,闻听那里与柔然、鲜卑等野蛮的胡人接壤,战争不断,去到那里落户,从长远来看,却则怎么都觉得不像是件好事。

    更有极少数愁眉苦脸,满心不愿的。

    这些不愿意的,都是营户中的“上等人”,他们尽管也是营户,可却是“属於张韶”的营户。依照时下“送故”的俗例,主官离任,当地会送钱给主官,同时也会送些当地的营户给主官,此类愁眉不展的营户,就都是张韶离任西域时,被送给张韶,等同是变成了张韶的“私奴”的,不仅相比其它的营户,比之寻常贫困的编户齐民,他们日常的生活、待遇,都舒坦很多,不愁吃喝,当然不免就不乐莘迩的此政。

    欢喜的也好,担忧、不乐的也罢,旨意已下,政措已定,他们都身不由己,只能遵从。

    却是说了,若是不愿去朔方,难道不可以逃跑,以抗拒此政么?这显是不可能的。首先,他们没有路引,哪里都去不成;其次,即便通过荒山野泽,绕过了关卡,去到了别郡、别县,他们一无民籍,二无土地,也住不下来,最终只能成为流民,过上朝不保夕的日子。

    营户的家属反应不一。

    围观的西苑城住民们,中亦有营户家属,与他们相同,亦是反应各异。有的羡慕;有的窃窃私语,认为他们虽被免去了士籍,可此去朔方,恐会凶多吉少,不见得是件好事;有聪明的,猜测朝中底下来,可能会把别的营户也陆续放为编户齐民,就更是或喜或愁了。

    张韶部的营户家属中,有一人听完了唐艾传达的令旨和政措,喜不自胜。

    此人年约二十,个头不高,大约是从小营养不良的缘故,身形瘦弱,相貌也很普通,其貌不扬,只一张嘴最为显眼,很大,一笑起来,简直能占整张脸庞的小半,——现下他的嘴便是这样。这人大名叫做陈腊,因了他的这张嘴,在营户家属中有个绰号,唤作“大嘴”。

    站在他身边一老一小,是两个妇人。

    年老的妇人五十多岁,但因常年的操劳,头发稀疏花白,皱纹如壑,体亦瘦小,弓着腰,直如六七十岁了一般。这妇人是陈腊的母亲,姓黄。

    年少的的妇人,年有十四五岁,小眉小眼,皮肤粗糙,面色灰黑,嘴与陈腊很像,也很大。这妇人是陈腊的妹妹,名叫常哥,其年纪尽管不大,却已於前年就嫁人了。

    陈腊高兴地对他母亲说道:“阿母,放咱们为编户齐民这事儿,竟是真的!从此往后,咱们家是良家了!阿母,你就不用再这么辛劳,我也能好好地孝顺你了!”语转悲伤,说道,“可惜阿爷看不到今天了!我记得,打我小时,阿爷就常对我说,要能有一天,咱家能脱离士籍,他一定要祭告祖先。阿母,等会儿回到家,我就代替阿爷,将此大喜祭告先祖!”

    他的父亲跟从张韶去了朔方,参与了此回的朔方一战,前不久,传来消息,说他父亲阵亡在了疆场。只差了这么几天,其父没有能够等到免去士籍、成为编户齐民的时候。

    陈腊的母亲黄氏牢牢攥住他的手,流泪说道:“你阿爷当了一辈子的兵,十三岁就入了军中,先后跟了几任的校尉,又是跟西域胡打仗,又是跟柔然虏打仗,血里来、血里去的,没过过半天的安生日子!我早就知道,他肯定会死在战场上。”

    黄氏摸了把眼泪,接着说道,“你阿爷战死的军报送到那天,我白天晚上的就害怕,怕召你从军,顶替你阿爷的军令送来。真是没有想道,莘公把咱们放为了编户齐民不说,刚才那位贵人还说,凡是家中一子者,到了朔方,无须入、入……,入什么他说的?”

    唐艾讲说旨意、政措时,陈腊竖着耳朵,听得很细,把唐艾的话都记了下来,就回答其母,说道:“无须入郎将府为府兵。”

    ——此政是莘迩提出的,亦是一项体恤百姓的良政。

    黄氏说道:“对,府兵!儿啊,你不用顶替你阿爷了!这真是太好了!莘公的大恩大德,咱们要报答,回家之后,你不仅要祭告祖先,还要跟着我在佛前为莘公祈福啊!”

    营户当兵者,父、兄死,子、弟替,陈家人丁不旺,只有陈腊兄妹两个,他妹妹是个女子,亦即是说,陈腊原本是该接替其父,从军入伍的。陈腊至今未有成婚,黄氏一则爱子,二来忧心陈家从此绝后,故而在闻知了丈夫阵亡后,这些天一直吃不好、睡不好,确是时时刻刻都在怕召陈腊入伍的军令传到。现在,因了莘迩的此条政策,她终於是放心了。

    陈腊重重地点头,应道:“是!”从自己不用再入伍,想起了一事,顾对其妹笑道,“常哥,你不是嫌弃李家那小子丑陋么?咱们今儿个开始,就是编户齐民了!你的婚事,再也不归营官管了,等到了朔方,安顿下来,哥哥给你找个俊俏的夫君!保你满意!”

    陈常哥的丈夫与他父亲是同一“曲”的,当张韶围攻广牧之时,他丈夫与其父这一曲,与其余一些营头一起,被张韶用作了攻城的主力,伤亡最重,其夫也战死在疆场,和其父相继死在了广牧城下。如前文所述,依按国法,为了保证营户男丁数目的够用,士籍的妇人,其丈夫死后,会由营官主持给她们改嫁。陈常哥她家的上头营官,已给陈常哥选好了再嫁的人,可那人丑陋异常,陈常哥万不情愿。现今她家不再是营户,这件婚事自也就不会再说了。

    边上都是人,陈腊这话说得太直接,陈常哥锤了陈腊一拳,说道:“阿兄!你说什么呢!”

    陈腊哈哈大笑。

    唐艾说罢了旨意和政措,他与羊馥带来的那些正令史、书令史,各於放置在台下的案后入座,由西苑城的官吏和营户的营官们组织着这些营户家属排成队列,先到兵部的吏员前,消去士籍,再到户部的吏员前,报上姓名、家庭情况,登记在册,户部的吏员并会把他们的年岁和相貌、身高等个人的特征简略记下,随后,户部会根据这些记录,把他们记入“黄簿”。

    黄簿,便是黄籍,是用来记录国中编户齐民的簿籍。因用的黄纸,故得此名。——与黄籍地位相同的,是白籍,白籍所记,都是侨士。黄籍、白籍,记的都是良民,至於营户、吏户等等,他们是没有资格名入黄籍、白籍的,在国家的案卷库中,另有属於他们的簿籍。

    上万民口,登记需要较长的时间,唐艾、羊馥没有多等,先回中城去了。

    两部的吏员们挥汗如雨地,忙乎到入夜,还没有登记完毕。莘迩给的命令是,今天必须把此事完成,只好挑灯继续。直到天亮鸡叫,才完成了这项工作。

    陈腊一家没有待到天亮,傍晚前就轮到了他们家,登记过后,就回家去了。到了家里,陈腊果先祭告祖先,又与其母黄氏、其妹陈常哥在黄氏供奉的小佛像前为莘迩祈福。晚上,黄氏拿出了家中仅有的一个鸡蛋,煮熟了,一家三口配着粗粥、咸酱,分而食之,算是庆贺。

    第二天,工部的吏员带着大批的畜类,来至西苑城。

    张韶部的营户家属们再次聚於湖畔,每家每户,按其人丁数目,各分得了不等的羊、马。各户分得的羊、马的数量皆记在了工部的文档中,以备后年收回本息。

    陈腊家人口少,分到了羊五十头,马一匹。

    陈腊长这么大,别说马了,从来没有过一头羊是属於他的,搓着手,绕着分给他的羊、马转了好几圈,开心得不得了。里中狭小,其家更小,没地方放羊、马,莘迩考虑到了这点,允许他们暂把分到的羊、马留置湖边,并专门派了部队,四面警戒,以避免有人盗窃。虽是莘迩考虑、安排的很周到,陈腊这天晚上,还是住在了湖边,不亲自守住这些羊马,他不放心。与他同住到湖边了一夜的,还有别的那些营户家属中的人。

    第三天上午,所有这些已成为编户齐民的营户家属,踏上了迁往朔方的道路。

第二十八章 石铭十六字 宝掌也好人

    谷阴到朔方,千余里远,中间且需通过广阔的漠区,出於安全起见,也是为避免在路途中出现过多的“人口损耗”,中台兵部、户部请得了莘迩的同意,从王城的驻军中,抽调出了步骑各五百人,说是“护送”也好,说是“押送”也好,随与这些前营户家属们一起出发同行。

    带队的军官是曹斐的爱将曹惠与莘迩的部将兰宝掌。

    把这些家属送到朔方,大小也算是份功劳,此亦是曹斐心爱曹惠,故此特地给他讨来了这么个立功的机会。曹惠跟着莘迩在秦州打过仗,莘迩知其人,知道他不是个莽撞的,便给了曹斐这个人情,但送这些家属去朔方是要紧的重任,只用曹斐带领,莘迩不放心,因把兰宝掌也派了出来。

    加上兵卒,总共万余人,赶着数十万头羊、马,队伍浩浩荡荡,出西苑城日,不仅引来了西苑城满城看热闹的住民,便是中城、旧城、北城、东苑城,也有大批的百姓拥堵观看。

    莘迩也亲自来到中城的城楼,目送他们北去。

    傅乔、唐艾、羊髦、羊馥、黄荣等人,俱皆从於莘迩左右。

    天气晴朗,万里无云。

    上午的日头已颇毒辣,晒下来,把城外绿油油的草地、树木都晒得蔫蔫的。

    北边尽头汇入猪野泽的谷水,城东、城西纵横交错的各条河流,在阳光下,都泛出白光,如似一条条的锦带。向西南遥望,隐约可见极远处的一点深黑,那是巍峨连绵、长近千里的祁连山脉,时下又称其为“南山”,与被总称为“北山”的谷阴至敦煌一线以北的那几座山脉相对应,南山以北、北山两麓,尽水草丰美之所,官、私牧场一个接着一个,是定西国内主要的畜类养殖地,这回“借”出去的那些畜类,多即是於数日前从此两处调来的;朝东北眺看,蓝天之下,一抹黄色跃入眼帘,这就是前往朔方的必经之地,谷阴与朔方间的那片大漠。

    收回远望的目光,转看城外近处。

    约百人的步卒打着红色的旗帜,由兰宝掌率领,当先引导,迁往朔方的家属们排列成队,随於其后。万人组成的队伍很长,拉出了得有几里地。在家属队伍的中间,每隔一段距离,安排了一伍步卒,这些步卒的任务是约束家属队列的队形,并维持家属们内部的“治安”,毕竟这些家属都是营户,从小就与军队紧密接触,不乏争强斗狠之人。在家属队列的两边,各有百数的骑兵策马驰骋。家属队列的后头是个由步骑各百人组成的行军阵型,曹惠在此处。

    整个的队列最后边,也是声势最大的地方,尘土滚滚,遮蔽天日。

    那数十万头分给前营户家属的羊、马全都在这里。

    却是为何把羊、马与前营户家属的大队分开?缘故很简单,是为了便於行路和管理。两千余家的营户家属,每家各出一人,由他们集中驱赶、照料这些牲畜。拨给曹惠的兵马共计千人,步卒都在队中、前后了,骑兵还余下二百骑。这二百骑兵,就跟在这支牲畜队外。

    看到牲畜队,莘迩不觉想起了在给这些前营户家属们分牲畜时,中台官吏们的一番争论。

    少数的中台官吏提出,不如等百姓们到了朔方,再给他们分配牲畜。

    但此议被大多数参与讨论的中台官吏反对。

    反对的原因是:谷阴到朔方,不止路远,且有广阔的干旱漠区,人过此片漠区尚且难行,更别说羊、马了,可以想见,在路途中,必会有不少的畜类死掉,故是,如等到了朔方,再给百姓们分畜类的话,就等同是路上死掉的畜类,要由定西来承担,打个比方,本来是拿出了一万头羊,结果死掉了一千头,分出去的只有九千头,那后年收取“本息”的时候,就只能按九千头来收取,死掉的那一千头,肯定是没法算了,“国家”就会因此而遭到不小的损失,与其如此,不如在谷阴就把畜类分掉,这样,一则,免去了国家的损失,二来,让这些前营户家属们亲眼看到、亲手摸到了分给他们的羊、马,且也能让他们提起劲去朔方安家。

    前一个反对的原因,莘迩不认同,后一个反对的原因,莘迩想了想,觉得有道理。

    由是,遂定下采用后一个意见,乃才有了昨天於西苑城中分羊、马的盛况。

    不过话说回来,先把畜类分给这些营户家属,的确是把“国家”的损失,转嫁到了他们的头上。这是不符合莘迩“爱民”,尤其是体恤贫家的本意的,但也无妨,反正收取本息是在后年,待至后年,看看这些前营户家属们养殖的情况,到时再议该如何收取本息不迟。

    前为百姓的队伍,后为羊、马的队伍。

    百姓的队伍已经出了视线,羊、马的队伍尚且没有尽数过了谷阴中城。

    莘迩立於城楼,观望良久,喟叹了一声。

    羊髦奇怪地问道:“明公,这是释士家为编户齐民、设立郎将府此要政之开始,得以顺利施行,应该喜悦才对,明公却为何叹息?”

    莘迩指向由步骑兵卒看护着远去的百姓方向,又指了指一样由兵士看管着,正在通过中城城下的羊马,说道:“古称管民为‘牧’,养羊、马亦称‘牧’,士道,黔首万民,果如羊乎?”

    羊髦沉吟了下,答道:“为政者,一举一动,一政一策,皆事关万民,是以牧民者,当心怀百姓,唯有如此,才有仁政。”

    羊髦这话,没有正面回答莘迩的问题,只是一句议论为政者该由的责任感罢了。

    黄荣说道:“尊卑异流,此人伦也。‘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於人’。小民无知,劳力者耳,於今乱世,如无明公执政庇护,他们连自己的命都做不了主,荣以为,便是非羊,亦相近也。”

    莘迩问傅乔、唐艾、羊馥等,说道:“老傅,千里、异真,你们以为呢?”

    傅乔大概是已经接受了纳乞大力之妻妹为妾的现实,放弃了反抗,比起前几天,情绪平静了许多,他摸了摸胡须,答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生万物,本无高下,吾等所以尊,彼等所以卑者,读书多少之故也。劳心者固然治人,然把小民比作牛羊,似非恰当。”

    唐艾、羊馥没有表达观点。

    他两人一个只关注时政、军事,一个是埋头干活的踏实人,对别的东西都没兴趣。

    莘迩目望城外羊马的队伍,久久不语。

    唐艾问道:“明公,在想什么呢?”

    “我有一言,送与卿等。”

    唐艾说道:“明公请说。”

    “务要记住: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民者,水也。”莘迩顾视黄荣,说道,“景桓,你不能瞧不起‘小民’啊!”想起了前世时在史书中读过的一件事,斟酌稍顷,下令说道,“景桓,你明天上奏太后,请在三省、国中的州郡县官廨,俱竖石碑一座,铭文十六字。”

    黄荣恭谨地问道:“敢问明公,哪十六个字?”

    “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傅乔等人闻得此十六字,不约而同,目光全都落在了莘迩的脸上。

    莘迩一身便服,打扮和他通常闲时没甚差别,头裹黑帻,身穿红色的褶袴,但因了这十六个振聋发聩、或言之“与时下士人观念背道而驰”、傅乔等谁也没有想到的字,他此时此刻,手按剑柄,挺立高高城楼上的样子,不管傅乔等人对此十六字或怔或讶,或不能理解,也不管他们表情不一,在他们的心目中,却都约略感觉到了似有了与他平昔不一样的变化。

    ……

    羊、马的队伍终於悉数过了中城的城外。

    莘迩等下城楼,各回官廨,并及黄荣尽管不赞同莘迩提出的那十六个字,却还是遵令,於次日上奏立碑等事,俱且不提。

    只说在曹惠的领护下,那些营户的家属、羊马,离城两天,於这天入到了漠中。

    漠中本就干旱,又是盛夏,更加炎热。虽是已经做了充足的准备,随行带了大量的饮水,可这些水根本不够用,特别是在到达了预定的取水地后,却发现本该存在的一个泉水,竟然干涸没了,水越发不够使用。不过入漠三天,就有成批的羊、马渴死。

    陈腊作为他家唯一的男丁,自是跟在了羊、马的队伍中,眼睁睁看着分给他家的羊、马一天天的减少,他心如刀绞,把自己的饮水留了下来,自己不喝,给羊、马饮用。

    死掉的羊、马没法带,除带了部分作为备用的食肉,其它的,只能丢在漠中。

    艰难的跋涉了小半个月,於这日下午,贺兰山脉总算在望。

    当晚没能到达山下,又在漠中住了一晚。

    半夜时,有人跑到羊马的驻地,找到陈腊,让他赶紧去见他的母亲和妹妹。

    陈腊慌慌张张地去到家属们的住地,见到了黄氏、陈常哥,原来沙漠里白天热,晚上冷,黄氏年纪大了,身体又虚弱,不适应温差,发起热来。

    陈腊束手无策,被人提醒,就壮起胆子,向住地中的兵卒求助。兵卒们也没办法。倒是有个好心的兵士,见陈腊着实可怜,便替他问了问本队的队率。

    那队率睡不着觉,闲着也没事,就过去瞅了瞅,一眼看到了陈常哥。

    陈常哥相貌尽管寻常,胜在年纪小,这队率看了她又看,问陈腊,说道:“这是你妹妹?”

    陈腊答道:“是。”跪拜沙上,乞求这个队率,说道,“我阿母年迈,受不了这漠中的冷热,小人求将军救一救小人的阿母!”

    “我不是不能救,我军中随行的有医官,我寻他要副药轻而易举,可你怎么感谢我?”

    陈腊咬了咬牙,说道:“小人家分到了五十头羊和一匹马,这几天渴死了五头羊,还剩羊四十五头,马一匹,愿送将军半数!”

    那队率笑道:“我要你的羊、马何用?送了尔等到地,我就要回谷阴,难不成,还带着羊马?”

    陈腊说道:“小人家穷,实是没有别的东西孝敬将军了!”

    “我也不是将军,你别乱喊。你家没有别的东西了?我看不对吧。”

    陈腊不解其意,问道:“将军的意思是?”

    那队率冲陈常哥努了努嘴。

    陈腊大惊,说道:“她是小人的妹妹!”

    “我知道,你刚才不是说了么?”

    黄氏听到了他俩的对话,颤抖着举起手,拽住了陈腊的袖子,低低地说道:“蛮奴,我还能撑得住。明天就到贺兰山了,到那里摸些草药,熬了喝喝就是。”

    陈腊看看发烧的母亲,看看畏缩旁边的妹妹,再看看笑吟吟的那个队率。

    该怎么办?

    出发前,他还对陈常哥说,将来给她找个如意的夫婿,难道今晚就要任她在周围那么多人的闻听下,被这个队率蹂躏么?可如果不答应这个队率,他的母亲又能像她说的,还能撑到贺兰山下么?就是到了贺兰山下,又能找到对症的草药,能把他的母亲医好么?

    人的一生中,总有需要艰难抉择的时刻。

    陈腊家虽然贫穷,但正因贫穷,也因营户不被编户齐民看得起,他从一出生起,绝大部分的日子都是生活在营户的群体中,上官有令,就干活,没令,就自己讨些生计,故而此前没有遇到过什么需要选择的事情。这是年轻的陈腊,被迫面对的第一个艰难抉择。

    围观的前营户家属们的众目睽睽下,陈腊握紧了拳头,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那队率等的不耐烦,说道:“怎么?不肯么?那我走了啊。”作势要走。

    陈腊是个孝顺的人,尽管抉择尚未作出,可无论如何,不能坐视老母病死。

    他下意识地待要开口,叫住那队率。

    这个时候,传来了几声驱赶围观营户的声音,一个校尉服色的军官穿过人群,到了近前。

    这个军官髡头小辫,是个胡人。

    陈腊认得,他好像叫兰宝掌,是本次带领他们去朔方的两个军中将校之一。

    此军官正是兰宝掌,他是巡夜到此,看到这里围了一群人,便过来看看。

    兰宝掌的视线在那队率的身上兜了一圈,转到躺在沙中的黄氏和跪在黄氏身边的陈常哥,最后看向陈腊,问道:“怎么回事?”

    那队率是曹惠的属下,但当然认识兰宝掌,行了个军礼,答道:“他阿母病了,央我帮忙。”

    兰宝掌俯下身,试了试黄氏的额头,说道:“是风寒。”命令随从的兵卒,“把医士唤来,给她开药。”

    陈腊顿时狂喜,伏拜行礼,说道:“小人家没值钱的物事,愿把羊、马献给将军半数!”

    兰宝掌说道:“我要你那东西干什么!”

    陈腊心中陡然一沉,说道:“那将军……”

    “我什么都不要的。明天就到贺兰山下了,到了那里,会休整两天,再继续前行。你好好地把你阿母伺候好了。离朔方还有段路程,过了贺兰山,尚需得再过一段漠区呢!”

    陈腊只疑自己听错,心道:“居然有这么好的贵人?”

    兰宝掌问那队率:“你巡过你的辖段了?”

    “小人刚巡过。”

    “那还不赶紧去歇着,在这儿待什么?”

    那队率应诺,悻悻然地去了。

    兰宝掌没有多停,等到医官来到,给黄氏号完脉、开过药方、留下了药后,就也离开,接着去巡夜了。

    围观的前营户家属们等兰宝掌走远,纷纷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都是夸赞他的话语。有那消息灵通的,说:“这位兰校尉,是莘公的部将。你们瞧瞧,莘公帐下的人就是不一样!”

    陈腊充满感地想道:“莘公又释我们为良家,又给我们分羊马,他的部将还什么都不要的救我阿母。莘公真是个大好人啊!这位兰校尉也是好人!他俩的大恩大德,我要牢记不忘!”

    翌日中午,到了贺兰山下。

    如兰宝掌所言,在这里休息了两天。

    陈腊的母亲在他精心地照顾下,病情好转。当休整过后,继续开拔这日,一个小道消息在家属们中传开,陈腊听到后,使他因其母病体渐好而才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这小道消息说的是:蒲秦的上将苟雄、杨满,率步骑五万,攻入到了朔方。

第二十九章 常哥悄然婚 孤塗报急讯

    之所以说是“小道消息”,肯定有不正确的一面。

    比如“率步骑五万”,苟雄、杨满两人此前配合蒲茂攻打洛阳,作为蒲秦的偏师,连日来都在朔方、上郡东部的雁门等郡,与慕容鲜卑的军队作战,他俩的部曲都是原朔方、上郡的驻兵,合在一起也只有两万来人,连三万都不到,怎么会“率步骑五万”反攻朔方?

    但所谓“空穴来风”,这条小道消息也必然不是无根之木,想来苟雄、杨满,或退一步而言之,他两人中的一人现正在率部进攻朔方这件事,应该是有的。

    人还没有到达朔方,战争的新闻就先传到了耳中。

    不止陈腊的心悬了起来,别的前营户家属们,亦无不忧心忡忡,导致整个迁徙的队伍顿时被阴霾笼罩。明明是艳阳晴天,然而继续往朔方进发的这支浩荡队伍,却如似乌云压顶。

    黄氏的病情虽有好转,身体仍然没有力气,走不动路。

    陈腊顾不上分给他的那些羊、马了,拜托羊马队中的朋友暂先帮他照顾,自己动手,削木编草,做了个木板,把黄氏放在板上,他拽着草绳,拉着前行。

    黄氏也听说了蒲秦攻入朔方的事情,她费力地半支起身子,问前头拉绳的陈腊,说道:“朔方真的在打仗么?”

    陈腊对此,尽管亦很忧心,但为了不让黄氏因为担忧而影响身体的康复,故把忧心掩起,回过头来,拿出笑脸,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说道:“阿母,管它打不打仗呢?咱们不是士家了!咱们现在是良家!莘公迁咱们去朔方,不是叫咱们去打仗的,是叫咱们在朔方安家的!我在羊马营的时候,听别人说,朔方河北边,草场成片,无边无际!……就像咱们刚过去的那个大漠一般!而且水多,水草茂美!我都算过了,只要好好干,多下些力气,最多两三年,就能把分给咱们的羊、马翻上两番!阿母,到那时候,你就什么都不用做,只管在家享福就是!”

    黄氏说道:“话是这么说,可是仗一打起来,恐怕咱们安家不易啊!”

    “阿母,你还不相信莘公么?这些年来,凡是莘公打的仗,哪一场败了?这回打朔方,便是莘公的命令。阿母,你放一百个心,这场仗输不了!他们打他们的,咱们安咱们的!不影响。”

    黄氏微微放了点心,终究牵涉到一家三口的命运,却不能完全放心,她招手唤陈常哥近前,说道:“咱们家丁口少,只你阿兄一个。朔方现在在打仗,咱们又人生地疏,到了那里,怕会不好立足。这一路上,不少人家找我提亲,你都是知道的。这些人家里头,你有哪个相中的?给阿母说说,早些定下,寻个吉日,就把婚事办了吧!也算是给咱家找个能帮忙的外力。”

    陈常哥年才十四五岁,这个年龄,正是好时候,以往他们是营户,婚姻不能自主,因是虽有很多前营户家属相中了她,却没法登门提亲,如今这些前营户家属们都成为了编户齐民,婚姻可以自主了,於是从谷阴出发到这里的一路上,几乎每晚休息时,都有人找黄氏提亲。

    至於陈常哥寡妇的身份,这一点丝毫不是问题。时下尚存前代秦朝的遗风,对妇女的束缚远不如原本时空的后来严重,妇女有一定的社会地位,寡妇再嫁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了。别说平头百姓,贵族妇人亦是如此,寡妇、抑或被休,又甚至主动休夫后再嫁者比比皆是。

    说到这里,却得提曹斐一句。

    当令狐奉逃亡之日,曹斐的家眷也被令狐邕杀了个干净,他现今之妻,是他跟从令狐奉杀回谷阴之后再娶的,即是个寡妇。曹斐家而下那么有钱,已然号称京城第一巨富,其中固主要是曹斐敛财之故,另一方面,也有他再娶的这个妻,其家富裕,给了他许多配嫁的缘由。

    大前天晚上的经历,那队率色眯眯、贼兮兮的眼神,着实把陈常哥吓坏了,到现下还没缓过劲。不管是为了自己的安全,还是如她母亲所说,为给他们陈家找个外来的助力,的确是越早把婚事办了越好。陈常哥便舍了害羞,红着脸,细声说道:“韦家的小郎看着挺是憨厚。”

    黄氏说道:“韦家的小郎么?”

    韦这个姓在陇州内地不多见,此姓是西域地界的一个唐人大姓。陈家、韦家原是张韶部的营户,故而他们的原籍,本都是在西域的西域都护府、戊己校尉治理的境内。

    陈腊认识这个“韦家的小郎”,笑道:“韦家的小郎不错,憨厚不说,个头也壮,是个埋头干活的好手!”与陈常哥说道,“还想着等到了朔方,我再给你选个好夫婿,没想到你已有看中的了!”对黄氏说道,“阿妹既然看中了韦家的小郎,今晚歇营,我就去找韦家聊聊!”

    黄氏说道:“你不能去。”

    “为什么?”

    “咱们家是女方,怎么能主动去找男方?你年纪轻轻的,真是什么都不懂!”

    陈腊笑道:“好,那我就找个人给韦家传话,叫他们今晚来找阿母谈!”

    “这还差不多。”

    一家三口,谈谈说说,倒是减轻了路上的疲劳。

    这天晚上,陈腊寻了个两家都认识的熟人,把意思与他说了,那人就到韦家休息的住地,传话过去。韦家的家长欢喜不已,马上去到陈家住地,与黄氏商议两家结姻之事。

    按说结姻成婚的程序是很繁琐的,但一则两家贫穷,没那么多的讲究,二来,时下乱世,战争频繁,就是右姓冠族间的婚事,亦不乏一切从简的,称为“拜时婚”,“六礼悉舍”,新妇打扮完毕,以纱巾蒙面,至夫家后,由新郎亲自揭下,然后“拜舅姑”,也就是公公和婆婆,“便成妇道”,亦即宣告已经成婚,——原本时空后世的“纱巾盖头”之制,就是发源於此。

    故是,一番商量过后,第二天晚上,两家竟是就把婚事办了。

    韦家的丁口多,儿子四个。两家既已成亲,理当互相扶持,韦家的小郎就先留在了陈家,给陈腊帮个手,接替了陈腊拖拉黄氏行路的活儿,让陈腊得以回到羊马队,接着亲自精心照料分给他家的那些羊马之剩余。

    门阀士族的婚姻,奢侈豪华,引人注目,穷苦百姓的婚事,简简单单,悄无声息。

    沿着贺兰山的西麓,北行二百余里,入到了黄河西边的漠中,又行三百来里,终於到了黄河岸边。张韶已经派了自己帐下的长史和杨贺之在此,准备好了船只,接他们过河。

    ——张韶的长史名叫朱法顺。朱,也是西域的一个唐人大姓;法顺,西域佛法昌盛,信佛者的比例远比陇州内地多,这位朱法顺,其家族便是一向信佛的,因其父给他起了这么个名字。

    渡过黄河,在河东岸的临戎县休息了一天。

    曹惠、兰宝掌把所带来的前营户家属们,与朱法顺、杨贺之两人做了交接。

    由朱法顺领着其中的大部分,沿河向北,去河北岸的草场,给他们分草场、确定聚住区,并在等他们基本安顿下来后,再按照家訾、丁口、身体等条件,从他们中选择“府兵”的人选。

    由杨贺之领着余下的部分,向东去张韶现所在的朔方县。杨贺之领的这些,都是其在军中的父兄,已於前不久的朔方之战中阵亡,或者伤残,不能再上战场的。蒲秦而今正在反攻朔方,兵力紧张,所以这些前营户家属的子弟,跳过了“府兵拣选”这个程序,直接把他们算作了府兵,以补充兵源。这部分的前营户家属子弟,共有千余人。

    曹惠、兰宝掌的任务完成,他两人现在就可以返程,回谷阴去了。

    兰宝掌却与曹惠说道:“路上便闻秦虏反攻朔方,适才听了杨参军、朱长史的介绍,虽没有五万步骑之众,也不是苟雄、杨满两人为主将,只苟雄一人为主将而已,但其所率之兵亦有万余。张将军部的可战之卒现只有六千步骑,敌众我寡。朔方,关系到莘公未来的大计,断然不容有失。以我之见,咱俩先别回京师了,不如留将下来助张将军一臂之力!你以为如何?”

    顺利把家属们送到朔方,功劳已然到手,以曹惠的私心而论,他是不乐意留下来打仗的。

    想那苟雄,是蒲秦有名的悍将,这仗打起来,不用说,必然难打,打赢还好,如是打输,说不得,性命难保,纵使保住了性命,逃回谷阴,朝中的责罚也是少不了的,好好的一份功劳,可能就会变成一场罪过,除非傻子,才愿意留下来,主动掺和进这场仗。

    奈何兰宝掌提出了“莘公”,说朔方“关系到莘公的大计”,曹惠瞅了他两眼,心道:“你话都这么说了,我能怎么说?我能说不行,不愿意么?我要是这么说了,待回到谷阴,莘公会怎么看我?我虽得骠骑宠爱,可莘公若是对我有了意见,我这富贵也就算是完了!”

    他一把握住兰宝掌的手,挺起胸脯,忠心溢於言表地说道,“老兄所言,正是在下所想!你我想到一块儿去了!只是你我仅受命护送这些家属到朔方,莘公没有令咱们参战,你我要留下相助张将军,以在下愚见,最好还是派人回朝,把此事禀与莘公一番。”

    兰宝掌大喜,说道:“你考虑的比我周到!好!就按你的意思,咱们今天就派人回朝!”

    朱法顺办事干练,且急着回朔方县,给张韶参谋军事,因此已经带着那大部分的家属离开北上了。兰宝掌、曹惠两人齐去见杨贺之,把他俩的决定告诉了他。

    杨贺之自无拒绝之理,说道:“苟雄领兵从雁门郡来,今已渡河,入到了朔方境内,而下屯驻於曼柏、沙南一带,前锋已至虎泽,距离河阴县不到百里,离朔方县也只有两百里上下而已。我军屠了虎泽,又占了西安阳县以西的河北草场,拓跋部的骑兵,至少眼下估计是借助不了了,只靠张将军部下现有的兵马,与苟雄部的秦虏相较,确是稍处於劣势。两位校尉以国事为重,愿意留下来帮张将军一把,这真是极好的!军情紧张,或许很快就要开战,两位校尉既有此意,那咱们就不要多做耽搁,现在就赶紧去朔方县,听候张将军的部署安排罢!”

    三人就带着部曲和补充张韶兵力的家属子弟们,动身赶往朔方县。

    临戎离朔方二百里远,急行军下,行了不到两日,到至朔方。

    张韶闻讯曹惠、兰宝掌自愿留下相助,甚是高兴,亲自出城迎接。

    也许是为了鼓舞他两人的士气,张韶当面信心百倍地对他两人说道:“苟雄今虽步骑万余,气势汹汹,然其部久战於雁门等郡,已是疲兵,我却是有十足的把握打赢此仗。君二人自告奋勇,乃心王室,诚国家之良将也!告捷之时,我一定会浓墨重彩,向太后、大王、莘公表述君二人的忠诚和功劳。”拍着两人的胳臂,大笑说道,“到时,二位就不是校尉了!”

    曹惠凑趣,问道:“那是什么?”

    “自是将军了!”

    曹惠赔笑,说道:“岂敢有此妄想!”

    兰宝掌没把将军什么的当回事,说道:“将军不将军的,末将没有想过。末将所想,唯是决不能把将军辛辛苦苦为莘公、为朝廷打下来的朔方,丢入秦虏之手!”行个军礼,说道,“末将与曹校尉没带多少兵来,只有步骑千人,将军有何命令,但请发下,末将万死不辞!”

    张韶沉吟了下,说道:“我手上现也缺兵,不好给君二人多做补充。这样吧,杨参军带来的那千余接其父兄从军的子弟,我分给君二人五百人。可好?”

    这是张韶的用人之术,人家兰宝掌、曹惠都肯留下来打仗了,他不能没什么表示,只一个“战功表功”,未免太虚,还是得给点实惠的,而对带兵的将校们说,实惠当然是无过给兵。

    兰宝掌、曹惠俱道:“多谢将军!”

    也不等到城中了,张韶立刻召来那千余子弟中的渠帅们,——这些前营户家属,作为兵籍,一直都是被半军事化管理的,首先,时不时的有操练、演武,其次,有不同等级的“军官”,此些渠帅,即是他们内部的各级“军吏”,只不过没有正式的官衔。

    渠帅们来到,张韶也不仔细选挑,随手一指,点了几人,估算他们手下的子弟应是够五百人了,说道:“你们不必去我营中了,暂先改跟兰校尉、曹校尉,等到打完了此仗再回我帐下。”

    此五百兵,不是永久给兰宝掌、曹惠的。

    毕竟这些子弟的名籍,是属於朔方军府的,所以打完仗了后,他们还是得回到张韶的部下。

    等这数人见过了兰宝掌、曹惠,张韶吩咐说道:“领你们的人都来拜见拜见你们的新主将。”

    此数人接令,喊来各自掌领的子弟,就在路边,拜见兰宝掌、曹惠。

    多是年轻人,亦有些四十来岁的,还有少数十五六的,但整体观之,称得上精壮二字,并且因为被释放成了编户齐民,尽管大战在即,这些子弟们不可避免地会有忧惧,然精神面貌都尚不错。兰宝掌、曹惠颇是满意。二人下令,叫这些子弟们起身。

    兰宝掌往他们中大眼扫了一下,视线过去,又转回来,定在了子弟群中的一人身上。

    此人二十来岁,面皮灰黄,瞧着有点眼熟。

    兰宝掌忽然想起,这个年轻人,可不就是快到贺兰山下那晚,其母患病的那个么?兰宝掌召他近前,问道:“你叫什么来着?”

    那年轻人恭恭敬敬地答道:“小人陈腊。”

    “我记得你家中只有一个丁口,你怎么来了?”

    那晚等医官来的时候,兰宝掌与陈腊闲聊了几句,问过了他的家庭情况,已知他是其家的独子。这回临时紧急补充兵源,尽管跳过了“府兵拣选”的程序,但有一个原则,还是秉持的,便是家为独子者,可以不用顶替其阵亡、伤残的父兄入军。陈腊家只有他一个儿子,他按理说,是不应该在这里,而应该是跟着朱法顺和大部分的家属们去河北的草场才对。

    陈腊老实,有什么说什么,丝毫不作隐瞒,答道:“小人听闻,张将军说,这回与苟雄交战,不仅缴获的东西,平分给有功的将士,而且还会按照功劳,给参战的将士们分羊、马、钱财做赏赐。小人家贫,莘公分给小人家的羊、马,在过大漠和渡河时,又前后死了二十来头,余者实不够赡养阿母,小人就琢磨着挣份军功,以换些钱、畜,因央求渠帅,随来参军。”

    “缴获的东西,平分给有功的将士”云云,此是杨贺之对那千余子弟,转述的张韶的话。陈腊从别人处听到了。

    兰宝掌皱眉说道:“你家中只有你一子,你来打仗,你阿母怎么办?分给你的那些羊、马又谁去放牧?”

    陈腊说道:“小人的阿妹已经许下人家,妹婿家丁口多,小人与他家说好了,小人不在的时候,便劳请他家帮忙照顾小人的阿母和帮忙放牧羊、马。小人若能得些赏赐,送给他们些。”

    “你阿母肯你来入军么?”

    “小人阿母本是不肯,但后来也同意了。”

    何止黄氏不肯,陈腊早先也是没有参军的意愿的,可是在走第一个大漠时,他的羊已死了五头,到第二个大漠时,又死了两头,这也就罢了,要紧的是,过河的时候,也是他运气不好,船翻了,又死了十来头,结果下来,他所存的剩余的羊只有三十头了,五十头羊,便是抛掉他已嫁的妹妹,养他和黄氏已是勉强,三十头羊,显是完全不够的。被逼没法,他这才自愿参军。黄氏也没有办法,最终也只能同意他。

    兰宝掌点了点头。

    张龟在张韶的身边,他出身寒家,很能理解莘迩把陈腊等放为了编户齐民,可陈腊却仍甘愿从军的缘故,感叹地与张韶说道:“将军,小民不易啊!”

    张韶作为一军之主,管过的营户多了,对营户的日常生活很熟悉,但同时,对营户的日常生活也不感兴趣,他想道:“莘公这回把我部下的营户,连送故与我的那些,都释为了编户齐民,唉,此虽仁政,长远来看,对我定西部队的作战力也大有好处,然却我着实因此损失不小!唯是莘公待我恩重,要非莘公,我而下还远在西域,莘公此政,我也只有捏着鼻子认了!”

    相比损失,张韶得到的好处更大,不止从西域回到了陇州,并且官职升迁,前几天朝廷的旨意送到朔方,他现而下的官职、权力,更是得到了进一步的提升,摇身一变,已俨然封疆大吏,足够多的好处,却是让他能够接受损失。

    张韶对张龟的感叹敷衍了两句,与兰宝掌、曹惠说道:“不知君二人愿留下助我,故我未能提前给君二人备好营寨。朔方县城北邻河,卑湿之地,不宜扎营;县南近邻沙漠,一起风,黄沙漫扬,亦不宜扎营;我部的兵马多在城西驻扎,君二人如无异议,便请在城东筑营?”

    兰宝掌、曹惠应道:“是。”

    两人遂跟着张韶、张龟进城,两人的部曲,与陈腊等那五百新拨给他俩的兵马,则去城东筑造营垒。赵染干、邴播、李亮不在朔方县,他三人现驻於河阴县,为抵挡苟雄部的前线,是夜,张韶召聚在朔方县的高延曹、赵兴、李亮、安崇诸将校,设宴招待兰宝掌、曹惠,是迎接,亦是洗尘,战斗一旦打响,他们就将要并肩作战,这次设宴,也是让他们互相见见。

    宴席方开,今晚轮值军中的杨贺之就急匆匆地到了堂外,求见张韶。

    张韶请他进来。

    杨贺之一手提着袍服的下摆,一手捏着一张叠起的纸,穿过两边的食案,快步进至张韶案前,把那张纸递给了他,小声地说了几句什么。

    下边席上的高延曹等人,在杨贺之入堂时,就各自停下了筷著和聊天、吹牛。

    这时看到张韶面色微变,众人都马上猜到,定然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高延曹问道:“将军、杨参军,怎么回事?”

    杨贺之转到张韶的案侧站住,没有回答高延曹。

    由喧哗转为安静的朔方县寺堂中,张韶慢慢地把杨贺之给他的那张纸重新叠起,胖乎乎的脸上露出镇定的笑容,说道:“西海侯送来的消息,说其弟孤塗暗遣奴从代北到河阴,给他秘报急讯,言道孟朗派了个人,去见拓跋倍斤了。”

第三十章 张韶有些谋 莘公雄杰也

    堂中众将,闻得张韶此言,面色各异。

    赵兴帐下的大将金素弗、叱奴侯俱在席间。金素弗向有足智多谋之称,叱奴侯则生性刚猛,他不如金素弗有城府,登时倾身向赵兴的食案,说了些什么。

    张韶神情镇定,一双眼没闲着,在不动神色地观察堂中诸人的反应,看到了这一幕。

    张韶端起酒杯,抿了口,笑视赵兴,缓缓说道:“君侯,对此可是有要话要表?”

    赵兴推开了叱奴侯倾过来的身子,站起身来,答道:“拓跋部与我铁弗匈奴做了数十年的邻居。叱奴侯与末将说,拓跋部的底细,我铁弗匈奴一清二楚,虽是号称控弦十万,然无论甲械,还是战法,都不如我定西远甚,孟朗便是拉拢到了拓跋倍斤,亦不足为虑。”

    这话到底是不是叱奴侯的原话?

    除了赵兴、叱奴侯,没人知晓。

    张韶也不刨根究底,听了赵兴的回答,就当是真的,抚须而笑,掉了句文言,文绉绉地说道:“叱奴侯此言,深得吾心。”放开胡须,指向叱奴侯,笑顾高延曹等人,说道,“铁弗匈奴知兵敢战的猛将,无过叱奴侯、金素弗、周宪数人,叱奴侯与我,可谓英雄所见略同也。”吩咐席间的侍卒,“给叱奴侯满上酒,我与他对饮一杯!”

    侍卒提着酒器,把叱奴侯案上的杯中斟满。张韶端起杯来,示意叱奴侯同饮。胡人的上下尊卑比不上唐人严明,叱奴侯也不谦卑客气,只站起了身,表示了下尊重,便举杯就饮。

    两人饮毕。

    张韶抹去沾到了胡须上的酒渍,叫赵兴、叱奴侯两人归坐。

    借这么几句对谈的空,张韶清理好了思路。

    他心道:“苟雄率兵万众,兵马已多於我部,今孟朗又遣使去见拓跋倍斤,不用说,他一定会许给拓跋倍斤不小的利益,一旦拓跋倍斤动心,背叛和我定西的盟约,同苟雄联起手来,两路围攻我部,这新才得手的朔方恐怕就要岌岌可危了!

    “适才叱奴侯与赵兴私语之时,我见他神色惊震,他所说的必然不是赵兴回答我的那些。赵兴此人,傲上虐下,我观之是个颇有野心的,他是从秦虏处叛投我定西的,尽管他再投秦虏的可能不大,然其母出自拓跋氏,他的幼弟今亦在盛乐,却是没准儿会与拓跋倍斤勾搭起来,以谋重占朔方。当此之际,可不能叫他另生心思,使我用兵不利。我须得安抚这个胡儿一下。”

    想定,张韶笑与张龟说道,“千里,前日咱们不是接到了莘公的一封信么?你给大家说说,莘公在信中写了什么?”

    莘迩的这封信是随着封拜张韶的令旨一起到朔方的。

    在信中,莘迩对当前朔方的局势做了详细地分析,同时,提出了几条,他根於此局势而做出的判断,以及应对的办法。当然,信中的这些分析、判断和应对,也不是莘迩一个人的意见,是莘迩在与张僧诚、唐艾、羊髦等经过商讨之后而得出的,是集体的智慧。

    张龟恭谨应诺,按住案几,吃力地拖着瘸腿站起,眇目环顾了席中诸人一圈,等到包括高延曹在内的诸将都完全安静了下来,这才开口。

    他说道:“莘公在信中主要讲了两件事,一件说的是秦虏必然会有的反攻朔方,另一件,即是与拓跋部有关。

    “秦虏的反攻先不提。关於拓跋部,莘公大体讲了三点。

    “第一点,贺兰延年不讲信用,抢占了西安阳等县,是他先违背了拓跋倍斤与我定西的盟约,随后乃有的咱们屠灭虎泽诸胡,并决定不把西安阳以西的河北草场交给拓跋部此二事,咱们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总不能干受欺负,却什么都不做吧?道理在咱们这边。莘公大为表扬张将军,赞许他做出的这两件反击不错,莘公书道‘以德报怨,君子不取’。

    “第二点,道理虽在咱们这边,可拓跋倍斤对此肯定是会心生不满的。那么他若是不满,他会有什么举动呢?莘公在信中说,可能会有两个举动。一个是直接与我军开战;一个是作势与慕容氏或者蒲氏两方中的一方结盟,以此胁迫我军,逼迫咱们把河北草场给他们。

    “这两个举动,前者的可能性比较小。

    “原因有两个,首先是拓跋倍斤的首要敌人不是我定西,代北北边的柔然和他急於摆脱的旧主慕容鲜卑,才是他的大敌,他不太可能会因为河北的草场,投入重兵,来与我鏖战;其次,朔方对代北虽然重要,有了朔方,代北就能伸足关中、从西边窥视并州,从而大大改善代北之战略环境,能够使拓跋倍斤摆脱北为柔然、南与东为慕容鲜卑的合围困境,但朔方南接关中,打下来容易,打下来之后呢?就要面对秦虏。代北的实力自是不能与秦虏比的。这也就是说,咱们需要与拓跋倍斤结盟,以抗秦虏;拓跋倍斤欲想染指朔方,他也得要靠咱们给他壮声势,从这个角度言之,拓跋倍斤也不太可能会彻底地与我定西反目,直接与我开战。

    “故此,后者的可能性比较大。

    “就如今来看,莘公料事如神,拓跋倍斤果是与孟朗勾搭了起来!”

    高延曹打断了张龟的话,说道:“参军,你的意思是,孟朗遣使去代北此事,不是孟朗主动的,而是因为拓跋倍斤主动先向秦虏示好了?”

    张龟说道:“这个现在咱们还不能断定,但不管是拓跋倍斤先派人去见了秦虏,还是孟朗在闻知我军与拓跋倍斤内部起了矛盾后,遣使去的代北,此皆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与莘公预料的一般无二!”

    说到这里,张龟停顿了下。

    他仰脸思索了稍顷,转与张韶说道:“将军,西海侯言说,是其幼弟孤塗暗遣奴去到河阴,给他报的此讯。将军,想那孤塗在代北本是人质,年纪又小,哪里会能耳目通达,竟知孟朗遣使与拓跋倍斤相见?又便是他知了此事,又哪里会有能力、有胆子遣奴偷偷跑来河阴,给其兄报讯?此事,大有可疑。”

    张韶说道:“卿如此一说,确有可疑。卿以为真相可能是何?”

    张龟说道:“以龟揣测,说不定,这个所谓的‘遣奴报讯’,其实压根不是赵孤塗做的,背后真正的主使,极有可能是拓跋倍斤!”

    张韶沉吟了下,说道:“千里,卿之意是:赵孤塗之所以遣奴报讯,也许是受了拓跋倍斤的指令?”

    “正是!”

    拓跋倍斤为何这么做?结合张龟适才转述的莘迩等人的分析,缘故不言自明。拓跋倍斤这么做,自就是为了装出要与蒲秦结盟的架势,以威胁定西,由此迫使定西把河北草场给他。

    张韶等堂中诸人俱皆深思。

    越想,诸人越觉得张龟的这个猜测,还是很有可能性的。

    高延曹拍着大腿,说道:“必是如参军所言!嘿嘿,拓跋倍斤这个胡酋,倒是狡诈。”

    张韶问赵兴、安崇等人,说道:“君等以为呢?”

    安崇说道:“拓跋倍斤的确不太可能与我军开战,那赵孤塗遣奴报讯此事,或许就是他指使的。”

    赵兴答道:“拓跋倍斤此人,兴素知也,确然狡诈,他是能干出这种事的人。”又说道,“这事儿究竟是不是拓跋倍斤指使的,欲知其端底,并不难也。”建议张韶,说道,“将军传令,命兴兄对那孤塗所遣之奴严加拷掠即可。”

    人家是来报讯的,反而要打人家一顿,给人家用酷刑,说来不够厚道,然此事关军要,却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何况只是个小奴,就是打死了,也无所谓。

    张韶颔首,当即下令,说道:“派人马上赶去河阴,请西海侯询问真情,限以两日回报於我。”

    堂外值守的军吏,立刻遵令,遣人连夜前赴河阴。

    兰宝掌听他们说了这么半天,已经大概了解目下拓跋部与张韶军的关系了,急着听莘迩信中接下来的内容,说道:“张公,莘公既然对拓跋倍斤的心思,一清二楚,莘公对此一定会有对策的。不知莘公在信中,对我等有何钧令?”

    张龟遂继续刚才的话头,说道:“莘公在信中说,基於拓跋部不太可能会与我军直接开战的分析,即便有他与秦虏或慕容鲜卑接触的消息传来,我军也不必为此慌乱,只管做好两件事就行。”

    兰宝掌问道:“哪两件?”

    张龟再次用独目环顾堂内诸人,说道:“一是,遣别部守好河南岸的渡口,把拓跋部的部队挡在河北岸,拓跋部多骑兵,只要渡口为我据有,他们就不好过河南下;二是,仍以迎对秦虏反攻朔方之部队为重。”

    就像兰宝掌说的“钧令”,这等於是张龟在转达莘迩的命令了。

    高延曹等将齐齐起身,应道:“诺!”

    原本是给兰宝掌、曹惠洗尘的宴席,到此时,不知不觉地变成了一个军事会议。

    苟雄气势汹汹地渡河而至,说实话,张韶的压力不小。

    他这些天,一直都在思忖迎战的战策,经过多日的思考,已经大概成形,但还没有正式公布,於是,他干脆决定,借着这个机会,说与诸将听听,也好集思广益,精益求精。

    张韶说道:“方才长龄给君等传达过了莘公对拓跋部的分析,和对我军该如何应对拓跋部的命令,在给我的信中,莘公还提到了秦虏可能会有的反攻。长龄,你把这个也说给大家听听。”

    张龟答道:“是。”

    他说道,“针对秦虏的反攻,莘迩总共指示了我军五点。

    “第一点是,秦虏现下正与慕容鲜卑、贺浑邪激战与河北,蒲茂能派来反攻朔方的兵马不会很多;第二点是,蒲茂最可能会派来反攻朔方的主将,应会是前镇朔方的苟雄,——苟雄现已率部渡河,进驻到了沙南、曼柏一线,此事君等早知,莘公对此又是料事如神。

    “第三点,苟雄虽有勇名,然非智将,而西海侯、临戎侯兄弟生长朔方,对本地的情况很熟悉,其家在本地各个胡部中的威望也不低,是敌非智,而我有地利、人和;第四点,因是,纵然苟雄带来的兵马多於我军,这场仗也不难打。

    “第五点,无论蒲茂在争夺河北的战争中胜利与否,秦州三郡现为我有,朔方若再被我有,则关中腹地就时刻处在被我定西三面包夹的危险下,故是,蒲茂决然都不会坐视朔方为我占有,可以料见到,朔方此郡,势必会在较长时期内,成为我定西与秦虏缠斗之所在。苟雄所部,俱皆为蒲秦的精锐,我军应当抓住河北混战的局面至今还没有明朗,便是第一点所言之,蒲茂没办法再多派援兵来助苟雄的机会,争取给苟雄以重创!以扬我国威,震慑秦虏,稳定朔方民心,并也是消耗秦虏精卒,以在将来与秦虏的缠斗中,减轻些我军的压力。”

    诸将聚精会神地聆听张龟复述莘迩信中内容。

    莘迩信中有关蒲秦反攻的,至此结束。

    张龟扭过身,对张韶说道:“将军,我转述完了。”

    张韶说道:“卿请入座。”等张龟坐下,张韶问诸将,说道,“莘公的意思,君等都听明白了?”

    高延曹、赵兴等答道:“听明白了。”

    张韶说道:“莘公令我军重创苟雄部。我想来想去,要想达成莘公的此令,我军与苟雄开战的地方就不能在他现下屯驻的沙南、曼柏一带。”

    如把战场选在了沙南、曼柏,一则,苟雄已经驻扎此地了,有修好的营垒之固,反过来,张韶部的兵马本就少於苟雄,又是奔袭而至,无有依仗,如此情形下,打得赢、打不赢且在两可;二来,沙南、曼柏,位处在黄河几字形右边那一竖的西岸,后头是并州的雁门等郡,苟雄与蒲秦的上郡太守杨满,经过近月来的进战,已把雁门等郡的大部打下,苟雄的后边有杨满部,即使杨满无有充足的兵力支援他,但派些部队接应他过河回去还是有这个能力的,亦即是,便是打赢了苟雄,苟雄也能逃掉,不易把其部重创。

    高延曹等多是军中宿将,不需张韶细讲,对不能选择沙南、曼柏为战场的原因就都清楚。

    高延曹问道:“沙南、曼柏固不可战,如此,将军打算选何地为战场?”

    张韶说道:“我军前日打朔方时,啖高用的是什么战策,君等可还记得么?”

    高延曹说道:“那怎么会忘?啖高所用,乃是诱我深入,设伏夹击之策。”

    啖高当时用温石兰的计策,放弃了朔方西部临戎等县的防守,放张韶部长驱直入,直至广牧县,然后他在广牧城中固守,温石兰率其所部的柔然骑兵埋伏广牧南边的漠中,伺机进军,以与啖高部两面夹击张韶部。只是这个计策虽好,却坏在了贺兰延年那里。

    现在回想一下,若是无有贺兰延年与温石兰真正的“英雄所见略同”,也想以迂回绕后的战术,来进攻朔方的蒲秦守军,恰好在漠中遭遇到、打败了温石兰部,张韶部攻打广牧的结局,还真有可能会由胜变成大败。说句公道话,定西打下朔方此事,拓跋部、贺兰延年居功甚伟。

    张韶微微一笑,胖脸上露出智慧的光芒,说道:“啖高的此策,我打算原封不动,送给苟雄尝尝!”

    高延曹怔了下,说道:“将军的意思是?”

    “我打算兵分两部,一部由我亲率,屯守朔方县,传檄河阴,叫西海侯、李亮示弱於苟雄,诱苟雄去打,之后弃城而来朔方与我会合;一部绕於苟雄部后,候苟雄率部轻进,来打朔方的时候,我城中之兵与绕后之兵,两面共夹击之!我有坚城为御,又有奇兵后出,攻守兼备,正奇相合,莫说重创苟雄,打他个全军覆没亦非不能也!”

    堂中响起了一声“啪”。

    众人看去,是高延曹猛力地拍了下案几。

    张韶愕然问道:“怎么?高将军有异议么?”

    “没有异议。”

    “那将军拍案为何?”

    高延曹说道:“我所部悉骑也!这绕后之任,想来非我莫属了!不瞒将军说,自苟雄渡河入到朔方以来,末将早就想给他个痛击,不耐在朔方县中枯坐寂寞了!想到率骑驰骋,绕於苟雄部后,掩杀而出,擒斩此氐胡,尽灭其军,末将热血沸腾,因是情不自禁,遂而拍案。”

    张韶失笑,说道:“原来如此!”摸了把胡须,说道,“高将军说的不差,这绕后之任,诚是非将军不可!不过将军所部的兵马不多,我意烦请临戎侯率其本部,与将军共负此重任。”问赵兴,“君侯可愿?”

    赵兴是不愿意的,苟雄是蒲秦赫赫有名的悍将,其部下又都是蒲秦的精锐,战力很强,这一场仗,绕后的这支部队,不像屯驻朔方县的这一支,无有城墙为倚,全然处於野战的状态,肯定会损失不小,他出於保存实力的目的,是很想拒绝张韶的,可部下的铁弗战士,全是骑兵,他没有拒绝的理由,而且风闻孟朗把他的爱士杨贺之,遣去到了苟雄军中,给苟雄做个此战的谋佐,杨贺之与他有杀父之仇,他更是不能拒绝,便利索地说道:“末将遵令。”

    一人问道:“将军,末将请从高将军绕后!”

    说话的是兰宝掌。

    兰宝掌是莘迩的亲信,明知绕后的风险比在朔方县要大,张韶自然是不会同意兰宝掌的请战,他说道:“兰校尉可与我共守朔方县。”却因了兰宝掌的请战,想到了曹惠出身太马营,擅长骑战,便笑与曹惠说道,“曹校尉骑射出众,我定西之骁将也,大名我久闻之,校尉与高将军同为太马同僚,彼此相熟,就劳请校尉,亦与高将军一道绕后,可好?”

    曹惠是曹斐的爱将,但曹斐的分量显然不如莘迩重。

    曹惠应道:“是。”

    高延曹挺身而起,急切地问道:“敢问将军,预备何时行此战策?”

    张韶说道:“君等如无异议,明天即可实行。”

    赵兴等人都无异议。

    杨贺之说道:“苟雄自恃勇武,月来在与慕容鲜卑并州的守兵作战中,又屡战获胜,此勇而骄之将也,且朔方郡,是他前镇戍之地,他自以为地形熟悉,三者相合,将军以弱诱之,以下官估料,他十成十的绝对会悍然冒进!将军此策,必能成功。”

    因了此策,杨贺之对张韶的看法大为改观。

    这次打朔方,张韶於用兵上中规中矩,虽无过错,也没什么出色的表现,唯一亮眼的是,在笼络部下将士、得军心上,他很有一套,但也仅此而已,却不意此人亦称得上有些智谋。——在杨贺之眼里,张韶的此个诱敌深入之策,也只能算是“有些智谋”。

    就定下了明天即行此策。

    ……

    次日,高延曹、赵兴、曹惠各领选挑出来的本部精骑,甲骑、轻骑,总计两千余,加上甲骑的从骑,三千出头,以高延曹为主将,悄然出营,往东南边而去。

    这天晚些时候,张韶下给赵染干、李亮的军令送到了河阴县,两人亦开始按计行事。却那赵孤塗遣到河阴报讯的那小奴,被赵染干严刑拷打过后,吐露实情,印证了张龟的猜测,赵孤塗的确是受拓跋倍斤的指使,派了此小奴给赵染干报讯。此且不说。

    高延曹等出了朔方县,往南入到漠中,东行至下午,纵马於部队最前的高延曹忽然驻马。

    他一停下来,部队也就都停下来了。

    行在部队中的赵兴、后头的曹惠不知发生了何事,连忙赶上来。

    越过停顿漠上的高延曹部的数百太马甲骑、近千甲骑从骑,赵兴、曹惠到了高延曹的近处,抬眼见他坐在高大的白马上,左手按着腰间的佩剑,右手在挠脸,时而举目上观,时而放目远眺,一副深思的样子。

    赵兴问道:“高将军,是斥候在前边发现了敌情么?”

    高延曹摇了摇头,说道:“没有。”

    曹惠说道:“没有?正行着军,你怎么突然停下了?”

    高延曹说道:“你俩别说话!”

    赵兴、曹惠不知道他葫芦里在卖什么药,只好都闭嘴不吭,陪着他於烈日下的漠中发呆。

    过了好一会儿,高延曹从沉思的状态出来,露出满意的神态。

    曹惠说道:“老高,你搞什么名堂?”

    高延曹说道:“奉令出兵,绕於虏后,行此大漠之上,将起灭虏之战!我心有所感,故赋诗一首。”

    曹惠、赵兴面面相觑。

    赵兴说道:“将军赋得何诗?在下敢请恭闻。”

    高延曹说道:“你俩听好了!”大声吟道,“漠上日头大,红旗白马从。斩得苟雄头,大王赏美酒!”吟罢,得意地看赵兴两人,问道:“此诗如何?‘红旗白马从’,我得意之笔也!大漠黄沙,烈日高悬,红、白色彩相映,何其壮观!我此诗中的豪情,你俩体会到了么?”

    赵兴虽是胡人,颇读唐人书籍,知道诗赋的好坏,勉强说道:“将军豪气干云,此诗大好。”

    高延曹越发得意,斜眼问曹惠,说道:“你体会到了么?”

    曹惠说道:“诗是好诗,但最妙的不是‘红旗白马从’,是另一句。”

    “哪句?”

    “‘大王赏美酒’,此五字最好。”

    “为何?”

    曹惠说道:“道出了老高你对大王朴实的忠诚!”

    高延曹岂听不出曹惠话中的嘲讽?怒道:“你嘲笑老子?”

    高延曹官比曹惠高,曹惠也打不过他,曹惠还真不敢和他闹红脸,软下了语气,说道:“我这是肺腑之言,岂敢嘲笑将军?”

    高延曹哼了声,说道:“罢了,不与你个粗人一般见识。”吩咐从吏取纸笔来,便骑在马上,亲把此诗写下,仔细叠好,收入怀中,自语说道,“等斩了苟雄,我把此诗寄呈莘公。莘公雄杰也,且乃雅士,才是我螭虎的知音!”

    高悬的日头下,无尽的黄漠上,近三千的定西骑兵,重新出发,疾驰奔行。

第三十一章 有钱始做人 好大的猴胆

    差不多在高延曹赋诗的同时,东边二百多里外的虎泽,有数骑正在倾听不远处,一个附近遍是腐烂的尸体,苍蝇成群,坐在战争毁坏后的帐篷边上的胡人少年悲伤的歌声。

    这少年凄凉地唱道:“懀马常苦瘦,剿儿常苦贫。黄禾起羸马,有钱始做人。”

    懀(wei),是憎恶、憋闷之意,懀马,指劣马。剿(chao)儿,犹健儿之意,在这首歌谣中,显然指的是劳苦百姓。

    四句歌词,那少年反复吟唱。听曲的数骑听了多时,其中一人不觉长叹。

    这人虽扎着唐人的发髻,身上穿的却是全然氐人特色的括领短袍,於衣领上缝了银质的领扣,领扣和袍子的边缘也和氐人常见的衣饰一样,装饰着彩色的花纹、花边,色彩绚烂,下身则穿着皮绔,足著长靿皮靴,腰悬绣金银丝线的荷包,褶袴衣装的外头,套了件紫色的羃?。

    羃篱便是鲜卑人独有的那种从头顶罩下,将头、肩和上身都能笼住,唯在正当脸孔处,挖裁出一方孔,露出穿戴者的眼、鼻的长裙帽。此物的用处一是障蔽全身,不为途路窥之,二是遮挡风沙。

    唐人发髻,氐人服饰,鲜卑羃?,源自三个族群的东西,汇合於此人一身,然不给人以违和之感。却是当今之世,诸胡接踵入主中原,各族的衣饰与唐人的衣饰,早就在慢慢融合中了。

    从露出方孔外的眼、鼻可以看出,这人不是别人,正是而今深得孟朗重用的蒲秦谋士季和。

    季和与身边的余下几骑说道:“‘黄禾起羸马’,瘦马若得到足够的草料,尚能变得肥壮;‘有钱始做人’,人若无钱无权,却是连做人都做不成!细品此歌谣词意,哀怨至极!”挥手驱开嗡嗡的苍蝇,问道,“此歌我是头次闻听,你们可知何名?”

    余下几骑也都没听过这首民歌,便有一人驱马过去,问那少年歌名。

    很快,这人折返回来,禀报季和,说道:“那牧人说这歌无名,说是来自他的故乡幽州,传唱於他们本地的牧马人中。”

    “幽州?他是幽州人?”

    “想应是为避战乱,从幽州迁徙到此的。”

    幽州北邻拓跋部控下的代北,拓跋部此前虽奉慕容氏为主,但随着拓跋部势力的壮大,尤其代北南部与幽州相接的地方,多是剽悍好斗、组织涣散的乌桓人,故而两地的边境一直都不很太平,常有小规模的互相掠夺发生,前些年,幽州境内又重起了唐人的乞活军,越发是战火不断,遂颇有些本在幽州放牧的胡人,向西迁徙,入了朔方。毕竟朔方因三面有黄河为阻,在此之前,且铁弗匈奴一家独大,战争在这里还是比较少的。这少年应就是随其家族迁来的。

    去问话和禀报季和的这人,形貌短小,相貌丑陋,骑在马上,就如个猴子,乃是且渠元光。

    季和说道:“这少年如此悲伤,独坐残帐外,他的家人是死在张韶屠戮虎泽胡部的战中了吧?”

    且渠元光答道:“小人问了,他的家人确是死在了定西屠戮虎泽诸胡的战中,一家七八口,死了个干净,只剩下了他一人。”义愤填膺,愤慨地说道,“拓跋部抢占下了西安阳等县,与虎泽诸胡有何干系?定西却把虎泽诸胡屠杀几乎一空,真是残暴不仁!”

    要说残暴,如今北地诸国,大家是大哥别说二哥,慕容氏、贺浑邪,包括蒲氐,干的“残暴不仁”的事多了去了,相比它们,定西实是“仁义”得多。

    季和对此深知,因没接且渠元光的话茬,取下挂在马鞍边的佩刀,递给且渠元光,说道:“你把这刀给他,问他愿不愿跟我走。告诉他,要想做人,不必有钱,今之乱世,国家尚武,天王重士,他如愿跟我走,只要他不怕死,我,就不但能让他做人,还能让他做人上人。”

    且渠元光应道:“是。”接住了季和的佩刀,拨马再往那胡人少年处去,边行,边心道,“一个小小胡儿,季大人怎么这般看重?居然把佩刀赠他,还要带他走?”

    他猜测季和的心思,想道,“是了,老苟那狗东西与季大人意见不合,这次反攻朔方,季大人的意思是此会犯朔方的定西兵马,虽非莘阿瓜亲率,然张韶、张龟诸人,俱莘阿瓜的得用之徒,莘阿瓜定会有授策与之,故需得谨慎用兵,不可大意,老苟自恃骁勇,不把季大人的意见当回事,却一意急求与张韶决战。

    “季大人与他争执几日,老苟执意不听季大人的良见,且以官位来压季大人。季大人没有办法,遂带着我等来此虎泽,托言勘察地形,然以我察言观色的揣料,他似实是为寻些虎泽胡部的幸存者,细问张韶部侵屠虎泽时的情况,以掌握、了解张韶部的具体战力,然后好再对老苟进行劝阻。我等在虎泽转了多半天了,到处都是尸首,放火烧过后的帐篷、草地,这胡儿是季大人和我等遇到的仅存活人,季大人带他回去,想来必就是为了此一目的吧!”

    且渠元光倒是聪明伶俐,猜中了季和带此胡人少年回去的缘故。

    季和的目的正是在此。

    苟雄身为王后苟氏的兄长,地位尊贵,便是孟朗,也不在苟雄眼中,况乎且渠元光这个降胡?更不被苟雄看在眼里。故而,因出身定西,了解定西虚实这个缘由,被孟朗特地从蒲獾孙那里调来,把之和季和一起,派入的苟雄军中,亦於此次反攻朔方的战中,给苟雄做个参佐、幕僚之后,且渠元光是数被苟雄侮辱,对苟雄,他深深记恨,当面不敢忤逆,心里头,只要想到苟雄,左一个“狗东西”,又一个“老苟”,那则却自是必不可少的了。

    与苟雄对待且渠元光的态度截然相反,季和对他还不错。从投到蒲秦至今,且渠元光一因手下无人,二因貌丑,三来也是因他好说大话,不为人喜,由而少有过舒心的日子,侮辱过他的何止苟雄一人,蒲秦的那些骄兵悍将,瞧不起他的大有人才,日常军营中,时有以戏耍他为乐的秦军将校,凡有酒宴,他多是端酒伺候的角色,对他的好的人屈指可数,他舍弃弟弟、拼命救下的蒲獾孙是一个,季和是一个。恰因了对他好的人太少,他对季和十分的感激涕零,所以在他适才的那番心想中,季和的待遇与苟雄也是截然相反,被他尊为“大人”。

    且渠元光把季和的佩刀给了那少年,与那少年说了季和的话。

    那少年家里的人都死完了,虎泽的诸部胡人也几无存留,其家及虎泽诸部胡人的羊马亦悉被张韶部抢走,他一个人在虎泽是生存不下去的,对季和的收留当然不会不愿,爬起来,拿住刀,跟着且渠元光到季和马前,下拜说道:“小胡的命,从今就是大人的了!”

    朔方的胡人大多是铁弗匈奴或匈奴遗种各部,但这胡人少年说的不是匈奴语,是鲜卑话。不过,季和知道,幽州久为慕容氏占据,那里的鲜卑人很多,故此对这从幽州迁来此地的少年是鲜卑人,却并不觉得奇怪,——虎泽诸胡能与拓跋氏结亲,很大的缘故大概也是因此。

    季和懂些鲜卑语言,就也用鲜卑话,问他说道:“你知我是谁么?”

    “小胡不知。”

    季和和颜悦色地说道:“好叫你知道,我姓季,是大秦尚书令孟公府中的佐吏。朔方本我大秦之土,这个你是知道的吧?定西借我大秦征伐虏魏之机,悍然窃夺,今我大秦骁骑将军率步骑万余,专来讨伐。此用人之际也,你且好好地跟着我做,待打完了仗,我给你请赏。”

    那少年伏地应道:“是,愿为大人效死!”

    季和也不问这少年的姓名,令且渠元光把配马给了这少年一匹,叫他骑上,当头兜马,引着诸人向东,回苟雄及其帐下的秦兵驻地而去。路上,季和把那少年唤到马边,果如元光猜料,一路上都在细问这少年张韶部杀戮虎泽胡人诸部的详情。

    曼柏在西,沙南在东。

    这两县现下都有秦兵驻扎,苟雄的帅帐目前在沙南,距虎泽将近二百里。

    路上走了两天,季和等到了沙南的军营。

    来回四五天,途中大部分的路程都在沙漠里,众人风尘仆仆,个个脏兮兮的。季和吩咐且渠元光等人去沐浴更衣,但没放那胡人少年离开,带着这少年,一头钻进了自己的帐中。

    且渠元光走了几步,站住扭头,朝季和的帐篷瞅了瞅,狐疑地想道:“该问的,路上季大人都问过了。这到了营中,季大人叫我等去洗沐换衣,他却怎么领着这胡儿入了帐中?”那胡人少年年纪不大,长期的放牧,皮肤尽管粗糙,平心而论,模样实在不错,且渠元光想起了蒲茂钟爱的那个青雀,不由心道,“莫不是季大人?……也好这一口?”

    他与季和相识不久,对季和的爱好,还真是不清楚。

    转着龌龊的念头,且渠元光抬脚,继续往自己的小帐去,想道:“说起来,我弟男成端得相貌堂堂,惜乎武都一战,他为我与蒲公断后,料是战死无疑了。要不然,季大人如真有此好,我却可用男成投其所好!”男生是他的亲弟,向来崇拜他,纵然凉薄,回忆起昔日与男成在卢水岸边草原时的快活场景,元光亦略微伤感,切齿心道,“都怪莘阿瓜!如不是他强迫我卢水胡内迁,强迫把我卢水胡编为齐民,我也不会为了我的族人不受奴役奔逃大秦!男成也就不会死了!男成啊男成,你在天之灵,不要怨我,我有朝一日,定会杀了阿瓜,给你报仇!”

    季和等到营中时,已是下午了。

    这天季和没有去见苟雄。

    次日一早,季和唤上元光,带着那少年,去到苟雄帐外求见。

    苟雄还没有睡起,过了好一会儿,帐内才有人打开了帐门,掀起了帐幕。

    元光偷觑瞧见,开帐门、掀帐幕的是两个女子。

    这两个女子扎着小髻,穿着如今唐胡妇人皆穿的花间百褶裙,胡人妇人现亦不乏扎髻的,只从发饰穿着,看不出她俩是何种族,然一人肤色白皙,鼻梁高挺,这是鲜卑人的特征,应是鲜卑人,另一个,就难以猜出族源了。但对这两个女子的来处,元光是晓得的,秦军和鲜卑、贺浑邪的部队一样,营中设有军妓,此二女子,便都是苟雄部中的军妓。

    两个女子屈膝跪在帐门内的两侧,请季和、元光和少年入帐。

    等他们入到帐后,两个女子膝行出帐,自返军妓营去了。

    苟雄没穿外衣,只穿了个短裤,坐在榻上,打着哈欠,问季和,说道:“老季,听说你昨天就回来了?”

    季和答道:“是。”

    “你去虎泽勘查地形,勘查得怎样?”

    季和说道:“如将军所说的一般,虎泽的西、东、南俱为漠区,北距大河不足百里,南有一水,迤逦向南,约百里之长。”

    “我好歹是朔方的太守,岂能不知朔方的地形?都给你说了,虎泽那地儿没什么可看的,你不信我言,非要巴巴地跑上两百里,看完了又怎样?还不是我讲的那些?老季,你何苦呢?”

    “将军,下官此行,也不是一无所获。”

    “哦?你有什么收获?”苟雄把目光落在了那胡人少年的身上,打量了下,说道,“这就是你的收获?”

    “将军英明,这少年正是下官的收获。”季和示意那少年,“此即是我大秦的骁骑将军、朔方太守,是你的宰牧官。你还不速速下拜行礼?”

    那少年拜倒行礼。

    苟雄见这少年无有出众之处,懒得多看,问季和,说道:“这少年怎么是你的收获了?他是虎泽胡部的胡酋子弟么?”

    “非也。”

    “那你把他带来见我作甚?”

    季和说道:“张韶部屠戮虎泽诸胡部时,这少年就在那里。我之所以说他是我的收获,把他带来谒见将军,就是想请将军听他说说当时的情形。”

    “无非杀人放火罢了,这事儿谁没干过?有什么可听的?”

    季和命那少年,说道:“你把你见到的,禀与将军。”

    那少年感谢季和收容了他,季和让他说,他就说,说道:“那天,到我虎泽行凶的定西唐儿有好几千步骑,他们都披着甲,拿着槊,骑兵两千余,马头的甲上有的竖着尖角,有的刻着牡丹……”

    鲜卑是当今最强盛的一方势力,北地有慕容部,代北有拓跋部,关中西边、陇州南边有吐谷浑部,鲜卑人遍布北方,苟雄也懂鲜卑语。这少年的此言一出,他不以为意的态度,立刻发生了转变。他停下揉眼的手,注视那少年,打断了他的话,说道:“你说他们都披着甲、拿着槊,千余骑兵,马头甲上有的竖尖角,有的刻牡丹?”

    “是的,将军。”

    “你看清楚了?”

    “他们杀我族人的时候,小人藏在草场的洞中,看得清清楚楚。”

    苟雄盯着少年看了稍顷,直到那少年害怕得低下了头,转视季和,冷笑起来,说道:“老季,你好大的胆子,为了不让我急攻河阴、朔方县,竟然敢编瞎话骗我?”

    季和面色不变,说道:“下官怎敢哄骗将军?这是此少年的亲眼所见。”

    苟雄说道:“你怕是不知吧?定西唐儿占下了朔方、河阴等县后,虽是把我留守这些地方的僚吏杀了一通,却没杀干净,河阴、朔方等县,现俱有老子的人,他们闻得老子杀回,已於日前悄悄地把河阴、朔方等地所驻唐儿兵马的虚实,清清楚楚地报与了老子知!

    “犯我朔方的这批定西唐儿,泰半是定西原先在西域的戍军,甲卒不多,何来的‘都披着甲、拿着槊’?骑兵是不少,但‘有的刻牡丹’,麴家一个人都没有来,哪里会有牡丹骑?至若‘有的竖尖角’,定西太马是来了些,带队的唐儿是高延曹,然其所率之定西太马仅数百骑罢了!张韶手底下大部分的骑兵,是赵染干、赵兴这两个叛胡的铁弗匈奴骑兵!甲骑无几!

    “老季,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在军情上弄虚作假?你当我的军法是摆设么?还是你自以为孟朗的人,我就不敢杀你?”

    且渠元光当听到那少年开口说的话时,就觉诧异,因为这少年所说,与在路上时给季和说的那些完全不同,到了此时,恍然大悟,明白了这少年所言,必是季和所教,而昨天季和领这少年入帐,应就是为教其这些话。季和如此做法之所为者,还是他之前给那少年季和佩刀时所猜测的,为的是通过夸大张韶部的战斗力,以劝阻苟雄轻进。

    且渠元光佩服地想道:“季大人胆色了得!与我可以一比了!”

    季和神色无异,心中惋惜,想道:“没想到苟雄外貌粗野,还有些心机,藏住了他那些故吏密报的定西军情,未对我讲!如此一来,我怕是阻不了他轻剽冒进了!”回答说道,“是么?原来将军已知定西犯我朔方的军情细况。下官万万没有胆子在军情上弄虚作假,也许这少年看错了吧。”

    “看错了?”苟雄面露狰狞,说道,“虚报军情,依军法当斩!老季,虚报军情,这一点,可没有错吧?你来挑,是取了你的人头,还是取了这少年的脑袋?”

    季和说道:“将军说得是,那就取了他的脑袋,以正军法吧。”

    那胡人少年惊惧,叫道:“大人!这些话……”

    且渠元光一脚踹倒,摘下蹀躞带,劈头盖脸地一顿抽,把这少年打得满脸是血,骂道:“好大的狗胆!敢骗大人和将军!”拽住少年的小辫,把他往帐外拖去。

    苟雄怒道:“猴崽子!你骂谁狗胆呢?”

    且渠元光拿蹀躞带打了下少年的头,说道:“骂他!”

    “你不知老子的尊姓么?老子把你一块儿砍了!”

    且渠元光点头哈腰,谄笑说道:“是,是,小人口误,说错了。”又抽了那少年几下,改口骂道,“好大的猴胆!”不管那少年挣扎,生怕这少年再说出些什么,害了季和的性命,也不等苟雄下令,趁着苟雄恼他的“口误”的空儿,将这少年拖了出去,亲手杀了,捧其首级还帐。

第三十二章 拓跋意不明 河阴城守弛

    却那胡人少年,其家为避战乱,从幽州西迁到了朔方,并为了寻个靠山,增强安全感,且甘愿付出每年都奉献给拓跋部大批羊马的代价,与拓跋部结了亲,奈何当下战乱百年,当真是有钱也做不了人,天下不靖,海内虽大,又何处能是桃源?他的一家老小死在了张韶部屠戮虎泽的掠夺战中,他能得幸存,堪称命大,然最终没死在张韶部刀下,死在了苟雄的军法下。

    且渠元光捧着这少年死不瞑目的首级,献与苟雄之时,忽然回想起了季和见那少年之初,叫自己去给那少年说的几句话中的一句,季和的原话是“只要他不怕死,我,就不但能让他做人,还能做人上人”。瞧着手上这少年的人头,元光越是品味,越觉季和此话实是大有意味。

    “在决定用这胡儿时,季大人就想到了,这胡儿没准儿会被苟雄杀掉?”元光已觉季和的胆色可与他一比,此时更是觉得季和的“杀伐果断”亦与自己一般无二,油然升起惺惺相惜之感。

    季和颇为看重元光的缘故,或者也是因此?觉得元光的某方面,与他相像?也许是这样吧,也许不是。季和不说,谁也不能知道。

    就该如何夺回朔方郡,该采用何种战策,是慎重,还是急进,苟雄与季和已然争论多日,至此,经由抓住季和“弄虚作假”的把柄,苟雄占了上风。

    他洋洋得意,伸开了腿,两个手掌放在黑毛密集的大腿上,只略瞟了下那少年血肉模糊的脑袋,即对季和说道:“老季,我决定明天就出兵,先打河阴,再打朔方!你说如何?”

    季和还想再试一试阻止他,说道:“将军,前日军议,你也听元光说了,定西侵我朔方的主将张韶,是定西的上将,昔镇戍西域,小有威名,其谋佐张龟,乃莘幼著重用的谋士,向有智名,其帐下诸将,如高延曹等者,皆陇地猛士,万人敌也,我军的兵力尽管占优,可河阴、朔方等县都在张韶手中,他却是占了地利,兼有赵染干、赵兴兄弟这两个朔方的地头蛇为他招揽朔方郡的诸匈奴等胡部为用。下官仍是以为,此战切切不可轻敌!

    “并且斥候近日亦接连禀报,河北西安阳等地的拓跋部骑兵、丁壮,陆续集结,约近万之众,现主要屯於西安阳和九原两县。西安阳邻朔方县,九原邻河阴县。孟公前遣使赴盛乐,面见拓跋倍斤,拓跋倍斤表面上答应得痛快,愿助我军夺回朔方,可孟公专门交代,倍斤此鲜卑胡,野心勃勃,不可信也!他於下屯兵於西安阳、九原,其意究竟是何?殊难测也!万一当我军与张韶部激战之际,他突然渡河掺和进来,袭我侧翼,后果恐不忍言!

    “将军,敢请三思!”

    “河北西安阳等地的拓跋部骑兵、丁壮”,这说的是近日来河北草场上,拓跋部的动静。

    自抢占了西安阳以后,为了保住这块地盘,也是为了防止张韶遣兵渡河争夺,同时也是存了伺机把定西拒不肯给的西安阳西边的大片草场抢回来的念头,拓跋倍斤已紧急迁徙了本放牧在盛乐西边草原,离朔方不远的两千多落鲜卑牧民过去。

    这两千多落,暂时不是全家俱迁,是每落,亦即每家,先出丁壮两人,带少量的羊马到至,剩余的家庭成员等形势稳定下来再说。胡人的一落和唐人的一家,人口相当,平均下来都是五口,这就等於是把每落的男丁都先迁至。胡人实行的是族兵制,普通的牧民,平时放牧,战时为兵,这两千多落的四五千男丁,稍微一组织,就是一支不可小觑的轻骑兵部队。

    牧民得兵大约五千,再加上尚留在河北岸的贺兰延年其部的骑兵,可不就是近万之数了。

    这么一支敌友未明的部队,驻扎在咫尺之遥的黄河北岸,就像是头顶上悬了一柄剑,便是抛掉张韶“上将”、张龟“智名”、高延曹等“陇地猛士”的诸种因素,实事求是地说,这场夺回朔方的战争,的确也应该是慎重第一,“三思而后行”,亦难怪季和一直反对苟雄急进了。

    苟雄不屑地说道:“张韶算什么上将?除掉秦州一战,老子以前根本就没听说过他!分明是莘阿瓜无人可用,这才不得不把他重用。定西的智士,老子只闻过唐艾之名,张龟?倒是听说他不但眼瞎,而且腿瘸,这么个废人,也配称‘智名’?赵染干我是再熟悉不过了,老子的手下败将,十个他,也抵不上老子的一根小手指!赵染干、赵兴是地头蛇?你适才不闻老子说么?老子在河阴、朔方等县都有内应!张韶再有城池为倚,又怎样?老子兵马一到,不需费一箭一矢,你且看着,就会有人开门献城!

    “唯那拓跋倍斤,其意的确难测。可也正因为其意难测,我军才得要尽快夺回河阴和朔方等县方是!老季,你是唐儿的才士,不闻‘迟则生变’么?”

    一通话下来,说的季和哑口无言。

    季和的担忧有道理,但苟雄的这番话也有道理,并若只按他这番话中对敌我的分析而言,似乎他的胜面的确还是挺大的,就如季和一直反对急进一样,也就无怪苟雄坚持急战了。

    苟雄坚持急战的缘故,此外,还有重要的一点。

    那就是并州的郡县,尽管多半已被苟雄与杨满打下,可并州的州治还没攻克,打下并州州治,这才是并州战场上最大的功劳,苟雄自是不肯把此功让给杨满,因而他现下是人在朔方,心在并州,一心只想快点收回朔方郡,他好赶回并州,却又如何会愿意在朔方郡长期停留?

    季和还想再劝。

    苟雄下到地上,光着脚到帐壁处,抽出佩刀,径至元光身边,刀刃压住他的脖颈,变色狰狞,斥道:“猴崽子,谁让你杀在这胡儿了?老子让你杀了么?他死前叫喊‘这些话’,老子还没问他,‘这些话’怎么了?你竟敢就擅自杀了他?杀人灭口么?”

    苟雄岂会不知一个小小胡人少年,哪里会有胆子“谎报敌情”?背后一定是季和的主使。只是季和是孟朗看重的人,而孟朗深得蒲茂的信任,苟雄虽是与孟朗不对付,认为他约束和刑杀氐人豪酋、引唐士入朝等政措,严重损害了氐人贵族的权益,然而本意来讲,也是有点怕如果往死里得罪了孟朗,一旦引得蒲茂的天颜震怒,他恐是吃不了好去的,所以,刚才吓唬过季和后,元光急忙忙地杀掉那少年之举动,他遂睁一眼闭一眼。

    却没料到,这季和这般不识好歹,放了他一马,他不知足,还阻自己出兵,苟雄动了真怒了。

    刀刃森寒,元光从头顶,凉到了脚底板。

    他跪在地上,惶恐地说道:“小人不敢!”求救似的看向季和。

    季和知事不可为了,说道:“将军说的甚是,那就按将军的心意办吧。”

    “按我的心意?”

    “按将军的心意。”

    “我的心意已经说了,明天就出兵!”

    “是,明天就出兵。”

    苟雄赢了一局,高兴起来,随便一脚踹倒了元光,说道:“先把你的猴头寄在项上,再有擅做主张之举,老子必砍了你!”

    元光吓出一身汗,说道:“是,是,小人不敢。”

    “滚出去吧!”

    ……

    元光随着季和出到帐外。

    离开了苟雄的住帐,行在营中的路上,季和叹了口气。

    元光小心翼翼地问道:“大人是在担忧将军进攻河阴、朔方的战事么?”

    季和忧心忡忡地说道:“张韶据城为固,拓跋部意图不明,苟将军执意轻进,吾恐败将临也!”

    元光安慰季和,说道:“大人,张韶此人,以往声名确非很显,定西名将,不外乎麴硕、麴爽、麴球、莘阿瓜等数人,今麴硕、麴球俱死,麴爽在谷阴,莘阿瓜亦不在朔方,以我兵力之优,攻彼远来之虏,将军又自称在河阴、朔方等县皆有内应,这场仗,或许也不一定会输。”

    麴爽在性格上尽管有很大的缺点,但他於前年率兵灭了冉兴,此是“灭国之功”,在蒲秦等国中的名声还是不小的,在元光的心目中,他亦绝对是定西的名将之一。

    季和良久无言,到了自己的住帐外,说了一句,说道:“望能如尔所言!”

    比与做吕明的谋佐时,还是与吕明搭档的日子,过得舒坦,吕明的出身、官位虽不及苟雄,却能甄别对错,听进谏言,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季和打发走了元光,自入帐中,铺纸提笔,书信一封,详述了与苟雄在用兵方略上的争执过程,派人立即快马送去给孟朗。苟雄明日就要出兵,这封信送到孟朗处,至少要七八天,必然是来不及了,只当是聊胜於无。

    ……

    次日,苟雄点齐兵马,留了数百羸弱守营,大举向西进发。

    三天后,到达曼柏。

    曼柏的秦兵驻军提前得到苟雄的军令,已经做好了备战,没多做耽误,也只留下了数百羸弱守营,其余的便与苟雄合兵一处,共往西边的河阴县去。两支部队合拢,共八千余步骑,骑兵三千,步卒近六千人,三千骑兵里头,甲骑八百多,轻骑两千出头。

    出曼柏地界,西行三四十里,从一片小漠区的南端经过,转往西北方向,顺着汇入虎泽的那条河流行六十里,到达了虎泽。苟雄本想着在这里休整一天,结果一看,虎泽周围的草场上,遍是死掉的虎泽诸胡部牧民的尸首,蝇蛆滋生,臭气冲天,却是半刻都无法多待,只好放弃了早先的打算,带着部队继续西北而行,又走四十多里,到了黄河南岸。

    到至此处,离河阴县就很近了,只有百里上下的路程。

    季和建议说道:“我军由沙南至此,行程三百余里,一路上,虽是碰到的零散牧民,将军都把之杀了,但我军八千余众,行军的声势不能说小,消息难免走漏。赵染干兄弟在朔方匈奴胡中略有威望,不能排除会有胡牧去给他们报讯,河阴县中可能已经有备。不如在这里休整两日,同时分遣斥候去河阴、河北岸打探,探查一下河阴的赵染干、李亮部和河北岸的拓跋兵,有无异动,然后再作进战的计较不迟。”

    苟雄听从了他的这个意见,就传下令去,全军休整两天,遣斥候去河阴、河北岸探查。

    去河北岸的斥候迟迟未归,去河阴的斥候於次日下午归来。

    能被选为斥候的,悉是军中的精卒,去河阴的这队斥候,带队的是个羌人,出自羌人的慈利部,“慈利”是唐译的戎话,意为“獐”,其部因善狩猎,在山地上行走如獐轻捷矫健而得此名,从他的部族名即可看出,这人身手不凡,诚然军中骁锐,兼且机灵,向得苟雄的欢心。

    他禀报苟雄,说道:“将军,大喜!”

    “怎样个大喜?”

    这斥候欢欢喜喜地说道:“河阴县守备松弛,小人等到时,见那城门洞开,城头上守兵寥寥,歪七八扭的,毫无样子,至有呼呼大睡的。小人等虽不能摸进城,但在城外抓住了两个县内的住民,拷问得知,赵染干、李亮两个,在县中是日夜饮酒,对我军之到,是半点没有警戒!”

    既然“守备松弛”,为何“不能摸进城”?原因很简单,戎人的两大部种组成,羌人和氐人皆蓄发,或散披,或梳成辫子绕髻於脑后,匈奴人则髡头小辫,头顶剃光,绕头顶结小辫下垂,朔方郡没有戎人定居,胡人主要是匈奴人,两边的发饰截然不类,故是无法伪装入城。

    苟雄很信任这个斥候,闻言喜顾季和,说道:“老季,你听听,还阻我进兵么?”问那斥候,说道,“你可与勿干乞田,廉崇见到了么?”

    勿干乞田、廉崇,便是苟雄用之留守朔方郡的诸吏中,未被张韶部杀掉的其中二人,他两人现下都在河阴,之前给苟雄密报张韶部的军情几人里,就有他两人。

    那斥候答道:“因为不能进城,没能见到他两人。”

    苟雄说道:“没见到么?那也无妨!闻我大军到日,他两人一定会想办法做我内应的!”见季和满头大汗的,一个劲摇扇子,半晌不言语,问他,说道,“老季,你干嘛不吭声?”笑道,“是因闻河阴守备松弛,我一鼓可夺,故此追悔前阻我进兵,无话可言了么?”

    季和摇扇说道:“将军,有一点不可不虑。”

    “哪一点?”

    “这会不会是赵染干、李亮的诱我深入之计?”

    苟雄未得季和低头拍马,索然无味,说道:“老季,你真是多疑!你们唐儿就是这样,婆婆妈妈,忧前顾后,太不爽利!当日我大破赵宴荔,生擒赵染干,他伏跪如鸡,瑟瑟发抖,就他那怂样,能想出来诱我深入之计?”大手一挥,豪气地说道,“你不要多说了!只从我军中,观我攻取河阴!待打下此城,再拿回朔方县,我上表奏捷之时,少不了你老季的一份功劳便是。”

    ……

    苟雄驻兵的西南边,河阴县南的漠中,一处小绿洲上,正有两千余的定西骑兵潜藏。

    这支骑兵,可就不是高延曹、赵兴、曹惠部!

    高延曹派出的斥候,於苟雄到达黄河南岸的当夜,也就是苟雄遣去河阴的斥候返回之前日晚上,回来上禀高延曹,说道:“将军,秦虏约近万步骑,已至河南岸,离河阴约有百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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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鹿介绍:
帝室偏安江南,六夷入侵争霸。海内鼎沸,群雄并起。鹿即谁手,需看谁才能脱颖而出,得到天命。即鹿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即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即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