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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子曰     即鹿txt下载     即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章 延曹夺槊精 贺兰威名震(中)

    广牧县城的南边,近处是旷野地带,因为临河,尚可算是水草丰茂,随着向南距离的推远,水草渐渐稀少,黄色的砂砾地域逐渐增多,直到城南二十来里外,已是望之无尽的沙海。

    约在张韶接到斥候禀报后的多半个时辰,一支胡骑出现在了沙海的边缘。

    这个时候,定西军的车阵还没有完全的列成。

    再是精锐的部队,当己方还没有备战完毕,而敌人已然气势汹汹地杀到之时,不免都会出现慌乱。定西军也不例外,在一个接一个,随之一群接一群地注意到南边沙尘大作,隐约听到唿哨和马蹄声响,猜到是敌骑很快就将到来之后,忙着摆列车阵的定西战士们顿时失措起来。

    广牧城头。

    啖高站得高,望得远,却是与平地上的定西将士们不同,他不仅看到了南边风沙弥漫,而且从风沙中,辨识出了正风驰电掣往这边冲来的一股骑兵。

    离得太远,加有风沙阻碍视线,那股骑兵落入啖高的眼中,就像是一群若隐若现的奔逃的蚂蚁也似,他看不清他们的全貌,也看不出总共有多少骑,但毋庸置疑的是,这股骑兵肯定是他的友军,亦即温石兰部,——要不然,正在城南布列车阵的定西部队也不会突然出现骚乱。

    强烈的喜悦涌上啖高的心头。

    啖高帐下的各部精卒,刚刚遵照他的命令集结完成,差不多两千步骑上下,这会儿全都在南城门内等待他的到来。

    啖高快步下城,到了精卒的集结点,从他们的队列中穿行到最前,没有废话,接过亲兵递来的缰绳,翻身上马,抄起骑槊,便就大声地下达命令,说道:“援兵已到,随我杀出去!”

    城门打开。

    啖高一马当先,余众呼喝喊叫,或纵马跟从,或奔跑疾行,随着他一起杀了出去。

    ……

    前边攻城的战士尚未尽数归阵,啖高已率部杀出;后边车阵犹未列成,温石兰所带的柔然骑兵已近在咫尺。北望广牧城墙高大黝黑,南顾黄沙肆虐蔽日,回首从军以今的这近二十年,张韶从来没有面临过此等危险的境地,向来随和平易的他,此刻神色空前的严峻。

    “赵染干、赵兴何在?”

    早在闻报温石兰部的影踪现身漠中时,赵染干等将校就多半赶到了中军,等从听候张韶的对策部署。闻得张韶一改常态,不再以侯位称呼他两人,而直呼其名,赵染干、赵兴兄弟知道已是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两人向前一步,带得甲衣簌簌作响,齐声应道:“末将在!”

    “你两人带本部轻骑,立刻赶去支援高将军等,掩护车阵的组建!”

    高延曹等骑军将校,已各率本部,在车阵的外围了,赵染干、赵兴兄弟手下的铁弗轻骑,是张韶现在手头仅有的骑兵部队,考虑到还不清楚温石兰部的多寡,为避免高延曹等寡不敌众,是以,张韶的头一道命令,即是令赵染干、赵兴兄弟驰援高延曹。

    赵染干、赵兴应道:“诺!”

    张韶严肃地说道:“你们到了车阵那里,暂听高将军指挥。你们代我告诉高将军:啖高部虽已出城,然凭我步卒主阵,足以抵抗,当前最为关键的不是啖高部,而是温石兰部!一旦我车阵被温石兰部攻陷,则我军就会陷入腹背受敌的危险局面!且温石兰部尽俱骑兵,机动灵活,我军只能被动挨打,如此,等在我军前头的,只有全军覆没一途!……你们把我的这道口令给他:此战若胜,要在温石兰,请他务必要把温石兰部挡住!”

    杨贺之不知何时换了身铠甲,他按剑前趣,说道:“将军,下官敢请赴车阵督战!”

    张韶心道:“高延曹乃我定西虎将,他是信得过的,却这赵染干、赵兴兄弟?按理说他俩应是不会愿意再成为秦虏的阶下囚的,然生死之际,却也说不准。”爽快地应了杨贺之的请求,拔出佩剑与他,说道,“好,你持我剑去罢!有敢违令怯斗者,尽由你依军法处置!”

    杨贺之带了十来个张韶的亲兵,与赵染干、赵兴兄弟及其两部胡骑,赶赴南边车阵。

    张韶沉吟稍顷,下了第二道命令,说道:“李亮、安崇何在?”

    李亮、安崇出列应道:“末将在!”

    张韶指向城下,令道:“给你两人各甲士百人,到护城河内,务要挡住啖高部出城部队的攻势,掩护我攻城将士的撤退。待我主阵的阵脚稳住,听到鼓声之后,你两人才可撤回。”

    广牧城下,南城墙外,一道护城河把定西军的将士分成了两个部分。

    护城河外,也即护城河南,是定西军的步卒主阵。

    之前攻城的部队,是从这个主阵中分块出去的;现在攻城的将士撤退,自然就也是撤回入到这个主阵中。这时,大概已有两千多的攻城将士紧急撤回到了阵中,这么多人一下撤回来,阵型难免会有些不稳,此即张韶“待我主阵的阵脚稳住”此话之意。

    此外,护城河内,也即护城河北,尚有七八百的定西将士没有能够撤走,从南城门杀出的啖高部已与他们短刃相接,喊杀之声,主阵这边都可听到,这则是张韶“掩护我攻城将士的撤退”此话之意。

    李亮、安崇奋声应道:“诺!”

    两人各带了中军的甲士百人,奔往城下的前线。

    张韶下达第三道命令:“邴播何在?”

    邴播出列应道:“末将在!”

    “你率你本部陈於主阵前,在我主阵稳住之前,如果李亮、安崇未能挡住啖高部,你去挡住!”

    邴播应道:“诺!”

    张韶那圆滚滚,往日充满了和气模样的脸上,当此之时,杀气外露,他看了看邴播,继续说道:“李亮、安崇若是未能挡住啖高部,你取他二人首级於我。你若是在他两人之后,不能挡住啖高部,我取你首级!”

    邴播呆了一呆,像是有点不适应张韶从和蔼到严厉的转变,旋即应道:“是!”

    “你去罢。”

    目送邴播奔远,张韶问张龟,说道:“参军,我的这番应对部署如何?参军有何补充?”

第九章 延曹夺槊精 贺兰威名震(三)

    从谷阴出发至今,包括前几天安排诸将攻城的时候,张韶一直都是和气蔼然,事事与人商量,即便自诩智勇双全,不把自己仅仅看做“猛将”,且把自己同时视为是雅擅诗文之“儒将”的高延曹和自觉智谋过人,尽管投附了定西,却依旧与在蒲秦时无有区别,依旧存有别种心思的赵兴数次对他的攻城部署提出意见,颇有些指手画脚的意味,他也没有生气,张龟是头次见他这般严峻的样子,不觉亦如邴播等将一样,拘谨起来,恭敬应道:“下官无有补充。”

    “若无补充,参军就请与我共在此处督战南北两阵!”张韶顾盼左近的中军将校,提高了声音,正色与张龟说道,“无论南北两阵,哪一阵敢退,我取其主将首级;我如敢退,参军请取我首级!”为了加强语气,他探手取剑,摸了个空,乃才想起已把佩剑给了杨贺之,张龟有眼色,赶忙费劲地把自己的佩剑抽出,捧与给他,张韶接住,挥剑说道,“前坚城未克,后遭北虏奔袭,而今我军南临大漠,三面环河,此战如败,吾辈死无噍类矣!诸君,勉哉!”

    张龟等人俱皆大声应道:“诺!”

    平日和气的人,如那朋友中的老好人,一旦翻脸,瞪起眼来,大概是因为形象骤然大变,让人心中没了底的缘故,往往会比平日就咋咋呼呼,动辄就喊打喊杀的,更令人害怕,张韶现在就处於这么一个状态,适才他下令之时,便连数日来常当面提不同意见的赵兴都一个字没敢多说,由此即可见诸将当下对他的畏惧程度。

    故是,在他的这番下令之下,诸将振奋精神之后,定西部队虽突然面临了腹背受敌的险境,军心、士气,倒是比此前攻城时,还要高涨了几分。

    张韶带着张龟,登上高大的望楼,眺望北边城下和南边数里外,接近沙漠地域的敌我情势。

    南边的车阵稍远,赵染干、赵兴兄弟组织本部骑兵也需要一定的时间,他俩与杨贺之才刚率部准备离开中军,赶去车阵那里,同高延曹等部合兵。

    温石兰部的柔然骑兵此时已然驰出了沙漠,正在快速地朝还没有列成的定西车阵逼近。随着距离的缩短,这股柔然骑兵的全貌大概已可看清。他们打着五颜六色的旗帜,旗帜有大有小,放目看去,竟如彩旗的海洋,抛去色彩给人视觉的的冲击力,粗略估算,少说有四千骑上下。

    张韶瞧见,约百余的太马甲骑,与约二三百的甲骑之从骑,应是奉了高延曹的命令,结着进攻的阵型,出了车阵,向柔然骑兵迎了上去。张韶不知道高延曹在不在这支太马甲骑中,但以四五百对四千,看似众寡悬殊,却凭借太马甲骑精良的装备、太马骑士高超的骑战技巧,以及甲骑的从骑虽是轻骑,然亦皆定西勇士的资质,把这股柔然骑兵挡住两刻钟应是没有问题的。至於半个时辰后,车阵必可完成,而赵染干、赵兴兄弟两部就算爬,也能爬到了。

    张韶心中有了数,想道:“车阵处,暂且无忧。”

    长远来看,车阵是南北两阵的关键,既然车阵暂时无忧,那么短期看,关键就换成是南边的步卒主阵了。

    张龟已在观看南阵北边,广牧城下,护城河内的的战况。

    张韶所在的中军,为便於指挥将士攻城,当然是距离南阵很近,李亮、安崇率领的甲士又少,才各百人,集结得也快,因此,他两人已经越过正在接纳撤退兵士、紧急调整阵型的步卒主阵,奔到了护城河内的小战场上。

    只见两部各百人的甲士,分别以李亮、安崇为中心,都是组成了一个方形的守御阵型,通过护城河上被填平的两截河段,以约百步的间距,齐头并进,几乎是同时插入到了护城河内,一边与啖高率领出城的秦军精锐,展开了激战,一边尽力地收拢、接应尚未能撤回的同袍。

    张龟分明看到,李亮阵在东,安崇阵在西,两阵皆是奋勇向前,远以槊接,近以短兵肉搏,所不同者是,李亮阵中,李亮位处最前,持步槊血战,身为前锋;安崇阵中,安崇身在中央,提刀发号施令,——两人於各自阵中不同的站位选择,却是表现出了两人不同的作战风格。

    啖高部出城的秦兵,有步、有骑,步兵里头也有甲士。

    注意到了这两支定西甲士的加入战局,啖高随机应变,马上把带出来的步卒甲士集聚起来,约三百余人,秉承以多打少、各个击破的战术原则,随机选了离他较近的李亮阵为首先攻下的目标,命往击之;并把骑兵里为数不多的甲骑也派出了半数,配合步卒甲士,亦攻李亮阵。

    李亮阵顿时陷入了被四面包围的危险处境。

    啖高的性格堪称骄横,之前打朔方时,连孟朗都他都不服,要非苟雄施以援手,他的脑袋恐怕早被孟朗取下了;但是,却不亏苟雄哪怕与孟朗反目,也一定要救下他的决心,此人於作战方面,确有其长。在派出了甲士、甲骑围攻李亮阵后,他又把轻骑尽数遣出,绕护城河的内侧来往驰行,或向内射箭,以迫使河内的定西战士混乱,或向外警惕,以防河外的定西主阵再遣兵过河。

    张龟提心在口,顾看张韶,说道:“将军,李亮阵危矣!可速击鼓、摇旗,令安崇阵往去相助!”

    张韶凸肚挺胸,按剑而立,——刚才上望楼前,张龟的佩剑被他随手插到了自己的剑鞘中,张龟带的不是木剑,也是定西军中的制式钢剑,所以剑鞘合适,此时张韶所按的,正是张龟之剑,他镇定地说道:“若被围的是安崇阵,或许会危,是李亮阵,则危不了!”

    “为什么?”

    “安崇此人,虽勇而狡,被围的若是他的阵,他可能无坚守之心;李亮不然。李亮前与张道崇守武都,四斫秦虏营,而终致成功,此事君可闻乎?”

    “此事我知。”

    “屡败而不挫,四斫而功成,李亮其性之坚韧,以此可知。你不要看他此时冲锋最前,好似有勇无谋,恰好相反,他身先士卒,这是为了鼓舞士气啊,此其知兵是也!性既韧,又能励兵,我可断定,啖高部的甲骑、甲士,就算再多一倍,也必会难以於短时内把其阵攻陷。……现下咱们要做的,不是调安崇阵去帮他,而是应该抓住这个有利的战机,令安崇急攻啖高!”

    擒贼先擒王,趁着啖高把手下的头等精锐大多调去打李亮阵,他身边的兵力因此为之空虚的机会,只要能把啖高打一个手忙脚乱,那被困在护城河内的数百定西将士自就能顺利返阵了。

    张龟细品张韶话意,不禁佩服,再看向张韶,觉他按剑稳立的姿态,竟仿佛有了兵法中所云之“不动如山”的形容,说道:“将军,知人者也,是我想得差了!”嘴上称赞张韶知人,心中想到了莘迩,心道,“张将军知人,明公更知人!来朔方的路上,这张韶软绵绵的,我还以为明公看错了人,有点担忧此次攻打朔方的胜败,於今观之,明公实真知人善用者也!”

    望楼下,鼓声大作,军旗挥指。

    军令传到了安崇阵中,安崇当即遵照命令,指挥阵中甲士,杀散了数股试图阻挡他们前进的秦兵,踩踏着地上敌我阵亡士卒的尸体,径朝啖高所在的方向呐喊着,冲杀过去。

    果如张韶所料,李亮阵以少敌多,虽是被迫停下了向前的步伐,不得不改以圆阵,原地守御,居高临下的看去,他们就像一块被白色浪潮包围的红色礁石,看如岌岌可危,然在李亮奋不顾身地表率下,其阵的百人甲士,却是在秦甲士、甲骑的连番冲击,接连出现伤亡的状况下,仍能够结阵固守。

    啖高快速地解决掉李亮阵,然后再收拾安崇阵的战术目的非但没能达成,安崇阵且缓慢,但是坚定地开始向他所在的位置推移,挡在前边的秦兵多无铠甲,非是他们的敌手,节节败退,眼看安崇阵就将杀到近前,啖高诚然悍勇,倒是无惧,他当机立断,马上亲自带着余下的甲骑,冲向安崇阵。

    驰冲在最前,啖高挟槊回头,与从战的秦军甲骑们高声说道:“温石兰名止北地小儿啼,他的善战你们都是知道的,是漠北的悍将!定西车阵未成,定无法拦阻住他,他及其部转瞬即到!咱们先破了过河的这两个唐儿步阵,再与他合力,南北夹击,取胜何难!大胜之后,我会上奏天王,给你们表功!天王慷慨仁厚,必然不吝赏赐!若有敢无令而退者,我手刃之!”

    从战的秦军甲骑俱皆奋声应答:“先破唐儿步阵,再灭擒张韶!”

    啖高和秦军的甲骑们都戴着兜鍪,兜鍪上有面罩,只露出了双眼和鼻下,他们的话语声音透过铁制的面罩传出来,不太清晰,嗡嗡作响,可此情此景,杂以马蹄、战马疾奔中喘息、人与马铠甲震动等的声响,听入人的耳中,却就是金戈之音,满是勇往无前的凌冽杀意。

    ……

    按张韶的分析,安崇虽勇而狡,话外之意,非是死战之人,他能挡住啖高的亲自引骑来战么?而被张韶认为坚韧的李亮,又果能守住本阵,不会被秦兵击溃么?

    南城墙下,驰马护城河内岸上的秦军轻骑以北,长约两三里,敌我散乱纷斗的战场上,定西部队成建制的阵型现下只有两个,便是左为即将迎到啖高所率之铁骑冲击的安崇阵,右为数倍敌兵围困的李亮阵,而这两个小阵,毋庸多言,此时此刻,也就成了决定河内定西兵卒能否撤回、乃至河外主阵能否守住的重要因素,张龟的视线紧紧地落在了这一块小小的战局上。

    但是,张龟对李亮、安崇能否完成任务的疑问和若是如果他俩完不成任务的担心,随着一道从南边车阵传来的军报,同时得到了消弭,最终疑问没有得到答案,担心也变成了惊喜。

第十章 延曹夺槊精 贺兰威名震(四)

    军报是高延曹、赵染干各自帐下的一个军吏送来的。

    与这两个军吏同来的,还有个辫发的胡人。

    这个胡人年约三十,身着褶袴,足穿黑色的长靿皮靴,应是为了便於长途骑马的缘故,他所穿的衣、鞋之质料,并不奢华,皆是羊皮所制,但观其头上,戴着鹿角形状的金冠,看其腰间,围束着一条金带,金带的带头为长蹄形,其上纹着一个似马的神兽,有翅,鼻端有角,马头向右,金带上并镶嵌了四面黄金制成的牌饰,分在带头的左右,两边各两面,金牌上亦有繁琐美丽的纹饰,这金冠、金带、金牌,却是璀璨生光,极是富贵华丽,一看即知此人的身份必不寻常。

    张韶、张龟等都不认识他。

    张韶落目在他的金冠、带头、金牌上,尤其是多看了下他带头上的那如似马形的纹饰,心中一动,一个连他自己都不敢置信的念头浮现出来,想道:“莫不是?”

    赵染干帐下的那个军吏神情欢喜,快活地给张韶、张龟等人介绍:“禀报将军、参军,这位是拓跋大率的从子,拓跋部的大人拓跋亢泥。”

    张韶身边的将校们闻得此言,无不惊愕。

    有人乃至下意识地说道:“拓跋部?”

    张韶心道:“果然如此!”

    却那胡人腰带带口上的马形神兽,乃是鲜卑人崇拜的神兽,“其形似马,其声类牛”,据说鲜卑人从祖源地,大兴安岭深处的嘎仙洞走出后,在不断南迁向草原的过程中,曾跋涉於一片沼泽,陷入到了困境,找不到出路,面临整个部族灭亡的危险,最后就是这个神兽现身,领着他们,用了整整一年,走出了沼泽,到达了匈奴的故地,遂才有了后来的鲜卑之兴起。

    张韶之前虽久在西域,但陇地唐胡杂居,鲜卑人很多,鲜卑人对这个神兽的崇拜,他是熟知的,如莘迩帐下的秃发勃野等鲜卑将士,他们也常会佩带绘着此种图案的腰带、金牌等衣饰,因而在看到这个图像时,他就猜到了这个胡人的族属。只是这个事儿来的太突然,他一下子不敢相信,这时听了赵染干帐下那军吏的介绍,确定了此胡人真是鲜卑人,张韶大喜。

    大喜之余,张韶脑筋急转,也约略猜到了为何打着温石兰的旗帜,来的这支胡骑却是鲜卑人的缘由,只是到底猜得对不对,还得确定一下。

    他快步上前,握住拓跋亢泥的手,说道,“前闻从漠中出来的是北虏,我且犹疑,贵军何在?原来这是大人与贺兰大人的惑敌计谋!却只是大人与贺兰大人没有提前告知我军一声,……”顾看张龟,说道,“倒把我吓了一跳!”扭回脸,冲拓跋亢泥大笑了几声,“哈哈,哈哈。”

    拓跋亢泥像是不习惯张韶的热情,往后退了半步,把自己的手抽回,不动声色地在衣角上擦了两擦,用唐话说道:“贺兰大人与我也是临时起意。时间太紧,来不及提前告知将军,尚请将军勿怪。”

    张韶笑道:“不怪,不怪!”朝南边望了望,沉吟稍顷,说出了自己的猜测,问道,“请问大人,那温石兰的军旗?……是在漠中真的碰到温石兰了么?”

    拓跋亢泥乃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简单地告诉了张韶、张龟等人。

    在说此事的来龙去脉之前,须得先提一句莘迩与拓跋倍斤的盟约。

    却在张韶等出兵之前,莘迩又一次派秃发勃野去了代北的盛乐,这一回,没有外敌与朝中政敌的掣肘,在表示出了真切的诚意之后,秃发勃野代表定西,顺利地与拓跋倍斤定下了盟约,相约共取朔方。两边商定,打下朔方后,河套北边东西长六百余里,南北宽亦数百里的水草丰美区域,全部给拓跋部,河套以内的朔方诸县,则归定西。并且约定,如果柔然、蒲秦对他们中的任何一方发起攻袭,另一方都要全力以赴地帮助和支援。

    ——朔方郡境内多沙漠,水草好的地域不多,莘迩要这块地方,主要是出於战略远景的目的,一方面拿下朔方后,便能与北边的秦州呼应,共同压迫蒲秦的关中腹地,就可为定西在日后对秦战争中,争取到更多的主动权,一方面朔方邻并州,拿下了此地,也就等於是打开了定西向东参与争霸河北、中原的通道,所以,对黄河北岸的水草区,他可以舍弃。

    而反观拓跋倍斤,其之所以觊觎朔方,根本的原因是代北地区太过狭窄,已不够养活他手下人口渐增的诸多胡部,故是,他觊觎朔方,主要觊觎的就是黄河两岸的水草区,至於朔方郡内的诸县,他其实没有多大的兴趣。便是把这些县拿在手里,难不成他还能像唐人那样,设官置乡,令治下的胡人改游牧而为定居么?显是不能的。因而,朔方诸县他可不要。

    莘迩与拓跋倍斤的这个“分朔方”之约,可谓是各取所需。

    唐艾考虑到柔然有可能援助朔方,因此,献上了一道计策,建议拓跋部不要从黄河的北岸和东边的“几”字形拐角处渡河,——这两个位置,都挨着柔然的控制区,若是柔然果真派兵来援朔方了,那么如在此两个位置渡河,就极有可能会被柔然的骑兵发觉,以致尚未参战,行踪便被暴露,将会不利於之后的进战,最好是从朔方郡东界的南段悄悄地进入朔方。

    在与拓跋倍斤定立盟约的时候,秃发勃野把唐艾的这个建议说与了拓跋倍斤。拓跋倍斤认为这个计策不错,大为赞赏,即采纳用之。

    於是,在张韶率部从黄河西边入到朔方之同时,奉拓跋倍斤之令,参与此战的贺兰延年、拓跋亢泥两人率领骑兵五千,顺河南下,亦从河东潜入到了朔方境内。

    殊不料,唐艾的此策,却竟是与温石兰的战策不谋而合。

    拓跋亢泥所说的“来龙去脉”就从这里开始。

    贺兰延年、拓跋亢泥所部的拓跋骑兵,居然在漠中与温石兰部的柔然骑兵迎头碰上。

    贺兰延年是拓跋部的头号名将,温石兰是柔然的头号名将,要说起来,两人都是智谋出众的,但这一“迎头碰上”,打的却是遭遇战,两人的智谋都无了用处,乃真刀真枪,在漠中展开了一场恶战。温石兰部的兵少於贺兰延年部,但在接战之初,凭靠着温石兰的骁勇无敌和指挥部署,却是不落下风,本来孰胜孰败,尚不可知,而当战至酣处,漠上起了风,温石兰部运气不好,位处在风吹的方向,受被风掀起的沙尘影响,人、马视线不清,由是大败。

    获胜之后,就像拓跋亢泥说的,贺兰延年临时起意,遂乃有了换用缴获到的温石兰军旗,假装是柔然骑兵从漠中杀出的那一幕出现。

    听完了拓跋亢泥的叙说,张韶的猜测得到了证实,他不复再有疑惑,伸出大拇指,说道:“久闻贺兰大人智勇双全,代北之名将也,今狭路相逢,大败温石兰,贺兰大人的威名以后定将会愈发盛隆了!”笑道,“柔然妇人传唱,嫁人当嫁温石兰,这句歌谣,只怕要改一改了,哈哈。”称赞道,“大人与贺兰大人换用温石兰旗帜的此计,诚然妙也,果把啖高骗出了城来!”

    既然已经搞清楚了为何打的是温石兰的旗帜,兵马却是拓跋部的骑兵,张韶又非庸人,自然也就想明白了贺兰延年、拓跋亢泥为何没有提前把此事告知给他的真实原因。

    他嘴上赞不绝口,心中想道:“什么‘时间太紧,来不及提前告知於我’?贺兰延年、拓跋亢泥明明是想借此吓唬老子!罢了,与拓跋倍斤的盟约是莘公定下的,贺兰延年、拓跋亢泥皆拓跋部之贵人也,我不好与他们争吵,并且此战也还得靠他们出力,我只管对此装作不知便是。”

    拓跋亢泥的父亲拓跋勿是拓跋倍斤的幼弟。上任拓跋大率,也即拓跋倍斤的长兄病故之时,拓跋倍斤作为人质,远在魏国的都城邺县。拓跋倍斤於兄弟们排行第二,其兄遗嘱,叫部落迎他回来,继任大率之位,但是拓跋部的大人们,为了权力,不愿立拓跋倍斤,便乃先杀掉了“刚猛多变”的拓跋倍斤之三弟,接着试图拥戴拓跋勿继任大率。结果拓跋勿坚辞不肯,更亲自去到邺县,迎接拓跋倍斤回代北继位,并自请留魏为质,当时的魏主欣赏他的义气,就同意了他的请求。拓跋倍斤回至盛乐,继位之后,为感谢拓跋勿,就把北部分给了他。

    所谓“北部”,拓跋部把治下的从附胡部,按照地域,分作了南、北两部。这与柔然把其国内分为东、西两部,是一种相同的治民办法。

    拓跋勿现在已经去世了,虽说在他去世后,拓跋亢泥没有能继承北部大人的位置,但不管是血脉、还是他父亲昔日的威望,他都是不折不扣的是拓跋部最顶尖的贵族之一。

    贺兰延年就不必说了,贺兰氏本匈奴的贺兰部,又名贺赖,其族名之来,即是朔方与定西交界处的贺兰山。那里是他们祖先的放牧之地。匈奴势衰之后,他们成为了拓跋鲜卑的一个重要组成部落。贺兰延年知兵善战,曾随着拓跋倍斤南征北战,内讨叛乱,外击游牧地与代北接壤的柔然之敕勒等部,为如今拓跋部的蒸蒸日上立下了汗马功劳,深得拓跋倍斤的信爱,其人的血统虽非鲜卑,然在拓跋部的地位,现下却是比拓跋亢泥还要高得多。

    “此战也还得靠他们出力”也就罢了,别的不说,仅是从稳固刚与拓跋倍斤建立的同盟关系这个角度来讲,张韶从大局出发,的确是不好与贺兰延年、拓跋亢泥产生矛盾。

    张龟也猜出了贺兰延年、拓跋亢泥没有提前把此事告知定西军的缘故。

    他眨动独眼,观察拓跋亢泥倨傲的神态,心道:“我听勃野说,与拓跋倍斤定盟约的时候,拓跋部中颇有大人、部率不愿把朔方的诸县都给我定西,异议不少,最终虽是定下了此分朔方之约,可料其部中,必仍有不满者。这贺兰延年、拓跋亢泥或就是不满者之一,因是他们才会一声不吭,打着温石兰的旗帜,忽出漠中,……哼哼,明显是在给我军一个下马威啊!着实无礼!”

    张龟不如张韶的城府深,也没有张韶装糊涂的功夫,当下就想质问,但考虑到战事要紧,却也只能忍下了这口气。

    他们说话的这个空儿,城下的安崇阵已与啖高亲率的秦兵铁骑接战。

    张韶远眺了下,见安崇阵似有不敌之态,东边的李亮阵在数倍敌军的围攻下,尽管仍能坚守,亦显出了略微的颓势,战情紧张,他便不多废话,与拓跋亢泥说道:“就请贵军与我车阵处的骑兵合为一道,分从城西、城东夹攻城南的出城秦虏,我挥我主阵的步卒由北进逼!”胜算已然在握,他抚须而笑,说道,“咱们三面合力,啖高如瓮中之鳖!广牧为吾等有矣!”

第十一章 延曹夺槊精 贺兰威名震(五)

    便是作为友军的张韶、张龟等,且不知漠中所来的胡骑不是柔然人,而是鲜卑人,况乎啖高?原本以为来的是盟友,却竟是敌人,在完全无备的情况下,啖高与他率带出城的秦兵不出意料地战败。啖高被安崇擒获。广牧的守军震骇之下,兵无斗志,城池乃克。

    张韶、张龟、贺兰文悦登上南城楼,观看不久前的战场。

    但见城下,护城河内,遍地战死兵卒的尸首,多是以氐人、羌人为主的秦兵,血流成河。定西和拓跋部的军队都是以敌人的首级数目为赏功的依据,方才战斗的时候,顾不上割取敌首,这时,扎髻的定西唐卒、髡头的铁弗战士、辫发的鲜卑士兵,俱以胜利者的姿态,出没其中,按照战斗时的各自杀伤,分别收取秦兵的首级,见有没有死掉的秦兵,统统补上一刀。有的秦兵尸体处於各部战斗范围的边缘,搞不清到底是被谁杀死的,时不时的,会出现一场为争夺他们的人头而发生的小小骚乱,但在场中监督的军官们的约束下,骚乱通常很快结束。

    安崇押着啖高,来到城头,进见张韶。

    啖高披头散发,血污满面,口、鼻应是被刀柄打到了,鼻梁塌陷,嘴唇破裂,顺着鼻腔、嘴角往下淌血。

    安崇强迫他跪倒地上,然后恭谨地向张韶等行了个军礼,说道:“禀报将军,末将生擒得啖高在此。”

    李亮、邴播等和安崇一样,也看到了城头上的张韶,相继赶到,正好瞧见了这一幕。

    回想适才的战斗,李亮等人都是羡慕安崇的好运气。

    拓跋部和高延曹等部的骑兵加入到战场,定西步卒开始发动反击之后,李亮、邴播,包括高延曹等将在内,皆把目标放到了生擒啖高上边,却因为啖高那会儿正率骑与安崇阵激斗,距离安崇最近,故却是被安崇捡了个便宜,近水楼台,被趁机挟刀突进的安崇一举擒获。

    打仗这回事,胜败也好,擒获也罢,本来就是有运气成分的,如贺兰延年前不久的大败温石兰,就是占了运气的成分,因而,李亮、邴播等将虽然羡慕安崇,倒还是都无话可说。

    而有一人,却嗤了一声。

    这一声“嗤”,透着浓浓的不屑。

    诸人看去,那发音的不是别人,正是贺兰文悦。

    安崇瞧了他眼,没有理会,待要接着顺着自己的话头,再说“请将军发落”这话之时,未等他开口,贺兰文悦又“嗤”了一声,“嗤”完不算,紧随着冷笑起来。

    邴播忍不住了,问道:“你笑什么?”

    贺兰文悦斜眼看安崇,说道:“啖高是你生擒的么?”

    安崇微微一笑,说道:“末将生擒啖高,此乃三军将士亲眼所见。啖高,确是末将所擒无疑。”弯腰摸了摸啖高的脑袋,说道,“你告诉这位大人,你是不是被我擒下的?”

    啖高啐出了一口血唾,骂道:“要非是拓跋部的白虏帮忙,就凭你些许唐儿,岂能败我?”

    鲜卑人肤色白皙,所以蒲茂等秦国的戎人,蔑称他们是“白虏”。鲜卑人中,有一个白部,曾不服拓跋部,后被拓跋部击败,现为拓跋部的一个附属部落,却是与此“白虏”不同。

    贺兰文悦抬脚,踹到啖高的胸前,把他踢了个仰面朝天,举起铁制的直马鞭,劈头盖脸地抽了他一顿,说道:“手下败将,狗一样的东西,尚敢出言不逊?”教训完了啖高对鲜卑人的侮辱,转与张韶说道,“不过这狗虏说‘要非我军相助’,贵军怕是不能攻下广牧此言,却是不错!”再次斜眼看安崇,傲慢地说道,“是以我问你,这啖高是你生擒的么?”

    安崇搞明白了他的意思,笑容不变,说道:“如末将适才所言,这啖高确是末将亲手拿下的!”

    “要无我军相助,你能拿下他么?”

    安崇迟疑了下,看似如在斟酌,过了稍顷,回答说道:“实不相瞒,……能。”

    贺兰文悦却也不生气,只是又“嗤”了一声,说道:“知人者明,自知者智。”对张韶说道,“将军帐下的这个西域胡,看来不是聪智之人。”

    贺兰文悦身为拓跋部贵族的新一代,随着拓跋部的开化日深,比起老一辈的拓跋部贵族,受唐人文化的浸染更深一些,却是颇熟唐人经典,随口可以引用。

    不是聪智之人,这是在说安崇没有自知之明。

    张韶打了个哈哈,避过这个话题,笑与安崇说道:“啖高是秦虏的主将,你生擒获他,立大功一件。你且把啖高与杨参军交接,待至凯旋,我会把你的功劳上奏大王!”

    寻常的俘虏,关入俘虏营就是,啖高是朔方秦军的主将,待遇自是不同,得由中军亲自囚置。

    安崇应诺,在贺兰文悦的斜眼乜视中,安之如素地退到一边,与杨贺之开始做交接。

    张龟朝城下找了一圈,没有看到贺兰延年的军旗,同时注意到,刚才助战的那数千拓跋骑兵,除掉部分在战场上搜割人头的之外,其余的都退出了护城河,向城东而去,就问贺兰文悦,说道:“贺兰大人在哪里?”指着退去城东的拓跋骑兵,“他们往城东去作甚?”

    贺兰文悦说道:“等到军务处理完毕,我从父就会过来。城西、城南俱是贵军的驻地,我军只能选城东暂驻,请问参军,我军不往城东去,还能往哪里去?”

    张龟心道:“这家伙怎么跟吃错药了似的?一开口就堵人!”点了点头,说道:“原来如此。”请示张韶,说道,“将军,广牧城中的唐、胡百姓虽不多,犹千余口也,今广牧既克,其民不可不妥做安抚。便请将军移步县寺,一边料理安民等务,一边等待贺兰大人吧?”

    张韶说道:“好!”

    众将校、佐僚,随从张韶,将要离开南城楼,下城,往县寺去之际,突然听到一阵喧哗。

    张韶止步,循声看去,那喧哗起自城下,见是四五个唐人兵卒,在与一个鲜卑军吏扭打。

    唐卒人多,鲜卑军吏只有一人,以多打少,可看那态势,竟是唐兵打不过那鲜卑军吏。

    那鲜卑军吏身高体壮,挥拳打倒了两个唐兵,拔足到自己的马边,取下鞍旁的骑槊,亦不上马,重徒步回到战团,前刺侧挑,短短瞬间,把剩余的那几个唐兵打了个抱头鼠窜。

    看着那个鲜卑军吏竖槊在地,得意地仰头大笑,张韶、张龟等面面相觑。

    贺兰文悦的眼睛又一次斜了过来,他嘴中亦又一次地发出了“嗤”的声响。

    邴播安耐不住,挺身要出,就在这时,宛如雷鸣的一声大喝轰鸣传来。

    那喝声叫道:“谁在寻衅?”

    张韶等人望之,一骑奔驰而向那个鲜卑军吏,骑之上人,可不就是高延曹。

第十二章 延曹夺槊精 贺兰威名震(六)

    高延曹策骑白马,披挂银铠,身后红色的披风,挟黑槊,骋到那鲜卑军吏的面前,兜马旋转,喝问说道:“是你么?”

    那鲜卑军吏握着骑槊,昂着头,挑眉瞧绕他转圈的高延曹,轻视之意尽显面上,也不知他是不会说唐话,还是故意不说,用鲜卑语,呜呜啦啦的,回答了几句。

    太马营里的甲骑虽多唐人,然亦有少数的胡人,高延曹懂些鲜卑话语,大致听懂了这个鲜卑军吏是在说些什么,不外乎嘲笑定西兵士无用、不耐打之类的大话。

    高延曹大怒,说道:“你上马去!”

    那鲜卑军吏却是傲然,站着不动。

    高延曹便勒住马,跳下来,说道:“我不占你便宜。”把自家的骑槊亦插到地上,空手而前,在离那鲜卑军吏十余步的地方站定,伸出右手,朝他招了招,说道,“你来!”

    先前两边打斗的时候,已有一些的双方将士围了过来,这个时候,附近的人更多了。

    鲜卑人不认识高延曹,定西的将士都认识他,皆知其勇,当下见他要为挨打的同袍出头,气愤那鲜卑军吏骄横的也有,看热闹的也有,及那好事者们,无不叫嚷,为高延曹打气。围在一边的鲜卑兵士们不甘下风,在几个小率的带头下,也纷纷鼓噪,举起刀、槌,用力敲击。

    城头上。

    张韶有心制止这场纠纷,但转目看到贺兰文悦嘴角的那抹冷笑,再听到他一会儿一声的“嗤”,便是泥菩萨也有三分土性,况乎张韶毕竟是久掌杀伐兵权的定西大将?

    张韶心中想道:“啖高兵败被擒,朔方郡所余下的朔方等县,群蛇无首,我遣一偏师即可取之。朔方郡,如今已是稳稳地落入到了我定西之手。但虽然如此,朔方此郡,邻近代北,也就是说拓跋部离它近,我陇州离它远,观贺兰文悦及这些鲜卑胡虏,许是自以为没有他们,我定西就打不下朔方么?却是俱皆狂傲,个个无礼!今日若是不杀一杀他们的气焰,也许等我大军回陇以后,说不得,他们就会要在朔方搞些事端出来!不利於莘公日后的战略。贺兰延年打着温石兰的旗帜,不告而来,吓唬於我的事情,我可忍让;这件事,却不能忍让了。”

    他想到此处,就收起了制止的念头,摸着胡须,静观事态的发展。

    贺兰文悦说道:“将军,这场比斗,最好不要打。”

    张韶问道:“为何?”

    贺兰文悦说道:“将军大概不知,下头的那个小率,是我代北著名的勇士,力可搏虎。前年从军讨伐柔然,他孤身一人,冲陷柔然坚阵,阵斩柔然甲卒数十!将军,既是此等的勇士,贵军的兵卒打不过他,没什么丢脸的。只不过,打不过一次无妨,二次若还是打不过?呵呵,未免就、……,将军,你懂的。是以,我劝将军,最好不要让那骑白马的人再去自讨其辱。”

    张韶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城下。

    那鲜卑军吏见高延曹赤手空拳,便也空手迎上。

    高延曹让开他的来拳,按住他的肘端,向外轻轻一送,把他推开,摇着手指晃了两晃,示意他去拿槊,说道:“我不是说了么?不占你便宜。你去把你的槊拿了。”

    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

    高延曹只是简单的一按、一推,那鲜卑军吏马上就觉察出了此人非是寻常,犹豫了片刻,却还是不肯拿槊,挥拳又来。一如方才,再次被高延曹轻巧推开。

    周围的定西兵士为高延曹纷纷叫好,鲜卑兵士的叫嚷声则顿为之一落。

    那鲜卑军吏的脸面挂不住,究竟是从了高延曹的意思,回去把槊从地上抽出,牢牢攥住,双眼圆睁,气沉丹田,迈步疾冲,往高延曹刺去。

    高延曹这次不再躲让,双脚微分,稳当当地站着,眯眼觑准槊尖的来处,直到快刺到自己的身上时,乃身形陡动,却是周围的人看都没有看清,只听到“哎呀”、“噗通”两声,再看时,那鲜卑军吏已是手脚朝天,被高延曹不知怎的打倒,而他那槊,落入到了高延曹的手中。

    “哎呀”一声,是鲜卑军吏被打中时的痛呼;“噗通”一声,是他摔倒之音。

    高延曹抛了两抛夺来的槊,丢回给那鲜卑军吏,招了招手,说道:“再来?”

    那鲜卑军吏倒是勇悍,从地上爬将起来,抓住槊,还真要再来与高延曹拼斗,然而他只往前奔了半步,腿下一软,喷出口鲜血,即再次摔倒,想再爬起,挣扎了好一会儿,究是无法。

    周围的鲜卑兵士、唐人兵士都不解其因,但无损唐人兵士兴高采烈的大声喝彩,鲜卑兵士无不瞠目结舌。有几个鲜卑兵士叫了起来,高延曹听得清楚,他们是在说高延曹用了巫术。高延曹心道:“无知蛮虏,这与巫术何干?”却是他力气雄浑,夺槊时,先打到那鲜卑军吏的那一手,力透进了那军吏的脏腑,那军吏起先不觉,而当其再奔跑欲斗,故是喷血栽倒。

    围观的鲜卑兵士中,两人骑马,各持槊入场,分从左右来斗。

    左槊稍前,右槊稍后。

    高延曹闪开前槊,候这鲜卑骑士的战马奔过,垫步朝左,回转身来,张开右臂,用腋窝夹住了随后刺来的右槊,右手趁机抓住槊柄,腰往后撤,硬生生地把马上的鲜卑骑士给扯了下来。

    左边的那鲜卑骑士刺空之后,绕到高延曹的身后,再次刺来。周边的定西兵卒登时惊叫。高延曹不慌不忙,好像背后有眼也似,右腿半屈,身往右落,恰好那槊从他的左肩上擦过。高延曹反手抓住槊柄,借槊前刺之势,往前猛抽,把这个鲜卑骑士也给拽落坠马,随后,敏捷地跳到旁边,让开了停不下冲刺的奔马。鲜卑骑士是从马头的方位上掉到地下的,他却是躲不开自己的战马,被那马践踏后背之上,惨叫连连,如那头个鲜卑军吏一般,也是口喷鲜血。

    周近的双方兵卒沉默了稍顷,但很快,定西兵卒的欢呼就呐喊出来,震耳欲聋。

    高延曹叉腰而立,站在倒地的三个鲜卑勇士中间,睥睨四方,问道:“还有谁?”

    凡被他目光落到的鲜卑将士,无论是兵卒,还是军吏、小率,不管有无敢战骁勇的名声,都是大眼瞪小眼,你看我,我看你,没人敢接腔答话。

    高延曹等了下,见没有鲜卑人再应战,就取回了自己的骑槊,施施然地回到坐骑边,不用马镫,翻身跃上,——这一跳,又赢得了旁观的定西兵士的喝彩。高延曹兴致勃发,持槊驱马,便在众人的环围下,在这块狭窄的场内腾挪奔移,前驰如风,转弯轻灵,竟是表演起了马术。

    却高延曹此马,是秦州战后,莘迩送给他的,产自西域,足有八尺高,诚然龙马是也,神骏异常,高延曹喜爱至极,为了配此马,遂把日常穿用的铠甲也换成了他现下身上所穿的这套白色铠甲,此时奔腾兜转,端的是马雄人俊,特别是飘扬在他身后的那个红色披风,与他手中的黑槊,与此白马白甲形成了强烈的色彩反差,更加令人看上一眼,就难以忘掉。

    城头上。

    那三个相继败给高延曹,被高延曹把槊夺走的鲜卑军吏,定西的将士不知是谁,贺兰文悦可是知道的。这三个人,无一不是拓跋部的头等猛士,乃是贺兰文悦专门挑出来,用在这时的。

    ——至於为何贺兰文悦会选出三个拓跋部的勇士,在这时寻事,却不像张韶想的,他不是单纯地为了耀武扬威,实是另有目的。

    贺兰文悦失色,结结巴巴地问道:“这是谁?”

    张韶没有当即回答他,而是问道:“代北有虎么?”

    贺兰文悦愕然,说道:“什么?”

    “你适才说那人力可搏虎,……代北有虎么?”

    代北多草原,老虎多生活在山林地带,代北此地,还真是没什么老虎。

    贺兰文悦说道:“没有。”

    张韶笑吟吟地指向城下驰马奔腾的高延曹,说道:“那今日就让你见见什么是虎,此我定西螭虎是也。”

    早就憋了一肚子气的邴播等人,都颇有扬眉吐气之感。平时看高延曹,觉他狂傲的,这会儿看他,也多了两分顺眼。听得城下,高延曹驰马横槊,意态飞扬,大声说道:“几个软脚虾,打赢了也不值得什么,没什么可炫耀的。唯是朔方,我华夏之故地也,沦陷虏手已近百年,此回张将军遵莘公之命,率领我等,度越沙海,奔袭千里,攻拔广牧,生擒啖高,朔方全郡的光复已然指日可待了!我忽生雅兴,欲作诗一首,以记其事,君等可愿闻乎?”

    底下唐人兵士们的欢呼喝彩,压住了高延曹接下来的话语,他究竟作了什么诗,贺兰文悦没能听到。随着张韶等下城楼之前,贺兰文悦再三顾首,看那白马银甲的定西螭虎,心道:“尝闻高延曹之名,却不料他居然猛锐至斯!而且还是个文武双全的?定西虽小,不可轻视啊!”

    ……

    处理完安抚百姓、打扫战场等政军诸务,夜色已至。

    攻克广牧、擒获啖高,这是一场大胜。於情於理,晚上都该庆祝一下。却是宴席已成,仍不见贺兰延年进城。张韶等不及了,召贺兰文悦询问,说道:“贺兰大人怎么还没入城?”

    贺兰文悦说道:“不是已经禀过将军了么?我从父料理完军务,自就会入城来与将军相会。”

    “什么军务,要料理到现在?”

    “这,我就不知了。”

    张韶吩咐张龟,说道:“劳烦参军派人去找一找贺兰大人,请他进城参宴。”

    奉令循抚各部伤员,督促治疗事宜的杨贺之,从城外回了来,他匆匆地登入堂外,看了眼贺兰文悦,快步走到主案边,凑近张韶,与他耳语了一句。

    张韶神色微变,急抬眼去寻贺兰文悦。

第十三章 轻骑趁夜东 贫道方外人(上)

    杨贺之对张韶说的是:“下官於城外循抚诸部,闻说贺兰延年佯於城东筑营,而兵已趁夜东去。下官急赴城东,见城东虽有若干鲜卑胡骑驻留,而估算其人数,留者不到千骑,少了三千余骑!下官求见贺兰延年,被几个鲜卑小率百般寻辞推脱,终究是未能见着於他!”

    杨贺之的这番汇报,算是个“简报”,限於紧急的程度,一些东西他没有时间细说。

    比如那个“闻说”,告诉他此事的,不是定西军的将士,而是牵羊担酒、特地跑来慰问“王师”,以向定西示好的广牧县外的唐人豪强。

    又比如“估算其人数,留者不到千骑”,事实上,城东鲜卑骑兵的驻地上,树立的旗帜、点燃的篝火着实许多,如只从旗帜、篝火判断,大概得有三四千骑,这个数目恰好与贺兰延年带来的部队人数相当;但杨贺之是个机灵、心细的,通过数次强行接近其驻地之腹心地域,却拨开了这层迷雾,从中察到了真相,得出了留者其实不足千骑的判断。

    再又比如他求见贺兰延年时,阻挡他的那几个鲜卑小率的“推脱”之辞,先说贺兰延年正在忙於军务,继而又说发现了温石兰的残部,贺兰延年打算调兵去追,等等好几个的借口,有的借口,像“发现温石兰的残部”,简直荒唐之极,据贺兰文悦之前的说法,温石兰於漠中兵败之后,便向西逃窜而去了,又如何会於此刻在广牧城外发现其踪?一听便知是敷衍之语。

    张韶定住心神,目光找到了贺兰文悦,徐徐说道:“贵军已往东去了么?”

    贺兰文悦讶然,不答反问,说道:“将军此话何意?”

    “贺兰大人到现在还没进城,贵军东去的部队,是不是他亲自率带的?”

    “将军,我不明白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张韶紧紧盯着贺兰文悦,观察他脸上的神情变化,说道:“贵军忽往东去,是要去哪里?”

    贺兰文悦镇静得很,一本正经地说道:“将军,什么是我军忽往东去?我军现明明就在城东,哪里来的东去?我不懂你的话。将军到底何意,还请明示。”

    张韶知从他这里是问不出了,便向杨贺之、张龟使了个眼色。

    杨贺之拉着张龟,两人出到堂外。

    杨贺之把听来的情况又对张龟说了一遍。

    张龟顿时震惊,略作忖思,立刻命值守的亲兵把赵染干找来。

    不多时,赵染干来到。

    院中不但有张韶的亲兵,也有贺兰文悦带来的鲜卑精卒,张龟故意大声对赵染干说道:“庆功宴就将举行,贺兰大人尚未入城。你现在去城东,务必把贺兰大人赶紧请来!”放低了声音,说道,“闻报有不少的拓跋骑兵似已离城,往东去了,你去到城东,切将此事探明真假!”

    赵染干应命,便带了几个随从,出城前去请贺兰延年。

    却是为何找赵染干去验证、查实此事的真假?如前文所述,铁弗匈奴与拓跋鲜卑因为占据的地盘邻近之故,两下於早年间结为过姻亲,赵染干的母亲就是来自拓跋部,他的弟弟赵孤塗现且犹在拓跋部中寄住,是以,赵染干与拓跋鲜卑的贵族们大多相知,这是一个缘故;再一个,贺兰延年是匈奴人,赵染干是铁弗匈奴人,铁弗,指的是父系为匈奴者,也即是说,他两个族属近类,两个缘故结合,杨贺之求见贺兰延年,鲜卑人可以随便找借口推脱,赵染干身为铁弗匈奴部大率而今第一位的继承人,他求见贺兰延年的话,鲜卑人就没法胡乱推拒了。

    张龟没有回到堂上。

    在赵染干离开后,他负手院中,勾着头,瘸着腿,拐来拐去的来回踱步。

    杨贺之放慢脚步,跟在他的身边,轻声说道:“张公,鲜卑骑分兵东去的事情,料来不会是假。张公觉得,他们往东去,会不会是为了……?”

    张龟的年纪比杨贺之大不少,如今在杨贺之这类的后来之秀面前,他凭借着他从附於莘迩微时的资历和历年来为莘迩立下的功劳,与傅乔等一样,也已是混到了“公”的尊称。——却好在他不是和尚,时下对名僧的惯例尊称,是在其姓或其名之后,加一个“师”或“公”字,姓后、或者加个师字也就罢了,若是在其名之后加个公字,在莘迩听来,怕就未免不雅了。

    广牧的东边,沿黄河行百里,是朔方郡的郡治朔方县;朔方县再往东百余里,是河阴县;河阴县再往东,即是代北了。贺兰延年如果真的是分兵东去,那么他的目的很明显,只能是一个,便是抓住啖高被擒、朔方秦军主力覆灭的良机,抢在定西军之前,夺下朔方、河阴两县。

    张龟喃喃说道:“贺兰延年若果亲率骑东去,首先当然不可能是为了返回代北,如此,他就只能是欲抢占朔方、河阴!朔方、河阴如被其夺据,我军虽得广牧,然朔方郡不能为我有矣!”

    朔方郡囊括了黄河“几”字形的整个上端,号为河套者是也,占地颇广,东西长约六百里,而从朔方郡西部的边界到广牧县,东西长才二百里而已,换言之,若是东边的朔方、河阴等县被拓跋鲜卑占据,那么就等同於朔方郡的大部分地界都落入到了拓跋倍斤的手里。

    定西与朔方之间,本就有千里漠海为隔,补给、后援困难,要想长期的驻军於此,势必就十分依赖从本地获取给养,若是朔方郡的多半部分地区再被拓跋部得到,则只凭西端的广牧、临戎等寥寥三两县城,地瘠民少,且胡牧占民之多数,定西显然就会更加难以在朔方立足了。

    杨贺之说道:“事急矣!张公可有良策以对?”

    急切间,张龟想不到什么好办法,问杨贺之,说道:“君有何策?”

    杨贺之知道此事的时间早,在入城来向张韶禀报此事的路上,他就在考虑对策,倒是已有了主意。他说道:“贺之有上下两策。”

    “上下两策?”

    “是。”

    张龟顾不上“上下两策”的这话有些耳熟,急忙问道:“上策是何?”

    “我军入朔方不久,竺圆融就派了两个土著弟子过来,为我军向导。贺之听说他原是陇地高僧,此人应是可用。他现在朔方县,可以马上遣使,星夜赶赴朔方,示警於他,命他组织人手,守御朔方县;同时,遣兵东向,争取在贺兰延年部打下朔方之前,到达朔方!此为上策。”

    竺圆融,便是之前高充出使朔方,见赵宴荔时,随行带去的那个定西高僧。他与道智是师兄弟的关系,一心发扬佛教,后来在赵染干的邀请下,留在了朔方。再后来,定西招揽赵染干,竺圆融於其中起到了不小的作用。不过,在赵染干接受定西招揽,率部投定西时,竺圆融没有跟着赵染干回定西,仍是留了下来。朔方县是朔方郡的郡治,民口多,唐人的富绅、胡人的豪酋也多,县之所在的位置也较为居朔方郡之中,宜於传教,他现下就在朔方县。

    张韶率部进入朔方郡后,竺圆融派了两个本地出身的弟子过来,说是给他做向导,但其本意,却是人人皆能看明,与其说是做向导,不如说他是在表明心意,表示他依旧心在定西。

    “竺圆融?”

    杨贺之说道:“竺圆融居朔方数年,今於朔方,名望高远。贺之从他的那两个弟子处听闻,朔方县内的唐人大姓、胡人酋率,不少都是他的信徒。若是他肯从令,聚集县中的唐、胡勇壮守御城池,以贺之度料,多不敢说,至少还是能守上个一两天的,足可等到我大军赶到了。”

    杨贺之说竺圆融“今於朔方,名望高远”,这话不错。靠着精湛的佛学学问和从西域僧人那里学来的“法术”,竺圆融的名望在朔方郡可以说是日隆,信徒甚多。若是他肯遵从张韶的命令,组织人手守御朔方县的话,大概还真能守上些许时段。

    张龟点了点头,问道:“下策是何?”

    “即刻遣兵东去,追赶贺兰延年部!此下策是也。”

    贺兰延年部都是轻骑,行速快,便是现在就派兵追赶,一则也不易追上他们,二来,贺兰延年留在城东的那些剩余部队,亦有可能会在贺兰文悦的带领下,对定西的追兵进行骚扰、截击等活动,这就会进一步地延迟定西部队的行军速度,使之越发追赶不上。

    因有这两条弊端,所以此策是下策。

    听完杨贺之的两策,张龟有了决断,说道:“卿上策佳!你即回堂内,将此上策献於将军!派去朔方县示警、传令的人,也不必选别人了,就使融师的那两个弟子去!立即去!连夜去!”

    杨贺之应诺,便回堂中,把自己的计策私语与张韶。

    张龟在院中继续等候赵染干。

    ……

    广牧城东。

    夜色暗淡,一支三千来人的胡人轻骑,沿着黄河的河道,向百里外的朔方县疾驰奔行。

第十四章 轻骑趁夜东 贫道方外人(中)

    在与温石兰部的漠中一战中,贺兰延年亲自上阵,负了点伤,左臂被柔然人的勇士用铁槌给打到了下,不过因有铠甲保护,伤得不重,没有骨折。

    从十来岁从军起,直到现在,贺兰延年的军旅生涯已近三十年,三十年中,他受过的伤不知多少,最严重的一次是在差不多二十年前。

    那一年,刚臣服拓跋部不久的白部鲜卑,联合代北北部的一些敕勒等被拓跋部征服的部落,以及柔然人掀起了一场叛乱,贺兰延年当时跟从贺兰部的酋率,率领本部落的兵士,随时已接任拓跋大率之位的拓跋倍斤征讨白部。

    白部是仅次於慕容、段氏、拓跋等数部的鲜卑大部落,部中本就民口众多,加上敕勒、柔然等联兵,更是兵强马壮,而那时的拓跋倍斤刚继任拓跋部的大率才没几年,威望不足,故是这场战争开战不久后,就陷入了僵局,打得很艰难。

    最要命的是,於此之时,拓跋部的内部又起了一场政乱。

    从附於拓跋部的诸部中,有一个本源出自匈奴的大部落,号为“独孤”,是前任拓跋大率,即拓跋倍斤兄长的妻族。在拓跋部中,因其尚处在母系向父系转变的过程中,故而大率的母族、妻族,凭借其娘家的力量,向来都有极大的参政、议政权,并在大率之位继承人的选择和确立上也有很大的话语权。拓跋倍斤兄长的妻子赵氏,——孤独部与铁弗匈奴等此类号称源自匈奴的部落一样,都是匈奴势衰之后,重组而成的新部落,因是亦与铁弗匈奴一样,部落虽号“独孤”,他们的酋率却不以独孤为姓,而是以赵为姓,那赵氏有个儿子,她是不愿把大率之位传给拓跋倍斤的,唯是她的儿子年少,胡俗素来是“立壮不立幼”,所以几年前拓跋倍斤继位的时候,她才隐忍未言,而现下她的儿子已经长大,十四五岁了,竟是在这个时候,她起了给儿子夺位之心,联手孤独部的酋率,闹起了“宫廷政变”。

    却是多亏了拓跋部的另一个传统,母亲向来是支持儿子们相递继位的,——毕竟不管是哪个儿子继位,都是她的儿子,换言之,她都能以母亲的身份,掌握部落的权力,是以,拓跋倍斤的母亲,出自乌桓大部的王氏,联合本族的力量,加上拓跋倍斤幼弟拓跋勿的坚决支持,以及拓跋倍斤妻族贺兰部在关键时刻,选择站位拓跋倍斤的表态,最终才平定了这场内乱。

    ——内乱虽然平定,孤独部的酋率自称是秦朝的宗室之裔,血统高贵,其家在胡部中的影响力很大,而且其部战斗力很强,为了安抚他们,也是为了避免分裂,拓跋倍斤展现出了他的政治手腕,一边毫不留情地杀掉了他的嫂子赵氏,赵氏之子是他兄长唯一的儿子,因了他幼弟拓跋勿的求情,倒是没杀,但也流放於外,另一边,则既往不咎,不计“作乱”的前嫌,把自己的妹妹许配给了当时那个孤独部酋率的儿子赵落垂,且给他父子以重用。当时的那个独孤部酋率已死,其子赵落垂现已继任了独孤部酋率之位,拓跋倍斤并在幼弟拓跋勿死后,把他封为南部大人,接替了拓跋勿的权位,统领代北南边的乌桓各部。此是后话,不必多说。

    通过拓跋倍斤的手腕,内部的分裂得到了避免,以拓跋部为首的这个代北部落联盟的实力得到了保存,但是变故之后,人心到底是不能很快就收拾好的,於是在继续征讨白部鲜卑的战斗中,拓跋倍斤连遭失败。拓跋倍斤没有办法,只好向慕容鲜卑求助。慕容鲜卑便遣骑万人前去支援。得到了援兵,拓跋倍斤重振旗鼓,乃与白部鲜卑决战,希望能够一战获胜。

    结果却没料到,战斗中,慕容鲜卑的部队不怎么听从拓跋倍斤的指挥,不但没有能顺利地击败白部鲜卑,且於战事进行到一半时,拓跋倍斤的中军都差点被白部鲜卑攻陷。

    就在这个关头,贺兰延年脱颖而出。

    他率领精骑百余,驰突冲阵,在猛攻拓跋倍斤中军的万余白部鲜卑骑兵中,三进三出,所向披靡,斩其小率、虎士数十,沉重地打击了白部鲜卑的士气,极大地振奋了拓跋部兵士的军心,遂一举扭转颓势,帮助拓跋倍斤获得了这场鏖战的胜利。

    也正是在这场鏖战之后,贺兰延年进入到了拓跋倍斤的视线,被拓跋倍斤揽为了心腹,又在其后的历战中,贺兰延年不仅秉持了他的勇武,并且展现出了他出色的军事天赋,从而在拓跋部中的地位日渐贵重,以至今日,已是代北的第一名将了。——温石兰而下败於他手,可以说,他现在不止是代北第一名将,甚至可号称是塞外的第一名将了。

    这场代表了贺兰延年人生转折点的一战,固是给他带来了日后的名声鹊起,可在数冲敌阵中,他也负下了严重的伤势。战后,他几次昏厥,吐血不止,差点就一命呜呼了,后是拓跋倍斤亲自献祭天神,自愿损寿,为他求活,并从慕容鲜卑那里求来了名医,方才把他救下。

    比起那次的重伤,眼下的这点小伤实不值一提。

    比起往年的历战,特别是二十年前那场生死攸关的大战,眼下这场奔袭朔方县的战斗,在贺兰延年看来,也不值一提。

    只是此战的关系比较重大,关系到了代北以后的发展,所以贺兰延年才会亲自率骑往去。

    杨贺之、张龟猜得不错,一直没有露面的贺兰延年的确是悄悄地率领兵,前去抢占朔方县了。

    这不是贺兰延年的擅自主张,是他出代北、来朔方前,拓跋倍斤给他的密令。

    骑於马上,感受着夏季夜风的凉爽,满头的小辫迎风招展,年已四旬的贺兰延年神色严肃,挽着缰绳,回想拓跋倍斤给他下达命令时的语气和有关为何下达这道命令的解释。

第十五章 轻骑趁夜东 贫道方外人(下)

    拓跋倍斤那时在盛乐宫中,屏退侍从、奴婢,私与贺兰延年说道:“咱们与定西结盟,各取其利罢了。定西许河外的草场给咱们,这当然对咱们有利,然仅是小利而已!真正的大利,乃是朔方郡。朔方郡西接陇州,南临关中,东近并、冀,且西、北、东三面俱有大河为障,委实是个易守、能攻的要紧所在,咱们却也不能平白地将之让给定西!

    “你到了朔方以后,先帮张韶消灭朔方秦军的主力,然后你就寻机,争取把邻近我代北的河内诸县给抢占下来。这些县只要能落入咱们的手中,那么朔方郡,早晚就全是咱们的!有了朔方全郡,咱们不仅可以占据到大片的丰美草原,而且仗其地利,亦可就此打破我代北所处的不利局面,南下、东进,皆由我意。这个大利,你一定要为咱们代北拿到!”

    从某种程度而言,代北“所处”的地势,与定西有相像的地方。

    即是:代北与定西一样,都是处在而今“华夏地域”这个大范围的边角地带。定西处在西北边,代北处在北边。定西缺少“出海口”,亦即向中原腹地发展的通道;代北也缺少这个东西。代北的北边是柔然,南边和东边是慕容鲜卑的地盘,西边是朔方和关中,长期以来,拓跋部只能在这些势力的包围中,局促於东西千里、南北数百里的这一片大草原上。

    放在以前,这也还无所谓。

    因为代北之地的各种胡部众多,鲜卑的大部落有拓跋、白等各部,源於匈奴的大部落有独孤、贺兰等部,此外,还有北边敕勒等的一些部落,以及实力雄浑的乌桓各部,拓跋部之前的重点,一直都是征服这些部落,以组建一个强大的部落联盟,同时稳固拓跋部在其中的霸主地位。简单点说,光是不停歇地征战就够拓跋部折腾的了,自是不必考虑“出海口”的问题。

    可是於今,一来,通过拓跋倍斤的军政举措,这个强大的部落联盟不但已组建成熟,而且拓跋部的霸主地位也已是不可动摇了,换言之,代北已经完全地处在拓跋部的统治之下了;二来,拓跋部外边各个势力的兴衰形势出现了变化,北边的大敌柔然近年又是内乱,又是被慕容氏打击,已不再是代北的大患,拓跋部此前的宗主,南边的慕容魏国现在也是大不如昔,甚至将要面临灭国的危险;三者,代北民口的不断繁衍,於是代北所处的这个“不利局面”,不管是出於希望加入中原争霸行列的野心,还是出於满足人口增殖的需要,就都成了拓跋倍斤最急於想要解决的麻烦了。

    要想解决这个麻烦,不外乎从北、东、南、西四面,选一个突破口。

    北边是柔然,柔然所控的地域虽大,可那都是草原,或荒漠,经济不够发达,并且柔然治下的胡部文化落后,风气野蛮,打起来不好打,打下来不好治,就算拼了力气治好,也得不到太多的好处,故此,柔然这边,首先不在拓跋倍斤的选项之内。

    那么东边呢?东边是慕容鲜卑的祖地,慕容鲜卑在那里根基深厚,且与柔然治下的地域相近,东边的这块地方也是经济不发达、文化较落后,因也不是拓跋倍斤的选项。

    南边的话,慕容魏国虽面临灭国之危,但慕容炎率领慕容氏的大批贵族、冀州和中州等地的大量唐、胡百姓,才刚北徙到与代北接壤的幽州,拓跋倍斤若在这个时候攻打幽州,就算能够打赢,损失也定不小,最终只会让蒲茂、贺浑邪占到便宜,是以南边也不被拓跋倍斤考虑。

    这就只剩下了西边的朔方郡。

    莘迩看到了打下朔方郡对定西的好处,拓跋倍斤也看到了打下此郡对代北的好处。

    打下朔方郡,对代北有三大好处。

    一个是,能够缓解代北民口增殖带来的草场不够之困。

    一个是,使代北得到了向外发展的一个出口。

    最后一个,也是最重要的一个,有了代北这个出口,拓跋倍斤南下进军的选择,相应的也就随之变多了,他可以在这里从容坐观蒲茂、贺浑邪、慕容炎三方的大战,待至他们分出胜败,或在他们将要分出胜败的时刻,要么与蒲茂、贺浑邪中的一方联手,两路齐发,一路从代北南下,一路从朔方东进,攻取并、幽;要么扶持慕容氏,从朔方南下,谋图关中。

    三大好处之外,还有个小好处。

    那便是能够把定西这个虽小却敢战的边角势力,彻底给隔绝到争雄北地的队伍之外。

    贺兰延年作为拓跋倍斤的心腹,对拓跋倍斤的想法是很清楚的。

    当时他就应道:“请单於放心,这个大利,我必不会空手让给张韶!”

    拓跋倍斤语气悠远,接着又说了一句:“孙先生日前给我讲解《经世符》中的一张图,那图上画了块石头在水边,水上日升;旁边的谶书写道‘河边一片石,举之王天下’。延年,你说这张图和这句谶书是什么意思?”

    贺兰延年呆了一呆,说道:“莫不是在说得到河边这片石的人,就能够称王海内?”

    “河边这片石,是什么石?”

    “这……,我不知道,想来必应是一块得到天神赐福的神石吧?”

    拓跋倍斤摸着胡须,露出神秘的笑容,说道:“延年,我拓跋部的‘拓’字,唐文中怎么写?”

    贺兰延年会的唐字不多,千许个而已,但“拓”字,他当然是知道怎么写的,答道:“左边一个手,右边一个石。”说到这里,他吃了一惊,说道,“单於?那谶书的意思难道是?”

    “不错!孙先生就是这么给我解释的。‘石’者,我拓字之石,‘举之’者,非手不能举,我拓字之手!这句谶书,讲的正是我拓跋氏!”

    “……可那‘河边’是何意思?”

    “延年,你糊涂!咱们盛乐在什么地方?可不就是在大河之边么?”

    贺兰延年又惊又喜,说道:“这、这……,大率,原来咱们拓跋部也在谶书之中?如此说来,这中原天下,咱们拓跋部也能争上一争了?”

    拓跋倍斤从胡坐上起来,按剑简陋的殿中,迎接从殿外投入进来的灿烂日光,殿内此时虽然只有他与贺兰延年两人,却好像有百万铁骑在他的面前,他傲然挺立,睥睨雄豪,说道:“五胡次序,本有我鲜卑,今慕容失天意,我拓跋氏上顺天命,继慕容后,如何不能王於天下!”

    “五胡次序”,“次序”指的是依照五德终始论,相替继承天命,建国称帝的顺序,“五胡”,有两种说法,一种是“五个胡人种族”的名字,一种是“五个胡人”的名字。这些都是当下一些流行的谶书中所言的。拓跋倍斤在这里,於“五胡”此点上,显然采用的是前一种说法。

    却是代北如今一统,拓跋部号称控弦十万,实力空前的雄厚,而慕容氏衰微,三方乱战北地,拓跋倍斤遂在他帐下的头号谋士孙冕之鼓动下,终於正式地起了问鼎中原之心。

    “而欲王天下,朔方是当前的重中之重!”

    回想起那日宫中殿上,拓跋倍斤於阳光下豪情满怀的姿态,和他最后对自己说的这一句话,驱马驰骋於月下河边的贺兰延年,不自觉地展目前望。

    他握紧了佩刀的刀柄,心中想道:“单於在听了孙先生对那句谶书的释意后,专门召来族中的众巫,命之祭天,询问天神之意,而果是天神意在我拓跋部!中原、河北膏腴丰饶之地,比代北不知强上多少!单於待我恩深义重,既为了单於的大业,也是为了我代北诸部能够入居中原,我一定舍生忘死,竭尽全力!”

    又想起在与温石兰漠中那一战时,紧要关头忽然起的大风沙,帮助他打败了温石兰,贺兰延年更是坚定了天意在拓跋倍斤的信心。

    率领部下疾行了一夜,到天亮时,后头的斥候来报,未见有定西兵马追来,贺兰延年松了口气,命令全军就地歇息。休息了小半天,启程继续东行。次日夜半,到达了朔方县外。

    部将们向贺兰延年问询攻城之策。

    贺兰延年笑道:“啖高被擒,朔方秦军主力尽覆,朔方县守卒不过三二百,外无援兵,何须用什么攻城之策?且待天亮,分从两面齐攻,一鼓就可下之了!”

    部将们以为然,便各归本部,安排兵士休息,以养足精神,好明天一鼓克城。

    却在天快亮时,城中响起了钟声。

    黎明时分,远近悄寂,那钟声远远地传到拓跋部兵卒的营地,颇是清晰。

    贺兰延年闻之,召於城近处警戒的斥候来问:“城中为何忽起钟声?”

    斥候哪里会知缘故,猜测答道:“也许是城里的僧人早起念经?”

    贺兰延年听了这个回答,倒是想起一事,心道:“久闻竺圆融佛法精深,神通广大,朔方百姓称他菩萨。我率部来朔方前,单於特别嘱咐我把他带回代北去。听说他就在朔方县。今日攻城,我得命令各部,破城以后,见到和尚,一概不许乱杀。”

    却是竺圆融之名,竟是已传到了代北。

    拓跋骑兵的各部吃过饭食,部分骑兵改为徒步,扛着连夜制成的简单云梯,其余的依旧乘马,随着贺兰延年中军的鼓角之声,纷纷地汇集过来。

    贺兰延年观察远处城头的守备,见城上的戍卒虽有,人数不多,稀稀疏疏的。

    左近的一个军吏佩服地说道:“大人料敌如神,朔方县中果是守卒稀少,我军一战可以夺下!”

    贺兰延年微微一笑。

    快到辰时,他亲自率领全军,分为两部,一从城东,一从城南,准备开始攻城。

    就在这时,遥见城上,露出了一个和尚的光头。

    约有二三十僧、俗人等,跟在这和尚的后头,陆续出现。

    贺兰延年心头起疑,便令部队暂不进攻,遣了个会唐话的使者到城下,问城上那和尚何人。

    一番对答之后,使者回来禀报:“和尚自称是竺圆融,问我军来此何意。”

    贺兰延年改疑为喜,赶忙叫使者再去城下,命令说道:“你去告诉竺圆融,就说咱们是帮定西来拿朔方县的;并告诉他,他的大名,咱们的单於早就听说了。单於敬重他的佛法道行,希望他能够到咱们代北去,宣扬佛法,他如肯愿,少不了他的荣华富贵!”

    使者应命而去,不多时折还。

    贺兰延年问道:“怎么说?”

    使者答道:“竺圆融说:他是方外人,不慕富贵,所念唯在苍生。”顿了下,迟疑不语。

    “他还说什么了?”

    “还说:他已算知,我军不是为定西来取朔方县的,请大人最好立刻撤军。”

    贺兰延年见使者似仍言犹未尽,再次问道:“他还说什么了?”

    “这和尚还说:大人若不撤军,则两日之内,必将、必将,……殒命朔方县下。”

    贺兰延年听到这恐吓之语,却不生气,反笑了起来,说道:“如此,他是不肯跟我回代北了!”

    “是。大人,底下怎么办?”

    “打得他肯就是!”

第十六章 施法消恐怯 临机定对策

    充满霸气的话说出了口,而当开始攻城的时候,贺兰延年才发现,竺圆融要求他“立刻撤军”的话,竟是有底气的。却拓跋鲜卑的兵士尚未到达城下,但见那城头上,接二连三地,涌出了一群又一群的平民,有唐人、有胡人,乃至还有妇人,个个持刀仗械,肩并肩地同戍卒们站在一起,晃眼看去,哪里还是稀稀拉拉的守备?城墙之上,已密密麻麻,何止千百数人!

    只怕城中的唐、胡百姓,小半都在这里了。

    这是贺兰延年完全没有想到的。

    他瞪大了眼睛,望着城上陡生变化的这一幕,脱口而出:“何处来的这些……”猛然想起了黎明时分的那一阵钟声,霍然醒悟,说道,“那钟声原来是竺圆融用来召聚信徒守城的!”

    那钟声确然是竺圆融用来召聚信徒的,且是竺圆融亲自敲响的。

    却是说了,竺圆融在朔方县就有这么大的影响力么?他的一通钟声就能召来小半的县人?倒也不是,这小半的县人中,唯有少部分是他召到的,只是被他召到的这少数人里边,多是朔方县的唐、胡豪强,这些豪强的家中多有宗人、奴仆和徒附,少者数十,多者数百,是以现下城头大部分的唐、胡人等,其实都是那些豪强们带来的,——当下海内不宁,战乱频频,各地的豪强为了自保,其家中俱有族兵,被他们带来的这些,泰半就是此类。

    既然名为“族兵”,也算是“兵”了,日常亦有操练,朔方此地,又民风尚武,这些族兵中擅长射箭、格斗的着实不少,有了他们的加入,广牧县的守御能力顿时上了一个大台阶。

    竺圆融今年小五十岁了,他原是陇地一个小士族家中的子弟,察其过往经历,比贫寒出身的道智顺畅得多,少年出家,一开始从师的即是西域名僧,陇州民间尊崇佛教,当地的右姓大族,比如阴氏中的一支等等,许多都是虔诚的信徒,他的师父既有高名,自是不缺供奉,因是他从小到大,都没有吃过什么苦,而下年岁虽长,却不显老态,身材魁梧,长得肥头大耳。

    在县中唐胡豪强与亲信弟子们簇拥下,他身穿黑色的僧衣,右手握着法杖,看了看城下杀来的拓跋战士,镇定自若,徐徐与身边的人们说道:“可怜、可叹。”

    一个髡头小辫,观其发型应是匈奴人的胡人问道:“融公,什么可怜、什么可叹?”

    “贫道已经告诉你们了,前日我於佛前入定,佛陀喻示於我,定西王诚心敬佛,得佛庇佑,恩德将泽润朔方。我适才因此告诉贺兰延年,晓喻他朔方非他可有,叫他速速撤兵,否则他将会殒命於此。奈何他不愿听我良言,其虽恶人,亦生灵是也,是以我说可怜。”

    “可叹呢?”

    “他一人殒命则罢,却因了他的命令,那些鲜卑兵士们来攻我城,只怕死者会有甚多。因其一人之贪念,而连累千百人之丧命,岂不可叹!”

    那胡人与周近的唐胡县人,听了竺圆融悲天悯人的此言,无不合掌礼赞,说道:“融公菩萨心肠,奈何贺兰延年冥顽不化!”

    攻城的鲜卑兵士分为了前后两段,前段是扛着梯子的徒步兵卒,后段是骑马挽弓的轻骑。

    轻骑们拍打战马,卷起漫天的尘土,怪叫着接近城墙后,纷纷射箭。

    徒步的兵卒们呐喊出声,闷头朝城墙下疾奔。

    到底百姓们很少参与血战,一些人不免害怕,便是竺圆融左近之人,亦有露出惊骇之色的。

    竺圆融觑到,他不慌不忙地把法杖倚着城墙放好,双手合什,闭目吟唱佛经,他的弟子们跟着也吟唱起来。抑扬顿挫、含带着奇妙韵味的佛经吟唱声,稍微安抚住了惊吓诸人的心灵。

    随之,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从竺圆融的手掌间散发出来,周围的信徒们闻到了这股香味,不约而同地齐齐看向了竺圆融的手。竺圆融睁开眼,把手摊开,两股清澈的细水,从他的掌间潺潺流出。信徒们齐齐惊叹。竺圆融扬手,将那清水抛洒开去,落到了边上众人的身上。

    刚才问话的那个胡人带头,哗啦啦地跪倒了一片。

    竺圆融指如拈花,法相庄严地说道:“贫道已请得佛陀的赐福,善男女,闻之者、沾之者,悉得佛陀庇护,死亦可入佛国。”复摊开手,清水汩汩复流,他一边沿着城墙行走,一边把这清水洒到沿途的信徒、守卒身上。

    守卒也好,信徒也罢,无不精神鼓舞,面对卷袭而来的拓跋战士,再没了害怕恐惧之人。

    为了便於守卒的休息,城上搭建的有茅棚。

    竺圆融转了半圈,觉得水不太够用了,便托辞需要静坐养神稍顷,只带了一个最为心腹的弟子入到一个就近的棚中,由他伺候着,掀开僧衣,把焚香、出水的道具取下,与这弟子说道:“张将军给我的信中说,他的援兵马上就到。我估摸着,咱们只要能把朔方县守上一天,甚至半天,就足够了。这可是一份天大的功劳。事成以后,莘公对咱们必不吝厚赏。咱别的也不要,只求莘公,在朔方多建几个大寺,以便於吾等能更好地普度众生就好。到时,我给你一个!”

    一个大寺,不止是寺庙,还有附属於寺庙的土地、佃户,以及在周边地区的影响力。

    那弟子感激涕零,说道:“恩师厚爱,弟子无以为报!”面现忧容,说道,“师傅,弟子有个担心。”

    “担心什么?”

    “师傅,你先对贺兰延年的使者说,继而刚才又对信众们说,贺兰延年将会殒命城下,可是师傅,只凭吾等,守城已不易,如何又能把他杀掉?他要是没死在此地,这话可怎么圆回去?”

    竺圆融笑着敲了下这弟子的秃头,说道:“痴儿!”

    “师傅,弟子哪里痴了?”

    “我不是才给你说了?至多一天、半日,张将军的援兵就会来到。我说的是贺兰延年如不撤军,两日内必殒命城下,而今天或明天上午,援兵即至,想那援兵一到,贺兰延年还敢再打我县么?他那时绝对会撤军的。这样,没到两天,那他不死在此地,自也就不能讲是我说错了。”

    他那弟子大彻大悟,佩服之极,说道:“师傅高明!”

    城头上起了喊杀、战斗之声,拓跋部的战士开始了攻城。

    竺圆融吩咐这弟子把道具妥善收好,自把宽敞的袖子扎紧,出到棚外,问从者要了一柄环刀直刀,收起慈悲的模样,拿出金刚的厉目,舌绽春雷,大喝叫道:“杀!”挺刀直奔城垛。

    竺圆融体格壮健,这提刀奔行的身影,端得是威风凛凛。

    贺兰延年时刻都在关注着城上的状况,看到了竺圆融亲上战场,他再次吃了一惊。

    “这……,这是和尚?”

    贺兰延年这就有些少见多怪。当下兵荒马乱,和尚虽是出家人,一则为了方便云游传道,二来也是为能自我保护,不乏勇猛善斗的。乃至数十年前,慕容鲜卑刚代替匈奴赵氏建国的时候,北地且有一个僧人,自称佛太子,聚众造反,号为“大黄帝”的,只是旋即被慕容剿灭。

    竺圆融先以“佛法神通”振奋起守卒、百姓的士气,继又亲自上阵,接连手刃了三四个攀到城上的拓跋战士,一番双管齐下,居然硬是扛住了贺兰延年部的猛攻。

    从上午打到下午,贺兰延年再是严令,拓跋兵依旧不能破城。

    漠中一战,打败了柔然名将温石兰,而下却被一个和尚,挡在了小小的朔方县外?

    贺兰延年大怒不已,正待要召回前边攻城的军吏,打算杀一两个,以激励部卒斗志之时,东边的斥候赶回来报:“十余里外出现了定西部队!步骑约四千余人!”

    闻得此报,贺兰延年知道攻下朔方县,不可为了。

    左右军官问道:“大人,朔方未破,定西兵马将至,现下如何是好?”

    贺兰延年不甘地眺望城上,说道:“本以为朔方县唾手可得,不料被竺圆融这和尚将我军阻在了城外!”升起了对拓跋倍斤的钦佩,说道,“难怪单於要我把他带回代北!这和尚还当真了得。”纵是不甘,也没有办法了,说道,“罢了,便且舍了朔方县,立刻渡河北上!”

    “渡河北上?”

    “朔方县不能得,至少西安阳等地,我军得把之夺下!”

    广牧、朔方等县在黄河以南,西安阳县在黄河以北,此县位处朔方县的东边,距朔方县近二百里。黄河以北的牧区,莘迩许诺给了代北,但西安阳等黄河以北的县,莘迩没有许诺给之。眼下既是没法在黄河南边,也就是河套的内部安插据点,那么只能退而求其次,尽量把黄河以北的诸县尽数收入囊中,以增强代北在朔方郡的力量了。

    一个军官说道:“大人,贺兰文悦等现下不知?”

    贺兰文悦及近千的拓跋骑兵被贺兰延年留在广牧,贺兰延年的目的,如张龟、杨贺之所料,确是想用贺兰文悦他们阻止定西部队向东来朔方县,以为自己抢占朔方县争取时间,此时只闻定西部队将到,却未闻贺兰文悦等的消息,因是这个军官不禁起了担忧。

    贺兰延年倒无忧心,他说道:“文悦应是阻击定西军东进失败了,不过也无妨,陇州与朔方间有千里漠海阻隔,定西欲据朔方,非得靠我代北相助不可,谅张韶便是打赢了文悦等,也定然不敢拿文悦等怎么样!等咱们占下了西安阳等地,再遣人召文悦等回来便可!”

    说撤就撤,贺兰延年当即收兵,把攻城的部队调回,也不作休息,略作集结,风卷云驰也似,沿黄河往东而去,行约二十余里,找到了个渡口,渡河北上,径去攻打西安阳县。

    领兵赶来朔方县的定西主将是高延曹,赵染干、赵兴兄弟与李亮、安崇分率骑、步从其麾下。

    竺圆融出城迎接。

    赵染干也是竺圆融的信徒,见他来迎,慌忙跳下马来,行礼说道:“怎么敢劳融公出迎!”

    高延曹踞坐马上,上下打量竺圆融,问道:“你就是竺圆融么?”

    竺圆融答道:“贫道便是竺圆融。幸不辱命,为王师守住了朔方县!”

    高延曹见他的光头上、脸上、僧衣上,尽是血迹斑斑,知他必是参加了守城的战斗,啧啧称奇,说道:“你一个出家人有此胆气,可称奇僧了!你此回功劳不小,朝廷来日定有封赏!”

    竺圆融这时早没了奋目的金刚姿态,重拾整出菩萨的低眉慈悲,合什微笑,云淡风轻地说道:“贫道方外人,不以富贵为图,所重者,唯苍生性命耳!”

    ……

    竺圆融守住朔方,高延曹等及时赶到,贺兰延年率部离去的军报,於次日被送到了张韶处。当天晚上,贺兰延年部渡河北至西安阳,西安阳的秦军献城投降的军报也被送到了广牧。第二天下午,张韶又接到了贺兰延年询问贺兰文悦情况,召贺兰文悦等北入西安阳的军书。

    高延曹、赵染干援助竺圆融的部队,本是可以更早一点到达朔方县的,正是因了贺兰文悦及留在广牧的那近千代北骑兵的阻挠,两边打了一仗,乃才於那日迟至下午才达朔方县。

    贺兰文悦阻拦不成,被高延曹生擒,现囚於张韶军中。

    战败的那近千代北骑兵,除掉战死的外,余下的此时亦皆被定西军看押於俘虏营中。

    看罢了贺兰延年的来书,张韶请来张龟、杨贺之、邴播等文武部属商议。

    邴播愤愤不平,说道:“在来广牧参战之前,贺兰延年肯定就存了抢占朔方县的念头了!所以打下广牧后,才会有那几个胡虏的故意挑衅,今回想之,其意不外乎是为吸引将军的注意力,以迷惑我军!今朔方县,贺兰延年虽未抢下,西安阳却被其夺占!胡人狡诈,唯利是图,果是不可信也!将军,不如把贺兰文悦扣下,要求贺兰延年用西安阳来换!”

    张韶沉吟片刻,问张龟:“君有何高见?”

    张龟掐着胡须,说道:“按与代北的盟约,河南北诸县,当归我定西有。於今,贺兰延年虽背信在先,可朔方北接柔然,南临秦虏,东为并、幽,与我定西有大漠为隔,我定西要想在此站稳脚跟,不可无拓跋部的帮助,……以下官愚见,暂不宜与贺兰延年反目。”

    张韶又问杨贺之,说道:“君以为呢?”

    杨贺之说道:“小不忍则乱大谋。张公所言甚是。”

    贺兰延年擅占西安阳此事,干系到定西与拓跋部的盟约,以及定西日后对朔方的掌控,诚然重大。谷阴远在千里外,没有办法请示莘迩,这件事该如何应对?张韶必须临机处置。

    他圆滚滚的脸上,眉头深蹙,斟酌多时,做出了决定,说道:“就依两位参军之议!”看了眼怒气冲冲的邴播,接着说道,“不过,贺兰文悦可以还给贺兰延年,我军却也不能一味忍让,对他抢下西安阳,半点也无还击!否则,只会长其骄气,反更不利於我定西立足朔方!”

    张龟问道:“半点也无还击?将军何意?是要派兵去打西安阳么?”

    张韶摇了摇头,说道:“且不说西安阳离盛乐才四百里,我军如去攻打,拓跋倍斤必会遣兵往援,只贺兰延年带到西安阳的兵马,足有三千之数,这座城,只凭我军现有的人马,估计已是难以打下的。我不打算派兵去打西安阳。”

    “那如何还击?”

    “虎泽周边所居之胡部,我闻是拓跋倍斤的姻亲,咱们把他们给灭了!”

    虎泽,是朔方郡东部的一个泽,在黄河南边,距离盛乐更近,只有二百里上下。这一带的胡人部落,与拓跋部的关系很好,双方结有姻亲,等於是拓跋部伸入到朔方郡的一个触角。

    西安阳难以攻回,就把虎泽边上的拓跋部势力拔掉,也算是一个回击了。

    张龟、杨贺之考虑了下,都无异议。

    於是,一面释放贺兰文悦等,去书贺兰延年,大义凛然地责其背信;张韶一面即刻传檄已从朔方县,继续往东,马不停蹄地占据了河阴县的高延曹等,命令他们进剿虎泽诸胡。

    同时,把拓跋部抢占河北诸县的这个情况,和综合张龟、邴播等人意见,加上自己的考量,而做出的放回贺兰文悦、但攻灭虎泽胡部的这个决策,张韶亲笔写成军报,派人送去谷阴,面呈莘迩。

第十七章 悔余犹恋栈 懊恼席上言

    谷阴,中城。

    随着三省六部制的确立和实施,四时宫的内外最近扩建、新起了几座配套的官寺。

    主要有四座。

    宫内的两座,一个是在原先王国典书令等官的官廨基础上建起的内史省(中书省),一个是在原先的王国常侍等官的官廨基础上建起的黄门省(门下省)。

    宫外近处的两座,一个是由原先的陇州牧府改造而成的“中台”,也就是“三省”中的“尚书省”,一个则是专门另起炉灶,给莘迩新建的理政办公之所。

    莘迩的主要官、爵现下有三个:录中台(尚书)事、征虏将军、建康侯。

    建康侯不说,爵是爵,官是官,爵位再贵,不掌权柄,不很需要专门的办公地方,莘迩家现即是建康侯府。征虏将军是有专门的办公场所的,即早先莘迩的辅国将军府,如今之征虏将军府,但将军府,顾名思义,乃是用来料理军务方面诸事的,因此“录中台事”此职,却是需得别有理政之地,左氏遂特地下旨,在中台东边的不远处,买了些民房,建成了这座官廨。

    ——之所以把之建在中台边上,缘由“录中台事”管的就是中台就这一摊,两座官廨离得近些,既方便了中台的官员向莘迩请示、汇报,也方便了莘迩能够随时召中台官员询问政情。

    这座官廨刚建成不久,要说是有名字的,然因了莘迩如今的“权势滔天”,谷阴的士民却不呼其名,而将之称为“莘公府”。数日前,莘迩带着大批的属吏、随员,才搬进来。

    因与中台相距甚近,站在中台的楼阁上,都能够看到其外、其内的一些场景,甚至可以听到那边的声音。

    六月初的这天,顶着炎炎夏日,中台令麴爽挥汗如雨,拾阶而上,轻车熟路地登上了中台听事堂后的阁楼,扶住朱漆的栏杆,他掂起脚尖,用劲地往东边的这座所谓的“莘公府”瞅去。

    一眼看到,莘公府门前高大的桓表外,笔直的石板巷道上,如同长龙也似的,排着何止数十上百辆的各类车辆,有简便的轺车,有风雅的牛车,亦有端肃的正式官车,其间且夹杂着马、肩舆等诸种的出行工具,总之,五花八门,形色多样。在车、马、肩舆上,或者旁边,顶着日头,沐着热风,坐满、站满了人,有的穿着夏季该穿的红色官服,有的帻巾大衭而已,或有那更加名士姿态的,大约是不耐炎热,索性脱去了外衣,光个膀子,拿着蒲扇摇个不休。

    这些人等,都是等待莘迩接见,来向莘迩汇报、请示政务的各个官廨的吏员,那些车、马、肩舆,自便是他们分别乘坐的交通工具。

    大家都在谷阴为官,抬头不见低头见,彼此大多相识,而且其中的世家子弟们,有的互相之间,还是少小为友,等待进府的空当,无事之下,少不了,你一言,我一语的聊些闲话,纵是都压低了声音,汇聚一处,却也是一股不小的声浪,传到了中台楼阁上麴爽的耳中。

    看着这热闹的场景,听着那嘈杂的声响,麴爽回头,瞧了眼自家的府内。

    中台是早前的牧府,占地甚广,比莘公府要大得多,但此刻,府外门可罗雀,偌大的府内亦冷冷清清,偶见有府中官吏出来,也是只影单行,却是半分也无法与莘公府的兴盛情状相比。

    莘迩在他出任中台令后,於孙衍、羊髦、黄荣、张浑、陈荪等的联名推举下,就任“录中台事”时,他手下一人,劝他干脆辞了中台令,免得受莘迩制约的话语,油然於这时重新浮现,麴爽满是手汗的双手,下意识地攥紧栏杆,懊悔地叹了口气。

    他身后一人问道:“明公,缘何无故喟叹?”

    这人年三十余,相貌俊美,唯是头大,整个的身形看不起来略不协调,不是别人,正是麴爽的心腹卫泰。卫泰与麴爽是老乡,家也在西平,他跟随麴爽已有十余年了,初入仕就是应麴爽之辟,前在麴爽帐下做谘议参军,田居升迁为唐兴太守后,他继任长史之职,现任都官郎,是中台刑部都官司的主事。——都官,是刑部的四司之一,其职为管理俘虏、奴隶的簿录,给以衣粮医药,并审理其诉讼事件。换言之,都官司,主要管的是与俘虏有关的刑狱这一块。

    麴爽不好实言相答,抹了下额头涔涔的汗水,顾左右而言他,说道:“天太热了。”

    卫泰纳闷说道:“热,也不至於叹息啊。”

    麴爽知其性格耿直,倒也不怪他刨根问底,但亦不乐他再追问,便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松开栏杆,往卫泰的衣服上擦了两擦,把手汗擦掉,说道:“……太热了!你看,出了多少汗!”

    卫泰屈起手指,往麴爽手汗在他衣上留下的汗渍上弹了一弹,说道:“本来就是,这么热的天,这楼阁又高,愈发酷热,也不知明公为何三天两头的朝这里跑。明公,那咱们就回堂中去吧?明公换身衣服,我叫府吏多捧些冰块,给明公去去暑气。”

    麴爽应道:“好。”

    他恋恋不舍地再羡慕地望了一眼莘公府的盛景,心道,“我府中这般冷落,莘阿瓜那里却那般喧闹!我脸面何存?世嗣建议我辞掉中台令,以免使我之名居莘阿瓜下,现今看来,却是良言!我要不要从了他的此议?现在挂印辞职,会不会晚?……唉,中台令,显贵之职也,我若是就这么辞了?未免惜哉!”

    世嗣,名叫裴遗,是麴爽的另一个心腹,辞掉中台令的建议就是此人提出的。

    辞或不辞,拿不定主意,麴爽想要问问卫泰的主张,话到口边,深觉“己不如瓜”这件事太过丢人,加上令狐妍痛骂他的那日,卫泰就在他家中,乃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两下相合,他更是面子上挂不住,终究没能问得出来。

    一阵喧哗从莘公府外传来。

    麴爽顾首去瞧,见是一辆垂着帘幕的黑色牛车,顺着莘公府前石板路的侧边,大摇大摆地越过诸多排队的车辆、马、肩舆,径直往府中去。应是这辆牛车的插队举动,引起了等候官员们的不满,於是不少人纷乱叫嚷,喧哗之声即是由此而来。

    麴爽精神一振,顿住准备下楼的脚步,饶有兴味地观看后续,等着看莘公府的门吏,那个曾於日前把他派去通告莘迩某件公务的属僚挡在了府外,要求其也得按序排队进府的魏咸,如何处置此事。

    却没等来魏咸出面,牛车上的帘幕被掀开,车内的人向外露了个头,叫嚷之声很快就平息了下去。麴爽大感无趣,失望之余,叫卫泰的字,忍不住说道:“原本多温文尔雅的一个夫子!元安,你看看他现在成什么样子了!嚣张跋扈!古人诚不我欺,当真是近朱者赤!”

    说完,挥袖下楼。

    卫泰赶忙追上。

    却那车内之人,露脸的时候,麴爽看得清楚,分明是傅乔。

    傅乔现是中台的礼部尚书,论权职,仅次於三省的长吏等寥寥数人之下,位高权重,而且他是莘迩的亲信,他来插队,别的官员自是无话可说,纵然不满,也没人敢与他争执,因此他一露脸,嚷叫便就平息。

    只是麴爽责他“嚣张跋扈”,实是责备错了。

    傅乔之所以插队,不是因为他自恃贵重,也不是自恃莘迩亲信,他是因为有一件对他而言,头等紧要的人生大事,需要紧急向莘迩确认,故此才失了他一向的文雅气度。

    牛车停在了府门外,傅乔下车,胡乱地给行礼於他的魏咸点了点头,急匆匆地入到府内。过了影壁,沿青石路,要非是府中的人太多,他几乎都要小跑起来了,总算是到了正堂。

    堂中,莘迩正在与两个官员谈话,忽见傅乔进来,止住话头,笑道:“傅尚书来了?”

    那两个官员,傅乔都认识,俱是刚从地方提拔上来的,一个来自建康郡,是莘迩任建康太守时的故吏麴经,现在黄门省任职;一个来自敦煌郡,其家乃为寓士,也在黄门省任职。

    黄门省是主君的侍从机构,麴经两人大概是代表左氏、令狐乐,来向莘迩转述左氏对某项政务或某项打算推行的新政的意见的,——新官上任三把火,何况一个新制?三省六部制施行以来,虽因时日尚短,莘迩目前尚没有推出大的新政,但已经有几个重大的新政处在将近讨论成熟的状态,即将推出了。左氏临朝数年,对国家的军政大事,已从一窍不通,渐渐成长到了时有个人的见解,对於这些将要推行的诸项新政,她有不太理解或有独到看法的,在此时刻,自少不了或召莘迩入宫问询,或派黄门省的官员来与莘迩商讨。对此,傅乔是知道的。

    傅乔强自按下急切的心情,说道:“明公在忙么?那明公先忙,我等下再来。”说着,向起身行礼的麴经和那个敦煌籍的官员回了个礼,就要退出堂外去。

    莘迩说道:“就军府之设,太后有个疑问,我已回答过了。他两人马上就走,你不必出去了。”

    麴经与那敦煌籍的官员揖礼告辞。

    傅乔站在门边,等麴经两人出去,尽管心急,还是捺住性子,目送他俩走远后,这才快步到了堂上,凑到莘迩的案边,目注莘迩,手握成拳,嘴唇发抖,改明公之尊称,而为幼著之亲近,问道:“幼著,我昨晚是不是、是不是……,应承乞大力了什么?”

    莘迩怔了下,笑道:“有没有应承,你自己都不记得了?”

    “我昨晚酒多了!喝醉了!”

    “老傅啊,唐胡联姻这事儿,你是清楚的,此乃景桓数日前的提议。景桓的此议,我认为是不错的。咱们定西唐胡杂居,鲜卑、羌、匈奴、杂胡等各种、各部的胡人众多,胡人的风俗、语言与咱们唐人不同,咱们就算再以仁义治之,说白了,彼此间总还有隔阂存在。想那且渠元光,我待他家何等仁义?他终是叛我而去!为解决此个难题,联姻确是个办法。

    “唯是高门阀族,你亦是清楚的,别说胡人了,就是同为唐人士族,他们也是绝不与二流士族结亲的,这个时候,就需要像你这样的我定西名士,勇於担当,出来给士流们做个表率了!”

    傅乔越听,脸色越是苍白,语声颤抖,说道:“幼著,这些我都知道,你不要再说了。你只告诉我,我昨晚是不是?”

    莘迩说道:“何止是你啊!我,昨晚不也答应了勃野,不日就将会纳他的一个妹妹么?”

    莘迩没有直接回答傅乔的问话,可也等若是回答他了。

    傅乔惨然说道:“幼著,勃野的妹妹,能与乞大力的妻妹相类么?我虽未见过勃野之妹,然勃野英俊倜傥,料其妹定也长相不俗,乞大力之妻,幼著,你我可都是见过的啊!其姐如此,其妹……,幼著,我,我,我昨晚真的是喝醉了!幼著,我能收回昨晚的话么?”

    莘迩为难地说道:“老傅,昨晚席上,你答应大力之时,士道、异真、千里、景桓等人都在,勃野也在,当着这么多人,你许下的承诺,如何能够收回?且收回不难,一句话的事儿,可万一因此叫大力以为你是嫌他妻妹丑而出尔反尔,不免会伤了他与他妻、妻妹的自尊,事情传出,说不得联姻之策还没大举推行,就先被各部胡人说咱们以貌取人,来个适得其反!”

    却是在几天前,针对莘迩希望唐胡一家,化胡为唐的长远政治目标,黄荣提出了联姻之策,乞大力的妻妹正好新寡,他就动了心思,想趁此东风,给他妻妹觅个唐士为夫,结果他相中的数人都婉拒了他,他遂於昨晚莘迩设的私宴上,向诸人把这番苦恼吐露了出来,傅乔那时喝醉了,毕竟他与乞大力是老相识了,两人相识於猪野泽畔,且也算是傅乔的患难之交,他热血冲头,义气冲云霄,乃竟自告奋勇,拍着胸脯承诺乞大力,说他愿纳乞大力的妻妹进家。

    人喝多了,说话的话,办过的事,第二天酒醒通常会忘掉,是昨晚跟着傅乔赴宴的一个傅家奴仆,今天在傅乔醒后,把这件事告诉了他。

    傅乔闻言之下,登时大惊失色,由是慌慌忙忙地跑来找莘迩,确定此事的真假。

    乞大力的妻子不但黑胖,而且最让傅乔难忘的是,其唇上还长着浓浓的黑须,就如男子的胡须一般。其姐如此,诚如傅乔所言,其妹可想而知。

    傅乔退后几步,跌坐侧边的榻上,说道:“幼著,这事没得改了么?”

    莘迩摇了摇头,说道:“只怕改不了了。”看傅乔失魂落魄的样子,安慰他说道,“老傅,大力的妻妹你没见过,我是见过的,身形、身形……,身形圆润,是宜子之像。你把她纳入门后,没准儿能再给你生个大胖小子!多子多女,多大的福分,你又何必如此懊恼?”

    傅乔喃喃说道:“我现有一子一女,已然足矣。多子多女?我年纪大了,身体吃不消啊!”

    莘迩笑道:“老傅,大力在谷阴市中开了个商铺,专售肉苁蓉。”

    傅乔哭笑不得,说道:“幼著!”

    堂外一人进来,莘迩、傅乔看去,见是中台兵部司的兵部郎唐艾。

    “明公,张韶送来了军报一道。”

第十八章 府兵除旧弊 可闻京师谣

    唐艾和傅乔一样,都是插队进来的。

    傅乔毕竟做官已久,心情虽然沮丧,仍亦不忘官场禁忌,他现在礼部做主官,与兵部、军务八竿子打不着,张韶的军报,他自知不合闻听,便怏怏然地告辞离去。

    唐艾问莘迩,说道:“傅公这是怎么了?”

    莘迩心道:“我是个厚道人,不可卖老傅的丑。”答道,“没什么,他来找我问些事体。”示意唐艾把张韶的军报递过来,拿住以后,叫他落座,说道,“你且先坐,待我细看。”

    这道军报,唐艾已是看过了。

    他坐入榻上,摇着扇子,便等莘迩浏览。

    莘迩展开军报,看没两行,听到细不可闻的脚步声响,抬头瞧是两个裹着青帻的小奴抬着个大桶进了来。两个小奴蹑手蹑脚地把大桶放到了唐艾的坐边。莘迩愕然问道:“千里,这是?”

    唐艾挥扇,打发了那两小奴出去,笑道:“明公,你可知么?你如今在谷阴城中,已是出了名的悭吝!这等盛暑,热得人透不过气来,只想每天在凉水里泡着,你却听事堂上,不肯用冰降温!也就罢了,可摇扇总该备上一二吧?你也不用!我比不得明公,委实受了不热,被逼无奈,只好自带冰块乘凉了!”

    那桶中装的,原来是冰。

    所谓“摇扇”,指的不是像是唐艾拿的那种单人持摇的羽扇等小扇,是大扇子,就像后世的电风扇一样,这种大扇子置於半空,一般放在主人或客人们的背后,环边有丝绳,用专门的人力拉动,转开以后,清风习习,是当下富贵人家、各大官廨取凉的常用方法之一。

    莘迩说道:“咱们定西贫穷,连年用兵,国库空乏,冰块此物,从深冬储存到夏季,耗钱费时,能少用一点是一点罢!至於摇扇,千里,仆役亦人也,也怕热,怎么就能忍心吾辈取凉,而使他们更热呢?我於心不忍也。”

    唐艾微微一笑,说道:“明公,你这话让我想起了秦虏的伪主蒲茂。”

    “此话怎讲?”

    唐艾羽扇前指,点向莘迩,说道:“沽名钓誉,假仁假义!”

    莘迩哈哈大笑,也不着恼,低下头,继续看张韶的军报。

    不多时,看完,莘迩把军报放到案上,抬头举目,沉吟稍顷,半喜半忧地说道:“啖高被擒,朔方秦军主力覆灭,广牧、朔方等县为我所得,可算告捷;唯是河北岸的西安阳等县被贺兰延年抢去了,恐将会於日后给我定西控制朔方郡带来麻烦,可忧者也。”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日后的麻烦只能日后应对了。”

    莘迩颔首,说道:“也只能如此了。”

    他也怕热,头帻、官袍都被汗水浸湿了,贴在头上、身上,很不舒服。一边把帻巾推高,拿起案上的扇子,略拽起领口,往里边扇风,他一边问唐艾,说道:“千里,张韶军报中言,他令高延曹等袭灭虎泽诸胡,以作对贺兰延年抢占西安阳等县的报复,你以为如何?”

    唐艾说道:“我以为这报复太轻。”

    “哦?”

    唐艾探手取了把冰,抹在脸上,羽扇轻摇,凉爽异常,他惬意地说道:“西安阳等县离盛乐不远,这些地方,咱们暂时是不好打回来了,但却也不能就打一个虎泽诸胡便就了事。戎狄豺狼也,天性畏威,为让拓跋倍斤明白我定西不是好糊弄的,明公,西安阳以西的河北草场,我看就不要再给拓跋倍斤了!咱们自己把它留着。明公不是打算留张韶部驻朔方,并打算把其部中的士家尽数放为编户齐民么?朔方地瘠,难以耕种,正好可把河北的草场分与他们。”

    “把河北的草场分给张韶部的兵户?”

    “是啊,明公。把草场分给他们,让他们用以放牧,这样,不仅解决了他们变为编户齐民后的生计问题,也能为我定西养出不少的战马,同时也还击了拓跋倍斤,岂不一举三得么?”

    莘迩陷入思索,考虑了会儿,说道:“你说的有道理。”起身到左墙上挂着的朔方地图前,察看地图上西安阳以西河北草场的面积大小,粗略估算了下,说道,“这片草场,只两水内的部分就有东西三百余里,南北百里,折合千余万亩了,按每户五百亩草场算的话,够两万余户放牧使用。张韶部的士家兵卒不过两千余人,安顿他们及他们的家人绰绰有余。”

    西安阳以西,朔方县北部的黄河河段,与黄河的整体形态极其相近,也是形成了一个“几”字形,就像是一个戴在黄河头顶西部的帽子似的,朔方县正处於这个小“几”字形的右边一竖之末端。於这小“几”字形的上边和两边的两竖之间,各有一条黄河的支流,或可把这两条河段都看作是黄河的主流,奔腾流淌。莘迩说的“两水内”,就是这块区域。

    这片区域四面皆水,是朔方境内最为水草丰美的地方。

    唐艾接口说道:“剩余之草场,可以用来安置赵染干部的兵卒,再多出来的,可用之招徕北边柔然和西边代北的胡落。”

    对於打下朔方后的驻军事宜,莘迩的计划是,把张韶和赵染干两部留下来。

    赵染干部的铁弗匈奴骑兵,本就是生长在朔方的,现在他们回到了家乡,理该给他们分些草场,助其重新安家。

    莘迩斟酌良久,思考得太过入神,汗流浃背都没觉得。

    唐艾实在看不下去了,近前来,给他摇扇取凉。

    莘迩乃才回过神来,说道:“千里,你此议甚佳。你等下回去之后,就把你的此议禀与麴令,候中台的户、兵、工各部会议讨论过后,总结成文,再上书朝中,请太后、大王定夺。”

    唐艾应诺。

    大体定下了此事,两人各回到榻上。

    唐艾问道:“我刚才来时,碰见了麴经和刘炳出府。明公,他两人来,是太后有何旨意么?”

    莘迩说道:“正是与放张韶部的士家兵卒为编户齐民,设立军府此事有关。”

    “与此事有关?”

    “太后叫他两人来问我,在沙州、西海设立军府,固是可以一试,但朔方一来现下还没有捷报传来,二来,便是打下了朔方,此新得之地也,设立军府,是否稳妥?”

    “明公怎么回答的?”

    “我说,朔方现下虽尚无捷报,但秦兵主力在外,而我军有拓跋部相助,张韶必能马到功成。”莘迩举起张韶的军报,笑道,“这道军报你拿来的晚了些,要能早到片刻,就能把打下朔方的这个好消息,请麴君两人且先代禀太后、大王,也好叫太后、大王开心一下了!”

    “‘设立军府,是否稳妥’此疑,明公怎么答的?”

    莘迩说道:“我答以:恰因朔方新得之地,并朔方与我陇州有大漠阻隔,才更应该在朔方设立军府,释士家兵卒为编户齐民,唯有这般,才能振奋、凝聚朔方驻军的军心,保朔方不失。”

    “明公此答,诚然正论。太后的此疑,想必能消解了。”

    唐艾与莘迩所说的“把士家尽数放为编户齐民”、“设立军府”,是一回事。

    这是莘迩筹划已久,马上就要推出执行的一项大新政。

    当下定西,包括江左的兵源,主要以世兵,也即士家为主。

    此制实施到现在,弊端多多。

    别的不说,只说士家的待遇,首先,一人入兵籍,子子孙孙都要当兵;其次,服役的时间极长,说是有服役的起止年限,其实根本没有被严格执行,有的七八岁就当了兵,到七十多还不能退役;再次,其家人必须跟着部队迁转流移,受部队半军事化的管理,给部队干各种的苦活累活,又再次,当兵的战死以后,他们的妻子没有自主权,不能自主改嫁,也不能自愿守寡,只能任由负责管理他们的主官随意给其另配丈夫,有那孩子幼小的,可能孩子都无人抚养了,等等等等。实际上,士家就形同於是国家、或者部队主将的奴隶。

    这些恶劣的待遇,就造成了部队中士家兵士的士气低落,以及时不时的就会有士家逃亡,成为流民。士气低落,部队就没有战斗力;逃亡的士家过多,一则就会导致国家掌控的人口变少,二来,大量的流民出现,也会威胁地方的治安,乃至国家的稳定。

    ——鲜卑人的魏国、戎人的秦国,以及贺浑邪这个军政集团,它们在兵役制度上采用的族兵制,即主要兵源来自它们治下的胡部,实际上也是一种世兵制,只不过它们作为征服者,它们的族兵、亦即世兵,在政治、经济等方面的地位却是很优越的,远高於江左、定西的世兵。

    针对此弊,莘迩之前搞了个“健儿制”,从编户齐民中募兵,组建健儿营。

    此一健儿制实行至今,效果斐然,一方面,大大加强了定西部队的战斗力,另一方面,也扩大和充实了莘迩在军中的势力与影响力。

    但陇州的民户毕竟太少,愿意从军的良家子弟自然也就更少,健儿招募到现下,把能招募到的,基本上已经都招募入军中了,再接下来,至少一段时间内,恐怕是很难再募到人了。

    这种情况下,莘迩结合他前世的见闻,便想起了原本时空中,於后来出现的府兵制。

    府兵制与士家这样的世兵制比起来,有相同点,比如一入“军名”,就得终生为兵,直到六十岁才能退役,但与士家相较,不同点更大。

    不同点一个是,府兵制不是世兵制,是征兵制,既是征来的兵,也就是说,府兵制下的兵士,与寻常的百姓相同,虽名在军籍,然亦是“编户齐民”,其人虽然依旧“属军”,而其家人则是属於州县了,他们的家属不用再随营迁徙,他们的子弟也不一定再世代服兵役;一个是,府兵平日不离乡里,是地著的兵,只是轮到上番,才前往京师宿卫;一个是,府兵每年服役的时间短於士家的兵;一个是,府兵的拣点,是按资财、材力、丁口三项标准来挑选的,有取富室强丁为兵之意,尽管采用此三项标准的本意是为了保持府兵的战力和维持从军者需要资粮自备的旧制,可从某种程度而言,亦是照顾到了贫寒之家。

    总而言之,相比世兵制,府兵制是一个巨大的进步。

    可虽是巨大的进步,也明确知道此制是完全可行的,然到底此制是对现行兵役制度的一个根本改变,特别是府兵制下,固然解放了士家这样的世兵家族,却把编户齐民都纳入到了征兵的范围,这就很有可能会致使一些民间豪强、百姓产生怨言,在如今南北战事不断,非是和平时期的背景下,为了避免出现动荡,此政却也不能激进地推行。

    故是,经过仔细、慎重的考量,以及与羊髦、唐艾等人的再三商议后,莘迩决定,先把此制在沙州、西海和朔方试行,而且在试行期间,西海、朔方两地,这两个一邻柔然,一个新得的地方,只把士家释为编户齐民,改为府兵,不动当地的土著百姓;沙州有三大营的部队驻扎,且其所邻的西域已经臣服,无有大的外患,较为安定,可以结合勋官制的福利,在此地,於化士家为头批府兵之同时,也给当地的民家,按那三项标准,检选府兵,全面试行此制。

    莘迩口中的“军府”,就是原本时空中,后世府兵制的选拣、管理单位“折冲府”。莘迩没有袭用折冲府的名字,改了个名,名之为“郎将府”,征来的府兵,为抬高其地位,俱呼为“郎”。

    西海的郎将府,准备以索恭兼任郎将。

    沙州的郎将府,准备以向逵兼任郎将。

    朔方的郎将府,以张韶兼任郎将。

    莘迩说道:“我下午进宫,向太后、大王禀报朔方大胜的好消息,若是太后对朔方设军府之事仍存疑惑,我顺道再给她解释一下。”

    听到莘迩下午要进宫,唐艾想起一事,停下了手中羽扇的摇动,试探窥看莘迩的面色,蹙眉说道:“明公,城中近日有个流言,不知明公可有闻听?”

第十九章 入宫知天威 少年渐成人

    莘迩问道:“什么流言?”

    唐艾说道:“传言说明公欲借胡人,尽灭陇州士族,且说明公有不臣之心。”

    莘迩讶然,问道:“怎会出现此种流言?”

    唐艾说道:“想是应与景桓提出的唐胡联姻有关。”

    “与此事有关?”

    想来还真有可能,唐士是瞧不起胡人的,视胡人为禽兽,那么搞什么唐胡联姻,虽然不是强制性的,但不免还是会引起唐士们的抵触,如果这种抵触,被莘迩的政敌利用,借机污蔑莘迩轻视唐士,甚至危言耸听,说他这是在意图收买胡人,起了不臣之心,的确是不无可能的。

    唐艾说道:“以艾估料,十之**。”

    莘迩又惊又怒,说道:“这种无稽之谈,也有人相信么?”

    “明公,小民愚昧,有什么是他们不信的呢?”

    惊怒之下,莘迩暂时无心纠正唐艾的这错误说法,问他,说道:“可知流言出处?”

    “我也只是听说了,不知出处何在。”

    莘迩唤堂外的侍吏,令道:“召乞大力来!”

    莘迩手下的情报系统,主要由张龟职掌,为了给张龟弄些军功,好做升迁,这回张韶攻打朔方,张龟被莘迩派去了从在军中,现下在京师的情报系统的主官,便是曾任刺奸司校事,在对付宋方之案中立下过大功的乞大力了。

    不到两刻钟,乞大力就应召而来。

    较以傅乔的形容惨淡,乞大力倒是满面红光。

    他晃着肥胖的身体,迈着轻盈的步伐,入到堂中,拜倒行礼。

    莘迩这会儿已经镇定下来,放缓了语气,说道:“大力,京师近日流言,你有无闻知?”

    乞大力呆了呆,说道:“流言?什么流言?小人并无闻知。”

    莘迩熟识他稍顷,暗中长叹,想道:“长龄要是在谷阴,这流言,我早就知道了!”做出了决定,决意撤掉乞大力的情报副手之任,却不必当下就说,也没有责备於他,示意唐艾把那道流言告诉了他,然后说道,“你现在就去查,看这道流言是起於何时、起於何人!给你三天时间,必须查清楚了!”

    乞大力怒形於色,骂道:“哪里的混账东西,乱嚼舌头,胡说八道!吃饱了脱裤子,闲放屁!”大声说道,“明公放心,三天之内,小人一定查出到底是谁传出的这道流言!将之擒来,任由明公发落!”

    “不!你查清了后,禀报与我即可,不要拿人,也不要走漏风声。”

    乞大力转着眼珠,说道:“小人明白,小人明白!”

    “你去罢!”

    乞大力应诺,熟练地趴到地上,恭恭敬敬地再次行了个跪拜的大礼,保持伏拜的姿势,撅着屁股,倒退到堂门口,倒着爬将出去,又扣了两个头,这才站起离去。三天的时间很紧,任务很重,相比来时的轻盈,乞大力出府的步伐,显得沉重了许多。

    唐艾怀疑地说道:“明公,三天?他能查出来么?”

    乞大力的政治敏感性不强,但执行能力还是不错的,要非如此,莘迩也不会拔擢他做张龟的副手,因是,对乞大力三天内查出流言来源,莘迩还是有信心的,说道:“看看吧!”

    唐艾说道:“明公,这道流言其实不用查,出自何处、起於何人,一猜即知。”

    “是么?”

    唐艾冷笑说道:“除了氾宽、宋闳的党羽余孽,不会有别人了!”

    宋闳、氾宽两人现虽都被逐出了朝堂,皆赋闲在家,可是他两人毕竟是陇州阀族的领袖,围聚在他两人身边的定西官员、士人着实不少,用后世的话讲,已是形成了一个颇为强大的在野党势力。施行三省六部制的时候,他两人的党羽就说了许多的怪话,散布了许多的非议,改世兵制为征兵制此政,於今尽管尚未正式推出,但消息已经传开,亦引来了他们的抨击。

    莘迩参政至今,早知为政之难,知这些都是必不可少的,听了唐艾之话,虽是唐艾与他的推测相同,但没有因此露出什么异样,摸了摸短髭,容色不变地说道:“是否是宋公、氾公的门人子弟所传,现下尚是未知,且等大力查明再说。”

    “查明之后,明公打算如何处置他们?”

    莘迩说道:“彼等都是士流衣冠,不管怎么处置,总归得讲个体面才是。”

    唐艾才不信莘迩这话,摇起了羽扇,说道:“体面?”观察莘迩神情,说道,“明公,我看你像是已有主见,对我还不能直言么?”

    莘迩含笑不语。

    就在等乞大力来的那一会儿,莘迩确然是已经想到了,能从流言此案中,得到什么好处,但他之所以此时不说,却非是因为信不过唐艾,而是因为究竟这个好处能否得到,还得看乞大力查案的具体情况。现在情况不明,说了也是白说,所以他干脆不说。

    唐艾见问不出什么来,就也没有追问,告辞离去,回中台,找麴爽,请他召集户、兵、工各部的官吏,讨论分朔方西安阳西的河北草场给张韶部的士家兵卒和赵染干部的胡骑事宜。——户部管民,兵部管兵,改士家为编户齐民,同时牵涉到户部、兵部,这两个机构参议是必然的,工部参与的缘故是其下边有个司,名叫虞部司,虞,便是“即鹿无虞”的虞,管的是山林草泽,河北的草场当然是草泽,属其掌管,故此户部、兵部之外,工部也得参议此事。

    莘迩亲自送唐艾到堂门口,待他走远,转回堂上坐下,继续接见外头候见的各官廨之官员。

    忙到中午,稍微吃了点饭,外头的官员还没见完,又忙了两个时辰,天色将暮,再晚点,左氏和令狐乐就要回寝宫灵钧台了,莘迩便传出话去,令仍在等待的那些官吏明天再来,吩咐府中备车,动身前去四时宫。

    莘公府离四时宫不远。

    出了府门向北,过两条街就到。

    自西域重被纳入治下以来,在沙州三大营的保护下,西域到谷阴的商道畅通无阻,这两年或专来谷阴买卖,或途经谷阴南下、东去的西域胡商日渐增多。谷阴城中,而下近半的外来人口都是西域的各国胡人。车行於街上,不时可以听到外头传入进来的龟兹、粟特等话,行到头条街的拐角处,莘迩听到了一阵驼铃声,拉开车帘的一角,看到七八头骆驼停在路边,骆驼上驼满了装着货物的袋子,十余个剪发齐眉,碧眼高鼻,穿着裁剪贴身的白衣,配着珠光宝气短剑的西域人跪拜在地,迎他路过。莘迩不用问亦知,这显是刚进城的一个西域商队。

    一股香气缭绕鼻尖。

    莘迩叫车夫驻马,吩咐侍卫从行的魏咸,说道:“去问问,他们带的什么货物?”

    魏咸很快回来,说道:“香料和葡萄酒。”

    莘迩说道:“去把他们最好的香料买下。”

    魏咸过去,也不下马,把要求说与那些西域商人。商队中的通译把话翻译出来,西域商人们手忙脚乱,赶紧把带来的最好香料取出,奉给魏咸。魏咸取钱与之,他们不敢收。魏咸懒得多和他们废话,直接把钱丢到了地上,带着香料折返车侧,呈给了莘迩。

    香料不多,装了两个巴掌大的锦袋而已,莘迩拿到鼻尖嗅了一嗅,把之放在了榻边。

    魏咸问道:“明公,是要献给太后的么?”

    “路边之物,焉能献与太后?”

    魏咸恍然,说道:“那是送给翁主的了!”

    魏咸说对了。莘迩最近太忙,好些日没有陪过令狐妍、刘乐了,适才香气扑鼻,故是随即起意,想着买些,回家后送给令狐妍和刘乐,权作讨些她两人的欢喜。

    车驾接着前行,不多时,到了四时宫的宫门外。

    通报之后,左氏传旨,准他觐见。

    莘迩下车,没带魏咸等侍卫,解下佩剑和蹀躞带上的短匕,一人进宫。

    暮色已至,夕阳的余晖洒遍宫中,绿的树,红的花,洁白喷涌的泉水,远近各色的殿墙,一同浴於透黄的光下,给人以五彩斑斓,静谧而又深远的感受。

    此情此景,被一队披甲持槊的宫禁卫士夹着,单身徒步,行於宫中路上的莘迩,却忽觉空落落的,似乎四下不沾,乃竟如有惶恐。他往腰上摸了一模,佩剑不在,短匕也不在。“这就是哪怕枭雄如曹孟德,也会惧怕进宫的缘由,这就是所以会说天威难测么?”他这样想道。

    时当夏季,左氏在宫中主殿谦光殿四座殿,用於夏季三个月的南边的朱阳赤殿里等待莘迩。此殿的殿墙与殿内的器物,以红色为主调。远远的,莘迩就看到了殿墙的那一抹红。

    随着与殿墙距离的接近,先是隐约,继而变大,分明是喊杀之声,清晰地随晚风飘来。

    莘迩变色止步,说道:“什么声响?”

    引路的宦者笑道:“莘公敢请勿惊,那是大王在操练阵型。”

    莘迩放松下来,说道:“连日无雨,天气酷热,怎好由着大王操练?万一中暑,如何是好?”

    宦者答道:“也是已到傍晚,不如白天时热,太后这才许大王操练一二。”

    听的是左氏允许,莘迩不再多言。

    操练也者,操练的不是正经兵卒,是莘迩前后送给令狐乐的那些玩伴、陇州诸部胡人送进宫的质子和陇州士族送入宫中伴读的子弟们。

    令狐乐年岁渐长,他生长乱世年间,日常接触的不乏战争,对征战之事是越来越有兴趣,他现今还没亲政,没有机会领兵打仗,遂把这些玩伴、质子、伴读组织了起来,选其精壮者,共百人,编成营伍,给以甲械,经常亲自按照兵法所教,对他们进行操练,也算过过瘾。

    行到朱阳赤殿近处,莘迩瞧见,令狐乐披挂着给他量身打造的小号铠甲,持弓按剑,雄赳赳地站在殿外一个临时搭建的台子上,台下分作两队,一边五十人,总计一百人,都是十来岁的少年,年长者无非十四五,年少者不过十一二,亦皆披甲,各持兵械,正在进行攻守演练。

    这些少年,有的是唐人,有的是西域胡人,有的是鲜卑等胡。

    西域胡人是西域诸国的王子、宗室们,是莘迩讨定西域后,送给令狐乐的玩伴;鲜卑等胡是陇州各部胡酋送来的质子;唐人,则即是陇州大士族家中的子弟,因其族势,入宫伴读的。

    令狐乐居高临下,早就看到了莘迩的到来。

    他有心在莘迩面前卖弄,没有下台,也没有叫停下边的演练,反而授意身后的宦者,摇动旗帜,催促台下的两队“敌我兵士”展开更加激烈的对抗。

    一时间,杀声震天,惊动的附近园囿中的鸟雀都慌张乱飞。

    莘迩站在场外,观看战斗。

    那些“兵士”的年纪虽不大,但他们的出身都很好,打生下来起就营养充足,且又是令狐乐精挑细选出来的,因个个身高体壮,有些比普通的成年人还要高大壮实,打斗起来,不仅进攻、防守的阵型变化似模似样,互相的冲击、搏斗也是虎虎生风,亏得他们用的兵器,环刀没有开锋,长槊没有装槊锋,要不然,只怕必会出现伤亡。

    饶是如此,在对战中,也有几个少年先后负伤,退出了战局。

    最终,这场战斗,以西边那队获胜,夺下了东边那队的军旗告终。

    令狐乐跃下高台,到了场中,把手中的雕弓赐给了西队的头领,威严地说道:“干得好!”

    西队的头领洋洋得意;东队的首领垂头丧气。

    令狐乐板起脸,对东队的首领说道:“你上次就输了!这次又输!事不过三,下次你如再输,孤就撤了你的职,把你赶出宫去!”

    随之,令狐乐到那几个负伤少年的身边,弯下腰检查他们的伤势,令宦者立刻传医官过来,给他们裹创疗治,并拿出了几个金质的钱币,分别赏给他们。

    办完了这几件事,令狐乐才来到莘迩这里,负手说道:“阿瓜,你看孤的兵如何?”

    “大王的兵,堪称精锐。”

    “比你的兵怎样?”

    “臣没有兵,臣帐下的兵都是大王的。”

    “就你帐下的那些兵,与孤的这些兵比起来,谁更强?”

    “十个臣帐下的兵,也比不上一个大王的这些兵。”

    令狐乐绷不住了,欢快地笑起来,说道:“阿瓜,孤知你是在哄孤,不过这话,哄得孤开心!”

    莘迩诚惶诚恐,说道:“臣岂敢哄骗大王!”

    “你进宫来,是有事奏禀母后么?”

    “是。”莘迩顿了下,说道,“大王,臣今天收到了张韶的捷报,朔方郡已大半为我军所得!”

    令狐乐大喜,说道:“打赢了?哎呀!这可是件喜事啊!”转而狐疑,说道,“为什么是大半为我所得?剩下的呢?”

    莘迩当下简单地给令狐乐说了下情况。

    令狐乐听完,脸上满是怒色,抽出剑来,狠狠地劈了一下,说道:“胡虏见利忘义,真不可信!阿瓜,等我长大,我要亲自带兵,踏平代北,砍了拓跋倍斤、贺兰延年的脑袋!”还剑入鞘,仰脸想了想,说道,“张韶虽未尽得朔方,也是有功,当得给以赏赐!”

    莘迩恭谨地说道:“是,臣谨遵大王旨意,明天就请中台议出赏赐,报与大王。”

    令狐乐泄了口气,说道:“报给孤有何用?还是报给母后吧。”

    莘迩没有接令狐乐的这句话。

    令狐乐挥了挥手,说道:“母后在殿内等你,你去见母后吧。”

    莘迩行了个礼,应道:“诺。”

    临转身去殿中前,他望了眼在场中休整的那百名少年甲士,又看了看令狐乐逐渐长成的身形,后知后觉似的注意到令狐乐唇上已生了淡淡的一层茸须。

    可不是么?令狐乐的生日在仲夏下旬,便在上个月,才庆祝过他今年的生日,算其年岁,已经十五了。去年过生日时,他还如个孩子,短短一年,不知不觉的,今年他就成熟了很多。

    缓步前行,莘迩入到殿中。

第二十章 瑰丽朱阳殿 太后如神人

    殿内已经点起了烛火。

    殿门两侧,殿中各处,支撑殿宇的二十多根红色圆柱上,以及东西的殿墙上,或者摆放於地的青铜灯台中,或者镶嵌於柱、壁上的包金灯座中,都燃烧着小儿胳臂粗长的蜜烛。

    从外头的黄昏中进来,恍惚间,就像是走入了白昼,而且是一个瑰奇奢丽的白昼。

    只见那造型各异的青铜灯台、包金灯座,有的呈现蹲踞的虎形,有的呈现飞驰的马形,有充满西域风情的,是飞天舞女的形态,深目高鼻,衣裙裹体,踮着脚尖,双手高举,托起莹莹的光芒,有带着草原胡牧色彩的,是攫扑小兔的雄鹰模样,最吸引人眼球的,莫过於殿门侧边的那两座一人多高的灯台,也是以青铜制成,其形乃是大树,主干之上,分出了许多的枝杈,每个枝杈上,都放着一个烛盏,枝杈下边,则挂着玉石,烛光、玉光交映,当真是炫夺人目,——这两座树形的青铜灯台,是莘迩特地从蜀地带回来的特色,献给左氏和令狐乐的。

    带路的宦者,留在了殿门外。

    莘迩没有朝前多走,伏身行礼,说道:“臣莘迩拜见太后。”

    “将军快快请起!”

    莘迩起身,恪守臣子的礼节,垂着头,不往上边看,等着左氏叫他近前。

    却先听到了从殿上下来的脚步声。

    对左氏的脚步声,莘迩是很熟悉的,这阵脚步声,不是左氏的,听来比较沉重,像是个男子。

    莘迩略微举目,往步声来处看去,看着了个光头的和尚。

    那和尚形貌俊美,只美中不足,脑袋有点扁,像是被夹过,非是别人了,可不就是鸠摩罗什。

    鸠摩罗什聪颖绝伦,佛法高深,自到谷阴以后,深得崇信佛法的左氏敬重,日常除了在四时宫中的译经室,领着一群西域、本地的和尚、文人们翻译佛经之外,便是常被左氏召见,讲经说法。莘迩对此早知,因见是他在殿中,并不觉得奇怪。

    鸠摩罗什恭敬地合什,向莘迩行礼,说道:“多日未见了,君侯风采日日新也。”

    莘迩不以鸠摩罗什曾是自己的俘虏而傲慢待他,还了一礼,说道:“大和尚你的风采也是日日有增。说来是有小半月没与足下相见了,三日不闻和尚讲经,我便觉鄙俗之心生矣!”

    鸠摩罗什容色端洁,说道:“君侯忙於国政,治国理政,方是大道,吾教法门,小术是也。”

    莘迩说道:“话不能这么说。治国固是大道,至若佛言,如能用之有方,也不能说是小术。前读足下译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我反复读之,小有所获,时值宵半,我推窗览月,月色明净,万籁俱寂,澄澈无埃,而我心神空朗,仿佛沧海一粟,泛於苍茫汪洋之中。此经於修身养性,破妄除虚,实大有作用。”

    《般(bo)若(re)波罗蜜多心经》,是鸠摩罗什於日前译出的一篇经文,这篇经文,就是后世有名的《心经》,是《大般若经》的核心经要,字数不多,鸠摩罗什译好的成文,总共才两百九十八字,然而字数虽少,蕴意深厚,诚然言简而义丰,词寡而旨深,其中所含的佛理足可以使人一再品味,而且每次品味,都像能使心境得到一次精进,故是此篇经文一经译出,马上流传开来,如今已是传遍谷阴,不仅本地的僧侣、佛徒,就是寻常的士人多也读过。

    鸠摩罗什对他的这篇译文还是很满意的,今天左氏召他,为的也正是请他再讲一遍此经。

    闻得莘迩赞许他的此篇译作,鸠摩罗什微微一笑,谦虚地说道:“此篇经文,不是贫道一人译出的,贫道述说此经要义,将之大略成文后,译经馆里的诸位居士,对之润色了许多。”

    居士,在家的佛教信徒。鸠摩罗什说的便是那些在译经室里,帮他翻译佛经的定西文士们。

    《心经》可谓是佛教最经典、流传最广的一篇经文了,莘迩前世时也曾读过此经,不过他所读的,是原本时空中,后来的玄奘大师所译之本,与鸠摩罗什所译的此篇有些不同,少了些内容,但相比下来,也就更加的简要精悍,这大概是鸠摩罗什此篇后不如玄奘那篇流行之故。

    莘迩犹豫了下,没有把他前世所读的那那篇《心经》说出,毕竟,简略有简略的好,详备有详备的好,算是各有千秋。

    却不看殿远处坐榻上,认认真真、倾耳聆听自己与鸠摩罗什谈说《心经》的左氏,莘迩信口背诵了几句鸠摩罗什所译版本的《心经》内容:“‘舍利弗!非色异空,非空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如是。’此数句,阐说色与空的关系,把世间万物归之於空,此论之对错虽是仁者见仁,然辞约意深,委实高妙言也。”

    鸠摩罗什合掌笑道:“不瞒君侯,贫道所以翻译此经者,其实还是因了君侯。”

    莘迩愕然,说道:“因为我?”

    莘迩贵人多忘事,他忘了数年前,他在建康郡守任上时,与道智头次相见那次,为了拒绝道智恳求建康郡府出钱,开山凿洞,建造佛窟的请求,他便是拿出了他刚才所念那几句中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此八字,来开示道智,“佛的形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悟到了没有”。

    他不记得此事了,鸠摩罗什却知此事。

    道智当时无以回答莘迩,莘迩对他说的那些话他遂牢牢记在了心中,就在月前,与鸠摩罗什的一次闲谈中,说到莘迩对佛教译经事业的“鼎力支持”,他提起了此事。想那道智,本以为莘迩是记错了经文,把不知哪句佛经记错成了“色即是空”等八字,可鸠摩罗什遍读佛经,却是知此八字出处的,於是乃才有了他於不久后,也即日前,专门把此经翻译出来的举动。

    见莘迩忘了旧事,鸠摩罗什不是话多之人,也就不再多言,亦不追问莘迩是如何在译文出来之前,就知道了“色即是空”此八字的,把之脑补为了莘迩可能是听哪个胡僧讲过的,微笑说道:“君侯与此经有缘。若是不嫌贫道字丑,改日贫道亲书写一遍此经,献与君侯。”

    莘迩心道:“我怎就成有缘人了?”笑道,“大和尚你的亲笔经文,而今在谷阴千金难求,我听说就连那求子的,有的都把你写的经文裱挂墙上,日夜焚香膜拜!你如肯送我,我自是却之不恭矣。”问道,“不知和尚现下在译的是何经?”

    鸠摩罗什庄重而严肃地答道:“《能断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此经即是《金刚经》,也是后世著名的一部佛经。佛家八万四千法门,般若为其一种,宣扬的内容以空性为主,《心经》和《金刚经》都是般若法门中的经典。如果把《心经》比作般若法门的总纲,那么《金刚经》就是般若法门诸多佛经的一个略本,地位是相当重要的。

    鸠摩罗什庄重的姿态与语调,既是因为《金刚经》在般若法门中的重要地位,更关键的,也是因为《金刚经》讲述的是大乘佛教的教义。

    小乘佛教在中土大规模传播的时间早於大乘,所以小乘的影响,直到时下,仍比大乘广泛,贺浑邪帐下的佛澄和,——说来这个佛澄和与鸠摩罗什还有血缘关系,他亦是出自龟兹王族,但他来中原的时间早,那时龟兹还盛行小乘,未因鸠摩罗什而奉大乘,故是佛澄和学的就是小乘,又如江左现下那个与士人们交往密切的那个支姓名僧,起初学的也是小乘,定西亦不例外,境内的佛教徒,如今修行小乘佛教的还是为数不少,道智、竺圆融师兄弟,他们原先便是小乘弟子,甚至左氏,原先信奉的也是小乘。随着鸠摩罗什的到来,像龟兹的和尚们一样,受其感化,道智等尽管已陆续转投到了大乘的门下,左氏也改信了大乘,但到底大乘佛教还没有一统定西的僧界,更遑论北地、南方了,因是鸠摩罗什近年所译之经,多是大乘经籍,对现下正在翻译的这本大乘的重要经典《金刚经》,他当然也就会是非常的重视。

    莘迩说道:“待此经译成,也请大和尚抄写一份,送我可好?”

    佛教的推广和发展,离不开当权者的支持,虽是莘迩不肯浪费民力、财力,开凿佛窟,可他对译经事业的扶助和支持,已是令鸠摩罗什等得益匪浅,对莘迩的这个要求,鸠摩罗什求之不得,自不会推辞,爽快应诺。

    应诺过后,鸠摩罗什转身,朝左氏行了个礼,再向莘迩行个礼,告退而出。

    殿中没了外人。

    左氏柔声说道:“将军,请你上前来。”吩咐伺候的宦者、宫女,“为将军设榻。”

    鸠摩罗什刚才坐的榻是个独榻,只能容一人坐,太小了,左氏认为配不上莘迩的身份。几个宦者、宫女撤下了鸠摩罗什的坐榻,搬上来了一个多人可坐的大榻,放在丹墀的左侧。

    莘迩行至丹墀下,行礼说道:“拜见太后。”

    “快请坐吧。”

    莘迩没有落座,躬身不动,说道:“臣不累,站着就好。”

    “将军,我方才听你与鸠摩罗什对谈,没想到将军军政操劳之余,也是常读佛经的么?”

    莘迩一本正经地答道:“上有好,下必甚焉。太后信佛,臣为人臣,便是政务繁忙,空暇之时,又岂能不学效太后,读佛经一二?”

    左氏楞了下,旋即醒悟过来,这是莘迩在开玩笑,抿嘴一笑,说道:“是么?那我就要考考你了,看看你学效的成果怎样!我且问你,就你刚才背诵的《心经》几句,其意是何?”

    这个考问难不住莘迩。

    一边回答左氏,解释那几句的意思,莘迩一边心中想道:“《金刚经》此经,著名於后世,即使非是佛教信徒,多也知道此经,我虽没读过,但由此可见此经的传播影响。待至鸠摩罗什译成,送来我一观之后,我当设法,把此经和《心经》的译文传去关中、河北、中原、江南等地,最好能把鸠摩罗什、道智诸僧,在南北各地的佛家信徒中,借此塑造成得道菩萨的形象,以提升我定西佛教的名气,扩大我定西在南北民间、士流中的声望,等来日我有力量出陇,光复北地之际,也好给我军减少些阻力,使我能够更容易地收拢到民心、士心。”

    莘迩支持鸠摩罗什译经,闲时读经,却非是单只为了讨左氏欢喜,也不是因为他信奉佛教,而是因为他另有此种的考量。

    左氏听莘迩解释得头头是道,与鸠摩罗什之所解,竟是意思一样,不觉赞叹,说道:“早知将军对此经领悟这般之深,我又何必召鸠摩罗什问询经义?请将军来给我解经就是了!”

    “臣愚钝,所领会之经义,也许会有错谬,不能与鸠摩罗什比。”

    左氏美目流转,心道:“自那晚大王急病,我晕倒阿瓜怀中后,阿瓜见我的时候,慢慢的不如以前拘谨了。”回想起那晚的情形,面颊飞红,虽是过去了许久,依然不免羞涩,但因莘迩从那之后,不复早前的那种拘谨,又生欢喜之意,想道,“刚才还与我说笑!哼,我却须得还击於他!”便启红唇,说道,“将军太过自谦了,我看你比鸠摩罗什强。将军,西苑城的新寺即将建成,鸠摩罗什说他需要专注译经,不愿出任寺主,要不?就烦请将军代劳?”

    莘迩正色说道:“太后,臣六根不净,如出任寺主,恐怕会被人非议,说太后用人不明。为太后的美誉着想,新寺寺主之任,还是得鸠摩罗什去做。”

    左氏笑出声来,说道:“你六根不净么?怎生个不净?”

    话问出口,左氏立刻后悔,觉得问错了话。

    莘迩默然了下,答道:“臣俗念杂生,是不净也。”

    左氏心中一动,很想问问莘迩,他的俗念都是什么?但已觉前话问错,这个问题却是不好追问了,知错就改,遂不在这个话题继续延伸,换忙换了话题,问道:“将军入宫,是为何事?”

    “臣求见太后,是有件好消息上禀。”

    “好消息?你纳秃发勃野妹妹为妾的事定下来了?”

    左氏的此话,是莘迩万万没有想到的,他惊讶之极,“啊”了一声,说道:“不是。……太后怎知臣将要纳勃野之妹为妾室此事?”

    “神爱前日进宫,我听她说的。”

    “原来如此。这件事还没定下。太后,臣要禀报的好消息是张韶大败秦军,擒获啖高,已为我定西打下了朔方!”

    左氏大喜,说道:“打下朔方了么?这可真是个好消息!将军奏请攻打朔方之日,朝中颇有反对意见,於今看来,对的还是将军!明天我就召开朝会,将此消息宣示朝野!”开心十分。

    人开心时,下意识地会寻找对方的视线,通过眼神的交流,分享喜悦之情。

    莘迩一直低着头,没法看到他的眼睛,左氏就说道:“将军,你抬起头来!”

    向来是左氏说什么,莘迩就做什么的,可此时,莘迩却没有听从左氏的命令。

    左氏奇怪地说道:“将军?”

    “臣不敢抬头。”

    “为什么?”

    “太后容光,如似神人,臣不敢看。”

第二十一章 河北看三人 寝宫问二女

    殿中好一会儿无人说话。

    过了多时,响起了左氏低低的声音,她说道:“你且看。”

    莘迩举起头来。

    两人目光相注。

    殿中用的有冰,左氏的榻后,并有宫女牵动大扇,摇动取风,虽是盛夏,却温度宜人,半点也不热。可是,莘迩看到,左氏艳丽的脸孔上,这会儿分明晕红。那红晕仿佛春暮的彩霞,与她额头的花黄相映,当真美不胜收,观之如行牡丹苑中,姹紫嫣红,丰姿烂漫,香薰人醉。

    一句诗上了心头,莘迩想道:“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殿中复陷入安静。

    莘迩的目光流连於左氏的容颜上,左氏含羞带怯,目光亦落在莘迩的身上。

    大扇转动的声音,惊醒了莘迩。

    他说道:“太后。”

    “嗯?”

    “……,张韶得赏。”

    “啊?”

    “张韶远涉大漠,为我定西打下了朔方,这对改善我定西当前的外部局势,以及我定西日后的向外拓展,都大为有利。论其此功,不可谓不大矣!臣敢请太后,给其重赏!”

    “……,好,赏他。阿瓜,……将军,你说怎么赏他为好?”

    任张韶为朔方太守,用他镇守朔方的事情,莘迩还没有正式向左氏提出过,遂顺着话头,说道:“朔方北邻柔然,东为代北的拓跋部和现尚被慕容鲜卑窃据的并州,南为蒲氐窃据的关中,三面环敌,而离我陇州有千里之远,今虽得之,欲待守之,非须以重将坐镇不可。臣举张韶为假节、督朔方军事、朔方太守,赵染干为朔方都尉。”

    左氏果真是主政日久,已不是早先的不解政治了,在军、政、人事上,皆有了个人的见解,她听完莘迩的建议,说道:“授张韶朔方太守固然合宜,但只如此,只算重用,不算重赏吧?”

    莘迩说道:“张韶的长子现为沙州州吏,太后如觉只任张韶朔方太守不算重赏,可再擢其子,给以清官之任。”

    “任之何职为好?”

    “佐著作郎可也。”

    江左有著作省,隶属秘书省,主官名著作郎,属吏八人,便是佐著作郎。

    江左改制,确立三省六部制后,莘迩在中书省下,也设立了秘书、著作两个机构,——著作属秘书,秘书的上级单位则是中书,不过不以省为之,俱改称为监。

    著作省(著作监),专掌史任,这个部门和主要掌管国家藏书、编校工作的秘书省(秘书监)一样,都是从事文化事业,又无繁忙政务的,故是,亦与秘书省的官职一样,其省内的官职,是大部分士族子弟积极以求的。只是在门阀政治下,莫说著作郎了,便是佐著作郎,也不是随便哪一个士族家的子弟都能当的,通常只有上等士族家的子弟才能出任。

    张韶的家族,放到整个陇州,至多是二流士族,按照他家的族声,他的儿子本是没有资格就任此省,出任佐著作郎的。

    擢其子为佐著作郎,不仅是给他儿子找了个职闲廪重的好所在,同时也提升了他家族的声望。

    左氏知道佐著作郎,对士族子弟是意味着什么的。

    她迟疑说道:“以张韶家之族望,若擢其子为佐著作郎,恐怕朝野会有异议吧?”

    莘迩耐心地说道:“国朝旧制,凡出任佐著作郎者,始到职,撰名臣传一人。候张韶子到职,可先令他撰写名臣传,其文如优,即用之;如劣,退之不晚。此亦古明主用人唯贤之意也!”

    左氏做出了决定,说道:“好,就按将军所言!明日朝会罢了,我即下旨,召张韶子进京。”

    莘迩明白左氏的这个决定,做出的定然不易,伏拜说道:“太后英明,女中尧舜也!”

    左氏笑吟吟地说道:“将军,你这是在奉承我么?阿谀恐非古明君之乐闻也。”

    言外之意,你说“古明君用人唯贤”,又夸我是女中尧舜,那么阿谀奉承的话,古明君、尧舜恐怕是不愿意听到的吧?

    莘迩诚恳地说道:“太后,这话是臣的心里话,绝非阿谀!”

    “相信你啦!……将军,你适才说朔方东邻并州,南为关中,近日不闻河北的情报,也不知蒲氐、慕容鲜卑、贺浑邪三方的战况如何了?”

    最近有关河北战况的情报,还是四天前送来的。

    蒲茂、慕容鲜卑、贺浑邪,围绕邺县的争夺,进入到了一个将近白热化的阶段。

    蒲茂采用了孟朗之计,分兵一部,号称步骑五万,以蒲獾孙为主将,出洛阳,东渡睢水,直扑贺浑邪的老巢徐州彭城郡,自率主力,沿黄河北上,向邺县进发。

    面对蒲茂的分兵奔袭徐州,贺浑邪的应对是自己按兵兖州济北郡不动,遣贺浑豹子领兵急赶回彭城抵御。

    济北郡南边的慕容瞻部,趁贺浑豹子南归徐州,贺浑邪部兵力减少的机会,摆出了再次进攻贺浑邪部的架势,不过直到上道情报到来的时候,他都还没有正式发起进攻。

    邺县的慕容武台、慕容权部,暂时管不了贺浑邪部了,两人合兵,把六成左右的部队,调动到了邺县、洛阳之间这四五百里的沿线地区,节节阻击蒲茂所部的前进步伐。上一道情报中讲说,蒲茂部与慕容武台、慕容权部,现正鏖战於汲郡。——汲郡在洛阳东北三百里、邺县西南不到三百里处,差不多位於洛阳、邺县的中间。

    简而言之,在蒲茂的洛阳大胜、贺浑邪的席卷青州、以及慕容氏的收拢兵力之后,当下之河北战局,由於三方的焦点都聚集在了邺县,却是形成了一种复杂的态势。

    究竟这场仗打到最后,谁才是赢家?就眼下来看,还是个未知数。

    莘迩说道:“没有新的情报送来,就说明河北的战况没有出现新的变局。蒲茂、慕容氏、贺浑邪三方的战况,应还是之前的那种混乱局面。”

    “将军你觉得,邺县之最终归属,会是谁家?”

    “这就要看三个人了。”

    “哪三个人?”

    “两个是蒲獾孙和贺浑豹子。”

    “将军是说彭城之战?”

    “对,蒲獾孙如能打败贺浑豹子,进围彭城,则为了徐州不失,贺浑邪就只能撤兵,退出争夺;而蒲獾孙如败,则贺浑邪便能趁蒲茂、慕容氏两败俱伤之际,加入战团,占住便宜。”

    左氏颔首,说道:“不错。第三个人是谁?”

    “慕容瞻。”

    “为何是他?”

    说起军事,莘迩的神情非常专注,他说道:“慕容瞻是慕容鲜卑的第一名将,他前时虽为贺浑邪所败,然其部实力犹存,而下他屯兵於河水东岸,在贺浑邪部之后、邺县之东,虽是摆出了进攻贺浑邪部的态势,但却迟迟未有进军,其意到底为何?殊难料也。以我猜测,他很有可能是想要再观望一下三方的战局进展。一旦战局出现变化,在关键的时刻,他加入其中的话,那么以他的知兵善战和他现有的兵力,他就将会是此次三方争夺邺县的最大变数。”

    莘迩说话的期间,左氏几次落目於他的脸上。

    等他说完,左氏语带钦佩地说道:“将军虽远在我陇,然分析河北战局,其三方俱如在掌中。将军誉慕容瞻知兵善战,海内知兵者,当亦有将军也!定西有将军,我母子之幸也!”

    莘迩惯例谦逊不已。

    左氏说道:“按将军的分析,河北战事大约还得相当长一段时间才能告停,如此,朔方短日内,应是无须忧虑蒲氐的反攻了!”

    “正是!不过太后,蒲茂断然是不会坐视朔方为我占据的,以臣预料,大的反攻,他现在没有能力发起,可小的反攻,他还是有能力做的。”

    “将军的意思是?”

    “他也许会调现在并州的苟雄、杨满部反攻朔方。”

    苟雄是蒲秦的悍将,杨满也是名声在外,左氏知此二人,闻言不禁小小紧张,问道:“那将军打算如何敌之?”

    “名不正,言不顺。首先第一,还是臣适才所说,请太后授张韶假节、督朔方军事、朔方太守之职,内安军心,外抚朔方的唐胡百姓;其次,把高延曹等将诸部,暂时留在朔方,以充实张韶部的兵力。有此两条,足可抵御苟雄、杨满矣!”

    “明日朝会,我就下旨授任张韶!”

    殿外夜色早至,令狐乐等不及,入到了殿中。

    莘迩这次进宫求见,要奏的事,已经奏完,便不再多耽搁左氏、令狐乐,主动拜辞。

    左氏牵着令狐乐的手,把他送到殿门口,目送他离去。

    仍由引导他入宫的那个宦者带路,莘迩出了四时宫。

    那宦者招呼宫门的禁卫,去把莘迩的坐车叫来。

    莘迩看了他眼,说道:“我记得你姓王,对么?”

    莘迩秉持臣子的本分,不与内宦结交,此前入宫,很少与宫中的宦者说话,那宦者没想到莘迩会向他问话,赶紧答道:“是!”

    “还信祆教么?”

    令狐奉从猪野泽杀回,攻打谷阴之时,谷阴祆教的教首郭奣自以为天命加身,竟欲先杀令狐邕,再刺杀令狐奉,以图称王陇州。令狐奉,他没有刺杀成功,但令狐邕却被他成功地杀掉了,杀令狐邕的人是他在宫中的信众们,这个王姓的宦者,便是他时在宫中的信众之一。只是这王姓宦者的脑子还是比较清楚的,明白郭奣称王的妄念是异想天开,因是没有跟着他干,不仅没有跟从,且在令狐奉攻下谷阴后,及时地改投门庭,於郭奣动手刺杀令狐奉前,在谷阴城中大乱的环境下,飞奔出城,把这个消息报给了令狐奉。凭郭奣的那点人手,行刺原是不可能的事,没有这个王姓宦者的告密,令狐奉也不可能被郭奣刺杀掉,但凭借告密的此功,这个王姓宦者於令狐奉称王后,倒是能够得以继续留在宫中,并升了官儿,现如今大小也是个宦者的头目了。

    这姓王的宦者惶恐答道:“彼惑乱人心,实非正教!小人早就洗心革面,脱之而出了!”

    “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贱名益富。”

    黄牛拉着莘迩的坐车,到了宫前。

    魏咸等恭请他上车。

    莘迩踩木梯登车,入车厢前,顾看王益富,说道:“你冒着危险,给先王禀报郭奣的不轨之图,此事我知。你是个忠心的,好生做!”

    王益富受宠若惊,连声应道:“是、是。”

    莘迩入到车中,牛车启动,夜色下,缓缓行远。

    一直到牛车看不到了,王益富才兴奋地返宫。

    ……

    却是当晚,左氏、令狐乐回到了旧城的寝宫灵钧台。

    令狐乐傍晚操练了半晌“兵士”,浑身臭汗,自去洗沐。

    左氏到了自己的寝殿,对镜卸妆。铜镜里,一张妩媚的娇颜,因为烛影下镜面的朦胧而越发诱人。她看之又看,忍不住问为她卸妆的两个宫女,说道:“我美么?”

    两个宫女,一个叫满愿,一个叫梵境,名字都是出自佛经,是左氏亲自给她俩取的。此二人是左氏的心腹,日常陪伴其侧,今日在四时宫,就是她两人在左氏身后为她摇扇取凉的。

    满愿说道:“整个定西都没有比太后更美的了!奴婢们私下里说,太后是菩萨转世呢!”

    梵境说道:“太后若是不美,刚才朱阳殿时,征虏将军又岂会连敢看太后都不敢?”

    “不许瞎说!”

    左氏的这句话里,毫无怒气,反含羞意,梵境、满愿两女俱皆轻笑。

第二十二章 留与勃野妹 宋羡狗东西

    莘迩回到家中,刘乐等还没有吃饭,都在等他。

    令狐妍今天难得的,没有出去打猎,也没有和闺蜜们赌钱、喝酒,竟是在家里待了一天。吃饭的时候,莘迩知道了此事,倒是有点担心,问令狐妍是不是病了?令狐妍没有理会他。

    莘迩想起了左氏说,知道莘迩将要纳勃野之妹进门,是令狐妍告诉她的,——其实这事儿,莘迩还没有对令狐妍说,也不知她是怎么知晓的,料来最大的可能,是好打听、消息灵通,同时积极关心主人、主母感情生活的大头从某处听到了此事,继而转告给了令狐妍。

    虽然这只是政治层面上的某种“联姻”,但毕竟是与令狐妍成亲以来,莘迩头次纳妾,免不了“做贼心虚”。

    他便心道:“神爱莫不是为此生气?”

    想想应该不会,令狐妍性格俊爽,开朗外向,平时对待刘乐,尽管称不上亲昵,然亦半点也无主母的架子,不像其它富贵人家的正妻,对待刘乐这样的妾婢,既无侮辱,也无虐待,且对刘乐所产之女甚是的爱护,由这个角度看,应该是不会为此拈酸的。

    莘迩却是转念一想,吃醋这种事情,是人之天性,无论男女,多多少少都会有的,於是又道貌岸然地想道:“一来河北战事正酣,二来我正要大刀阔斧,在定西继续力行改革,富民强兵,唐胡联姻、郎将府等等新政,或已筹备完善,即将施行,或正筹备之中,此诚我需集中精力,全神贯注之时,万不可后院生火,再叫葡萄架子倒了,如上次一般,使我数日不得出门,引士道等嘲笑事小,误我大事要紧。不管神爱是不是生气了,我且都讨一讨她的欢喜。”

    就从席间起身,到了堂外,叫来魏咸,把去四时宫路上时买的香料取来。

    魏咸办事麻利,很快就把香料送到。

    莘迩拿着,回入堂中,亲手给了令狐妍一包,给了刘乐一包,笑道:“这是我今天进宫,路上买的。正宗的西域香料,你们闻一闻,香得很!”

    刘乐本就有点婴儿肥,生女之后,略增丰腴,脸蛋更是肉乎乎的,十分的可爱。

    她赶紧起身,接住香料,先谢莘迩,欢欢喜喜地说道:“多谢大家!”把香料包放到鼻尖嗅了一嗅,果是香气浓馥,说道,“闻着像是迷迭香呢。大家,是也不是?”

    莘迩不懂香料,说道:“反正是从粟特行商那里买来的,大概是迷迭香吧。”

    迷迭是种藤属的植物,迷迭香就是用这种植物制成的,其香甚烈。

    令狐妍略闻了下,把香料丢到一边,说道:“哪里是迷迭香,这是流黄香,亦非产自西域,是南海诸国的特产。”

    莘迩奇道:“不是西域的?可我明明是从西域行商那里买来的啊。”

    令狐妍懒洋洋的,似是懒得多与莘迩多话,伸出纤指,点了点那包香料,示意伺候食案边的大头,把之拿还给莘迩。

    大头偷觑了眼莘迩的面色,一副怯生生的模样,将香料还了过去。

    莘迩愕然说道:“神爱,你这是?怎么,不喜此香么?不喜欢的话,我再给你去买别的!”

    “不必了。你留着给老秃的妹妹吧。”

    “……这话从何说起!神爱,……”

    令狐妍站起身来,说道:“我饱了!好困,睡觉去了!你今晚别来烦我。”昂首挺身,大步离席。大头忙不迭地跟上,亦步亦趋地跟在她的后头,只与令狐妍的潇洒不类,她走两步,回一次头,楚楚可怜的小白兔也似,满脸无奈和向莘迩赔不是的表情。

    莘迩看着她主仆两人出堂,感觉到了刘乐等投来的目光,做出一副镇定的样子,干笑说道:“神爱见多识广,料来不会说错,此香看来应是流黄香无疑了。或许是那队粟特行商得自别处,因见稀罕,故而专门带到谷阴转售,却是哄到了我这个不懂行的。”

    刘乐知莘迩尴尬,为给他个下台阶,便顺着他的话风,乖巧地说道:“主母天潢贵胄,什么东西没有见过?奴婢见识浅,必是奴婢说错了。”

    “天潢贵胄”这词说的不太对,但定西现下形同独立,也不能说此词说错了,莘迩未给她纠正,点了点头,见好就收,没有在这个话题上接着展开,举著说道:“吃饭,吃饭!”

    刘乐迟疑了下,说道:“大家,有件事,奴婢想禀与大家。”

    “什么事?”

    “主母这几天身体都不适,吐了好几次,今天早上,大家上值以后,主母又吐了一回,这次吐的比前几天都厉害,所以主母今天连门都没有出。”

    “连着几天呕吐?”莘迩吃了一惊,说道,“为何不早点告诉我?”

    “是主母不让说。”

    听是令狐妍的意思,莘迩也就不再多说,心道:“明天召几个医官来家,给神爱看上一看。”

    刘乐、在旁伺候的阿丑、刘壮等,无人复提适才令狐妍扬长离去之事。

    莘迩吃完饭,照例去书房看了半个时辰的书,然后到宅中的小演武场上,就着火把的光芒,射了一壶的箭,又绕着小演武场快步走了几圈,直等浑身汗如雨下,乃才沐浴盥洗。令狐妍的卧室房门紧闭,竟是当真不让莘迩“烦”她,莘迩唤之不开,亦不强求,只把那包香料放在了门口走廊上的案上,随之去了刘乐屋中就寝。

    朔方如今顺利打下,连日来的压力顿时不翼而飞,这天晚上,莘迩睡了个难得的好觉。

    ……

    次日上午,莘迩到了莘公府,唤来府吏,命找几个医术高明的医官,马上去家中给令狐妍诊断,看是不是得了什么病,并吩咐说道:“一有会诊结果,即刻便来报我。”

    昨天没有接见的那些官吏,和今天有事来禀报的各府官吏,又早已在府门外排成了长队。

    给令狐妍诊病的要事办好,莘迩收拾了下情绪,拿出严整而不失平易近人的姿态,传令出去,叫等候的官吏们,可以相继进来了。

    这一忙,就是直到中午。

    稍微吃了点饭食,下午仍如上午,处理各类的政事、军事不停。

    傍晚时分,堂外吏员来禀:“乞曹史求见。”

    乞曹史者,乞大力是也。

    莘迩问道:“来禀何事?”

    “他说是昨天明公交代他办的事,他已办妥了。”

    莘迩小小惊异,心道:“乞大力限於出身和经历,虽少政治上的敏感性,但他办事的这麻利劲儿,倒是越来越强了。才一天,就查出了流言的源头么?”遂叫府吏传他进来,并告知府外仍在等候的官吏们,今天不再接见任何人了,叫他们明天再来。

    乞大力也没有想到,他只用了一天就能查出结果,眉飞色舞的进入堂来。

    待莘迩屏退堂中的书记等吏,堂内无有他人之后,乞大力说道:“明公,小人已经查清楚了!”

    “源头起於何人?起於何处?”

    乞大力说道:“源头的话,小人没有查到。”

    莘迩皱起眉头,说道:“那你查得甚么清楚?”

    乞大力的眉飞色舞,变成愁眉苦脸,说道:“明公,谷阴这么大,流言现在传布的颇广,源头何人、何处,这,实在是不好查到啊。不过源头小人虽未查到,却已查明,有一人在此流言散播的过程中,最为卖力!”

    “是谁?”

    “便是宋羡那狗东西!”

    莘迩斥道:“大胆!”

    乞大力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接口说道:“是,大胆!”回过神来,慌忙翘臀下拜,小心翼翼地问道,“明公知道小人的,小人胆如黄豆,从来是不大的!敢问明公,为何训斥小人大胆?”

    “宋羡何人也?宋氏之子弟!宋氏何族也?我陇之衣冠右姓!你怎能骂宋羡是狗东西?”

    乞大力恍然大悟,说道:“是,是,小人说错了!宋羡不是狗东西。”

    莘迩放缓了语气,语重心长地唤乞大力的名字,说道:“大力啊。”

    乞大力应道:“明公,大力在。”

    “君子不欺暗室,你不闻乎?”

    “明公,小人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你一个人的时候,也要谨言慎行。宋氏乃我陇阀族,宋羡是其家的大宗子弟,你胡说他是狗东西,若传出去,被别人知晓,你可知这会在定西朝野引起多大的风波和舆论影响?”

    乞大力心道:“我一个人的时候,别说我说宋羡是狗东西,就是我说宋羡是我儿子,外人又如何能够知晓?”恭恭敬敬地应道,“是,是,明公训斥得是,小人知错了!以后绝不再犯!”忽然由刚才的念头,想到了一节,心道,“呸,呸!不对,我怎么能说宋羡是狗东西,又说他是我儿子,这样一来,老子成什么了?岂不也成狗了?他不是老子的儿子!”

    莘迩哪里能够猜到,这么片刻间,乞大力的脑袋里转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见他认错的态度还不错,就点到为止,说道:“你知错就行,以后若再有犯,我必严惩於你!”

    “诺。”

    “你说吧,宋羡怎么了?”

    乞大力来了劲头,愁眉苦脸变回眉飞色舞,请功似的说道:“明公,小人昨日得令之后,回到官廨,便一方面立即安排人手,四处打探,另一方面调城中的暗桩,分别问询,终於刚才不久,确定了两件事情,就是:首先,这个流言是起於三天之前,其次,宋羡在这个流言的传播中,连连冒头,他是最积极散布的一个!”

    “你确定么?”

    “小人何止确定,有关宋羡散布流言此事,小人找到的人证就有四五个,小人是确凿!”

    莘迩手摸短髭,喃喃说道:“宋羡。”心道,“与我预料的不差,此流言不是凭空而现,其背后确有宋氏等家的人在推动。现下查明了宋羡是主力一个,氾家会不会也有人?其它反对我的士流诸姓、朝官野士,会不会也参与了进去?以我看,这个可能性是很大的。”

    乞大力摩拳擦掌,说道:“明公,要不要小人现在就把宋羡拿下?人证面前,不怕他不承认!明公不是打算流国中的刑徒去朔方戍边么?正好借此,把宋羡也给流放了去!省的他像是苍蝇似的,在京都到处嗡嗡,坏明公清誉。”

    朔方打下之后,能不能守住,主要看两个麻烦能不能解决。

    一个麻烦,是朔方离陇州远,中有沙漠为隔。

    再一个麻烦,就是朔方的人口少,唐人在这较少的人口中,还占比较低,根据赵染干、赵兴兄弟的说法,以及前后出使、出兵朔方的高充、麴兰等人的汇报,朔方郡的总人口不到十万,这其中,游牧的胡人占了七分,也就是说,朔方郡的唐人,妇女老弱加在一起,至多三万上下。

    针对这两个麻烦,第一个麻烦,莘迩选择的解决办法是与代北的拓跋部结盟;第二个麻烦,没有别的解决办法,只有从定西迁徙民口过去这一个方法。

    第一个麻烦的解决办法不必多说,已经实行了。

    第二个麻烦的解决办法,想是想到了,具体的放到落实,却是不易,正儿八经的编户齐民,谁会愿意背井离乡,迁居到“鸟不拉屎”的朔方?定然是无人愿意,那么,就只有把刑徒之类,给流放过去了。——此外,改营户为编户齐民,把他们落籍到朔方,也是充实朔方唐人民口的一个办法,莘迩已经算过,连带营户兵卒的家属,总共能给朔方多增万人左右的唐人。

    乞大力作为莘迩的亲信,对莘迩增加朔方唐人民口、比重的谋划是稍知点的,故是有此一言。

    莘迩沉吟稍顷,却还是保持了昨天的态度,说道:“暂且不要抓!”

    乞大力问道:“明公,证据确凿,为何不抓?不抓他,留着他散布流言么?”

    “你过来。”

    乞大力到莘迩案前。

    莘迩轻声说道:“你多派些人手,牢牢地把宋羡盯住了,看他每天都见些什么人,与什么人来往,还有他与他朋友们的书信,每一封书信,你都要查明,他是寄给谁的,又或者谁寄给他的。”

    乞大力两眼发亮,说道:“明公的意思,小人明白了!这叫脱了棉衣找虱子,图个省事!又叫放线钓鱼!先由着宋羡传谣,顺着他,把其党尽数勾出,最后一网打尽!也省得其党那些小苍蝇日后再嗡嗡叫时,还得费力气再拾掇他们!”伸出拇指,赞佩说道,“明公高明!高明!”

    乞大力猜错了,莘迩不是此意。

    猜错就猜错吧,莘迩也不与他解释,说道:“你按我的话去做就是,记住,不要惊动了他!”

    乞大力拍胸脯保证,说道:“明公放心!小人办事,素来谨慎可靠,一定会悄咪咪的,不让他发觉!”

    “你去吧,把宋羡、黄荣给我叫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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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鹿介绍:
帝室偏安江南,六夷入侵争霸。海内鼎沸,群雄并起。鹿即谁手,需看谁才能脱颖而出,得到天命。即鹿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即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即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