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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子曰     即鹿txt下载     即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章 笮桥鼓声动 捷报两路传(上)

    蜀兵出城的时候,荆州兵已经饱食过了,并且休息半个时辰了。

    桓蒙接到军报,便即麾军直进,行约数里,到了城南的江水岸边。

    江上一桥横跨。

    此桥名叫笮桥,又叫夷里桥。

    与通常的拱桥等不同,这条桥是座架空吊桥,以竹索编织而成。

    成都号称“二江珥其市,九桥带其流”,其城外有两江环绕,两江之上,现在共有九桥。——最早的时候,不是九桥,而是七桥,建自战国时秦国的蜀郡太守李冰之手,对应的乃是天上的北斗七星。到前代秦朝的前中期,在七桥的基础上进行增建,於是有了而今之九桥。

    桓蒙兵到桥南,从成都城里出来的蜀兵,已有许多陈於岸边。

    后续的蜀兵部队源源不断,经由笮桥,与南岸合兵列阵。

    浩荡的江面上,江风飒飒,遥见悬空的笮桥北边,竹林郁郁,草木旺盛,繁花遍野,而遮掩不住雄伟矗立的成都城墙;桥上,兵行如蚁;南岸,上万的蜀兵战士严阵以待。

    桓蒙惊觉,探查敌情的骑兵禀与他的那道军报,“守军约万余之众”,却是错的。

    骑兵看到的,应该仅仅是出城蜀兵的前锋。

    只此时,蜀兵在南岸的已有万众。

    要再加上正在过桥和在桥对面等着过江的,恐怕不下两三万之数。

    李当必是倾城而出,悉众来与桓蒙决战的了。

    桓蒙召那禀报敌情的骑兵们近前,问道:“这是万余之众么?”

    军法:探查敌情不明,或者虚报敌情的,依律当斩。

    那些骑兵面如土色,拜倒地上,不敢吱声。

    桓蒙心道:“此百十骑,是我军中的敢战士。现下敌众我寡,不宜轻加杀戮,损我战力。”从容缓声,说道,“暂饶了尔等虚报敌情之罪;大战将即,许尔等戴罪立功。”

    百余骑兵凛然应诺。

    袁子乔在前头观望蜀阵多时,驰马回到桓蒙身边,说道:“蜀虏势众,当趁其半渡而击之!”

    桓蒙也已经观察蜀阵半晌了,他沉吟稍顷,说道:“蜀兵在南岸总共摆开了左、中、右三阵。我观其中阵的步卒最多,阵型也最坚固;而左阵以骑兵为主。我军兵少,如击其中,则其左阵必来袭我侧翼;如击其左右,则其中阵亦必来犯我。彦叔,你说先攻它哪一阵为好?”

    袁子乔心有定计,说道:“正因我军兵少,才该一鼓作气。虏之中阵,是其主将邓浑所在,只要能把此阵攻破,虏兵败矣!自是攻中阵为上。”

    毛虎生这回倒是与袁子乔意见一致,也认为应该径攻蜀兵中阵。

    他自告奋勇,说道:“下官请督精骑,备战於右,以防虏左阵骑兵突袭。”

    三言两语,计议定了。

    桓蒙当机立断,便令击鼓,分骑兵数百,以毛虎生督之,护卫主力的侧翼;调甲士五千,付与袁子乔,命他进攻蜀兵的中阵。桓蒙自己,则与谢执等僚佐率领余下的步骑两千余人,做为预备队,布阵后方。

    沉沉的鼓声,响动如雷。

    桓蒙本阵的步卒坐地、骑兵下马,以保持人与战马的体力。

    毛虎生引数百骑兵,策马出列,盘旋於右,时刻关注对面蜀军左阵的动向。

    袁子乔依旧不著铠甲,褶袴而已。

    等桓蒙拨给他的五千战士列阵停当,他骑着马,在阵前一边行驰,一边训话。

    站在前排的俱是披甲步卒,皆是桓蒙军中的精锐,一个个的目光都跟随着袁子乔,听袁子乔大声地说道:“我等追随明公,千里伐蜀。入蜀以来,我辈攻无不克,所向披靡,既克彭模,三败李力。我军之威名所扬,蜀虏望风而遁!於下成都就在对岸,功成之日就是今朝了!虏众虽盛,然其尚在渡江,我等只需将其中阵击破,料彼就会不战自溃!诸君勉之!”

    将士们被过往的胜利激励,尽管敌众我寡,仍然斗志高昂,异口同声,齐齐应道:“诺!”

    袁子乔拨马到侧,给士兵们让开前进的通道,抽出佩剑,朝蜀军的中阵指之,令道:“进!”

    鼓声越加雄浑,五千荆州兵,在各部将校的带领下,迈开步伐,攻向数百步外的蜀军中阵。

    ……

    彭模城下。

    数千的蜀兵蜂拥攻城。

    城头的荆州兵守卒,弓弩齐发,投石相抗。

    但是,矢石却被蜀兵们举着的大箕给挡掉了。

    蜀地多竹,蜀兵们举着的这些大箕,悉是用竹编成,形如半舫,每箕可笼五人,矢石不能入。

    眼看蜀兵的先锋死士已到城下,更多的蜀兵络绎不绝,亦过了护城河,离城墙越来越近,孙胜等人无不慌张。

    到底守卒太少,连带羸弱上阵,总计也不到两千,却要守住四面的城墙,刨除掉预备队,平均每面的城墙上,守御的力量至多三二百人,面对的则俱是两千余的敌人。一旦被蜀兵突进到城下,等到他们开始攀城的时候,估计无论如何,也是难以把城守住了。

    孙胜急忙进言,说道:“将军,万不可容蜀虏进到城下!虏所仗者,竹箕也,可掷火烧之!”

    周安接受了他的建议,命令守卒点燃雉尾炬,丢到城下。

    然而没有料到,那竹箕呈半圆形,上边颇是光滑,雉尾炬刚被丢上,大部分就都滑落掉地。

    蜀兵见城上的火攻无用,士气振奋,更是呐喊冲锋。

    有那敏捷勇悍的,已把云梯架好,顺着向上攀援了。

    周安临危不乱,按着垛口,探头出去,向下细看,仔细地观察了一会儿蜀兵所用的竹箕,发现编成竹箕的竹条之间存在缝隙,於是有了对策,下令说道:“置钩於炬上,投其缝隙!”

    没有那么多现成的钩子,然也无妨。

    孙胜督促民夫,或折铁丝,或弯长针,很快制成了数百新钩。

    钩子配好雉尾炬。

    再投到城下,仍有雉尾炬滑落到地,但更多的雉尾炬,通过钩子勾住竹箕的缝隙,而停留在了其上。雉尾炬上的膏脂,流淌浸湿竹箕,火苗窜起,很快燃起了大火。竹箕下的蜀兵,赶忙丢弃竹箕。没了竹箕的遮蔽,蜀兵不能应对城头的箭雨、滚石,只好撤退。

第五十一章 笮桥鼓声动 捷报两路传(下)

    彭模城上,迎来了短暂的安宁。

    疲累的守卒们有的一屁股坐下,有的索性张开手脚,躺倒地上。两队民夫,一队给兵士们抬运烧开的热水;一队把伤亡的士兵抬走,阵亡的暂堆到城内的坑中,负伤的抓紧医治。

    孙胜、周词等的簇拥着周安沿城墙而行。周安亲自抚循,吊死问伤,给轻伤没有下前线的兵士裹创敷药。周安带兵多年,当下守城的将士皆是他的旧部,他在其中的威望很高。凡其经过处,无论是负伤的,还是坐地休息的,将校、士兵们相继站起,向他行军中礼。

    城外的蜀兵阵中,鼓声不断,於城上望之,可见他们兵马调动。

    东南边的预备队分出了半数人马,约千余,在军旗的引领下,正往城东的方向去,显是将要加入战斗,这些都是攻城蜀兵中的头等精卒,悉为披甲士。

    周安目睹此状,示意近处的将士们坐下歇息,以备接下来的鏖战,然后慷慨奋励,按剑与兵士们说道:“三年前,奉庾小征西之令,我率君等进攻江阳。适时蜀虏亦众,而江阳终为我等攻克!咱们荆州兵的威名,早已震慑蜀中!望不要坠落於你我之手!我与君等,当共勉之!”

    江阳,是蜀地的一个郡,东邻巴州,西邻犍为。

    此回桓蒙伐蜀,便是从巴州、过江阳,而后到的犍为郡。

    “庾小征西”,说的是庾哲。因为庾哲与他的兄长都担任过征西将军的职务,所以,时人称他为“小征西”,或“小庾”。庾哲兄弟久镇荆州,俱怀北灭胡狄、西定巴蜀的壮志,只是因为他俩战略的重点是在北边的魏、秦等国,故对蜀中一直没有发动大规模的战争,但也先后数次遣兵攻蜀。周安说的“进攻江阳”此战,即是二庾几次用兵蜀地里边,战果最好的一次。

    将士们轰然应诺。

    周安与孙胜等来到城楼上边,登高眺望,商议守城的事宜。

    孙胜忧心忡忡,说道:“蜀虏的三次攻势都被咱们打退,我看他们的伤亡不小,可仍然不撤,现下更把他们的甲士调上,分明是要发动更大的攻势了!我部的士气尽管尚还堪用,奈何寡不敌众,敢问将军,可有御敌之良策?”

    周安说道:“虏谓我兵少,且外无援师,故此欲举众来攻。他如不举众,我还真无良策;今既举众,则我军胜矣!”

    “将军此话怎讲?”

    “合城中之马,能得百余,候其甲士攻城,我遣敢死之卒驱马潜出北门,乘其不意,骤击其东南阵,败之易耳!蜀虏的主将李禄,就在东南阵中,只要将其此阵击破,虏兵军心势必离散。我再打开城门,引兵出战,与敢死之骑内外呼应,可以大破之也!”

    周安的这条计策,有点冒险,但目前除此以外,确实也没有其它的好办法了。

    孙胜望向天色,快到中午了。

    他喃喃说道:“估算路程,明公应该已经率部抵至成都,现下说不定且已与蜀兵交战。也不知战况何如?”

    ……

    成都南,笮桥。

    荆州兵与蜀兵混战一团。

    桓蒙、袁子乔战前“陷其中阵”的意图,迟迟不得实现,那蜀兵中阵,竟是极坚。

    列在前头的全是賨人兵士,如墙的盾牌竖在地上,弓弩由后而发,荆州兵屡攻,不能得破。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前前后后,三四波的攻势都被挡下,荆州兵的士气已然不如起初,逐渐开始下滑。

    蜀兵左阵的骑兵出动,马蹄奔腾,地面为之震动。

    毛虎生拔剑奋色,督分给他的那数百荆州骑迎上阻击。

    蜀地不产良马,賨人、僚人和蜀地的唐人,擅长骑射的也不多,因是蜀骑的人数虽众,但论及战力,却是不如常年与北地胡人交战的荆州骑兵。

    两下骑兵对冲。

    蜀骑多是轻骑,荆州骑兵俱是甲骑。

    交手方才一合,蜀骑的攻势就被抑住。

    一员荆州骑将兜马旋转,率领精骑十余,在蜀骑的阵中来回搅动。敢有截击他的蜀骑,无不被其刺死、击溃。一时所向披靡。

    桓蒙远望见之,顾问左右:“此为谁人?”

    程无忌在侧,答道:“必朱陶也。”

    朱陶,是荆州骑兵中,赫赫有名的一名猛将。

    一人建言说道:“明公,可趁我骑兵无前、军心奋起之势,尽起兵马,再攻蜀虏中阵!”

    桓蒙看去,说话的是谢执。

    桓蒙以为然,当即下令,命全军压上,自率本阵,也加入到了战局。

    ……

    彭模城下。

    蜀将李禄调兵遣将已毕,展开了又一次的猛烈攻势。

    从高处望下,但见彭模东、西、南,三面城墙外,蜀兵好似潮水一般,或举竹箕,或推撞城车,或扶云梯,越过护城河,弥天漫地,到处都是乌压压的人头,喊杀声与鼓声响遏行云。

    那千余新被调出的蜀兵甲卒,冲在阵线的最前。

    铠甲已可防御部分箭矢,而且这些蜀兵甲卒举仗的还有盾牌,城头再是箭如雨下,也阻止不了他们的接近。午时的阳光洒照,他们甲衣上反射出的光亮映入周安等城头守军的眼中。

    孙胜焦急地说道:“将军,可以遣死士出城,奔袭虏东南阵了!”

    周安观望城东南的蜀兵阵,见其旗帜森立,阵型不乱,说道:“不急。”

    周楚甩开搀扶他的兵卒,取弓矢在手,用尽力气,向城外放箭。他用的是强弓,箭矢的穿透力强,便如闪电一道,射到了蜀兵的一个甲卒,中其腿上。那甲卒顿时扑倒。城上的守军欢呼一阵。周楚按住垛口,勉力站稳身子,奋声叫道:“我与此城共存亡,不令诸君独死!”

    守军士气大振,兵卒们操作各种守城的器械,凝神等待蜀兵攀城。

    ……

    成都南,笮桥。

    蜀兵背江列阵,没有退路,唯死战而已,顽强地抵挡着全军压上的荆州兵之进攻。

    面对难以攻破的盾牌阵地,在蜀兵仿佛暴雨的箭矢打击下,荆州兵前部的阵型越来越乱。

    桓蒙的脑中划过了一个念头:“还是兵少!”

    不需太多,如果能再多有五千甲士,眼前的这个蜀阵,恐怕也早就攻破了。

    还在笮桥上通行的蜀兵渐渐稀少,对岸的蜀兵差不多都已通过此桥,补充进了这边的蜀阵。得到了大批有生力量的支援,蜀将於稳住阵脚的同时,遣派出了大约四五千人,自右阵而出,向荆州兵的左翼展开攻击。

    现在整个战场的形势是:毛虎生所督的骑兵,与蜀骑在右翼的开阔地带进退拉锯;桓蒙、袁子乔等亲督的荆州兵主力,在与蜀兵的中阵激烈战斗。却正是桓蒙左翼空虚之时,那支四五千人的蜀兵,进击的时机选择得非常好,不等他们杀到近前,荆州兵的阵型已经出现了动摇。

    桓蒙知道事急,奋不顾身,驰马往前,直到前线交战之处,乃才停下,吩咐程无忌:“持我佩剑,速赴阵中督战,敢有退者,斩!”坐骑忽然腾起前腿,不安嘶鸣。好在桓蒙反应得快,及时抓住了缰绳,这才没有摔落马下。看时,原来是蜀兵的一支劲矢,射到了马前。

    程无忌应诺,接过桓蒙的腰剑,便即驱骑,去前边鏖战的地点,与袁子乔一同督战。

    桓蒙的目光从身边的幕僚、将佐身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到了参军龚胡的身上。

    袁子乔、毛虎生、孙胜之外,最有胆色和谋略的,即当数龚胡了。

    桓蒙说道:“与汝兵千人,为我护住左翼!”

    龚胡接令,二话不说,就带兵赶往左翼,抵挡来犯的那数千蜀兵。

    ……

    彭模城下。

    蜀兵在城的东、南、西三面,竖起云梯,差不多在同一时间,一起开始攀附城墙。

    周安紧紧盯着东南方蜀将李禄的主阵。

    直到有三三两两的蜀兵勇士冲上了城头,终於见李禄的主阵出现了骚动。

    城北门的门洞周边,全城的马都早已集中於此了,由预备队和守卒中,选出了死士百人,各坐马边,在等待周安的命令。

    周安的命令到了。

    城门打开,先是数骑拥着一个明盔亮甲,扮作周安的骑士出城,装作往北遁逃。

    蜀将李禄之所以围三阙一,留下北城墙不打,便是为了瓦解守卒的军心,给他们留出一个看似可以逃生的通道。

    瞧见了那向北遁逃的数骑,李禄大喜,马上从本阵中,把仅存的骑兵全部派出,令往追赶。他本阵原有步骑两千余,之前分出了甲士千余,现又分出骑兵数百,剩存的,只有数百人了。

    北城门的门洞内,死士们齐齐上马,百骑无有后顾,径驰出城,直奔城之东南,呐喊杀去。

    ……

    成都南,笮桥。

    一骑离开左翼的战场,穿过荆州兵的主阵,到了桓蒙的军旗下,找到桓蒙,仓皇禀报:“龚参军战死了!”

    入蜀以今,无论是碰到什么样的局面,胜利也好、失利也罢,桓蒙从来都是镇定自若,而他的神色,终於在此时出现了变化。向来放荡风流的谢执,亦神色大变。

    谢执惊道:“龚参军战死了?”

    那来报讯的骑士也是桓蒙军府的僚佐,他惶恐地说道:“是。”

    谢执朝前头望了望僵持不下的战况,又远眺阵左,隐隐听到进攻本军左翼的蜀兵将士,喊杀之声此起彼伏,显然士气甚高,他转看桓蒙,进言说道:“明公,事不可为矣!宜且暂撤。”

    桓蒙的面色阴晴不定,他实在是不甘心就这么撤退。

    此回奇袭成都,他听从袁子乔的意见,全军只带了三天的粮,如果撤退,那就不是“暂撤”,而是只能一路撤回到彭模。

    可问题是,彭模被蜀兵围攻,现下还在不在周安、孙胜等的手中,犹尚不知。换言之,彭模如果已丢,也就是辎重已然全失,那就更不是“暂撤”,而是可能要全军覆没了。

    但不撤,能行么?

    龚胡战死,左翼岌岌可危,一旦左翼被蜀兵突破,荆州兵就将陷入被包围夹击的险境。真到那个时候,就不是“可能”於日后要全军覆没,是“必然”於今日便要全军覆没了。

    桓蒙艰难地做出抉择,他心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传令下去,“鸣鼓,撤兵!”

    中军的鼓吏,击响了战鼓。

    鼓声急促,透出杀伐之音。

    桓蒙倾耳听之,惊觉却非撤退之鼓,这鼓音,竟是进攻之声!

    却是故吏因为紧张与恐惧,而击错了鼓的音节。

    桓蒙大惊失色。

    ……

    彭模城下。

    百骑守卒的死士,宛如捕兔的雄鹰,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扑入城东南的蜀兵阵。

    ……

    成都南,笮桥。

    鼓声催动,声声动人心魄。

    前线的袁子乔揽辔驰马,仗剑叱咤,令道:“虏攻我左翼,左翼如溃,则吾等尽落死地。若欲求生,非先攻破虏之中阵不可!安西将军、荆州刺史桓公亲冒矢石,汝辈还不死战?”

    程无忌捧桓蒙佩剑,守在前阵之后,大声叫道:“桓公军令,敢退者,斩!”

    於是荆州兵士振奋军心,前赴后继,冲击蜀兵中阵。

    ……

    彭模城下。

    蜀将李禄本阵的兵士,抵挡不住守卒死士百骑的冲锋,散乱四逃。

    周安打开城南门,与周词等率甲士二百余人,举盾杀出。

    内外呼应,攻城的蜀兵大溃。

    ……

    成都南,笮桥。

    蜀兵哪里想到,本已攻势渐颓的荆州兵,居然能够重振旗鼓,再来冲阵?

    想那荆州兵攻阵已有半日,荆州兵固是疲惫,蜀兵也早劳累不堪了。

    这个时候,谁能咬牙坚持,谁就会取得胜利。

    蜀兵的阵型被攻破了一线,继而,程无忌、袁子乔等分别麾众急进,荆州兵迅速扩大战果。桓蒙饶而不杀的那百余荆州精骑,悍不畏死,当先撞入蜀兵的阵中。蜀兵中阵大溃。

    蜀阵后为江水,阵型一乱,后退无路,自相践踏,掉入江中的何止千数。离笮桥近的蜀兵,什么也顾不上了,拼命往桥上奔去,拥挤不堪地想沿桥逃跑,从桥上掉下的亦千人不止。

    中阵已溃,蜀兵的左右两翼,没有了斗志,俱皆撤退。

    朱陶等荆州将校趁势反攻,追杀出去十余里远。

    胜利来的太过突然,桓蒙如在梦中。

    战场形势的这种变化,也是谢执万万没有想到的,他愕然多时,不禁叹道:“此天命也!”

第五十二章 惭愧享其成 晒书郝郎君

    剑阁下临的小道上。

    瞧着远处的剑阁关口,坞堡中的守卒鱼贯出来投降,听着且渠元光等人不要钱的马屁,莘迩摸着髭须,颇是惭愧,心中想道:“唉,坐享其成啊!”

    的确是坐享其成。

    就在四日前,莘迩还在秦德。

    那时,他刚打下秦德未久,正打算进攻唐寿、葭萌,忽然接报,说是桓蒙已克成都。

    唐艾当时急忙建言,说道:“成都已下,桓荆州必定会遣使,招降剑阁的蜀军守卒。剑阁天险,南蔽成都,北通汉中,若为桓荆州有,我军辛辛苦苦打下的汉中,不得稳矣!当立即旋师剑门山,把守要道,候桓荆州的使者到,然后共往剑阁劝降,如此,剑阁可为明公得也!”

    莘迩从善如流,接受了唐艾的此条高见。

    因为秦德与剑阁间,山道难行,莘迩深怕兵马还没回到剑阁,桓蒙的使者已把剑阁招降,故此,连夜挑选擅长攀援的健儿,分别指派高延曹、罗荡、秃发勃野等悍将,各引率若干,先发而行,扼住从成都通往剑阁的几条大小道路,果然被罗荡“抓住”了桓蒙的使者。

    桓蒙所遣之人,乃是他的两个得力参军,一个叫做郝盛,一个叫做孟贺。

    待莘迩领大军赶到,唐艾、罗荡等“押解”着郝盛与孟贺,即到剑阁的蜀军坞堡招降。

    於是,有了眼前剑阁守卒投降的这一幕。

    “坐享其成”四字,实事求是地说,单就占有剑阁一事来讲,莘迩还真是当之无愧。

    高延曹在王都谷阴憋了两年多,这回跟莘迩出来,着实打了几场痛快的仗,不但阵擒蜀将邓文,攻克了沔阳,并且前几天的秦德一战,亦是先登城头,立下了首功,就如猛虎出柙,总算得以小展威风,攫兔吞狼,稍稍饱了肚腹,他现在的心情甚佳。

    他横槊骑在马上,睥睨前头的剑阁关卡,眉飞色舞,说道:“明公,剑阁如此天险,竟不费一矢,乃为我军所得!这真是天命钟我啊。”

    “我生时红光漫天,天命所在!”令狐奉生前常常说起的这句话,登时浮现莘迩的脑海。

    因信徒从水中捞得了一块上有火焰纹理的白石,於是自以为天命在身,作乱不成,当场被杀的那位祆教萨宝郭奣,其矮小的身形亦随之出现莘迩的记忆中。

    还有蒲秦的蒲茂,数月前,一道谣言,说什么“谶书《经世符》有云‘泽润柳,金临寰宇’,分明讲的便是我大秦天王与孟司隶”,显也是自诩天命;又有那远在东南的贺浑邪,听说他搞了一大堆的祥瑞,也自称身具天命。

    说来到这个时代,至今不过两三年,可“天命”这两个字,莘迩几乎时时可以听到。

    他都快听腻了。

    却未等莘迩开口,从在莘迩左右的诸人中,一人作色斥道:“什么天命?”

    说话的人是郝盛。

    桓蒙的官衔有好几个,其中一个是南蛮校尉,郝盛的这个“参军”,便是其南蛮校尉府的参军。

    此人今年三十来岁,素有博学之名,而下有个“坦腹晒书”的故事,流传大江南北,故事的主角,就是他。近代风俗,七月七日这一天,家家晒衣,以除虫蠹,富人们为炫耀财富,则很多会把绫罗绸缎拿出,曝晒日下;郝盛年少时家贫,遂於这一天,当中午之时,坦腹卧於院中,人问他干什么?他答曰:“我晒书也”,意指他一肚子里都是书。

    后来桓蒙镇荆州,慕其名声,因延礼辟请,除他做了南蛮校尉府中的参军。

    桓蒙的几个官职大多可以开府,其帐下的参军、板参军之数,何止百人,郝盛、孟贺,与袁子乔、孙胜、毛虎生、谢执和战死的龚胡诸辈,皆是其间的矫矫优异、特有声名者。

    高延曹瞄他了一眼,轻视他是个文士,大大咧咧地说道:“不对么?”

    “定西,藩国也;征虏将军,人臣也;何敢称天命?况剑阁之所以降者,赖桓荆州进克成都之故也!又与征虏将军、与定西何干?你一个兵子,满口胡言,乱说些什么东西!怎么?莫非你定西、还是征虏将军,竟生了不臣朝廷的反叛之心么?”

    郝盛辞色慷烈,直面莘迩,说道,“征虏将军若怀悖逆之念,桓荆州就在成都,征虏可悉陇州精锐南下,试一试我荆州兵的刀锋利不利!”

    莘迩失笑,说道:“郝参军,螭虎失言而已,君何至如是!”

    有道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郝盛与孟贺两人,奉桓蒙之命,兴高采烈地来招降剑阁,未料半道上却被罗荡拿住,尽管没受到什么侮辱,可剑槊晃眼的情况下,二人也只有屈服,剑阁这座雄关,还是被莘迩抢走了。

    郝盛、孟贺两人,这时都是怒气填膺。

    一声轻笑传来。

    郝盛看去,见正是他的“大仇人”罗荡,便怒目而视,说道:“老兵!你笑什么?”

    罗荡悠然说道:“我笑今日不是七月初七。”

    “什么?”

    “今日若是七月初七,郝参军倒仍是可以坦腹晒日。”

    高延曹虽不知罗荡想说什么,然知他口齿伶俐,当郝盛此“敌”在前,却是宽宏大量,暂且抛下了与罗荡旧日的嫌隙,识情知趣地接口问道:“为什么要晒日?晒什么?”

    “岂不闻郝参军晒书之雅举?唯是今日如果再晒,晒的就不是书。”

    高延曹问道:“那是什么?”

    “是一肚子有辱使命的羞惭,与剑阁为我定西所得的怨怒之气了!”

    高延曹、李亮等人放声大笑。

    注意到郝盛、孟贺的脸皮红涨成了猪肝,莘迩皱起眉头,正色训斥罗荡,说道:“晒书郝郎、落帽孟朗,二君皆我中华俊士。昔我与士道、异真、千里诸卿聊起南北秀逸,无不对郝郎、孟郎推崇有加,敬重十分。罗虎,你不得妄言,快点向郝参军认错,道个歉!”

    罗荡从马上跳下,作了个揖,说道:“荡鲁莽老兵,粗不识礼,如有得罪,尚请海涵。”

    郝盛博学没错,孟贺风度洒脱也不假。

    然而此两人,尤其孟贺,其行迹作为,无非是望白署空的清谈士人一流,——当年庾哲的兄长大庾领江、荆、豫三州刺史,辟孟贺为江州州府的部庐陵从事,遣之到庐陵郡巡查吏治,结果孟贺到郡,什么也不管、也不问,待其归还,大庾问当地的风俗得失,他从容不迫地答以一句“你得问我的属吏”而已,惹得大庾举麈尾掩口而笑,敷衍地夸他了一句“盛德人也”,随之,改任他为清闲而不预政务的劝学从事了事。

    这两个人,较以实才,诚不能与袁子乔等英杰相比,俱无干练果决的能力。

    却是说了,他两人既无实才,桓蒙却为何遣他两人来招降剑阁?

    这是因为,一者,成都虽克,但在成都周边,还有许多的蜀兵残存,人心尚未尽附,犹有负隅顽抗的,桓蒙目下还离不开袁子乔、周楚、程无忌等人为他进战剿平,二来,剑阁一座孤关,招降想能手到擒来,桓蒙故此认为,派他俩去应该就足够了,郝盛善言、孟贺晏然,结合他两人的长处,想来不仅能够完成任务,并且可以光扬江左的人文风流。

    然而哪里知道,莘迩会四遣健卒,拦截诸道,从中截胡?

    这些都不必多说,只说那郝盛、孟贺,本无出众的才能,因是,纵然二人皆怀怨恨,也只能逞些口舌之利,且在高延曹装模作样、恶狠狠挟槊威胁的举动下,口舌之利也不敢多说,遂顺着莘迩给他俩的台阶而下,悻悻然住口不言了。

    莘迩看了郝盛、孟贺几眼,终是忍不住,问道:“桓荆州盛名已久,而今提万众,长驱千里,竟灭伪秦,势将威名更隆,当真海内之雄也,我心神往驰。未知如二君者,荆州府下有几许?”

    郝盛傲然答道:“如盛与孟君者,不可胜数。”

    “如袁君子乔者,又有几许?”

    “若袁子乔者,车载斗量!”

    莘迩点了点头,感慨似地说道:“我生长陇地,向不识江左高士,今见二君,快慰平生!”

    在剑阁堡下接受守卒投降的秃发勃野,驰马奔回,禀报莘迩:“明公,降卒已经毕出。剑阁,已为我军入屯。”

    莘迩颔首,盘算心道:“此次伐蜀,高延曹立下了不少战功,先是沔阳为其所克,继而秦德,复是他先登。罗荡也立功劳不小,南郑之战,其功居首。

    “北宫越亦战功多有,既陷褒中,前日接他捷报,成固、西乡两县,也已被他攻占。

    “相比之下,勃野的功劳略微逊之,招降剑阁的功劳我虽然给了他,但这份功劳不怎么当数;我得再给他个立功的机会。”

    这回跟着莘迩伐蜀的诸部,可分为三个派系。

    高延曹是曹斐的部将,罗荡是麴爽的部将;北宫越、秃发勃野是莘迩的部将。

    高延曹、罗荡、北宫越三人,俱战功赫赫了,只有秃发勃野,比之不及,作为莘迩嫡系中的嫡系,莘迩无论如何,也不能亏欠了他。

    莘迩与秃发勃野说道:“你即刻率部,东渡西汉水,为我取唐寿县与葭萌关。”

    秃发勃野知莘迩用意,大声应诺。

第五十三章 檄召成都见 单骑赴营中(上)

    秃发勃野引步骑四千余,东向而去,进攻唐寿。

    次日一早,郝盛、孟贺则被莘迩放走,南下归还成都。

    莘迩甚是殷勤,把他俩送出剑阁坞堡下的羊肠小路,直到转入金牛道的主道,方才止步。

    目送郝盛、孟贺在百余荆州兵的护卫下,渐渐行远,身影没入苍郁的山林不见,随从莘迩一起来送他们的唐艾若有所思,挠着面颊,对莘迩说道:“明公,此两人回去成都,见到桓荆州后,必会怨声沸腾!我料桓荆州也肯定咽不下剑阁被我军所占的这口闷气,十之**,近日内,他就会再遣人,重来剑阁,邀请明公赴成都相见。此事,须得好生计议。”

    莘迩叹了口气,说道:“千里,你知道我的。我陇士人誉我仁厚,可拟前贤。前贤,我固不敢比,然自忖思之,‘仁厚’两字,却实为我之本性。

    “今次咱们取巧,占下剑阁,这件事,说来确是做的不够地道,亦大违我之本性,不瞒你说,我对此也极是惭愧,但我这么做,绝非为了你我,而是为了定西啊!

    “不错,我定西是朝廷的藩邦,可与朝廷断绝音讯,已有多年。上次高充使至江左,回来以后,说的那些见闻,你亦听到了。江左士人,对我定西人物,颇怀轻慢之意。士人如此,江左朝中的诸公会对我定西持何态度与观点,也就可想而知了。

    “剑阁乃汉中之门户,此地若不能被我占据,乃为桓荆州有,我料荆州将士,势必自居天朝、上流,而凌侵汉中。汉中有失,阴平、武都、陇西就将会不保;阴平等郡不保,则自先王以今,我陇将士浴血激战,好不容易才为国家开拓出来的疆土,也就要毁於一旦矣!

    “我虽不才,如何能忍看先王、麴侯、麴中尉的心血,废於我手?真要出现这个局面,我如何能向王太后、大王交代?”

    唐艾说道:“明公对先王、大王、王太后的忠心,我陇士民,人尽皆知。”

    莘迩说道:“你刚才说得不错。桓荆州肯定会不满咱们夺占剑阁此举,千里,你说他倘使果然邀我赴成都相见,我是去,还是不去?”

    不去的话,首先,这回伐蜀,陇州是配合桓蒙,桓蒙是为主将;其次,而且莘迩才得到江左的封拜,他那个“雍州刺史”的头衔,目前恰在桓蒙所督的“荆、司等六州军事”的这个“六州”之中,名义上,在军事方面,他也是桓蒙的下属。

    无论这两点,从哪一点说,莘迩都不好违抗桓蒙的命令,否则,脸面上会很不好看,将会有损他在江左的声名不说,而且还大概率地会被氾宽等政敌揪住此点,作为把柄,用来攻击於他,严重一点,以此诬他有不臣之心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去的话,桓蒙会不会趁机把莘迩扣下,以换剑阁?

    唐室迁鼎江左以来,能够得以坐镇荆州的,如王、陶、庾等氏,没有一个不是势倾朝野,一举一动都能引得建康朝廷侧目震动的大权臣;便是桓蒙镇荆的时日尚短,自身的根基尚未牢固,然他今灭蜀秦,只凭此大功,就可以预见得到,迟则七八年,短则三两年,他绝对会飞跃鹊起,成为唐室继王、陶、庾等人之后的又一个顶尖权臣。

    平心而论,现下定西、荆州处在了接壤的状态,莘迩还真是非常想亲眼见一见桓蒙这个人,看看他到底性格、能力何如,窥探一下他的心胸抱负是何,如此,也才能进一步的做出准确决定,日后是与他结为盟友为好,抑或是该选其它。

    然而,去成都的风险,却也不可不虑。

    唐艾暂时也无定见,说道:“且需细细商量。”

    成都已经被桓蒙攻克,能够抢下剑阁已是意外之喜,秦德以南、唐寿以东等的广大地区,显然是没有机会再去攻夺了。那么,汉中、秦德、剑阁和唐寿、葭萌,该都用谁镇戍?

    这也须得细细商讨。

    回到剑阁,莘迩自与唐艾讨论此两件事。

    ……

    郝盛、孟贺衔恨而返,到了成都,求见桓蒙。

    却说那日笮桥一战,荆州兵大胜,因长驱直进,到成都城外,火烧城门,遂克此城。

    蜀秦的伪主李当出降,桓蒙於日前已把他送去建康。

    现下成都内外,悉是荆州兵扼守要津,屯驻镇戍。

    因为本部兵少,为防万一,所以桓蒙只派了程无忌、毛虎生等率部分的兵马进城,维护治安,他本人则没有入城,驻於在了城外的大营中。

    闻得郝盛、孟贺归来,桓蒙就叫他俩入见。

    郝盛、孟贺委屈不已,於帐中备诉半道被劫、剑阁居然被莘迩抢占之事。

    听他两人说完,帐中诸人无不大怒。

    周安留下了孙胜戍卫彭模,自则至成都,向桓蒙复命,刚到成都没两天,时亦在座。

    他霍然起身,说道:“莘迩欺人太甚!此回伐蜀,我军已克成都,他犹未出梓潼,可以说是无尺寸之功!当年六夷入侵,咸阳告危,陇州勤王不力,咸阳童谣唱曰‘秦川中,血没腕,惟有陇州倚柱观’!今莘迩复为此举耶?

    “我军蹈锋履险,坚守彭模、苦战笮桥,当其危也,全军几覆!他却在后头摘桃子?窃取剑阁!不可忍也!敢请明公与下官步骑五千,下官必破剑阁,为明公擒缚莘迩,斩其首级!”

    “秦川中,血没腕,惟有陇州倚柱观”,是咸阳失陷、西唐灭亡前夕的一句歌谣。

    这句歌谣,唱的其实不是陇州见死不救,而是陇州有山河之固,因能在六夷的大乱中,独保其土。

    事实上,六夷生乱以后,时初为陇主的令狐氏为了凝聚人心,也是几次遣兵,驰援朝廷的。

    何止援救咸阳,更早的时候,洛阳告危之际,便有陇州兵参与守城之战。

    “陇州太马,横行天下”的称号,就是洛阳之战时打响的。当时陇州精骑的主将是北宫越的曾祖,数次以少击众,皆大败匈奴骑兵,尝夜引勇士千余攻匈奴壁垒,斩其大将。威名远扬。

    咸阳告急的时候,令狐氏仍派兵万人去救。

    这次带兵的主将则是麴球之曾祖。唯是匈奴、戎等兵众,不得前进,没有办法,只好返回。返回的途中,还在现今麴球镇守的陇西郡对岸的南安郡,与当地的戎人打了一场相持百余日的恶战。

    桓蒙对陇州数救朝廷的事迹是知晓的,对陇州步骑的战力也是了然的,故此,尽管也很恼怒莘迩抢占剑阁的举动,他倒是不愧豪雄之称,却能按下恚愤,不肯因怒兴兵。

    他徐徐说道:“周公稍安勿躁,此事需当从长论计。”

    一人说道:“定西与朝廷音讯久断,令狐氏其志莫测。剑阁乃成都北门,万不可由陇州占据。然而剑阁险要,硬攻的话,恐不易打下。下官有一计,可保莘幼著把剑阁双手奉上。”

    说话之人是袁子乔。

    桓蒙问道:“卿有何计?”

    “明公可檄召莘幼著来成都相见,只要他来,剑阁还怕回不到明公的手上么?”

第五十四章 檄召成都见 单骑赴桓营(中)

    桓蒙听了袁子乔的建言,没有立刻做决定,而是问郝盛、孟贺,说道:“莘征虏何样人也?”

    郝盛答道:“下官在剑阁,与他周旋数日,没有见他发过脾气,从来都是温温和和,但定西悍将如罗荡、高延曹者,在他面前,却都是恭恭敬敬。

    “定西军中的将士,唐人、夷人皆有,夷人占近半之多。夷将以北山鲜卑的贵种秃发勃野为首,又有呼衍磐尼等众,勃野稍知礼仪,言谈差可,磐尼诸辈,悉粗野之徒,不识唐字,然俱服征虏军法。下官等回成都时,莘征虏远送到剑阁道外。

    “征虏其人的品性,下官看不透,但礼贤下士、军法森严,却是能够看得到的。”

    孟贺补充说道:“在剑阁时,下官於定西营中,见到了一座囚帐,有甲士数十人看守,闻言帐内所囚者是令狐曲。令狐曲,令狐氏之小宗也,定西王曾擅任他为秦州刺史、武都太守。又听说令狐曲之弟,名令狐京者,前不久才被莘征虏杀了。”

    桓蒙问道:“为何杀了?令狐曲又为何被囚?”

    “说是令狐京淫军,妖言惑众,沮丧军心;令狐曲,则是畏战不前,攻褒中旬日未克。他兄弟因此分别获罪,一个被杀,一个被囚。”

    桓蒙嘿然,心道:“那日高充途经荆州,我召他见。高充对我极力赞扬莘幼著,称他是陇州砥柱,说什么令狐奉死后,定西新主年幼,全是靠了莘幼著,陇州乃才得安,没有出现乱子。

    “於今观之,这个莘幼著,屈己敬士、喜怒不形於色、威服夷狄,令狐兄弟不管怎么说,是令狐家的宗室,且令狐曲系一州之刺史,他不告而诛其弟、囚其兄,又端得是果断狠辣,砥柱不砥柱的,另外再论,小有枭雄之姿,应是没错。”

    “令狐京淫军、令狐曲畏战”,这样的借口,或许能哄住旁人,岂能骗过桓蒙?

    唐室自迁鼎江左以来,士族与皇室,或言之,士族权臣与皇帝和宗室的斗争,比之陇州,激烈残酷的程度,何止差以千里!

    早在南渡后的前期,就有南顿王程嫡,因抗衡当时的权臣王氏,意图提振皇权,而最终功亏一篑,被诬造反,不仅身死,且其后裔还被改姓,甚至,他被杀的时候,连皇帝都不知道。

    屈指算来,唐室偏安江左以近百年,这百年中,类似的事件不说此起彼伏,也是屡见不鲜。

    现在亦然。

    於下与今朝天子血脉最近、名声最著的宗室有两人,一个是於去年开始总理朝政的会稽王程昼,一个是程昼的异母兄,於前年出任镇军大将军的武陵王程曦。

    程曦、程昼兄弟一个无学术而有武干,不满皇权衰落,一个雅好清谈,然无经世大略,与江左名士交往密切。因为他二人能力、政治的取向不同,故此,而今程昼得以总理朝政,号为“相王”,相者,宰相,王者,爵位也;程曦却徒然地位尊贵,被士族排斥,无有实权。

    这类的政斗,桓蒙听得多了,也见得多了,拿脚趾头都能猜出,莘迩所以杀令狐京、囚令狐曲,其真正之缘由,必是令狐曲兄弟威胁到了他在定西的权力,断然非是因淫军、畏战云云。

    桓蒙沉吟片刻,接着想道:“莘幼著有此枭雄之像,也就难怪他敢劫我使者,强占剑阁。郝盛、孟贺这两个人,空有高名,是不中用的,却是我错了,当初就不该遣他两人赴剑阁招降。

    “彦叔建议我檄召莘幼著来成都相会,此策可用。只是此回该派何人前去?郝盛、孟贺必是不成的了,再遣他两人去,只会平白让他俩再次受辱。”

    目光在帐中众人的身上转了一圈,瞧到一人,心道,“此子可也!”

    挑定了人选,桓蒙抚须说道,“听你俩这么一说,莘幼著可称陇州豪杰了。我还真是想见一见他。彦叔,你的谋策可用。”顾看适才瞧见的那人,笑道,“郝、孟二君,刚刚回来,路上辛苦,不宜再次远行。彦威,你可愿跑一趟,去那剑阁,延请征虏来成都,与我会面?”

    被桓蒙点名的这人年纪不大,二十出头,常人的相貌,无有出众之处,唯大约“满腹诗书气自华”之故,坐在满帐的江左名流之中,甚有矫然不群之态,并有一股浩然之气外露。

    此人名叫习山图,“彦威”是他的字,家住荆州襄阳。习氏乃是襄阳大族,宗族富盛,世为乡豪。习山图少怀远志,勤读不倦,博学洽闻,如今年岁尽管不大,早已是名满荆襄。

    桓蒙出任荆州刺史之后,循按旧例,辟除了大量本地的士人入牧府为吏,初时任用习山图和他的两个舅舅俱为州府从事,后来袁子乔与习山图结识,一谈之下,非常器重他,数称其才於桓蒙,於是,桓蒙改擢他为西曹主簿。

    主簿,是长吏的近臣,两人的关系因而日渐亲密,眼下,习山图已是桓蒙的心腹之臣了。

    习山图秉持臣属的本分,主上有令,毫不推辞,痛快应诺。

    桓蒙喜道:“彦威肯去,则征虏必来矣!”

    ……

    习山图是个利索的人,没有多做耽搁,翌日便出营北上,赶赴剑阁。

    数日后,在剑阁山南边的秦德城外,习山图碰上了巡逻的定西骑兵,对他们告之来意。

    骑兵们即领他入城。

    城中守将现为麴章。

    此次从莘迩伐蜀的麴家将校共有麴章、罗荡两人,麴章勇武不及罗荡,智略亦平常,故而在南郑等诸战中皆不怎么显眼,然而毕竟是他麴氏的子弟,莘迩遂把暂守秦德的任务交给了他。

    麴章闻讯,不禁心道:“征虏料事如神!桓荆州果然再次遣吏而来!”

    按照莘迩提前的交代,麴章不失礼节,派出亲兵,热情周到地把习山图护送到了剑阁。

    习山图只闻过剑阁天险的名声,这是头次亲眼见到,行在通往坞壁的小道上,左右仰望,俱是上接云霄的峭壁,心中感叹,想道:“要非明公打下了成都,伪蜀秦主投降,此座剑阁,莘征虏何能轻易占得?”

    到了剑阁堡中,莘迩已在室内相候。

    习山图在门口脱去鞋履,去掉佩剑,昂然挺身,跨过门槛,大步而入。

    看时,只见主榻上坐着一人,年约二十六七,眼睛明亮,颔下短髭,著赤褶袴,坐姿英拔。

    习山图知这定就是莘迩了,长揖行礼,说道:“下官荆州刺史府西曹主簿习山图,谒见将军。”

    莘迩笑道:“主簿请起。”

    莘迩的视线落在习山图的身上,习山图惊奇地发觉,不像他之前想象的那样,他没有感到咄咄之态。

    在他原先的预想中,一个敢杀令狐氏宗室、虎口夺食抢占剑阁的人,再是被郝盛形容“温温和和”,其目光肯定也是会给人以威压的,然而,他此时此刻,却不意非但无有觉到刺骨之森凉,反而让他恍惚间,如沐春风,竟误以为是在桓蒙面前也似。

    习山图定下心神,想道:“不对,征虏与明公的目光并不相同。虽然皆如春风,明公的目光,可比二月之风,犹带斧钺之锐;征虏的目光,却如三月春风,较与明公,似更柔醇。”

    吏卒捧上酪浆。

    莘迩说道:“剑阁山野之地,没有什么好的饮料。这酪浆,是我军中之物,也不知主簿能否饮惯?”请习山图入座,说道,“主簿且请先上坐榻。”

    那酪浆散发出难闻的气味,习山图只闻了一闻,就想作呕,却心中想道:“莫不是给我下马威?我如不饮,彼定小觑於我;旁边坐的那几个征虏属僚,个个虎视眈眈,势会对我大加嘲笑,我的气势先就弱了三分,不利达成使命。”

    想到此处,习山图上了坐榻,强忍反胃,举起酪浆,一饮而尽,不敢细品,就慌忙咽下;奈何那腥臊之味,究竟不是不品就可忽略的,方才落到肠胃中,立刻翻腾上卷,如一股浊流,顿时回涌到喉口,他赶忙咬紧牙关,丁点不容其溢出,又将之重新咽下。

    想那酪浆、胡炮肉等类,本是胡人的食物,北地的唐人尚好,特别陇地的唐人,久与胡夷杂居,已是惯了吃用,南方的唐人,绝大多数从生到死,都不会见过一次酪浆,哪里会享用得下?曾有一位江南名士,在迁到江左的北人处食了次酪,因之得疾,对那人说道:“仆虽吴人,几为伧鬼。”伧,是南人对北方唐人的蔑称。由此可见南人对北地食物的不适应之程度。

    习山图还是年轻,一时的要强,搞得自己肚中翻江倒海。

    唐艾、罗荡、李亮、且渠元光等人在座,见他面红脖子粗,坐榻不安,扭动腰腹,难受的样子难以言表,无不窃笑。

    莘迩面色如常,关心地说道:“主簿可是不降此物?那又何必再饮!”感慨地说道,“都云我北人憨直,主簿亦憨直人也!无怪我与主簿一见,便觉如同故交。”吩咐吏卒,“快与主簿上茶,为主簿清清肚腹!”

    蜀地产茶,巴郡、涪陵郡等地的茶叶都名闻江左,剑阁虽在深山,但是从秦德等地,定西兵缴获到了不少的好茶饼。当下吏卒取来茶饼,将之捣碎,放上葱、姜等佐料,共置壶中,又添入泉水,在室外煎煮得熟了,送入室中,恭谨地放到了习山图榻前的案上。

    已然晚了,纵是连饮三碗,习山图的腹中仍是不适,喉间与唇舌间,又腥又骚,洗之不去。

    肚子与喉、嘴不舒服,直接影响到口才。

    好在莘迩知情识意,倒是不必习山图多说,静静地等他喝下了半壶茶后,主动替他道出了来意,说道:“主簿今远道而来,如我所料不差,应是受桓公所遣?”

    习山图勉强开口,说道:“正是。”

    莘迩故作不知桓蒙为何遣他而来,说道:“桓公必有檄令,敢请主簿示於我观。”

    习山图取出檄令,由从他齐来的佐吏呈给莘迩。

    莘迩浏览罢了,顾与唐艾、罗荡等人说道:“桓公召我入成都会面。”

    罗荡面带不快,嚷嚷说道:“秦德、剑阁才破,唐寿、葭萌亦是刚降,白水尚未攻克,明公身为主将,如何能够轻易离开?桓公的这道檄召,太也不近情理了吧!”

    郝盛、孟贺上次来剑阁招降的时候,带了一个蜀秦朝廷的人,以作为蜀秦已经投降的证明;莘迩送走了郝盛、孟贺,但把这个蜀秦朝廷的人留了下来。

    数日前,秃发勃野出发去打唐寿县和葭萌关,便将此人带在军中,却是顺顺利利的,如剑阁相同,把唐寿、葭萌也给招降了。

    秃发勃野的捷报於昨日刚到剑阁。

    至於“白水”,这也是梓潼郡的一个县。秦德县的位置,恰好处於梓潼郡的中心地带,在其西南边,有梓潼与涪二县;在其东北边,也是两县,一为唐寿县,另一个即是白水县。

    唐寿与白水皆邻西汉水,唐寿在南,与巴西郡接壤,白水在北,与阴平郡接壤。

    莘迩攻打梓潼的整体战略是,先下秦德,然后对唐寿、白水形成关门打狗之势,再取此二地。於今唐寿已降,只剩下了个白水,秃发勃野因马不停蹄,现下沿河谷北上,复招降白水去了。

    习山图说道:“唐寿、葭萌已降贵军了么?这两个地方已降的话,白水,就是一座孤城而已了!何须一兵一卒,兵不血刃,就可占取。

    “秦德县尽管才破,秦德西北的梓潼县、涪县已降桓公,且秦德距成都只有三百里远,今我荆州的大胜之兵悉驻成都,怎么?足下还怕秦德有胆子生乱么?”

    把罗荡所列出的那两个莘迩不能去成都的理由一一辩驳掉了,习山图接着说道,“桓公奉朝旨督荆、雍六州军事,征虏将军领雍州刺史,在桓公督下,於情於理,桓公的这道檄召,征虏都不可托辞不从!”

    这番话说完,习山图深为懊恼,真是不该喝那一碗酪浆,使得自己不得不时刻分神压制肠胃,以致本该大义凛然的言语,出到口外,却说得这般软绵无力。

    莘迩心道:“习山图这么坚持,瞧其架势,是必要我去成都不可的了。看来我估计得不错,桓蒙的确是生了拿我换剑阁的心思。”笑道,“主簿所言甚是。”

    习山图说道:“敢问将军,不知打算何日动身?”

    “我什么时候动身都可以,但在之前,主簿且须把身体调理好啊。我观主簿面皮红涨,坐不稳当,想定还是那碗酪浆惹的祸。主簿先请下去休息,明日我给主簿回话,可好?”

    习山图也真是难受至极了,上下两口,都仿佛要喷薄而出,他心知不能再逞强了,否则,只能会当场出丑,便说道:“那下官就明日等待将军的回复。”不敢用力,小心翼翼地从榻上下去,不忘礼节,冲莘迩行了一揖,在从吏的搀扶下,慢慢地挪出到了室外。

    自有莘迩帐下的吏卒引他去住处歇息。

    唐艾、李亮、罗荡、且渠元光等人,放声大笑。

    莘迩指着唐艾,笑道:“卿之此法,未免促狭!”

    激将习山图,让他喝下酪浆,使其脾胃不适,以遏其气的主意,正是唐艾所出。

    唐艾笑道:“我只知南人不善饮酪,又哪里能知,他不善至此!”

    且渠元光收住笑声,诚恳地说道:“将军,元光愚见,这个成都,万万去不得啊!”

    “为何?”

    “剑阁为我所得,荆州上下难免怨愤。适才习山图身体不适,而还一意坚持,要求将军遵从桓荆州之檄,可知桓荆州此次请将军入成都,必定别有所图。将军是我一军之主,万一在成都被困,如何是好?”

    “你说的有道理。”莘迩转问唐艾,说道,“千里,卿有何见?”

    唐艾说道:“明公那日问过艾,成都该不该去之后,艾经反复斟酌,现下以为可去。”

    “哦?”

    “可去的原因有二。”

    莘迩说道:“你说说看。”

    “桓荆州伐蜀,只带了精卒万人,成都虽克,蜀兵尚有顽抗者,当此之时,即便不满剑阁为明公所得,为安定蜀地,桓荆州也无力来与我战。此其一。”

    “不错,军事上咱们不落下风。”

    “荆州北接虏魏、虏秦,桓荆州身负戍边重任,是不能长久离开荆州的。他入蜀至今,已有一月,马上就到深冬季节了,深冬天寒,江水也许会结冰,一旦结冰,就无法航船。我猜他在成都不会待得太久,至多旬日,待到蜀地大体平定,他应该就会返回荆州。此其二。”

    莘迩摸着髭须,笑道:“不错,桓公在成都不会停驻太久。而他既然不会在成都停驻太久,我去成都,自也就安然无事了。”

第五十五章 檄召成都见 单骑赴桓营(下)

    在桓蒙府中,因被袁子乔和桓蒙赏识,习山图素来得人礼重,从来没有这般丢丑的时候,上吐下泻了整整两天,虽然说来,这与他自己逞强有关,但到底心中郁闷不免。

    故是,三天后,当莘迩准备停当,出发与他往去成都的时候,路上,尽管莘迩数与他主动交谈,习山图总是不冷不热。

    莘迩亦不介意。

    这次去成都,莘迩没有带太多的随从。

    不知为何,也许是成都与重庆同在蜀地的缘故,莘迩想起了他前世时,所闻听的那句“你们打的越好,我就越安全”,因此,此去成都,他把唐艾、高延曹、罗荡都留在了剑阁等地。

    唐艾在剑阁总揽全局。高延曹进驻到了秦德。罗荡去守卫葭萌关。至於攻打白水而去的秃发勃野,莘迩传了一道檄令给他,如他能够顺利打下白水,便到剑阁与唐艾会合。

    随身所带的吏属,唯李亮、魏述、魏咸三人。

    魏述、魏咸父子两个,负责统带担负护从任务的百数步骑。

    出剑阁时,莘迩是与高延曹及其所部同行。

    行数十里,到了秦德,高延曹自去城中布防;莘迩继续南下。

    数日后,抵至梓潼县。

    梓潼已有荆州兵马入驻,守城的是个校尉,出来迎接莘迩、习山图等。在梓潼县住了一晚,好好洗了一下路上的风尘。翌日,一行人启程接着南行。

    梓潼在梓潼水的东岸,渡过梓潼水,行一二百里,是涪县。渡过涪水,行二三百里,是绵竹。这里已属广汉郡。广汉郡是蜀地最早的三郡之一,直到前代秦朝中后期,广汉郡的面积都还很大,那时尚无梓潼郡,梓潼郡被包括在广汉郡内。广汉之名,意为疆域广阔,达於汉水。不过,现在的广汉郡已经小了很多。

    过绵水南下,经雒县,过郫水,再行百余里,接连渡过数条大小的河流,便是成都城了。

    单从地图上看的话,秦德到成都只有四五百里,但沿途多山,道路甚不好行,绕来绕去的,还走了挺长一段的栈道,平地、山道,总计算下来,怕是走了不下近千里的路程。

    成都此城,历史悠久,乃是建於战国之时。秦国通过金牛道,攻灭了蜀国以后,秦兵灭蜀的主将司马错、张仪等遂在此筑城。如今成都的市井间,还流传着一个传说,据说当年司马错、张仪选择筑城地点的过程十分艰难,很久都没有能选好,后来看到一头大龟出於江,周行旋走,司马错、张仪即遣兵、民随其迹而筑之,城因以立;成都故此又被叫做“龟城”。

    现下成都有大小两城,南城比较大,名为太城,太,即大也;西城较小,名为少城。少城只有西、南、北三面城墙,东面的城墙即是太城的西城墙。这大小两城,都是司马错、张仪所筑,保存、沿用至今。天下未乱之前,益州刺史的治所在太城,成都内史的治所在少城。

    两城合共方广七里,此是司马错、张仪按的周礼制度。

    到了成都南边的江外,莘迩远远眺望成都城池,但见其城被两条江水环绕,远近皆山。

    水光山色之间,雄壮的城墙矗立,占地颇广的姊妹城中,隐见亭台楼阁。

    莘迩问习山图,说道:“前闻郝、孟二君言道,桓公大败蜀兵是在笮桥,未知那座是笮桥?”

    习山图淡淡地说道:“笮桥在成都西,这里是成都北,於此处是看不到笮桥的。”

    “成都太、少二城,桓公所先破者,是何城?”

    “少城。”

    莘迩点了点头,不再询问。

    李亮知他定是有所思,因而方才有此两问,趁习山图前头带路的空当,他问莘迩,说道:“明公,亮观公如有所思,可是在设想桓荆州破成都时的情景么?”

    莘迩求贤如渴,李氏是陇西的大族,日后用兵关中,李亮也许能有大用,有心招揽於他,遂对其也不隐瞒,答道:“不错。”骑在马上,扬鞭指画成都左右,“成都北山峦叠起,两江滔滔,不利驻军、攻战;远望城东,虽平原沃野,然东为成都太城,此蜀主宫城所在之所,城防必坚。如此,可供选择攻城的方位,就只有城南或城西了。城南,是太城和少城的衔接处,选此攻城,等於是同时与成都的两城作战。换了我是桓公,也会选择从城西发动进攻。”

    李亮顺着莘迩马鞭的挥动,仔细地观察了一遍成都四边的形势,认同莘迩的分析和对攻城方向的选择,心道:“确如明公所言,成都四面,只有城西,利於攻方。”佩服地说道,“明公真知兵如神!桓荆州与明公可谓英雄所见略同了。”

    莘迩哈哈一笑,亲热地叫李亮的小名,谦虚地说道:“苟子,话不能这么说。桓荆州只凭万人,便就成就了灭国的大功。这可以说是盖世功勋了。胆勇、决断、谋略,皆在我之上。你不能说是桓荆州与我英雄所见略同,至多了,可说一句,我是愚者千虑,稍及智者一得。”

    虚名这个东西,莘迩从来就不在乎。

    所以,该谦虚的时候,他也从来都不会客气。

    桓蒙仍没去城中居住,还是在城外的营中。

    习山图带着莘迩等人,绕城外的江水而走,行约半个时辰,到了荆州兵大军的营外。

    提前有习山图的从吏驰去禀报,一群人已在辕门等候。

    带头的是袁子乔,随在其侧的有四五个文士,两三个武将。

    莘迩一眼就看见了郝盛、孟贺这两个熟人。

    下了马,莘迩把缰绳交给魏述,习山图引领他与李亮过去与袁子乔等相见。

    不用习山图介绍,袁子乔亦知,眼前这个英武的青年,肯定就是莘迩了,行揖说道:“下官袁子乔,代表桓公,恭迎将军大驾。”

    桓蒙的官职比莘迩高,实权更非莘迩可比,他当然是不会亲迎莘迩的。

    袁子乔乃是桓蒙帐下第一得用的心腹,这回伐蜀,他又是当之无愧的首功,桓蒙前数日,已经上表朝中,陈说袁子乔等人的功劳,可以预见,不久以后,待朝廷的封赏下来,一个三品、四品将军的拔擢,肯定是跑不掉的。

    莘迩的征虏将军,也是三品。

    桓蒙使袁子乔出来迎接莘迩,说实话,已是给足莘迩脸面了。

    莘迩满面笑容,说道:“久仰将军名声,今日得见,盛名之下,果无虚士!迩幸甚幸甚!”

    袁子乔身旁一人笑道:“吾等皆知征虏将军的尊姓,将军却是不必自述了。”

    李亮皱起眉头,瞧了这人一眼,因这人是在与莘迩说话,他暂不好插口,便权且不言。

    莘迩神色不变,从容笑与此人说道:“君仪态萧然,神气不羁,必是江左高士。敢问姓名?”

    这人答道:“在下谢执,忝为桓公帐下司马。”

    李亮嗤笑出声。

    谢执莫名其妙,问他道:“君何以发笑?”

    李亮说道:“原来是面壁骂人的谢郎,难怪既见尊者,而言辞无礼。”

    谢执的性格放荡,因其放荡,所以粗强,年轻的时候,他有过一段故事,一次他被太原王氏族中的一个名士惹恼,怒不可抑,就到此名士家中,肆言极骂,那位王家的名士,生性急躁,然在谢执的辱骂下,却竟一言不敢发,正色面壁坐而已。此即李亮所言之“面壁骂人”。

    这段轶事,李亮是从出使江左归来的高充那里听到的。

    却说时下士人相见,有一种恶俗,便是在寒暄之时,互相以谑骂对方为风流雅趣,乃至辱及对方的长辈、家妻。此一恶俗,与清谈都是脱胎於前代以今,士人们所追求的“自然洒脱”之意境。按说,谢执拿莘迩姓开玩笑,不算过分,可李亮说得也对,莘迩毕竟是尊者,谢执这么做,是有点过分了。

    谢执嘿然,想他谢执,性子发起来,连桓蒙都要被他的强要灌酒给逼的东窜西逃,又岂会肯忍受李亮这句“不自量力”的挖苦?他上下打量李亮,道声“哎哟”,撩起衣袖,以羽扇点向李亮,睥睨说道:“小眼奴,你是羡慕被我骂的那个王郎么?莫不是也想找骂?”

    李亮的家乡,唐、戎杂居,民风十分粗野,李亮打小耳濡目染,於骂人此道倒是颇有浸染,他心道:“与君子交,我固彬彬有礼,然要比骂人,我亦不见得会逊於你个老谢!”

    不甘示弱,就要接招。

    莘迩及时阻止,笑与李亮说道:“不闻‘方外司马’乎?谢君性情中人,礼法焉是为谢君所设?”

    袁子乔冷眼相看,见两下骂不起来了,亦出来相劝。

    一场风波,告一段落。

    入到营中。

    袁子乔说道:“桓公入城去了,明天才能回营。今日怕是不能接见将军。住处已给将军安排好了,将军路上辛苦,请先休息一晚。明天桓公回来,下官再来亲请将军。”

    莘迩心道:“是真的入城,还是故意冷落我一天?就如千里建议我用酪浆招待习山图,桓荆州此举,会不会也是在给我一个下马威?”心中如此想,面色如常,笑道,“客随主便。”

    袁子乔把莘迩领到给他和从吏、亲兵们安排下的住处,问过他有无特殊需求,随后便与谢执等告辞离去了。

    不说莘迩、李亮等人。

    只说习山图,他跟着袁乔等人一道,出了给莘迩等人安排的帐区以后,袁乔叫他归帐歇息。

    习山图是个文士,去剑阁、回成都,往返一千多里的长途,翻山越岭,的确早已疲惫,并适才闻得桓蒙没有在营中,他就是想要给桓蒙复命,这会儿也复不成,便就从了袁乔的吩咐。

    到了自己住的帐中,稍作梳洗,也不吃饭,习山图栽倒榻上,即昏昏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耳边好像有人在叫他,声音挺急促。

    习山图勉强从睡梦中挣出,睁开眼睛,朦朦胧胧地看去,瞧见两个人立在他的榻前。

    一个是服侍他的吏卒,另一个似曾相识,有点面熟。

    习山图不想理会他们,无力地挥了挥手,示意他们走开,转个身,想要接着睡觉。

    听到“噗通”一声,紧跟着,像是扣头的声响,满是蜀地口音的话语响起:“桓公令小人自裁,乞求主簿救命!”

第五十六章 公非安西望 征虏转身走

    习山图清醒了下脑袋,坐起来,揉了揉眼,瞧向榻前。

    榻前两人。

    一个站着,黑衣青帻,确是日常伺候他的那个吏卒;另一个跪着,正在玩儿命的磕头。

    习山图看不到磕头这人的面容,问道:“足下是?”

    这人抬起了头,相貌清癯,长须飘飘,颇有脱俗之气。

    习山图顿时响起了此人是谁,却是打下成都以后,桓蒙为收揽蜀地的民心,举贤旌善,广辟李当的旧臣和在野的蜀士进府,同时,因天师道在蜀地的势力庞大,对天师道中有名的道士,包括襄助李氏在蜀中建国的那位天师道领袖范天师的后裔,亦皆加以延揽,把其中的许多人请来了成都,置酒高会,予以笼络;此时榻前求习山图救命的此人,就是天师道的一个道士。

    这个道士,以擅长观星辨气、预测未来知名。

    此道来到成都的时候,习山图还没有去剑阁,故是与他有过几面之缘,两人有过交谈。

    习山图说道:“原来是足下。”问他道,“你刚才说什么?”

    那道人哭丧个脸,答道:“桓公令小人自裁,求主簿救命。”

    习山图问道:“桓公为何令你自裁?”

    那道人追悔不迭,答道:“昨日桓公夜召小人……”

    记得前几次见这道人,此道小有不卑不亢之态,与习山图讨论起《老子》等道家典籍,也是说的头头是道,眼下却伏拜跪地,狼狈不堪,口口自称“小人”,前后的表现差异太大,习山图忍不住打断他,说道:“你之前不是自称贫道的么?”

    那道人倒也坦诚,说道:“小人自诩善观星,未料却连自己的性命都算不准,哪里还敢称‘道’?”

    习山图莞儿一笑,说道:“你接着说,桓公召你作甚?”

    那道人答道:“桓公昨夜召小人,初时对小人甚为礼重,执小人之手,问己身富贵何如?不知是不是小人答错了什么,桓公今早遣吏,送了一匹绢布、五千钱与小人。绢布者,是令小人自裁;惠钱五千,是置办棺材的费用。闻主簿今日归还,小人故前来,乞主簿救命。”

    习山图问道:“桓公问己身富贵,你怎么回答的?”

    “小人答以:上公可致。”

    习山图立刻了然,明白了桓蒙为何不满意这个道人的回答,心道:“桓公豪迈雄图,志在迹古功臣之踪,成二庾未成之业,涤荡中原,光复华夏,以建千秋不朽之名;三公虽贵,前代秦朝以今,拜为公者,何止数百?乃至一年数换!何能与千秋一臣相较?怎会是桓公所求?

    “这个道人不识桓公胸怀,以常理揣测,说此奉承之言,亦无怪桓公以绢、钱戏他。”

    “上公”云云,本朝行“八公”之制。

    太宰、太傅、太保,周之三公官,本朝与前代说白了,都是权臣篡位得的国,得国不正,为维护皇权,本朝有意重整尊卑秩序,因而袭用周制,把周代的三个公官搬了过来,是为八公中的三个上公;上公以下,是大司马、大将军;再以下,是太尉、司徒、司空三公。

    总计八公。

    上公也好,八公也罢,诚如习山图所思,从前代秦朝到现在,几百年间,得拜为公的大臣确然不止数百。儒家讲究天人合一,有个天灾**,常常就会把在任的某个“公”给撤免掉,多的时候,一年也的确会换上好几个。

    这怎能与桓蒙的理想,做个“千秋一臣”相比?也就难怪桓蒙会拿绢、钱调戏此道了。

    至於为何说桓蒙是在调戏他,而不是真的要他自裁?桓蒙才得蜀未久,正在延揽人心,自然不会因为这点事,就把自己请来的人给杀掉,真要杀了,蜀地的人心他也就得不来了。

    习山图看这道人可怜兮兮的,眼泪都出来了,深觉好笑,强自收敛笑意,温声安慰於他,说道:“君几误死!君善观星,应闻星宿有不覆之意,故桓公以绢赠君,是相戏耳;钱五千,是送给君的回家的路费啊。君且安心,桓公必无迫君自裁的意思,只管去辞别桓公,收拾行囊,明日归家便是。”

    道人又惊又喜,说道:“桓公赐绢、钱与小人,竟是此意么?”

    习山图说道:“然也。”

    道人知道习山图是桓蒙的爱臣,要不然也不会来求习山图救命,既是爱臣,想来定然了解桓蒙,他说桓蒙无逼自己自裁之意,应该不假,当下信了习山图的话,欢天喜地,爬起身来,抖了抖衣上的尘土,换回“贫道”的自称,说道:“多谢主簿开喻,贫道这就去帅帐晋见桓公,辞别归乡。”

    习山图讶然问道:“桓公不是去了城中么?”

    道人不明白习山图在说什么,说道:“桓公就在帅帐,正与群臣议事,没有去城中啊。主簿此话何意?”

    习山图想道:“袁君对莘征虏所言,却是虚辞。桓公实未去成都。不知在帐中商议何事?”桓蒙召他去见,他不好冒然自去,虽是心中疑惑,也就罢了,说道,“我随口一说。”

    道人遂辞了习山图,出到帐外,顺军营中的大道而行,来至中心的帅帐之外。

    帅帐是个百子帐,占地很大,周边立了百十的桓蒙亲兵,俱披甲持槊,戒备森严。

    道人不敢近前,便待在远处的角落,等待桓蒙议事完毕,再去求见。

    帐中,周安、程无忌等荆州兵的重将都在。

    袁子乔、郝盛、孟贺、谢执等人也在。

    桓蒙坐於主位,朝前引首,蹙眉看着铺展在地上的地图。

    袁子乔弯腰图边,观看稍顷,回到坐上,说道:“王腾、邓浩、昝定诸辈,不识好歹,降而复叛,辜负明公的厚爱,着实可恨。然此数人,俱无长材,李当已被押解去了建康,彼等今虽拥范俊举乱,范俊何人哉?或能蛊惑到些许的天师道徒,焉会具有士望?以卵击石耳。不需明公亲往讨定,子乔与周将军各率兵马三千,即可分别将之剿灭!”

    莘迩到营,桓蒙不见,并非全是像莘迩猜测的那样,不仅仅是给莘迩一个下马威,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蜀秦降臣王腾、邓浩和昝定,拥范天师的嫡曾孙范俊为主,举兵反叛。

    说起来,桓蒙对王腾等人,当真是半点也不亏待。

    王腾、邓浩都是李当朝中的大臣,被桓蒙辟为了府中参军,佐助安抚成都。

    昝定奉蜀主李当之令,出成都,驰援犍为,然而不料桓蒙经小道,轻兵急进,直袭成都。桓蒙兵到十里陌时,消息传到昝定军中,果如袁子乔所料,蜀军本就兵心浮动,闻讯之下,昝定所部登时自溃。昝定彷徨无去路,待桓蒙攻破成都以后,遂引收拢到的溃卒数千来降。桓蒙好言抚慰,亦暂将他辟为参军,并告诉他,等朝廷的旨意下来,一定会给他另有重用。

    没有想到,王腾、邓浩、昝定等人,当面恭敬,背后却串联阴谋,於日前分头潜出成都、大营,抬出范长生的嫡曾孙范俊为旗号,聚集天师道的信徒和旧部,王腾与邓浩在成都西南的都安、昝定在成都南边的临邛,相继举事叛变。

    就在莘迩到荆州兵大营的前半天,王腾等叛乱的军报,传到了桓蒙的案上。

    桓蒙蹙眉说道:“王腾诸辈的叛乱,我不担心。”

    袁子乔说道:“明公担忧的可是,如果王腾等贼叛逆的事情,被莘征虏知晓,将会不利於明公胁他还剑阁归我?”

    桓蒙说道:“是啊!”

    李当和李氏的宗族,都已经被及早送去了建康,也就是说,当下蜀地已无一人能在“名义”上形成号召,团结人心;范俊虽是范长生之嫡曾孙,袭了天地太师、西山侯这两个官爵,现有世代依附他范家的百姓、部曲数千家,但今非昔比,他实也是压根无有号召全蜀的名望的。

    王腾等人的叛乱,被袁子乔轻视为“以卵击石”,桓蒙亦是如此认为的。

    桓蒙不担心叛乱无法平定,唯是叛乱一起,他恐怕就没有余力再去威胁莘迩,索要剑阁了。

    袁子乔对此,也无良策。

    众人商议半晌,末了,袁子乔说道:“莘征虏已经来了,总不能什么也不做。明公,惟今之计,别无它策,只有一途。”

    桓蒙问道:“是什么?”

    “先把王腾等贼叛逆的消息隐瞒下来,不急着派兵前去剿灭;权且按之前议定的策略,只管照做,试试看能否在三四日内,把剑阁要过来!”

    “若不能呢?”

    “也就只好调兵遣将,出大营,往去歼灭叛贼了。”

    王腾等人必定成不了事,初期可以暂时不管,但也不能任其攻城略地、扩充势力,所以可以把消息隐瞒个三四天,再长就不行了。袁子乔的言外之意,三四天内,若是无法把剑阁要来,那也就只能暂且忍让,默认剑阁被莘迩所有的现实,不提此事了。

    桓蒙说道:“只能如此了!”

    议定了此事,众人又讨论了会儿平叛的事宜。

    到快傍晚时分,周安、陈无忌、袁子乔等,诸人告辞出帐。

    守在帐外的道人瞧见周安等人离去,赶忙过去求见桓蒙。

    桓蒙召他入帐,问他何事。

    道人说道:“贫道特来请辞。”

    桓蒙问道:“请什么辞?”

    道人把找习山图救命的事情,原封不动地给桓蒙说了一遍,说道:“贫道以粗鄙之体,获明公绢、钱之赐,感激不尽。明公军务繁忙,贫道不敢多扰,故从习主簿之言,敢来请辞。”

    忧心剑阁或许不能得到的阴云,因了这道人转述习山图的话稍微消散,桓蒙不禁大笑,说道:“山图言君误死,君定是误活。君徒然看书三十年,不如一诣习主簿。”许了道人归家。

    那道人整好行囊,自去回家不提。

    第二天,桓蒙召莘迩来见。

    莘迩未带魏述、魏咸和卫士,只带了李亮,在袁子乔、习山图的引路下,到了帐外。

    昨天桓蒙与周安等商议军事,帐外只有甲士百数警戒,今天的帐外,却有五百甲士,把整个大帐围得水泄不通。

    帐门前,站了两列持槊的甲卒,个个高大健壮,铠甲明亮。

    莘迩略微止步,心道:“适才习山图与李亮讨论我与桓蒙相见时的礼仪过程,说桓荆州会在帐门候我。现下那帐门处空无一人,哪里有桓蒙的影子?嘿嘿,搞了两列甲士,倒是威风。”

    袁子乔笑道:“将军请。”

    莘迩含笑应道:“请。”

    袁子乔、习山图侧陪,与莘迩、李亮通过了那两列杀气腾腾的甲士,入到帐中。

    帐中坐满了人。

    莘迩没有细看左右,只往帐内的深处瞧去,见一人,坐在榻上,棱目浓须,著戎装,那红色的褶袴,就如一抹火,扑入眼中,燎人心神。

    莘迩下揖,说道:“下官征虏将军、雍州刺史莘迩,谒见桓公。”

    好一会儿,等不来回应之声。

    莘迩从容地直起身,转身就走。

    李亮赶紧跟在他的身后。

    莘迩大步出到帐外。

    习山图追赶出来,拉住李亮,问莘迩,说道:“将军,这是做什么?”

第五十七章 八斗傅夫子 小狡莘阿瓜

    莘迩说道:“不是说桓公请我相见么?”

    习山图答道:“是啊。”

    莘迩说道:“桓公不在帐中,我当然也就没有必要在帐中多留了。”

    习山图愕然,说道:“桓公怎不在帐中?将军没有看到么?那帐中主位之上,坐的就是桓公。”

    莘迩大大摇头,说道:“不对。”

    “哪里不对?”

    “我与桓公虽然没有见过面,但我可是听说过,桓公虚己重士,向有谦退之美名。适才我行礼之时,帐中主榻那人,高坐不动,倨傲得不得了,怎么会是桓公?”莘迩笑道,“习主簿,你莫要欺我。”

    习山图说道:“那人确是桓公。将军请在此稍候,我入帐把将军所言禀与桓公。”

    莘迩说道:“好,你去罢。”

    等习山图回入帐内,莘迩负手立在帐门的前边,眺望远处营外,隐隐可见的青山。

    甲士们听到了他与习山图的对话,虽然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皆能猜出一二,倒都是颇为佩服莘迩的胆量。有人就不禁想道:“抢了我军的剑阁,到了我军的大营,还敢这般作态,也不怕惹得桓公大怒,丢了脑袋。这个陇州人,胆子不小。”

    桓蒙的军法甚严,帐门前的甲士们尽管胡乱猜想,却无人扭脸来看莘迩,只管握着长槊,朝向对面的袍泽,赳赳而立;到底有几个好奇心重的,脸不扭,却把眼睛斜了过来,瞟看莘迩。

    莘迩瞅见,友好地冲他们微微颔首。

    那几个甲士吓了一跳,赶紧把视线转回,不再去瞧他。

    李亮身长八尺,个头比莘迩高些,因虽是恭立於莘迩的身侧,能看到莘迩的神情,见莘迩一副若无其事,怡然自若的仪态,心中佩服万分。

    他想道:“昨日谢执言辞十分轻佻,莘公包容不斥,我以为是因为初到荆州兵大营,莘公或许别有考量,谨慎为重之故也;而今桓荆州稍微倨傲,莘公即还以颜色,我乃知莘公昨天是自重身份,君子不计小人过也。比之莘公,我昨天与谢执的争吵却是落了下乘。”

    李亮与谢执的冲突,其实并不落下乘。莘迩的身份比谢执尊贵得多,如与他争吵,那是自降身份;但李亮与谢执都是臣属的身份,两人相斗,单从在双方阵营中的地位而论,却恰适当。

    从莘迩的表情中,李亮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一边揣测莘迩此时可能会在想的东西,李亮一边试探地轻声问道:“明公,不知桓公是否会再请公入见?”

    莘迩远望青山,悠然答道:“请咱们入见,咱们就入见;不请咱们入见,就不见。”

    就如电光照亮了黑夜,李亮脑中猛然开朗。

    他脱口而出:“是啊,现在为……”话到半截,想起了近处的那些甲士,咽了下去,心道,“现在为难的是桓荆州!桓荆州请明公来,是为了剑阁。除非他不想要剑阁了,否则,他就只能老老实实地再把明公请回!妙哉,妙哉。都云莘公谙熟兵法,果然如此!好比两军打仗,战场上的主动权在谁手里,谁的赢面就大。桓公倨傲,是为了抓主动权;莘公适才的举动,也是为抓主动权。现下而观,主动权已为莘公有矣。”

    习山图和袁子乔从帐中出来。

    袁子乔给桓蒙找下台阶似的,说道:“江州刺史王逸之,与桓公交好,才有一封他的信送到,问桓公‘谯氏有孙,高尚不出(隐居不仕),今为所在?其人有以副此志否(其人能否应荐出仕)?严君平、司马相如、扬子云皆有后不?’方才将军入帐时,桓公正在阅信,故是未能及时答礼。”

    莘迩收回目光,说道:“是么?”

    “桓公请将军入帐。”

    “好。”

    刚才的那场风波好像没有存在过一般,莘迩与李亮重新入到帐中。

    莘迩下揖行礼,再次自报姓名。

    帐中主坐上的桓蒙这回没有再拿大了,很快就说道:“将军请坐。”

    便在桓蒙坐榻下首的左侧,摆着一张坐榻。

    这是给莘迩预备的座位。

    莘迩穿过列坐帐中两侧的数十个荆州军的文武属僚,晏然地上榻坐定。

    李亮的官卑,虽是莘迩的从吏,没有资格坐在前头,於后边的一榻上坐下。

    桓蒙抚摸胡须,打量莘迩,赞道:“前时高君途经荆州,我邀他一见,问他陇州人物。他说起征虏将军,端的是赞誉非常,称将军是陇州栋梁,定西近年所以能抗北、东之胡狄,声威远震者,悉将军之力也。今见将军,名下无虚士!英姿勃发,世之人杰也!”

    莘迩也在打量桓蒙,注意到了他暗红的胡须、面颊上的七星黑痣,尤其是桓蒙的目光,落人身上,仿佛山棱,如有实质,换个寻常的人,微被触及,恐怕就要凛然体寒,心中想道:“真枭雄之姿也!”谦虚地说道,“以迩之才,不过中人,何敢称人杰?我定西所以威震柔然、西域诸国、蒲秦者,上赖天子神灵,下因吾王之德,迩无非是效些鹰犬之力,不足一提。

    “督公今提万军,深入千里,旬日而灭蜀功成,司马错、邓侯不能及也。方是人杰!”

    邓侯,是前代成国时的一员名将,灭掉了当时蜀中的割据势力。司马错不必多说,成都城就是他与张仪建的。

    两人彼此吹捧一番。

    说来桓蒙与莘迩,两个人现在都是有灭国之功的。冉兴虽小,也是个国。尽管灭冉兴一战,是麴爽做的主将,但麴爽只是具体的实施者,战前的谋划等等,主要还是以莘迩为主。

    二人既皆有灭国之功,对军事都有浓厚的兴趣,话题又被莘迩提到了桓蒙的灭蜀一战,瘙到了桓蒙的痒处,免不了,就灭蜀的过程、捎带灭冉兴的过程,两人就要讨论一番。

    越说越热闹。

    说了多时,帐中一人咳嗽了声,是袁子乔。

    桓蒙明白他咳嗽的用意,虽是与莘迩正谈到入港,深觉酣畅淋漓,却也只能意犹未尽地止住了话头,端起茶碗,饮了口茶,以湿润嗓子,徐徐说道:“我闻剑阁是天下至险。只闻过其名,未尝亲眼见过。入蜀的时候,我乘船走三峡,已觉三峡险要,剑阁之险,犹在三峡之上乎?将军从剑阁来,不知剑阁究竟是有多险?可能为我一说?”

    莘迩微微一笑,从怀中取出一卷纸,示意侍立塌边的吏卒捧给桓蒙。

    桓蒙接住,问道:“这是什么?”

    莘迩说道:“一首诗。”

    “什么诗?”

    “督公问剑阁有多险,看罢此诗,督公就知道了。”

    桓蒙将信将疑,把纸展开,低头去看,才看了两句,神色大变,猛然抬起头,问道:“此诗是谁人所作?是将军所作么?”

    莘迩笑道:“督公请先读完。”

    桓蒙看了一遍,爱不释手,从头又看,连看三遍,忍不住吟诵出声,念道:“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於上青天!”

    帐中陪坐的程无忌、周安、袁子乔等人,本不知诗句内容,见桓蒙观之再三,好像那纸上有什么莫大的诱惑也似,把他吸引得流连不舍,表情不断变化,或惊或叹,无不觉得奇怪。

    有如周安这样戎马为生的,就心中想道:“明公虽好文学、清谈,然此左右只是一首诗罢了,何至於是!”於今清谈盛行,不会清谈,没有文学之才,是万难打入名士圈子的,因此桓蒙青年时期,亦是颇为热衷清谈、写玄言诗的。

    忽闻桓蒙读出声音,众人皆倾耳细听。

    只听到这开头的四句,不管是否有足够的文化修养,一时全都凝神。

    即使周安,也不觉虎躯一震,想道:“好句!”

    桓蒙捏住鼻子,做洛生咏。

    洛生,便是洛阳的书生。洛阳话的音调重浊,桓蒙语气慷慨,带金戈铁马之气,配上李太白的这首《蜀道难》,当真是再合适不过,相得益彰。

    桓蒙往下吟诵:“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

    程无忌拍案说道:“何茫然,壮士死。好词!”

    读到“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扪参历井仰胁息,以手抚膺坐长叹。”

    谢执散漫的坐姿,为之收敛,诗中描述的景象,出现在了他的眼前,他怅然吟道:“坐长叹。”

    “问君西游何时还?畏途巉岩不可攀。但见悲鸟号古木,雄飞雌从绕林间。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蜀道之难,难於上青天,使人听此凋朱颜。”桓蒙吟诵到此处,声音渐低,三叠回旋,把最后一句又吟了一遍,“使人听此凋朱颜”。

    低沉到了极致,诗句遂转激昂:“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其险也如此,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

    一路读下去,读到“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

    袁子乔变色,心道:“万夫莫开!”

    桓蒙读到了最后:“朝避猛虎,夕避长蛇;磨牙吮血,杀人如麻。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蜀道之难,难於上青天,侧身西望长咨嗟。”

    诗篇读毕,余音绕梁。

    满座惊叹。

    桓蒙终於舍得将眼睛离开了诗卷,抬头看向莘迩,说道:“剑阁之险,吾知矣!”

    放下诗卷,他心潮澎湃,难以自已,下榻到地,按剑踱步。

    蓦然止行,回首帐外,帐幕被打开着,远处的青山跃入眼帘。

    青山宁静,长空白云,他的情绪却喷薄如涌。

    龙亢桓氏原也是名族,而自桓蒙的祖上桓则,在成、唐相替之际,被本朝开国皇帝的父亲杀掉,并被诛了三族以后,桓氏就成了刑家,从此落魄,乃至侥幸得逃的后裔不敢说是桓则之后,把桓则从族谱上都去掉了。直到本朝南迁,桓蒙的父祖以性命为代价,才又为桓氏打通了向上的仕途。饶是如此,比之王、庾等家的子弟,桓蒙的上进之路,也是艰难许多。身负俊迈之英略,胸怀过人之雄图,压抑三十余年,等到今之伐蜀,方得稍展。

    桓蒙说道:“蜀道之难,吾知矣!”重提旧问,问莘迩,“此诗格律,别出机杼,与时下不同,似诗似赋,才思放肆,语次崛奇,含蕴深远,非俊迈之士,不能作也。是将军所作么?”

    莘迩笑道:“迩岂有此才?此诗是我定西逸士傅夫子所作。”

    “傅夫子?傅夫子何人哉?能作此诗?”

    莘迩说道:“高君在述我陇人物时,没有对桓公提到傅夫子么?”

    “没有。”

    “傅夫子者,潇洒飘然,谪仙人也。天下之才,如有一石,八斗在傅夫子矣!”

    桓蒙不可置信,说道:“竟然如许才高?”

    “督公适才是在读王江州的信么?”

    桓蒙不知莘迩为何问起此事,却亦不慌,说道:“是啊。”

    莘迩笑道:“听高君说,王江州喜鹅。傅夫子亦喜鹅也,他六七岁时,做了一首《咏鹅》,诗云:‘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傅夫子的才华,堪谓天与。”

    《咏鹅》一诗,清新自然,而且把鹅那种为时下士人所喜的叫声清亮、高洁之表,描写得栩栩如生。尽管不如《蜀道难》的奇崛,可也是一首好诗。特别是七岁所作,更了不得了。

    桓蒙遗憾地说道:“惜乎傅夫子未有从将军来至!使我不能一睹其颜。”顾看帐中,又道,“吾之习主簿,博学洽闻;孟参军,才思敏捷;罗参军少时尝梦鸟入口,文采飞扬,俱是我江左之秀也。如是傅夫子今日能在,……”转回头,对莘迩说道,“将军,你我出题,命诸才赋诗,想来必定琳琅满目,不亦快哉!”

    莘迩心道:“我就是怕你命题作诗,才推此二诗於老傅!”笑道,“督公所言甚是。”

    先是谈论军事,继而议论文学,这两个都是桓蒙之所好,不知不觉,暮色已至。

    什么正经事也没说,就到吃饭时候了。

    桓蒙也就只好收起今天就问莘迩要剑阁的心思,安排酒宴,招待莘迩。

    翌日,复见莘迩,莘迩进帐,就恭喜桓蒙。桓蒙问其缘故。却是恭喜桓蒙纳了蜀主李当之妹为妾。成都破后,李当之妹妩媚擅歌,桓蒙遂纳之为妾。莘迩执意要“借督公之酒,为督公贺喜”。桓蒙婉拒数次不得,只得由莘迩请客,唤了李当的妹妹献技,又是喝了一天。

    第三天,桓蒙遣人去请莘迩后,在帐内等了半天,才见莘迩来到,问他为何晚来?莘迩说,他在看《世要论》,看的入神,忘了时间,故此来晚。《世要论》,是桓则的政论著作,议论了君臣、刑德、政务等各方面的内容。作为桓则的后裔,兼怀远大的政治抱负,桓蒙对此篇论著不知看过多少遍了。被莘迩勾起话头,两人讨论古今成败。莘迩的见识可能不及桓蒙深刻,然他有前世的经历,听过、看过许多对历史事件的分析,亦时有卓论。且两人俱存涤荡中原的志向,越谈越是投机,桓蒙欲罢不能。又是一天过去。

    这天晚上,袁子乔来到桓蒙的帐中,说道:“明公,已经三天了!王腾、邓浩、昝定诸贼的叛乱,声势已然比初时为大,至多两日内,我军就得出营平叛。剑阁之事,不可再拖了!”

    桓蒙惭愧地说道:“莘阿瓜小狡,我被他哄了三天!明天,我必向他索要剑阁。”

    “明公打算如何索要?”

    桓蒙听袁子乔这么问,知道他一定是有计策了,问道:“彦叔有何妙策?”

    “前日莘征虏献诗《蜀道难》与公,诗中有一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征虏应是已经料到了明公召他来成都的目的。‘万夫莫开’云云,显是威胁明公,剑阁险要,不易攻取。如此,明日,明公不妨便集合诸部精卒,示与征虏观。让他自度之,是剑阁险,还是我军锐!”

第五十八章 一语稳士心 校场问高下

    一大早,连绵的沉浑鼓声就传入到了莘迩的住帐。

    莘迩听了片刻,听出这是召将士集合的鼓音。

    李亮、魏述、魏咸三人,进到帐内。魏述、魏咸父子披挂铠甲,腰带环首刀。李亮虽仍是帻衣,腰上却也带了一柄剑。他圆乎乎的脸上,流露出严肃的神态,刚到帐中,就说道:“明公,桓营突然召聚兵士,不知是为何故?请明公未雨绸缪,预作准备。”

    莘迩问道:“做什么准备?”

    李亮说道:“命从骑们把马鞍搭上,一旦有事,可以即行。”

    莘迩笑道:“用不着。”

    魏述说道:“明公,入桓营已有四日,住帐区外值戍的荆州兵日渐增多。我打探得知,这些荆州兵,是袁子乔借口加强保卫而遣来的。明公宿在桓营,又非战区,哪里需要加强什么保卫?袁子乔是桓荆州的心腹。桓荆州之意,不可测也。还是作些筹备为好。”

    他的表情比李亮更加严肃,毕竟他是莘迩的亲卫首领,担负着保护莘迩的重大责任。

    魏述等身为臣属,有他们各自的责任和担忧,莘迩作为上位者,入桓营以今,连着几天都与桓蒙相见畅谈,亦有他自己的判断,镇静地笑道:“卿等多虑了。”

    甲衣震动的声响和整齐的脚步声,在莘迩等住帐区的不远处,不断地响起。

    伴随着甲衣与脚步声的,还有带队军官们不时地简短命令。

    每支部队经过莘迩等的住帐区,皆会大喝两声。

    喝声此起彼伏。

    李亮、魏述、魏咸越发地紧张了。

    莘迩不当回事,稍微提高声音,以压住外头的杂音,顾视李亮,继续说道:“苟子,你还记得来桓营的路上,我对你说的话么?”

    来的路上,两人说的话多了,李亮问道:“明公指的是哪一句?”

    “桓荆州檄我入成都,为的是索回剑阁。剑阁我岂会给他?他不外乎两个办法,一个文要、一个武迫。前边三天,我东拉西扯,不给他谈此事的机会;他必是等急了,故才会今日击鼓聚兵。他今天集合士兵,不会是为了别的事,只能是企图‘武迫’於我。”

    李亮说道:“这话我记得,但是明公,既然是‘武迫’,就更不可不防啊!”

    李亮的言外之意是,你坚决不肯把剑阁给桓蒙,搞得桓蒙弄起了“武迫”的阵仗,那迫来迫去的,迫到最后,会不会两边撕破脸皮,干脆刀兵相斗?

    莘迩笑道:“我已经防了啊!”

    魏述说道:“明公的意思是?”

    “千里坐镇剑阁,高螭虎屯驻秦德,罗虎镇守葭萌,凭千里的智谋、两虎的勇武,已然足够保我周全了!”

    魏述说道:“可是明公,唐司马与高、罗二将军远在数百里外,倘若明公遇危,如何能救!”

    魏述之子魏咸,雏凤清於老凤,比魏述聪明,已明白莘迩的话意,思索着说道:“桓荆州初平蜀中,而他的兵马只有万人,不足以压制全蜀。在这种情况下,他一定不敢另起战端,复与我定西开战。我定西兵众万余人,一旦出剑阁南下,成都、犍为等郡的未附之辈,定然反叛响应。到的那时,桓荆州腹背受敌,不仅伐蜀的前功将付之东流,怕是荆州也回不去了!”

    莘迩转目魏咸,心道:“此正我与千里,就桓荆州檄我入成都之事,商议得出的对策。魏咸并不知道。然他现下闻我一言,即能领会我与千里之策。以往我只觉他忠勇,却是亦有头脑,不错,是个可造之材。”抚摸髭须,笑道,“正是如此。桓公不敢与我军开战,他自也就不敢害我了;所以我说有千里、两虎北瞰成都,已足保我安全。”

    李亮、魏述仍是面带深忧。

    莘迩见之,想道:“今在桓营,虽非战区,如在敌营。桓兵上万,我的从骑仅有百余,众寡悬殊,士心不可不稳是其一,不能因为有谁惊骇失态,堕了我的声威是其二。我当以言抚慰之。”笑道,“卿等勿要忧心。如我料得不差,至多三两日内,我等就可回剑阁了。”

    魏述问道:“明公此话何意?为什么三两日内就可回去了?”

    莘迩从榻上起身,下到地上,行到帐前,看外头荆州军的兵卒,成队地绕过自己所在的住帐区,赶赴校场,说道:“来成都之前,我与千里议论,已经认定,桓荆州不可能在成都久驻。然虽不能久驻,他拿出个七八天的时间,来徐徐与我磋商剑阁之归属,却还是完全能够的。

    “今我到桓营才几天?满打满算,四天罢了。他竟就图穷匕见,走到了最末一步,搞起了‘武迫’。”说到这里,莘迩回头,瞧向李亮、魏咸,问道,“你们说,他为何这么没有耐心?”

    李亮眼前一亮,答道:“背后一定有其它缘故。”

    “什么缘故?”

    李亮揣测言道:“莫不是,蜀地有谁不服他,已经起了叛乱?”

    “我也是这么看的!蜀秦僭号立国数十年矣,好歹是个‘国’,岂会无有不臣之辈、心怀野望之徒?桓公虽克成都,兵只万人,究其成都一战的胜利缘故,是他奇袭突进,打了李当一个措手不及,是以李当战败,成都不保;但是蜀将、蜀兵所存者犹众,等他们缓过了神,知道了桓公只有兵马万人的时候,举旗造反,以图侥幸,而抗王师,恐怕也就是在所难免的了。”

    李亮、魏述、魏咸明白了莘迩的意思。

    魏咸喜道:“若如明公所料,果是蜀中而下出了叛乱,则桓荆州自顾不暇,同时他又不敢与明公翻脸,那么到头来,也确是只能无可奈何,礼送明公还剑阁了!”

    李亮心中想道:“明公不仅胆雄,思虑亦极周密。真当世人杰,我之明主!”安下了心,敬仰地看着莘迩,钦佩万分地说道,“处龙潭虎穴中,泰然若无事者,明公也!”

    莘迩笑而不语。

    过了一个多时辰,大约是桓蒙部的兵士集结完毕了,习山图来至帐外,邀请莘迩去见桓蒙。

    李亮故意问他,说道:“习主簿,营中鼓声四起,闻之,似为聚兵之音。敢问习主簿,是出了什么事么?”觑定习山图的神色,接着说道,“不会是有蜀人作乱吧?”

    习山图深得袁子乔、桓蒙的信爱,他回来那天,虽是没有参与桓蒙组织的那次平叛会议,但后来不久就知悉了此事,蓦然听到李亮此问,他神情微变,不过马上就把表情调整了回去,回答说道:“什么?蜀人作乱?没有,没有。今日击鼓聚兵,只是一次依照惯例的阅兵、演练。”与莘迩说道,“将军或许不知,桓公治军严整,每十日,就会演阅一回;今天正该到演阅之日,适逢将军大驾在营,因而桓公请将军到校武场观兵。”

    莘迩早看到了他表情的变化,意有所指,笑吟吟对习山图说道:“主簿真是个老实人。”

    习山图讶然,问道:“将军此话,是为何意?”

    李亮脸上的忧色已不复见,这时亦露出了笑容,插口说道:“将军夸你,还不好么?”

    习山图莫名其妙。

    莘迩哈哈一笑,不作解释,与魏述、魏咸说道:“你两人不必跟我。”唤李亮,说道,“苟子,你跟我去见桓公。”

    明知桓蒙是要“武迫”,魏述、魏咸和百余从骑,却是一个不带,莘迩只带了李亮一人,叫习山图前边引路,往去校武场。

    校武场在营外南边,占地甚广,可容数千步骑。

    莘迩、李亮到时,场上布满了荆州士兵。

    场中心,一座高台。

    围绕高台,荆州兵分成了四个大的方阵。

    每个大方阵由若干个小方阵组成。大方阵的前头,各立本阵的军旗,青红黑白,色彩不一,绣绘着龙、虎、龟、雀等斑斓的图案;小方阵前,也是各有旗帜。放眼望去,旌旗林立。

    高台下边的四面,三面立着的是桓蒙的亲卫步骑,另外一面排立的是军中的鼓、角等吏。

    台上一杆丈余长的高牙大纛,旗大一丈,有垂璎,饰以珠珞,随风飘动,甚为华丽。

    旗上书写着桓蒙的官衔。

    纛旗之外,又有几杆长方形或三角形的诸色旗帜,这是演练、战斗时的中军令旗。

    高台的面积不小。

    莘迩远远看见,桓蒙就站在到纛旗下,程无忌、周安、袁子乔等二三十文武,列其身后,百人上下的甲士,持戟、槊,又列在程无忌等的后边,充当仪仗。

    粗略计算,场中的步骑将士,差不多五千人。

    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却是鸦雀无声,便连战马,也无半声嘶鸣。

    要是个盲人到此,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此处居然会有如许多的将士。

    风卷动旗帜的飒飒作响,是场中唯一的声音,清晰可闻。

    在五千荆州虎狼兵沉默地注视下,莘迩带着李亮,穿过校场北边中间的通道,到了高台下。

    习山图向上禀报:“征虏将军、领雍州刺史莘公到!”

    台上桓蒙,顶盔掼甲,威风凛凛,往莘迩处瞥了眼,低沉地说道:“请征虏上台观兵。”

    百人甲士把手中的戟、槊向台面上猛地一顿,齐声道:“请征虏上台观兵!”

    台下三面的桓蒙亲卫,差不多五百来人,齐声喊道:“请征虏上台观兵!”

    另外一面的鼓吏敲打战鼓,角吏吹起号角,鼓角齐鸣。

    场中四个方向的五千荆州将士,跺脚顿槊,齐声呼道:“请征虏上台观兵!”

    鼓声、角声、呼声,汇聚成了一股巨大的声浪,与刚才的寂静形成了强烈的反差,甲衣抖动的响音如似急雨,跺脚的动静颤抖地面,战马嘶鸣出声,一群从场上空中掠过的鸟雀,惊慌地四散飞逃。五千荆州将士,连呼三遍“请征虏上台观兵”!如似雷催,慑人心魄。

    饶以李亮之魁壮,此时此况,面对这样的景象,他也不觉产生幻觉,好像处於惊涛骇浪之中,自己是一叶小舟。浪打湿了船,风扑卷面孔。这艘孤舟,随时可能翻覆。

    他握紧了拳头,下意识去看莘迩。

    莘迩嘴角微笑,安详平静,但见他在台下一揖,缓步登阶。

    桓蒙按剑,昂首目注莘迩上台。

    不等莘迩站稳,桓蒙拔出剑来,指朝台下,问莘迩,说道:“我军何如?”

    “非此强兵不能灭蜀,熊罴士也。”

    “较以陇州兵如何?”

    “陇兵西定西域、北败柔然、东遏蒲秦、南灭冉兴,百战之卒,亦强兵也。”

    “与我军比,孰高孰下?”

    “督公如固问之,非斗,无以知高下。”

    桓蒙杀气外露,说道:“斗?吾将袁彦叔,其疾如风,万里长驱;周道和,不动如山,以千人乃灭虏万余众;谯王程公寿,侵略如火,破贼於笮桥!”顾问袁子乔等人,“诸将何在?”

    袁子乔、周安、程无忌,大步出来,行军礼於桓蒙身前,同声答道:“末将在!”

    桓蒙问莘迩:“卿军有能敌吾此数将者否?”

    “我军高延曹、罗荡,皆万人敌也。”

    “二人何在?”

    莘迩笑道:“今我应公请,至成都,是为与公欢叙,何须携高、罗?戍城、镇关,以御外寇,才为其用。”

    桓蒙如虹的气势,因了莘迩此话,一时哑然。

    桓蒙身后的众人里边,一人听着桓蒙与莘迩的快速问答,眼中异彩连连,频频看向莘迩。

第五十九章 良禽择木栖 亮因骇而安

    那人便是进谏蜀主李当不成,反被下狱的蜀士杨贺之。

    成都城破以后,桓蒙为消弭蜀人的抵触,延揽民心,於是举贤任能,大举辟除蜀地的高门子弟、才华之士。

    并於数日后,集帐下参僚,置酒於李当的殿上,邀请成都及周边的缙绅参宴。

    在那天的宴上,桓蒙雄情爽气,音调英发,谈说自古的兴亡由人,存败系才,状貌磊落,引得一座叹赏。

    因有与宴的蜀地士人上言,说李当刚愎残暴,拒忠良之谏,把不少的蜀中英秀囚禁狱中。

    桓蒙闻之,遂即令吏,检点成都牢狱里的囚徒,其中凡是因言获罪的,一概释放,并从中择其尤为出色者,亦辟为属僚。杨贺之和他的族父杨周之,就是在那时一同出的缧绁。

    桓蒙与杨贺之、杨周之一经交谈,喜杨贺之的才干,当场辟他为府中板司马,辟杨周之为板参军。

    随后不久,莘迩到了桓营。

    袁子乔建议,在接见莘迩的时候,不如把新辟入府的蜀士也都叫过去,以图借此,来暗示莘迩,桓蒙已然尽得蜀人之心,从而给要回剑阁这件事,加上一个筹码。

    桓蒙从善如流,采纳了袁子乔的这个建议。

    因而,要说起来,杨贺之、杨周之等,实是数日前已与莘迩见过了。

    不过前几天的见面,莘迩除了头天转身出帐的举动以外,没有在其他的事情上给杨贺之等人留下特别深刻的印象,反倒是那位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写下了《蜀道难》、《鹅》两首杰作的陇地不世出之大才子、谪仙人傅夫子傅乔,令他们心神往之。

    不意今日荆州兵的虎贲齐聚,桓蒙明盔亮甲,气势汹汹,相比之下,莘迩帻巾、鹤氅,持扇木屐,如晏然出游,只携李亮一人,然而在与桓蒙答问之际,却竟是丝毫不落下风,言辞温和,含蕴如刀,几句话下来,把桓蒙反是噎得说不出话了。

    这样的英杰人物,是杨贺之平生仅见。

    杨贺之的视线流连在莘迩身上,心中想道:“也尝听闻定西莘幼著之名,往昔所闻,传言的多是他的武功,我以为他只是个将帅之才,今日观之,俨有雄主之姿也!”

    他偷窥桓蒙壮硕的后背,思绪起伏,想道,“桓荆州亦明主是也,但江左重中原故族,常散骑昨日信至,览其文字,颇怀亢愤,言唐轻蜀人,云己已绝仕进之望,欲增删旧作,埋首文牍,著《华阳国志》。桓荆州辟我为板司马,如似欲有大用,而其府中掌权者,悉唐士也,只恐待我随他到了荆州,终究会如常散骑一般,到底难以展眉。与其……。”

    “常散骑”,是蜀秦的贤士,字与张道将的名同,亦叫“道将”,族为江原冠姓,世奉天师道,任过蜀秦的史官,数年前,依蜀秦国库里保存的图籍版档,相继撰写过两本大作,一本叫《梁益宁三州地志》,一本乃是蜀秦迄其时之史,名《蜀秦书》。李当继位,迁其为散骑常侍。

    此人一向倾心江左。桓蒙笮桥胜后,纵火烧成都的诸城门,他便进言李当,劝其投降。李当之降,此人有莫大之功。因为他是李当的近臣,李当被送去建康时,他就跟着一块儿去了。

    以他家在蜀地的族望、他本人的史才和他对江左的向往,加上他家信奉天师道,与江州刺史王逸之之族琅琊王氏等几个江左名族的信仰相同,他本来以为到了建康后,也许能够得到一个不错的官职,结果却被冷落。——其实别说是他,便那李当,也只被封了个归义侯而已;投降之后,亦从李当去到建康的李力、李禄等李当之宗亲,受到的待遇且不如李当。

    杨家也尊信天师道,杨贺之又有才名,常道将与杨贺之的交情不错,算忘年交,郁闷难遣,就给他写了那么一封信来,发了些牢骚。

    想以这位“常散骑”的出身、名望和对江左的倾慕,还被打入冷宫,杨贺之自思之,何况是他?也就难怪他会别生心意。却说,杨贺之不肯出仕蜀秦,不是因为他无志向,乃是因为李氏非人主,而今蜀秦宣告灭亡,他能去的地方,只有江左和定西了,江左若是不成?

    “与其蹉跎江左,不如去定西试试。”

    杨贺之的目光悄悄地在莘迩、桓蒙两人的身上转来转去,这样想道。

    诚然是乱世之时,良禽择木以栖,非主择臣,臣亦择主。

    杨贺之的这番小心思,不需多讲。

    那桓蒙一番咄咄逼人的问话,被莘迩轻易化解。

    他哑然稍顷,想道:“何为‘以御外寇’?”重镇旗鼓,要抓住莘迩的这句话,再质问莘迩。

    一人出列说道:“明公,三军已集,日将午矣,请明公下令阅阵。”

    桓蒙看时,见说话之人是杨贺之。

    桓蒙大怒,心道:“哪里有你插嘴的份儿?”

    莘迩瞧了眼杨贺之,顺水推舟,捉羽扇指点台下的荆州将士,笑道:“桓公,此等虎狼之士,如果列成阵型,进退随旗,战止应鼓,会是怎样的威势?我已等不及看了。桓公既请我观兵,那就请吧?”

    桓蒙心道:“我若训斥杨贺之,非但会让莘阿瓜看我笑话,嘲笑我御下不严,还会弱了我的气势。罢了,就让他看看我荆州兵,是不是天下第一的强兵!”想到这里,忍住怒火,叫杨贺之归回原位,挥手令道,“击鼓、挥旗!”

    桓蒙与莘迩刚才对话时,鼓角之声暂停,这会儿他命令一下,鼓声再次响起。高大魁梧的掌旗官扛起各色的令旗,趋至台沿,握住舞动。旗、鼓一动,台下的五千荆州将士随之而动。

    阵而后战,兵法之常。

    阵,说白了,就是队形,是对士兵在战场上作战时的一种约束组织。

    几百人、几千人、几万人,甚至十几万、几十万人,临敌作战,如果没有组织,那就只能是一盘散沙,人各为战,混乱不堪,下场不言而喻。

    好的阵型,不仅能够做到上下军令的通畅,并且通过长短、远近兵器和战车等器械的组合,可以最大限度地发挥阵中士兵的战斗能力,用后世的话说,就是达成一加一,大於二的效果。

    据说伏羲做阵内外俱圆,黄帝改为内圆外方,孙武改为内外俱方,又有外圆内方,这几种阵型是最基础的。在这几种阵型的基础上,根据不同的战场环境,可以衍生组合出许多的大阵。

    军旗招展,战鼓声声。

    高台北面的步卒,於各级军官的指挥下,在一面面军旗的带领下,队形变幻,彼此穿梭,首先组阵而成。

    莘迩观之,那阵整体呈长方形,前方微凸,分为三个梯层,每层皆为方阵,分为左右,由持步槊、弓弩、盾牌等兵械的战士组成,这三层的战士,越往后边,兵力越多;三层的靠前两侧是游兵。三层之后,是此阵的主力,兵士的人数最众,结为一个方阵,本阵之主将即在於此,立於将旗之下。主力之后,仍是小型的方阵,不过只有一层,亦左右并列之。

    此阵名叫鱼鳞阵,是春秋时的小霸郑庄公创造的。

    这个阵型属於进攻阵型,其主导的战术思想是中央突破,集中优势兵力对敌阵中央发起猛攻。

    千余荆州兵士,列成了此阵以后,各仗兵器,作势冲杀,齐声喝道:“杀!”

    桓蒙问莘迩:“怎样?”

    莘迩赞道:“如火烈烈,则莫我敢曷!”

    这是《诗经》中的一句诗。唐人以火为德,尚赤,戎装俱是红色,千余杀气盈满的战卒,进战呼喝,的确是真如火焰烈烈,谁敢阻挡与之斗?

    高台西边和南边的也都是步卒。

    这两部步卒合在一起,组成了一个高台北边那鱼鳞阵要大得多的大阵。

    待其阵型组成,莘迩观之,见此阵外方内圆,共有八个小阵,散布八方,八个小阵隅落勾连,曲折相对。应此阵中的军旗、鼓声之指挥,八个小阵中的兵卒或进或退,或者一二小阵散开,或者八个小阵聚成一阵。端得变化莫测,看的人眼花缭乱。鼓声忽缓,八阵的士兵骤然歇止,一连串的阵型变化以后,不知何时,他们已经回到了本先的位置,近三千人扬械大呼:“杀!”

    桓蒙睥睨问道:“怎样?”

    莘迩笑道:“此八卦阵,孙膑所制。生於阴阳之道,用之攻守合一,名阵也。”

    八卦阵之所以了得,就是因为它那八个小阵和外方内圆。实战中,当敌人来攻,可以小阵开合,诱敌深入,等其杀入阵中,因为阵中是圆形的,八个小阵能够同时从任何方位对其展开围攻,即便暂时敌坚,也可慢慢消耗,随着时间的推移,阵中的敌军早晚会被消灭一空。

    高台的东边是荆州骑兵。

    江左缺少良马,骑兵不多,甲骑更少。

    是以,此处的荆州骑兵以轻骑为主,甲骑没有太多。

    但是,台东这些骑兵列成的阵,却不是单纯的骑兵冲杀之阵,乃是骑兵与战车结合,组成的车、骑之阵。

    战车长大,下有车轮,可以推动,车身上蒙着牛皮犀甲,车上竖立盾牌,盾牌上捆着密密麻麻的长矛,矛尖对外,车厢朝外的一面,有射击孔,内有弓手。

    这种战车名叫武刚车。是前代秦朝的一位名将发明的。

    这种车可以用於野战,也可以用於守城。

    陇州兵在此前与外敌的战斗中,不乏见过此车,陇州军中也有大量的此车装备。

    只见那阵中,把武刚车每三五辆,环扣一处,总体组成了一个圆形的车阵,数百的轻骑、甲骑勒马於车阵的外侧。军旗令下,鼓声动响,数百骑兵驰马向前冲锋;军旗斜挥,鼓音一变,骑兵们兜马回转,守在武刚车后的步卒,立即把武刚车推开,候骑兵入内,再把车推回。

    此阵名叫骑兵五军阵,把骑兵和战车组成的壁垒结合一处,进可攻,退可守。

    陇州太马,名震天下,桓蒙知道他的这点骑兵部队,必是比不上陇骑之多,然他的此阵,有武刚车为配合,却是把江左步战的优势给发挥了出来,还是充满自信,问道:“怎样?”

    莘迩抚摸髭须,沉吟不语。

    桓蒙问道:“怎么不说话?”

    莘迩说道:“我在想一件事。”

    “什么事?”

    “此骑兵五军阵故自佳,如对阵的是步卒,击则以骑冲锋,守则以车自御,仗之以固足可横行江左,但如与北虏交锋,北虏骑众,多甲骑,不畏箭矢,驱五千甲骑而围公此阵,径冲之。公何以应对?”

    “这……”

    桓蒙再度哑然。

    莘迩把羽扇插入脖后,舒展手臂,笑道:“督公帐下,果悉精卒。观了半晌阵列,我有些手痒。请督公赐弓矢一副。”

    桓蒙示意的下,不多时,一副弓矢送上来。

    莘迩接住,与李亮说道:“卿往台下去百步。”

    李亮不解其意,以为莘迩是要他到百步外放箭靶,便下了高台,走出百步,站定,等蜀兵士卒给拿他靶子过来。

    就在此时,莘迩举臂,宽阔的袖子滑落到肘,他张弓引射,箭如流星,正中李亮的发髻。

    桓蒙神气微动,袁子乔等人无不失色。

    莘迩放下硬弓,笑问桓蒙,说道:“督公,我射术如何?”

    袁子乔急视李亮,李亮站在那里,脸色毫无异样。

    袁子乔心中叹道:“这几天看这莘幼著的言行,若文雅君子,他今此来我营,只带了李亮一人,李亮定是他的心腹,却挽弓射之,毫无迟疑,竟是性烈如此!李亮迎箭安宁,浑若无事,胆壮如此!主、臣如此,索剑阁之事不能成矣!”

    袁子乔误会了李亮。

    他不是胆壮如此,是压根没有反应过来,反应过来之后,心中大骇,以致吓到脸上的肌肉僵硬,纵是想做什么表情,也万难做出了,却恰是这面无表情,误导了袁子乔。

第六十章 佳人难再求 长路漫漫险

    出了桓营,北行六十里,渡过一条贯通成都东、西两条大河的支流,已是出了成都地界。

    这一路上,李亮都神不在焉的。

    此地离成都已远,莘迩放松下来,便把他唤到近前,含笑说道:“苟子,昨天出荆州兵营起,你就心神不属的,想来你定是有话想要问我吧?问吧。”

    李亮扯着缰绳,跟行在莘迩的马边,犹豫再三,终还是难捺情绪,圆脸蛋上带了点委屈,小眼睛里透着些后怕,问道:“明公,前日校场阅阵,公提弓就引,射我发髻,当时,公就不怕射不准么?万一射不准,亮、亮……,亮岂不就横尸当场了么?”

    “你听说过‘射柳’之戏么?”

    “此鲜卑等北胡之戏。”

    “我尝与勃野比试射柳,勃野断柳以后,能够驰马接住被射断的柳条;我虽然不成,却亦可断白。想以柳条之飘摇细软,我尚可中之,况乎卿立地不动,卿之发髻,虽稍稀疏,可也不小?百步外我视之,若秋毫之洞察。我敢引弓而射,自是有十成把握的。”

    莘迩这话不是吹牛,原先的那个“莘阿瓜”本就颇擅骑射,穿越到这个时空以今,两年多来,他复练箭不辍,后来到得王都,掌了兵权,又接触到了许多定西军中的一流射手,在这些射手们的指导下,时至於下,他的射术可以说是突飞猛进,更上一层,道个神射不为过。

    前日校场那一箭,他确是有十足的把握。

    李亮说道:“那明公为何不提前对亮说呢?”

    “给你说了,你还有胆子去么?”

    李亮想了想,心道:“前天我不知情,一箭突来,箭已中髻,候我反应过来,尚且险些失禁;如是在我知情的情况下,我大概连那百步都会走得一脚高、一脚低。”诚实地答道,“没有。”

    “那不就行了?剑阁因我那一箭而定,卿以因此一箭得了虎胆之名,两全其美,不亦乐乎?”

    谁也不愿自己成为上位者随时可以舍掉牺牲的对象,莘迩虽是做出了解释,李亮到底还是阴影未去,神色不愉,勉强笑了笑,应道:“是。”

    莘迩瞧出了他的心思,探手过去,亲热地握住他拉缰绳的手,用力地按了两按,恳切而深情地说道:“苟子,我与卿相识虽短,然我闻卿名久矣,此次伐蜀,得能相会,卿沈敏挺杰,美器度,我一见之,就觉得与卿如同旧交。也因此故,我前来成都,谁都不带,只带了卿一人随从。

    “来日我方欲委重任於卿,又怎会为一个剑阁,而就置卿性命不顾?剑阁虽险,在我的心目中,不及卿之重也!剑阁可再得,佳人难再求啊!”

    “佳人”不一定非指美人,佳者,好也,佳人,就是优秀的人。如那一句大名鼎鼎的“卿本佳人,奈何从贼”,中的“佳人”,用的即是此意。

    莘迩情深意切,容色诚恳,若诉肺腑,由不得李亮不信。

    李亮阴影尽去,感动地说道:“明公错爱,亮唯肝脑涂地,不能报也!”

    “何需卿肝脑涂地!待来日,破灭蒲秦,你我同登咸阳之殿,绳蒲茂、孟朗於阶下,露布大王告捷,以振卿名於海内,足我夙愿之心志,难道不是更好么?”

    李亮慨然说道:“亮家陇西,於乡梓稍有薄名,亮往昔曾经数入咸阳,熟悉沿途形势,并及虏秦沿途各县的令长、守将。明公取关中之日,亮敢请引乡中子弟,为明公先驱!”

    通过这回攻打汉中,莘迩越发认识到了“土著”的重要性。蜀秦已经衰落得不成样子了,南边还有桓蒙进攻成都,牵制住了蜀秦部队的主力,而汉中各县、秦德等地且仍是如许难打!特别是剑阁,要非是从当地的賨人那里得知了来苏小道,恐怕剑阁早落到了桓蒙手中!

    打一个蜀秦,就离不开土著的帮忙,更别说蒲秦了。

    蒲秦比蜀秦可是要强得太多了,两者尽管都叫“秦”,完全不在一个档次上,云泥之别。

    那么当来日与蒲秦开战之时,仗会何等艰难?想想就觉得不容易!这个时候,就愈加需要熟悉关中情况的地头蛇,来给“王师”带路,或者亲自上阵,为王师赴汤蹈火,斗为前驱了。

    这也正是莘迩笼络李亮的主要缘故。

    听了李亮的回答,莘迩心中满意,笑道:“才得汉中、剑阁,没个一年半载的消化这些地方、休养我陇民力,咱们定西是打不了仗了!你对大王的这片忠心,我会详细地禀与大王,……现在我有一事问你,你是愿留在汉中,或秦州,还是想跟我回去王都?”

    李亮说道:“悉从明公安排。”

    莘迩点了点头,说道:“汉中、剑阁新得,治内多賨人、僚人,治理不易。我去成都前,与千里等议定,已经上表,举考功曹右曹史阴洛为汉中太守。阴洛此前常在西域,接触的都是西域胡,在与胡夷打交道这方面极有经验,此人有智谋,知兵略,应该能把汉中治好。

    “欲得汉中稳,剑阁、葭萌关系重大。张景威干练果决,有威仪,昔治卢水胡,政绩优良,今於麴鸣宗的营中历练了年余,亦已知兵事,鸣宗前败蒲秦名将蒲洛孤等的那一场仗,当真是打得激烈凶险,景威於此战中独当一面,立下了大功,我也已举他出任秦德县长,督秦德、唐寿、白水三县及葭萌、剑阁军事。败蒲洛孤一战,王舒望亦有卓功,我亦已一道上表,举荐擢他假校尉,戍葭萌;以严袭戍剑阁。

    “这几道上表,已经发出十余日,大概已到朝中。朝中如果同意的话,如无意外,十来天内,阴洛等即能赶来上任了。”

    李亮听了半天,以为莘迩是要把留在蜀地,结果却是听来听去,汉中、葭萌、剑阁等地,莘迩都已安排好了镇守的人选。

    他心道:“明公如要带我回都,不会说这些话;莫不是想要把我任在秦州?”

    他推测的不错。

    莘迩接着说道:“剑阁、葭萌是汉中南面的门户,秦州是汉中背后的倚仗。要想使汉中稳稳当当的在我定西手中不丢,剑阁、葭萌虽然重要,秦州也是至关重要的一点。我已表麴鸣宗为秦州刺史,兼领陇西太守;西郡太守张道崇严而能宽,我举了他为振武将军,领武都太守。苟子,你如愿意,我可举你为假校尉,分你兵马两千,屯驻武都,协助张道崇治抚境内,何如?”

    李亮现为参军,是属僚;假校尉虽不是正式的校尉,只是校尉的试用期,但也已是独自领军的了。这是一个质的飞跃。按说,这该是件大喜事,李亮的确也很开心,可在为自己开心之余,他至少一半以上的注意力,却被莘迩“表麴鸣宗为秦州刺史”、“举张道崇为振武将军,领武都太守”这两句话给吸引过去了。

    要知,振武将军、秦州刺史、武都太守,这三个官职,可都是令狐曲的现任官!

    莘迩而下说要举麴球、张道崇两人分别出任这三个官职,是什么意思?

    令狐曲现在被囚剑阁驻军的帐中,不得外出,顶天了,仅能在帐门口站一站。有一次,李亮路过令狐曲的囚帐,适逢令狐曲在帐门口放风,他那张惨白、惶恐的面孔,使李亮印象深刻。

    这会儿,那张脸不由地出现到了李亮的脑中。

    李亮悄摸摸地偷看莘迩,心道:“明公是要像杀令狐京那般,把令狐曲也杀了么?”不敢多想,赶紧止住念头,恭谨地应道,“明公不以亮鄙陋,擢以重用,亮感恩涕零,愿为明公效鹰犬之诚!有亮在武都,必保武都不乱。”

    “好!那等到了剑阁,我就上表朝中!”

    莘迩说完,打马一鞭,催骑向前驰骋。

    两边肥沃的田地,簇簇的野树,葱茏的远山,清澈的溪流,飞速地向后倒退,莘迩骑在神骏的西域良马上,举目望前,前方的河水、群山、野树、田地,则如帧帧照片,紧随迎面扑来。

    人生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今虽剑阁暂时得保,检点战果,为定西打下了汉中等处,不可谓不是大获丰收,然万里之途,才刚始於足下。蒲秦励精图治;慕容魏乱而犹强;江左内斗不息,不止无法借力,通过桓蒙、袁子乔等对陇人的态度,日后没准儿还会成为一敌。以陇一隅之地,对此三个强敌,欲待实现莘迩心中那灭秦破魏、复华夏衣冠的雄图远志,就如现下这道路上的风景,过了一山,还有一山,山山相连,一山高过一山。前路漫漫而险,他提醒自己,万万不可掉以松懈。

    却是,前天校场之上,莘迩箭射李亮的发髻。

    他此一举动出来,袁子乔当即哀叹,剑阁不能为荆州有矣。桓蒙那时没什么失态的表现,但其心中,也是这样想的。所以,在阅阵结束以后,桓蒙经过与袁子乔的商讨,便当机立断,暂时放弃了对剑阁的索求之心,改以平定王腾、邓浩、昝定等的叛乱为重。这个决定一做下来,也就没了继续留莘迩在成都的必要。因是,当莘迩於昨天请辞的时候,桓蒙就答应了。

    乃有了莘迩携李亮、从骑等,出桓营,北返剑阁之行。

第六十一章 千金市马骨 公力若不及

    过了涪县,快到梓潼的时候,后边有一骑追来。

    闻得殿后的魏咸报讯,莘迩止住前行,等那骑奔至。

    那骑沿着官道,疾行而到。

    骑马的是个文士,勒马停下,跳了下来,行礼说道:“在下杨贺之,谒见将军。”

    莘迩看时,可不就是前天校场阅阵时,出言暗助自己的那个蜀士、桓蒙帐下板司马杨贺之么?

    那天桓蒙被莘迩噎住,哑然无言之际,杨贺之请求桓蒙下令排兵布阵,看似是在给桓蒙找下台阶,而实际上是暗助莘迩,以避免桓蒙缓过神后的激烈反击,莘迩对此是心知肚明的。

    唯杨贺之是桓蒙的臣属,莘迩与他也不很熟,故此,事后不好向他当面表示谢意,只教李亮代表,找了个机会,略作表示,不料今天他却追赶上来,不知是为何故?

    莘迩寻思着,亦下马到地,还了一礼,笑道:“司马怎么追来了?可是桓公有何吩咐?”

    杨贺之乘马太久,从成都跑出来以后,路上几乎没有歇过,日夜兼程,帻巾被风吹得歪了,露出的发髻凌乱,眼中满布通红的血丝,嘴唇干燥,白色的氅衣上尘土斑斑;大腿磨得破了皮,只从马上下来,往边儿上走的那两步,就把他疼得龇牙咧嘴。

    他稍微收拾了下帻巾、衣服,努力做出严整的仪表,回答说道:“桓荆州并无吩咐,在下也已不是桓荆州的臣僚了。”

    莘迩心中一动,装作不解的样子,问道:“此话怎讲?”

    杨贺之长揖,说道:“桓荆州固当世人杰,惜乎其所宠用之袁子乔诸辈,妒贤傲能,贺之在彼,常受轻慢;本已欲挂印绶於青竹,落拓而去,谁曾想,日前有幸得识将军!将军单骑入桓营,文才武略,英姿勃发,高会群士,议论非凡;校场当五千荆州虎狼,帻巾鹤氅,若处山林之安闲,一箭定剑阁归属,贺之仰慕至极。将军如不弃,愿从将军入蜀。”

    莘迩大喜,连忙上前,把他扶起,笑道:“与先生在桓公帐中初见时,与先生的谈话虽然不多,然我就已觉与先生投机;前日校场上,多蒙先生相助,原想亲致谢意,奈何不敢冒昧,遂使伯明登门。不意先生今肯入陇,真是太好了!此实我私心之所望,不敢请耳!”

    李亮咳嗽一声,拉了拉莘迩的衣襟。

    莘迩扭头问道:“苟子,怎么了?”

    “明公,请稍作移步,亮有一言进上。”

    莘迩跟着他到了一边。

    李亮严肃地说道:“明公,杨贺之不能要!”

    “为何?”

    “他是桓荆州辟的板司马,……还什么‘挂印绶於青竹’,他有印绶么?白板司马而已!不过话说回来,尽管如此,他毕竟是桓荆州的人。明公如贸然将其收下,桓荆州怕会不快啊!”

    莘迩回顾了眼立在不远处马边的杨贺之,但见他身形单薄,於附近百余魁壮甲士的衬托下,弱不禁风,仿似从他的身上,看到了一只彷徨寻枝而栖的雀鸟,心中想道:“这是第一个从别方阵营主动前来投我的士人,就是惹得桓荆州勃然大怒,我也要将之收下!”

    他转回视线,笑对李亮说道,“卿言有道理,但是苟子,就像你说的,杨贺之只是个板司马罢了;桓荆州平蜀以今,大肆延揽人心,举荐、辟除的蜀秦故臣、蜀地名士何止百十!位高者荐入江左朝中,才高者除为他府中的参军、司马,次之则板参军、板司马。杨贺之在其中并不十分显眼,我便是收下了他,桓荆州纵然小有不快,可他难不成还会因此与我开战么?”

    “话是这么说,可明公……”

    “苟子!我军虽是占下了汉中、剑阁,成都可却是为桓荆州所有了!成都是蜀秦的都城,蜀地各郡的贤能、才士,荟萃於斯,而这些贤士能臣,现已多被桓荆州网罗。剑阁虽险,然卿不闻‘在德不在险’,又不闻‘知己知彼’乎?要想使剑阁、汉中牢牢地属我定西不失,非得有熟悉蜀地情况的蜀士参佐不可!相比可能会导致的桓荆州那点不快,这才是最重要的!”

    李亮说道:“可是明公,咱们对杨贺之都不熟悉,焉知他有无才干,是否能用?”

    莘迩笑道:“他有无才干不要紧,关键他是蜀士,这就够了!”

    李亮眼前一亮,说道:“噢!亮明白了,明公此谓‘千金市马骨’。”

    莘迩回转过去,不提李亮说了些什么,笑对杨贺之说道:“先生这一路从成都追来,肯定辛苦的很了吧?且再忍耐一二,等到了前头梓潼县城,我派人去买辆鹿车,先生就能歇歇了。”

    杨贺之是个聪明人,哪里猜不到李亮会对莘迩说些什么,莘迩既然不提,他也就装作不知,恭谨揖道:“多谢明公。”

    起的身来,杨贺之说道,“贺之有一事,禀与明公。”

    “什么事?”

    “伪秦降臣王腾、邓浩、昝定,西据汶山,南据临邛,拥范氏之后范俊为主,於六七日前,举旗作乱!”

    李亮闻言,登时想起了校场阅阵前,莘迩做出的那番分析,佩服地对莘迩说道:“明公料事如神!”

    莘迩说道:“六七日前就举乱了?”

    “是。”

    掐指计算,六七日前,正是莘迩刚到桓营的时候,桓蒙不去平叛,却硬是耗了四天,用尽办法,来向莘迩索要剑阁。莘迩摸着髭须,笑道:“桓公对剑阁还真是渴求!”

    他忖思心道:“桓荆州自恃兵精,校场阅阵,以武迫我;我虽安然出了成都,然以他对剑阁的渴求程度,荆州对我剑阁,必是仍未死心!待返剑阁,我当还以颜色与之,暗示他我已知其弱点,提点他不要再打我剑阁的主意了。”

    一行人重新上马,接着北行。

    为照顾杨贺之,比起之前,现下的行速颇为缓慢。

    前行途中,莘迩想起一事,问杨贺之,说道:“记得先生的族父也在桓公的帐下。先生今来投我,桓公不会迁怒於先生的族父吧?”

    杨贺之说道:“我出成都前,已将心意述与我族父。”

    莘迩问道:“先生的族父如何说的?”

    杨贺之说道:“我族父与我言道:‘你少时,人誉你为我家千里驹,自当驰骋千里,且去!’”

    莘迩慨叹不已,与李亮、魏述、魏咸说道:“伯祝的族父亦何秀也?可以称得上是洒脱了。”

    到了梓潼县外,魏咸带了两个从骑,入进城中,到市上买了辆鹿车,顺道又买了些别的杂物,悉数堆在鹿车上,分出一个从骑,下马推车,回到城外道上,莘迩等人在等候的地方。

    大老远就闻到一股臭味,李亮掩住鼻子,待鹿车近前,探头观之,问道:“这都什么东西?”

    “见市上见到,於是买来的。”

    莘迩看去,见鹿车上放着两匹賨布,一坛清酒,几个用竹藤、棕、草编成的鸟兽鱼虫,两包茶饼,一条鹿腿。那臭味就是从鹿腿上散发出来的。

    杨贺之给莘迩介绍,说道:“这是賨人织的布,即织锦也;此清酒、竹编,也是产於賨人。……这賨人的清酒,可是大大有名,战国的时候,賨人与秦曾立盟约,互不侵犯,约定‘秦犯夷输黄龙一双,夷犯秦输清酒一钟’,以雕刻有青龙的玉来比价清酒,足见其珍。茶饼,想来不需我说了。”他抿嘴一笑,说道,“明公赐与习主簿洗肠胃者是也,是我蜀地的方物。”

    李亮以手扇风,臭味不绝,他说道:“清酒、茶饼,我知道。这鹿腿是坏的吧?太臭了!”

    杨贺之笑道:“君在汉中、剑阁,未尝吃过此物么?”

    李亮说道:“没有,见都没见过。”

    莘迩军纪森严,不许将士无故出营入城,以防扰民,是以,打下汉中等地后,李亮,包括魏述、魏咸等一直都在军中,从来没有出去过;负责军中采办的吏员,也只会购些清酒、茶饼等物,献与莘迩,断不会奉上臭烘烘的鹿腿,李亮等当然也就不会见过这东西。

    杨贺之说道:“这鹿腿是用我蜀地的炮制之法制成的,取鹿杀之,埋入地中,臭而后出食之。吃的就是这股臭味啊!君不妨试一试,保你吃了一次就上瘾,天天想着下一次。”

    莘迩也是头次见此物,听了杨贺之的话,大觉新鲜,叹道,“果是一地一俗啊!”细究这种制作食物的办法,原理是何?想不明白。

    蜀人饮食,以臭为美,这种鹿肉的制作方法,听起来不可理解,然若追究根本,原理却也简单,与作腌菜、酸菜等物的做法其实是大致近似的。

    李亮连连摇头,说道:“还是算了。”问魏咸,说道,“明公差你去买鹿车,你买这么多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干什么?”

    魏咸答道:“咸平时没有空出营,故趁此机会,买些蜀地特产,以备明公回到谷阴后,好馈赠与人。”

    莘迩笑道:“卿有心了!”眺望梓潼县城,问魏咸,说道,“你能从市中买到这些东西,县中的治安应是挺好的吧?市中还挺热闹?”

    魏咸答道:“与我定西的寻常县邑无异。”

    莘迩颔首,心中想道:“成都之战才过去旬月,梓潼县内就能如昔。桓荆州不仅有军干,且有治能啊!”

    把賨布、鹿腿等物,各由从骑携带,杨贺之坐上鹿车,一个从骑从后推之,众人继续赶路。

    鹿车就是独轮车,上边一个斗,下边一个轮,一人斗中坐,一人后边推。这种车,适合山路。前代秦朝末年,割据蜀中的那个势力,国中有位不世之材,发明了一种便於山地行驶的辎重运输车,名为“木牛流马”,相传就是以鹿车这种独轮车为原型而创造出来的。

    七八日后,莘迩引李亮、杨贺之等,经过高延曹镇戍的秦德县,返回到了剑阁。

    莘迩没作休息,立即写书一封,派人送去给桓蒙。

    信中写道:“闻王腾、邓浩、昝定反乱,公兵少,力若不及,我军可助也。”

第六十二章 折柳赠诸卿 太后城门迎

    信到成都。

    桓蒙览罢,一笑置之,回书一封。

    与来信一样,回信亦很简单,写道:“彦叔、道和已各引兵往讨,彼辈跳梁小丑,取之如热汤融雪。征虏且守好剑阁,万万莫失。”

    莘迩接到回信,也是一笑置之。

    在剑阁待了两天,张景威、王舒望来到。

    却是定西朝廷的旨意已下,准了莘迩对张景威“秦德县长,督秦德、唐寿、白水三县军事”,和举王舒望“以假校尉戍葭萌关”的这两道举荐;张景威、王舒望接到令旨的当天启程,今日到达剑阁。又等两天,任命严袭“以校尉戍剑阁”的令旨接踵而至。紧跟着,阴洛的私信赍到,阴洛在信中说,朝廷也已同意了莘迩举为他“汉中太守”的上书,他即将动身南下。

    至此,汉中郡和秦德、唐寿、白水三县,以及剑阁、葭萌两关的镇戍长吏,完全按照莘迩的心意,悉数得到了朝廷的批准和任命。

    定西朝中的诸位大臣,之所以会全盘接受莘迩的举荐,那是有缘故的,便是:莘迩同时举荐了麴球出任秦州刺史、领陇西太守,张道崇出任振武将军、领武都太守。

    张道崇是张浑的长子。麴球不用说,是麴家的后起之秀。

    因是,尽管以氾宽为首的等人,强烈反对莘迩的这些举荐,然在麴爽的大力支持,与张浑的默认赞成之下,当然了,还得再加上左氏的偏心,最终还是顺利地在朝中得到了通过。

    已是十一月底,马上十二月了。

    数日后,接到了袁子乔、周安分别把王腾、邓浩、昝定、范俊的叛乱大体平定,和桓蒙留下了周安镇守蜀中,自引兵马泛舟还荆的消息。

    桓蒙已走,莘迩也就没有继续待在剑阁的必要了。

    这一天,莘迩率部北还。

    张景威、严袭、王舒望等从出十里外。

    莘迩笑对他们说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卿等归去罢。今桓荆州已还荆州,周道和虽勇,然一则,蜀地的叛乱还未尽数平定,二来,剑阁、葭萌为我所据,如无别的变局,料年月内,剑阁、汉中等地不会有敌来犯。即使有敌入侵,卿等之前在鸣宗的帐下年余,事真急促的话,不必朝廷的令旨,鸣宗也一定会及时遣兵支援你们,这一点我是不担心的。

    “即将来汉中上任的汉中太守阴洛,卿等可能与他不熟。此人多谋善断,他到任以后,你们要与他处好关系,万不可产生嫌隙。

    “汉中、剑阁的得失,关系到我陇的前途,毋忝厥职,切记切记!”

    张景威应道:“明公请宽心,我等一定恪尽职守,佐助阴太守,为明公守好剑阁等地。”

    莘迩步至道边的河畔,折了一枝柳条,递给张景威,与他、严袭、王舒望说道:“权附风雅,以此赠卿等。卿等皆我陇干才,我留卿等於此,只要卿等精诚一心,我在谷阴就无忧矣!”

    柳者,留也。

    通常来说,是送行的人折此,送给远行的人。

    莘迩反其道而行之,言语殷切,可见他对张景威等人的信任和寄以厚望的期盼。

    张景威等俱皆感动。

    莘迩上马,率领部曲北去。

    张景威、王舒望等恭敬地行礼相送。

    严袭是最早跟从莘迩的故吏之一,他甚至不顾铠甲在身,冲莘迩坐骑踏起的尘土,拜倒在地。

    行约数里,高延曹兴冲冲地骑着马,跑到莘迩的近前。

    莘迩问道:“螭虎,何事如此开心?”

    高延曹说道:“刚才目睹明公与张景威、严袭、王舒望等辞别,明公情深意切,景威等忠心耿耿,我有感而发,写了一首诗;敢请献与明公。”说着,奉上了粉红的纸笺一张。

    “写了首诗么?”莘迩接住纸笺,低头去看,三眼并做两眼,飞快地看完,挤了挤眼睛,揉了一揉,佯笑说道,“好诗,好诗啊!”打马一鞭,飞也似地朝前奔去。

    高延曹等急忙追赶。

    一路北上,渡过西汉水,数日后,入至汉中郡界。北宫越在郡界相迎。莘迩吩咐他,且在汉中多留些时间,等阴洛到了,与其交接过后,再回秦州的阴平郡。北宫越应诺。复往前行,转往西去,沿着来时入汉中的旧路,十二月初,到了武都郡。

    在武都郡,多停了几天。

    刘壮、刘伽罗祖孙的家乡,就在武都。莘迩遣魏咸去他俩的乡梓,察问还有无亲族姻亲,并嘱咐魏咸,顺道带些刘壮家乡的特产回来。魏咸回来禀报:“唯存远亲两家,与数车当地的果子等物,已俱带到军中。”莘迩命唤刘壮的那两家远亲来一见。刘壮的那两家远亲,都是当地的乡民,不会官话,一口的武都方言,因为武都、阴平多戎人,冉氏在这里又建过国,故是话语中,还时不时地夹杂着些戎人的常用词语。莘迩听不太懂,费劲地和他们交流了会儿,打发了他们下去,叫人去问,看他们愿意不愿意去谷阴。这两家刘壮的远亲又不是傻的,自是千肯万肯。

    於是,给了李亮两千兵马,将之留在了武都,等候武都太守张道崇履任,莘迩继续北上。

    出了武都,特地绕到陇西,与麴球见了一面。

    两人一见,莘迩就给他开玩笑,说道:“雍州刺史莘迩,见过秦州刺史麴君。”

    麴球大笑,下揖作礼,恭喜莘迩,说道:“将军跋涉千里,一战而克汉中、拔剑阁,震动蜀地,大扬我陇人之威。哎呀,早知将军竟能获取这般的大胜,当日我无论如何,厚着脸皮,也是非得要跟将军一起去打汉中,混个功劳在手的!惜乎、惜乎,为时已晚也!”

    莘迩笑道:“卿虽未扬威於蜀,然立功於秦,不也是可以的么?”

    定西南下伐蜀,国中的常备战力有缺,蒲秦当然是不会放过这个“夺回陇西”的良机,所以在莘迩率部进攻汉中、剑阁等地的时候,蒲秦的蒲洛孤等,引万余众对陇西发起了两次进攻。

    但这两次进攻,都被麴球、张景威、王舒望等给击退了。

    笑谈几句,麴球面转严肃,说道:“将军,能私下谈谈么?”

    莘迩知他要说些什么,就屏退了唐艾等人,等室内只剩下了他与麴球两人,说道:“鸣宗,你是要问我令狐文少、令狐鲜少的事吧?”

    麴球说道:“正是。将军,不知你是否已知,你行军法诛令狐京、囚令狐曲之事,在谷阴朝中可是掀起了一场大浪啊!”

    “多大的浪?”

    “录事氾公进宫,大肆抨击、诋毁将军,与王太后说:将军恃兵夸雄,擅杀宗室,骄横跋扈,无视大王、王太后的存在,究将军之心志,实不可测;谏言王太后,最好等将军一到谷阴,就夺去将军的兵权。”

    莘迩不以为意,笑道:“氾公刚正,我素来敬重於他,但他说我‘擅杀宗室’,这四个字却是颠倒黑白了。令狐京淫军,乱我军心;令狐曲怯战,误我军机,我出兵之日,受节於大王,有权战时杀两千石以下,遂行军法,对他两人各加以处置,自以为并无不妥。事实上,我还是手下留情了。令狐京,百石吏耳,我故杀之;令狐曲,时为四品将军,我因囚之而不诛。”

    莘迩诚恳地看着麴球,恳切地说道,“鸣宗,你说我做的不对么?”

    麴球严肃的面容不见,笑了起来,挤眉弄眼,给莘迩了一个你知我知,我懂你为何杀掉令狐京、囚禁令狐曲之缘故的表情,说道:“将军做的事,怎会有错?适才球之所言,与将军相戏耳。球近得都城书信,氾公虽是忿忿不平,然其所进言,王太后并未接纳。……将军对此大概也心中有数吧?这从将军在举荐球等之前的那道,奏请褫夺令狐曲督秦州三郡军事、振武将军、秦州刺史、武都太守等职的上书,被王太后很快同意这一点就可看出。

    “将军且请宽心,王都谷阴,现下风平浪静,与将军离都时,实无二样。待将军挟此克取汉中、剑阁之功,回到王城,定是风光无二,朝中必有封拜!”

    ——对於莘迩收拾令狐曲兄弟一事,麴球是持支持态度的。毕竟作为阀族也好、将门也罢的一员,肯定是不会乐意於看到王权过大、宗室过盛的。

    而事实上,亦不需麴球给莘迩讲王都於下的政治形势,羊髦、羊馥、黄荣、孙衍、曹斐、张龟等人,可都是在谷阴的,即使是在前线的战事很激烈的时候,莘迩与羊髦等人的书信也没有断绝过。可以这么说,莘迩尽管人远在蜀地,对王城的政治局势却是了如指掌。

    莘迩摸了摸髭须,说道:“鸣宗,我有一事不解。”

    “将军何事不解?请说。”

    莘迩颇有意味地悠悠说道:“氾公入宫,进言王太后,此必隐秘之事,外臣谅难得知。鸣宗,你是从何处知晓的?”

    麴球也摸了摸胡子,没有回答莘迩,笑着反问说道:“将军,氾公进言的这件事情,你不知道么?”

    莘迩哈哈一笑。

    他起将身来,抚着肚子,说道:“饿了,饿了!鸣宗啊,今晚还是咱俩一起动手,炮制鹿肉,何如?”想起一事,神秘笑道,“我从蜀地带回了一样蜀人的美食,晚上请你尝尝。”

    这天晚上,魏咸奉上了那条鹿腿,使得麴球捂鼻大呼,且不用多说。

    只说莘迩在陇西待了一天,翌日拔营,缘渭水行百十里,渡过黄河,进了陇州,复改回北行。

    陇州十二月的天气已然甚是寒冷了,与蜀地两个人间,好在路上没有下雪,中旬这天,终於到了谷阴。

    定西王太后左氏、定西王令狐乐、陈荪、麴爽、曹斐等等朝中重臣,於城外迎接。

第六十三章 麴侯饮符水 阿恭诚可爱

    迎接莘迩的群臣里边,除了陈荪等重臣外,还有羊髦、羊馥、傅乔、黄荣、张龟等莘迩的亲信。

    没有氾宽。

    氾丹倒是在,但他跟在陈荪、孙衍、麴爽、张浑、曹斐等人的身后,手捧笏板,低着头,不说话。

    莘迩与陈荪等人见礼,作些叙谈。

    曹斐内穿两当,外披铠甲,尽管身矮,胜在壮硕,罗圈腿那么一站,叉着腰,也是威风凛凛。高延曹转到他的面前,行军中礼,说道:“末将谒见领军。”

    曹斐大模大样地点点头,说道:“螭虎,你这回从征虏讨伐蜀地,我从征虏送来朝中的捷报上看见,你立了不少的功啊!我已向王太后、大王上书,为你请求封赏,估计不日就能下来。”叹了口气,说道,“你这回立的功劳是真够大的。我瞅你模样都不一样了,……春风得意!”

    作为他的部将,高延曹立功,他也有荣,两全其美,干嘛叹气?

    高延曹在帐下已久,了解他的脾性,闻其一叹,马上就领会其意,机灵地说道:“末将哪里称得上‘春风得意’?比起领军,差得远了!些许微功,不值一提!”凑近曹斐的近处,放低声音,悄悄地说道:“领军,末将这回打下了一二蜀城,获得的战利品上缴之余,末将早就选其中好的,为领军备妥了,今天晚上,末将亲自给领军送家去!”

    曹斐大喜,掂起足尖,拍了拍高延曹的肩膀,说道:“我就知道没看错你,是个有良心的!”洒眼往前边乱看,没有找着曹惠,问高延曹,说道,“小曹呢?”

    高延曹说道:“曹校尉没跟过来。征虏将军下令,不许兵士入城,故是曹校尉带着咱们太马营的骑卒,和归都的各部一起,直接回去各自在东、西二苑城的兵营了。”

    曹斐“哦”了一声,心道:“小曹钻破了脑袋,拜在我的门下,若非是我,太马营的五部校尉,如何会有他一个?螭虎已这般识情知意,小曹比螭虎更加懂事,必不会使我失望。他既带部还了营中,也罢,我就且今晚等他求见吧。”

    这点耐心,曹斐还是有的。

    没找着曹惠,却瞥见莘迩在麴爽那里已经停了多时,也不知他两人在说些什么。

    曹斐便踱步过去,侧耳倾听。

    莘迩与麴爽两个交谈的东西,没什么可背人的,因是虽看见了曹斐过来,莘迩的话头没有停下,只冲曹斐点头,示了个意。

    曹斐听到莘迩正在与麴爽说道:“……我带到唐兴郡的那几个蜀医,他们在给麴侯诊断以后,就是这么禀报与我的,最终虽给麴侯开了些药,但估计不会有什么作用。蜀医中有一人,自言得范天师的真传,焚了两张道符,化入水中,端给麴侯饮下了,但中尉,以我度之,符水如有用,还要医士作甚?这东西,怕是指不上的。”

    曹斐心道:“原来是在说麴硕的病情。”插嘴问道,“幼著,你去唐兴谒见麴侯了么?”

    “是啊,回朝的路上,我先到的陇西郡,当晚与鸣宗联榻夜谈,听他说起麴侯的病越来越重。刚好我在蜀地的时候聘了几个名医,想着献给宫中,遂将之带去唐兴,给麴硕做了个会诊。”

    “会诊何如?”

    “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些。”

    莘迩的语气里带着沉重。

    与麴硕尽管见面不多,可回忆过往,至少有两个有关他的片段是让莘迩印象深刻的。

    一个是在猪野泽畔时的初见,麴硕沉雄稳重,率牡丹骑等到至胡部,当真是杀气腾腾,令狐奉之打回王都,主要即是靠了他的帮助。一个是莘迩平定西域归来,麴硕迎他於城外,在莘迩最需要强力盟友的时刻,麴硕冲他递上了橄榄枝。

    思及过往,特别是麴硕在关键时刻给他的支持,莘迩是知恩之人,心情如何能不沉痛?

    曹斐心道:“老麴征战了大半辈子,前前后后受过的伤恐怕不下十余处,血都不知流过多少了!气血亏得厉害。年轻时候,尚且无碍,这一到垂暮,恶果就显现出来了!

    “他此回染的这场病,前后至今,已经大半年了。闻他最早仅是食欲不振,四五个月过去,单只宫里,就派去两三拨的医官了,非但不见好转,反而病情竟是发展到了缠绵不起。”

    兔死狐悲,曹斐亦武将,听了莘迩的话,从麴硕上想到了自己,适才因高延曹许诺的献礼而欢喜的情绪,不免变得稍微低落起来。

    麴爽不愿在莘迩、曹斐面前露出自己的担忧,说道:“吉人自有天相。我从父的身子骨素来康健,一时小病,总能痊愈的!”

    莘迩说道:“希望如此!”

    和陈荪、孙衍、麴爽、张浑、曹斐以及羊髦等人,莘迩都已聊过。

    他踱到了站在最末的氾丹处,笑道:“这么冷的天,劳动氾曹掾出迎,惭愧惭愧。”

    氾丹铁青个脸,说道:“以宗室之亲,以秦州刺史之尊,将军说杀就杀、说囚就囚,威势滔天;今将军引步骑虎贲数千还都,旗帜如林,甲械曜日,氾丹一个小小曹掾,怎敢不迎将军?”

    “氾君,你这是怎么了?听你话音,似乎有点生气?”

    氾丹不是有点生气,是非常生气。

    或者说,他不是生气,是愤慨。

    愤慨的缘由自然不是其它,只能是令狐京被莘迩杀掉,令狐曲被莘迩上书奏请,褫夺掉了所有的官职,且身成了待罪之囚;而氾宽入宫进言,劝谏王太后左氏惩处莘迩,左氏却又不允。

    眼看着莘迩胆大妄为,俨然已将成定西的权臣,王太后却不辨忠奸,对他一味宠信,自诩为国朝忠良干臣的氾丹,无论如何,也是难以抑制住内心的抑郁和愤懑的。

    以致当着陈荪等这么多人的面,在迎接莘迩的场面上,他出言不逊,讽刺莘迩。

    秃发勃野、曹斐、高延曹和立到了麴爽身边的罗荡等将校,闻言变色。

    氾丹冷笑说道:“生气?呵呵。征虏将军驾前,丹岂敢生气?”扬起头,挺身直立,丝毫不惧地乜视四边,与秃发勃野、曹斐、高延曹、罗荡等猛将对视。

    秃发勃野按刀向前,欲图逼迫於他。

    莘迩及时示意,把他制止,神色从容,含笑问氾丹,说道:“适闻陈公说,卿父生病了?”

    氾丹昂然说道:“是,家君因偶染风寒,所以不能来迎征虏。征虏要治罪么?丹愿领受!”

    莘迩叹道:“氾公为了国事,日夜操劳,以致病倒,如此乃心王室,端得是我辈臣子的楷模,我佩服都来不及,‘治罪’之言,卿是从何说起啊?”

    氾丹“哼”了一声。

    莘迩的话还没有说完,他顿了下,把目光从氾丹的脸上移开,顾与陈荪、孙衍、张浑等人说道:“麴侯、氾公,一为我陇将胆,一为我朝士望,并为我国的大宝。胡狄不敢犯我者,悉赖二公之力。麴侯已病,氾公若再病重,则对我定西,势将会是严重的打击!

    “为了咱们定西,也是为了氾公的身体着想,待我入宫见到王太后、大王,打算进言,可暂把氾公的担子,转给陈公、孙公、张公代掌,好叫他安心养病。公等以为可否?”

    此言一出,陈荪等人,无不大吃一惊。

    也难怪他们吃惊。

    今天他们众人,本是奉王太后左氏之令,出来迎接莘迩凯旋的。莘迩打下了汉中、剑阁,为定西再次开疆拓土,这是一件举国欢庆的好事。可怎么也料不到,仅仅因了氾宽托辞生病,不肯出迎,莘迩居然就连城都还没有进,便要揪住他的这个把柄,夺走他的职权!

    这实在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一时众人,心思急转,权衡利弊,俱是各想该如何应对莘迩此话。

    曹斐牢记着他上次站错队的那件事儿,不等莘迩话音落地,头个跳将出来,说道:“正该如是!”有心说两个“正该如是”的原因,搜肠刮肚,想不出来。

    黄荣费劲地从人堆里挤出来,整了下被碰歪的冠带,下揖说道:“将军体恤国家的老臣,一片仁心,感动天地。想来王太后定是能明白将军的苦心,允了将军的此请的!”

    唐艾不用从人堆里挤出来,他就立在莘迩的身边,这时摇了两下羽扇,说道:“录事一职,总掌朝端,一日不可有缺。氾公既然染病,那确是应该请他先把身体养好。”

    羊髦亦出列说道:“将军此是谋国之议。郎中令陈公、大农孙公、牧府别驾张公,皆我朝良臣,在氾公养病的期间,一定是能把国内的政务治理得井井有条,不会出现问题的。”

    莘迩问陈荪、孙衍、张浑,说道:“公等意下何如?”

    孙衍是莘迩一派的人,第一个开口,说道:“别的不敢说,赋税诸务,我差可略代氾公。”

    张浑迟疑了下,说道:“国朝法制,台臣如果因为生病而不能视事,达百日者,可免其职。录事氾公今虽染病,但昨日尚可视事,今方病假一天,远不到百日,似还不需以我等代其掌。”

    莘迩笑道:“我没说请朝廷免他的职啊!不过是因氾公名重,恐其不起,以使敌国快,吾等痛,故欲请王太后,将其职掌暂转公等负责,好教氾公好好休息而已。”

    给张浑温声地解释完,莘迩按剑问尚未发言的陈荪,“陈公,你觉得呢?这么做可以么?”

    陈荪只觉喉咙干燥,咽了口唾沫,张开嘴,像是想说些什么,可末了,也许是令狐京被杀、令狐曲被囚的事情闪现在了他的脑中,也许是城外官道上,迤逦往东西两座苑城的兵营而去的数千步骑战士给他造成了压力,又或是他看到了莘迩握住剑柄的举动,他终是把想说的话吞了回去,谨慎地答道:“但有朝旨下,荪身为人臣,自当遵旨以尽忠。”

    莘迩问麴爽,说道:“中尉呢?”

    麴硕是麴家的定海神针,而下麴硕缠绵病榻不起,万一他病故而逝,麴家的下任宗长自己能否当上?陇地东南诸郡,麴硕留下的这个空当,谁来填补?是仍是麴家的人,还是会被别家夺走?麴家的利益会不会受到损害?这些天来,麴爽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些东西,他现在没有意愿,也没有能力反对莘迩。他含糊说道:“我不预政务,朝中诸政,请将军斟酌就是。”

    氾丹睚眦欲裂,戟指莘迩,怒道:“莘阿瓜!你依仗兵势,要做弄权的奸佞么?”

    莘迩嗟叹不已,与陈荪等人说道:“阿恭直整,虽小憨,诚然可爱。”

第六十四章 左氏殿中热 神爱挥马鞭

    谷阴,宫城。

    玄武黑殿。

    在四时宫分别依照四时方色而建的四座宫殿中,玄武黑殿位处北面,是专於冬季时使用的。

    此时殿内,地砖下和夹墙里,都生着火龙,把整个的大殿烤得暖暖和和。

    定西王太后左氏和定西王令狐乐,刚到殿中不久。

    两人的坐榻并列。

    令狐乐於榻上左扭右扭,时不时地望向殿外。

    但每一次,他看到的都只有外头远近的楼阁、亭台和恭立在殿门处、台阶上的内宦与侍卫。

    他有点等不及了,问左氏,说道:“阿母,阿瓜什么时候能到?”

    左氏说道:“内宦不是才禀报过么?征虏将军已到中城的城门外了,陈荪、麴爽、孙衍、曹斐等等,正在那里迎接他。应该用不了多久,他就可进城。你呀,很快就能见他啦!”

    令狐乐“哦”了一声,勉强坐了片刻,屁股又扭动开来。

    他索性从榻上跳下,背着手,小大人似的,在丹墀上来回走了一会儿,蓦地想起了一事,便停到左氏的榻前,仰脸问道:“阿母,阿瓜杀令狐京、囚令狐曲这两件事,他做的对不对?”

    左氏惊讶地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两件事的?你是听谁说的?”

    令狐乐说道:“昨天学书的时候,我听赵师讲的。孟师说,令狐曲、令狐京和阿瓜都是我的臣子,既与令狐曲、令狐京同为人臣,阿瓜却不请示我,就擅杀了令狐京、擅囚了令狐曲,这说明他有不臣之心。赵师斥责他,说他跋扈骄横。阿母,赵师说得对么?”

    这个“赵师”,左氏是认识的。

    其家是酒泉郡人。此人擅长书法,在定西颇有名气,氾丹於酒泉任太守时,曾辟他为郡府吏,於去年时,因氾丹之举荐,他遂得以入到宫中,教授令狐乐学书。

    却不意,竟在背后议论国事,於令狐乐面前非议莘迩。

    左氏神色微变,说道:“你不要听他胡说!阿瓜与令狐曲、令狐京的确都是我定西的臣子,但灵宝,你忘了么?阿瓜出兵的时候,咱们可是赐给他了一支王节。王节是什么?代表的就是你啊!将领率部出外打仗,在军中不能无有威严,是以咱们赐了王节与阿瓜。阿瓜杀令狐京、囚令狐曲,怎么能说是‘擅’呢?这些都是王节赋予他的权力!”

    令狐乐似懂非懂,说道:“也就是说,阿瓜杀令狐京、囚禁令狐曲的权力,是我给他的?”

    “正是。”

    令狐乐低下头,想了会儿,又说道:“赵师还对我说,阿瓜上书朝中,陈说杀掉令狐京的原因是令狐京淫军、囚禁令狐曲的原因是令狐曲怯战,那么如果另外有人指责阿瓜悖逆,是不是也该惩治阿瓜?阿母,赵师的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我好像有点明白,又好像不太明白。”

    “赵师”的这几句话,其实不难明白。

    说白了,他的言外之意就是在说:令狐京之死、令狐曲之囚,表面的原因,看似是莘迩陈述的那些,可真实的情况如何?朝中的人们谁也不知。全是靠着莘迩的一张嘴在编。这与诬陷何异?以此类推,若是有人举报莘迩心怀不轨,是不是也可以就此把他治罪?

    令狐乐到底年纪尚少,没能太领会那位“赵师”的话意,可左氏却是一听就懂了。

    左氏严肃了起来,说道:“灵宝!你记住,朝中有忠臣,也会有奸臣。阿瓜为了咱们定西,为了你,得罪了很多的朝臣,难免会有奸佞之徒,造谣生事,诋毁阿瓜。对这些东西,你决不能听,也决不能信!”

    令狐乐应道:“是。”

    左氏看他心不在焉的,料他应该仍是在琢磨“赵师”的那些话,便张开手臂,唤他坐到自己的膝上。

    抱住了令狐乐,左氏笑道:“灵宝,你长大了,个头高了,也壮实多了,我都快抱不动你了。”

    令狐乐往左氏的胳臂上蹭了蹭,有点不好意思,说道:“天太冷了,这半个多月,我没怎么骑马、习武,因是吃得胖了!我明天就接着练武!”

    左氏揉了揉他的脑袋,叹了口气,说道:“灵宝啊,你的父王,一转眼已薨两年了。你父王薨时,你才五六岁。我一个妇人家,从未预过政事,军事更是一窍不通。想想这两年,咱们母子能安然无恙地过到现在,……灵宝,全是靠了阿瓜啊!若无阿瓜,何来你之今日?”

    “是,阿母。”

    “你如今还小,很多事不好给你说。等你再大些,知道了这两年发生的这许多事情,你应该就能知道是谁在这两年里,竭忠尽智,保住了你的江山!”

    “我知道,是阿瓜!”

    左氏欣慰地笑了笑,想道:“赵融不能在宫中留了,明天就贬他出宫!”由此记起了另一件事,她想道,“前些天,氾宽入宫,进言於我,亦是说阿瓜跋扈,担忧阿瓜会生不臣之心;说什么,今可无诏而擅杀令狐京,明或即有不忍言之事。与赵融的谗言如出一辙!简直荒唐之极!

    “就不说阿瓜日常上朝、入宫,对灵宝从来都是恪守臣礼,便只以阿瓜的心志,阿瓜又怎会做出什么悖逆之举?也是,亦难怪他们污蔑阿瓜,阿瓜是当世的大英雄,而彼辈尽皆庸人,就像阿瓜说的,限於门户之见,家雀而已,又怎能理解阿瓜的志向?

    “阿瓜出兵前,我设家宴,召他与神爱进宫,在那天的宴上,阿瓜喝得醉了,他说……”

    那天在灵钧台寝宫宴上的一幕,重新出现左氏的眼前。

    左氏赐酒莘迩,莘迩离席行礼,以作谢恩。

    他已经喝了不少,端着玉碗,脚步虚浮,一看就是醉了。

    谢过恩后,他一口把碗中的葡萄酒饮下,挺立席间,面向主座的左氏,慷慨地说道:“臣这回引兵伐蜀,不仅是为了我定西,也不仅是为了江左朝廷,更是为了蜀地的我唐生民!蜀主残暴,蜀人苦矣!今我军吊民伐罪,方不负王师之名!

    “等灭了蜀秦,若能按我之预期,汉中属我,王太后,则对我定西日后抗衡蒲秦、乃至攻入关中,也都将会大有帮助!方今海内陵迟,关中、中原胡狄遍布,驱虎牧羊,率兽食人,民之哀哀,闻者恻然!我莘阿瓜,亦关东男子也,有朝一日,如得以麾十万精卒,长驱以进,先取关中,复定中原,还我乡梓朗朗晴空,尽洗万里膻腥,解兆民之倒悬,此我志也!”

    尤是因在醉后,莘迩的这番自表心志,讲的愈是激昂顿挫。

    左氏分明看到,令狐妍望向莘迩的眼中,透出了深深的爱慕,而左氏当时,亦是被莘迩的豪迈气概感染,不禁情愫涌动,难已自已。

    玄武黑殿。

    流连於那日宴上莘迩英姿,不可自拔的左氏,那天的情愫又上心头。

    想起很快就能见到莘迩了,想起令狐乐的生日宴会上,莘迩触碰到她胳臂时的心动感触,特别是令狐乐忽染疾病那晚,她因惊吓倒入莘迩怀中后产生的那种安宁感觉,及那晚稍后与莘迩对视时的紧张,坐於榻上的左氏,再度胸如撞鹿,莫名地,只觉整个身体都酥麻起来了。

    令狐乐感觉到了左氏的异常,抬头看到左氏面颊飞红,问道:“阿母,你怎么了?”

    左氏赶忙收回思绪,深深地吸了口气,掩饰地撩袖抹去了额上出的汗水,说道:“殿内好热。”

    令狐乐是个孝顺的孩子,便教内宦把火龙烧得小些。

    约等了小半个时辰,内宦进来禀报:“散骑常侍、征虏将军、雍州刺史求见大王、王太后。”

    左氏故作镇定,说道:“请征虏将军进来吧。”

    莘迩一人,登阶而上,入到殿中。

    莘迩下拜,说道:“臣莘迩,拜见大王、王太后。”

    左氏柔声说道:“将军请起。”

    莘迩站起,恭敬而立。

    玄武黑殿内所用的器物,包括殿壁、柱子、地砖的颜色,皆是黑色。莘迩著红色的戎装,站在其间,落入左氏眼中,倒是起了莘迩前时在成都,初见桓蒙时相近的感觉,也觉得莘迩好像是殿中的一团火。不过,这团火,与桓蒙那团火的刺人不同,给左氏的,全然是温暖之感。

    左氏说道:“将军大胜而归,扬我定西威名,可喜可贺!接到将军攻克汉中、继而攻取剑阁等地的捷报后,我不知有多开心!大王也喜欢得很,连着两天晚上都睡不着呢!”

    莘迩谦虚地说道:“此非臣之功。上赖大王之德,下赖将士用命,故得露布告捷。”

    令狐乐问道:“阿瓜,你在给孤的上书中,说你给孤带回了好多礼物,都是什么?”

    一行内宦抬着几个或大或小的笼子、用金盘捧着数样竹制品,以及一些蜀地特产的水果、食物,鱼贯入殿,呈给令狐乐。

    那笼中,是金丝猴、食铁兽,亦即大熊猫等动物;那竹制品,便是出自賨人工匠之手的竹编。

    令狐乐何曾见过金丝猴、大熊猫?

    这两种动物,一种浑身金毛,灿灿生光;一种圆滚滚的,憨态可掬,顿把他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他奔下殿中,绕着笼子转来转去,试探着伸手去摸那猴子,猴子龇牙咧嘴,没吓着他,反因引得他咯咯直笑,然后,他探手入笼,抚摸大熊猫,那大熊猫颇温顺,他喜笑颜开。

    莘迩与左氏说道:“王太后,我这次在蜀地,还带回了几个当地有名的医士,明天就遣人把他们送进宫来。王太后如是合意,臣的愚见,不妨就把他们留用。这几个医士,有的学过天师道的道法,道法固不足信,然道家颇擅养生调养之术,大王正在长身体的时候,恰可合用。”

    左氏知道,莘迩献上这几个医士,不会是为了别的缘故,只能是因为那晚令狐乐的急病。多几个名医在宫,万一再有类似的事,也就会多出几种治疗的方法,总归是会有用处的。

    “阿瓜,你有心了!”

    “尽忠王太后、大王是臣的本分。”

    也许是因为莘迩方由前线归来,尚未完全从战争中出来,又也许只是左氏心有所思而生的错觉,不知为何,莘迩嘴里说着“尽忠”,他肆无忌惮落在左氏妩丽面孔上的视线,却使左氏觉得充满了侵略。

    左氏自不会为此生气,她偏转头,见内宦、宫女们都在看顾令狐乐,便唤莘迩单独近前,咬了咬樱唇,对他低声说道:“将军离都已近两月,我、我,……我着实想念。”

    “想念”云云,她说得微不可闻。

    接着,她声音略高,往下说道:“本想今夜就在宫中置宴,为将军庆功,然将军远道归来,一定很累了,是以便改在后日。待至后日宴上,我亲自敬酒将军!”

    莘迩说道:“太后的酒,臣饮如甘泉。”

    在殿中待了一个多时辰,暮色将至,莘迩拜辞而出。

    到了家中,令狐妍、刘伽罗等已经给莘迩备好了宴席。

    莘迩叫刘壮也来,对刘壮、刘伽罗说了派人去他俩的家乡寻其亲人、没找到什么近亲,只找到了他的两家远亲,已然带到王都的事。

    刘伽罗是在定西出生的,家乡对她而言,只是个地名罢了,没甚么惊喜;刘壮不然,又是感激莘迩的贴心,又是激动有生之年,还能相会宗亲,恨不得立刻就去见那两家远亲似的。

    莘迩笑对他说道:“你这两家远亲,拖家带口的,合拢一起,足有三四十口,故我未把他们带到家里。他们现都在西苑城的兵营暂住。你明天拿些钱,觅个宅子买了,把他们安顿下来。既来了谷阴,不可无有营生,你看他们是想经商,还是想种地,经商的话,给些本钱,种地的话,就把咱家的地分与他们点。给他们的钱,我也不要他们还;给他们的地,我也不要他们的田租,唯有一条,你给他们交代清楚,不许仗势欺人。”

    刘壮感动得不得了,连声应诺。

    酒到酣处,刘伽罗抚琴,阿丑唱歌,令狐妍支着腮帮,听到兴起,跳了一支从西域婢处学来的胡舞。这一场给莘迩洗尘、兼带贺功的家宴,到夜半乃止。

    莘迩先去刘伽罗的屋内,抱了会儿女儿,然后来到令狐妍的房中。

    推门进到室内,但见令狐妍不知何时,换上了褶袴戎装,一手拿着根马鞭,一手威风地叉着腰,举起俏脸,乜视莘迩,挑衅似地说道:“莘阿瓜!适才宴上,我瞅你得意洋洋的,挺有点不驯之态!我斟酒与你,你竟然还敢嫌凉?莫以为你打下汉中就能在咱家扬眉吐气了!要非我身是女儿身,汉中这场功有你的份儿么?来来来,咱俩比试比试,我让你知道什么叫不让须眉!”

    说着,令狐妍挥鞭来打。

    莘迩哭笑不得,抓住她抽来的马鞭,轻松夺下,提之在手,将她推到榻上,问道:“还要比试么?”

    令狐妍曲臂作枕,瞧了瞧马鞭,又瞧了瞧莘迩,媚眼如丝,说道:“怎么不要?”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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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室偏安江南,六夷入侵争霸。海内鼎沸,群雄并起。鹿即谁手,需看谁才能脱颖而出,得到天命。即鹿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即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即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