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即鹿TXT下载即鹿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即鹿全文阅读

作者:赵子曰     即鹿txt下载     即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十五章 万胜呼如雷 宽猛宜相济

    次日清晨,莘迩早早醒来。

    深冬的季节,天光亮得晚,窗外暗淡,偶尔传来一声鸟的鸣叫,清冽悠远。

    室内被火龙烧得热热乎乎,仍在酣睡的令狐妍,面颊红扑扑的,许是梦见了什么,嘴角绽出笑容,因为太热,她白嫩的膀子露在了锦被的外头。昨晚被令狐妍唤来的婢女大头,蜷缩在床榻的角落,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也睡得正香。莘迩小心地下床,以免惊醒她俩。

    拾起掉在地上的马鞭,将之轻轻地放到案上,莘迩披了件外衣,蹑手蹑脚地出到院中。

    庭院里很冷。

    冰凉的空气扑面而来,体温瞬间下落,就连呼吸的时候,都觉得鼻子隐隐作痛。

    但是莘迩却喜欢这种感觉。

    相比温热的环境,他觉得,寒冷更能让他的头脑清醒。

    隔着数十步宽的院落,斜对面是刘伽罗的住室。为了能够更好地帮助她照料女儿,阿丑现在搬到了她的房中住。刘伽罗的屋中静悄悄的,她与阿丑亦还没有起床。

    莘迩便不去打扰她俩,惬意地伸了个懒腰,想着照每天早起后的惯例,从廊上的兰锜上取弓矢引射,然而昨晚太累了,直到於下,腿脚尚有些软,就宽宏大度,干脆给自己放一次假。

    静静地在院中站了会儿,天色渐渐明亮,东边的天空中,先是一抹鱼肚白,继而朝霞绚烂,旋即,红日跃升,出现在了地平线之上。莘迩仰头闭眼,感受了会儿季冬的晨光。

    “跋涉千里,亲临敌锋,浴血鏖战於外,为的就是这短短的片刻安谧啊。”

    莘迩这样想道。

    今天是去令狐氏的宗庙,祭告定西国的历任先王,以完成军礼的日子。

    莘迩洗漱过了,用罢饭,自换上官衣,到前院坐等了稍顷,待唐艾等人来至,各自上车,前往四时宫。献俘、祭告宗庙这套程序,莘迩此前从西域凯旋时,就已经经历过一遍了,这回却是不需礼官再来教说。群臣在四时宫汇齐,簇拥着令狐乐、左氏,转去宗庙。

    吉时到后,如上次一样,先在宗庙祭祀,继到城楼献俘。

    莘迩这回伐蜀,只打了汉中、剑阁等地,没有抓到重量级的俘虏,级别最高的也不过是蜀秦的四五品官,但这已经足够了。

    毕竟,此次献俘与上次献俘的意义不同。

    上次献俘,献的是西域的俘,头衔最高,哪怕是龟兹王,在陇人看来,也是小国胡夷。

    这次献俘,献的乃是巴蜀的俘,再是微贱,而在陇人眼中,这代表的却是定西国的国威已从偏远之州,响彻到了华夏南方。

    每个观礼的士民都是与有荣焉,骄傲自豪,不乏热血沸腾的。

    当莘迩出现城头的时候,城下的百姓们欢呼雀跃,气氛到达了鼎沸。

    在黄荣的安排下,事先混入到了人群中的乞大力等率先大喊:“征虏万胜!征虏万胜!”

    成千上万的百姓跟着喊起:“征虏万胜!征虏万胜!”

    声震若雷,经久不息。

    祭祀告毕,献礼圆满完成。

    整个献俘的过程中,羊髦都在仔细观察城下士民们的状态。

    当仪式结束,他对莘迩说道:“明公,大冷的天,滴水成冰,今日献俘,却一如上回,依然是观者如堵,甚至比上次还要热闹。这说明什么?明公,民心可用!士心可用啊!”

    莘迩心道:“这就是我想达成的目的啊。”微微一笑,说道,“我陇以偏隅之地,敌蒲秦、柔然,非万众一心,不能抗之。士民之心可用,这是好事。”

    他表扬羊髦,说道,“士道,我不在谷阴的这两个月,你与异真、景桓、长龄等人,协助孙大农诸公,把朝政治理得不错!我这回伐蜀,之所以能够成功,不止是因为前线的将士效死,亦有卿等之功也!使我后顾无忧。”

    莘迩昨天回来,羊髦随从陈荪等人郊迎,虽是与莘迩已见过面了,但那会儿人多口杂,却没有与莘迩详谈近月朝局的机会,听了莘迩这话,他说道:“明公,氾录事私下入宫,求见太后,进谗言的事,因为夜有宫禁,宫中的人不得外出,故此髦等是次日才知。

    “得讯当时,就立刻遣人赶去汉中,通报明公;同时,髦等於当天亦求见太后,委婉试太后之意,听太后的口风,她对明公是极其信任的。

    “但是明公,虽然如此,氾公居录三府事,朝中诸政,悉决於其手,权力实重,月前,新领西海郡军事的故西域长史索恭,上书朝中,言柔然或会於冬时入掠郡内,希望朝廷可以给他增些兵马,氾公阻之;又其子氾丹,掌考功曹,这两个月,明公远在汉中,氾公趁此机会,与氾丹两个,父子联手,擢迁了他家的故吏、亲友十余人,分据朝中要津,……以髦观之,氾公的这些举动,都明显是在针对明公。

    “昨天在城外,明公说既然氾公患病,那就让他养病,髦愚见,此措应当即行!”

    莘迩点了点头,说道:“今天祭祀宗庙、献俘城上,这么大的事,氾公都没出席,看来他确是病得不轻啊。氾公是我朝之干城,身系士望,万不可因操劳国事,而致其身体有失,这样吧,士道,明晚太后将宴会百官,且待宴后,你后天就上书,请氾公好好地在家休养休养!”

    羊髦应道:“是。”问道,“氾丹呢?”

    莘迩笑道:“昨日我见氾朱石,他可谓精神旺盛,又没有病!怎么?还能把他也免了不成?”

    “朱石”,是氾丹的字。“丹”的一个意思是红,一个意思是石之精。朱者,红也,石与石之精相应,所以氾宽给他起了这么个字。昨天莘迩呼的“阿恭”,是氾丹的小名。氾丹的性子与他的小名不太像,与他的字倒是挺像,高傲刚强,如似坚石严棱。

    “是。明公说的是。氾家到底是我朝阀族,不好将其父子一道贬抑。”

    “岂止不可贬抑!我刚才不是说了么?氾朱石精神健旺,对他,我还要另有举荐,大用之!”

    羊髦愕然,问道:“举荐?敢问明公,打算举荐他任何职?”

    “索恭的顾虑是对的。冬、春季节,本就是柔然经常入我境掳掠之时。前年,我到西海抵御柔然入侵,氾朱石与我并肩作战,此人果勇敢战,是个带兵的材料。士道,你一并在上书中,举他为广威将军罢,给他兵马千人,叫他月底前务必赶到西海,支援索恭。”

    广威将军是四品军职,不算低了,但比起考功曹曹掾,权力的含金量上天壤之别。

    羊髦心道:“前年与柔然的那一战,氾丹明明是冒险轻进,搞得他的功曹田寔都战死了,哪里是‘果勇敢战’?说他敢战却也不错,然他那叫瞎胡敢战!氾宽因为索恭算是明公的故将,拒绝了他的增兵之请,氾丹若是到了西海郡,日子怕是不会好过,也是自食苦果。”

    他知道莘迩这一手叫做明升暗降,笑着应道,“诺。”

    莘迩叹了口气。

    羊髦问道:“明公缘何叹气?”

    莘迩没有回答他。

    叹气的缘故是因为氾丹。

    说实话,尽管与氾丹第一次见面时,两人就闹了很大的不愉快,但一则,看重氾家的名望,二来,氾丹此人的性格是傲慢了点,然其为官清廉,且较与傅乔、宋翩此类只会坐而论道的,亦有才干,莘迩其实是一直想把他延为己用的,奈何多次示好,救他於西海、荐他从麴硕伐冉兴以取战功、任他为考功曹曹掾,却俱是成果不显,到头来,如今只能把他逐去边地了事。

    忙了大半天,搞完了祭祀、献俘,莘迩为首,诸臣到四时宫,又陛见了一回令狐乐、左氏,各自散去。第二天晚上,左氏於宫中设宴,除掉氾宽以外,群臣毕集。左氏果然亲敬酒与莘迩,莘迩恭接玉碗,二人不免指掌相触,别有**,却不需多讲。饮宴到夜半乃散。

    第三天,也就是莘迩回到谷阴的第四天,举行朝会。

    羊髦、黄荣、羊馥等人联名上书,以体贴国家老臣为由,请求左氏允许氾宽在家养病,分其权与陈荪、孙衍、麴爽;又以柔然可能掠境,氾丹曾在西海与柔然交过战为由,举氾丹为广威将军,令之於五日内领步骑千人出发,北援索恭。

    氾丹纵是愤怒难遏,可在陈荪默然、麴爽无言、孙衍与曹斐等政军大臣支持,左氏同意的情况下,也只有含恨服从。

    这件事情办了,莘迩亲自上书,备述令狐京淫军、令狐曲怯战的种种触犯军纪国法之严重罪行,最后言道:“令狐京已受军法之诛,令狐曲现待罪阙下。敢请太后、大王处置。”

    左氏问道:“怯战该论何罪?”

    莘迩答道:“当诛。”

    氾丹感念与令狐京的友情,自身已是受逐,仍挺身而出,说道:“令狐曲是国家的宗室,前镇秦州,於安定秦州三郡上,又有功劳;臣丹恳请太后、大王以‘八议’论之,赦免其罪。”

    左氏问莘迩:“将军以为何如?”

    莘迩心道:“令狐曲此人,我之前曾试过拉拢他,知其才具。其人无有大才。他兄弟间,是以令狐京为谋主的。令狐京既然已被我杀了,留令狐曲一命也是无妨。

    “罢了,刚极易折,盛极易衰,‘宽猛相济’,方为王道。我挟开疆灭蜀秦之功归朝,无非四日,已夺氾宽之权、逐氾丹出朝,树威已够,接下来宜从之以仁,示我之宽。

    “只是便宜了氾丹这家伙,今日朝会后,此事传出,他一定会在国中得一个重义的美名!”

    想定,莘迩说道,“氾丹言之有理,悉从太后决断。”

    左氏想了下,她到底信佛,是个心软的人,见莘迩没有坚持要杀令狐曲的意思,就说道:“那便以陈公为主,由各府按八议论之,待有结果,报上朝来。”

    “八议”,不是做主君的一句话就能决定的,需要经过大臣们讨论的这个环节。大臣们如果都赞同按照八议赦免,那就赦免;如果不赞同,那就赦免不了。

    不过,现在莘迩已经表态了,那么令狐曲的这条性命也就算已经保住了。

    有道是,有过必罚,有功必赏。

    处理完了令狐曲的事,莘迩又上书,把在此次伐蜀战中立下功劳的文武臣属,悉数列出,请求朝廷论功行赏。左氏一一允准。

    唐艾、北宫越、高延曹、罗荡、李亮等等,俱有封赏。杨贺之,莘迩把他辟为了自己征虏将军府的司马,因征虏将军是江左授给他的官职,乃是真正的命官,故却是不需经定西批准。

    黄荣捧笏出班,躬身奏道:“征虏将军莘公,先定西域,继伐蜀功成,臣荣愚见,应循中尉麴爽前灭虏兴封侯的故事,裂土分茅,封美邑於莘公,以表彰其勋!”

第六十六章 朝封建康侯 徐州号单於

    谦让也得有限度。

    莘迩已经拒绝过两次给他封侯了,可一可二,不可再三再四,如果再拒绝的话,一则,或将会不利於“赏罚分明”的明确原则;二来,未免亦会被人视为近伪了。

    此即所谓之“过犹不及”。

    是以,这次,莘迩略作谦虚,就接受了黄荣起头、羊髦等人群起响应的,对他的封侯之议。

    朝会过后,陈荪、孙衍、麴爽等人经过两天的讨论,认为综合莘迩此前为国家立下过的那些功劳,比如当令狐奉落难时,他的“从龙护驾之功”;比如他守御西海的战功;比如他讨定西域的大功;比如他相助麴爽攻灭冉兴、以及加上他而下与桓蒙联军,灭蜀的殊功,乡侯、县侯都不足以酬表之,非得是君侯不可。遂以陈荪领衔,上表朝中,请封莘迩建康郡侯。

    选择建康郡做莘迩的封地,是有缘故的。

    莘迩在建康郡做过太守,此地乃是他仕途上进的发端,这是其一。建康郡是侨郡,郡中的县不多,这是其二,毕竟定西是个穷国,治内就那么几个郡,那么些民口,断然是不可把民口繁多的大郡,封给臣子当食邑的,否则,都给当臣子的吃了,大王吃什么?国库怎么办?

    建康名之为郡,辖县不多,且县多侨民,各县的人口亦少,将之封给莘迩,既表彰了其功,又不会太多地减少国家的收入。此即又所谓之“两全其美”。

    左氏拿到陈荪等人的上奏,倒却是嫌建康郡的县少、民少,与陈荪等人说道:“我每次召显美翁主入宫,她都衣裙朴素,不施脂粉,我问其故,她答之以‘家资泰半被征虏用於到了军中,赏赐勇敢之士’。征虏乃心王室,倾家资以为国,忠贞足为臣表。其家贫也!建康小郡,收入微薄,该当换以大郡,封与征虏,乃才适当,也才能显示出大王的仁德。”

    陇州的大郡还真没几个。

    按照左氏要求的标准,只有酒泉、张掖、武威这几个郡了。

    这几个郡,俱是定西国赋税来源的主力,如何能封给莘迩?

    便是孙衍,也是心疼得很,老大不情愿。

    就在陈荪等人为难之际,莘迩听说了这件事,主动求见左氏,说道:“就算是建康郡,臣已不敢求,况乎大郡?当下我定西外抗强敌,务应以国事为重,湟、洮间诸郡,任择一授臣食租,就像子路救溺获牛,示出朝廷的赏罚之意,来激发国人们报效大王的忠忱,即可以了!”

    “湟、洮间诸郡”,说的是陇州东南,湟水、洮水之间的大夏、兴唐、湟河、金城、唐兴、西平诸郡。这些郡也大多是侨郡,基本上亦都是只辖一县。“子路救溺获牛”,说的是子路的一段故事,子路救了个溺水的人,那人送给他了一头牛,子路接受了,他的老师孔子高兴地说“鲁国人从此就会勇於救落水者”了,这个故事,与子贡赎人,不取金於府恰成对比。

    莘迩的这番话不是故作谦退的言语,是他的真心话。

    就连郡侯,在他看来,也只是个浮名,更别说大郡、小郡了,他压根不在意。

    不过他这一副视富贵如浮云,关心的唯是国家大事的姿态,却把左氏感动至极。

    左氏命内宦把令狐乐找来,请莘迩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等令狐乐听过,她说道:“大王,何为国家忠良?如征虏将军者,就是国家的忠良啊!”

    於是,左氏便就不再坚持己见。

    没有耽搁,於数天后就举行仪式,正式授予莘迩了建康郡侯的爵位。

    定西国中,目前得郡侯之封的,除了麴硕,就只有莘迩了。两年多前,莘迩还仅是建康太守,现今已贵为郡侯,单以爵位而论之,成为了定西仅次定西王的存在。此等的荣升速度,有识者,固会将之归於莘迩本人的能力;那眼热嫉妒的,却也不乏认为这是莘迩“幸进”的结果。

    宋家於下仍留在谷阴为官的宋羡,就是嫉妒的一个。

    他私下对人说道:“讨定西域、征伐蜀地,莘幼著无非是靠我陇战将骁勇、兵卒精良,换了是我,我也能立下一样的战功!他有什么可了不得的?却竟因之而获虚名於国中!”

    被莘迩任为史馆长吏,领着一群儒生在史馆中专心修史的阴师,因其明史,博通诸经,是个有见识的。

    闻听到莘迩被拜君侯之后,他於修史之暇,有感而发,与儒生们说道:“观征虏近年的诸项军政举措,置勋官、开武考、办武校、重乡射礼;以及设僧司、募兵建健儿营,又令吾辈修撰通史,等等,无不是针对时弊。他的战功虽著,然较以他的施政,却是不如。战功不过是一时的,征虏的施政只要能持之以恒,一以贯之,则必能极大地充实我定西之国力。

    “国家今封征虏建康郡侯,只提征虏的战功,不提征虏的施政,实是舍本逐末。”

    朝中、国中的士民议论,莘迩不能尽知,然在刺奸司等的探查下,却亦能闻得一二。

    那阴师的言论入到他的耳中,他顿起知己之感,奈何阴师此人,虽然博学、有史才,但他大半辈子都是埋首经籍,未尝出仕,於干才之上,却有缺失,不能用之於治理实务。

    人皆有其长,也各有其短,这大概是不能强求的。

    而识人之长,知人之短,择人善用,用之不疑,这大概也是明主才有的资质。

    却说封侯后的次日,曹斐遣曹惠拜谒莘迩,奉书一封,邀他晚上去曹家赴宴。

    不是为别的事,是为了给莘迩庆贺。

    莘迩不好这些请来请去的东西,平日的军务政务,他还处理不及,也没有时间搞这些东西,故此,昨天得了爵位后,他只请了几个亲近的朋友、臣属,简单地吃了点酒,没有铺张浪费、兴师动众地大办。

    曹斐昨晚是参加了这个酒宴的,他深觉寒酸,便有了今晚由他设宴,再次给莘迩庆贺的事情。

    曹斐是旧友,也是需要借重的定西重将,莘迩没办法推辞,於是,看完曹斐的信后,就接受了他的邀请。临暮时分,命车前去曹府。

    ……

    曹斐已在家门相迎。

    两人见过礼。

    莘迩笑道:“老曹,封侯的是我,可我怎么瞧你,像比我还开心?”

    曹斐确是开心,嘴都笑得合不拢。

    他不隐瞒内心的所想,说道:“不错,封侯的是你,但来日封侯的没准儿就是我。看到你今日如此风光,想想日后我的风光,哎呀,幼著,我怎能不开心喜悦啊?”

    莘迩心道:“这老曹,学会旁敲侧击了!”笑道:“本来是要烦你率部打朔方的,谁知朔方没打成,改成了伐蜀。王城要地,你我不可俱不在,是以此回伐蜀,只能劳你留镇谷阴。老曹,朔方是一定要打的,等到明年吧,待到再打朔方时,少不了,还得是你出马。”

    他亲热地拍了拍曹斐的胳臂,说道,“朔方如能攻克,一个乡侯,跑不了你的!”

    说来这次伐蜀,不是莘迩的本意,但检点此战的收获,着实不小。

    占了汉中、剑阁,既向南推进了定西的纵深,又与荆州接到了壤,对蒲秦形成了半包围的态势;杀了令狐京,除掉了一个后患;得到了李亮、杨贺之这两个人才,收揽到了马辉等悍将到帐下;重重地打击了氾家,巩固和提高了自己的权柄;给自己挣了个郡侯。

    算来算去,莘迩自忖:比起打朔方,可是划算多了。

    这一切收获的源头,需要多谢令狐京,只是他已死了,但前天“八议”的结论下来,赦免了令狐曲的罪,这姑且也算是对令狐京的一点“报答”吧。

    曹斐笑得跟花儿似的,一把握住莘迩拍打自己胳膊的手,说道:“乡侯不乡侯的,便是个亭侯,哪怕是个关内侯也行!只要是个侯,能让我老曹光宗耀祖,我就心满意足!”

    本朝的侯爵分为五等,郡侯、县侯、乡侯、亭侯,此外,又有关内侯、名号侯。前五等的侯爵,皆有食邑;后两者只是虚封,没有食邑。各级的侯爵各有品秩,对应九品官职,郡侯是二品,县侯三品,乡侯四品,亭侯五品,关内侯、名号侯六品。

    莘迩正色说道:“老曹,我可要批评你了!”

    “哦?批评我什么?”

    “关内侯何能以配领军?先王龙潜之日,领军已有卫护之功;继镇王城,复立拥翼大王继位之勋,若再克朔方,不封乡侯,怎能酬领军先后立下的这些功勋!”

    曹斐也就是说说而已,若果能攻下朔方,真要给他个关内侯,他还真不干。

    听了莘迩这话,曹斐是越发欢喜。

    他虚心接受,说道:“是,是,幼著,你批评得对!是我想差了。”

    曹斐个子矮,被莘迩一挡,看不到了前边,便翘起脚,透过莘迩的肩膀,朝前打望,问道:“幼著,你怎么没带你的斿(liu)旗出来?只坐了个牛车?”

    斿旗,是一种仪仗用旗。斿,通旒,意为旌旗下边或边缘上悬垂的装饰品。为了能明尊卑的身份,让路人知道经过的人是谁,郡侯出行,可以打七斿旗。

    昨天受封的时候,定西朝把郡侯的一应衣冠、仪仗,如那金章、青朱绶、绿紫绀、三梁冠、三采纂、七缝皮牟、七斿旗、七旒冕之类,都赐给了莘迩。

    莘迩不是张扬之人,今来曹家赴宴,不仅印绶、冠带,一概未带,仍是往常闲行的模样,白帻巾、白鹤氅而已,七斿旗等类也是未打,仅坐了一辆寻常的牛车,从骑亦只有魏述、魏咸,和自莘迩归朝,就在校事曹请了病假,天天到莘宅殷勤候差的乞大力等虎士七八人。

    莘迩笑道:“来你家赴宴,又不是上朝,怎么,我还需全套仪仗不成?”

    一阵北风吹过,冰寒刺骨,拉车的牛“哞”的叫了一声。

    莘迩拽住曹斐,大步往曹家院内去,边走边说道:“叫客人在门口吹风挨冻,牛都冷得受不了了!老曹,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么?还不快点请我登堂,暖和暖和!”

    曹斐跟上他的脚步,说道:“好,好!”

    “你都请了谁?”

    “昨晚你的那场宴席太过冷清!我把老孙、老麴都请来了!陈荪我亦遣了人去请。还有高延曹、罗荡,我也唤来了!老傅也叫来了。还有督府的张僧诚,你在建康郡时的老相识,老宋、张道将。唐艾、羊髦、羊馥、黄荣、张龟这几人,并及你的爱将秃发勃野,就不用我说了?对了,还有赵染干,他前不久不是因为入冬天寒,引部从朔方回来了么?我想着来日攻打朔方,总归还得用他,便将他也召来了。”

    还真是请了不少人!

    曹斐提及傅乔,莘迩却是想起了成都的那首《蜀道难》和那首《鹅》,心道:“回到谷阴以今,又是朝会议事,又是奖赏将士,忙得团团转,我却把这件事给忘了!今晚见到老傅,我得给他提上一提,也不知他是会喜会忧?”

    喜者,文名远播。

    忧者,名气出去了,碰到吟诗作赋的场合,一旦不能写出好的篇章,可该如何是好?恐怕说不得,只有来一首《赶鸭子上架》,与“鹅鹅鹅”,相映成辉了。

    想到趣处,莘迩不禁莞尔,见曹斐转眼来看,他忙把念头收起,问道,“西海侯也来了?”又想道,“才想着要抽时间见一见赵染干,问问他朔方现今的情况何如,他既然今晚也来参宴,正好席上作些询问。”

    曹家的正堂,布置得奢侈华丽。

    地上铺着厚厚的羊毛毯;柱子上的红漆刷得亮人眼目;沿着墙壁,垂挂了一圈绢丝制成的各色帘幕,屏风也是用绢绸制成的,帘幕、屏风上都装饰着明珠;案几、坐榻皆是用从陇州西边的深山中砍伐运来的上等好木所做,涂以彩漆,嵌以金银丝线;已经摆好的食器,尽是金碗、玉杯、象牙筷著,刀匕上亦镶了红、蓝等宝石。堂中暖如初夏,伺候的婢女、堂下的乐女悉着纱裙,长曳过足,薄如蝉翼,画着额黄等状,带着金玉珠宝等首饰。

    莘迩来曹家不少次了,每次来,他都忍不住会想:“老曹这家伙,贪了多少!”

    曹斐从猪野泽回到王都,不过只有两三年,他家之前也是被令狐邕抄过的,早就一穷二白,现下却就如此豪富,其中固有令狐奉登位后,给了他与莘迩等人丰厚田地、牧场、羊马、钱帛赏赐的缘故,可亦必定与他的贪贿有关!

    只是水至清则无鱼,已经与宋、氾等阀族右姓势同水火了,万不可再把曹斐变成敌人,故是,莘迩虽然觉其贪婪,为大局起见,对此,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傅乔等人已到,众人说笑了会儿,麴爽、孙衍相继来到。

    不多时,莘迩原先拿不准会不会来的陈荪亦至。

    宾客齐集,清雅庄重的鼓瑟琴声中,宴会开始。

    曹斐首先举杯,祝贺莘迩封侯,陈荪、麴爽、孙衍等人接着轮番敬酒。莘迩一一给以回敬。曹斐好饮,然酒量不大,几杯下肚,就有点醉了,下到堂中,旋舞相属。宾客们轮流起舞。

    趁这个空儿,莘迩叫傅乔近前,把成都之事告诉了他。傅乔顿现惊愕。莘迩哈哈大笑。

    又请赵染干过来,问了些朔方的情况。

    宴席上本不是详谈之所,莘迩略略地问了些,知道了赵染干与苟雄打了几仗,互有胜败,拓跋倍斤已经彻底平息了之前的那次叛乱,把叛党杀了个干干净净,但在赵染干失利的时候,并没有出兵帮他,便不再问了,只叫赵染干把在朔方月余的具体经过,写成一份材料,交给督府,留待有空时,他再作细看。赵染干恭谨应了。

    酒方两巡,欢叙才畅,堂外一吏匆匆来到,求见曹斐。

    曹斐叫他进来,是他中领军府中的一个吏员。

    此吏下揖,说道:“禀报领军,有紧急情报。”

    “什么?”

    “虏魏的伪主死了!贺浑邪擅号大单於,据徐州自立,虏魏起了内乱!”

第六十七章 兵分主与偏 湖陆送棉衣

    徐州的州治在彭城县(徐州),贺浑邪的大本营就在此处。

    现今贺浑邪的势力范围西起彭城郡,东达海滨,北至泰山郡,南到淮河北岸。

    由南到北,包括彭城、下邳、兰陵、东海、琅琊、任城、鲁、东莞、泰山、东岸、平昌诸郡。

    要说起来,这块地盘的面积不算很大,东西四五百里,南北五六百里,但是境内较为富庶,除掉彭城、下邳这两个与东唐隔淮水对峙的前线郡外,其余郡的人口也较多。

    是以,贺浑邪通过在这里一二十年的经营,他的军事实力虽是不像他吹的“精卒十万”,却也着实称得上是兵强马壮。

    就在上个月的下旬,有一道魏主召贺浑邪去魏都邺城的诏令,被送到了彭城。

    诏令的内容一如上次的那道,还是说要拜贺浑邪为丞相。

    贺浑邪当然不会理会,非但没有理会,且因了他头号谋士张实的提醒,更反是生了疑心,怀疑魏主慕容暠是不是已经病死了。

    张实是这么对他说的:“朝廷上道拜明公丞相的诏书是三个月前才下的,按理说,不该这么快,就又有一道同样内容的诏书下达。事出非常必有妖。明公,会不会朝中出了什么大事?”

    贺浑邪听了他这话,想了一番,深觉有理,便就派人潜行入都,於半个月后,也即这月的上旬,打探得知到了事情的真相,原来慕容暠在上个月的中旬时就病故了。半个月前召他进都的那道诏书,实是在慕容暠死后发出来的。接到这个禀报,贺浑邪马上就明白了,这定是魏国朝中的君臣担心他会在慕容暠死后造反,故此用此诈计来赚他进都,为的只能是他的脑袋。

    贺浑邪当时不怒反喜,高兴地拍着大腿,大笑与张实等文武臣属说道:“他娘的,总算是熬死慕容暠这个老东西了!慕容暠今死,邺城定然人心不安,我举事的时机到了!”

    贺浑邪久存反魏之心,唯一蛰伏至今的原因,就是忌惮慕容暠。

    现在一闻慕容暠死了,他马上就迫不及待。

    张实等人皆以为然。

    於是,便有了定西谷阴城中,曹家宴上,曹斐、莘迩等听到的那条消息:贺浑邪据徐州自立。

    贺浑邪扯起反旗之后,兵分两路。

    一路向西,进攻兖州的高平郡;一路向北,进攻青州的北海郡、高密郡。

    进攻高平郡的部队是偏师;进攻北海郡、高密郡的部队是主力。

    却是说了,兖州的西边就是中州,魏都邺城便在中州,邺城离高平郡仅有四百多里地,按理说,不是应该以主力进攻高平郡,以求在把高平郡打下之后,能够继续向西推进,直捣魏之邺都么?贺浑邪却为何用偏师去打高平郡,而用主力去打青州的北海、高密?

    这是因为:正因兖州是中州的东边屏障,故是魏国在兖州屯驻了重兵,尽管瞧不起慕容暠的诸子,魏国的综合国力到底还是比贺浑邪强的,出於谨慎稳妥起见,在正式开打之前,张实建议贺浑邪,应该先试试魏兵的战力,贺浑邪接受了他的意见,遂以偏师进攻高平郡。

    而青州是一个狭长的州,东西长,南北窄,南北之间往往只有一个郡,比如那北海郡就是。北海郡的南边比邻东安、平昌两郡;北边则就是海了,南北纵深仅有二百来里地,并且郡内没有什么名山大河,换言之,就是说没有险阻,简直是一马平川。比起兖州,北海等青州各郡要好打得多。此外另有重要一点,即是把北海郡和青州打下后,青、徐连成一片,贺浑邪就不用再顾虑徐州北边可能会出现敌军,威胁他的侧翼了。因是,打北海等郡的是其主力。

    打北海郡的部队,由贺浑邪的从子贺浑豹子率领,步骑两万人。

    打高平郡的部队,由贺浑邪的左长史刁犗率领,步骑万人。

    单从姓来看的话,刁辖似是个唐人,其实不然,他是个匈奴人。

    匈奴人的刁姓,源於他们曾经的一个单於,这个单於叫雕陶莫皋。匈奴分裂为南北匈奴后,雕陶莫皋的后裔、部众,有从南匈奴内迁者,受夏人的影响,便以雕陶为姓,后来省文简化,又把复姓变成单姓,就有了雕氏、刁氏、陶氏等姓。刁辖姓的刁,便是此匈奴之刁。

    刁辖今年三十出头,从十几岁起就追随贺浑邪,在与南唐的历年战斗中,他功劳卓著,深得贺浑邪的信用。他不仅有勇武,亦有谋略,也所以,贺浑邪令他率偏师,去试探魏兵的战力。

    高平郡,即前代秦朝时的山阳郡。本朝初年,封了一位功臣为高平公,高平是山阳郡的一个县,把山阳郡给了他作食邑,山阳郡由此改名高平国。后来,高平虽然不再是国,但高平这个名字沿用了下来,乃有今日慕容魏国的高平郡。其所辖地之范围,与秦朝的山阳郡大致相同,唯是因人口不及前代秦朝时多,是以少了两个县,现辖七县。

    湖陆县,位处高平郡的东南角,在荷水的北岸,是离彭城最近的县。

    贺浑邪头天宣布造反,第三天,两路兵马就分别出征了,诚可谓兵贵神速,又彭城到湖陆才一百多里,加上刁辖又是潜行疾驰,这就导致直到刁辖领兵杀到湖陆县外时,湖陆城的城大竟是才知。

    城大就是一城之主,又叫城郎,这是北地胡夷政权下的一种官职称呼。

    湖陆的戍主名叫娄提智弼,出於鲜卑的娄提部。

    此人在魏国的军中颇有名气,才死不久的慕容暠在世时,赞他为“智勇兼备”,因此把他任在了高平郡中距彭城最近的湖陆县,就是为了让他在关键时刻,能够为魏国抵御贺浑邪。

    娄提智弼登上城楼,望向城外,只见护城河的东边,忽然杀至的贺浑邪兵马,已在开始筑营。

    从他观敌的魏国将校们,见那徐州兵的旗帜如林,远眺过去,黑压压的一大片,粗略估计,得有上万步骑。湖陆的城池不大,城中守卒仅有两千。诸将校无不色变。

    一人怒骂道:“朝廷早就遣派大军,灭了贺浑邪这个羯奴!拖延至今,致使他今时果然作乱!”

    一人担忧地说道:“贼众我寡,宜即刻差人,往去昌邑求援!”

    娄提智弼不慌不忙,打望了会儿敌情,吩咐说道:“取府中棉衣十领,给贼将送去。”

    诸将愕然,问道:“城大这是作甚?”

    娄提智弼笑道:“天寒地冻的,贼兵远来而至,我等不可不略尽地主之谊。”

第六十八章 军法一头羊 西投乞活去

    娄提智弼的部将不甘愿把新棉衣给羯人,找了十套破的,派人坐吊篮下城,送去给了刁辖。

    刁辖的部将们看到,俱皆大怒。

    一个须发颇浓的军将怒道:“鲜卑儿好大的狗胆,敢侮辱长史!请长史下令攻城,末将为长史先登!等打下城后,叫儿辈尝一尝我主阿胡拉马兹达的怒火!”

    这个军将叫贺浑聪。他须发虽茂,皮肤也稍白,身材也高大,但鼻子不高,眼窝不深,眼珠亦是黑褐色,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唐人,之所以会如贺浑邪一般,姓“贺浑”,是他冒姓所为。

    贺浑聪凶残敢战,在对东唐的作战中,常常身先士卒,勇往直前,被贺浑邪视为了鹰犬爪牙一类,故是,贺浑邪非但没有计较他的冒姓,且将此看作了是他忠心耿耿的表现。

    那棉衣已然泛黄发黑,脏兮兮的,臭气哄哄,刁辖挥手,命令帐外的兵士将之抱走,随之,他先是端起银碗,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大口的热酪浆,这才回答贺浑聪,说道:“你急什么。”

    “长史,什么叫急什么?”

    接住刁辖的话头,反问了这么一句的,不是贺浑聪,是帐中的另外一个军将。

    此军将的长相与贺浑聪、刁辖不同,他肤色白皙,高鼻深目,眼珠呈碧绿色,须髯茂盛,正是贺浑邪军政集团的骨干组成族类,用后世的话说,标准的“高加索人种”的外貌。

    贺浑邪军政集团的内部,族类众多,这些族类,按照地位尊卑来分的话,从高到低,目前大致可分五等。第一等就是以羯人为首的高加索人种,第二等是刁辖这种胡夷强豪所率之部,第三等是其余的匈奴、鲜卑、戎等各部,第四等是黄种杂胡,第五等是唐人。

    当然,唐人也不全都是处於底层,处於底层的是寻常的兵、民,唐人中的士族大姓,在贺浑邪军政集团中的地位,通常还都是比较高的,如那位右长史张实,既是出自右姓士族,本身又计谋过人,算无遗策,因在贺浑邪的帐下就极有地位,乃至被贺浑邪尊称为“右侯”。

    说到“高加索人种”,之所以贺浑邪没有单以羯人为骨干,而将骨干的范围扩充到了高加索人种,是因为迁入中原的羯人数量不是很多,不管是与唐人相比,还是与鲜卑等胡族相比,他们的人数都处於绝对的下风,故是,为了扩充实力,从贺浑邪的父亲开始,他们父子两代人,就都持续在大力地招聚与羯人人种相同或相近的、散居於中原各地的西域各族,比如粟特人、月氏人、吐火罗人等等,发展到现在,加上本族的羯人,贺浑邪帐下已有了数十万之多的此类,贺浑邪的军中有一支精锐,名为“高力”,号“攻战如神”,即是以此类人组成的。

    ——也正是因了贺浑邪军政集团的骨干是西域、西亚人种,所以祆教在贺浑邪的治下十分盛行,那贺浑聪也是信了此教的,遂适才有“叫儿辈尝一尝我主阿胡拉马兹达的怒火”此句。

    反问刁辖的那个高加索军将,名叫桃罴,是贺浑邪年轻时的“布衣之交”,其帐下所率之兵,便是“高力”的一部,计有两千余众,乃是刁辖此次所带攻高平的万人中之主力精锐。

    对待贺浑聪这个假羯人,刁辖可以漫不经心,对待桃罴,刁辖就礼敬了许多。

    刁辖不以他的语气冲而生气,笑道:“湖陆县虽然不大,但胜在城坚,此其一;娄提智弼不算庸将,他为何给我送十领破棉衣来,断非是我了辱我,他这是在告诉我,他早就有防备了,此其二;我早上观城,见守卒推着水车,往城墙上浇水,这两日突然变天,云密风急,大概是要下雪,用不了一晚,那水肯定就结成冰了,水一成冰,城墙就将会不易攀援,此其三。

    “因此三条,是以我不急着攻城。”

    桃罴说道:“长史这一二三的说出来,看似有理,然我看长史,却是思虑不周。”

    “此话怎讲?”

    “长史也说了,这几天大概会下雪。不错,现下的湖陆城是不太好攻,可等到雪下来的话,岂不就会更加难攻了?与其等到雪下,不如及早攻城!早早地把城池打下,待雪下时,你我也可在城中避避风寒!”桃罴说完,顾视帐中的诸将,问他们道,“你们说,是不是?”

    贺浑聪大声说道:“是啊,可不是么!”

    余下的军将也都纷纷称是。

    刁辖笑道:“就是下雪才好啊!”

    桃罴不解其意,绿眼珠投在刁曦脸上,问道:“什么意思?”

    “我大军忽至,湖陆城中兵少,以我度之,娄提智弼必会遣人赴昌邑求援;昌邑屯有魏兵两万,接到求援后,自恃兵众,也一定会来驰援湖陆。”

    桃罴听到了这里,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问道:“你要围城打援?”

    “不错。”

    “可是鲜卑儿的甲骑勇锐,我部骑少,恐怕不能快速的将之歼灭,而一旦湖陆的守卒承隙袭我阵后,我军可就将要面临腹背受敌的险境了!”

    “故而我说就是下雪才好。下了雪后,地上滑溜,鲜卑甲骑再猛,十成的战力,在这种环境下,也已损了五成。到的那时,校尉率高力与战,何愁不胜?何愁大功不获?”

    羯人、粟特人等西域种族,多不算是游牧民族,特别是入到中原的羯人,早前基本是靠为唐人佣耕、做唐人的徒附与奴婢为生的,骑战方面非其所长;加上徐州也不是产马地,虽圈占农田,划出了些牧场,可那么点牧场,能养多少马?故此,贺浑邪帐下的部队,不是为骑兵为主,是以步兵为主的。

    “高力”便是步兵,有的“高力”部队也有马,但他们的马,主要是用来提高他们的机动性的,作战还是靠步战决胜。选入高力的士卒俱多力善射,远用弓弩,近以矛阵格斗。说起来,这种战斗风格,近於西亚军队。也不奇怪,毕竟,贺浑邪、桃罴等,祖上都是西域、西亚人。

    桃罴闻言大喜,心道:“要在平时,如遇鲜卑甲骑,少不得,需苦战一遭;然若在雪后,确是如刁辖所言,胜之不难!”自是不会放过立下大功的机会,就不再坚持攻城,从了刁辖之策,说道,“长史高明!”

    桃罴都改了主意了,贺浑聪岂会没眼色地还要求攻城?便也不复再言。

    众人军议罢了,定下了围城打援,桃罴等人告辞离去。

    刁辖遣派斥候,向西散出,打探昌邑的敌情。

    军务办完,刁辖在帐中坐了会儿,左右无事,就起身出帐,带了数十亲兵去检查筑营的进展。

    随军来的民夫约有四五千人,泰半是唐人,少数是杂胡。

    到了选定的辕门位置,辕门已经立好,民夫们正在辕门外挖掘沟壑,同时把挖出的土,用以在辕门的两边垒土墙。

    深冬的季节,逢上天欲降雪,北风当真是刺骨之寒,如同刀子也似,刁辖裹着件厚厚的大氅,尚觉冰凉,而那垒墙的唐、胡民夫,个个面黄肌瘦,瘦骨嶙峋,却尽是衣不蔽体。

    许多的民夫连鞋子都没,赤足踩在硬冷的土地上,脚已不是冻得红肿,都已经烂了,走一步,就划出一道血迹。

    监工的羯人等诸胡兵卒,仗着刀、矛,虎视眈眈地立在周围,见有行动缓慢的民夫,就赶上去,连抽带踹。民夫们已经习惯了这种待遇,被打的蜷腿抱头而已,痛都不敢呼一声,被打完了,艰难地爬起来,哪怕血流满面,也仅擦一擦,就接着劳作;没被打的,甚至连看一眼被打的都不看,即使有推土的从其身边经过,亦只管麻木地蹒跚前行,干自己的活儿。

    刁辖看了多时,听到了一阵小小的骚乱。

    他抬眼瞅去,见二三十步外,一个羯人兵卒蹲身,探手去摸蜷曲躺着的一个唐人民夫的鼻息。

    刁辖踱步过去,问道:“怎么了?”

    那羯人兵卒慌忙站起,答道:“这唐儿不经打,死了。”

    刁辖变色,怒道:“我的军令是什么?”

    那羯人兵卒惶恐答道:“不许无故擅杀民夫。”

    “犯我军令的结果你知道吧?”

    “小人知道。”

    “大单於与鲜卑儿的大战在即,军令不可不肃!你既犯我军令,就当受惩!待回师彭城,交一头羊与军中!”

    那羯人兵卒应道:“是。”

    两三个胡兵把那被打死的唐人民夫拖走,将之丢到了辕门外的一个深坑中。深坑里横七竖八,堆满了尸体。筑营才不到一天,被打死的唐、胡民夫已近上百。

    风越来越大,空中的云层越来越厚,整个的筑营区,昏暗幽暝。

    落叶被风卷起,扑打到兵卒、民夫的身上。

    刁辖缩着脖子,把手揣在袖里,瞧了会儿筑营的情况,默算了下大概还得有多长时间才能把营壁筑成,深觉进展太慢,於是传下命令,说道:“快下雪了,叫民夫们加快进度,限期两天之内,必须要把营垒筑好;如有延期,抽五杀一!”

    亲兵接令,立即赶去各处的施工段传达。

    刁辖下完军令,远眺了稍顷西边的湖陆城,回本帐取暖去了。

    ……

    时间短,任务重,入夜以后,民夫们也没有得到休息,冒着夜晚的加倍酷寒,仍在换了班的、打着火把的羯胡兵卒之看押下,疲累地继续筑造营垒。

    到底是晚上了,虽有火把照亮,亦是视线不明。

    几个唐人借机悄悄地凑到一起,一边装着挖土,一边低声交谈。

    一人说道:“在彭城时,咱们被羯狗看管得严严实实,一直无有逃脱的机会,总算老天开眼,叫咱们出了彭城!两位兄长,咱们的机会来了啊!”

    此人衣衫尽管褴褛,朗目疏眉,器宇不凡。他叫赵说,说,犹悦也,因字子悦,家本关东人,为避战乱,流落到徐,数年前,被贺浑邪的兵卒抓了,以是成为贺浑邪部的民夫至今。

    另一人犹豫说道:“咱们虽是出了彭城,可羯奴对咱们的看管还是很严。瞧这周边,遍是羯奴的兵卒。咱们手无寸铁,没法和他们硬碰硬,只怕还是不好逃走吧?”

    赵说说道:“要是白天,固是不好脱身,然晚上就不一样了。”

    “怎么说?”

    “这几天本就天阴,入夜以后更是漆黑不辨。”赵说努了努嘴,示意身边的几人往营外看,“你们看,十步以外,已不见五指了!咱们虽是无有兵械在手,可凭借我与兄等之勇,偷袭杀掉几个羯奴,还不是轻而易举?然后趁着夜黑,遁入南边的水湾中,咱们还逃不掉么?”

    又一人说道:“阿兄,子悦说得对!这是大好的机会!”

    赞同赵说提议的此人,叫冯宇,与那犹豫之人是同产兄弟两个,那犹豫之人叫冯太。冯太兄弟也是原籍关东,他俩是洛阳人,亦是逃难到的徐州,而被贺浑邪部捕为了民夫。

    冯太想了一想,问赵说,说道:“那你说,咱们何时逃走为好?”

    “就在今晚!”

    “今晚?”

    “羯将不是下令,叫咱们两天内把营筑好么?两天内,营如筑成,外有壁垒、沟壑,咱们插翅难飞;营如不成,羯奴要抽五杀一,如是抽到我等,性命岂不白送?故是,最好的机会就在今晚!趁咱们在营边上筑营,方便遁入野外的机会逃走!”

    冯太问道:“今晚何时?”

    赵说下午的时候就把这事儿想好了,他成竹在胸,说道:“羯奴也是人,等到三更前后,看管咱们的羯奴,势必就会又冷又困,那个时候,就是咱们动手的时机!”

    冯太的性子不够果断,他还是有点担忧,说道:“事起仓促,咱们没有细细筹划,万一不成?”

    赵说慨然说道:“大丈夫焉能为奴而死?便是不成,只要能杀掉一二羯奴,也是扬眉吐气,不愧我辈男儿身,强过筑营不成,你我如似羔羊,任人选拣宰割!”

    他目光中透出坚定,说道,“宁斗而死,不屈而死!”

    冯宇听了这话,热血沸腾,说道:“就这么干吧!”

    边儿上另外的三四个唐人,也都被赵说鼓舞起了血气,俱道:“就这么干!”

    冯太便不再迟疑。

    众人散开,各找交好的乡人、朋友,联络了约三五十人,悉为勇敢之士,皆愿相从。

    到的三更,果如赵说所料,附近的羯胡兵卒既困又冷,有那受不住的,索性跑到了已筑好的营墙下避风。

    赵说等与联络好的唐人勇士,慢慢地聚集了到一处。

    冯宇滚到地上,抱着肚子哇哇叫喊。

    七八个羯胡兵卒骂骂咧咧地过来。

    一人扬起长矛,就要以矛柄去戳他。

    便在这时,赵说揉身而上,挥动手中的石块,猛地砸到了这个扬矛羯卒的头上,劈手将他的长矛夺过,先以矛柄击其胸口,把他打得踉跄后退,继而调正矛头,刺向旁边的那几个羯卒。那几个羯卒措手不及,来不及做出格挡,被赵说接连伤了两个。

    冯宇翻身跃起,抱住一个羯卒的腿,把他扳倒地上,抽出了他腰间的佩刀,将这羯奴杀了。

    赵说、冯宇两人各持兵器,与反应过来的余下羯卒斗成一团。

    冯太和别的那些唐人勇士跟着冲上。

    羯卒虽有兵械,寡不敌众,不多时,剩的那几个就被赵说等尽数打翻。

    冯太等人拾起羯卒们的兵器,发一声喊,众人转身,齐齐往营外的夜中奔去。

    外边也有羯卒,他们惊觉有唐人民夫竟敢作乱,都往这边奔来;营内周近的羯卒亦朝这边赶来。内外皆敌。外边来堵的羯卒较少,约一二十人,后头来追的羯卒较多,约百余人。

    危急时刻,赵说心道:“今夜逃跑之策是我出的,我当为大家阻碍追贼,不可使我唐家勇士,俱死於此!”奋声说道,“兄等先走,我来断后!”

    话音未落,前后羯卒的弓矢射到。

    数十个唐人勇士,一下有半数都中了箭,不少栽倒地上。

    赵说感到裆下生疼,低头看去,是小腹下、两腿间,中了一支箭矢。

    鲜血喷涌,疼痛难忍,赵说却是斗志愈昂。

    他知自己受了这伤,必定是逃不掉了,断后的决心越发决然,叫道:“兄等快走!”

    持矛向营内而来的羯卒冲去。

    虽是一人,迎对百人,丝毫无惧。

    他也是当真骁勇,撞入那羯卒群中,浑不顾伤处剧痛,叱咤突进,气势无前。究竟羯卒人多,他很快就陷入了重围,瞬间又负创七八处,依然力战不止,终因流血过多,渐渐不支。

    眼见有两个羯卒试图上来生擒於他,赵说回顾身后,瞧到冯太、冯宇兄弟杀出了外头羯卒的包围,领着残存的四五个唐人,身影没入了夜中,便洒然一笑,倒转矛头,自杀而死。

    冯太、冯宇兄弟等人逃出数里,躲入到了城南的水湾中,倾耳细听,不闻声响,那羯卒没有追到此处,众人放下心来。想到自愿为他们阻截营内羯卒的赵说,他们虽是没有看到赵说自杀的场景,然而也能猜出来,赵说必是活不成了,众人又无不悲痛。

    冯宇泪流满面,握住拳头,说道:“不为子悦和惨死的兄弟们此仇,誓不为人!”

    冯太说道:“咱们逃是逃出来了,可东边是羯奴,西边是魏虏,咱们接下来,去哪里呢?”

    有人说道:“不如南下投唐?”

    冯宇擦掉眼泪,说道:“唐室懦弱,弃我中原子民已近百年!咱们干嘛投它去?就是去投了,也只能给豪门大族当徒附,同是为奴,与在徐州何异!且又如何能为子悦报仇?”

    冯太问道:“那你说去哪里?”

    “子悦说‘大丈夫焉能为奴而死’?我等既然逃出来了,就要杀出一片天!我闻虏魏境内,现有数支乞活,咱们投乞活去吧!”

    众人敢杀羯卒而逃,都是胆壮的,议论了会儿,都同意冯宇的建议。

    便在次日,西往魏地,寻乞活投去了。

第六十九章 江山星星火 殿外风雪急

    从高平郡所在的兖州向北,是魏国的中州、冀州、幽州。幽州的西边是魏国的并州,并州与蒲秦的上郡、朔方郡相邻;幽州的北边是拓跋鲜卑所控制的代北地区。

    从兖州向东,是魏国的徐州和青州。从兖州向西,是魏国的豫州和荆州。

    兖州此地,占据要津,四通八达,诚乃是慕容魏国的腹心。

    且把魏国大体分为西北、东南两片区域的黄河,也正是从兖州的北部流过,贺浑邪如今起兵自立,可以预见到,兖州,必将会成为他与魏国激烈相争的核心地带。

    北风呼啸、彤云密布,下起了雪。

    落雪掩盖了一切,远近俱唯洁白,高平郡的湖陆城被装饰得如琼楼玉宇,宛如仙境。

    城下数里外的羯人营寨,於冯宇等人逃掉的第三天,在兵营筑成以后,却是化成了地狱。

    刁辖一道令下,把与赵说、冯宇等同队的民夫尽数杀了,血水染红了落雪,为了震慑余下的民夫们,被杀掉的那些人,头颅悉被砍掉,林立地树在民夫们住宿的简陋营地中。首级无不保存着死前惊惧、挣扎的扭曲表情,一些的眼睛还睁着,但眼中自是早就无了神采。也不知他们中是否有人后悔,当初还不如跟着赵说、冯太、冯宇拼死一搏,就是死,也死个痛快!而确凿无疑的是,他们中很多人当临死之际,没有痛恨羯人,反在咒骂赵说、冯太、冯宇等。

    羯兵与鲜卑兵对垒於湖陆城内外,娄提智弼遣人去昌邑求援,刁辖耐心等待,且不必多说。

    迎着风雪,由高平郡向西,到六百多里外的洛州(洛阳)。

    拨开乌压压的云层,从高空望下,只见这里河流纵横,山峦交错,鹅毛一般的雪片,飘飘扬扬地洒落其上。

    其南的霍阳山中,隐约有数千人,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有穿的是唐人的袍服,有穿的是胡人的褶袴,乃至有穿的是妇人的襦裙。他们仗持的兵器也是五花八门,沿着狭窄的山道,正向山外行去。在这支队伍的最前,打着一杆大旗。旗上的字色呈殷红,金钩铁划,只有两个“乞活”。他们是洛州一带的乞活军,这是要趁大雪去偷袭山南的梁县,以夺些糊口的粮食。

    渺小的麻雀在这般的天气中,固只能畏缩於丑陋的枝窝里,发出屈服的哀鸣,可若有一头尽管冻馁不堪,然却不肯向这寒冬屈服的苍鹰,於此时振翅,穿过暴虐的风雪,冲北疾飞,过上党郡、过武乡郡,到入并州的太原郡,在那汾水西岸的吕梁山外,几乎是在同一的时刻,它会看到,亦有一支三四千人组成的部队,打着同样的旗帜,正在冒雪围攻一座坚固的坞堡。

    从这里向东南,冀州,常山郡,井陉县的乡里道上,相同的旗帜在雪中雄壮的招展,乡中的少年奔逐追看;向东北,幽州,渔阳郡,犷(guang)平县,欢声震地,一面“乞活”的旗帜领着成群的唐人战士,与数百驰马怪叫的乌桓骑兵,争先恐后地朝刚刚被攻开的城门涌去。

    雪越来越大,风越来越狂,鹰展击於霄汉,酷冷的深冬,虽将北地的河流冻结,江山壮丽,龙探首於渊,那一点点、一点点,不可抑制的火苗,却好像很快就能燃作燎原之烈火,——差的,只是一个人,只是一个振臂而呼,只是一句令千百勇士甘愿为之赴死的号召。

    冯太、冯宇等人去投的,自是洛州附近的乞活。高平郡在济水北岸,洛州在济水南岸,他们沿着济水西行,总的路程共约六百多里,道路颇远,又需经过数个魏国的重镇,到底最终能否安然地到达目的地,顺利地投到洛州乞活旗下,却是要看他们的运气了。

    东躲西藏、艰难跋涉於雪下的冯太、冯宇等人,饥寒交迫,抬头望去,洛州不知何时能达。洛州与蒲秦的河东、弘农两郡接壤,沿着黄河西入弘农郡,抵至蒲秦的洛州,在风陵渡,黄河北上,离开黄河,再顺着渭水继续向西,二三百里,即到蒲秦的都城咸阳。

    孟朗对魏国的局势极其关注,差了许多的探子在魏,慕容暠病死、贺浑邪起兵自立的消息,比之定西的莘迩、曹斐,他得到的更早,刁辖还没进至湖陆县,这消息就已传到了他的案上。

    时间回到数日前。

    孟朗刚刚收到情报,即马上命车,赶去咸阳南城区的宫城。

    到了宫城,求见蒲茂。

    蒲茂也真是勤政,今天非是朝会之日,大雪连下四天了,即使烧着火龙,殿中亦甚寒冷,而他却一大早就起来,到了日常处理政务的殿内,批阅各地呈来的军政上疏,和往常无有不同。

    闻报孟朗求见,蒲茂一边继续浏览和回复奏折,一边召他进来。

    等孟朗来到殿中,蒲茂这才放下了手上的毛笔,起身笑迎。

    “大冷的天,孟师不在家避寒,怎么来了?”说着话,蒲茂瞧见孟朗的肩膀湿了一块,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适才进殿的时候,殿檐上的冰凌掉了一节,恰坠在臣的肩上。”

    蒲茂大怒,训斥殿上伺候的内宦,说道:“殿檐结冰,不知将之清掉么?落下来打到孤无妨,万一把孟师打伤了,如何是好?便杀了尔等,尔等也赔不起!”

    内宦吓得噗通跪倒,连连磕头。

    这个内宦与孟朗的关系还算不错,孟朗存心为他解围,笑道:“大王,臣虽年过五旬,闲时常练五禽戏,上月陪大王打猎时,大王不犹赞臣骑马矫捷么?身子骨倒尚康健,被个冰凌打到,不算甚么。”吩咐那内宦,“还不快去把檐上的冰凌打掉,以免伤到大王!”

    没有蒲茂的命令,那内宦不敢动。

    蒲茂说道:“去吧!”

    得了此话,那内宦才敢爬起,赶紧出去,指挥外头的宦官、宫女、侍卫清除檐上的冰凌。

    蒲茂请孟朗落座,收起怒容,笑问道:“孟师冲雪进宫,一定是有什么事吧?”

    孟朗起身,把魏地细作送来的密报奉上,没有再回去坐,便站在蒲茂龙榻的侧下,说道:“大王,慕容暠死了,贺浑邪叛魏了!”

    蒲茂楞了下,说道:“啊?”旋即大喜,立即展开密报,细细观看。

    看罢,蒲茂喜不自胜,拍了两下大腿,坐不住,也站了起来,下到殿中,拈着密报,转来转去地踱步,说道:“好啊,好啊!慕容暠终於死了,贺浑邪终於忍不住了!”他站住脚,停在孟朗的身前,满面喜色,挥舞密报,说道,“孟师,咱们进取中原、河北的机会来了!”

    慕容暠病死、贺浑邪叛乱此二事,早在孟朗的预判之中,甚至他根据各方面的情报汇总,都已经断定,这两件事最迟在半年内就会相继发生,只是拿不准具体的发生时间会是何时而已,而下此二事果然在其预期的时间段内出现,和他的预判一致,是以他不像蒲茂那样兴奋,依旧保持着冷静。

    他说道:“大王所言甚是,但以臣愚见,现在还不到咱们出兵的时候。”

    蒲茂说道:“孟师的意思是,等到贺浑邪与鲜卑儿打到你死我活时,咱们再趁隙出兵么?”

    “此其一也。”

    蒲茂笑道:“孟师之意,我知矣!其二,则必就是定西了。”

    孟朗点头说道:“正是!”

    蒲茂说道:“定西,应是不足为忧吧?”

    孟朗说道:“大王为何这样认为?”

    蒲茂侃侃而谈,说道:“现有苟雄镇我朔方、蒲獾孙屯我陇西,其二人,皆我秦之上将也。有他两人分戍南北,纵是不好反攻定西,至少是能把孤的西境给守住的吧?前两个月,赵染干扰我朔方,不就无功而返么?苟雄且斩其战将数人。”

    又说道,“而且,定西才得兴地,复得汉中,估算其国中的兵力、民力、财力,现下应该早已是捉襟见肘,保据兴地、汉中或许尚嫌不足,……孟师,他又何能再来犯我?”

    孟朗说道:“依常理而计,确是如此。”

    蒲茂失笑,说道:“依常理?怎么,还有非常理么?”

    孟朗说道:“莘幼著,便是非常理。”

    “此话怎讲?”

    “莘幼著此人,之前默默无闻,自令狐奉死后,这两三年间,他忽然鹊起。臣早前对他并不重视,他侵占兴地以后,臣对他进行了仔细的分析。大王,此人不可小觑。”

    “如何不可小觑?”

    “此人隐忍多年,不露锋芒,是其性毅也!

    “其西定西域,南取冉兴,功盖定西,而两辞封侯,是其志远也!

    “他在定西大举辟用寓士、寒士,其之谋主羊髦、唐艾、张龟诸人,都是寓、寒之士;他创制勋官制度,进行武举,组建健儿营,这又是在收拢寒、寓士人之外,大举招揽陇地民间的白丁壮士。他种种类类的这些举措,分明是在聚寒、庶以抗陇之门阀,今其逐宋氏,杀定西宗室,压氾、张,盟麴氏,威迫令狐伪王,权倾陇疆,士民屏息,羽翼已成,是其势众也!

    “定西悬处西北,地瘠民稀,当海内乱时,仗其山河之险、陇人之武,确是可以自保一隅,然等天下定后,此弹丸之地,灭之易也;故是,自莘幼著当政以今,他就倾定西举国之力,攻战不休,他所为者,不外乎就是希望能在我大秦一统北地之前,能够给定西打出一条向我关中和一条向中原的通道,以奢求能够给定西续命,这当然是不切实际的幻想,但究陇地面临的情势,此却也实是唯一能给陇地找到出路的办法,是其谋智也。

    “国虽大,好战必亡,况以陇之贫乏?他穷兵黩武,在定西朝中又飞扬跋扈,以臣观之,实是亡无日矣!然此寇小智,且势众有毅力,为了给定西吊命,待我军东伐虏魏之际,即便如大王所说,定西的兵民之力已近竭涸,可在西域,定西还有万余精卒,臣度之,十之**,他势必会把西域的兵马东调,孤注一掷,进犯我境,亦不可不防。”

    蒲茂沉吟了会儿,说道:“他若犯我,会从哪里进犯?”

    “汉中、陇西、朔方,都有可能。”

    “那我就给苟雄、蒲獾孙各增兵若干。”

    “与其分兵各镇,被动防御,何如集为一路,先夺其声?”

    “孟师此话何意?”

    “仍如大王方才所说,定西的兵民之力,现在定然已是捉襟见肘,又如臣所言,莘幼著在定西骄横跋扈,那么,若是我军能够赶在莘幼著把西域的陇兵调到陇东,犯我之前,先趁其虚弱,打他一个落花流水的话,臣断定,定西朝中那些被他压制的当地阀族、士流,必然就会因为他的此败而群起攻之;如此一来,陇地就会陷入内讧,自就不足为我秦忧矣。”

    蒲茂抚掌称赞,说道:“孟师此谋高明!”问道,“那咱们打定西的哪里为好?”

    孟朗说道:“可兵分两路,一路偏师,西进临河水南岸,断其金城、兴唐等郡的援兵,再以冉僧奴等,挑动阴平、武都的戎部酋率,乱陇西之北;然后主攻陇西郡!”

    “何时出兵打?”

    “当下隆冬,贺浑邪与魏兵不会进行大规模的交战,现下只是他们两边开战的序幕,至少得等到明年春天,他们之间才会互相大打出手;我军可待到明年开春,再出兵进击陇西!”

    蒲茂领悟了孟朗话中没说出来的另一层意思,笑道:“贺浑邪虽自恃兵强,魏兵却也不弱,没个一年半载,他两边分不出胜负。等我军收复陇西,既促使了定西内讧,又正可挟此大胜,回师向东,袭魏与贺浑邪之弊,中原、河北为我有矣!孟师此谋,一举两得,上之上者也!”

    殿外风雪急,松柏挺立,为下边的花草遮寒;秦西的陇州,辽阔雄浑,敞开怀抱,迎接冰刀霜剑。

第一章 元光块垒积 麴爽奏设州

    冬季总会过去,春天总会来到。

    二月初的这天,在谷阴城北,谷水西岸的一片草场上,十余个挽弓驰马的骑士正在追逐猎物。

    他们有的辫发,有的髡头,大多是胡人,亦有一二个裹帻的唐人在其中。

    带头的是个肤色白皙的英俊青年,便是去年因从莘迩伐蜀有功,才获迁虎烈将军未久的秃发勃野。跟从在他马后的分别是他的弟弟秃发勃耀,他的部曲将呼衍磐尼、呼衍炽、宋金、夔迟等人,落在较后边的两个,与勃野等的辫发不同,皆是髡头,乃是且渠元光与其弟男成。

    按说初春不是射猎的季节,但去年腊月的一场大雪,断断续续的,直下到月底才停,今年正月,接着又下了两场雪,竟是差不多两个月,雪都没怎么住,秃发勃野等人实是在营中憋得闷极,遂趁雪化得差不多了,今日天气晴和的机会,出来打打猎,散散心。

    这片草场是且渠元光家的私产。

    且渠元光的父亲拔若能,迁到王城居住以后,虽是手里没了实权,不再管理部落,但於生活上,却因莘迩的照顾和定西朝中的经常赏赐,着实称得上富足两字。

    拔若能当酋率惯了,是个不事生产的,然其长子平罗深受唐化的影响,却是颇以积蓄为好,因便在平罗的建议下,拔若能拿出钱来,现今於王城周近,先后已是买了牧场一处,养了羊马数千头,并及田地近千亩,租给贫民耕种,收其租税,还在城中的市里,开了个商铺,仗着莘迩是他“兄长”的强大背景,专从西域胡商那里买入西域特产,坐地升价,倒卖营利。

    拔若能一家,而下在富商云集的谷阴城里,大小也算个财主了。

    他家的这个牧场,从买到手起,秃发勃野就没少来玩过,今天出营,没什么地方可去,就又来了此处。

    奈何仲春的天气,依旧挺冷,草亦初长,这牧场上除了自养的羊、马,委实是罕见野物。

    勃野等兜了好几圈,也没什么收获。

    忽见一只枯瘦的野兔,惊慌失措地跳跃奔逃。

    勃野急忙抽箭,搭弓射之。想那勃野的射术,去年出使拓跋部时,可是曾引得赵孤塗等人赞叹的,射只野兔,端的是牛刀小试。那野兔应箭而倒。

    秃发勃耀、呼衍磐尼、宋金等人大声喝彩。

    勃野顾首呼道:“元光!去把那兔子给我拾来。”

    且渠元光磨磨蹭蹭地拍马上来,陪个笑脸,应道:“是。”打马一鞭,去拣那兔,这边才刚越过勃野等人,他脸上的笑容就顿时消失,心中想道,“狗东西!来老子家的牧场打猎,不对老子恭恭敬敬的,还是那般呼三喝四,直把老子当小奴使唤!他娘的!当了个将军了不起么?”

    虎烈将军原是麴爽从弟麴章的官衔,也是因了伐蜀之功,麴章升任为了四品的奋武将军,勃野因迁虎烈将军。虎烈将军虽然只是五品,是将军中品秩最底的一等,可好歹也是将军了。不知是否错觉,元光觉得勃野升了将军后,对待他的态度比以前更加恶劣了。

    这就是错觉。

    勃野对元光,其实仍是戏谑如常,唯元光郁郁难以得志,雄图不得施展,块垒越积越高,心态不免就会越来越差,故是也就越发敏感。

    男成策马跟上元光,与他一同去捡野兔。

    弯腰抄起了那兔,元光兜马回转,顺道打望了一下牧场远近。

    这片牧场东边临河,西边是农田,南边是官道。

    此时天光尚早,河边、田上都很安静。远处的田野黑黝黝的一片,地里除了稀稀拉拉几个挖野菜的没有人。谷水岸边,些许附近的乡民,兜着简陋的渔网,赤足立於河水浅处捕鱼,几只长腿长嘴的鹭鸶,远远地避开乡民,埋头芦苇丛里捉小鱼和小虫子吃。

    吹来一阵风,刮得元光身上冷飕飕的。

    他缩了下脖子,瞧了眼手中的兔子,鄙夷地想道:“瘦的跟干柴似的,也要!真是个眼皮浅的!”装作咳嗽,掩住嘴,偷偷地往兔子上啐了两口,心满意足。

    待要把兔子给勃野送过去,急促而清脆的马蹄声传入他的耳中。

    元光扭脸去看,见是官道上有十数骑从西边奔来。

    离得不是太远,元光看得清楚,那十数骑中,有半数是唐人的打扮,几个是剪发齐眉的粟特人,还有一个脑袋很扁,元光知道,那脑袋不是天生畸形的,必是龟兹人。

    这数骑俱着褶袴戎装,或携槊,或带弓矢。

    平罗也看到了这十余骑,问道:“阿兄,又是唐人,又是西域胡,还都是军卒的装束,这些人只能是从西域来的,要么是西域都护府的人,要么是戍己校尉府的。奇怪,他们来谷阴干什么?”

    元光说道:“不知道。”心中一动,想道,“瞧他们行色匆匆的,似有要事。莫不是西域出了什么乱子?”想到此处,心底莫名地浮起了点兴奋。

    听到勃野在叫他,元光应了一声,与平罗催马驰回,堆满讨好的笑容,将野兔奉给勃野。

    勃野瞅了那兔子几眼,说道:“怎么这么瘦?榨不出三两油来!”没有接,开玩笑地说道,“元光,赏给你了!等到中午,你烤了吃!”轻轻地夹了下马腹,打了个唿哨,与呼衍磐尼等复驰骋寻猎。

    元光惋惜自己的唾液没能得用,又庆幸还好是自己的唾沫,真等到中午非吃不可的时候,却不嫌脏,把兔子扔给平罗,赶紧拍马随从。

    平罗说对了,元光没有想对。

    这十余骑,的确是从西域来的,但西域没有出乱子。

    他们是奉戊己校尉张韶命令的,来给莘迩送军报的。

    却是去年冬,在曹斐安排的酒宴上,闻知了慕容暠病死、贺浑邪自立的消息后,莘迩判定蒲秦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蒲茂和孟朗必然会抓住这个机会,进攻魏国,而蒲秦一旦对魏国用兵,那么对定西来说,这就是一个夺取朔方、乃至南安、天水等郡的绝佳良机。

    因是,在与羊髦、唐艾、张龟等细细谋议之后,莘迩做出决定,——正如孟朗的所料,调西域的驻兵东来,一等到秦魏开战,就立即展开对朔方、南安等秦郡的攻略。

    却又因了去年腊月和今年一月的几场雪,西域与陇州间的道路难行,有些地段甚至都被大雪封住了,故此,西域的部队直到现在还没能正式出发。

    张韶今遣军吏来谷阴,就是为给莘迩禀报,积雪已然消尽,道路已通,他的部队近期就可拔营,迟则一月多点,短则不到一个月,便可抵至谷阴。

    ……

    西域来的军吏入到谷阴中城,来至征虏将军府,谒见莘迩,将张韶的军报呈上。

    莘迩观罢,与堂上在座的羊髦、张龟、高充等人说道:“张校尉在军报上说,他将於五日后出兵,计算时日,他现在应是已经出兵了。而下二月初,待他率部到达谷阴,差不多已是三月。三月春暖,正是用兵之时,却不耽误我与卿等之前议定的伐秦方略。”

    问张龟,说道,“长龄,蒲秦这几天,有什么异动么?”

    张龟答道:“朔方、南安、天水等郡的秦兵,都无异动;陇东、安定、扶风等郡的秦兵,虽然已经屯聚到了虏秦的东境,分别驻在了与虏魏接壤的平阳、河东等郡,但目前来看,似尚无大举进攻,侵略虏魏的迹象。”

    莘迩说道:“蒲茂、孟朗却是好耐性!”笑与羊髦、高充说道,“他俩这分明是在等贺浑邪与慕容炎斗个两败俱伤,然后才肯进兵。”问张龟,说道,“贺浑邪与慕容炎的战况如何了?”

    慕容暠死后,慕容炎遵照慕容暠的遗策,先是秘不发丧,召贺浑邪入邺都,但结果不仅没骗到贺浑邪,且反被他帐下的头等谋臣张实,因此而看破了魏廷的虚实,猜出了慕容暠已死,贺浑邪遂乃起乱;既是计策不成,慕容炎随之,便也就继承魏主之位,当上了魏国的新君。

    张龟说道:“高平郡的湖陆县一战,羯将刁辖围城打援,桃罴引两千羯人高力,埋伏昌邑的虏魏援兵,然因湖陆城大娄提智弼驰救及时,两边都没占到什么便宜,刁辖撤兵回徐;以及贺浑豹子所向披靡,为贺浑邪克取了河水东南的青州诸郡,屠临淄,这两件事,明公已知。

    “慕容炎任其弟慕容武台镇戍洛州(洛阳),以防唐军北上;任慕容瞻都督兖州军事,坐镇昌邑,与贺浑邪部现在缠斗於兖,此事,明公也知。除此以外,目前并无别的情报。”

    “贺浑豹子所向披靡,为贺浑邪尽克青州,屠临淄”,这句话说的是贺浑豹子的骁悍和残暴。

    贺浑豹子的个头不算高,七尺五寸而已,可矫健便弓马,悍勇无匹,又治军有方,御众严而不烦,魏国的青州守将无人能撄其锋,只用了大半个月,青州境内位处黄河东南的七八个郡就全都被他攻陷,尽数归之於徐了。

    贺浑豹子本就性情残虐,他崇信佛教,极是敬重一个译名叫“吴”的西域和尚,每次打仗,都以车载此和尚从军,这个和尚又对他建议,说“虽然匈奴赵氏、鲜卑慕容氏相继入主中原,但中原的唐人数量还是很多,心向江左,宜加屠戮、劳役,以长胡运。”

    因此,贺浑豹子往日与东唐军队交战的时候,就每有俘获,即悉数坑杀之,此回进攻青州,他把他此前的作风也带了来,每破一城,便屠杀唐人百姓,包括鲜卑人在内,也是大杀特杀,不过,如是把唐人、鲜卑人杀光了,就没了奴婢可用,故而,每座城,他也还会留下些不杀。

    然那临淄却因其守将以孤城而抗贺浑豹子,给贺浑豹子的部曲造成了较大伤亡的缘故,城破以后,贺浑豹子便下令,把整座城都给屠,被杀的胡、唐兵卒与百姓的尸体,堆积如山,丢入到临淄城东的淄水里,水为之红,河流断绝。

    到底是青州离得太远,具体的情况,莘迩等人无法得知,只从情报上的“屠临淄”三字,也想象不到当时的惨景,是以,莘迩等人虽是因之而认为贺浑豹子暴虐,在接到这道情报的那时,却也没有对此做过多的评论。

    “任慕容瞻都督兖州军事,坐镇昌邑,与贺浑邪部现在缠斗於兖”,这说的是魏国现在的战局。

    占领了青州的大部分地界后,於上个月,贺浑邪再次发兵,进攻兖州。然贺浑邪虽然善战,慕容瞻亦虏魏名将,两人於下在兖州打的是难分上下。任城、济阴、东平三郡是他们双方交战争夺的重点区域,贺浑邪部在任城略占上风,而在济阴、东平两郡,一直打不进去。

    如今才是仲春,天气尚非很好,贺浑邪、慕容瞻两方,於现下都还没有动用大规模的部队,莘迩预料,大概等到三四月份时,他两人或许就会尽起兵马,在兖州打上一场大仗了。

    听完张龟的汇报,莘迩想了会儿,说道:“兖州的战局、魏地的内乱,待到春夏之交,可能会出现变化。无论慕容炎、贺浑邪两人谁胜谁败,只要决出一方胜负,或陷入僵持,蒲茂、孟朗定然就会乘机攻魏。那时,就是我军东取朔方、进击南安、天水之时!”

    羊髦等人皆以为然。

    莘迩说道:“西域兵一个月后可达谷阴,需将此事转与麴都督知晓。”吩咐羊髦,“士道,你派人去办此事。”

    羊髦应诺。

    “麴都督”,说的不是麴硕,而是麴爽。

    麴硕於去年腊月的中旬,病重不治,距今已经去世一个多月了。

    麴硕病故之前,上表朝中,举麴爽接任他的“都督东南诸郡军事”之职。

    莘迩为了稳固与麴氏的同盟,没有反对。

    谁料麴爽在顺利地接任了此职后,却又不愿离都,他也有他的道理,麴氏在王城为官者,只有他的官职最高,能够参预朝政,其余的都不太够资格,如果他离了王城,恐怕麴氏就会因由此远离中枢之故,而导致麴氏会被慢慢地被边缘化,於是,他就举他的从弟麴章,代理“都督东南诸郡军事”,同时,表他的长史田居为宣威将军、唐兴太守,把他俩和帐下的部将校尉田明宝、彭利念等遣去了唐兴郡,而他自己,兼任中尉,仍留王城。

    他的这种行为,说好听点,是为家族考虑,说不好听点,就是贪权。

    莘迩对之,是略微不满的。

    莘迩原本设想的是,麴爽离朝以后,举曹斐接任中尉,哪知他麴爽吃着锅里的,看着碗里的,却是赖着不走,也是没有办法。不过,这只是件小事,姑且容忍便是。

    而有另一件事,莘迩就不能容忍了。

    那便是麴爽於日前上书朝中,建议在陇地东南单设一州,把湟水、洮水之间和两岸的广武、唐兴等等八郡都包含进去,名字都起好了,因这几个郡临黄河,就叫做河州;并建议由麴章出任河州刺史。

    这简直是过分!

    麴氏已有麴球出任秦州刺史,东南八郡的军事又早就处在麴氏的都督下,现而今,再把此八郡别设一州,将行政权也给麴氏?那麴氏在定西的权势,未免就会太大了!

    麴爽的这道奏请,莘迩没有表态,陈荪等人也没有表态,暂时算是搁置了。

    但莘迩料麴爽肯定不会就此罢休,待他重提此奏之时,该如何拒绝他?莘迩现在还没想好。

    把思绪从这烦心事抽出,莘迩笑对高充说道:“君长,你接着说。”

    高充是来给莘迩禀报一则新得的江左情报的,刚才被西域来的吏卒给打断了。这会儿那几个吏卒已经退下,张韶出兵这事儿也已经简单议过,他可以接着说了。

    上次出使江左回来前,高充的两个从吏,被江左朝中辟为吏员,留在了建康,这则情报便是他俩送来的。

    高充说道:“充适才说到桓荆州伐蜀功成,被朝廷拜为征西大将军,他在闻悉了贺浑邪叛虏魏后,上表请求北伐。”

    莘迩点了点头,说道:“江左朝中怎么回复他的?允许了么?”

    高充说道:“江左朝中的诸公,多以为虏魏虽然生乱,然慕容炎以其弟慕容武台镇守洛州,慕容武台素有勇武之称,贸然进击,不一定会能取胜,不如且先静观,待机再动。”

    莘迩嘿然,心道:“上次桓蒙伐蜀,江左朝中已是阻力重重,他不得已,只好上表即行,不等朝中批复;这回桓蒙提出北伐,江左朝中又是不允,究竟是虑慕容武台勇武,还是因怕如允桓蒙北伐,他也许会再立大功?这东唐朝中的诸公,却与宋方无异,目唯门户,家雀耳。”

    堂外两人进来,一个是唐艾,一个是郭道庆。

    莘迩叫他两人入座,两人却都没坐。

    唐艾神采振奋,挥着羽扇,说道:“明公,虏秦忍不住了!”

    他这话没头没尾。

    莘迩猛的一下,不解其意,问道:“什么?”话音未落,想到了一事,按榻起身,问道,“蒲秦?”

    郭道庆面带紧张,语声急促地说道:“刚接到的急报,虏秦伪主蒲茂已至河东,将亲统秦兵,攻虏魏洛州。”

第二章 声东而击西 那就让他来

    督府的权力,莘迩已能掌控在手,任不任督府的左长史都无所谓了,因是,在被定西朝廷拜为建康郡侯以后,他主动辞去了左长史的职位,举唐艾继任此职。

    莘迩的这个举动,与麴爽一边接任都督东南诸郡军事,一边抓着中尉不放手的行为,可谓是截然两类。

    却那麴爽不仅贪恋中尉之职,不肯离都,且一见督府空出了唐艾原任的右司马职位,就立刻上表朝中,以“郭道庆从伐冉兴有功,一直尚未得酬赏”为由,荐他接替唐艾,继任右司马。

    仍是出於巩固与麴家同盟的缘故,——麴硕是此前麴家的宗主,与莘迩的结盟是他为麴家定下的路线,而今麴硕死了,麴硕的诸子各方面皆不如麴爽,麴爽俨然已成麴家的新任宗主,而莘迩与麴爽的关系其实不算很密切,在这个时候,与麴家的盟友关系当然就是更需呵护了,所以,和麴硕死前举荐麴爽接任都督东南诸郡军事一般,莘迩对此也没有反对。

    也就是说,经过这番调整,督府的最高权力层,现已变成张僧诚、唐艾为首,郭道庆居三了。

    莘迩问道:“情报确凿么?”

    郭道庆答道:“这是秦州刺史麴使君遣骑加急送到督府的军报,必然是确凿的。”

    麴球是个沉稳的人,这样大的敌情,他一定会验证无误之后,再上报督府。

    莘迩问道:“蒲茂带了兵马多少?”

    “号称步骑二十万,计有蒲洛孤、蒲建、杨满、挚申金、齐征、苟敬之、赵兴、姚桃等部。”

    蒲洛孤是蒲茂的幼弟,早前的陇西之战,秦将就是以蒲洛孤为主将的。

    蒲建现为并州刺史,秦国的魏国蒲英作乱时,蒲建被举报说也有参与其谋,但蒲茂念其宗室,没有处治他。杨满是上郡太守,姚国曾与他秘约为兄弟,姚国死后,蒲茂也未治他的罪。

    赵兴是赵宴荔之子,现被蒲茂任为铁弗大率;孟朗的金刀计未能得用,姚谨虽是逃去了魏国,可姚桃依旧得到蒲茂的信用,现其所领之兵主要是他兄长姚国的旧部。

    挚申金、齐征、苟敬之,这三个人,则是蒲秦国内仅次於蒲洛孤、蒲獾孙、苟雄之下的上将。

    单从这份从蒲茂出征的将帅名单上来看,凡是能动用的兵马,蒲茂这回是都带上了。

    莘迩粗略地计算了一下,说道:“二十万肯定是没有的,但七八万总是有的。”问道,“屯驻天水郡的蒲獾孙、朔方郡的苟雄部,可有什么动静?”

    郭道庆答道:“蒲獾孙部没什么动静,还在天水待着;朔方的苟雄部,目前不知,然料之,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异动。”

    莘迩沉吟稍顷,与羊髦、唐艾、张龟等说道:“魏之洛州,有慕容武台坐镇,慕容武台算是个骁将,蒲茂虽倾巢而出,但短日内,料他也定是难把洛阳攻克。不过尽管如此,咱们也得抓紧时间了,以免贻误战机,当即刻传檄张韶,命他昼夜兼行,争取二十天内赶到王都!”

    羊髦说道:“正该如此!”

    他当场书写檄令,写完,呈给莘迩看过,便选得力的吏卒即刻送往西域。

    唐艾问道:“明公,这次咱们是主攻南安、天水,还是朔方?”

    是打南安和天水,还是打朔方?

    莘迩与羊髦、唐艾、张龟等人已经就此问题,讨论过好几回了。

    客观上讲,这两个方案各有利弊。

    把朔方打下的话,朔方与陇西、汉中等郡南北呼应,可以对蒲秦造成战略上的逼压态势,但朔方与定西间隔着千里沙海,却是打下以后,不易驻守。

    而把南安、天水,或者哪怕是只把南安打下的话,南安与陇西夹渭水对望,则会有助於进一步稳定陇西等秦州三郡的地盘,但在整体的战略结构上,不如打下朔方,更对定西有利。

    莘迩问道:“卿以为呢?”

    唐艾说道:“艾还是以为,应该主攻朔方!朔方既下,对虏秦的作战主动权就将会落入我定西之手,是攻是守,便就会悉由明公做主。朔方虽是打下后不易驻防,但可以与拓跋鲜卑再定盟约,分点好处与它,这样,合拓跋鲜卑之力,也就可以将此问题解决了。”

    莘迩顾与羊髦、张龟说道:“较以南安、天水,朔方诚然是现下我攻略蒲秦的主要矛盾。”

    张龟蹙眉说道:“前因令狐京、氾宽等的阻挠,明公已与拓跋鲜卑订约,却未能实践,拓跋倍斤想来一定会有不满。唐长史此策,确然高屋建瓴,可怕就怕拓跋倍斤,会不会再肯与明公订约?他如不肯,那就算我军打下了朔方,虏秦一旦大举反攻,只凭我孤军,也守不住啊。”

    蒲茂已经要去打魏国了,留给定西考虑的时间不多了。

    莘迩当机立断,说道:“千里、长龄所言,皆有道理。打下朔方,对我定西长远有利,然无拓跋相助,朔方我难以自保,於今攻朔方能不能打的关键,半在拓跋鲜卑。蒲茂将要攻魏,时不我待,可马上择选使者,二去拓跋部,看能不能再与拓跋倍斤把盟约定下,如能定下,就攻朔方;如果不能,便按千里之策,仍以赵染干扰朔方,以主力攻南安、天水!”

    唐艾、张龟俱皆同意。

    羊髦说道:“这个使者,以髦之见,也不用选了,仍遣秃发勃野便是。”

    莘迩笑道:“一回生,两回熟,就用勃野了!”

    秃发勃野还没打完猎,乞大力就奉莘迩的令,跑到元光家的牧场上,找到了他,召他进见。

    秃发勃野引呼衍磐尼等到城中,拜见莘迩,面领任务,回到西苑城的营中,稍作收拾,当天就辞别莘迩,启程二度前去代北。

    拓跋倍斤会否愿意再次与莘迩结盟,目下尚不可知,须得做两手准备。

    安崇奉莘迩之令,与秃发勃野一前一后,相递出城。

    秃发勃野往东北去,他往东南去,却是往陇西给麴球送莘迩的密信。

    ……

    数日后,安崇到了陇西的郡治襄武县。

    定西的秦州初设之时,州治本在武都郡,后来因麴球代替令狐曲,接任了秦州刺史之职,秦州的州治,也就随之转移到了他的住帐之所,即襄武县。

    襄武如今不仅是郡治,且是州治,然因陇西此郡,短短的三两年内,数经大战,民口或被内迁到了陇州的东南诸郡,或死於战中,或逃亡别地,故而襄武县里却是人烟稀少。

    莫说与谷阴的繁荣相比,便是与安崇沿途经过的广武、金城等郡的县邑相比,襄武也远不如。

    在襄武县外,安崇看到了一大片新被垦种的荒地,劳作於荒地上的百姓,不少是辫发、披发、髡头的戎、胡种人。安崇问了门卒,乃知,这些胡人多是麴球从武都、阴平两郡迁徙过来的。

    武都、阴平两郡是戎人的祖地,戎人本来就多,戎人的豪姓冉氏又在这里称王称霸数十年,很多的唐人土著不堪其残酷的压迫和剥削,有的逃入到了定西,有的逃入到了蒲秦,这就导致当地民口中的戎人比例,越发地增大。

    这种民口比例失调的情况,十分不利於武都、阴平两郡的治理。

    麴球因就在上任秦州刺史后,采用了迁徙的政策,将一些武都、阴平的戎人部落,或迁入陇州,或迁入陇西郡。迁入陇州的,由各地的郡县长吏安置;迁入陇西郡的,他选其精壮者入伍,给以信用;余下的,分给土地,善加安抚。

    戎人与北方的胡牧种族不类,他们不但牧羊牧马,并且很早前就开始农业耕种了,若是让北方的胡牧突然去种地,彼类对之一窍不通,那是千难万难,可使戎人去种地,这也算是他们的老本行了,在武都、阴平时,襄武县外的那些戎人就主要是以种地为生,却是轻车熟路。

    不过也有不足之处,就是戎人的农业生产水平较低,但那也没什么,麴球派的有人教他们。

    对麴球的此一政措,莘迩是相当赏识和支持的。

    私下里,莘迩对羊髦等夸赞麴球,说他“非仅有将才,亦有治政之能”。

    安崇到的县中州府时,麴球不在府中。

    府吏告诉安崇:“使君一早就出了城,还没回来。”

    安崇问道:“可知使君是做什么去了么?”

    “不知。”

    安崇没法,只好在府里听事堂边上的侧塾等候。

    这一等,就是小半天,直到暮色降临,安崇才听到安静的州府热闹了起来。

    马嘶声、纷乱的脚步声、甲衣声,此起彼伏的说话声,纷沓涌入他的耳中。

    安崇赶忙出去,见十余个披甲的将校簇拥着一个著红色锦袍的青年人,正朝堂上走来。

    那青年二十六七岁,面方如田,有封侯之貌,身长八尺,健壮魁梧,腰围金带,佩剑,步履虽缓,虎啸生风,可不就是督秦州三郡军事、龙骧将军、秦州刺史,领陇西太守麴球?

    龙骧将军,是麴球新任的官儿。继替令狐曲出任武都太守的张道崇,一并继承了令狐曲振武将军的将军号,振武将军是四品,麴球的头衔里有“督秦州三郡军事”一条,若是军职不如张道崇,难免就会尴尬,因是,莘迩举他为龙骧将军。此是三品将军,按位次,且在征虏前,——当然,莘迩的征虏是江左拜的,含金量上仍是比麴球的这个龙骧不能比的。

    话说回来,麴球不到三十岁,已是封疆大吏,都督方面,为国重镇,前途端得不可限量,安崇远远地就下拜地上。

    麴球瞧到了他,人未至,声先出,朗声笑道:“老安,你这是作甚?咱俩老熟人了,你还拘劳什子礼!快起来。”见安崇伏地不起,笑道,“怎么,还要老子亲手扶你么?”

    安崇爬起来,连道:“不敢。”小跑迎上。

    两人碰面。

    麴球笑道:“你是无事不登我的门,今儿个突然来了,说吧,是不是征虏有军令给我?”

    安崇把莘迩的密信取出,呈给麴球,说道:“将军料事如神。这是征虏令小人送给将军的信。”

    麴球细心地验过封泥无损,然后一边拆信,一边问安崇,“你何时到的?”

    “小人午后到的。”

    “哦,我出去巡查敌情了,倒是劳你久候。”

    安崇愣了下,问道,“敌情?”

    “对了,老安,你来的恰好,正可替我把这道敌情报与征虏。”

    安崇问道:“敢问将军,是何敌情?”

    “昨夜我接报,说渭水对岸的南安郡,似是偷偷摸摸地去了一支秦兵。我适才潜渡过渭,去了趟南安郡,抓着两个俘虏,拷问之下,果然不错!约有两万的秦兵步骑,於昨夜进了南安。”

    安崇闻言,心头一跳,既是佩服,又是吃惊。

    佩服的是麴球的胆色,居然敢亲身潜入敌境,探查敌情;吃惊的是两万秦军步骑悄入南安郡,所为者何?

    却见麴球的神色,毫无变化,嘴角乃至还带着笑,好像亲入敌境、敌兵突至,都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麴球身后一人骂骂咧咧地说道:“将军,狗日的蒲茂,这狗虏大张旗鼓地聚兵河东、平阳,号称要打虏魏,於今观之,显然是在哄咱们的了!他真正想打的,说不得,其实是咱陇西郡!”

    这将面黄无须,是麴球帐下的悍将邴播。

    随麴球过渭水的诸人中,就有他一个,那两个俘虏,也是他抓到的。

    又一将说道:“恐怕不止南安郡,咱们东边的天水郡,估计现在也已有秦兵的部队到了!将军,鬼鬼祟祟偷入南安郡的秦虏,可能是用来阻击我武始、金城等郡的援兵的;攻打咱们陇西的秦虏部队,应是会从天水方向来!”

    这将髡头小辫,是屈男虎。

    麴球拆开了莘迩的信,认真地看完,这才顾与邴播、屈男虎等将笑道:“兵不厌诈嘛。声东而击西,此兵家常用之计。咱们一时不察,上了蒲茂的当,也没甚可说的。只是,他想来打咱陇西?那就让他来!”

    “那就让他来”,五个字,豪气冲天。

    军情如火,安崇没有在襄武休息,与麴球挑出的两个佐吏一道,连夜返程,一人三马,日以继夜,马歇人不歇,三天后,抵至谷阴,紧急求见莘迩。

第三章 陇西急如火 太后芳心喜

    安崇等人是在早上到的谷阴。

    诸人已经三天没有睡觉,至多於行路时,在马上眯一会儿,眼里都是布满了血丝,嘴唇干燥得起皮,灰头土面的。

    安崇往年捕奴的时候,常有几天不睡的经历,他的精神倒还不错,带头领着麴球的那两个府吏,先到了莘迩的家,却是莘迩已去了征虏将军府上值,几人便急忙又赶去征虏将军府。

    安崇认得魏咸,对他说了有紧急的军情上报。

    魏咸不敢怠慢,立即入禀莘迩。

    不多时,莘迩就召安崇等人入见。

    到了堂上,麴球的府吏把麴球的军报呈给莘迩。

    安崇在边上,把两万秦兵偷入南安郡的军情亦如实禀上。

    听着安崇的禀报,莘迩细看麴球的军报,听完、看完以后,大为震惊。

    前几天他还在与羊髦、唐艾等人商议,是该打朔方,抑或是应打南安、天水,一副指点秦土、好像任其夺占的踌躇满志,不料转眼间,就得到了这样的一道敌情,陇西郡遇险。

    形势转变得太快。

    让他有点措不及手。

    麴球军报的内容,比安崇说的更加详细。

    不仅述说了两万秦兵入南安一事,并且附上了麴球对此的判断,那就是:之前探查得来的“蒲茂将亲征魏国”之报,於今看来,或是蒲茂的惑敌之策,蒲秦真正的进攻目标,应是陇西郡。

    麴球在军报的后半段写道:球已差遣精干斥候,潜赴天水郡,探查此郡敌情,看有无秦兵入驻;及另书了檄书三道,一道飞送唐兴郡,请陇东南八郡支援我郡;一道飞送武都郡,提醒张道崇严守郡之北界,以防秦兵从天水郡南下,突袭武都;一道飞送阴平郡,命北宫越做好驰援武都及我郡之战备,此三道檄文与上禀将军的此檄,一并俱发,已分别派人送往。

    麴球的这三道檄文,在请了援兵之同时,又提示武都戒备,称得上是反应敏捷,应对得当。

    莘迩努力定住心神,做出从容的仪态,吩咐安崇等人,叫他们下去休息。

    待他们离开,莘迩唤魏咸、听差堂外的乞大力等,令道:“请士道、千里、长龄速来。”顿了下,补充令道,“把郭司马、伯祝也请来!”

    魏咸、乞大力等接令而去。

    召羊髦、唐艾、张龟的目的很明白,他们三个是莘迩目前在军事方面主要依靠的谋主。

    召郭道庆,乃因郭道庆既是新任的督府三把手,又是麴爽的人,这样重要的军情不能把他排除在外;召杨贺之,是因他虽初投到莘迩帐下,可此人似颇有谋略,不妨也可听听他的观点。

    约小半个时辰,羊髦、唐艾、张龟、黄荣、羊馥、傅乔、郭道庆、杨贺之诸人相继来至。

    “这是鸣宗的军报,刚送到我处,你们看一看。”

    羊髦等人传看罢了,面色俱皆变得严肃。

    张龟掐着胡须,陷入深思,一边想,一边说道:“主公,根据军报中述说的情况,蒲秦调兵入南安郡的意图,有两个可能。”

    “哪两个可能?”

    “一个就是麴将军在军报中给出的判断,蒲秦真要打的是咱们的陇西郡。”

    “另一个呢?”

    “蒲秦还是要打虏魏。这一支调入南安郡的秦兵,只是为了加强南安、天水的守御,防备当其与虏魏交战之际,我军会进袭天水、南安两郡而已。”

    郭道庆眼前一亮,赞同地说道:“有道理!”

    莘迩问道:“那这两种可能,你觉得哪种最大?”

    张龟想了会儿,答道:“现在只知南安郡多了两万秦兵,不知天水郡的敌情如何,情报太少,尚不能断定。”

    郭道庆深以为然,点头说道:“有道理!”

    莘迩问羊髦、唐艾、杨贺之等,说道:“卿等何见?”

    羊髦与张龟的意见相同,说道:“如是天水郡也有大批秦兵入驻,则秦兵的作战目标必就是我陇西无疑了;若天水郡并无大批的秦兵入驻,那么南安的这支秦兵应该就只是单纯地为增强南安、天水的防御,蒲茂要打的,仍应还是虏魏。”

    郭道庆伸出大拇指,称赞羊髦,说道:“羊君的此番分析,可谓精辟入微,有道理!”

    莘迩问唐艾、杨贺之,说道:“千里、伯祝,你两人以为呢?”

    杨贺之一口夹杂着蜀地浓重口音的官话,说道:“张、羊二君言之甚是,贺之并无异见。”

    唐艾没有回答,反问莘迩,说道:“明公怎么看?”

    在等唐艾等人来的空当,莘迩已经稳住了情绪,大致地理清了思路,想到了一个对策。

    军情紧急,唐艾既然询问,他也不藏着瞒着。

    莘迩便就回答说道:“长龄说得对,现下情报太少,尚不足能判明蒲秦的真实意图,但不管它的真实意图是何,陇西郡是我定西河外之要津,断然不容有失!

    “我意首先檄令麴章,命他遣兵驰援鸣宗;然后选拣王城的精锐步骑,择将统带,亦往援之!”

    陇西郡西为河(黄河)内的陇州东南诸郡,北、东分为蒲秦的南安、天水而郡,东南是武都郡,——武都郡的正北是天水郡,武都郡再往南是阴平郡。

    换言之,打个比方的话,如把武都、阴平和在武都、阴平东边的汉中郡与梓潼半郡,比作一串葫芦,陇西郡就是这个葫芦口上的藤蔓,是这个葫芦与陇州这棵“母树”间的唯一通道。

    此郡如被蒲秦攻占,武都等三郡就将会与陇州断绝道路,陷入到北为天水、扶风等郡,西北为陇西、南安两郡,北边皆为秦地,而外无援兵,只能靠自己抵抗蒲秦围攻的孤立无援之境。

    前几天说到蒲茂出现在秦地东部,号称要亲征魏国的时候,唐艾很是兴奋。

    现下,他却与莘迩一样,亦是神情凝重,手里的羽扇都忘了摇摆。

    他说道:“陇西如失,武都等地就势将孤危。此郡万不可丢,不管蒲秦是真要打,还是只为增兵驻防,都是抓住了我定西的七寸,咱们只能暂且放下对朔方或南安、天水的攻略筹划,需以保住陇西为当下之重点!必须立即择兵往援。艾与明公的意见相同!”

    郭道庆拍腿说道:“这叫做‘宁杀错’,……不对,这叫做‘宁援错,不错过’,将军此议高明!道庆深表钦佩!”顿了一顿,“有道理”三字终是无法割弃,仿佛有鲠在喉,忍不住又加了一句“太有道理了!”说完,乃才觉念头通达,便就起身。

    莘迩问道:“司马作甚去?”

    郭道庆说道:“事不宜迟,道庆这就回督府,起草给奋武的檄令!”

    奋武将军,是麴章现任的军职。

    莘迩心道:“不意这位郭司马还是个雷厉风行的急性子。”说道,“好,你去罢!”

    郭道庆长揖行礼,退出堂去,到了征虏将军府外,从在府外等候的从吏中,选出一人,令去将麴球的此道军报及莘迩的对策安排,即刻报与麴爽知晓,随之,乘车还督府书写檄文。

    莘迩等人在堂中继续商讨。

    羊髦说道:“正如明公高见,陇西不可有失,是非得援助不可的!唯是比之伐虏兴时,现今王城可调用的兵力,委实是捉襟见肘。敢问明公,欲派王城何部援助陇西?打算用兵几何?”

    之前麴爽打冉兴时,定西能动用的机动野战兵力还是挺多的,但现在,定西接连的开疆拓土,先后多了陇西、武都、阴平、汉中四郡和梓潼半郡,这四个半郡,都需要驻兵镇戍,并且因此四个半郡的境内多戎人、賨人、僚人,需要用以镇戍的兵马还不能少,故而,定西现下可用的机动兵力,确是如羊髦所说,比之此前,少上了很多。

    要不然,也不会在之前计划打朔方或者南安、天水的时候,不得不把西域的驻兵调来,用作主力。

    定西的唐、胡步骑,现共有**万,这且是在经过扩充之后所得的兵数。按照陇地民口的总数,这**万兵马,基本已是定西而今在不损耗元气之情况下、可养兵额的上限了。

    此数万兵马,驻在东南八郡的有将近两万,驻在秦州三郡的有万人,驻在汉中郡和梓潼半郡的不到万人,驻在州内各郡,用以压制各郡胡牧部落的共有万数。

    此外,便是驻在西域、西海两地的兵马,共两万余。

    王都现今的驻兵,共有两万四五千人。

    主要是莘迩、曹斐、麴爽三部,计有万八千人。

    因在打下汉中、梓潼后,莘迩留了相当多的部队戍守当地,他现下在王城的部曲是三部中最少的,只有五千。曹斐部与麴爽部的兵额数量基本相近,曹斐部有六千,麴爽部有七千。

    除掉他三人的部队,陈荪作为郎中令,郎中令的诸多职掌里头,有宿卫警备这一块儿,是以他手底下也有点兵马,但不多,郎官、宫城禁卫什么的,千把子人。

    羊馥的刺奸司,品秩尽管不高,权力等同司隶校尉,负责京城治安,其手下也有些兵马,如缇骑之类,但数量更少,缇骑两百,甲士五百,还不如陈荪,连千人都不到。

    再之外,就是各城门的戍卒了,东西苑城不计,北城、中城、南城三城,总计有戍卒三千,此三千兵卒全是步兵,属督府直接管带。

    莘迩说道:“东南八郡的湟河、枹罕、临羌等郡县,皆要地也,不可无重兵屯驻,估料麴章能遣援的兵马,至多五千。陇西郡的驻兵有四千步骑,加上麴章的五千援兵,借助城垣,大致以足抵御潜入南安的那两万秦兵了,可万一蒲秦真正图谋的是我陇西郡,则其天水郡於此时,也必然已有重兵进驻。那鸣宗部与东南的五千援兵,就不够守卫陇西郡了。

    “欲保陇西不失,至少得从王城再遣万人往援。这万人,我打算用老曹的本部为主,不够之数,由我与麴中尉、陈荪给他补上。”

    陇州东南的八郡,与陇西、武都、阴平相距不远,这一带早在前代秦朝时期,就是戎人聚居的地方了。湟河、枹罕、临羌这些郡县,其境内皆多戎人,且此数地都是占据了要道的,一日不可无精卒驻守。故此,麴章能调出来驰援陇西郡的兵马,最多也就是四五千人。

    却是说了,武都、阴平不还有兵马屯驻的么?为何不调此二郡的兵马入陇西增援?

    一来,武都北邻天水郡,蒲秦若真的要打陇西,那肯定不会对武都郡视若无睹,必会遣偏师进攻武都,以断陇西之右翼;二来,武都、阴平两郡也是新得之地,未附者颇众,郡中不可无足够的兵马镇压,否则,一旦其郡内的强豪趁隙生乱,后果不堪设想。

    两条缘故结合一处,此二郡的驻兵因都是不能动的,只望它两郡能把本土守住就是好的了。

    羊髦喟叹说道:“我定西到底还是民少国穷!一朝遇急,兵马即不敷使用!”

    定西国穷民少,随着地盘的扩大,兵马开始出现不够用的问题。

    反观蒲秦,蒲秦不仅本来的国力、民力就比定西远胜,常备兵马就比定西为多,蒲茂这两年,通过他的“宽宏大度”,又相继收了姚桃、赵兴两部为用,共计得民、牧数万户、帐,步骑两万余众,却是比起此前,更进一步地充实了蒲秦的战争力量。

    尽管在陇西一战和冉兴的争夺中,看似蒲秦是落了下风,但那是因蒲秦没有把定西当做大敌,蒲茂、孟朗关注的重点方向始终还是在魏国之故,而当如今,蒲茂、孟朗终於把视线转移到定西这边的时候,定西面临的压力,也就不可避免地,立刻即重如泰山了。

    对定西“民少国穷”这个本质上的弱点,莘迩是一清二楚的。

    亦所以,他之前才会一直地积极对外攻略,其所用意,实乃是“以攻代守”。

    现在,从陇西面临的局势看,攻大概是攻不成了,只能退而求守。

    莘迩望向堂外院中,阳光明媚,花草生长,满是春光,他心中想道:“我定西之国力,远不及蒲秦,蒲秦如真的是要倾力攻打陇西郡,陇西,我能守得住么?”

    计议粗定,莘迩入宫,请求左氏召开临时的朝会,对援陇西此事进行部署。

    左氏闻陇西遇危,花容失色。

    她到底临朝听政已有两年多,不像早先那样对军政懵懂无知了,对陇西的重要性,她是知道一二的,紧张之下,“将军”都忘了喊,如昔在猪野泽,把自己和令狐乐、令狐婉的安危寄托於莘迩身上时一样,脱口而出莘迩的小字,说道:“阿瓜!秦虏要打陇西么?这可怎么办!”

    莘迩再是心中无底,也不能在左氏面前表现出来。

    他身姿英拔,目光镇定,安抚左氏,说道:“太后不要怕!现下蒲秦是不是要打我陇西,还不能断定。就算蒲秦是真的要打,鸣宗文武兼资,我定西之干才也,潜渡渭水,生擒秦兵俘虏,可见其胆勇;查闻敌情,连发四檄,种种安排,十分妥当,可见其应变之能,有其镇守陇西,短期内,便是秦兵发起攻势,陇西也必然无虞;而至迟半月,我东南八郡、王城的援兵,就能先后抵至陇西,有此万余步骑援到,蒲秦纵发兵十万,我陇西亦足可守矣!”

    左氏还是不放心,美目里透出担忧,问莘迩,说道:“蒲秦兵强马壮,如倾国犯我陇西,只凭万余援兵,怕遮挡不住。阿瓜,倘若守不住?”

    左氏挺聪明的,一眼就看到了陇西能否守住的症结所在,那就是敌我双方可动用兵力上的众寡悬殊。

    莘迩默然片刻,没有空说大话,直面左氏的忧虑,慨然地说道:“张韶已率西域兵万余东来,蒲秦若果举国犯我陇西,倘若陇西守不住,等张韶兵到,尽起王城、各郡兵马,合於一部,臣亲率之,再为太后把它打回来!”

    究莘迩此话之意,分明是莘迩对能否守住陇西没有充足的信心,但敢於把“没有充足的信心”给说出来,这恰恰说明了莘迩不是在糊弄左氏,左氏信赖莘迩,便正是因莘迩从来不会用假话骗她,故是,听了莘迩此句“没有充足信心”的话,左氏的担忧,却顿时被驱散了泰半。

    想及令狐奉死后,这快三年的时间里,全是依仗莘迩,令狐乐的王位才得安稳,而且定西还不断地向外扩张,国威日振,左氏这会儿的芳心中,半是感谢莘迩以往的辛苦和忠诚,半是因莘迩“再为太后把它打回来”这句话引出的蓦然其来的窃喜。

    她心道:“为我再打回来么?阿瓜为何不说为大王,不说为定西呢?为何说是为我呢?阿瓜为我南征北战,我却只能给他一个建康小郡做食邑,真是对不住他与我的心意和功劳!”胡乱想着,问道,“阿瓜,前天朝议,又有人举你出任录三府事,你为何仍是辞不受呢?”

    莘迩哑然,搞不懂左氏怎么会由陇西的危局想到这茬,耐心地回答说道:“太后,录三府事是朝臣之首,以臣之名德、家声、资历,哪里够任此职?那些三番五次举荐臣出任此职的,要么是不怀好意之徒,要么是拍马屁的小人,太后宜对之严加斥责!”

    左氏顺从地说道:“好吧。”

    下午,陈荪、麴爽、孙衍、曹斐、张浑等,奉召上朝。

    督府右长史张僧诚、左长史唐艾、右司马郭道庆和羊髦、黄荣、傅乔、羊馥等人也皆参与。

    莘迩与他们说了陇西的军情,方待陈说自己的对策,宫外送进来了急报一道。

    急报是麴球写来的。

    莘迩打开观看。

    麴球在急报中言道:遣去天水郡的斥候已然探明,孟朗亲率兵三万余众,已入天水郡。

    至此,陇西的敌情明朗了。

    没有第二种可能,只能是蒲秦要大举进犯陇西。

    陈荪、麴爽、孙衍、曹斐、张浑等无不震惊。

    情况查明了,莘迩不再心中无底,倒是踏实了。

    他朗声说道:“臣敢请太后、大王即刻传旨,命麴章驰援陇西,烦曹领军统王城戍兵万人,亦即日南下支援!再命张韶,限期二十天,必须到达谷阴,以作备用。”

    左氏樱唇轻启,说道:“准奏!”

    满堂陈荪等臣的慌乱中,莘迩、左氏这臣主二人,一个从容,一个不迫,却如鹤立鸡群。

    ……

    蒲秦将攻陇西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就传遍了王城的权贵、士人圈子。

    “养病在家”的氾宽听到这则消息时,正在给“归隐乡中”的宋闳写信。

    他停下了手中的笔,仰脸不知想了会儿什么,命令屋外的大奴:“去把宋羡给我请来!”

    令狐曲是在吃葡萄时,听到了这则消息。

    葡萄此物,是令狐京的最爱,令狐曲一边吃,一边垂泪哀伤。

    听小奴报完了这则消息,他呆了稍顷,抹掉眼泪,吩咐说道:“命车,我要去谒见氾公!”

    消息也传到了且渠元光的家里。

    且渠元光眼睛发光,飞奔到他父亲拔若能的屋中,来不及敲门,径直撞入。

    拔若能连忙把怀里的鲜卑小婢推开,骂道:“狗崽子!干什么?”

    元光只当未见那小婢的衣衫凌乱,对那闪过的两坨白肉也毫不关注,急切地说道:“阿父!秦虏发兵数万,将攻陇西!谷阴而今兵马不足,只能遣万人驰援,这显然是不够用的!我家受征虏将军厚恩,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阿父,是我父子为征虏出力的时候到了!”

    拔若能楞道:“秦虏要打陇西?”怒道,“你老子於今闲居谷阴,手底下半个兵卒也无,纵是谷阴没有足够的部队援助陇西,我又怎么为征虏出力?”

    “阿父的手下虽无兵卒,可我卢水胡的数万部民,却在建康郡与卢水两岸!阿父可求见征虏,自告奋勇,为征虏召我卢水胡的勇士,以阿父在我卢水胡中的威望,少说也能为征虏召得四五千骑。有了此前四五千骑,阿父,我父子不就能为征虏出力了么?”

    “这……”

    “阿父,你平时不也眼热曹斐、秃发勃野诸辈在王城的耀武扬威么?他们凭啥能耀武扬威?那曹斐五短身材,贪财好利,庸碌儿辈而已,凭啥也敢对阿父无礼?秃发勃野那狗日的,又凭啥敢对……,咳咳,总之,还不就是因了阿父现下手里无兵么?阿父,於下陇西遇危,如是能抓住这个机会,这就是你重振威名的绝佳时机啊!”

    拔若能毕竟是做了大半辈子的酋率,对往日的风光还是很难割舍的。

    他犹豫了下,说道:“可是征虏会让我去建康郡、卢水两岸招兵么?”

    且渠元光唾沫四溅,说道:“陇西关系到武都、阴平、汉中、梓潼等各地的安危,着实位置紧要,征虏必定不会容其有失,而他现在缺兵可用,又怎么可能会拒绝阿父!”

    拔若能说道:“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有再掌兵的机会?”

    且渠元光跺着脚,夸张地挥着手,极力地给他父亲鼓劲,说道:“阿父,何止有机会!简直是大大的机会!阿父,机不可失!现在你就赶紧地去求见征虏吧!”

    拔若能被他说动了,稍作收拾,就出门前去征虏将军府,求见莘迩。

    却是如元光所料,莘迩在经过短暂的考虑过后,果是同意了拔若能的“请缨”。

    拔若能与其弟麴朱、其子平罗、元光、男成,即麴朱的儿子成周,全家动身,当夜离城,驰赴建康郡与卢水两岸,到了地界,分头去往各部,召集卢水胡的精壮。

    两天的功夫,计得轻骑四千余。

    拔若能领之,返回谷阴。

    曹斐於前日已领兵马南下了,而就在今天上午,麴球的又一道加急军报送到,天水郡的秦兵分兵两路,偏师以冉僧奴统带,南下进攻武都郡;主力由孟朗亲统,已然展开了对陇西的试探性进攻。莘迩没有耽误时间,调了兰宝掌部与拔若能合军,即令拔若能、兰宝掌去追曹斐。

    ……

    渭水北岸,麴章派的援军过了黄河,行至武始郡与南安郡的交接处,迎面碰上了一支秦兵。

第四章 将勇难当弩 他是因你死

    麴章遣的援兵,主将是麴爽之前的中尉主簿,新被麴爽举为宣威将军、唐兴太守的田居。

    兵马共有五千步骑。

    田居部与秦兵的阻击部队是在武始与南安接壤地带,渭水北岸三四十里处的白石山下碰上的。

    按照田居部预先规划的行军路线,他们本是准备从白石山的西边绕过此山,向南直行,到鸟鼠同穴山,——渭水即是发源於此山,然后再从此山的西边绕过,下到渭水的南边,之后,再沿渭水,转往东行,驰援渭水南岸的陇西郡郡治襄武县。

    这整个的行军路线说来麻烦,其实路程并不远,只有两百多里地,从白石山到鸟鼠同穴山,约五六十里,从鸟鼠同穴山到襄武县,有一百多里。

    全速前进的话,田居部自白石山起,至多两天就能到达襄武。

    可就在白石山下,早有一支秦兵严阵以待。

    这支秦兵约有步骑六七千人,望其旗号,是由两支秦军的部队组成。

    一部打着“建威将军”的旗号、一部打着“广武将军”的旗号。

    田居知道,这两个秦国的将军号,现下分别被姚桃、吕明二人出任。

    白石山峰岭众多,谷梁纵横,占地甚广,其北边的山体森林密布,南边的山坡多为灌木,西边迎对一大块东西约长百里的沃野,沃野的西侧是南北流向的洮水。

    姚国、吕明所统之秦兵,就驻扎在白石山的西、南间,正扼守住了田居部南下的必经之路。

    闻得斥候来报,说前头有秦兵挡路,田居令部队暂停下行军,领了三四个将校和十余从骑,驰马出中军,径去观察敌情。

    行不到十里地,秦军的阵地跃入眼帘。

    只见秦军的此阵,以步兵为主,东倚白石山的南坡,向西延展开去,直达西边的原野,阵前布置了栅栏、铁蒺藜等防御诸物。在其西翼,列着一支具装甲骑、轻骑构成的混合骑兵部队,约两千上下。於其东翼,白石山的南坡高地上,屯着一支约数百人的弓弩手和甲士。另有千余轻骑陈於步卒的阵后偏西位置。建威、广武两面旗帜,一处阵中,一处阵西。

    看完秦军的阵势情况,田居的心头顿时为之一沉。

    从他来观看秦阵的军将中,一人说道:“观秦虏此阵,它不是想要与我部野战,而只是想阻我部的去路啊!”

    秦军若是想要与田居部野战的话,第一,不会在步卒的阵前放置栅栏等物;第二,不会把骑兵都放在阵西或偏西的位置。第一点很好理解,第二点也不难理解。秦兵之所以把骑兵全放在那两个位置,两将之一的吕明且也在阵西,很明显,就是为了防备田居部不战而转向西行。

    又一个披发、戴着羊角的军将说道:“他娘的!秦虏在此列阵阻我,那必然它是另有主力攻襄武了!阻我部的秦虏兵马就有六七千,攻襄武的得有多少?将军,襄武的形势现下怕是不妙,龙骧部只有兵马四千,攻城的秦虏如众,龙骧没准儿会撑不住,咱们得快点驰援赶到!”

    他挺身请战,说道,“将军,末将请领本部精卒,为将军先攻,给我部打开一条南下的通路!”

    头个说话的军将是田明宝,后个说话的军将是彭利念,此二人一唐、一羌,都是麴爽的爱将,并与麴爽都是老乡,且那田明宝还是田居的族弟。——田氏是仅次於麴氏的西平大姓。

    田氏与麴氏世代姻亲,两族的关系非常亲近。

    田居亦担忧麴球而下的处境,略作忖思,心道:“秦虏的甲骑、轻骑,俱在阵西,我部若是转而西行,他们定会尾随追击。於今之计,也只有采用正面突破的办法,硬碰硬,把秦虏的主阵击溃,这样我部才能继续南下,往援鸣宗!”便就允了彭利念的请战。

    秦军发现了田居等人,西翼驰出了百余骑,试图把他们抓住。

    田居打马北走,彭利念、田明宝等军将、从骑,挽弓射之,把那百余秦骑的大部逼退。

    却有十余秦骑,大约是秦军中的敢战士,不肯退走,吹着尖利的唿哨,犹紧追不舍。

    彭利念兜马挟槊,单人一骑,回身迎击。

    田居呼之不及,大惊失色,心道:“不好!战斗未开,倘使我先折一将,军心沮矣!”

    眼见头戴高叉羊角的彭利念与那十余秦骑疏忽相遇,他长槊竖刺,接着横扫,连打倒了秦骑三四。彭利念与秦骑错马而过,向南驰出不远,旋即转马返行,再次与那秦骑撞上,槊刺如电,去势如雷,又把秦骑刺落两人。剩下的秦骑只有四五了,哪还有方才的勇敢?落荒四逃。

    彭利念驻马支槊,拿起弓矢,箭若流星,呼吸功夫,把那逃窜的五个秦骑又射死三个。

    只有两个秦骑逃出了生路。

    这一番战斗,彭利念端得是冲战如虎,驻射如鹰,把田居看的眼花缭乱,忍不住喝彩出声。

    先被彭利念等逼退的那百余秦骑,见战友被杀,复分出数十骑打马奔来,欲杀了彭利念,为战友报仇。

    两下相距,不过三四百步。

    田居惊叫道:“老彭!快回来!”

    刚被彭利念杀掉的那些秦骑中,有两个是秦军的军官,彭利念却是不慌不忙,打马过去,提刀在手,将此两人的脑袋,弯腰一一割下,挂於马脖,这才回马追上田居等人。

    他的马快,那数十秦骑追赶不上,只能退回。

    田居、田明宝等个个服其胆勇。

    田明宝伸出大拇指,说道:“你他娘的,狗胆包天!好,老子服你。”

    羌人传说,是狗把粮种带给了羌人,是以,羌人对狗是很喜欢和爱护的,乃至羌人有句俗话叫做“人吃狗粮”。田明宝说彭利念狗胆包天,便不是玩笑,彭利念也不见得会生气,莫说明知他在开玩笑了,却是听了田明宝此话,彭利念毫不在意,他指了指马脖子挂着的两个血淋淋的人头,笑道:“一个军侯,一个屯长,也算是小功一件。将军,可得给我记上!”

    田居笑道:“待攻破了秦军主阵,我再给你记个头功!”

    彭利念一手策马,一手揽须而笑,说道:“这头功,它是跑不掉了!”

    众人回到军中,田居简单地作了一番战前的安排。

    彭利念引本部牡丹甲骑三百,冲敌步阵。

    田明宝引军中余下的五百牡丹骑,拦截敌西翼的骑兵。

    田居率余下的步卒三千,轻骑千余,从於彭利念、田明宝两部之后,视彭利念、田明宝战斗的结果,或继之跟进,或当他两部战不利时,为其的撤退做掩护接应。

    甲骑的战士们在侍骑的帮助下,纷纷给自己和战马穿上皮甲;步卒中的甲士也把铠甲穿上。轻骑、弓弩手,检查弓弩和箭矢;长矛、刀盾兵各在本队队率的喝令下,做热身运动。

    时当下午,天气闷热,半丝风也无。

    临战的兴奋气氛,充满了田居所率的这支部队。

    麴章是麴球的再从父,两人一家子,麴球又是麴家如今最显耀的后辈,不到三十岁,就当上了三品的龙骧将军,执掌秦州三郡军事,不谦虚的说,实乃是麴家未来最大的希望,因是对驰援麴球此事,麴章那是十分的上心,也十分的尽心。他抽调派给田居的这五千步骑,无不是陇州八郡的精锐,无不是久从麴硕等麴家人征战的虎贲,是以,虽是以寡击众,敌军虽是以逸待劳,这支军中的将士们却是无一畏惧,竟反而是闻战则喜。

    ——田居也正是因为知道帐下将士的精锐,才会接受彭利念的建议。

    按照田居的命令,五千步骑,分作三部,留下辎重,成战斗队形,迎秦军阵,向南进发。

    ……

    秦军阵中。

    中军,姚桃接到了阵西吕明遣人送来的军报。

    看罢,姚桃说道:“方才定西唐儿来窥我阵垒,吕将军遣骑去捉,被个戴羊角的羌将杀了七八骑,未能成功。”顿了下,说道,“麴球是麴家目下势头最盛的一人,麴章的援兵必定急着援助襄武,唐儿既已观过我阵,且小胜我军了一场,而我军扼守他南下的必经通道,看来,唐儿很快应该就会来冲我阵了!”命令左右诸将,“尔等亲往前阵督战,务要把阵脚守住!”

    诸将应诺,分头赶去前阵指挥。

    不到半个时辰,定西的步骑部队出现在了地平线上,姚桃登上望楼,极目眺望。

    看见定西的部队分作了三支,一支约有甲骑二三百、侍骑四五百,直往中阵来;一支约有甲骑四五百,侍骑千余,偏向吕明所在的西翼;剩下的是主力,步卒、轻骑数千,行在最后。

    姚桃哂笑说道:“三二百甲骑,也敢冲我坚阵?”

    侍骑都是轻骑,平时负责为甲骑的战士照顾战马、保养甲械,战时从斗,为他们关注两侧和身后的视野,及为他们割取被杀敌兵的首级,主要是起到辅助的作用,论及战斗力,不是很强,故是,姚桃直接就把那数百的侍骑给省略去了。

    一个光头黑衣的中年人站在姚桃的身侧,便是姚桃兄长姚国极为尊信的那个和尚竺法通。

    竺法通说道:“定西既敢以此三二百甲骑冲将军中阵,料此数百骑,必俱是骁悍之士。贫道闻定西有甲骑数千,号为‘牡丹’,乃是陇地东南八郡的头等精锐,马皆七尺高,士皆唐、夷勇士,百里挑一,攻坚溃营,无往不破,着实悍名在外。这数百骑,应就是牡丹骑了。将军,彼辈已悍,又不畏箭矢,冲锋陷阵,如铁猛兽,步卒难以挡也,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竺法通说的在理,但姚桃自有判断。

    他笑道:“甲骑珍贵,通常都是用在战局僵持,或将胜、遇险之际,定西此军的主将,却一上来就把甲骑放出,用做先锋,是不知兵!我只要把这三二百的甲骑击退,我瞧他还能再用什么,来与我战!我瞧他还怎么能南下去援襄武!”屏息凝神,细看来攻的那数百甲骑。

    随着那二三百骑定西战士的驰近,肉眼可见的,能够看到他们在渐渐的加速,践踏起尘土飞扬。战马的皮甲上绘制着色彩斑斓的虎豹图案,驰骋往前,就如成群的虎豹猛扑;马上的骑士们从头到脚,全身被漆成红、黑色的厚甲包裹,兜鍪制成兽形,只露出一双眼睛,他们夹在腋间,朝前的骑槊,柄长丈余,锋有三尺,反射出耀眼的阳光。

    只从外形来看,委实是震人心魄。

    姚桃看得清楚,那数百定西甲骑的最前,是一个没戴兜鍪的骑将,在其头上,竖着个羊角。

    如果说狗是羌人爱护的,那么羊,则是他们崇拜的。

    姚桃立刻就知,这个骑将,定就是之前杀掉了吕明部数骑的那人。

    他猜得不错,那人确是彭利念。

    竺法通也看到了彭利念,猜出了他是谁,建议说道:“将军,那羌将悍勇,不可容他近我阵,宜择勇将阻截。”顺便推荐了一个勇将的人选,说道,“后部帅强多勇冠三军,可令他迎战。”

    姚桃哈哈大笑,说道:“何必以强多迎战?”

    竺法通不明白他的意思,问道:“将军此话何意?”

    姚桃探头向下,命令卫护於望楼边上的左部帅伏子安:“引你部强弩弓手,去把那个戴羊角的给我射死!”

    竺法通恍然,赞道:“那羌将自恃悍勇,不戴兜鍪,却是正可以弩毙之!将军此策高明!”

    伏子安接令,即引本部的弓弩手,趋至阵前。

    恰好赶上彭利念率骑杀至。

    伏子安一声令下,数十张强弩、百余强弓,齐齐射出箭矢,便如骤雨一般,尽冲彭利念而去。

    彭利念如何会想到姚桃居然集了这么多的强弩、强弓,对付他一人?甲衣再厚,也挡不住这么多的箭矢,况他还没戴兜鍪。战马还在疾驰,他已被射得似个刺猬,只一张脸上,就中了三四箭,坠落马下;他的爱马也中了十余箭矢,往前奔不多远,哀鸣一声,轰然摔倒。

    跟随在彭利念后头冲阵的甲骑,见此一幕,顿然大乱。

    姚桃令中军击鼓,南坡上的弩手向这边移动,连同本阵的步卒阵地,弓弩尽射。

    定西军冲阵的甲骑没了主将,纵是精锐,亦若无首群龙,迎着箭雨,抢回了彭利念的尸体,向后撤退。姚桃也不追击,便就偃鼓息兵。他转顾阵西,见那数百进攻本阵西翼的定西甲骑,在中阵前头这股甲骑撤退后不久,亦转返撤回。吕明和他一般,也没有遣兵追击。

    田明宝等退回数里,与田居所率的主力聚合。

    看着摆放地上,惨不忍睹的彭利念的尸体,田居、田明宝等相顾无言。

    田居半晌说道:“好在我军的兵士无有折损。也罢,权且在此筑营,明日再攻秦阵。”

    次日再攻,依旧无功。

    连着打了三天,姚桃、吕明的两部秦兵,就像是铜墙铁壁,阻得田居一步不得过。

    这天,田居、田明宝等正在忧虑襄武县的情况,束手无策之际,接到了军报,说一支万余人的步骑大军从西边行来,是曹斐带的王城援兵;又有一支四千余骑的轻骑,从在曹斐部队的后头,是拔若能率领的卢水胡轻骑。

    拔若能从建康郡、卢水胡沿岸召的都是轻骑兵,行速快,胡牧吃苦耐劳,只靠酪浆等冷食就能度日,也没带什么辎重,而曹斐部有步、有骑、有辎重,相比之下,行军的速度慢了很多,是以拔若能早在前天就追上了曹斐。

    曹斐、拔若能两部,总计将近两万步骑。

    田居闻报大喜,与田明宝等说道:“对面拦我军去路的秦虏不足万人,曹领军、拔若能两部今至,加上我部,我军的兵卒已足有两万五千之多,以此击之,胜之必矣!”

    带着田明宝等将校,田居亲自迎接曹斐、拔若能。

    三人见面,田居向曹斐汇报这几天与拦路秦军的战况。

    等他汇报完,曹斐还没开口,其身侧一将嗤笑出声。

    田居、田明宝看去,认得此人,是曹斐帐下的悍将高延曹。

    田明宝问道:“你笑什么?”

    高延曹没理他,对曹斐说道:“领军,以五千打七千,打了三四天,不能攻破小小秦阵。这是个没用的。不过不要紧,现在我军到了,末将敢请引太马五百,明日为领军破此虏阵!”

    田居、田明宝闻言大怒。

    田居的脸都涨红了,怒道:“你说什么!”

    曹斐掂起脚尖,拍了拍田居的肩膀,说道:“老田,螭虎是个直心眼,你别听他瞎说。敌众我寡,打不过不算什么。你别急,明天我就麾兵进攻,你且看我如何将这秦阵攻破。它的主将是谁?姚桃、吕明是么?两个无名小辈,你且再看我如何把他俩擒下,送给你,任你出气。”

    田居怒气稍息。

    田明宝听着不对,心道:“什么叫直心眼?这不是在说姓高的说的是实话么?”有心质问曹斐,到底曹斐官高位尊,不敢与他冲突,恨恨地瞪了高延曹眼,没再出声。

    曹斐、拔若能留下部曲择地筑营,两人到了田居的营中,商议明天的作战。

    被拔若能留下的卢水胡骑,选在曹斐部的西边扎营。

    拔若能不在,便以拔若能的弟弟麴朱安排筑营的事宜。

    三人跟从在麴朱的旁边。

    三人中有两人,一个状貌若猴,一个面相憨厚,可不就是且渠元光与且渠男成兄弟;另外一人,是麴朱的儿子,名叫成周。

    元光兄弟是偷偷从军出来的,等拔若能发现他俩时,已经离开王城百余里了。

    拔若能本想他赶回去,可元光拍胸脯对他说道:“阿父,咱家之先,是匈奴的且渠,咱们也是贵种,可现在阿父的地位虽尊,比起先祖,咱家的威名却不及之!儿子也是有远大志向,想要光复咱家以前的声名,为咱家拼个公侯出来的!这回援助襄武,与秦军大战,是立功的难得机会!阿父,你就让我跟着你去吧,如能立下战功,阿父脸上岂不也有光彩?”

    他这话倒也是,拔若能遂就由他从在军中了。

    协助麴朱,把安营的诸事安排妥当,元光拽住他的弟弟男成,寻了个僻静的地方,对男成说道:“阿弟,你想不想建不世之功,做个咱卢水胡的盖世豪杰?”

    男成问道:“什么是不世之功?”

    元光哑然,换了个说辞,说道:“你想不想妻妾成堆?每天锦衣玉食,不管走到哪里,别人都对你毕恭毕敬?”

    男成喜道:“当然想了!”

    元光凑近他,低声说道:“你要是想,就听我的话,我保你能有这一日!”

    男成讶然说道:“阿兄,我不一直都是听你的话么?”

    元光点了点头,亲热地握住他的手,鼓励地说道:“是啊,阿弟,你一直都听我的话!这非常好。那今天晚上,你一定也还会听我的话了?”

    男成问道:“今天晚上?今天晚上阿兄要做什么?”

    元光盯着男成的眼睛,说道:“我要投秦!”

    男成大吃一惊,说道:“阿兄,你说什么?你要……”

    元光跺脚说道:“闭嘴!”警觉地四顾周边,见没人注意到他们,放下了心,说道,“你小声点!别叫别人听到。”

    男成压低声音,说道:“阿兄,你要投秦?为什么?”

    且渠元光咬牙切齿地说道:“咱们卢水胡好端端的在河边养马牧羊,谁也没得罪,那莘阿瓜仗着兵马众多,却强迫咱们迁到建康郡,编了咱们的户,每年都要给他缴羊纳马!咱们卢水胡是天神的子民,怎能作他一个唐儿的牛马?所以我要投秦!大秦天王蒲茂,我闻他求贤若渴,你我兄弟如去投奔,必能得到重用。等你我兄弟有了兵马,咱们杀回定西,把咱们被莘阿瓜奴役的族人救出,将那莘阿瓜碎尸万段,以报前仇,难道不是一件扬眉吐气的事么?

    “我对阿父说,咱们的祖上曾为匈奴的且渠,等到那时,咱们不但会因为解救族人而成为咱们卢水胡的盖世豪杰,咱们祖上的荣光不也就能因此而在你我兄弟的手中重现了么?”

    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元光怨恨的语气消失不见,带之而起的是眼中的热切与憧憬的神采。

    男成说道:“这、这……,阿兄,我跟你在定西,还是跟你投秦,都无所谓,可阿父、阿母、阿兄,他们都在定西啊!咱俩若是去了秦国,他们怎么办?万一征虏将军怪罪下来,可如何是好?阿父、阿母已经五十多岁了,如因你我下狱,恐怕、恐怕……,会死在狱中。”

    元光说道:“你放心,莘阿瓜肯定不会治咱们阿父、阿母罪的。”

    “为什么?”

    “阿父怎么说也是咱们卢水胡的名酋,莘阿瓜要是敢治阿父的罪,他就不怕卢水胡生乱么?”

    男成问道:“是么?”

    元光心道:“大概是吧。”

    如他自己一人投秦,势单力孤的,不好做事,他是非得把男成拉上一起不行的,因是,这点不确定,断然不可流露出给男成看到。

    他一副满有把握的样子,斩钉截铁地说道:“是!”给男成鼓劲,说道,“秦营就在南边十几里外,今晚咱俩悄摸出去,用不了两刻钟,不等阿父他们发现,咱们就能到了!一丁点的危险也没有!退一步说,便是被阿父发现,他难不成还能杀了你我么?阿弟,你说是不是?”

    男成犹豫说道:“是。”

    元光的眼中透出真诚和友爱,说道:“阿弟,我是你阿兄,我会害你么?”

    “阿兄怎会害我!”

    “对呀!阿弟,我不会害你,那你信我么?信我就跟我走!荣华富贵,保你都有!”

    男成最终被元光说动,说道:“好!那我跟阿兄投秦!”问道,“阿兄,咱们今晚何时走?”

    元光大喜,用力地晃了晃男成的胳臂,说道:“阿弟,我就知道,只有你才是我唯一信得过、靠得住的!今晚咱们不能走太早,待到三更,你来我帐中寻我,咱们再走!”

    男成朴实,藏不住心事,元光怕他露馅,打发了他去西边的溪水里捕鱼,自回到麴朱、成周那里,浑若无事地东瞅瞅,西看看,时而指导一下筑营出错的卢水胡骑,告诉他们该怎么筑。

    入夜后,营垒初成。

    拔若能与曹斐、田居议好了明日的作战计划,回到部中,召麴朱、元光、成周入帐,将计划细细地说与他们,把分到他们头上的作战任务,一一交代下去。

    两更前后,麴朱、元光、成周,出了拔若能的帐篷,各去本帐歇息。

    他们几人的住帐离得很近,元光与麴朱等分开时,还与成周说笑了几句。

    钻入帐中,元光把随身带来的几块金饼,小心地藏入怀中,取了短匕,揣入靴中,想了想,去到帐外,撒了泡尿,折回帐里,灭掉火把,盘腿坐在地上,闭目养神。

    三更刚到,帐幕掀开。元光睁眼去看,来的是男成。

    男成披着铠甲。

    元光小声说道:“你穿这玩意作甚?那么重,跑不快!快脱下。”

    他上去搭手,帮男成卸掉了甲衣,侧耳听了听外头,悄寂无声。

    男成问道:“阿兄,走么?”

    元光对男成说道:“曹斐的营垒在东边,咱们从西边走。记着,路上不要作声!”

    男成紧张地手心出汗,勉强稳住声音,应道:“是。”

    两人悄悄出帐,往西边去,却没走几步,从边儿上的一帐中出来了一人。

    两人扭脸,恰与此人的视线对上。

    是元光的叔父麴朱。

    他俩鬼鬼祟祟的样子,引得麴朱奇怪。

    麴朱问道:“你俩干什么去?”

    男成脱口而出,说道:“投秦!”

    麴朱大惊,几疑听错,急步上前,问道:“什么?”

    元光蹲下抽出短匕,揉身而上,匕首刺入麴朱的胸口。

    麴朱勾头,看到胸前瞬时被涌出的鲜血染红,迟疑地抬头,看向元光,说道:“你……。”

    元光默不作声,捂住他的嘴,短匕连刺。

    片刻间,麴朱连中十余刀。

    他缓缓地栽倒地上。

    元光拽着他的腿,把他拖入到帐边的黑影下,快步回到男成边儿上,抹了下额头出的汗水,将短匕上的血迹擦掉,重插回靴中,低声说道:“快走!”

    男成说道:“阿兄,你刚才干什么了?”

    元光目露凶光,一字一句地说道:“他是因你死的!”

    隐约听到似有巡营的兵士往这边来,元光丢下这句话,迈开短腿,当先朝营西继行。

    男成失魂落魄,随在其后。

    兄弟两人,摸出到营西,借暗淡的星月光,往南边的秦营奔去。

第五章 秦营献秘密 季和出对策

    元光与男成一脚高、一脚低,奔出二三里时,听到后边的卢水胡营中传出了一阵叫喊。

    两人回头看去,见那营中火把的光芒相递亮起,燃红了夜色,知应是麴朱的尸体被发现了。

    男成到现在还没回过神来,惊吓地喃喃说道:“阿兄,这可怎么办?”元光恶狠狠地说道:“你要不想被阿父杀了,就跑快点!”闷头向南奔窜。男成只得跟在后头。

    奔出十余里,离秦营还有两里多地。

    迎面撞上一队巡逻的秦军兵卒。

    秦军兵卒怔了一怔,旋即二话不说,蜂拥围上,把他俩按倒。

    带队的秦军军官是个队率,搜出元光靴中的短刀,许是因见男成的个头壮实,以为他是带头的,却舍了元光,便把刀刃横在了男成的脖颈上,说了几句话。

    他说的是戎语,元光听的似懂非懂,唯恐被他杀了,冤死在此,慌忙叫道:“莫动手!莫动手!我叫且渠元光,族为匈奴贵种!我父拔若能是我且渠部的酋大,并是定西征虏将军莘迩的义弟!这是我弟男成,我与他两个,今是来投诚的!有大秘密献给建威和广武两位大将军!”

    当下唐夷混居,大多的唐人、夷人,都会些异族的语言,具备语言天赋的,又有条件学习的,如麴球,乃至精通唐、戎、鲜卑、匈奴、粟特五种语言。这个秦军的队率亦会唐话,遂操着生硬的语调,说道:“你是来投诚的?投什么诚?”

    元光挣扎着爬起上半身,跪在地上,双手笔直地举过头顶,露出讨好的笑容,说道:“是啊,是啊,我是来投诚的。我阿父现就在北边的定西贼营,定西的兵马虚实,我尽数知晓!愿都禀与建威、广武两位大将军!老兄,我看你相貌不凡,骨骼清奇,你把我送到建威、广武两位大将军那里,我保证两位大将军,给你必有重赏!”

    说着话,他两手高举,猛点下巴,示意那队率来摸自己的胸。

    那队率不解其意,然耐不住元光的眼神乱抛,皱起眉头,到底探手摸去,摸出了几块金饼。金光灿灿的,一下晃住了他的眼。

    元光说道:“这点小意思,只是我献给将军你的见面礼。你只要把我送入营中,见到建威、广武两位大将军,所得的赏赐,定然比这个还要多!”

    队率动了心,用戎语与部下的兵卒们交谈了稍顷,叫他们继续巡逻,自己则带了兵卒三四人,押着元光、男成回营。辕门的守将听了他的汇报,却不肯把这份功劳给他,强行从他的兵卒手里,夺走了元光、男成,自带着去求见姚桃、吕明。那队率敢怒不敢言,眼睁睁瞧着守将驱着元光、男成扬长而去,肚子里大骂一通,返回去,接着巡逻而已,——好在他得了几块金饼,也算有点收获。

    辕门守将名叫苟单,是蒲秦王后苟氏的从弟,苟雄是其从兄,族为外戚,权重朝中,即使听了说元光是来投诚的,也没把他放在眼里,又踢又踹的,态度相当恶劣。

    元光一面连滚带爬地往前去,一面抽空扭过头,对苟单展出个谄媚的笑脸。男成这会儿已然渐渐缓过劲来了,不忍看元光的这幅模样,索性加快步伐,越过元光,走到最前。

    经由营中的主干道,行两刻钟,到了吕明的帐外。

    姚桃的建威将军和吕明的广武将军都是四品,但建威将军排序比广武将军高,亦即是说,姚桃的官比吕明高点,然姚桃是降将,且孟朗的金刀计虽没达成他想要的结果,却也造成了姚谨的叛逃投魏,因如苟单这类的蒲秦将校,却是更亲近吕明,故而苟单把元光带到了这里。

    吕明已经睡了,闻报以后,披衣而起,召元光、男成入见,同时遣人去请季和。

    上次赵宴荔反乱,吕明、季和两人配合默契,将计就计,使赵宴荔叛变不成,反而身死,孟朗对他俩的配合大为赞赏,这次攻打陇西郡,遂就又把他俩配成了一对,任季和为吕明谋主。

    元光、男成进到帐内。

    元光不等苟单命令,双膝一软,拜倒地上,口中说道:“小人且渠元光,家为匈奴贵种,小人阿父是卢水胡且渠部的酋率,并是……”

    吕明打断了他,说道:“行了,行了,你不用说了。这些东西,适才苟将军已经告与我知。你说是你来投诚的,对么?”

    元光答道:“是!”

    “你阿父既然是莘幼著的义弟,你家在陇州应是富贵不缺,你为何投我大秦?”

    元光酝酿了下情绪,手撑住地,昂起头,大声说道:“定西的伪王是个小孩子,屁事不懂!定西的军政大权全被莘阿瓜把持。莘阿瓜残虐不仁,害我族众不说,张金、宋闳、宋方、令狐京、令狐曲、氾宽等,要么是陇地的贤士,要么是令狐氏的宗亲,也或被他打压,或被他杀害!於今陇州已是士心离散,民怨沸腾。

    “小人闻‘天之所助者顺,人之所助者信’,莘阿瓜可谓不顺、不信,小人每在定西一日,就觉如处地狱,实在是无法忍受他的暴政,而听说大秦天王仁德无双,行王道,民心归附,小人又闻‘有德者昌,无德受殃,天之道也’,是以决意弃暗投明,投诚大秦!”

    这番话是他早就想好的,现下以慨然的语气说出,很是有点铿锵有力、义正言辞的味道。

    吕明见他形貌如猴,身材矮小,其貌何止不扬,简直可称丑陋,不意言谈用辞,却足可观,收起了三分的漫不经意,问他说道:“你说有大秘密献与我,是何秘密?”

    元光吞吞吐吐,说道:“事关机密,请大将军屏退左右。”

    吕明笑道:“苟将军是我朝王后的外家,身份贵重,乃大王之心腹也,有什么机密,苟将军不能听的?你有什么就说吧。”

    一人从帐外进来,虽着袍服褶袴,围蹀躞带,穿短靿皮靴,一副胡人的装束,然却扎髻裹帻,手捉羽扇,带悬玉佩,又带着唐人的打扮,唐胡合一,融於其表,不显突兀,正是季和。

    吕明起身,与他见礼,说道:“方平,卿来的恰好。这两个便是来投诚的定西军将。”指了指元光,“此人自称是莘幼著的义弟、且渠部酋率拔若能之子,说有大秘密献上。”

    季和打量了下元光与男成,问元光,说道:“你叫且渠元光么?”

    吕明没有给季和介绍元光的名字,季和却能一口叫出其名。

    元光一愣,随即雀喜,说道:“将军亦知小人名么?”

    吕明亦觉纳闷,问道:“方平,你怎知他名字?”

    季和与吕明各自坐下,他与吕明说道:“令狐奉在世时,下过一道收胡屯牧的檄令。且渠部的酋率拔若能那时举兵反抗,但没多久就被莘幼著击败了,卢水胡的且渠等部因被迫内徙入建康郡。拔若能有三子,长子平罗,次子元光,幼子男成。平罗与元光、男成是异母兄弟。元光、男成母和鹿根氏,本是拔若能的兄嫂,其兄死后,拔若能纳之为妻;平罗母车氏,是拔若能的原配。平罗相貌堂堂,饱读经籍;元光貌丑,小有智名;男成年少。

    “我观此人,绝称不上相貌堂堂,是以料他必是元光。”

    元光睁大眼睛,心道:“此人是谁?怎如此清楚我家,……不对,他不仅是清楚我家的情况,对我陇西其它酋豪、大姓家的情况,也肯定是十分清楚。真是厉害!”佩服地说道,“将军身在大秦,却对定西这般了解,小人钦佩万分!”

    季和笑了笑,心道:“不是我了解,是孟公了解。莫说你定西,便是虏魏、贺浑邪、东唐朝野的诸臣、右姓,孟公的府中,也悉有其各人、各家的详情。”说道,“我不是将军,你勿乱拍马屁。你有什么秘密,还不快禀与广武将军?”

    元光应道:“是。”说道,“敢问两位、……敢问将军和君,可知就在今天午时前后,曹斐与我父拔若能率部来到,已与田居所部会合了么?”

    吕明心道:“原来白天来的那两支陇兵,是曹斐与拔若能所带的,”说道,“我军岂会不知?”

    “那再敢请问将军与君,可知曹斐与我父所率部队,共有兵马多少么?”

    吕明和季和只是接到军报,说有两支人数不少的定西部队由北而至,与田居合兵一处了,具体这两支兵马是由谁统带,具体的兵马数量,还真是不知道。

    季和问道:“兵马几许?”

    元光精神一振,说道:“曹斐部计有步骑万一千余人,我父拔若能部计有四千余轻骑,总共有一万五千余步骑!”

    季和问道:“曹斐与汝父所率部,都是定西的哪营兵马?”

    “我父所率的,是卢水胡骑和兰宝掌部的猪野泽杂胡骑兵;曹斐所率的,有太马营的半部、有他本部的步骑、有莘阿瓜和麴爽分给他的部曲。”

    陇州太马的名号声威远震,吕明和季和对视了眼。

    季和笑道:“你要禀报给我等的就这些东西么?这算什么大秘密?”

    元光胸有成竹,说道:“那小人再敢请问将军与君,可知曹斐、田居与我父拔若能,明天就要对我秦阵展开进攻么?”

    吕明说道:“明天么?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

    “那再敢请问将军与君,可知明天,曹斐等打算於明天何时攻阵,打算如何攻阵么?”

    季和问道:“何时、如何攻阵?”

    “曹斐等打算於明天早晨出营,辰时攻我大秦阵!当其攻时,我父拔若能率卢水胡骑,先游射骚扰我大秦的步卒中阵,等找到我步卒中阵的弱点,曹斐就会亲麾步卒,对之发起猛攻。”

    季和摇了摇羽扇,笑道:“我步卒中阵,外置栅栏、铁蒺藜,趁这两天与田居对垒的时间,而今栅栏后且挖掘出了深沟,阵在沟后,阵中弓弩众多,箭矢充足,我中阵仗此守御,曹斐纵是亲来攻犯,也无惧也。等到中阵战酣,广武将军伺机,遣我军甲骑从西翼突击,掩袭曹斐部的侧翼,曹斐除了退兵,还能怎么办?”

    元光说道:“曹斐、田居已经料到将军会从西翼遣骑,帮助我大秦的中阵御敌。将军若果遣骑出战,田明宝等将就会引牡丹骑、轻骑,与我父部的卢水胡骑合集,迎击将军所遣之骑。”

    季和微微一笑,说道:“就算西翼遇战,白石山的南坡高地在我军手中,高地上驻有我军的弓弩手、甲士近千,居高而射之,俯下而冲之,亦足以助我军的中阵。”

    元光说道:“只怕到时,南坡高地上的我大秦勇士会自顾不暇!遑论襄助中阵了。”

    “哦?”

    “兰宝掌将会在曹斐挥兵进攻我大秦阵的时候,率部扰乱、进攻南坡高地上的我大秦将士!”

    季和哈哈大笑,说道:“仗打到现在,曹斐手下已经没多少可用的兵马了吧?”

    元光答道:“尚有用作预备队的步骑三千,田居统之,居在陇兵的阵后。”

    季和笑道:“我军亦有骑兵千人,亦在我军阵后,仍未接战。”

    元光问道:“敢问将军与君,依按曹斐等的这个作战安排,明日的战斗,可有胜利的把握?”

    半天前,还是姚桃和吕明的部队,比田居的多,半天过去,因了曹斐、拔若能部的到来,定西的部队已是远超过了姚桃和吕明的部队,但是,吕明和季和却皆无忧色。

    吕明摸着胡子,说道:“我没有战胜曹斐等的把握,不过我有守得住的把握。”

    元光说道:“不错,将军与建威将军部,凭借栅栏、沟壑、弓弩等,虽不能击败陇兵,然而只守不攻的话,短日内,确是似乎能够自御,可是,……”

    “可是什么?”

    “就在今晚,就在现在,有一支陇兵正在白石山的山谷中夤夜疾行。”

    季和讶然,问道:“什么?”

    元光说道:“白石山中山谷纵横,好几道山谷都贯通山体。谷中的道路尽管难行,却比不上蜀中的路难走!曹斐帐下的贼将高延曹,奉曹斐之令,引了曾从莘阿瓜侵蜀的精卒死士千人,今天入夜前,已潜入到了山北的一道山谷中,计算路程,至迟明日暮前即可穿过白石山,绕到我大秦军的阵后!

    “适当将军等全神贯注的在与曹斐等鏖战於前,而忽有陇地死士从后袭之。小人胆敢再请问将军与君,明日的战斗,即使只守不攻,这阵,将军又还能有守得住的把握么?”

    元光观察着吕明和季和神色,略微得意地说道,“这,就是小人要献给将军与君的大秘密!”

    吕明镇定的神态不翼而飞。

    季和却能稳得住,默然了片刻,问道:“高延曹走的是哪道山谷,你知道么?”

    元光挠了挠头,说道:“这个,……曹斐与高延曹选挑山谷时,把小人等赶了出去,小人不知。”

    季和说道:“你的大秘密,我知道了,你先下去罢!”

    苟单把元光和男成带出帐去。

    吕明站起身,在帐内来回踱步,搓手说道:“定西若是果然遣兵从阵后袭击於我,我阵就将危矣!”蓦然想到一点疑惑,停下身形,站到季和的榻前,问道,“……方平,你说,这元光的话可信么?他会不会是哄咱们的?”

    “哄咱们什么?”

    “骗咱们调整阵型,加强阵后防御,好便於曹斐等从正面突破我阵?”

    吕明的想象力挺丰富,季和啼笑皆非,却是冲散了点忧虑,说道:“不会的。”

    “为何不会?”

    “元光刚才说话的时候,我一直在注意他,态度、语气,都不像作假;他弟弟男成,我瞧他神态,满是不安,如真是来作死间,定西不会挑这么个人,此其一。且渠部被莘幼著强行徙入建康郡,元光作为此部酋大的儿子,对此不满,心怀怨恨,因来投我大秦,是可以理解的,此其二。元光、男成是拔若能之子,纵是用计诓我,也没必要派出他的两个儿子来,此其三。”

    “此二人若非拔若能之子呢?”

    “形貌上看,是拔若能的二子无疑。”

    吕明相信季和的分析,便没了疑惑,不再纠缠“元光会不会是在哄他们”此点,说道:“那若是元光所说是真,明日之战,我军就将会腹背受敌!方平,计将安出?”

    季和说道:“要能知晓高延曹走的是那道山谷,倒是可在谷口把他堵住!唯是元光不知。”

    吕明说道:“不如我军立即调整阵型,加强阵后的防御?”

    季和轻摇羽扇,说道:“不可。将军,按元光所言,曹斐、拔若能两部一万五千余人,合与田居部,就是两万人了!兵力是我军的将近三倍。曹斐,陇之悍将也,若是加强了阵后的防御,我军的前阵恐怕就挡不住曹斐的进攻了。”

    “那该怎么办!”

    季和有了对策,说道:“惟今之计,只有一条。”

第六章 曹田非良将 襄武四面敌

    麴朱被杀,元光、男成叛投秦军的消息,曹斐、田居、拔若能、兰宝掌等很快就分别获悉。

    拔若能闻讯大惊,绕着帐内转了好几圈,连声骂道:“狗崽子!狗崽子!”

    麴朱的尸体被抬到拔若能的帐中,其子成周伏於尸上,嚎啕大哭。

    兰宝掌的部曲与拔若能的部曲同驻一营,他按刀站在大帐的角落,一言不发,盯着拔若能。

    两个猪野泽时的小率、现任屯长军职的军吏,进到帐内,与兰宝掌耳语了两句。

    兰宝掌微微颔首,叫他俩也不必出去,便守在帐门口。

    拔若能瞧见了这一幕,耳中听到,不断有甲衣摩擦、士兵脚步的声音在帐外响动,心知这些兵卒必是兰宝掌紧急调来的,那两个屯长应就是来给兰宝掌汇报调兵围帐事宜的。

    也难怪兰宝掌会先调兵把他的住帐围住,毕竟麴朱虽然死了,可逃走的却是拔若能的两个儿子!兄弟再亲,有父子亲么?谁能断定,元光、男成投秦之举,不是出於拔若能的授意?元成两个逃到秦营,引秦兵来攻,然后拔若能於本营中响应,如此,定西军可就要面临十分危险的处境了。——别忘了,且渠元光可不是奉莘迩的命令从军驰援陇西的,他是偷偷跟来的!说不定,叛乱这事儿,是拔若能与元光在出兵离都之前、乃至拔若能请求去建康郡和卢水沿岸招卢水胡骑时就商量好的!至於麴朱被杀,则不能排除是因他不同意拔若能父子叛乱之故。

    成周仰起头,泪水、鼻涕糊了他一脸,哽咽地说道:“伯父,我阿父、我阿父,被元光杀了!”

    “是,是。”

    “求伯父为我做主!”

    “好,好。”

    角落里光线昏暗,拔若能只觉站在那里的兰宝掌目光阴森,就如一头随时都可能会扑过来咬他的恶狼也似,心中又是因元光投秦而生起的惊怒,又是因害怕自己受到牵连而产生的恐惧。

    成周抽抽噎噎的,不知又说了些什么,拔若能“好,好”、“是,是”的敷衍了他片刻,最终恐惧占据了上风。他猛地拽下金冠头饰,脱去靴子,便就科头跣足,到兰宝掌身前,说道:“狗崽子、狗崽子做下这等恶事,大逆不道,我与他俩断绝父子之情!来日战场上遇到他俩,我一定手刃此二逆子!兰校尉,请你陪我一起去求见曹领军、田将军吧?我当面向领军请罪!”

    兰宝掌紧紧握着刀柄,默然了会儿,心道:“他是主公的义弟,要不要治罪,我做不了主。”说道,“好。”

    於是,丢下麴朱的尸体和悲痛的成周,拔若能跟在兰宝掌的后头,在数十个兰部甲士的监视下,去往曹斐营。到了曹斐帐,他五体投地,趴在地上,拼命磕头,向曹斐请罪。

    田居已到了曹斐的帐中,怒不可遏,对曹斐说道:“两个鼠子投贼,且无所谓,唯是我军的虚实和明日作战的计划,秦虏现必已知!我军与陇西间的消息已然断绝数日,料秦虏主力现定围攻襄武甚急!若是因此而耽误了我军的驰援,致使陇西郡和龙骧将军有什么闪失,一百个元光的脑袋也赔不上!这真是罪不可赦!……领军,元光、男成投贼之事,说不得,这拔若能就是背后的主使,当下令斩之!即便与他无关,亦当斩之,以惩其治军不严之过!”

    曹惠凑到曹斐耳边,细语说道:“拔若能是征虏的义弟,领军如擅杀之,征虏或会不快。不如绑了拔若能,槛送王城,由征虏处置。麴朱为元光所害,其子成周,明公可以信之,卢水胡骑暂交成周统带便是。”

    曹斐深以为然,接受了他的建议,瞧了瞧可怜巴巴的拔若能,琢磨想道:“瞧这拔若能,不像个有胆子的,元光叛我投秦,也许与他没有关系,我卖阿瓜一个面子,不杀他,不是不行;唯听说这个老胡,仗着阿瓜对他的礼敬,近年坐地货殖、买田买地,着实是捞了个金山银海,不得些好处,却也不可轻轻松松地放过了他。”

    想定,咳嗽了一声。

    曹惠机灵,领会了曹斐的意思,下到帐中,拽起拔若能,把他拉到一边,悄声说道:“领军知你无辜,看在征虏的脸面上,可以不治罪於你,但你也看见了,田将军对你偏不依不饶。”

    拔若能惶急地说道:“老奴对大王、对征虏一片忠心,绝无二意!敢请校尉为我求情!”

    曹惠说道:“怎么求情?只靠一张嘴么?”

    “校尉的意思是?”

    “唉,田将军也不容易,他家穷得很,妻妾十来个,快养不起喽。”

    拔若能一点就通,马上说道:“老奴家里略有薄财,愿以五十金孝敬田将军!”

    五十金,就是五十万钱。

    曹惠说道:“五十金?”

    拔若能说道:“百金!”

    “百金?”

    拔若能咬了咬牙,说道:“百二十金!校尉,老奴家虽是有点钱,但老奴也是一大家子要养,再多,老奴真拿不出了!”

    曹惠满意地回去曹斐榻边,禀报说道:“拔若能愿以百金,孝敬明公。”

    曹斐听了,就与田居说道:“岂有子投贼,而父留之的道理?拔若能与元光投贼此事必是没有关系的。治军不严这一条,确是应当惩治,这样吧,就把他送回王城,请征虏处罚!”

    曹斐是主将,他这么说了,田居也没再坚持己见。

    元光叛逃,己军的虚实、明天的作战部署,秦军应是已知,那么明天的仗该怎么打?是按原计划,还是需要调整改变?曹斐与田居商量半晌,决定不作改变,还是按照原计划进行。

    这是因为,一则,曹斐、田居部的兵力远超过当面的秦军,实力稳占上风,就算是作战计划泄露,秦军限於兵力不足,想来也是无计应对;二来,高延曹领着那千人的精卒死士已经出发多半夜,现在追,肯定也是追不上的了,如果定西军明日不按原计划发起进攻,那等高延曹这支部队明天绕到秦军阵后的时候,就会陷入孤军作战的险境,这自然是不成的。

    定下了明日按照计划作战。

    当晚,曹斐传下军令,由成周暂领卢水胡骑。

    翌日一早,曹斐选了亲信的军吏引骑百人,槛送拔若能回都,与田居、兰宝掌、成周等各领部,向南边的秦营进发。却不料尚未到达秦营,斥候飞马回报,说秦营中空无一人。

    曹斐愕然问道:“跑了?”

    斥候说道:“是啊,将军!小人等到了秦营外头,遥见营内寂然,便潜入其中,只见狼藉不堪,只剩下了些粗苯的辎重、脏乱的马粪,余外不见一个人踪。”呈上了一块木板,说道,“还有此物。”

    曹斐接过,打眼去看,那木板上写道:“阿瓜暴虐,久思反正,苦无机会,幸得领军,不辞千里,护我从谷阴至此,我乃才能得机弃恶从善,投附明主。甚是感谢。无以为报,我借了秦兵三千,於此南设伏一处,静候领军大驾。”

    木板上的话,全然是以且渠元光的口气写的。

    田居、兰宝掌、成周都在曹斐的旁边。

    兰宝掌不怎么识字,没太看懂木板上的内容。

    田居看完,劈手把木板夺下,砸到成周的马前,怒道:“都是你的好弟弟!误我战机!”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况且木板上的这些话语,读来尽是小人得志、洋洋得意的嘴脸?成周眼都红了,叫道:“我去为领军、将军,取了元光那狗贼的人头来!”

    曹斐方要说话,闻得田居说道:“我与领军在此等你!”。

    曹斐扭脸看向田居,注意到田居给他了个眼色,便就忍下想要说的话。

    等成周拨马冲回本阵,带着卢水胡骑马呼啸向南而去之后,曹斐问田居,说道:“木板上写了秦军会在南边设伏,不管真假,总是谨慎为好,将军为何激怒成周,使他贸然追赶?”

    左右没有外人,田居便不隐瞒,如实回答,说道:“正如领军所言,木板上的话,可能是真,也可能是假,真假难辨,为防果然中伏,那我军南下的路上就无法疾行。陇西郡的形势现今必定不妙,我军没有时间再耽搁了!既然如此,何不叫成周领卢水胡骑为我军在前探个道?便是秦军确然有伏,卢水杂胡而已,死完也没甚么可惜的!无损於我军的战力。”

    曹斐翘起拇指,说道:“老田,高啊!我还以为你是不忿元光那猴崽子的挑衅,故此才叫成周追敌,不意你的目的却是在此。高招,真是高招。”

    田居傲然说道:“‘将不可愠而致战’,此孙子之言也。居虽不才,却也不至於犯此兵家大忌!”

    曹斐称赞不绝。

    边儿上的兰宝掌,脸上不由浮现出一抹忧色。

    他想道:“昨晚拔若能在曹领军的帐中,被曹校尉拉去一边,窃窃私语,旋即曹领军就不追究其过,我虽不知曹校尉与拔若能说了些什么,但向闻曹领军贪婪,想来不外乎索钱之类,此是曹领军治军亦不严;今日田居用诈,激成周冒着中伏的危险追赶秦虏,此是不信不义。两位主将如此,战士再勇锐,也是无用,只怕此回驰援陇西,会是不得成功!”

    兰宝掌尽管军职不高,其本人也没有出众的军事才能,可这几年,他一直都跟在莘迩的左右,莘迩是怎么治军、怎么打仗、怎么御下的,他一一看在眼里,眼界当然也就地随之抬高了,於今拿曹斐、田居分别做出的这两件事,与莘迩一比,高下立判,或者可以说,简直是没法比。将为一军之胆,战争的胜败很大的程度都系於主将一身,两个主将是这样的成色,又加上大战未启,元光、男成先叛,兰宝掌为援助陇西的此番战事而感到担忧,自是在所难免。

    曹斐、田居等率领主力部队,绕过秦营,缓缓南行。

    行约十余里,数百髡头小辫的骑兵狼狈逃回,田居遣田明宝带部把他们拦下。

    田明宝拦住了那些骑兵以后,问得清楚,赶回禀报,说道:“秦虏还真是在前头设了伏!成周中伏大败。”

    田居问道:“成周呢?”

    田明宝说道:“没在这股溃骑里头。”

    曹斐叫兰宝掌把那数百溃骑收拢部中,与田居等领兵继续向南行军。

    一股股中伏杀出的卢水胡骑不断地从南边逃归,到了中伏战场的时候,前前后后,总共收拢到了两千多骑。兰宝掌在战场上横七竖八、阵亡的卢水胡骑的尸体中,找到了成周。成周身中数箭,倒还没死,奄奄一息。兰宝掌赶紧令部曲,把他抬到辎重车上,唤医士给他医治。

    赶到中军,兰宝掌向曹斐、田居禀报:“成周伤重,现正由军中的医士给他裹创医治。”

    田居没理会兰宝掌这话。

    曹斐点了点头,以示知道了。

    兰宝掌说道:“逃回的卢水胡骑中,负伤的很多,需得及时给他们疗伤!不然,一旦伤势溃脓,就治不了了!”

    田居说道:“陇西郡十万火急,我军哪里有功夫再给他们治伤?”

    他接着兰宝掌过来前的话,接着与曹斐说道,“领军,由此向南,再有三十里,是鸟鼠同穴山。此山是我军到达陇西郡的最后一道阻碍,需备秦虏会在那里再设置防线。而下秦虏的埋伏已发,其军才撤,离我不远,我军宜趁此机会,加速行军,尾而追之,不给他们再设防线的时间!否则,我军如果再被阻於鸟鼠同穴山外,陇西郡不得救矣!”

    曹斐大以为然,便即下令,留下卢水胡骑中伤重的,分出医士数人,负责照料,其余的各部兵马加快行进的速度,争取日落前抵至鸟鼠同穴山。

    疾行半日,暮色到时,进至鸟鼠同穴山北。

    就在山的西边,与之前白石山的西边一般无二,一支秦军已然列成阵型,阻於定西军的前路。

    曹斐、田居等驰马观看,分明看到这一支秦军,比白石山边的那一支秦军,於步骑兵马的数量上有明显的增加,而且在其阵前,栅栏、沟壑等等,也是严整齐备。

    怎么看,这支秦军也不像是白石山外的那支,这个秦阵外的防御措施也不像是才整好不久的。

    曹斐、田居面面相觑。

    这支秦军的确不是白石山外的那支,而是白石山外那支秦军与其援兵的合兵。

    这个秦阵外的防御措施也的确不是才整好的,是在田居部被阻於白石山下时,就由姚桃、吕明军的别部在此地筑造成了的。

    连夜撤退,向他们这支部队的主将蒲洛孤求援,同时设伏於道,以阻定西军的追赶,最后退到此处营阵,与援兵会合,再阻定西的援兵南下,这,就是季和昨晚想到的计策。

    之前被麴球察觉,潜入南安郡的那支秦兵,就是蒲洛孤率领的部队。

    蒲秦此回攻打陇西郡,是孟朗亲自挂的帅,统共率兵五万,分兵三路,一路由冉僧奴领兵五千,出天水郡,南攻武都郡;一路由孟朗指挥,是此五万兵中的主力,计约步骑三万,攻打陇西郡;一路便是蒲洛孤率领的部队,计有万五千人。

    蒲洛孤这支部队有两个任务,一个是阻击陇州的援兵,一个是从南安郡的方向,强渡渭水,给天水郡的北边造成压力。

    南安郡离鸟鼠同穴山不远,不到百里,今晨,蒲洛孤接到了吕明和姚桃的求援急报,接报后,他立刻遣兵往援,千余轻骑先行,共有两千的甲骑、步卒随后,就在曹斐等抵至鸟兽同穴山的前一个时辰,援军中的轻骑刚刚到达,甲骑、步卒尚在后头,大约晚上能够赶到。

    曹斐、田居不知那多出来的千余轻骑是刚到的,也不知后头还有两千多的蒲秦援兵,但夜色很快就要降临,而对面的秦军出乎了他们的意料,不仅已然列阵,且还有栅栏、沟壑等防御措施,显是无法现在就对之发动进攻了,两人只好回到军中,大眼瞪小眼,一时都是无计。

    这天晚上半夜,辛辛苦苦从山谷中兜出来,却被曹斐留下的军吏告之,秦军已经撤退、己军已经南下的高延曹,带着那千人是精卒死士,风尘仆仆地到了军中。

    曹斐已经睡下,听报说他归来,念其骁勇,爬起来,召他进见,好生抚慰了他一番。

    次日,曹斐、田居再去观看秦阵,发现比起昨天,又多了不少的兵马。

    两人更是束手无措。

    高延曹献策说道:“末将愿再领死士,寻山谷,绕至秦军阵后!”

    田居说道:“元光必已将我军此前的此策说与秦虏知道,将军便是今日入谷,出谷也得明天了,昨晚、今天,这一夜一天的时间,足够秦虏把山南的山谷封住了。此策不可再用。”

    高延曹说道:“秦虏纵得援兵,亦不如我军众,何足为虑?末将请领太马五百骑,为领军踏其阵!”

    曹斐说道:“秦虏此阵,比白石山外的那阵严整,其阵前壕沟纵横,遍竖鹿砦,洒铁蒺藜,复立栅栏,甲骑不易行,难用於冲阵!况太马乃我陇西精锐,焉可轻动?”

    众人思来想去,除了步卒硬攻,没有其他办法可用。

    然而连着两天,三次强攻,俱是无功而返。

    田居遂建议曹斐:“秦虏凭借坚阵,占据地利,我军难克;领军,可呈檄王城,报与中尉与征虏,请求朝中再遣兵马,支援我等!”

    曹斐说道:“也只能这样了!”

    求援的军报於三日后,送达王城谷阴。

    在军报中,曹斐、田居把战不利的责任,泰半推到了叛逃的元光身上。他们这么说,却也不算错,要非元光泄密,吕明、姚桃两部秦兵,还真可能早就被曹斐他们攻破了。

    莘迩观罢军报,令狐奉的那句“阿瓜,要狠一点”浮现他的脑海,他懊悔心道:“一向觉得元光不老实,却因无有真凭实据,为免拔若能、卢水胡诸部的酋率离心,未有杀之!不曾想这小子今次竟偷逃从军,终是叛投蒲秦!误我援鸣宗的要紧大事!”一个念头又随之浮现,“还是少方面之才可用!无非是个秦阵,哪里就这么难破?主将要是鸣宗,捷报定已传来!”

    想到麴球的军政方面之才,再想到近数日来,一道陇西的军报也没有收到,而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只能是因为麴球所在的襄武县,现下已是陷於重围,在苦战中了。

    可援兵却受阻於陇西郡的边界,不能推进!

    莘迩忧心如焚,召问唐艾、郭道庆:“张韶部到哪里了?何时可达谷阴?”

    唐艾答道:“张校尉部昨晚刚到酒泉,距谷阴还有六百余里。”

    “飞檄与之,叫他不带辎重,轻装兼行,五天之内,必须到达谷阴!”

    ……

    陇西郡,襄武县。

    麴球站在城楼上,极目四望,城外尽是秦兵。

第七章 从容定军心 十日守如年

    秦兵对襄武县的围攻是在十天前开始的。

    当麴球侦查得知,天水郡内也有大批的秦兵入驻,其主将赫然是孟朗,并在接报,闻天水郡方向的秦军对陇西郡展开试探性的进攻后,麴球马上就意识到,蒲秦这一回对陇西郡的进攻,必然是雷霆万钧。

    他当机立断,一边急檄谷阴,禀此军情,请求援兵,及给武都、阴平亦传檄之外,一边传令陇西郡的几个县,命当地的守军撤来襄武,以图收缩兵力,固守襄武县城,从而能够等到谷阴兵马的支援赶至。

    可是麴球的军令还是下达得晚了。

    孟朗不仅战前的军队调动、部署等保密工作做得好,且深谙兵贵神速之理,不打则已,兵马到齐,一旦开战,那真是动於九天之上,侵略如火,在略做了两次试探,搞清楚了襄武东边诸县的守御军力后,於当天就展开进攻,不到两天,即分把东边诸县悉数攻陷。

    这东边诸县的守卒,一个也没能撤回到襄武县。

    旋即,他麾师直进,分别攻陷了襄武东边诸县的前军将军石首、北中郎将赵兴、宁远将军石骏奴各部,与从於孟朗中军的燕公蒲獾孙、雍州刺史蒲统、右军将军同蹄梁、广武将军雷小方等部,连夜就齐聚到了襄武城下。

    夜晚视线不明,城头的守军虽是听到和隐约看到了城外有秦军不断地来到,却不知具体来了多少,等到第二天一早,他们向外看去,才惊觉城外远近,竟是已然俱成敌域。

    只见晨曦的薄光里,秦军的旌旗如林,兵马如海,鼓角之声此起彼伏,就像是山海中的虎狼吟啸;耀武扬威的秦军甲骑,驰近壕沟,待城上引矢,便嘲笑折回,就像是戏弄猎物的鹰隼。

    襄武县城被他们内三重、外三重地围在了其中。

    强大的、突然的震撼下,每个守卒都惊乱失色。

    头晚於城头轮值戍防的邴播目瞪口呆,赶忙急报麴球。他当时又惊又慌,禀报起来,十分的气急败坏。他说道:“郎君,秦兵已经来了!把咱襄武围了个水泄不通。度其兵马,至少两三万!他娘的,不声不响,一晚上就来了这么多兵!孟朗这、这,这狗日的,何其神也!”

    邴播非是士族出身,文化水平不高,极大的震惊下,却是不知怎么想起了他此前不知从何处看来的一句“何其神也”,於话语之末,蹦出来了这句文言词,与他前边的话语甚是不搭。

    亦不怪他这般失态。

    孟朗用兵实是太疾,襄武东边诸县的守军没能按照麴球的部署,及时撤入到襄武县,这就造成了襄武县目前的守卒只有两千。而现下围城的秦兵则有两三万人。众寡太过悬殊。

    麴球已起床多时了,正帻巾绣衣,在院中练习夺槊。

    听邴播说了,麴球没做回应,不紧不慢,示意陪练的那两个悍勇亲兵继续。

    两个亲兵一左一右,挺槊来刺。

    麴球候两槊交叉刺到,向左侧身,避过左槊,搭手抓住槊锋与槊柄的衔接处,右脚转动,顺着此槊前刺之力,添上了一把劲,将之从左边那亲兵的手中抽出,丢到地上;接着,身体的重心落在左脚上,侧斜身,又把右边刺来的槊避开,右手抓住槊柄,同样发力,将此槊也夺了下来。

    这整个的过程,说来话长,其实就是一眨眼的事儿。

    麴球的动作端得兔起鹘落,迅捷非常。

    饶是邴播心神不宁,也不禁喝彩出声。

    麴球弯腰拾起两杆长槊,掷还给那两个亲兵,笑道:“你俩还得再练啊,长的五大三粗,槊刺出来,软不塌的,连个妇人都不如!出去怎好说是老子的亲兵?”

    两个亲兵饶头讪笑,应道:“是。”

    “下回再找你俩夺槊,谁能把槊捉紧了,不被我夺下,赏金牌一面!”

    金牌,就是牌饰,可挂在蹀躞带上,此本胡人之物。现今胡风北染,唐人带这东西的也很多。麴球为了鼓励、嘉奖勇士,自己出钱,打造了一些金牌,凡其部中的勇敢忠义之士,多得过他的金牌之赐,凡得其赐者,无不骄傲。——这不是金牌值多少钱的问题,是荣誉的问题。

    是以,那两个亲兵闻言,俱是兴奋之色,皆道:“下回肯定不被郎君夺走!”

    麴球叫婢女取来软巾,擦去汗水,这才笑与邴播说道:“秦虏到了么?走,去瞧瞧。”

    出了院子,亲兵给麴球把他的爱马牵来,麴球不肯骑,吩咐备车。

    邴播说道:“郎君,牛车太慢了吧!”

    “就是慢才好啊。”

    “此话怎讲?”

    麴球先是开玩笑似地说了一句:“老邴,你是我帐下头名的悍将,些许秦虏今至,就把你吓成了个兔子。”继而略带正色,接着说道,“城中百姓、城头戍卒的胆量悉不如你也,想来现下定是比你还要害怕,我若再驱马登城,火急火燎的,岂不是自乱阵脚,会令他们更加恐惧了么?是以,慢才好,而且越慢越好。”

    邴播的黄脸上一红,说道:“末将怎会怕他秦虏!只是、只是他们的人数太多了。”

    “卿,吾帐下狼也,群羊再多,何如卿之一狼?”

    邴播既是被麴球镇定的态度影响,也是因受到麴球此话的鼓舞,惊惶的情绪渐渐消散,豪迈地说道:“就怕秦虏今天不敢攻城,他若敢攻,末将为郎君斫其羊头献上!”

    麴球大笑。

    亲兵们赶了牛车过来,麴球叫把车厢拆去,等拆完,上到车中,便就适才那一身居家的衣袍,以手支头,悠闲地舒展半卧。邴播身披铠甲,握槊牵马,与三五个亲兵随从车后。

    朝阳东升,阳光清亮。

    土路两边种着成列的道边树,树枝上的嫩叶虽尚不多,可枝条青葱葱的,比起两个月前的深冬,却柔软了许多。有那从沿途里中人家的墙上,探出到外的果树枝桠,缀了些含苞待放的蓓蕾,给这仲春的早晨,增添了几分蓬勃的生气。

    百姓们有的已知秦军围城,胆小的,闭门不出,家里有高大楼阁的,上楼翘足朝城外望之,胆大的,出到里外,四五簇聚,互相交流得到的小道消息。

    临楼打望的、聚集交流的,相继瞧见了麴球、邴播等一行人沿街东行。

    他们都认得车中那人是麴球,见他居然这般晏然,尽是大眼瞪小眼。

    经过路上人群的时候,受了麴球的吩咐,邴播故意把声音放大,说道:“郎君,谷阴的援兵再有三四日就能到了吧?末将听说是中尉亲自带兵来援,足有七八万之众啊!哎呀,那外头的秦虏要不赶紧鼠窜,可就要被郎君与中尉内外夹击,打它个落花流水了也!”

    麴球笑而不语。

    街边的百姓听到邴播的这话,顿时自以为明白了麴球为何这般镇静的缘由,他们的惶恐骇怕,也就因此而得到了暂时的安抚,尽管在麴球的牛车过去后,聚集的人群仍未散去,但他们所在讨论的,已不是刚才的话题,而是谷阴援兵何时会到,“秦虏”何时会被击败了。

    外在的表现再是从容,以两千守卒,对阵两三万的敌军,要说麴球的内心没有压力,那显然是不可能的。

    特别是在上到城头,亲眼看到了襄武外边秦兵的浩大声势以后,麴球的压力越发地大了。

    可他是一军的主将,压力再大,他也得自己扛住,决然不能露出分毫。

    城楼上无法走牛车,麴球坐着肩舆,绕城墙一周。

    他一边观察四面城墙外的敌军情形,估算其兵马数量,通过敌军五颜六色的将旗,辨别敌军各部的将校都是谁,一边时不时地停下来,与各面城墙上的戍卫将士谈笑几句。

    麴球治军严而不繁,没有架子,不吝赏赐,本就素得将士爱戴,他而下言笑自若的如此举态,又像影响到邴播一样,亦影响到了这些将士们。

    以是,尽管强敌压境,军心却是很快就得以稳定。

    民心已安,军心也稳。

    麴球接连下达命令,做守城的布置。

    他首先命令抽出甲士五十,附以郡府、县府的吏卒,交给襄武县长,命其负责城中的治安,并令其抽调民夫,组织后勤、助战队伍,以协助即将打响的守城战斗。

    继而,根据巡城所见的秦军情况,麴球把守御各段城墙、充当预备队的等作战任务,一一落实给邴播、屈男虎、屈男见日等帐下诸将校。

    襄武县城的北边离渭水不远,孟朗在此处布置的兵力最少,大概只有两千多人,多是骑兵。

    这一段城墙可以不做重点守御,麴球调了二百兵卒、三百民夫守之。

    观秦军旗号,城西的秦军部队主要是蒲秦的宁远将军石骏奴部,相对南、东两面,此处的秦军数量也较少,约四千多人。

    石骏奴颇有勇名,然在蒲秦的一干名将中,他不算上将。

    这一段城墙也不必重点防御,麴球调了三百兵卒、五百民夫守之。

    城南的秦兵部队由蒲秦的燕公蒲獾孙和铁弗大率、北中郎将赵兴的部队组成,约七八千人。

    蒲獾孙久驻天水郡,其部常与陇西的定西驻军起摩擦,小战不断,去年他还与蒲洛孤合兵,大举进犯陇西郡,大大小小,与麴球已是交手不下十余次,是麴球的老熟人、老对手了。

    麴球对他相当了解,知此人因蒲茂杀掉蒲长生后,曾假惺惺地说把王位让给於他,故是他为避嫌疑,从来都是小心翼翼,绝不做出头的椽子,料他攻城,必是中规中矩。

    至於赵兴,是赵宴荔之子,其父被吕明、季和逼死,他虽是率部再降后,没有被蒲茂杀掉,反还得了一个蒲氏的宗室女为妻,可杀父之仇是那么好放下的?估计他即便不敢消极怠战,也断然不会为孟朗拼命,至多会在被逼之下,被迫战斗。

    综合起见,城南的守御也不必十分重视,不过因城南的秦兵比北、西多,却也不可轻视,麴球调了五百兵卒、七百民夫,命屈男虎统带守之。

    城东的秦兵部队,是蒲秦的主力部队。

    孟朗的帅旗便在此处,雍州刺史蒲统、前军将军石首、右军将军同蹄梁、广武将军雷小方等诸多蒲秦大将的旗帜也都在此处,察算城南秦兵,得有一万四五千人。

    麴球可用的兵力,尚有千人,他亲率八百,加以民夫千余,与屈男见日等将校一起守此东城墙。余下的兵卒二百,步骑各半,给邴播,用为预备和攻坚队。

    一番安排部署,悉是根据城外的秦军不同之情况而针对制定,诚然井井有条。

    襄武县长、屈男虎、屈男见日、邴播等等文武属僚,及各部的军吏、兵卒,各自领了任务,都有事情可做,情绪更是稳定了。

    ……

    当日无战,秦兵集中力量,加紧筑造营垒。

    邴播建议,不如趁此袭之。

    守城,名为“守”,可一味守的话,一则,一直的被动挨打,士气就会低落,二来,敌有各种的攻城器械,投石车等日日发个不休,撞城车天天撞个不断,时日一长,再坚固的城垒也顶不住,到头来,城八成是守不住的,所以,守城之上策,须得攻守兼备才行。

    邴播的这个建议,从常理而言,是可以采用的。

    但麴球考虑到孟朗智名远播,不会想不到己军有可能趁其筑营而出城突袭,判定孟朗肯定会有伏兵,在等着自己出击;且又虑到,敌人的兵马十余倍於己,便是己军出袭的部队能够小小取胜,对秦军的士气也难以造成打击,反过来,若是己军失利,那自己好不容易鼓舞、振奋起来的军心、民心,说不得,就会低落回去了,是得不偿失,遂没有同意。

    接连两天,秦兵只管筑营,第三天,营垒筑成。

    这天上午,秦兵对襄武县展开了第一次的进攻。

    近百辆的投石车,集中分布在城东和城南,不间断地往城上抛掷石球,长达两个时辰。

    石球只是被大致磨成了圆形,棱角犹存,呼啸带风,数十上百地从护城河上飞过,直冲城来。

    一拨过去,又是一拨。

    一些没有砸到城墙,一些砸入了城中,更多的石球打到了城墙与城头上。

    城墙被撞击出坑洼。城头上搭建来供戍卒夜晚休息、以及供做临时救治伤员的窝棚,被石球打的狼藉不堪。回视城中,邻近城东、城南的民居,亦被石球成片地砸垮。

    屈男虎、屈男见日等将校,一叠声的地传令,命兵卒、民夫们躲在临外的城垛下边,以避石球。几个陇西郡府的郡吏,率领前日征到的部分民夫,其中还杂着健壮的妇人,奔到被砸垮的里巷民居,试图从中找到幸存者,然而,找到的,只有男女老弱们血肉模糊的尸体。

    麴球没有空过多地去关注城中百姓的惨状。

    城外的投石车陆续停了下来。

    城西、城南、城东,在投石车投石的那段时间里,各有秦兵出营列阵,这时已经列好。

    三面的秦阵中,尽皆传出了沉闷的鼓音。各有几面旗帜领先,一队队的秦兵顶着簸箕形的遮蔽器械,跟在旗帜的后头,推着车,往护城河的方向去。车中,装的是一袋袋的泥土。

    屈男虎、屈男见日等守军将校,急忙催促兵卒起身,命令弓弩手伏於垛口,预备引射。

    护城河距离城墙不近,寻常的弱弓是射不到的,但强弓、劲弩可以射到。

    紧紧盯着往护城河去的秦军士兵,屈男见日度其远近,已入了射程,他首先下令,城东的弓弩手同时把箭矢射出;城西、城南的弓弩手,差不多在同一时间,仅比城东晚了一点,亦是弓弩俱射。一时间,箭矢如雨。奈何填河的秦兵有防御措施,却是不能将之阻止。

    麴球观望城东填河的秦兵片刻,问道:“友声何在?”

    友声,是邴播的字。

    邴播赶到,应道:“末将在!”

    “你引百骑出城,用火箭,把秦虏的半截船烧了!”

    半截船,是那种簸箕形状器械的别名。

    邴播接令,到的城下,领了预备队中的百骑,打开城门,径驰至护城河的西岸,点燃箭矢,沿河奔行,边往对岸的秦兵射去。

    秦兵的军官们组织箭手,与他们对射。

    邴播等骑人少,不如秦兵人众,从城上望去,他们这区区百骑,比之对岸成千上万的秦兵,真如汪洋中的一朵浪花,不多时,就只能在秦兵的箭雨下撤退了。

    不过,他们虽是撤退了,秦兵们举的簸箕,不少已被火箭点燃。火势腾起,冒出股股黑烟,秦兵慌忙把烧着的簸箕丢掉。没了簸箕的保护,城上的箭矢射至,十余秦兵立被射中。

    城头的戍卒欢声大呼。

    欢声没有持续太久,没了簸箕的秦兵抬着伤亡的同袍退回去,换了有簸箕的推车上来。

    秦兵填河的行动,仅被邴播拖延了一会儿而已。

    戍卒们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这队下去,那队上来,有条不紊地,把一车又一车的泥土倒入河中。其间,邴播又带队出去骚扰了两次,对秦兵来说,都无关紧要。

    到傍晚时分,城东、城南、城西三面的护城河,俱被秦兵填出了数条宽敞的通道。

    就是守军中的一个小卒,到了此时,也能想到,明天,定然就要迎来秦军的大举攻城了。

    可是秦军次日,却没有攻城。

    他们前两天筑营的时候,在营外挖了一道深深的壕沟,挖出的泥土,取了三分之一拿去填护城河,尚余三分之二。这一天,城东、城南两面的秦军,除又投掷了两个时辰的石球外,余下的时间,全用在了转而开始在邻近护城河的位置,利用剩下的泥土筑垒土山上。

    如果说在初闻秦兵杀至的那刻,麴球还有守住城池的一定把握,那么,於前日注意到秦兵不仅筑营,而且还在外头挖掘深壕,又於今日看到秦兵不攻城,却反去筑山的这一举动后,两个观察到的现象结合一起,麴球一下就觉得把握少了,他的一颗心,慢慢地沉了下去。

    想那秦兵,在兵力上已是占了绝对的优势,却在筑营时,还费时费力地挖掘壕沟,可见孟朗之谨慎;又护城河如今已被填出通道,怎么想,孟朗也该发动进攻了,他却偏去垒造土山,又足可见他之无有万全准备,绝不浪战的稳重。

    兵力已然绝对占优,主将且又谨慎稳重,这样的强敌,如何击退?

    麴球望着城东、城南,如似蚂蚁一般,忙碌堆造土山的秦军兵卒、民夫,面色不变,心中沉吟,想道:“欲使襄武得保,目下观之,只靠我城中守御势必不足,唯望援兵能够早到!”

    知道自己身为主将,一举一动都引人注目,一个不经意的小动作,也许就会造成军心的崩溃,因是他强自克制,不去顾眺西北边谷阴所在的方向,笑抚胡须,说与屈男见日等将校、军吏,“秦虏军中的伙食看来不错。”

    屈男见日等不解其意。

    屈男见日问道:“郎君,此话何讲?”

    “昨天拉土填我护城河,今天运土在我河边堆山,伙食不好,哪来的这等体力?干活这么起劲,倒是比咱们的役夫强多了!”

    以彼兵卒比己军的民夫,这是蔑视之语。

    屈男见日等都笑了起来,沉重的气氛为之略松。

    秦军垒筑的土山,一日而成。

    山高过城,山顶是片空阔的平地。

    秦军的弩手、弓手,攀登到顶,排列成阵,居高临下地俯瞰护城河内的襄武城头。

    麴球没有闲着,在秦军筑山的时候,他也召集民夫,於城楼上搭建楼台。东城墙、南城墙,各搭了两座。楼台的高度超过了土山的高度。挑选出来的善射箭手,亦如秦军的弓弩手,入守台上,与土山上的秦军射手遥相对应。因楼台更高,守军箭手却是更临在秦军射手之上。

    ……

    过了一夜。

    秦兵围城的第五天,孟朗终於展开了对襄武县城的第二次,也是第一次正式的进攻。

    除掉城北以外,秦军仗其兵多,同时在城东、城南、城西三个方面发起攻势。

    战斗打响未久,麴球就敏锐地发觉,秦军兵马最多的城东,倒是攻势最不猛烈的一面,城南、城西的攻势却是从一打起就猛如浪涌。

    城南的秦兵是晨时起做攻城准备的。

    城南的护城河总共被城南的秦兵填出了四条通道,每条通道可供十余人并肩而行。

    秦兵鱼贯地从营中出来,分成一小一大两个部分,在营垒与护城河间列阵。

    列阵於前的兵卒今日攻城的部队,都是步卒,数量较少。

    其以每两百人组成一个方阵,横列十人,竖列二十排。共组成了十六个方阵。每个方阵都配备了云梯、搭车、半截船等攻战器械。有一个方阵还配了两辆撞击城门的撞车。

    在鼓声的驱动下,十六个方阵分成四组,陆续抵至城南护城河上那四条通道的南端。

    这十六个方阵的后头是城南秦军的主阵,数量较多,有步有骑。

    步卒约四千,骑兵近千。

    当前阵列成、行进到护城河南岸以后,没过多长时间,主阵也列好了。

    主阵中的步卒阵在十六个方阵的正后方,骑兵散列於步卒阵的两翼。

    城南秦军主将蒲獾孙的将旗竖立在主阵的中间,在其将旗的周边,是各色高高飘扬的令旗。

    一面黑色的令旗左右挥动了数次。

    便有两百个以持刀盾等近战兵器和弓弩之类远射兵器的秦军甲卒,从主阵中出来,分成四队,每队五十人,在四个军官的带领下,分别前行至那十六个方阵的末尾站定,亦列成阵。

    这些军官、甲士,不用说,即是监督那十六个方阵兵卒作战的督战队了,俱雄健之士。

    守御城南的屈男虎,手搭凉棚,眯着眼往秦军的那十六个方阵望去。

    他看见,这十六个方阵内的秦兵,多半没有披甲,甚至连褶袴的颜色都没几件是白色的,——蒲秦以金为德,尚白,故此凡由国家发下给士兵的戎装,悉为白色,戎装既不统一,其所持的军械也不是很精良的样子,而他们的发型,个个髡头小辫,与戎人的散发、辫发截然不类。

    屈男虎立刻明白,此十六方阵,合计三千二百的秦兵,必是蒲秦铁弗大率、北中郎将赵兴的部曲了,换言之,都是铁弗匈奴人。

    “孟朗老贼,这是想用铁弗来损耗咱们啊!”屈男虎骂骂咧咧的,骂了孟朗几句,但他却放松了许多,比之蒲秦的精锐,铁弗匈奴这种不受蒲秦信赖的杂牌,自是好对付得多。

    攻城的部队、督战队,皆已就位。

    城南秦军主阵的鼓声,暂时停下。近万的秦军步骑保持着前后的阵型,一声不响地排列不动。风从其阵掠过,成百面旗帜扑卷出的飒飒声响,清晰可闻。旗帜的声响,愈衬托出了秦军兵阵的沉默。沉默,渐成为了沉闷,随即,一股无可抑制的压抑,笼罩在了襄武城南的城头。

    屈男虎不安地按动手指,心道:“搞什么名堂?”

    在屈男虎看不到的城西,秦军宁远将军石骏奴的部曲亦在列阵。

    石骏奴的兵马不及蒲獾孙多,按说列阵应该比蒲獾孙快,但他内心中实是对此回跟从孟朗攻打陇西郡充满了抵触,——他是蒲长生的心腹,蒲茂弑君篡位以今,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为蒲长生报仇,去年蒲秦的蒲英之乱,与蒲英勾连的蒲秦诸臣中就有他一个,唯是蒲英尚未起事,就被擒下了,他不得不继续忍耐,可忍耐是一回事,被迫带着本部给蒲茂卖命是另一回事,是以,他今天的战前准备就不免磨磨蹭蹭,却是作战的阵型比蒲獾孙列好得还慢。

    再慢,也有列成的时候。

    城西的秦阵列成,石骏奴遣吏报知城东的孟朗。

    城东是秦军的主力所在,参与列阵的秦军兵卒比城南多,但列成阵的时间与城南相差不多。孟朗接到石骏奴的禀报,瞧了下摆在边上的巨大的日晷,那石骏奴列阵的用时,足比城东和城南多了两刻多钟,但没有超过他限定的时辰,就没有发作,不动声色地下达命令:“攻城!”

    激昂的鼓声在城东响起。

    传到城南。

    城南鼓声大作。

    城东、城南的鼓声传到城西。

    城西亦鼓声擂起。

    城北的秦骑闻得三面鼓响,驰马举槊,奔於护城河外,怪叫呼喝。西、南、东,三面一时俱响,三面城外,参与今天第一次攻势的上万秦兵,举起盾牌,推动云梯、搭车、撞车等,呐喊着,几乎於同一时刻,穿越了三面的护城河,如同汹涌的浪潮,拍打向黝黑的襄武城。

    城南的沉闷立被打破。

    四组、十六个方阵的铁弗战士,当先的四个方阵率先过河,以半截船、盾为御,冲向城下。

    护城河外,土山上的秦兵弓弩手,齐齐引射,压制城头,掩护铁弗战士冲锋。

    屈男虎令到,城上与高楼上的射手们,高楼上的俯射土山,城头上的俯射城下,亦弓弩齐发。

    有的铁弗战士在冲刺的途中,身体露出在了半截船或盾牌外,而且那些半截船与盾牌数量有限,也不足以护住所有的人,又且那东西亦挡不住强弩,接二连三的铁弗战士中箭倒地。

    城上的守卒、民夫也有中箭受伤的。

    铁弗匈奴第二排的四个方阵,紧跟在头排方阵的后边,也过了河,加入到了冲锋的行列。第三排、第四排,不停歇的鼓声催动和督战队凶狠地驱赶下,三千两百个铁弗兵士,尽数过河。

    攻城士兵数量的增多,减轻了伤亡士兵的比例,在付出了近百伤亡的代价后,第一架云梯搭上了城。

    守卒朝下释放檑木,把攀援的铁弗士卒砸落了好几个。

    七八个勇敢的民夫冒着土山上来的箭矢,提着桶,朝云梯上泼倒石脂。一人燃起火把,丢到石脂上,火苗窜起。石脂流淌到哪里,火跟着就烧到哪里。

    蒲秦的云梯,多用杉木、马尾松等木材造成,杉木、马尾松的燃点高,燃速低,一般不易燃烧,当临战时,秦兵还会在云梯的外边涂抹泥灰等防火之物,通常来说,是点不着的。

    可石脂这东西,却不管你点着点不着,它自己就能烧,烧起的火,水还浇不灭。

    铁弗兵卒无计可施,只得放弃了这架云梯。

    护城河南边的秦兵主阵,改变了鼓声的节奏。

    城下的铁弗军官们,扭头去看阵中的令旗。

    依照鼓声、令旗传达的命令,他们调整了进攻的步骤,云梯、搭车、撞车等暂停将下来,约千人的铁弗射手被组织起来,仰射城上。

    土山俯射,铁弗仰射。

    城头的守卒、民夫被压得抬不起头,虽有高楼上射手的尽力回射和盾牌的遮蔽,还是不断地有人中箭。

    趁这良机,铁弗战士把云梯、搭车络绎推到了城墙下。

    之前那辆被烧着的云梯,到底所用的木材不易燃,石脂燃光以后,火就慢慢熄灭了。铁弗兵士发现那云梯还能用,便也一并用上。

    十来架云梯,搭满了襄武的南城墙。

    铁弗匈奴的兵士竞相攀援。

    守卒们在箭雨之下,搬来檑木,顺着云梯滚下,从行炉中取出烧化的铁水,朝下泼洒。

    攀城的铁弗兵士或被檑木砸翻,或被铁水烫伤,惨叫声不绝於耳。

    这个时候,如从护城河的南边远望,可见如似蚂蚁攀墙的铁弗战士,一个接一个,纷纷坠落。

    城南秦军主阵之中,蒲獾孙的身边,站着个不到二十岁的铁弗青年。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然其心中却在滴血。

    这个青年就是赵兴。那被逼头拨攻城,消耗守卒的兵士们,可都是他的族人,可都是他的部曲,可都是他在当下这乱世中,存身立命、攫取富贵的本钱!

    蒲獾孙全然没有在意赵兴,注意力都在城下。

    他全神贯注地关注战况,瞥到撞车也被推到了城门处。

    但是撞车才撞了城门没两下,蒲獾孙瞧见,一个身披重甲的守将就带着十余个兵卒、民夫,抬着一架铁撞木到了城门的位置上边。

    铁撞木是一种下为支架,上悬铁首沉木,使用轱辘或绞车控制其上下的守城器械,专用於打击撞车、木驴等攻城器械。

    蒲獾孙知道,那辆撞车保不住了,遂把目光移开,仍看向去了攀城的铁弗兵卒身上。

    城门上露头那个守将是屈男虎。

    屈男虎亲手绞动铁链,将铁撞木释放,直坠到下头的撞车上。撞车外包铁皮,但铁撞车亦是铁头,在冲击力下,那撞车顿被砸坏。民夫们丢掷雉尾炬,把那撞车烧着。

    撞车下的铁弗兵卒有的被砸死车下,有的仓皇逃走。

    你来我往,城上、城下激斗不止。

    第一轮的攻势在一个时辰后停下。

    铁弗的战士稍微退却,休整了半个时辰,随之,相同的场景出现,第二轮的攻势展开。

    从早晨到入夜,一整天,秦兵的三面攻势没有断绝。

    入夜之后,秦军的阵地点燃火把,把城外映照得如同白昼,竟是夜攻不休。

    城南的那三千二百个铁弗战士,轮番上阵,苦战一日,几未得歇,既已精疲力尽,又伤亡颇重,乃有百余兵士,不顾如同夺命的鼓声催逼,掉头回跑,试图撤离战场,却在护城河那四条通道的南端,被督战的秦军甲士射死小半。剩存的跪倒地上,乞求放过他们,回应他们的只有箭矢。

    主阵中的赵兴,闭上双眼,不忍看之。

    战至半夜。

    蒲獾孙总算是鸣金收兵,罢了今日的攻势。

    ……

    第六天、第七天、第八天,第九天,直到第十天,也即莘迩接到曹斐、田居军报的这一天,也即麴球站在城楼,极目四眺,触目所见,城外人山人海,全是秦兵的这一天。

    连续不断的五日猛攻,每天都是攻到后半夜。

    而且在第六天的时候,渭水北岸的南安郡,出来了一支打着蒲洛孤旗号的部队,强渡过了渭水,在城北也列出了进攻的阵型。不过,可能是因为城北的地段不够开阔,这支部队只是作势,没有参与到后边几天的攻城战斗中。可虽是如此,也给守卒造成了不小的压力。

    检点秦军的伤亡,铁弗战士的伤亡最大,超过千人,石骏奴部,伤亡七八百,一直没有大举进攻的城东亦有数百的折损。看罢主簿向赤斧汇总的各部最新伤亡,孟朗把那薄薄的一张纸放下,轻轻地出了口气,露出了胜算在握的笑容,说道:“今天可以发动总攻了!”

    向赤斧说道:“今天么?明公原计划不是明后天再发起总攻的么?”

    “合计各部伤亡,已有两三千。我军的损失不少,守军的伤亡料亦不会小。不必等到明后天了,今日即可总攻!”

    随着孟朗步至帐外,向赤斧望向远处的襄武城,撇嘴说道:“麴鸣宗前以少敌众,阻晋公、燕公救冉兴。晋、燕二公,连战不能克之,麴鸣宗因得铁壁之号。闻莘幼著更是大言,说什么撼山易,憾麴鸣宗难。我看啊,这就是‘叫竖子成名’!什么铁壁?什么憾麴鸣宗难?在明公的面前,还不是小菜一碟?连预定的总攻计划都无须等到,便可给他来个泰山压顶了!”

    孟朗却不小看麴球,说道:“话不能这么说。也正是因他之前打下的名头,我这次攻襄武,才会这般的谨慎持重啊。若无我战前做的那些预备,此番攻襄武,必不会如此顺利。”

    向赤斧说道:“明公兵多而不骄,真名帅才具也!襄武城破日,麴鸣宗一定心服口服。”想起一事,问道,“大王交代,麴鸣宗是个人才,最好能把他生擒,明公,要不要总攻前,先做个劝降?”

    孟朗说道:“我司隶府中收集到的麴鸣宗的材料,你没有看过么?他非是肯降之人,劝降也是无用。不用费此功夫了。”

    吹了会儿清早的新鲜空气,孟朗感到精神好多了。

    他转回帐内,令道:“召诸将来见!”

    召聚将校的鼓声划破蒙蒙亮的天空,响彻秦军的营中。

    三通鼓毕,蒲獾孙、蒲统、石首、同蹄梁、雷小方、赵兴、石骏奴等将,络绎赶到。

    孟朗坐於主位,诸将分两列落座。

    孟朗开门见山,说道:“近几日各部的进展很大,前天,我军头次攻上了城头,虽被打退了,但前天、昨天,又连续两次攻上城头,并且击塌了南、西两面的三小段城墙。守卒的士气已衰。今日,即发起总攻!”

    尽管预定的总攻是明天,然而这几天城中的守御渐渐不支,诸将却都是能感受得到的,因是,对孟朗这道提前发动总攻的命令,诸将并不奇怪,齐声应诺。

    蒲獾孙问道:“不知今日总攻,主攻哪面城墙?”

    孟朗说道:“前些日的进攻,燕公、赵郎将与石将军所部是主力,想必你们的部曲都累坏了吧?今天就让他们歇歇,由我城东负责主攻!”

    赵兴闻言,不禁心头一松,想道:“终於熬过去了!”

    却一人怪声怪气,说道:“是啊,我等在前头拼命,拼死拼活的,好不容易快打赢了,当然是该由到司隶公出面来收拾残局了!”

    说话的人是石骏奴。

    赵兴面色微变,隐约觉得不妙,急看孟朗。

    孟朗微笑说道:“怎么?石将军以为我在抢功么?”

    石骏奴梗着脖子,说道:“是不是抢功,你自己心里有数!”

    “石将军想要这份功劳么?拔取襄武,斩获麴球,确然是份大功。就只怕将军拿不到啊。”

    “你怎知我拿不到?”

    孟朗呵呵的笑了两声,一副轻视石骏奴的态度。

    石骏奴勃然大怒,跃身跳起,叫道:“老子就拿这份大功给你看看!”

    “将军勿怒,我不是小瞧将军,我城东毕竟兵多,如由我城东来攻,我三日可破此城,若给将军去攻,恐五六日也不下来也。”

    石骏奴怒道:“何用三日?老子两天就能打下此城!”

    孟朗笑道:“果然?”

    “两天!”

    孟朗收起笑容,缓缓起身,顾盼帐中诸将,说道:“石将军自称两日克城,你们都听到了。军中无戏言,我就等两日后,石将军给我送来克城的捷报!”目光落在赵兴的身上,说道,“石将军兵马稍少,赵将军,你进攻城南,为石将军策应。功成日,我给你与石将军一并请赏!”

    赵兴起身,恭谨应诺。

    他脸上恭敬,心中大骂,想道:“你他娘的石骏奴,傻的么?孟朗老儿的激将法,你看不出么?这老东西最好借刀杀人,我部早前已被他消耗一遭,今次攻襄武,又伤亡惨重,本以为可算是能够歇歇了,你个蠢货偏朝火坑里跳,还把老子波及!……功成了,老子与你一并受赏;功不成呢?老匹夫前头那句可是说了‘军中无戏言’!这是在逼咱俩拼命啊!你他娘的,脑袋当真石头做的么?”

    石骏奴却不是傻的,“军中无戏言”五个字,如同雷鸣,轰入他的脑中,一下把他震醒,知自己是中了孟朗之计,然“军令状”已下,追悔不及,亦无办法,只得含忿接令。

    定下了城西主攻、城南协助,城东牵制,诸将各回本阵。

    到了约定的进攻时间,三面又是同时发起进攻。

    军令状立下,做不到,那是要掉脑袋的。

    石骏奴为了性命着想,不再保存实力,把部中的精锐尽数派出,亲自督战於后,一浪接一浪地冲击襄武城的西城墙。

    西城墙已经被攻塌了一段,西城墙的守卒能战者也不多了,而石骏奴之前的进攻又颇是“温和”,突然之下,他这好像不要命似的,搞起了破釜沉舟,城上的守卒顿时就撑不住了。

    守将急报麴球。

    时城东的攻势不猛,麴球引预备队五十人,亲往支援。

    到的城西城上,但见城下的秦卒前赴后继,踩踏着此前阵亡於城墙边的袍泽尸体,迎箭矢、檑木、铁汁、石脂不退,一股进击塌陷的城墙段,试图把横在缺口的行女墙破坏;一股架云梯,攀援城墙。

    两股其下,守卒左支右绌,两处告急,城西墙眼看危在旦夕。

    当此危局,慌乱是没有用的,麴球镇住心神,神色无异,细细地察看了会儿,说道:“贼虏攻城这么猛烈,其主将必在阵中督战。”问城西的守军将士,“有识石骏奴的么?”

    石骏奴对此战原本是一点不上心的,没进过战场,城西墙的将士无人见过他,无人知他长相。

    麴球略微忖思,得了主意,令道:“削木为箭,以之射虏。”

    城西将士不知他此令何意,但信任他,半句疑问没有,马上执行他的命令。

    不多时,削得木箭百余支,射出到了城外。

    那城下进攻的秦卒有好几个中了此箭,惊觉除了点疼,竟是无事,捡起箭矢一看,发现是木头削成的,不约而同地大喜,以为是城中箭尽,飞奔到阵后督战的石骏奴前,把之呈给他看。

    麴球笑指,说道:“那就是石骏奴了,取弩来!”

    守卒奉上强弩一张。

    麴球足踩手挽,瞄准了石骏奴,将弩矢发出。

    小儿手臂粗的劲矢,从城下密密麻麻的秦卒头上掠过,未及等百余步外的石骏奴反应,已中了他的前胸。石骏奴手中的木箭滑落,他咯咯地吐了几口血,仰脸栽倒。

    城西墙的守卒同声欢呼:“女生郎,神射无双!”

    主将阵亡,攻城的秦卒们军心大乱,军官们也无心再战,攻如潮水,撤退也如潮水。

    城西墙之急,暂时得解。

    麴球留下了二十个兵卒,补充给城西墙的戍卒部队,领着余众返去东城墙。

    才绕到北城墙,走了没多远,迎面见邴播急匆匆地跑来。

    麴球笑道:“友声,你急慌慌的作甚?知我射杀了石骏奴,急着来给我道喜的么?”

    邴播楞了下,说道:“郎君射杀了石骏奴么?末将不是为这事,前两天不是监听到秦卒在挖地道么?刚刚又从地听里侦听到,秦虏的地道已经挖过城墙了!”

    地听,是埋於地下的大缸,内可藏人,用以监听敌人挖掘地道。前天,城内的地听察听到了秦卒挖掘地道的声音,虽是不能确定地道具体是在哪里挖的,但大致的位置已经知晓。

    “是么?”麴球顾看身后的三十甲士,说道,“石骏奴不耐杀,我一矢毙之,杀意方盛,恰无处宣泄,刚好秦虏地下来,君等能为我将之尽诛,以畅快我心意么?”

    三十甲士慨然应道:“愿为郎君尽杀鼠辈!”

    麴球指带金牌者五人,令道:“君五人各领一队。”命邴播,说道:“由卿为五队之主,把那秦虏杀了后,抛其尸还与孟朗!”

    邴播与那金牌甲士五人接令,引余下的甲士们下城。

    麴球是玩地道的行家,岂会不防孟朗从地下攻?早在邻城墙的城内,挖掘了一圈沟堑,深及数丈,见水方止。

    通过地听,已然知道了秦兵地道的大概方位。

    邴播与众甲士,守在沟堑中,静静等待。

    他们到的正是时候,不到一刻钟,沟堑不远处的西壁内,隐有撞击的声音传出,壁上的泥土下落。

    邴播急带甲士,转移过去。

    很快,西壁被撞出了个洞口。两三个辫发的秦卒露出了脑袋。

    这三张脸上,全是愕然的神色。

    依照施工图上绘制的地道走向,这里明明应该是地下,他们再往前边一点,就该往上挖掘了,却如何在此处就挖到头了?

    紧接着,他们看到了邴播等人。

    邴播哪里会等他们反应过来?揪住其一的辫子,把他拽出,横刀割断了他的咽喉。

    另两个秦卒知机得挺快,知这是城中已有准备。

    能被选出入地道挖掘的,皆是秦兵的勇士,却是虽见邴播等人在此有备拦阻,他俩丝毫不畏,扔下挖掘用的锹等,提兵械,叫嚷着跳出,来与邴播等斗。

    一个又一个的秦卒从洞中钻出。

    沟堑积了一层水,甚是泥泞。

    邴播等与出洞的秦卒持的都是刀、槌或斧,便在这泥泞的狭窄沟堑里,短刃相交。

    两三个呼吸的功夫,鲜血已把泥水染红。

    敌我俱为精卒,出手尽皆狠辣,铠甲碰在一处,刀斧劈向对方,血肉横飞,负伤的死战不退,有断了胳臂,没有了兵器的,扑过去撞倒对方,为战友创造杀敌的机会,有伤到要害,倒入泥泞前的,不忘把兵器投出,盼能拉个敌人同归於尽。

    邴播左持铁槌,右持短斧,矫捷窜伏,转战於此方寸之地,举槌挡住左后一秦卒的直刀,挥斧砍中侧前一秦卒的脖颈,随即斧向右削,击中一秦卒的肚腹,然后半蹲身形,铁槌后扫,把那双手举刀待再劈他的那秦卒的双腿扫折,扭转身去,斧头下砍,将其脸砍成两半。

    鲜血溅出,喷了邴播一脸。

    他以左手手背把迷住眼的血抹去,浑然不顾顺他脸颊往下淌落的其余血水,扑向了另个己方甲士稍落下风的战团。

    也不知恶斗了多久,好似一个时辰,又好像须臾,秦卒穿的衣甲皆是白色,直到邴播红着眼,再找不到活动的白色可杀时,亦再听不到呼叱的战斗声时,他才发现深沟里站着的,只剩下了定西的甲士。

    猩红的泥淖中,断臂残肢到处都是,不下上百的秦卒尸体几乎把这段沟堑堆满了,尸体中有十数具穿的是红色铠甲,这是战死的定西甲士。

    敌我战损比例十比一,倒非因定西甲士的单兵战斗能力就比秦卒强这么多,而是因秦卒是从地道中出来的,他们每次只能挤出来两三人,在相当长的战斗时期内,都是在以少敌多,故是他们的战损远超过了定西的甲士。却虽然处於战斗环境的恶劣下风,此百数秦卒依旧敢战不退,由此也可见这批秦卒的凶悍程度,定是蒲秦一等一的精锐。

    激战获胜的定西甲士散开,检查秦卒是否还有存活,找到了几个没死透的,悉数将之杀死。这一切,都是在无声中完成的。杀伤员的,不出声;被杀的,也不求饶。

    打扫过战场,邴播从恶战的亢奋情绪中恢复过来,吩咐把秦卒的铠甲剥下,将这些尸体赤条条的送去城上,由守卒丢去城外,战死同袍的尸体则聚一处,记下名字,找民夫给他们下葬。

    为防秦卒再利用这段地道,取了鼓风车,置於地道口,当地听再听到地道里有秦卒声响的时候,就不用再作死战,朝里边吹毒烟即可了。

    ……

    激将石骏奴,顺便捎带上赵兴,这只是孟朗进一步消耗他俩部曲实力,同时借石骏奴和赵兴的攻势吸引麴球注意的“一箭双雕”之计,他真正用以破城的杀手锏,是城东的那条地道。

    却不意麴球不但侦听到了他地道的方位,而且及早就在城内挖了深堑,使他费了多日的辛苦,没有见到回报,反折损了百余的精锐战卒。

    石骏奴被麴球射死、地道的挖掘被麴球阻住的两道军报,相递传到孟朗帐中。

    向赤斧没了“小菜一碟”的吹牛拍马,哑然无语。

    孟朗揽须喟叹:“麴鸣宗当真将才。”

    “明公,石骏奴身死,城西的兵卒已无斗志,今天还攻么?”

    “且休整一日,今夜也不攻了,叫三军好生休息,养好体力,明天再攻。”

    今天的总攻虎头蛇尾,可是孟朗并无失望之色,相反,他的心情还因石骏奴的意外之死而很是不错,他想道,“又为大王除掉了一个隐患!”望向帐外,抚摸胡须,盘算思忖,“麴鸣宗虽然将才,然现下城内的守卒将尽,而谷阴的援兵被吕明、方平、姚桃阻之於鸟兽同穴山外,半步不得南下,武都、阴平自顾不暇,他外无援兵,我迟则三两日,短则一两天,即能将此城拿下了!”

    向赤斧见孟朗下达了命令后就不再说话,问道:“明公,在想什么呢?”

    连绵二三十里的秦军阵地,鼓角雄浑。

    孟朗看帐外营内,杀气冲天。

    他微微一笑,说道:“没想什么。”心道,“待破襄武,转取武都、阴平,我大秦的西境就稳当了,便可东向入魏,掩取河北!大王的帝王之业,由此成矣!”

    ……

    麴球望着城外秦兵撤退,知道算是又守住了一天。

    秦兵围城十日,他承受了十日的重压,度日如年。

    每天面对秦兵无止境的进攻,他安之如素,每天面对秦兵的不同进攻方法,他随机应对,逐一化解;守卒负伤,他亲为裹创敷药,有时晚上有暇,他还会亲自炮制菜肴,分给兵士、民夫们吃用,在将士、民夫、百姓们的眼中,他简直是无所不能。

    但是,总有难题,是麴球也解决不了的。

    最大的难题,就是兵力。

    秦兵五六天、不计伤亡、夜以继日的不断进攻,诚如孟朗所估,的确是给守卒造成了严重的伤亡。现下,麴球手上可用的战兵,连带轻伤的加在一起,只有千余了,平均到每面城墙上,仅三四百人。这点兵力,如何能抵御还有两万多之众的秦兵?而当一直听他说会来驰援的谷阴援兵,结果迟迟不见的话,守卒、百姓,如何能还有勇气和信心接着作战?

    怀着这样的忧思,麴球巡抚了半日城上。

    这天入夜,等候了会儿,见秦兵没有如常夜攻,麴球知这应是孟朗在为明天的总攻养精蓄锐,便也传下令去,教各城墙的守卒除留警戒的外,其他的都去休息。

    回入到这些天住的那个城上窝棚里,麴球就着微弱的烛火,勉强翻看了会儿《春秋》。

    究竟是忧心战局,他放下书,步出棚外。

    漫天的星光闪烁,月光轻落城上。

    这似是个静谧的城头春夜,然那微凉的夜风,带来的不是往夜城外的泥土芳香,却是刺鼻的血腥之味;然那城外一望无际,尽是秦军营地的火光,都无一不在表明,这是一座陷入重围的孤城,无一不在提醒着他,士气、民心,还能撑几日?城,还能守几天?

    没有人跟在身边,麴球可以做出那个他早几天前忍住的动作了。

    他顾首,望向西北的夜空。

    援军何时能到?

    ……

    援军在次日到了,但来的不是谷阴遣出的兵马。

第八章 舒望连战胜 麴球突围出

    来的是秦德县等地、汉中郡和阴平郡凑出的千余部队。

    带队的主将是屯於葭萌关的王舒望。

    却王舒望怎么来了?他的部曲中有汉中郡的兵士也就罢了,缘何还有阴平郡的兵士?阴平郡的兵士既然来了,阴平太守北宫越为何不来?

    这是因为,陇西的战略地位实在重要,襄武遇围的消息一被阴洛太守阴洛、督秦德等地军事张景威闻知,他两人不约而同地就决定,必须马上救援,虽是能调的兵马有限,但考虑到限於目前谷阴可用的兵力数量,莘迩能派去襄武的援兵可能不会太多,那么他们就算只能挤出千人,总也是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於是就有了王舒望临危受命,引蜀兵千人北上。

    北上到了阴平郡内,依照阴洛与北宫越之前的书信商定,王舒望本该是与北宫越合兵,以北宫越为主将,共赴襄武助战的,可谁知就在这时,阴平郡内的一些羌人酋豪,忽然起兵响应进攻武都郡的冉僧奴,声势且不小,这一下子,就把北宫越给拖住了。北宫越没有办法,只好分了阴平兵数百与王舒望,由他继续北援,自己则留下来平定反乱。

    此即王舒望所来之缘由,亦王舒望帐下为何会有部分阴平兵之缘由。

    王舒望与北宫越分开以后,他引部昼夜兼行,在这天中午,到达了襄武县南。

    离襄武县还有十几里地,就听到了秦兵攻城的声响。随着部队的前进,声响越来越大,前行不过才三四里,就如同雷鸣了。王舒望胯下的战马,不安地喷鼻,扭动脖子,时不时恢恢地叫上一声。王舒望轻轻抚摸它的鬓毛,安抚它的紧张。再前行两三里,襄武县的城墙在望,复行里许,沿官道绕过一座丘陵,视野豁然开阔,只见:五六里外,襄武城下,环绕俱为秦阵,遍野尽是秦兵,粗略估算,不下三两万,就似汪洋一般,他们正在攻打襄武城池,四面俱攻,喊杀振地,遥眺望之,襄武就如同惊涛骇浪中的孤舟,似乎随时都可能被浪潮颠覆。

    王舒望左右的军吏,无不震动。

    一吏赶忙打眼四顾,没有找到他想看到的,越发吃惊,说道:“远近皆无我军,谷阴的援兵还没有到么?”

    数骑秦兵南阵的斥候出现於前方。

    那几骑斥候奔到高处,望了片刻王舒望部,旋即打马,朝本阵返回。

    这吏更加的恐慌了,仓急地对王舒望说道:“校尉,秦虏的斥候发现咱们了,赶紧撤吧!”

    王舒望说道:“撤?”问他,“为何撤?”

    那吏说道:“虏军斥候回去后,秦虏必来攻我。虏众我寡,宜当趁其未到时,及早撤离!”

    王舒望说道:“虏虽众,又如何?我是为援麴将军而来,不是为撤而来的。”

    那吏似是不敢置信王舒望的回答,睁大眼睛,愕然稍顷,乃大声说道:“校尉!若谷阴援兵已至,我部自可助力,然现下谷阴援兵犹尚未到,虏众数万,我部只有千余,何足用也?”

    王舒望鄙视地说道:“你也配说你是武举?”

    这吏与王舒望一样,也是武举的出身,说来与王舒望还是“同年”。

    他诧异说道:“校尉?”

    王舒望瞧也不瞧他一眼,踞坐马上,顾盼左右,按剑说道:“食国家之禄而避难,此非忠也;畏敌兵众而惧战,此非勇也。麴将军是我的故主,故主遇危而不救,此非义也!”拔剑在手,慨然说道,“舒望焉不忠不义之徒?君等如怯懦,且请自去!虽我一人,亦吾往矣!”

    诸军吏中,小半是武举的举子,余下的多是汉中、阴平两部军里的勇敢战将,被王舒望这么一激,俱皆胆气倍增,齐声说道:“校尉固然忠义,我等亦忠勇士也!敢从校尉杀虏!”

    那吏张口结舌,看看王舒望,看看诸军吏们,心道:“一群蠢蛋!”有心逃走,但恐王舒望行军法杀他,只得留下。

    ……

    秦军南阵。

    斥候把王舒望部到来的情报禀与蒲獾孙。

    蒲獾孙闻只是一支千许人的定西部队,没有在意,从列於身后的诸将中选了一人,令道:“给你两千步骑,把之灭了!”

    被他选出的这将名叫杨伏奴,是上郡太守杨满的从子,素有勇名。

    杨伏奴长近九尺,满脸须髯,体格壮硕,披挂重甲,手持长槊,腰悬刀、槌,立在那里,就如个怒目的金刚,蒲獾孙等将个头最高的,也只到他胸口罢了,当真是威风凛凛。

    他接了命令,便出阵外,引步骑两千,呼啸往去截击王舒望部。

    蒲獾孙下过命令,就没有再关注阵后的那支小小敌军了,注意力俱在攻城的战斗上。

    今天的这次总攻,是从早晨打起的。

    与前几天不同,这回担负主攻任务的,不再是城南、城西,而是城东的秦兵主力部队了。

    这边是养精蓄锐十来天的生力军,那边是日夜不停,作战了六七天的疲惫守卒,从早晨的战斗打响,襄武县城就一直处在岌岌可危的状态下。

    战至此时,在得到了三千城东部队的增援后,蒲獾孙的城南战场,虽因守将屈男虎实在悍勇,还没有能冲上城头,但蒲獾孙估计,这只是时间问题了。

    南城墙下的秦兵推动撞车,再次朝南城门发起进攻。城上的铁撞车使用的次数太多,铁链承受不住过度的磨损,没等砸到秦兵的撞车上就断裂了,那铁首木身的撞木坠下,落到了秦兵撞车的旁边,扬起了大片尘土。推动撞车的秦兵吓了一跳,旋即欢呼起来,用撞车车身后头的两个铁爪抓住地面,稳固住了车身,然后开始前后摆动车上的撞木,狠狠地砸击城门。

    蒲獾孙面露喜色,令道:“马上增兵城门!”

    鼓声大作,令旗挥动,城下的军官识出军令,聚了百余城门周近的秦兵,拥往南城门。

    就在蒲獾孙目不转睛,观望城门处的部队进展时,几个秦军的将校灰头土脸地仓皇奔来,下拜说道:“明公,杨伏奴为陇将阵斩,我部败归。”

    蒲獾孙扭脸看去,见说话的几人是适才从杨伏奴出战的军将,问道:“什么?”

    “杨伏奴骄傲大意,恃我兵多,不听末将等劝阻,连阵都不列,就急与陇兵战斗,方接一合,即被陇将突袭刺落,身首异处!陇兵趁势掩杀,亏得末将等拼死奋战,这才侥幸撤回。”

    “陇将谁人?”

    这几个秦将都是蒲獾孙的老部下了,上回蒲獾孙、蒲洛孤、苟雄联兵进攻麴球,他们也在军中,因是认得王舒望,答道:“王舒望。”

    蒲獾孙嘿然,说道:“原来是这个狗崽子!苟雄当日都差点被他生擒,杨伏奴为他阵斩,倒不奇怪。”忖思片刻,又唤出一将,令道,“攻城正在紧要关头,我没有功夫与他闲斗。你引兵去,毋与战,把他截住即可!等我攻破了南城,再亲去拿他。”

    这将髡头小辫,是个匈奴人,便是背叛了赵宴荔的乌洛逵。今天总攻,上的都是秦兵,没有用铁弗匈奴的人,故是,如单纯以拦截为目的的话,可以用乌洛逵领其本部前往。

    乌洛逵接令而去。

    望着乌洛逵离去,赵兴暗咬牙关,想道:“我父遇害,我落到今日田地,全是因你这个狗贼反叛!早晚一天,老子把你碎尸万段!”

    虽是痛恨乌洛逵,毕竟将被乌洛逵带去拦敌的都是他的部民,这几天攻城,铁弗匈奴的部众已经死了很多了,为能尽可能地减少点本部的损失,赵兴忍住气,赶着追上去,露出笑容,说道,“王舒望,定西悍将也。将军此去阻截,奉燕公的军令,把他拦住就好,不可浪战啊。”

    乌洛逵说道:“何须你来多嘴,我不知么?”

    赵兴怒不可遏,笑容愈浓,说道:“那就好,那就好。”

    乌洛逵领部南下,去未多时,狼狈逃回。

    蒲獾孙问道:“怎么回事?”

    乌洛逵说道:“末将列阵,拦住那王舒望后,谨遵明公军令,不与之战。不曾想那王舒望单人独骑,至我阵前,下马卸甲,倚骑而坐,竟是嚣张挑衅!末将部下,便有几个军吏耐不住,领着兵马出阵,往去擒拿,然被王舒望射死两个,刺死两个。末将阵脚大乱,陇兵趁隙袭我。亏得末将奋勇抵抗,手刃其勇将四五,这才击退了他们的进攻,撤退回来。”

    前边那几个军将是“拼死奋战”,这个乌洛逵是“奋勇抵抗”,蒲獾孙知他们的话不尽不实,然南城墙的攻势正酣,却是懒得理会他们,心道:“跟个苍蝇似的,王舒望这小贼着实烦人!连败我了两路兵,我再遣谁前去阻他?”与赵兴接触的这些天,他发现赵兴有些用兵之能,便选定了赵兴,命令说道,“你去!把他挡下。”

    赵兴确是有用兵的才能,他这一带部过去,顿将王舒望部阻截了下来。

    王舒望数次佯攻,引不来赵兴的上当,欲待硬攻,赵兴兵是他的两倍多,恐不易速胜,没的办法,只好暂与赵兴对阵相持。

    远处襄武县外的秦兵攻城之声,从王舒望等到达此地起,直到现下暮色将至,中间没有断绝过。尽管人不在襄武,可襄武的战况会激烈到何等程度,襄武城上的麴球等守军将士面对的状况会有多么的危急,王舒望可想而知。

    傍晚时分,攻城秦兵的声响慢慢变小。

    骑马登上高处,王舒望远望城下。

    夕阳如血,孤城矗立。城外四面的秦兵,皆停下了攻势,各朝后边退了一定的距离,但没有撤兵。这应该是上一轮的进攻结束了,秦兵在做下一轮进攻的准备。

    王舒望看到,一骑从城东的秦军主阵中出来,过了护城河,行到城墙的近处,随后顺着城墙行奔。王舒望想道:“这是在劝降了。”轻蔑地啐了口,接着想道,“麴郎君怎会投降!”

    劝降的那骑不是劝麴球投降,他是在劝守卒投降。

    这人正是才被吕明、季和送到孟朗军中的且渠元光。逼迫石骏奴、赵兴部攻城时,孟朗毫不容情,可换到效忠蒲茂的部队攻城,孟朗就不免心疼,如能把城中的守卒劝降,或乱掉守卒的军心,减轻己军的伤亡,那当然是再好不过。因就趁两次进攻的间歇,他把元光派了出去。

    元光听说了麴球射死石骏奴的事,生怕也被麴球射死,求了两套重甲,悉披挂於身,他人矮小,穿两套甲衣,压得有点喘不过气,人瘦甲胖,也很不协调。

    然这皆无妨於他振作精神,为新主立功。

    元光驱马疾行,绕城而呼:“我是且渠元光,我父拔若能,莘迩之义弟也!奉莘迩逆令,我父与曹斐领兵来援襄武,然於日前惨败於白石山下!大秦仁义,赦俘不杀,我因此拨乱反正,弃暗投明!谷阴的援兵不会再来了!城上的将士们,赶紧降了吧!

    “我父是莘迩的义弟,大秦都不杀我,况乎汝等?孟公有军令在此:降者不杀;斩屯长以上以献者,赏百金;斩麴球以献者,爵侯,赏千金!”

    数十支箭矢朝他射来。

    元光拨马躲避,坚持着把四面城墙全都跑了一遍,乃才回城东复命。

    ……

    城头,麴球望着奔窜东去的元光,已经压在心头多日的石头,沉到了底。

    他心道:“元光怎么在秦军?”

    不管曹斐兵败白石山云云,是不是真,可元光的这番话,杀伤力太大。

    孤立无援,此为守城大忌。连日来,兵士们抗十余倍之敌,日夜无歇,死伤惨重,此前还有谷阴援兵这一点希望能做个支撑,而下久战力竭,城已残破,却突然听到说援兵不会来了?

    麴球心道:“士气必丧!”

    他不甘地顾盼城内的里巷、城上的将士,四望城下那数万被他阻於城外、不得登城的秦兵,暗暗叹了口气,想道,“若无元光此话,我或可再守三日,於今,只有弃城了!”

    弃城,是明智之举。

    当谷阴援兵不会来了的消息,在守卒、民夫、百姓中传开之后,一股惶恐的气氛立刻弥漫住了整个的襄武县城。因麴球抚慰得当,而一直於城上协助守卒战斗的民夫,不到一个时辰,就逃走了大半;屈男虎、屈男见日、邴播纷纷禀报,有兵卒三两聚集,窃窃私语。

    麴球当机立断,不再拖延。

    他把邴播等将召齐,说道:“且渠元光乱我军心,襄武城是守不住了,咱们现在就突围!”

    邴播问道:“从哪里突围?”

    麴球注意到,饶以邴播、屈男虎、屈男见日的勇悍,在听到他说出了“突围”二字后,也都不禁脸上露出喜色,心知撤退此事,果真是势在必行了,指向城西,说道:“城西!”

    城西的秦军数量少,之前的主将石骏奴又身死弩下,相比其余三面的秦军,应是最易突破的。

    邴播等人没有异议。

    麴球当下部署,出了西城门后,以邴播引骑五十,在前开道,屈男虎、屈男见日率步卒居中,他自己则率甲骑二十、甲士三十,亲为他们殿后。

    屈男虎、屈男见日争夺殿后的位置,麴球不给他们,说道:“日来守城,多仗汝父子力,无以酬谢,今突围出城,我为汝父子阻贼!”

    屈男虎、屈男见日感动不已。

    召来襄武县长、和文弱不能从军撤退的郡县府吏,麴球真心实意地对他们说道:“军心已乱,城不可守矣。君等与百姓助我守战十余日,而我不能保境安土,此我过也!我走之后,君等即可降,留此有用之身,善抚城中百姓。待我归还之日,再与君等痛饮!”

    又循抚重伤难行的兵士,麴球垂泪说道:“君等为我死战,我今不能带君等同走,此我负君等也!秦虏入城,君等可降。来日沙场再见,我必接迎君等回国!”

    襄武县长、郡县吏、重伤的兵士,尽皆落泪。

    赶在秦军的下一波攻势展开前,打开西城门,邴播率骑当先,屈男虎、屈男见日统步卒紧从,麴球引步骑五十押后。这一支集合了全城能战之卒、而尚不到七百人的突围部队,没有击鼓,也没有扬旗,仿佛一支利箭,俱皆鼓足力气,闷头朝对面的秦军杀去。

    秦兵没有想到麴球会在这个时候突围,前一波攻城的士兵正在回撤,后一波将要攻城的士兵正在前移,阵型正乱,被麴球等冲了个措手不及。

    石骏奴阵亡以后,孟朗调了前军将军石首接替指挥城西的部队。

    在蒲秦的诸多将校中,石首称得上是个上将,骁勇知兵略,可毕竟与石骏奴的部曲不熟,且其性酷,方到石骏奴部中日,就斩了两三个部中的军将以立威,由是对石骏奴部越发地难以如臂使指,因而虽闻讯后,便急忙调兵堵截,却仍是无法将这支城中杀出的突围部队挡下。

    邴播撞入秦阵,挟槊冲战,挡者披靡,其所率骑兵五十,各个奋勇进击。

    屈男虎、屈男见日父子,一边领步卒跟进,一边叫弓弩手随意引射。

    有数支共约四百来人的秦骑,试图从后包抄。麴球策马转斗,窥定其中一支的军将所在,进如风雷,槊起处,杀此军将,候别骑来围,退还步骑阵中,以强弩却之,待彼稍退,又骋马出,复杀军将两人,进退如风,骑到处,秦将竞相坠马。秦骑大恐,勒马逡巡,无人再敢前。

    且战且行,鏖战小半个时辰,突围的部队冲透了城西秦军的重阵。

    这时,城东、城南的秦军援兵赶来,一将率甲骑百余,紧追不舍。

    麴球遥闻围城的秦军部队爆发出阵阵的大叫,知道这是他们攻到了城上,驻马回望之,看到了追击的那支秦骑,大约是城池已破,大部分的秦兵急着入城,却是来追他们的秦兵并不很多,除了这支秦骑以外,在其后头,还有三两支轻骑和千数的步卒。

    麴球舍槊换铁槌,驱马往那支甲骑迎去。

    带头的那秦将嚷叫着羌话,挺槊呼喝冲来。

    麴球懂羌话,听出他是在叫“我安定啖会是也”,懒得理会,只管催马。两骑未交,麴球投掷铁槌,正中那将马头。战马惊嘶,甩动躯体,把那将给抛落到了马下,那将的叫声戛然而止,唯闻惊马嘶鸣了。麴球马到,俯身拾起铁槌,马不停蹄,至其身前,挥槌打在他的兜鍪上。兜鍪再坚,也挡不住这下猛击,鲜血从那将兜鍪的眼帘、鼻帘喷射出来,立时毙命当场。

    啖会所率之百余甲骑与麴球已是近在咫尺。

    两下都是马快,谁也回不了身。

    麴球丝毫无畏,灵活地躲让敌骑的槊戳,铁槌横击竖打,倏忽间,地上已落了四五秦军甲骑的尸体。两边脱离。麴球兜马回身,与同他一样,也回身的秦军甲骑再次对冲。

    这一次的短促战斗,加上了麴球所带的那二十甲骑。

    那二十甲骑从秦军甲骑的背后发起冲锋。

    东西夹击,秦军甲骑大溃,又丢下了几具尸体,落荒逃走。

    随在甲骑之后的秦军轻骑、步卒,哪里还敢再追?

    麴球与部下的甲骑会合,从容西去,赶上了邴播、屈男虎、屈男见日。

    众人商议,下一步去哪里?

    邴播建议说道:“元光那狗贼说曹领军兵败白石山,此事如果是真,那咱的西北边也是秦兵。不如先径往西去,渡过洮水,然后顺洮水北上,回入陇州。”

    屈男虎、屈男见日以为然。

    麴球说道:“元光所言,未必是真。即使是真,咱们也不能往西渡洮水。”

    邴播问道:“郎君何意?”

    “我是秦州刺史,陇西虽然失陷,尚有武都、阴平两郡。我意南下阴平郡!”

    邴播、屈男虎、屈男见日面面相觑。

    邴播说道:“郎君,陇西被秦虏夺占,武都、阴平与我陇州间的通道也就因此断绝。如说襄武是孤城,武都、阴平何尝不是孤郡?我部只剩五百余,纵是去了阴平,怕也无用啊!”

    出城的时候,步骑有六七百,突围一战,折损了百余,目前只存五百多战士了。

    麴球说道:“正因武都、阴平将成孤郡,我身为秦州刺史,才该到阴平去!鼓舞士气,抵抗秦虏。”

    他顾与诸人说道,“征虏将军雄图大略,志在涤荡膻腥,还唐都於中原,秦州三郡西接陇州,南连汉中,不仅是我定西东边的屏障,也是征虏将军实现抱负的要地!实重中之重。便是曹领军真的战败,征虏将军也不会坐视我秦州尽陷而不管,定会统兵来救的!

    “咱们现下的兵马虽少,合武都、阴平、汉中等地兵,亦可得万众也!或不足以守御三郡,可保住阴平却没有问题。等到征虏兵马来到,征虏由西而攻,我等从南而进,收复陇西,岂不易如反掌?”

    邴播等听了,都道:“悉从郎君意!”

    夜色已至,麴球再次回望了眼襄武县城。

    城中火光烧天,黑烟滚滚。

    不用说也能猜到,此必是因那秦军攻城十日,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才把襄武攻陷,故虽是襄武县长等按照麴球的吩咐,开城投降了,却最终也还是没能逃得了被秦军洗城的惨局。

    麴球闭上眼睛,尽力按住沉痛的心情,简洁地下令:“出发!”

    往南行不多远,撒出去的斥候来报:“前有一军,观其旗号,是蜀地与阴平的援兵!”

    麴球令之再探。

    斥候这次查明,是王舒望部。

    王舒望闻得麴球突围到此,慌忙来迎。

    到麴球部处,看到麴球与邴播等将皆是血污满甲,其后率领的步骑兵卒,总共也仅有数百之多,且个个带伤,都是浑身血渍、尘土,疲惫不堪,王舒望眼圈一红,滚落下马,伏拜说道:“末将王舒望,救援来迟,敢请将军治罪!”

    一双温暖有力的大手,把他扶起,麴球欣慰的笑容映入他的眼中。

    麴球恍然地说道:“先我於城头眺见,城南先后有三股秦兵离阵,两股去后不久即返。车兵,当时是你部在城南,那两股秦兵是被你击败了么?”

    车兵,是王舒望的小字。

    王舒望说道:“末将於今天午时率部千余赶到了城南,想着杀到城下,好为将军助威!却末将无能,未能击溃拦截的秦虏!”

    麴球心道:“若车兵部当时能抵至城外,元光也就乱不了我的军心了!”然既闻王舒望说他部曲只有千余,也知道,他的兵马太少,以此千余面对数万秦兵,敢於不退而战,已是一等一的壮勇了,再攻破秦阵,冲到城下?那显然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麴球说道:“车兵!卿以千人,败秦军两部,已大涨我定西威风!今襄武失守,我欲南下阴平,合武都、阴平、汉中等各地兵马,继续抵抗秦虏,正思良将,而卿来到,此天助我也!卿且与我合兵,共往阴平。”问道,“卿从蜀来,路经阴平,当知郡中形势,秦虏可有犯境?”

    王舒望答道:“秦虏现正围攻武都,尚未打到阴平,但阴平郡内的羌豪叛乱,是以北宫太守无法亲援将军。将军今如去阴平,以将军之威,料诸羌之叛,必挥手可平!末将愿为将军先锋,平定叛乱,御虏境外!”

    羌豪的叛乱,麴球并不在意,但听到秦军正在围攻武都,他便问道:“武都的情况於下如何,卿可知晓?”

    王舒望答道:“末将听北宫太守说,张太守文而有胆略,与李亮并力守卫下辩,秦虏虽众,不能克城。前时,李亮引精卒百人,夜斫秦营,惜乎被蒲秦将仇泰击退。末将与北宫太守分别已有四日,武都郡现在的战况如何,末将不知。”

    麴球点了点头,没再多说。

    下辩是武都的郡治,尽管闻知了秦军正在围攻此城,可麴球手上无兵,没法支援,也只能等到了阴平后,再作打算了。

    两部合为一部,麴球率之,夤夜南下,前往阴平郡。

    ……

    鸟鼠同穴山,定西营中。

    一骑翩然驰入。

第九章 被动化主动 两个老实人

    入定西营的是唐艾。

    其实早在曹斐领兵出谷阴的时候,莘迩就有考虑过,要不要把唐艾派给曹斐作个参谋,但在得知麴章选派了田居为援救陇西郡的主将后,因唐艾之前佐助麴爽征冉兴时,曾与田居发生过矛盾,只怕两人见面,会再闹出些什么事体来,遂为了大局起见,莘迩放弃了这个念头。

    莘迩当时想的是:曹斐是定西国的宿将,昔於猪野泽日,曹斐接战的勇悍,他是亲眼所见,田居深得麴爽的重用,於国中颇有名气,亦非庸人,而他俩的任务只是率兵抵至襄武县,想来应是可以完成的;至於与秦军攻守交战,有麴球在襄武,麴球文武兼资,是定西国少有的方面之将,即使不能击退孟朗,但在他的协调、应对下,守到张韶部的西域兵继至,应该也是无有问题。

    却哪里想到,曹斐、田居竟被姚桃、吕明阻於白石与鸟鼠同穴山间,屡战不得进!

    这其内虽是有元光叛变之因,可两人坐拥强兵,进展之慢,亦实是大大出乎了莘迩的意料。

    襄武已经数日没有消息,莘迩非常地担忧襄武、更担忧麴球的安危,万般无法,只好改变前见,重拾最早的想法,遣唐艾前去帮忙。

    唐艾出行,哪怕是从军作战,也多乘牛车,很少骑马。

    这一路从谷阴到曹斐、田居营,足足六七百里地,其间为了节省路途上的时间,还穿过了两座山谷,山中的道路更是难行,真的是把唐艾给折磨坏了。

    到了定西营,他迫不及待地欲从马上下来。却两条大腿内侧的皮尽已被磨烂,腿往马鞍边上一偏,牵动大腿,就疼痛难忍,唐艾哎哟一声,顿时龇牙咧嘴。

    唐艾现为督府左长史,此莘迩此前所任之职,是督府的二把手,管着定西国中、外兵的员额、军吏奖惩、粮饷、操练、后勤等等的诸项军务,位高权重,曹斐、田居等提前接讯,俱在辕门相应。

    兰宝掌急忙上去,搀住他的胳臂,想要把他扶下。唐艾拍了拍兰宝掌的秃脑壳,说道:“抱我,抱我!”兰宝掌便探手鞍上,托住唐艾的双腿,把他抱将地上。

    唐艾立定,扭了扭腰,腿内的刺疼一阵接一阵。

    他从悬挂马上的囊中掏出自己的羽扇,使扇面轻轻地拍了下马臀,说道:“汝得征虏选,乃伤唐长史,却可与汝同类吹几年牛皮了!”这马身形不高,似通人性,闻言扬脖,恢恢地叫了两声。——却是西域良马的爆发力强,耐力不够,故此莘迩特意选了此马给唐艾坐乘。

    高延曹、曹惠等见他举止言谈的风采,不觉俱皆心道:“真风流名士也!”

    曹斐亲热地说道:“千里,你怎么来了!大老远的,苦了你了!”说着,揽住唐艾的臂,邀他去帅帐,“走,走,我已给你备下了宴席洗尘,没甚么好菜,都是兵卒从山中打来的。不晓得你知不知?这鸟鼠山中,还真是鸟鼠同穴。有那兀儿鼠与本儿周同穴共处,我叫兵士捉了些,炖做一瓮,你且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唐艾博读典籍,岂会不知“鸟兽同穴山”其名之所由来?《山海经》、《尚书》里边,就有对此的记载。不过,他没兴趣告诉曹斐,稳住脚步不动,问道:“襄武有消息了么?”

    曹斐答道:“没有。”

    唐艾一挥扇,说道:“龙骧固守孤城,想定度日如年,我怎有心情吃宴?且先观虏营!”

    曹斐问道:“千里,你的腿?撑得住么?”

    唐艾轻描淡写地说道:“些微皮肉伤,无关紧要。”吩咐兰宝掌,说道,“给我找辆车!”

    兰宝掌很快就弄了辆腾空、去掉顶的辎重车过来,军中无牛,驾了两匹驽马於前。

    兰宝掌与唐艾都是莘迩的心腹,兰宝掌本人又甚是佩服唐艾的才华,是以在车内,兰宝掌还细心地铺了两层的茵垫,摆了个胡坐。

    唐艾满意地登到车中,大腿太疼,不好跪坐,便捉扇,坐胡坐上。

    曹斐等将各自骑马,簇拥於其左右与后,出营东去,陪他观察秦军的营地。

    田明宝注意到田居面色发黑,亦知田居与唐艾不和,就小声骂道:“什么东西!坐在车上,大模大样的!搞得领军与阿兄反似是他的跟班随从!”

    他与田居同宗,所以私下里,呼田居为兄。

    听了田明宝这话,田居的脸色越发难看,哼了声,打马超前,越过了唐艾的坐车。

    想那麴爽攻灭冉兴的一战,唐艾立下了大功,然却因田居背后向麴爽进谗言之故,他於战后没得到什么封赏,虽是唐艾不把利禄放在心上,对田居这个给自己使绊子的家伙却也难免没甚好眼去看。田居驰马甚快,坐骑的蹄子扬起尘土,迷了唐艾一眼,唐艾有心怼他几句,记起莘迩“襄武音讯断绝,盼卿可稍屈霜雪雅志,与领军、宣威勠力同心,共救鸣宗”的殷殷嘱咐,勉强把到口的话给咽了下去,举扇遮蔽扬尘。宣威将军,是田居现任的军职。

    行三四里,到秦军营前。

    车、马停下,唐艾站起身,极目观望。

    见面前的秦阵东为步卒营,倚山而陈,营前沟堑、栅栏、鹿砦纵横,洒满铁蒺藜;西为骑兵营,营前干干净净,什么防御设施也没有,骑营再往西,是平原,离营近的野树、灌木悉被砍伐一空。东西两营间,有一段空隙。从东营到西营,总计约有七八里长。

    观看不到一刻钟,唐艾已有定计,坐回胡坐,说道:“回营吧!”

    曹斐讶然说道:“咱们这才刚到就回营?不看了?”

    唐艾摇着羽扇,说道:“秦虏此营阵易破耳,何须多看?”

    曹斐、田居等闻言,面色各异。

    兰宝掌喜不自胜,高延曹、曹惠两人跟着莘迩伐蜀时,见识过唐艾的智谋,又惊又喜,曹斐、田明宝满脸惊诧,田居的脸黑如乌云密布。

    曹斐问道:“长史已有破虏之策了么?”

    唐艾摇扇笑道:“策者,谋也。破此营阵,何须用谋!略施小法,便即手到擒来。”

    曹斐说道:“略施小法?什么法?”

    唐艾先不回答,问道:“敢问领军,前数日是如何攻秦虏营阵的?”

    这个问题太过奇怪,攻阵,无非就是把自己的部队列好,向对面发起进攻。曹斐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心道:“这有什么可说的?”

    田居忍耐不住了,开口说道:“我以轻骑骚扰虏骑,护我主阵西翼;选陷阵士直冲虏步阵,同时选遣死士,攻抢东山高地;陈太马、牡丹骑,候我主阵后,伺虏步阵乱,即卷驰践踏之!”

    唐艾问道:“秦虏的步阵被你的陷阵士冲乱过么?”

    田居哑然,脸皮由黑变红,说道:“秦虏的步卒营阵前,沟堑、栅栏密布,不利我攻。”

    “那就是不曾冲乱过虏阵了?”

    田居怒道:“你有什么办法就说!问什么问?”

    唐艾笑了起来,不再追问,悠然地麾扇前指,先指秦军的步卒营阵,说道:“‘秦虏的步卒营阵不利我攻’,田将军的这句话,倒是说对了。”继而指秦军的骑兵营阵,说道,“但是秦虏的骑兵营阵前无有阻碍,……”顾问曹斐,“领军缘何不从此处进攻?”

    曹斐说道:“我有从此处进攻啊,宣威刚才不是说了么?我以轻骑扰彼骑营。”

    唐艾说道:“我不是说轻骑,我是说步卒。”

    曹斐愕然,说道:“步卒?秦虏的骑营里边尽为骑兵,且有甲骑千许,以步卒怎生攻之?”

    “这个秦虏的营阵,领军所以攻不破者,就是因为领军以骑对骑、以步对步的原因啊!……明公的《矛盾论》,领军没有看过么?”

    曹斐莫名其妙,压根不解唐艾的话意,说道:“这与《矛盾论》有何干系?”

    唐艾回忆莘迩於《矛盾论》中的论述,将之转换成大白话,教与曹斐,说道:“主动与被动,也是一对矛盾。放在战场上来说,谁能抓住主动,谁就能取得胜利。”他指点对面的秦军营阵,接着说道,“领军请看,现今这个战场的形势,主动权明显是在秦虏的手中……。”

    曹斐问道:“进攻的是我军,主动权怎会在秦虏手中?”

    高延曹插嘴说道:“明公,主动权的确是在秦虏手中。”

    “哦?”

    “秦虏依仗他们预选布置下的种种防御措施,固守不出,我军如攻,它则守之;我军如退,它亦不战。看起来是进退由我,其实是攻守由它啊!明公。”

    曹斐忖思片刻,说道:“这么说也有道理。”

    唐艾给高延曹了个“孺子可教”的眼神,继续往下说道:“螭虎所言不错。领军,秦虏的步卒营阵外头有各般的防御械备,表面看来,是我军在进攻,而实际上握着主动的是他们,我军则只是在被动应对罢了,这,岂不就是我军处於被动?”

    曹斐说道:“主动在虏,被动在我,那这个秦虏营阵,咱们就攻不破了么?”

    唐艾说道:“征虏於《矛盾论》中讲到,正如其它的矛盾一样,主动与被动这对矛盾也是可以互相转化的。现下主动虽在秦虏手中,但我军可以把主动变到咱们的手里来。”

    曹斐问道:“怎么变?”

    唐艾微微一笑,答道:“就是我适才说的,以我步兵,攻虏骑营。”

    曹斐喃喃地说道:“以步攻骑;以骑制步。……千里,你具体说说。”

    唐艾说道:“秦虏兵不及我多,其所仗者,唯其步卒营阵前的重重阻碍而已!但领军请看,在其骑兵营阵前,却是空无一物!

    “既是如此,我军何不以步卒薄其骑营阵;以我骑兵,制虏步卒?当我步卒逼其骑营的时候,秦虏的步卒如出营往助,领军即纵太马踏之;如不往助,待我步阵至其骑兵营阵外,便燃石脂,以火焚之!如此,主动不就在我军手中了么?秦虏骑营已灭,存者步营,何足挂齿?”

    田居说道:“长史此言,听来头头是道。敢问长史,却如何以步卒薄秦虏骑兵的营阵?”

    唐艾笑道:“宣威向有知兵之名,不知车阵么?”摇扇下点,点了两点坐侧的辎重车身,说道,“结辎重车为函阵,步卒居其中,骑兵居於外,自可薄压之也。”

    函者,匣也,函阵,在南方被叫做函箱阵,是一种用战车组列而成的方形或长方形之阵,类於桓蒙在成都吓唬莘迩时,所摆那几个阵中的骑兵五军阵。

    田居呆了一呆,大为懊悔,心道:“我怎没有想到!”

    车阵,他当然是知道,也会结的,他没有想到的是,用步卒逼敌骑、用骑兵胁敌步。

    曹斐大喜,说道:“千里,你这办法真是好!妙策!哎呀,妙策!千里,你要能早来几天就好了!我也不致顿步於此这般久!”

    曹斐的任务是驰援陇西郡,结果到现在,连陇西郡的郡界还没有看到,陇西郡如是因此失守、麴球如是因此阵亡,依照军法,少不了他是要受到惩罚的,老实说,他这几天也是焦急得很,故是,在弄明白了唐艾破秦兵营阵的办法是什么之后,喜难自禁,脱口而出了这么句话。

    夸唐艾,岂不就是贬田居?

    听到曹斐此话,田居深觉失了脸面,小本本上,说不得,给唐艾又再记上了一笔账。

    曹斐、田居部的兵马比姚桃、吕明多,前之所以被姚桃、吕明阻於山下,不得寸进,是因为他俩的战法不对;现有了唐艾的临机制宜,对症下药,化了此前的被动被主动,他俩兵多的优势立刻就浮现出来了。

    回到营中,时已入夜,今天是打不了了。

    诸人休息一夜。

    翌日,天没亮,曹斐叫令击鼓,召聚诸将,集合士兵,开始布阵。

    先把军中所有的辎重车全部集中起来,合计近千辆,拉到营外,排成了个内部中空的长方形。

    前边并排五车,车上各向前斜竖密集的长矛,车中堆以土囊等重物,以人力从后推动。

    两侧首尾相连,各近百车,亦堆重物,并於其上俱张挂布幔以遮蔽箭矢和阻挡敌军的视野。与前排车不同的是,两侧的车不用人力,使畜力拉动,左右两边驾车的兵卒持长槊以备敌骑趋近,刀盾手在长槊兵的内侧,弓手又在刀盾兵的内侧,最中间是弩手。

    由田明宝带领组成车阵的步卒。

    随之,田居引牡丹骑和本部的轻骑出营,卫护於车阵的两翼与后边。

    接着,高延曹、曹惠引太马甲骑亦出营,陈列於车阵的东北方向。如果东边的秦军步卒出营相助他们的骑兵,那么高延曹、曹惠就率骑迎击。

    兰宝掌率本部的猪野泽胡骑和卢水胡骑,游弋於田明宝、高延曹两部间,充当游骑和支援。

    最后,曹斐则自领剩下的步骑五千余,跟随於诸部之末,作为押阵。

    此外,又留了千余兵卒和民夫守卫营垒。

    上千辆辎重车与两万多步骑相继出营、列阵,声势不小,尘土漫天,骡鸣马叫,鼓声阵阵,喧哗吵闹。

    惊动了秦营里头的姚桃、吕明和竺法通、王成、薛白、季和等将校、参佐。

    众人急登高远望。

    刚好是曹斐在编排辎重车,组列车阵的那时。

    一眼看到了那在列阵的千辆辎重车,季和叹了口气,说道:“有善谋之士,入陇营中了!”

    吕明问道:“卿怎知的?”

    季和说道:“若无善谋者指教,曹斐、田居这两个老实人,怎会想到把辎重车推出营外列阵?”

    “老实人”三字入耳,吕明、姚桃、竺法通等皆是失笑。

    季和想了下,说道:“陇兵以辎重车列阵,我料他们一定是想用车阵来压我骑营,从而调我步卒往助,然后再以甲骑冲我步卒。”对吕明、姚桃提出建议,说道,“昨晚得孟公军报,襄武已克,我军留在此地已无意义,本就也该撤军了的,不若我军今日就撤罢!”

    吕明问道:“不与陇兵再打一场么?”

    “莘幼著帐下的谋主,以羊髦、唐艾为首,羊髦之长,在於运筹帷幄,谋划全局;临敌决策,争胜於疆场,此唐艾之能。那给曹斐、田居出谋划策的,估计就是唐千里。此人聪明多智,而我军兵少,强与之战的话,恐会吃亏。孟公下达给咱们的任务,咱们已圆满完成,何必再与他多事?”季和笑道,“扬长而去,不亦可乎?”

    顺利完成了阻击定西援军的艰巨任务,佐助孟朗攻下了襄武,收得陇西全郡,武都、阴平已入囊中,季和的心情很愉快,是以前后几句话,连开了两个小小的玩笑。

    吕明很是信服季和,便听从了他的意见。姚桃与赵兴的心态一般无二,给蒲茂卖命那是迫不得已,能不打仗,能多保存点本部的元气,那自是最好,故也无有异议。

    曹斐带的是定西精兵,吕明、姚桃两部也是精锐,行动起来麻利得很,毫不拖泥带水,几道军令传下,曹斐部还没把阵势列成,他俩就带兵轻装离营,向南撤走了。

    曹斐在秦营的外围派的有哨骑,侦知到了秦营的异动,赶紧去禀报曹斐。

    曹斐接报,到底沙场老将,却能抓住战机,因为太马、牡丹骑等甲骑的人、马还未着甲,没法调用,就立即命令田明宝、兰宝掌率轻骑追赶。

    田、兰两将引骑至秦军营,再探之,果是营中的秦兵已去,便选了秦军步、骑两营间的过道,向南追击。通过这条过道向南望去,可见秦兵部队南撤的后影。

    田明宝欢喜过望,一个劲地催促部曲加快马速。

    未料行方两三里,就在快要从秦军两营的夹垒中出去之时,奔腾於最前的百数轻骑突然人仰马翻,乱成一团。田明宝甩动马鞭,打散纷纷勒马停下、挡住前路的骑兵们,赶过去一看,是秦兵在此处设了陷阱,挖了一个大洞,上边遮以浮土。定西骑兵不知,於是前头的百数骑尽掉入其中,马腿断折,人被战马压在下头,马的嘶鸣杂以人的痛呼,乱成一团。

    这个大洞东、西俱接秦营的垒壁,南北长达百步,深及丈余。有这么个洞挡在前头,田明宝、兰宝掌的部下若是步卒,尚可越过,可他俩带的都是骑兵,却是没办法过去的了。

    几个骑兵提着个在附近找到的木牌,呈给田明宝、兰宝掌。

    兰宝掌虽不怎么识字,可也看木牌上的字中,有好些眼熟,似是才见过不久,听田明宝念道:“前番设伏以待,未得一睹领军英姿,憾甚;仍於此南设伏一处,静候领军大驾。”果然,内容与上次秦兵撤退后,在其营中发现的那块木牌上写的,大差不差。

    田明宝与兰宝掌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收起木牌,救出洞穴里的兵卒,将本部整顿好,两人怏怏地领之回去找曹斐复命。

    曹斐听完他俩的汇报,举刀鞘把那木块砸烂,骂道:“他娘的!兔子么?次次都跑这么快!”

    入曹斐营以来,唐艾一直都是颇为晏然,此时神色大变,他说道:“不好!”

    曹斐说道:“怎么?”

    田居也想到了唐艾所想的,神情亦是难看,说道:“秦虏阻我多日,今天忽撤,领军,襄武县看来必是已被孟朗老贼给攻陷了!”忧心忡忡地眺向襄武的方向,说道,“也不知龙骧将军现下如何?有无突围得出?”请令说道,“龙骧将军如突围得出,必会往西北而来,要是再撞上姚桃、吕明所部的秦虏,势将危矣!领军,末将请率本部,立刻南下接应领军!”

    曹斐说道:“好,你快去!”

    唐艾止住田居,说道:“将军且慢!”

    “干什么?”

    “现下最紧急的情况不是接应龙骧!”

    田居怒道:“那是什么?”

    唐艾没有再摇羽扇,严肃地对曹斐说道:“领军,襄武已然失陷,接下来,孟朗肯定就会转兵南下,袭我之武都、阴平!当下之计,我军宜急赴襄武!我军步骑两万余,纵暂不能夺回襄武,亦足可牵制孟朗,使他不能侵我武都、阴平。

    “我离都来时,征虏严令张韶,命他五日内必须抵达谷阴。计算时日,张韶明后天就能到谷阴了!我军只要能拖住孟朗数日,张韶所部之西域兵即能赶来。待与张韶会师,合武都张道崇、阴平北宫越两部之兵,咱们西、南夹击,陇西指日即可收复!”

    田居说道:“阻我部支援襄武的秦虏就有近万,攻打襄武的秦虏定然更多!襄武如未失守,仗此城垒,我军固可牵制孟朗,而今襄武已失,秦虏新胜,其兵且众於我,此不可争锋也!

    “如果我军打赢,当然一切都好;可如果我军失败?唐长史,谷阴还有援兵能发么?又如果孟朗趁其胜我,大举挥师西向?休道武都、阴平,便我之东南八郡,亦不可保矣!”

    唐艾说道:“孟朗兵虽多……”

    田居急着接应麴球,没心情等他说完,粗暴地打断,说道:“你不要再说了,你的此法不可行!”与曹斐说道,“末将接应龙骧去了!”军礼都忘了行,便就匆匆驰回本部。

    牡丹骑刚披上甲,虽是皮甲,也很重,不能长途行军,田居等不及他们再卸甲,自领轻骑先行,叫田明宝领牡丹骑从后。

    曹斐为难地说道:“千里,卿方才之议,的确不错,可宣威领兵已去,只靠我部兵马,才只万余,就算去到襄武,怕也是没甚用吧?”

    唐艾举目望了片刻田居领兵而去的方向,随后定定地看了会儿曹斐,一言不发,回身便走。

    曹斐问他:“千里,哪里去?”

    唐艾不理他,拿羽扇敲追过来的兰宝掌的脑壳,说道:“牵我马来!”

    兰宝掌把他的坐骑牵来。

    唐艾忍住腿疼,翻身上马,带着护从他来曹营的那数十甲骑,径往北驰行,却是还谷阴去也。

    当他赶回到谷阴城,已是四天后。

    莘迩没在城中,在东苑城临时搭建的营内,正与才到谷阴没几天的张韶商议反攻陇西和援救武都、阴平的事宜。襄武失陷以后,麴球去阴平之前,曾有派人来谷阴给莘迩禀报,因是,莘迩不仅已知陇西已陷敌手,并且也已知了麴球突围成功,去往阴平继续抵抗秦兵的事情。

    从西域到谷阴,形成两千多里,张韶的部曲一路疾行,累得不行,故是尽管陇西失陷,武都、阴平军情紧急,这支西域兵却也得至少歇息、休整个三四天,才能派上战场。

    唐艾一瘸一拐地闯入帐中,把羽扇丢到地上,说道:“明公,你挑了个愚夫去救鸣宗!”

    莘迩惊道:“千里,你受伤了?”

    唐艾说道:“马磨的!”

    “什么愚夫?”

    唐艾把田居、曹斐不接受自己的建议,不愿入陇西牵制孟朗,援助武都、阴平之事,说给了莘迩、张韶,末了,说道:“一个蠢,一个愚,此可谓物以类聚!难怪为秦虏所阻,贻误战机!”

    张韶个是八面玲珑的性子,虽是颇为赞成唐艾给曹斐出的谋策,但顾虑曹斐贵为中领军,又与莘迩关系亲近,便脸上笑嘻嘻的,没说什么话。

    羊髦、张龟几个在帐中,他们是莘迩的属僚,更是不好说曹斐什么。

    莘迩也没说什么话,曹斐的部曲是他现下所需要倚重的,他总不能当着张韶、唐艾的面,大骂他一通,传出去的话,必会引致曹斐不满,与他离心。

    知了唐艾走路瘸拐不是因为受伤,莘迩放下了心,麴球尚在危险中,要是唐艾再负伤,那他真是两条胳臂折一臂了,遂笑道:“鸣宗已突围出,去了阴平郡,有他在阴平,短日内阴平必然无虞。我与子景已经议好,后天,我就亲率我本部步骑,与子景部,去与老曹合兵,反攻陇西!”

    说完,莘迩暗自喟叹,想道,“我自诩知人,而识人诚难!猪野泽时见老曹迎战勇悍,以为大将,今乃知不堪用。”

    唐艾问道:“明公要亲自出征么?”

    莘迩说道:“秦州三郡,西为我陇之东南的屏障,南为我汉中等地的支撑,东为我攻略关中、进取中原的要地,断然不容有失;且鸣宗独撑局面於阴平,我焉可坐视?这次非我亲征不可!”招唐艾近前,说道,“千里,你回来的正好,来,咱们一起议议反攻之策。”

    莘迩、唐艾、羊髦、张龟、张韶等几个人,脑袋凑到铺展於案上的地图上,展开讨论。

    ……

    谷阴北城,氾宽家。

    氾宽接到了宋闳的回信,一边看信,一边听斜倚在个肥婢怀中的宋羡说道:“氾公,你听闻了么?襄武失陷了。失陷的原因你知道是什么?是莘阿瓜义弟拔若能之子,叛投秦虏,把我军的虚实尽告与了秦虏知晓,并绕襄武劝降,以致城内军心浮动,麴球因失城而遁。”

    氾宽停下看信,落目宋羡,说道:“襄武失陷我听闻了,但你说失陷的原因是拔若能之子?”

第十章 氾公真大谋 沉渣俱泛起

    宋羡答道:“是啊,即那个给自己起了个且渠的姓,自称匈奴贵种,叫元光的,是拔若能的次子。他这回跟着拔若能援救陇西,结果在白石山下,这狗虏夜逃秦营,——听说为了叛逃,他把他的叔父麴朱都给杀了,秦虏由而尽得曹斐、田居的军情。曹、田因此进退失据,受阻於两山间,不能至襄武。元光这狗虏后来又绕襄武县城劝降,麴球遂不得不弃城突围。”

    氾宽把手中的信放在案上,摸着胡子,若有所思,说道:“这么说来,曹斐、田居进援不利,以致陇西失陷的责任,不在他俩,而全是在元光?”

    宋羡探手到肥婢胸前,把她纱裙拽开,将脑袋蹭到那两团肉间,舒服地长出了口气。

    氾宽皱起眉头,说道:“宋郎,矜持些不行么?”

    宋羡的脸贴在那两团肉上,斜眼瞧向氾宽,说道:“氾公,此中乐处,公不知也!妙不可言。”那肥婢羞答答的娇吟一声,宋羡朝她肉上轻拍两下,说道,“不得淘气!”

    氾宽实在看不下眼,喝令那肥婢:“出去!”

    眼见家主发怒,肥婢惶恐不已,急忙推宋羡坐好,趴在地上拜了一拜,便衣裙不整地出去了。

    宋羡遗憾地说道:“方才暖头,尚未暖足,惜乎,已为氾公逐。”

    氾宽说道:“我刚才问你,陇西失陷的责任,如你所言,其实是在元光?”

    宋羡答道:“正是。”

    宋羡此前任过王国三军中的上军将军,在定西的军中他是颇有些故吏、耳目的,是以军事上的消息,他一向比较灵通。

    却是说了,陇西失陷这事儿是瞒不住,也没法瞒的,被宋羡、氾宽得知并不奇怪。唯那元光之事,莘迩事实上,已经在闻知的当时,就考虑到可能会被政敌利用,拿做攻击自己,故在拔若能被槛送到谷阴后,他第一时间就封锁住了此个消息,原想着将之封锁到他领兵反攻陇西之时的,只要他能顺利地带兵出了城,只要他能把陇西光复,那即使再有一个元光叛变,也没甚紧要了,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不意此道消息终究还是泄露出去了,被宋羡获知。

    氾宽捻须沉吟,多时,说道:“元光是拔若能之子,拔若能是征虏的义弟。拔若能所统之卢水胡骑,是征虏於两年多前将之内徙到建康郡的,而征虏时为建康太守。”

    室内短暂的沉默了一会儿。

    宋羡不再惋惜那肥婢被氾宽赶走,坐直身子,说道:“氾公此话?”

    氾宽说道:“宋郎,这陇西失陷的责任,不在元光,而实在征虏啊!”

    自宋方被杀、宋闳被驱出朝堂,宋家在朝中的声势一落千丈以来,宋羡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报复莘迩,重振宋家的家声。

    耳闻氾宽此言,他登时精神大振,旋即又做迟疑,说道:“要说起来,陇西失陷的责任确在莘阿瓜,可是氾公,一则,只靠这点把柄,咱们怕还扳不倒他吧?二来,他后天就要出兵了,莘阿瓜此人,大奸似忠,残贤害善,虽为凶逆,可在用兵打仗上却还是有两手的,如果襄武被他收复,那咱们就算有元光这个把柄在手,料也无法再能撼动他半分了也!”

    氾宽用心思虑,想了好久,慢慢地说道:“你说的不错,襄武如被征虏收回,则元光投敌之事就不值一提了,……可、可,可如果他收不回呢?”

    “怎么让他收不回?”

    “他不是后天出兵么?咱们让他后天出不了兵!他兵都不了,如何收复襄武?”

    “怎么让他出不了兵?”

    氾宽已经捋清了思路,有了较为全盘的计划,说话的语速恢复到了正常,抚须说道:“猪野泽、卢水胡等匈奴杂胡骑与鲜卑胡骑,是征虏帐下最得亲用的两支胡骑。现今拔若能是其义弟,而元光犹叛,征虏何以保证猪野泽胡骑、鲜卑胡骑不会叛?

    “他既不能保证这两支胡骑不会叛,那朝廷如何能放心他带兵出都?秦虏是我朝强敌,若再有元光这般的叛敌事出现,致使我三军覆灭,征虏一人的成败事小,我定西的安危事大啊!”

    宋羡听他的这番话,拍手称赞,大喜说道:“氾公此谋高明!”

    氾宽继续说道:“至於你说的‘只靠这点把柄,咱们怕还扳不倒他’,此话也有点道理。只靠这点把柄、只靠咱们,扳不倒他,若是再加上其它的把柄、若是再加上麴爽、陈荪、张浑呢?”

    宋羡说道:“其它的把柄?什么把柄?……麴爽、陈荪、张浑?麴爽与莘阿瓜素为盟友,陈荪、张浑是两个老滑头,这三人指的住么?”

    氾宽先回答他的第二个问题,说道:“陈荪、张浑的确是两个滑头。枉我还与张浑结了亲家,可他就只因一个别驾、一个郡守这点蝇头小利,居然便就甘为征虏所用,真是毫无风骨!

    “陈荪本与我同志,后来他许多事上默然不言,我初不解其故,后来才知,是征虏登他家门,威胁了他!”说着,氾宽连连摇头,鄙夷地说道,“陈荪因此而竟就害了怕,也是个没风骨的!”

    评点过张浑、陈荪两人的品性,氾宽把话收拢,回到了“滑头”上,说道,“不过,也正因了他俩滑头,无风骨,那咱们只要许点好处与之,给他俩指明形势,自也就可得他俩支持了。”

    宋羡心道:“老家伙!还好意思说与张浑结亲家这事儿!你与他为何结亲家?还不是为了与我宋家夺权?要非你与我家夺权,咱们几家团结一心,朝野一呼百应,又哪里会有莘阿瓜露头的机会?”

    他点了点头,说道,“氾公言之甚是。”问道,“陈荪、张浑手里没什么兵马,只陈荪有点郎官和宫中的宿卫军,然兵额不多,起不了大用,关键还是麴爽。氾公,麴爽会支持咱们么?”

    氾宽胸有成竹,说道:“与征虏结盟,不是麴爽的主意,是麴侯为他们麴家定下来的。麴侯今已亡故,论及眼界、见识,麴爽逊麴侯远矣!

    “前张金、张道将获罪,被污勾结卢水胡叛乱,先王命宋公、我、陈荪、麴爽、宋方等会聚讨论,该如何罪之?麴爽非但一意主张严惩,并试图把张浑牵连进去。麴侯亡故前,举麴爽接督东南八郡军事,麴侯亡故后,麴爽恋栈不去,不肯离京,因以麴章代至唐兴郡,旋又上书朝中,议设河州,举麴家人出任之。凡此种种,足以可见麴爽之贪权。

    “我以河州许麴爽,并以征虏部的各营胡骑亦许之,何愁他不助我?”

    宋羡说道:“但是氾公,麴球现下可是在阴平啊。一旦征虏不能进兵陇西,麴球或遭不测,麴球乃是麴家后进中的佼佼者,麴爽会不顾他么?”

    氾宽笑道:“宋郎!恰是因麴球乃麴家之后进卓异者,麴球才会不救他呀!”

    “氾公的意思是?”

    氾宽说道:“麴侯是麴家上任的宗主,缘何不传宗主位於其诸子?盖因其诸子不如麴爽名高而位贵也。麴爽性专,势无麴侯心胸,他年已四旬,今才一子,其岁且幼,而麴球名早大噪,为其子计,球虽麴氏,如仇雠也!且朝廷设沙州之际,麴爽意占为麴家有,而因麴球所谏,不被麴侯所纳,爽、球二人,政见不一,他俩原本实即不和!”

    当今之世,陇地也好,江左也罢,门阀政治是主流。门阀政治有两个特点,一个是门阀联手打压皇权,左右政治,当然,陇地的阀族没有江左的那么势大;一个是门阀间斗争激烈。

    前者不必说。

    后者的这个“斗争激烈”,就决定了所有的门阀,包括一二流的士族,在选择本家族的宗主时,往往不会采用父死子继的这种传承方法,而是会从本族大宗子弟中最为优秀的几个中选出一人来接任,以此来保证和保持本族在政治上的竞争力,——大宗与小宗,是一个相对的概念。大、小之分,不在於各自的子弟多寡,在於嫡、庶。大宗是嫡系子弟,小宗是旁支。令狐曲、令狐京兄弟即是令狐氏的旁支。

    比如江左的庾氏,大庾死后,接任庾氏宗主的即是其弟小庾;又比如桓蒙,他正当盛年,且已有数子,但他目前着重培养的却不是他的儿子们,亦是其弟。——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倒是与胡人部落酋率之位的兄弟相承,立君以长有点相像,也难怪相像,因为他们所处环境的恶劣程度非常近似,只不过一个争抢的是政治、权力资源,一个争抢的是生产、生活资源。

    放到陇州来说,也是如此。

    比如宋家,此前的宗长是宋闳的从兄,而氾家此前的宗长则是氾宽的从父。

    而这种“选贤不选亲”的选择方式,固是对整个家族的未来有利,但反过来看,也由此而造成了家族内部争斗的激烈。有些家族的某个子弟才华横溢,可或因其才华而引起了同宗族人的嫉妒,或因其政治主张与同宗的族人不同,而最终不免就落个死於同宗族人之手的下场。

    如那与桓蒙交好的王逸之,其父便是因政治主张与其从兄弟们不同,而被他的从兄弟、也即王逸之的叔伯们陷害,死於了战中,时年王逸之才刚六岁;还是王家,王逸之的父辈中有一人,名重一时,是其同辈兄弟中的第一人,结果为其从弟所害。

    氾宽是氾氏的宗主,与麴爽一样,也是一族之长。

    对麴爽的这个心态,他自认为判断和把握的很准确。

    也确实挺准确。

    宋羡身为阀族子弟,对门阀家族内部争斗的残酷也是十分清楚的,忖思了会儿,以为然。

    他喜道:“莘阿瓜骄横朝中,跋扈王城,所依仗者,无非其手下的唐、胡步骑,以及曹斐、麴爽两人与他的结盟!

    “於下,曹斐领兵在武始郡,其之鹰犬严袭、兰宝掌诸辈,或在蜀中,或亦在武始,计莘阿瓜现於王城可用之兵,仅秃发勃野、魏述、魏咸、乞大力等部三四千人矣!张韶虽至,但他不算莘阿瓜的死党,只要朝中决议定下,一道王旨,就能将之收服。

    “至若向逵、张景威、北宫越之徒,更不足虑!

    “如得麴爽为助,此回不仅可以‘陇西失陷’为由扳倒莘阿瓜,氾公,亦可为被他残害的忠臣义士们、为我、为我的阿兄报仇了啊!”言到此处,宋羡神色转为悲伤,复咬牙切齿。

    氾宽说道:“把征虏下狱或许不太可能。”

    宋羡愕然,问道:“为何?”

    氾宽说道:“岂不闻兔死狐悲?麴爽虽贪权势,然亦是有些头脑的,把征虏打下来,抬他上去,他自是乐意,可如要置征虏於死地,他必会联想到自身,肯定是不会同意的。”

    “那、那咱们费这半天的事干什么?”

    氾宽一脸的老谋深算,捻须说道:“什么叫费半天的事?宋郎,当前咱们的大敌是征虏,只要能先把他打下,便是暂不好治罪於他,对吾等而言,亦是胜利!打下征虏以后,麴爽何足忧?咱们大可一边糊弄住他,一边收拾朝局。待将朝局整好,其它的,徐徐再议不迟!”

    宋羡明白了氾宽的意思,心有不甘,可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恨恨地说道:“却是让莘阿瓜多活几日!”

    氾宽给他下达任务,说道:“我交给你三件事去办。”

    “公请吩咐。”

    氾宽说道:“征虏后天就要出兵,要想阻住他,必须明天就上书朝中。你集合宋翩等在朝为吏的诸家子弟、交好、故吏,叫他们明天一起上书,弹劾征虏!整个劾奏交章、上如雪片的动静出来,为我等做个先锋!然后我等再随之上书。这是第一件事。”

    氾宽等是大将,不可首先上阵,得先有小兵小卒开道,为他们打个先锋。这是题中应有之义,宋羡并无疑问,应道:“是。”问道,“第二件呢?”

    氾宽说道:“陈荪、张浑、麴爽那里,我亲自去说,然欲想扳倒征虏,只从朝中用力不够,最好再有清流舆论,你去鼓动王城的名流,请为我等造声势,……再去发动泮宫的学生,叫他们明天中午伏阙,便说他们是闻了王城舆论,出於忠心,所以声讨征虏。这是第二件事。”

    宋家前为陇地的头等阀族,现下族声依然清高,宋羡本身就在王城清谈名士的这个圈子里;泮宫指的是国家的最高学府,其内不乏名族子弟,宋羡与他们中的很多也都很熟。

    这两件事,对他来说,不在话下。

    他问道:“第三件呢?”

    “你选挑得力门客,立刻赶去西郡,到望丹亭,把其亭长秘密带来谷阴。”

    “带他来谷阴作甚?”

    “贾珍就死在了那个亭中。”

    “贾珍?这我知道,听说他辞官后,在还乡的路上遇贼而死。是死在了这个亭中么?但是氾公,这与那亭长何干?与咱们扳倒莘阿瓜又有何干?”

    “与那亭长无干,与咱们扳倒征虏大大有干!宋郎,汝兄是怎么被征虏害死的?征虏说姬韦之死,是因汝兄的背后主使,我不信汝兄会干这种事!可为何汝兄还是因此下狱了?不就是因为段承孙的攀诬么?贾珍与征虏间有宿怨,虽不知他两人是怎么结的仇,但贾珍素来对征虏恶言不少,这是朝野尽知的。你把那亭长带到王城,让他……”

    宋羡两眼发光,说道:“让他做个证人!证明是征虏派人杀死了贾珍!贾珍实非是死於贼手!”忍不住地连连拍手,说道,“氾公,此策绝妙,绝妙!”

    想起了乞大力,心道,“这狗东西吃我阿兄的钱,却不给我兄办事,一直不得机会整治他,这次就栽赃到他的头上!便说受莘阿瓜指使,害了贾子明的就是他!这叫一举两得。”

    氾宽、宋羡两人在贾珍身上做文章的这番思谋,竟是把贾珍的死因和杀死贾珍的凶手都给蒙对了。

    氾宽摸着胡须,露出得意的笑容:“宋郎,这就是我刚才说的,其它的把柄!”

    宋羡把氾宽的整个谋划从头到尾,重想了一遍,赞不绝口,说道:“氾公真是大谋!由元光起手,先阻莘阿瓜出兵,继合麴爽、陈荪、张浑众人之力,发动朝野舆论,共扳莘阿瓜!最后再用贾珍之死收尾,做致命一击。莘阿瓜这回,就算侥幸能得不死,也给他扒下三层皮来!”

    氾宽望了下外头的天色,快到中午了,说道:“事不宜迟,你现在就去办这两件事。我也马上去见陈荪、张浑和麴爽!”顿了下,说道,“我并会给宋公去信,告以此事,请他斟酌相助。”

    宋羡应诺,跳下坐榻,急匆匆地去了。

    氾宽坐在堂上,静了会儿神,也重想了一遍把自己的谋划,认为无有漏洞了,遂命堂外备车。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8426/ 第一时间欣赏即鹿最新章节! 作者:赵子曰所写的《即鹿》为转载作品,即鹿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即鹿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即鹿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即鹿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即鹿介绍:
帝室偏安江南,六夷入侵争霸。海内鼎沸,群雄并起。鹿即谁手,需看谁才能脱颖而出,得到天命。即鹿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即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即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