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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子曰     即鹿txt下载     即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六章 太后玉趾访 将军恭谨对(上)

    也许是因为此行乃微服私访,又或者只是单纯的因为想换一种穿衣的风格,左氏今天没有穿往日惯穿的端庄衮袍,改穿了一条时下贵族妇人平时居家、出游时常穿的花间裙。

    却又与寻常的花间裙不类,样式与后世西人的婚纱颇为相似。

    她上身穿的是充满了胡人风情的窄衣小袖,十多种彩色拼缝成的裙子,裙腰很高,束於腋下,裙子的前裾较短,长不及踝,其足上所著亦是满满胡风的皮靴,矮而宽圆,靴尖翘起,露出在了裙外,裙子的后裾异常长大,几乎相当於裙长,拖曳在她身后的地面上,由两个貌美的宫女帮她提掂,裙下且衬着长不及地的浅色衬裙,伴随她婀娜的步姿,隐现於花间裙下。

    莘迩前世有轻微的洁癖,来到这个时空之后,整天泥水里滚、血污里淌,肚子饿的咕咕叫时,猪食也抢着吃,倒是早就治好了他这个毛病,却现下看到左氏这幅优雅美丽,又不失俏皮飒爽的衣裙打扮,第一时间,他想到了喜好穿戴褶袴胡装的令狐妍,紧接着,他的目光被吸引到左氏那长长的裙子后裾上,浮出一个念头:“哎呀,今天这地,也不知洒扫干净了没有?”

    一边想着,莘迩一边伏拜下去,领着唐艾等人迎接左氏。

    左氏的坐车直接驶到了府中的院里。

    站在车外,左氏微笑着,柔声说道:“将军快快请起。”

    莘迩从地上爬起来,半弓着身,恭谨地说道:“太后,你怎么来了?可是有什么要事么?如有何事,遣个内宦来,吩咐小臣便是。怎敢劳动太后玉趾,光临陋所。”

    左氏是头次来征虏将军府,她目光流转,打量院中的景色。

    见这院子虽然不很大,似乎配不上征虏将军此一三品将军的尊贵,但两边黑色的墙下,绿树成荫,青石板铺成的道路两侧,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一个花苑,种着各色的花卉、青草,时已四月下旬,陇州天渐炎热,这会儿又是下午,热气上发,把那花草的香味催薰得扑鼻尽是,满院皆香,石板路的尽头,邻听事堂的地方,种植了两丛翠竹,风吹竹叶,簌簌作响,虽立日头下,观之也给人以清凉之感,却是整个的院落,典秀整洁,朴素中透出主人雅致的情趣。

    左氏笑道:“将军,你这座将军府,不似用兵讲武之地,竟像隐士悠游之所。”纤指往南边的院角轻点,说道,“花木、竹林俱有,只是缺了一座水塘,何不於此处筑一水池,养鱼些许?公务闲时,将军也可临水赏鱼,鱼之此物,我以为最是灵动,或能稍解劳累。”

    莘迩应道:“是,太后教诲的是。”顾向身后,指示随从他接驾的一个吏员,“听到太后的话了么?明天就在那儿建个水池,养些鱼。”

    那吏员,左氏也认得,正是莘迩得用的亲信乞大力。

    乞大力每见到左氏,都自惭形秽,为不十分丢脸,他刚才一直在努力地吸住肚子,收拾嘴脸,以拿出他自以为最威风的姿态,忽然闻得莘迩的命令,赶忙换回低眉顺眼,应道:“诺。”

    莘迩请左氏登堂,说道:“院里日头毒,太后,有什么事,请先入堂再说吧。”

    左氏在宫中,包括适才坐的车中,都有冰块取凉,凉爽习惯了的,只在院中站了这么稍顷,已是微生香汗。她点了点头,便当先而行,与莘迩等进到堂上。

    乞大力这样的小吏当然是没资格入堂的,就散站院中,权且算是与左氏的卫士们一起,充当个护卫。

    堂中,左氏站定,笑问莘迩,说道:“将军,我坐哪里?”

    莘迩答道:“自是请太后主位就坐。”

    “那是将军的坐榻,我怎好去坐。”

    莘迩一本正经地说道:“太后是主,小臣是臣,臣有的,都是太后所赐,莫说区区一个坐榻,就是臣的性命,太后什么时候想要,小臣也都随时乐於献上。”

    这话没什么好笑的,左氏却抿嘴一笑,遂不再谦让,就到了案后莘迩的坐榻上坐下。坐榻还是温热的,可见就在不久之前,莘迩必还是在此坐着的。左氏往案上瞧去,看到了一张展开的素纸,拿起来看了一看,问道:“这是细作送来的情报吧?”

    莘迩说道:“是,太后明察秋毫。此正是臣派到伪魏的商队,从伪魏送回的有关秦主蒲茂攻取洛阳一战的情报。”顿了下,说道,“这道情报,臣於接到的当日,就已禀到了朝中。”

    “不错,这事儿我记得。”左氏大略浏览了下这份情报,其内容与莘迩上禀的并无区别,她很快找到了她感兴趣的地方,笑与莘迩说道,“将军,那天你把这道情报禀入朝中,我在宫中看到,当时就想问问将军……”她左手拈起纸,右手往纸上的一个名字点了点,接着说道,“这个王石奴,到底是何人也?值得在此份颇为重要的情报中,特地把他的名字提出?”

    有关洛阳之战的这份情报,总共只出现了四个人的名字,一个是蒲茂,一个是孟朗,一个是慕容武台,第四个即是王石奴,也即王农。蒲茂、孟朗、慕容武台的名字出现,很好理解,他们三个是对阵双方的各自主将和谋主,然而王农,在左氏看来,不过是个“无名之辈”,她之前从未听说过此人,何以够格被列名其中?

    莘迩给左氏解释,说道:“太后请细看,其实情报中已经说明了为何会提及王农之名。无有其它缘故,唯因此人实在勇悍。

    “臣若是没有记错的话,情报中的原文是这样写的:‘慕容武台既以勇著名,而王石奴轻视之,乃战前放言,将生擒慕容武台。四月十四,秦兵大举攻洛阳,先以槌、斧破魏连环马阵,陷其城外大营,继四面围城,石奴驰马搦战城下,使兵士詈骂武台,极作羞辱,及其父祖,武台因引甲骑出战。石奴个小,藏於马鞍,进退奔腾敌骑间,武台等刺之不中,射之无的,武台反为其伤,洛阳守卒震惧,适慕容炎弃邺北遁,军心遂溃,洛阳乃陷。’不知对也不对?”

    左氏夸赞说道:“将军的记性真是好,一个字也不差!”

    莘迩微微一笑,照例谦虚了两句,继续说道:“太后,王石奴,名叫王农,石奴是他的小字。此人是洛阳乞活军中的勇将,并州乞活的后裔,魏军中久有传言,说‘千军万马,当避王石奴’,从此话即可见此人之勇悍。他於前时从其军帅李基投了蒲茂,得到了蒲茂的重用。

    “这个人身材矮小,据闻身高才四尺,故而藏身马鞍,可隐匿身形,使敌人看不到他。臣料他与慕容武台的这次城下交战,他所骑之马,一定亦是甲骑,这才武台等魏骑刺、射他不中,刺、射其马亦不伤,由是武台竟反而被他击伤。

    “就不说洛阳之陷,与武台之伤,实有干连,只说那慕容武台,是伪魏现下伪主的三弟,素来号称骁武,在伪魏的宗室中,论其於魏军中的名气,是只仅次於慕容瞻的,今却伤於他手,单凭这一点,王石奴其人名,就已有列入此份情报中的资格了。”

    左氏美目中异彩连连,说道:“将军当真博闻广识!乞活在魏地,与我国隔着虏秦,但对其军中的人物,将军都一清二楚。”

    莘迩实事求是,如实回禀,说道:“臣不敢瞒太后,魏地的乞活军,如今大小十余支,有名有姓的军帅、军将何止百余,臣亦不能尽知。这个王石奴,臣也是在看到了这份情报后,才临时关注,从而知晓了这些的。”

    左氏问道:“洛阳方面,可有后续的情报么?”

    “还没有。目前所知,仍是慕容武台在洛阳陷落以后,突围向北撤退。臣估料之,他向北败退,只有去邺城这一条路,计算时日,他现在应该是已经败归到邺城了。”

    左氏临朝至今两三年了,从最初的对军政一窍不通,到现在,通过不断地学习,不但对本国的军事、政治,连带对秦、魏、唐等国的军政诸事,都已有了大概的了解了,同时在莘迩的教导下,她如今也已经深刻地认识到,定西能不能保全疆土,对内的治理是一方面,境外秦、魏、唐等国的形势变化,更是另一个重要的方面,故此,她是很能明白到秦、魏、贺浑邪这回混战的结果,势必将会影响到定西未来的局势的,便顺着这个话头,目注莘迩,说道:“将军,伪魏两面受敌,慕容瞻、慕容武台先后兵败,慕容炎弃邺北窜,伪魏的情况看来很是不妙,但蒲茂、贺浑邪各拥强兵,到底此番北地的混战,谁会胜出,将军有何判断?”

    说完,左氏正襟端坐,妙目不离莘迩,一副专心等待听他解疑答惑的乖巧模样。

    左氏年已三十,接见臣下时,总是威仪严整,只有当在莘迩面前的时候,才会有时显出这样与其成熟年龄不符的,宛如少女一般的样子,虽是她这份乖乖女的模样,莘迩已非头次见到,可这时再次看到,却不由自主的一如之前,又是心中一动。

    陪坐旁边的唐艾,看了眼婉美的左氏,看了眼英气的莘迩,摇了摇羽扇,感叹想道:“太后对明公的信任,无以复加了!古之明君贤臣,君臣相得的典范,也不过如此了。”

    莘迩定住心神,回答左氏的问题。

第五十七章 太后玉趾访 将军恭谨对(中)

    莘迩说道:“伪魏虽然相继败於谷城、洛阳,但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毕竟北地诸胡之中,自匈奴赵氏灭亡以来,一直都是鲜卑慕容氏最为强盛,被其奴役的六夷胡部众多,据报,此次慕容炎北窜入幽,随行所带的除了伪魏的侍御郎、尚方兵、龙腾甲骑等两万余的禁兵精锐之外,还有从邺城周近聚居的诸夷胡落中,征调出来的近十万胡骑,合并一处,只慕容炎直接控制的部队,便犹有可战的步骑兵马十余万;又,平州(辽阳等地)、幽州(北京等地),特别平州,本就是慕容氏的起家之地,慕容氏在这两个州的根基还是相当深厚的,……故此,两下相加,臣以为,慕容炎今虽弃邺,但至少在一段不短的时期内,慕容氏应该仍还能支撑。”

    说到这里,唐艾插了句话。

    他带着点追昔抚今,指点国家兴亡的喟叹语气,摇扇说道:“明公分析的甚是。慕容氏的确虽然北遁,然而实力犹存。明公、太后,若仍是慕容暠当政,说不得,怕慕容氏还有翻身的机会,只是慕容暠的诸子,全都比不上他,如今观之,却慕容氏的覆灭,必定是早晚的事了。”

    左氏临朝的时候,已是慕容暠执政魏国的末期,当时的左氏连国内的军政情况都还眼前一抹黑,就更别说国外了,因而对慕容暠,她不是很熟悉,听了唐艾的话,说道:“慕容暠?”

    唐艾当然知晓左氏此前不预政事,不了解慕容暠的作为事迹,便在闻了左氏此问之后,心生一念,想道:“匈奴、鲜卑、氐、羌等,虽俱胡夷,近百年间,不乏杰出之士,甚至可以说是英豪辈出。先是匈奴赵氏,趁我唐室内乱,诸王纷战,单骑还漠北,凭其匈奴贵种之号,内召引匈奴、鲜卑、戎、羯诸胡,自称秦家外甥,外延揽北地诸州唐士,遂竟於短短的数年中,就陷我神都,弑我天子,制霸北地,创起了一份胡人的基业,甚有政治眼光和权谋兵略。

    “继而慕容氏崛起,起自苦寒之地,连出雄健之主,征战南北,无有不胜,遂吞鲜卑段氏等部,降复羯人等胡,取代赵氏,侵据河北、中原;现之虏秦的蒲茂,於重武之外,更是以仁主自居,效我华夏古之明君,大行王道之政,我定西能够在以偏僻的陇州此一隅之地,寥寥的百万唐人民口,抗举世之胡的情势下,一路支撑到现在,委实不易。

    “现今诸胡中最强的伪魏虽危在旦夕,可蒲秦、贺浑邪,一播仁声,一逞兵凶,却就像慕容氏当年取代匈奴赵氏一样,竟是隐有继霸之态,我定西当下、以后将要临对的局面,比之往昔,却是毫无改善,伪魏一旦败亡,中原、河北被蒲茂、贺浑邪分占以后,与我定西接壤的蒲秦,反而实力会比以前更强,也就是说,我定西将要面对的局势,也许还会更劣於过去。

    “如下明公虽已掌国事,然朝野内外的那些阀族余烬、清谈之士,非议明公者还有不少,别的不提,只那张浑、陈荪、麴爽,就肯定是心中不服。我当略与太后讲一下慕容暠的故事,以让太后明白,我定西昔之不易和今后之艰,也好让太后更能不听信那些污蔑明公的话,不理会那些嫉恨明公的奸佞,全心全意地把国家的军政委与明公。”

    念头想定,唐艾就先问左氏,说道:“太后,已死的魏主慕容暠,他是僭号於魏乱之际的。这一点,太后知道吧?”

    左氏说道:“我听说多年前魏国大乱,魏主死於权臣之手,因乃有了慕容暠的继位,可是如此么?”

    唐艾说道:“正是。当时魏国所以生乱,是因为当时的魏主重用唐士,强行改用我唐人的国制,以解决胡人松散、难治的问题,因此引起了其治下诸胡的叛乱。慕容暠就是在这个背景下,被那些叛乱的部落推举出来,继承了伪魏的国主之位。

    “太后,慕容暠此人,着实是个既能隐忍,又心狠手辣的。他初僭号继位时,才二十多岁,年纪轻,威望低,对推举他出来的那些人个个都是十分的礼敬,哪怕当面被他们轻视,亦是百般的忍耐,笑脸相对,对魏国朝中最大的权臣,也即他的妻父可足浑髡,尤其堪称言听计从。可就在不久后,慕容暠借其妻可足浑氏怀上了身孕的机会,邀请可足浑髡入宫,说是设个家宴,做个庆贺,可足浑髡无有戒备,便应召入宫。太后,殊不曾料到的是,於酒宴之上,慕容暠居然绕到可足浑髡的坐后,操起烛台,猛砸其头,却竟是活生生地把可足浑髡亲手打死在了席上!可足浑髡杀掉了此前的魏主,也算是伪魏的一代枭臣了,就这么轻易死去。”

    左氏瞪大了眼睛,说道:“就在席上,拿着烛台,打死了可足浑髡?”

    “是啊。”

    “那可足浑氏可在席上么?”

    左氏关心的点,是唐艾没有想到的,他怔了下,回答说道:“说是为可足浑氏怀孕庆贺而乃设的宴,想来可足浑氏应是在席上的。”

    左氏怜悯似的,说道:“看着自己的夫君打死了自己的老父,可足浑氏也真是可怜。”

    唐艾说道:“太后,胡夷,不知王化,禽兽之类也,他们就是这样的。莫说打死妻父,父杀子、子杀父也是屡见不鲜。太后不闻么?就我定西国中的胡人,杀父者亦时见之也。”

    听到“禽兽之类”这四个字,莘迩瞧了唐艾一眼,他是不赞同唐艾这话的。

    胡人之所以多有父子相残这种情况出现,根本之缘故,用后世的话说,是因为鲜卑等北胡现下大多正处於一个刚从母系社会转到父系社会的时期,在母系社会中,男子的子女属於母方氏族,新的父系已在成形,而旧的母系传统还存在着顽固的基础,没有完全解体,故是这就造成了北胡各族在当下这个转变的阶段中,整个社会的伦理关系处於在了一个动荡的时期。

    不管是鲜卑等族现下尚存的同姓婚姻,叔伯兄妹仍有通婚者,还是继承法这方面,嫡庶长幼的区别还不明确,诸子之母靠其背后娘家的力量,经常会参与到继承人的选择中,且有很大的话语权,比如慕容氏、拓跋氏就都是这样,又或是如唐艾说的,父子相残等情况,其实都是出於这个其社会体系正在转型的缘由。——定西的胡部受唐化较深,在父子相残这块还不是很明显,与鲜卑同源的乌丸人,母系社会遗风更重,儿子杀掉父亲后,乃至无人理会,习以为常似的,唯是不杀其母,因为母亲后边有其氏族,若是杀了,就会有母族的人为之报仇。

    不过莘迩也知,如唐艾这般瞧不起胡人的唐人,才是当下的主流,这是时代的局限,想要把之扭转过来,让他们客观地看待这个现实,是不现实的,所以也就没有开口纠正的意思。

    在不存在武器代差的情况下,先进的文明衰落之时,总会败於落后的文明,而当先进的文明再次兴盛,落后的文明终归会失败,要么消失於历史的长河,要么被先进的文明同化。

    慕容暠杀其岳父的举动,说是野蛮也好,说是凶悍也好,固然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出来的,与之相对的,於下之贺浑邪,恃兵自雄,也是六亲不认,所过处以杀戮、抢掠为事,凶焰滔天,但这类的胡主,他们所代表的到底还是落后的文明,纵能称霸一时,因缺少文化、制度的底蕴,灭亡无非迟早而已,莘迩虽然不会鄙视他们的落后,毕竟唐人也是从落后到先进的,但实事求是的说,他们都不在莘迩的眼中,不被莘迩认为是强敌,只那蒲茂,在孟朗的辅佐下,有模有样地学华夏先贤之教,行王道之政,实是被莘迩看作为了将来唯一的劲敌。

    自匈奴赵氏开始,称雄北地的诸胡,为能统治唐人百姓,无不接受、利用唐人的天命、五德终始之说,匈奴赵氏、鲜卑慕容氏、氐人蒲氏、羯人贺浑邪,一个个都从百余本流行的谶书中寻找模棱两可的依据,配上捏造的祥瑞,自称得到了天命,是五德中的当世之德运,——定西之前的令狐奉,今降蒲茂的羌人姚氏,也皆如是,但这一堆堆的天命,於有识之士看来,却不免都如笑话,莘迩也是这样认为。

    天命就这么不值钱么?抑或说,天命到底是什么?只靠自称就可以得到的么?显然不是。莘迩认为,天命虽然看不见、摸不着,虚无缥缈,可它同时也是看的见,摸的着的。他认为,天命就是民心,就是先进的文化。

    慕容氏、贺浑邪,他们自称的得到天命是荒唐的,是无稽之谈,可仍放到蒲茂的身上,其所自称的天命,结合其在秦境内施以的政策,却真是有点要把天命从江左抢走的架势了。

    因了唐艾的这番话,莘迩的思绪,不觉重新转到了他适才所在看的洛阳之战的情报上,只不过唐艾的话还没有说完,莘迩便就按下心绪,听他接着给左氏介绍慕容暠。

    唐艾往下说道“慕容暠杀了可足浑髡后,伪魏有几个胡部再次叛乱,慕容暠颇有军略,在其幼弟慕容瞻的协助下,把这些叛乱尽数平复,於是一掌权柄,之后,他北挟拓跋,数攻柔然,南扰江左,屡胜王师,东镇贺浑邪,西威蒲秦,一时间,颇有重振慕容雄风之态。

    “太后,慕容暠此人,诚然胡夷之杰雄也。”

    左氏犹没从适才“慕容暠亲手打死可足浑髡”的骇人听闻中恢复过来,葱葱玉手按住胸口,呼了口气,说道:“还好,慕容暠已经死了!”

    唐艾说道:“太后,慕容暠虽死,其诸子,慕容炎一味行权诈之事,无有仁义之举,慕容武台勇则勇矣,少谋略,匹夫勇耳,慕容权小有美誉,然年轻,固是如臣方才所说,皆不足虑,可也正像征虏将军刚才说的,慕容氏的根本本在平、幽,今虽北窜,死而不僵,仍是不可小觑。而一旦北地被蒲茂、贺浑邪分窃,蒲秦与我接壤,我定西所面临之局,恐怕比起之前还会更加危险!”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左氏,说道,“太后,我定西现虽坐山观斗,却不可懈怠啊。”

    左氏颔首,赞成唐艾的此话,放下手来,目视莘迩,微微笑道:“我定西将要面对之局,确是可能更会凶险,但是好在我朝中有征虏这样的干臣,我与大王能放心得多了。”

    唐艾得到了他想听的话,摇起羽扇,满意地不复再言了。

    莘迩说道:“臣必竭尽全力,以报太后、大王。”

    左氏问道:“将军,你说慕容氏还能支撑,那此回北地的这番乱战,胜出者会是何人?蒲茂已占洛阳,贺浑邪据得青州,以及兖州的大半,接下来,会怎么样?”

    莘迩说道:“慕容炎弃邺北遁,留下了慕容权守卫邺城。接下来,臣以为,蒲茂与贺浑邪势必会对邺城展开争夺。他两边谁能抢先打下邺城,谁就能成为这场混战的最大赢家。”

    “那将军觉得,他两边谁能抢先打下邺城?”

    “现在还不好说。”

    “为何?”

    莘迩用温和的语气,耐心地说道:“太后,单从路途上看,贺浑邪占了上风,从谷城到邺城只有二百余里,路程不远,但其前有大河为阻,后有慕容瞻的余部在南,要想立即进袭邺城,只怕难成;反观蒲茂,其后虽无魏重兵威胁,但洛阳距邺城四百余里,路途较远,沿途郡县,俱有守卒和慕容武台留下的兵马把守,要想赶在贺浑邪前,顺利地打到邺城,也非易行。”

    “我明白了,将军的意思是,贺浑邪、蒲茂虽然各自取得了一场大胜,但现今他两边,一个前后有敌,一个是前路受阻,是以欲马上攻取邺城,对於他两边来讲,目前都还是不好做到。”

    莘迩微笑说道:“太后冰雪聪明,臣正是此意。”

    左氏不觉面颊微红,目光如水转动,却没有避开莘迩的视线,说道:“这般说来,慕容氏、蒲茂、贺浑邪三方战事的结果,如今只有静观以待了。”

    “太后,不是三方的战事,此回北地的混战,还有两个变数。”

    “两个变数?”

    “一个是江左朝廷,一个代地的拓跋氏。”

    左氏柳眉微动,说道:“将军,我今天来,正是想问一问,你之前传书与江左,建议我定西与江左联兵,共伐伪秦、伪魏,这件事,有何下文了?”

    莘迩与唐艾顾视一眼。

    莘迩笑了起来,说道:“太后,臣给江左的这道去文,只是走个形式罢了。”

第五十八章 太后玉趾访 将军恭谨对(下)

    左氏问道:“走个形式?”

    “是啊,太后。”

    左氏迷茫地问道:“将军此话是何意也?”

    莘迩沉吟了下,心道:“我今虽初掌朝权,然毕竟底蕴尚浅,朝中的陈荪、张浑等人,依旧党羽众多,都还是别有心思,只是迫於时势,不得不暂且蛰伏,面顺於我罢了;被我逐出朝外的宋闳、氾宽,与陈荪、张浑颇有书信来往,不用去猜,也知他两人是都在观望时局,伺机再起;麴侯、女生相继亡故,我与麴家的盟友关系却於此朝野俱有隐忧之刻,渐渐冷淡,麴爽骄慢,一向自视甚高,热衷权势,前为神爱当众斥责,岂会不衔恨於中?对我肯定也是十分的不满,……我之所以能从建康郡守一路走到今日,全是依仗了太后对我的信任,当此陈荪等辈与我貌合神离之际,我要想於日后稳掌朝权,说不得,还暂得继续依靠太后与大王。

    “我之所以建议上书江左,提出与江左联兵伐蒲秦、伪魏的真实缘故,却是不必隐瞒於她。”

    三省六部制得以施行的时日尚短,犹未深入人心,一些被触犯到己身、己族利益的顽固守旧派,比如那本占着清贵之职,悠闲、位尊且俸禄优厚,而在此制的实行中,被淘汰出局的,又比如那眼光较为长远,敏锐地察觉到此制一旦成为定制,则势族子弟之前的“政治特权”必就会被之大为削弱的,对此制的抵触心理现在都是非常的强烈,或者暗地里,或者直接就在明面上对此制大肆非议,不与合作,此是其一。

    莘迩尽管借着改行三省六部制的机会,拔擢、重用了一批寓士、寒士,但寓士、寒士在士流、民间的名声当然是不能与张、麴、宋、氾这类从秦朝开始,乃至秦朝以前的春秋战国时期起,就世为簪缨,代为地方豪族,并协助了定西的建国,已然把持定西权柄数十年的陇州阀族、右姓家的子弟相比的,为了能够在不引发朝廷剧烈争斗的情况下尽快地落实此制,却也向陈荪、张浑、麴爽等人让步,许多的重要职位,都委任给了他们,这是其二。

    两个原因合在一起,加上张浑、陈荪、麴爽、宋闳、氾宽等这些人的内实不服,可以说,莘迩当下虽是已掌朝权,比之往昔,手中的权力固然大有增益,可面临的隐忧依然重重,甚至可以说,在与麴家的盟友关系日淡,并且相反,麴爽极有可能会成为他的政敌之背景下,他如今在定西朝中的地位,还比不上以前那般安稳。

    莘迩其实是很有危机感的。

    故此,为了能够继续得到左氏的信任与支持,可以向她坦诚的东西,莘迩就决定坦诚相告。

    他摸了摸颔下的短髭,说道:“太后,近年以来,为能保境安民,我国连年征战,国库已经半空,年初又秦州一战,耗费巨大,就在昨天,臣与孙仆射会议财务诸事,孙仆射且还提议,向西域诸国加大赋税的收入,以充国资。太后,眼下的我定西的财政,於国内日常的运转上,虽是无虞,但在军费方面,却略缺乏,实不够我国与江左联兵,共伐蒲秦、伪魏。”

    莘迩的这番话里,有一个小小的“美化”之处,便是“为能保境安民”此六个字。却是近年来,定西的历次对外作战,多是莘迩决定的,已有不少朝臣、民间的士人,在说莘迩“穷兵黩武”、“劳民伤财”了,是以非得在答对之时,“连年征战”之前,加上这六个字不可。

    左氏倒没听出莘迩的这点小小心思。

    她对莘迩极是信任,只要是莘迩提出要做的,她都大力支持,因自不会质疑莘迩所为的对错。

    听了莘迩这话,左氏问道:“既是军费不足,将军缘何又去书江左,倡议联兵伐虏?”

    莘迩说道:“太后,臣的这道去书,是不得已而为之也。”

    “此话怎讲?”

    莘迩语气诚恳,说道:“臣表请朝中,设三省六部制,改制以来,朝、野阻力颇大,臣所以去书江左,倡议伐虏,其实是为了转移国内阻力的注意。”

    左氏恍然,说道:“原来如此!”

    回想这些日,她虽在宫中,却也听到了不少传来的士流对三省六部制的排斥言论,左氏的脸上显出薄怒,说道,“自三省六部设立以今,虽还没有多长的时间,可每次朝会之时,我都能够感到,不管是日常的政务,还是其他种种事宜,在商议、决策,以及具体的落实时,与以前相较,都便捷了许多。这样一个大好的制度,朝野中的那些迂腐之徒,却竟妄加非议!……将军,黄侍中建言,不如把这些非议朝政的人,捕拿下狱,给以严惩,将军却为何不肯纳之?”

    刚才莘迩口中的“孙仆射”,说的是新任尚书台左仆射的孙衍;这时左氏口中的“黄侍中”,说的是新任黄门省,亦即门下省两个主吏之一的黄荣。

    孙衍原是定西的大司农,就任左仆射后,财政等事依旧由他掌管;侍中有拾遗补缺、顾问应对之权,针对朝政,发表一下个人的观点,献上一些建议,此正是黄荣於此职的一个权责。

    莘迩意态宽宏地说道:“太后,防民之口甚於防川。不管是哪种制度,都不可能照顾到所有人的利益,是以一项制度出来,难免会有人说三道四。这些非议之论,在臣看来,与其堵之,不如由之。”说到这里,一句词浮上心头,他信口吟道,“小小寰球,有几个苍蝇碰壁。嗡嗡叫,几声凄厉,几声抽泣。蚂蚁缘槐夸大国,蚍蜉撼树谈何易。”

    而下还没有“词”这种文学格式,左氏、唐艾等当然不知道这几句是一首完整词的前几句,只把之当做是了莘迩对非议三省六部制的那些人的几句点评,然而在听闻入耳以后,细细品咂再三,却俱觉得这几句话,说的委实是大气磅礴,充满了自信。

    唐艾插口说道:“明公,蚂蚁缘槐、蚍蜉撼树,此二典,艾知也,‘小小寰球’是何意也?”

    莘迩哑然,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便含糊说道:“此句说来话长,我正有一文,名字起好了,叫做《自然论》,尚未落笔,待我写成以后,给你看罢,你就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唐艾喜道:“明公前著《矛盾论》,如椽大笔,艾读之后,再观物察理,无不茅塞顿开。今明公又有雄文将要出世么?艾翘足以待!”

    左氏也看过莘迩的《矛盾论》,唯是看不太懂,但她受时下清谈之风的影响,对玄理,或言之,哲学方面的讨论,亦是很感兴趣的,遂有很多的疑惑,一直想找莘迩问问,便因了唐艾此话,不禁心中一动,想道:“平日我在宫中,也无请教阿瓜的机会。我等下要去找神爱,要不就今天?”瞧了眼堂外的天色,日光尚早,又想道,“却不知阿瓜几时会下值回家。”

    左氏的这点忽然起念,且不必多说。

    只说莘迩去书江左,提议共伐秦、魏,事实上,其用意是共有两个的。

    一个就是他适才说的,是为了转移国内反对改制者的注意力。

    再一个,则是与江左朝廷的那位首代权臣王氏,唐室初迁到江左之时,提出了“光复神州”的口号一样,也是一个政治上的口号,是为了在此他初掌定西朝权的时候,借此机会,向定西、向江左,乃至秦、魏境内的唐人们表示,他莘幼著绝非是一个贪恋权势的人,而是一个心怀远志,志在收复华夏故土的人。

    前一个用意,可以如实地告诉左氏,后一个用意不太好讲,莘迩便就没说。

    左氏说道:“将军心胸宽大,当真今之人杰也!那些苍蝇,在将军面前,确实不值一提!”

    左氏这话说的没有问题,可唐艾怎么听,却怎么觉得有点不对。

    唐艾嘀咕想道:“是我耳朵出毛病了么?太后此话一点没错啊,我怎么听着却有点、有点……”他说不来到底是“有点”什么,想不明白,摇了摇扇羽扇,又摇了摇脑袋,索性也就不想了。

    他想不明白,莘迩听明白了。

    分明从左氏的语气中,莘迩听出了浓浓的爱慕之意。

    莘迩心头一跳,视线迎向左氏,见她明媚的目光,就如春夜的星光,投在自己的身上。

    这般大胆的姿态,莘迩此前只在左氏这里见过一两次。与之前那寥寥的一两次比较,左氏此时的眼神,却又有些不同。之前的大胆,总归是含着羞涩,而这次的大胆,满是炽热。

    坐於初夏的堂中,门外的热风带着馥郁的花香吹入,各种的情绪就如那纷繁的花香,顿时激荡於莘迩的胸怀,是心动?是惊乱?末了,莘迩确定了这种情绪,是惊喜。

    “千里。”

    “明公?”

    “你不热么?”

    “……有些热。”

    “太后千金之躯,我刚才却是忘了命人取冰驱热,你去叫府吏找些冰块送来。”

    莘迩节俭,除非特别炎热的季节,他都不用冰块取凉,是以征虏将军府的堂中,的确是温度不低。左氏凉爽习惯了的,坐在堂中这么一会儿,早已是香汗淋漓。

    唐艾连忙应道:“是。”

    唐艾出去以后,莘迩、左氏相顾无言。

    空气中,花香与左氏的体香混合成奇妙的味道,催动得莘迩胸口砰砰直跳。

    过了稍顷,似是察觉到了莘迩的异常,左氏的面颊再度绯红,略把眼帘垂下,没话找话似的,说道:“将军,你方才说孙仆射昨日建议对西域诸国增加赋税?”

    “是啊,太后。”

    “准备何时实行?”

    “这件事目前还只是一个孙仆射的建议,还在纸面上,未有形成具体的政策。等到筹议成熟的时候,臣会提前奏於太后,请太后斟酌考量,看是否可行的。”

    左氏轻轻点头。

    堂内又默然了会儿。

    左氏站起身来,说道:“将军,我今日出宫是为了两件事。一件,便是问问将军欲联江左,共伐虏秦、虏魏之事,现在进行得怎样了,另一件,……”抿嘴一笑,不再说了。

    莘迩问道:“另一件是什么?”

    左氏说道:“另一件事嘛,我不能与你说,要与神爱说。”

    “与神爱说?”

    “是呀,神爱在家么?”

    “一大早,她就约了几个朋友出城射猎去了。太后如要召她,我现在就派人就叫她回来。”

    “不用了,我去你家等她。”

    莘迩怔了下,说道:“去臣家中?”

    “我听说西域诸国的国主,驻军西域的隗斑、向逵等将,还有沙州的杜亚、北海的索恭等等,在你高升以后,都给你送了重礼,其中不乏西域、柔然、鲜卑等各族的美女,据闻俱有其长,无不擅歌能舞。我好奇的很,也正想去你家看上一看,她们究竟有怎样的异域情调,如何的能歌善舞。”左氏似笑非笑,说道,“怎么?将军不欢迎么?”

    莘迩正色说道:“好叫太后知晓,这些美女,臣多已送入宫中了,留在家中的只有几个,还都是因为她们亦通骑射,被神爱相中了。”

    “好呀,我就去看看她们的骑射。”

    莘迩说道:“那就请太后稍等,臣为太后开道。”

    “你不必随我同去。”左氏难得调笑似的说了一句,“将军,国事为重啊。”

    莘迩没有办法,只好遵旨。

    亲自送了左氏出府,莘迩立刻派人去城外找神爱回家,转回堂上的路上,莘迩心道:“太后适才说那些美女之事,像是在戏谑於我。”又想道,“太后要见神爱,不知是为何事?”

    唐艾已经回到了堂上,得知了左氏已经离开,以为她回宫去了,没多问什么,却见莘迩重新坐入案后的主位以后,似乎心神不定,就问道:“明公,你这是怎么了?在想什么?”

    莘迩说道:“我在想……”

    “想什么?”

    “伐蒲秦,现下我国力有不逮,但朔方,是不是可以趁机取之?”

第五十九章 天爽征伐时 夏夜花香浓(上)

    唐艾笑道:“明公对朔方真可谓是念念不忘。”

    莘迩意味悠长地说道:“我念念不忘,只是不知,是否能有回响。”

    “……,明公,念念不忘与回响有何关系?”

    “没有关系么?”

    “念念不忘者,念头是也;回响着,回声是也。念头又不会发声,哪里来的回响?”

    莘迩无话可对,心中想道:“用我前世的话说,这唐千里,诚然是钢铁直男。”只好笑道,“卿言之有理,是我类比不当,说的差了。”把案上左氏看过的那份洛阳之战的情报,叠好放回到秘匣中,也不知是错觉,还是确然如此,从那情报上摸到了一点腻滑,或是左氏留下的汗渍,并嗅到了一丝香味,许是左氏体香的遗留,回想左氏方才那热烈的眼神,心头不禁又是一荡,他赶忙压住这份情愫,转回话头,顺着自己的话,说道,“千里,你意下何如?”

    “明公是问我,朔方是否可趁机取之么?”

    “正是。”

    唐艾摇动羽扇,洒然笑道:“明公若是不嫌艾不自量力的话,好有一比,英雄所见略同。”

    “哦?如个略同?”

    “此亦艾之所念也!”

    莘迩大喜,说道:“千里你也觉得朔方,我可趁机取之么?”

    唐艾说道:“然也!明公,那洛阳,要是蒲茂久攻不克,则朔方,咱们还真不好去打;可现今洛阳已为蒲茂所得,邺县距他只有咫尺之遥,面对这样大的诱惑,艾料他短期内,至少在与贺浑邪分出胜负之前,定然不会甘心还师关中的,如此,就恰好给了咱们趁隙夺取朔方的良机!”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如果蒲茂没有能打下洛阳,那么他虽然无功於魏地,却势必会随之就还师咸阳,如此,定西自也就没了趁隙夺取朔方的机会;可现在蒲茂却把洛阳打下来了,看起来是开疆拓土,威风大振,然而正如唐艾所说,他接下来,却肯定会觊觎邺县,这样,他就不可能会很快便率兵返回咸阳,如此一来,则也就给了定西趁机攻取朔方的机会。

    这到底是蒲秦在开疆拓土,还是蒲秦给了定西进一步改善本国所处之战略环境的良机?

    实在不好说。

    莘迩叹道:“千里,不是我对朔方念念不忘,委实是此地对我定西太过重要!咱们定西孤悬河西,北为柔然,南为不毛之地,而我定西之东界,从南到北尽与蒲秦接壤,咱们定西是被三面包在了中间啊!不管是欲复中原,还是保我定西安稳,就都非得把朔方掌控入手不可!”

    前世的时候,莘迩听说过一些内陆国家,为了能够得到一个出海口,而历经数代,对外战争不止的事情,现在,他特别能够理解这些国家了。

    每次观看定西和周边国家的总体地图,看到被柔然、南边的群山、东边的蒲秦包在中间的定西,莘迩总会有好像一个人被裹在了袋子里,无法露头呼吸,出不来气的感觉。

    经过这几年大大小小的数次在秦州、蜀中等地的用兵,定西的战略环境已经得到了极大的改善,打通了与江左的道路,算是为定西夺下了一个南边的“出海口”,可只靠一条腿走路,怎么看也不保险,就比如孟朗上次对秦州反起的大举反攻,一次战役,一次失利,就差点把定西打回原形,是以,莘迩认为,必须给定西再开辟一个“出海口”,用两条腿走路才行,非此般,就不能够彻底扭转定西先天的地利不足之严重问题。

    那么这第二个“出海口”,当然就是定西北边与蒲秦接壤的朔方郡了。

    如果能把朔方郡纳入控下,朔方郡在北,秦州在南,两地一北一南,遥相呼应,就不仅可以根本上地改善定西的战略环境,并且还能够以此南北夹击之势,对蒲秦的咸阳造成威胁。

    也就是说,拿下朔方以后,不止是有利於定西的对外扩张,从战略态势上讲,定西由此也即可从“主要以防御蒲秦为主”,转为“对蒲秦攻守兼备”了。

    除此以外,还有三个好处。

    朔方北邻柔然,占据此地以后,柔然若是再经西海郡入境抢掠定西,那么定西就可以从朔方出兵,或把西海等郡的损失,从柔然别的部落那里抢回来,或干脆配合西海郡,进攻柔然入侵之兵的侧翼、后方。这是一个好处,能够同时大为改善定西北边的环境。

    朔方东南边是雁门、太原等郡,过了雁门、太原,就是冀州的诸郡,有了朔方在手,当河北、中原再起如似现下秦、魏、贺浑邪这类的混战时,定西也就可以趁机捞些好处,不至於像现在,只能坐观,无从插足。这是另一个好处,有利於定西抓住一切有助於其发展势力的时机。

    朔方东邻鲜卑拓跋部,从拓跋倍斤积极地控制代北之地,竖立威望,和如下不理会慕容氏的征召,就可以看出,他颇具野心,若是拿下了朔方,定西便能与拓跋倍斤的地盘接壤,是不是可以借此,与拓跋倍斤形成一个正式的结盟?就如之前并、幽等州的唐室刺史利用段氏鲜卑制衡匈奴等胡一样,也利用拓跋倍斤,增强定西的实力?自然了,这个盟约若是结成,定西与拓跋部间,必然会是互相利用的关系,定西可以利用拓跋,拓跋同样也会利用定西。对於这一点,莘迩还是很清楚的。但只要对双方有利,在需要对方时,互相利用亦无不可。这是第三个好处,有可能使定西得到一个相对强大的盟友。

    从后边三个好处来看,打下朔方的意义,比打下秦州三郡的意义更为重大。

    这也就是莘迩为何一直看重朔方,几次图谋此地的缘由。

    唐艾很明白朔方的价值,对莘迩的话深以为然,说道:“明公,为了吸引虏魏的兵力,减轻攻打洛阳的压力,蒲茂把原驻守朔方的苟雄及其所部,调派入了虏魏的并州,苟雄和伪秦的上郡太守杨满现下正围攻雁门、太原。朔方的守备现在正处於一个空虚的当口!不止其郡内兵马不多,并且最近的邻郡上郡,现下也无兵可以援它。明公若有意夺取朔方,此正用兵之机!”

    顿了下,唐艾复笑道,“方今初夏,朔方北地,气候凉爽,也正宜於征伐之时!”

    “千里,如用兵朔方,你以为择何人为将为好?”

    唐艾长身而起,持着羽扇,如持利剑,昂昂然地说道“艾不才,敢请为明公占取此郡!”

    “卿?”

    “明公觉得艾才不堪此任么?”

    “以卿之能,取朔方自是手到擒来。我非是不信卿之才能,只是千里,一则,你才从我攻蜀,继又收复秦州,从去年到今,戎旅劳顿,你着实辛苦了;二来,而下三省六部刚刚得行,兵部诸务,亦正是需要依赖卿力之时,也离不开你啊。”

    “明公要不舍得我去的话,现今都中,能担此独率一军,讨伐敌国,方面之任的,论资历,也就只有麴爽、曹斐了。然此二人,皆不可用。”

    麴爽好歹是尚书令,用之攻打朔方,未免“大材小用”。

    曹斐的军事能力,莘迩、唐艾都很清楚了,派他去,难以放心。

    莘迩为难,也正是为难在此,就再问唐艾,说道:“除麴、曹之外,还有何人可用?”

    唐艾想了一会儿,把攻蜀之战、秦州之战这两次大战中给他印象最深,而现下俱在谷阴军中的几个人的名字道了出来,说道:“攻蜀、收复秦州两战,张韶、高延曹、秃发勃野、李亮,俱立功劳。艾观张韶接战,宽便而能得将士死力,高延曹勇冠三军,巧取褒中,亦有谋也,勃野临敌,颇有机变,李亮四斫虏营,终获其成,其长在败而不馁,此三人,悉似可用。”

    莘迩琢磨良久,说道:“李亮位卑,历战不多,勋劳不足,不可担此重任;延曹、勃野所部,俱是骑兵,他俩没有指挥步兵的经验,也不可任;张韶虽坚勇有缺,然治军有方,可矣。”提到张韶,莘迩想起了一事,笑眯眯地问唐艾,说道,“千里,你有没有收到过张韶的‘小意思’?”

    张韶从西域来到谷阴时,随行带了百余的西域美女,他到谷阴不久就率部投入到了收复秦州的战中,也就罢了,然在他跟着莘迩还师回来以后,却是一如他早前在西域招待莘迩等人的旧事一样,把那些带到谷阴的西域美女,连着数日,分别赠送给了朝中权重的一干大臣,每次赠送,都附带一句他的口头禅“小小意思”。

    唐艾哈哈一笑,说道:“收是收到了,唯是言语不通,她们唱的那些歌,艾也听不懂,舞倒是好看。”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地说道,“明公,艾举荐张韶,可不是因为他的小意思啊!”

    莘迩笑道:“你不说,我也知道。”

    主将定下,从征的其它别将,莘迩早有选定。

    赵染干、赵兴兄弟是两个;高延曹虽尚不能独当一面,然其骑战骁悍,朔方此地,适合骑兵作战,他是一个;李亮正因参与过的战斗此数少,军功不足,需要给他锻炼、立功的机会,算是一个;安崇一心获取军功,以致富贵,也是为了奖赏他於秦州战时的功劳,算他一个;麴球阵亡后,他的旧部归了莘迩,麴球生前信用的部将主要是屈男虎、屈男见日、邴播三人,都是勇将,不管是纪念麴球,还是收揽这几员勇将的人心,也都要给他们参战立功的机会,三个人不好全部派去,这次且把邴播遣去。

    主将张韶,地头蛇赵染干、赵兴兄弟,骑将高延曹,步将李亮、邴播,称得上是猛将云集。

    再配上军略日有长进的张龟和智谋初露的杨贺之为参谋。

    靠他们打下朔方,不敢说有十成的把握,但六七成的把握还是有的。

    莘迩说道:“千里,此事我思之已数日,於今你我既然意见相同,那即可把此事提上日程了。你明日就与张尚书商议,把出兵的方略,兵员调派、辎重配给、所需役夫数目等等事宜,抓紧时间议定,呈给麴爽看后,咱们就上书朝中,准备攻打朔方!”

    麴爽是尚书令,尚书台名义上的主官,故是用兵这等大事,需知会他一下。

    唐艾应诺。

    此事定下,莘迩又与唐艾叙了些朔方、朝中的话题,毕竟是左氏去了自己的家中,既不知她找令狐妍何事,也不知令狐妍回去了没有,不知不觉的,莘迩有些坐不住了。

    奈何唐艾这个没眼色的,竟是瞧不出莘迩的异样,兀自谈说个不住。

    莘迩耐不住性子,便要呼堂外的府吏上茶,却又想起,现下还没有端茶送客之说,不由扶额,心道:“阿瓜啊阿瓜,你一向自诩能沉得住气,今日却是怎么回事?这等心神不定。”

    唐艾后知后觉,发现了莘迩的异状,问道:“明公,你摸头作甚?不舒服么?”

    莘迩顺水推舟,说道:“是啊,这几天有点热,我也不知是不是中了暑气?”

    唐艾笑道:“明公,现在才几月?哪来的暑气。”

    “……,千里,我得回家去歇歇,时辰不早了,你也不要再去尚书台,亦归家去罢!”

    唐艾不疑有它,应道:“好。”随之,又关心地说道,“明公如是不舒服,回去后,就多做休息。艾晚点去明公府上,问候明公。”

    “别,你不用来问候。我睡一觉就好了。”

    “是么?”

    莘迩真诚地说道:“是。”

    “那好吧。”

    两人前后出堂,各登己车,出了将军府,分别还家。

第六十章 天爽征伐时 夏夜花香浓(下)

    莘迩回到家中,左氏已经走了。

    莘迩茫然若失,举首望了望暗下来的天空,西边远方,夕阳染红了云霞,却是绚烂美丽,明与暗的交汇,给人以奇异的感觉,他与令狐妍说道:“这都傍晚了,怎么没请太后留下用膳?”

    令狐妍一大早出门,在城外的草场射猎了大半天,收获甚多,心情很好。

    听了莘迩这话,她白了莘迩一眼,说道:“你这话说的真是好笑。”

    “如何好笑了?”

    令狐妍说道:“我身为一家之主,难道不知尽尽地主之谊,请太后留家用膳么?且我今日出猎,猎得了野鸡数只,虽不算一等的美味,善加调制,也堪称佳肴,正亦欲献与太后品尝,唯是太后念挂大王,急着回宫去检查大王今天的学习,不愿留下来吃饭,我有什么法子?”

    莘迩这才注意到,令狐妍的身上,穿的还是褶袴猎装。

    但见她上身窄袖小袍,与左氏今日所著之上衣极是相像,下身是条彩色的绣袴,这绣袴非是胡人习穿的那种样式,而是糅入了唐人衣装喜好宽大的习俗,裤腿很宽,为便於骑马等活动,在两个膝盖处,各用斑斓的丝带束紧,足上一双灰黄色的短腰皮靴,腰间金质的蹀躞带上,悬挂着火石、针、麻线、水壶、短匕等各种野外需用的物事,并镶嵌了两面玉牌作为装饰。

    一身打扮,十分的英气利落。

    莘迩说道:“太后驾临家中,你也不换身衣服迎接么?”

    令狐妍再次白了莘迩一眼,说道:“我身为金枝玉叶,且作为一家之主,岂会不知礼节?却是我到家时,太后已经在堂中等我了,我哪有时间换衣服?”

    她口口声声“一家之主”,这是她在那回堵住麴家的门,斥骂了麴爽一顿,大大地帮了莘迩的忙,为莘迩取得朝中政斗的胜利立下了“汗马功劳”以后,此句话遂乃常挂在她的嘴边。

    看起来盛气凌人,话听入人的耳中,配上她的表情、动作,却只会使人忍俊不禁。

    边上的奴婢们,许多都偷笑起来。

    莘迩说道:“好,好,你是一家之主,你怎么说都有理。你呀,你不该叫神爱。”

    “那我该叫什么?”

    “你应该叫甚有理。”

    令狐妍勃然大怒,举拳作势威胁,说道:“休得把我与郭道庆那黑丑的夯货相提并论!”

    莘迩哈哈大笑,问她说道:“太后说找你有事,是什么事?”

    令狐妍放下粉拳,却是收了怒色,竟因莘迩此问,露出了些扭捏之态,说道:“管你何事?”

    莘迩心头犯疑,当着一干奴婢的面,不好追问,也就罢了,心道:“晚上再问吧!”

    左氏匆匆而去,莘迩有点遗憾,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

    家中的晚饭已经备好,莘迩就盥洗过后,与伺候边儿上的刘乐、阿丑说道:“把我的宝贝千金抱来,陪我吃饭。一天不见,我就想得很呐!”

    刘乐还不到二十岁的年纪,但既已生女,又过了哺乳期,已俨然一副小妇人的姿容了。她抿嘴一笑,与阿丑回去屋中,把女儿抱了出来,与莘迩、令狐妍等来到堂上,一起吃饭。

    莘迩的女儿还小,不会说话,然自能感知出谁爱她,与莘迩非常亲近,抱住莘迩的脖子不丢手,不停地吱吱呀呀,也不知在说些什么。看这粉妆玉琢的小人是此等的可爱讨喜,令狐妍微微露出些渴望之色。莘迩把女儿递给她,笑道:“你也来抱抱?”

    他女儿却不肯给令狐妍抱。

    令狐妍撇嘴说道:“谁稀罕了!”抢过莘迩案上的酒碗,一口饮掉,不开心地坐回席上。

    刘乐、阿丑虽知令狐妍没有心眼,令狐妍也从来没有以主母的身份凌辱过她俩,可眼见此幕,免不了,都是忐忑不安。

    莘迩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把诸女的情貌看的清清楚楚,便把女儿放到腿上,一边逗她玩,一边调和气氛,笑道:“有个笑话,不知你们听说过没有?”

    刘乐温柔地问道:“什么笑话?”

    莘迩说道:“这笑话,与老傅有关。老傅家里的事儿,你们是知晓的,他的子女都死在了难中,故他是一心想再要个儿子,以传宗接代的。就在去年秋,他的一个小妾怀上了身孕。老傅大喜若狂,因急於知是男是女,他就慕名请了个谷阴城中的所谓西域神僧,来算上了一算。问这个神僧,‘弄璋弄瓦’?你们猜这个神僧是怎么回答的?”

    弄璋是生儿子,弄瓦是生女儿。

    凭什么生儿子就给玉玩,生女儿就只给个瓦片玩?令狐妍对这种形容一向不满,哼了声,说道:“还能怎么回答?要么弄璋,要么弄瓦。”

    莘迩摇了摇头,说道:“非也,非也。这个神僧含含糊糊的,回答说璋也要弄,瓦也要弄。”

    “这不是胡说么?”

    “老傅也以为他在胡说,便随便给他了些赏钱,打发去了。却便在前几天,老傅的那个小妾生产,你们猜怎么着?竟是生了一子一女!龙凤胎。”

    令狐妍惊诧地说道:“居然有此事?如此说来,那个西域神僧还真是个神僧了!”

    莘迩笑道:“老傅也这样以为。”

    “什么叫也这样以为?”

    “老傅重新备了份厚礼,亲自给那神僧送上,而在老傅离开以后,那神僧的一个弟子问他,怎么就算的那么准?你们猜那神僧是怎么说的?”

    令狐妍迫不及待,说道:“你别总让我们猜猜猜的,绕什么弯子!那神僧怎么说的?你快说!”

    莘迩蘸起一点酒,抹入女儿嘴中。或是孩子的味觉尚未长成,又或是当下的酒酒精含量太低,他女儿不嫌其辣,吧唧着小嘴,吃得甚是有味。莘迩满意地捏了捏她的小脸,说道:“今可吃酒,长大后就能骑马射箭!我莘阿瓜的女儿,当为虎女也!”

    令狐妍慌忙离席起身,到莘迩是食案侧,一把将女儿夺过,横眉冷对,说道:“小小孩童,你喂什么酒?再敢喂一次,看我怎么收拾你!”女儿哇哇大哭。令狐妍没奈何,只得把她还给刘乐。倒也怪了,孩子顿时止住哭声。令狐妍眼巴巴地看着小人在刘乐怀中撒娇,心道:“果然谁的女儿对谁亲!”看了会儿,记起莘迩刚才的话还没说完,问他,“那神僧怎么说的?你快说啊。”

    莘迩取炙肉自食,边吃,边悠然说道:“那神僧说:我到定西才不过年余,连唐话都是刚学会不久,又哪里知弄璋、弄瓦是什么意思?当时不过是事到临头,不得不顺口应之而已!”

    令狐妍、刘乐、阿丑等闻言,无不失笑。

    令狐妍说道:“原来是个不学无术的,只是蒙对了!”顿了下,说道:“傅夫子生了个龙凤胎?”

    “是啊,因是小妾所产,他也许不会办满月礼之类,但‘试儿’料应会有的,等到那时,我带你去。”

    “试儿”就是后世的抓周,此俗於近代以来,开始风行江左,定西受其影响,一些士族家中,在孩子周岁之际,也渐颇行此事。

    令狐妍不乐说道:“我才不去!”

    莘迩奇怪地问道:“这是怎么了?无缘无故的,又闹脾气。”

    令狐妍不搭理他,只管埋头吃饭。

    莘迩知她脾性,很多时候就像个孩子,论其年岁,比刘乐大,可较以成熟,反不及刘乐,她既不说,问也无用,便暂亦不问了。

    吃过饭后,莘迩又与女儿玩耍了会儿。

    天色已晚,明天正值朝会,还得早早起床,莘迩就回屋,准备睡觉。

    屋中烛影摇红,暗香缭绕,床榻之上,珠帐之内,令狐妍以手撑头,侧身而卧,绘着鸳鸯等图案的锦被遮住了大半身,露出雪白的脖颈和一抹丰满的胸脯,与刚才饭时忽然生闷气的模样,却大为两样,她眉目含情,挑动秀眉,说道:“阿瓜,你问我太后找我何事?”

    “对呀,我正要再问一问你。”

    令狐妍努了努嘴,穿着薄纱裙,露出身体玲珑曲线,赤足立在床下的大头,马上从案几上端起了一个碗,捧到了莘迩面前。

    莘迩看去,碗中没什么东西,只有些许汤水的残余,闻到了一股药味,问道:“这是什么?”

    大头说道:“这是今天太后到家里,赐给翁主的良药。”

    “神爱,你病了?”

    大头说道:“大家,这药不是用来治病的。”

    “那是?”

    大头的眼,也变得水汪汪的了,她小声说道:“用来助孕的!”

    令狐妍咬住嘴唇,说道:“阿瓜,我身为一家之主,到现在还无子女,未免妻纲不振,太后因是关心於我,特叫宫中的医官开方,赐给了我这药。”说着,半带含羞,冲莘迩抛了个媚眼,然后接着又说道,“我刚服下一帖,你还不趁着药劲,让咱们明年也弄璋、弄瓦?”

    莘迩脱去外袍,往床边走去,笑道:“好,我就叫你做一回一家之主!”

    夏夜的院中,月明花香。

第六十一章 月色万里同 群雄各异谋(上)

    夏夜的风,吹拂於谷阴城中。

    四时宫位处於谷阴中城的东南,是以定西朝中的重臣、贵戚们,除掉安家於旧城的宋、氾等老牌阀族以外,大多也都住在中城的东南范围,莘迩家就在东南区,唐艾家也在东南区。

    夜已过了二更,与莘家隔了两个里巷的唐家,前后进的几个院落都灭了烛火,唐艾的妻妾子女,及家中奴仆皆已入眠,只有后宅角落的一个小院子,——这儿是唐艾平素筹谋军机要事之时,经常独自待在的地方,却依旧灯火通明。不仅屋中亮着烛火,小小的院庭里,亦在白色的墙壁上插了许多的火把,火苗腾跃,把整个院子照的如似白昼。

    唐艾,此时没在屋里,就正在院中。

    院子不大,地面以青色的砖石铺就。在临近屋门的位置,於屋门前的台阶边,放了一个黑底漆红的矮案,案上放着水和陶碗,案边,则摆了一个只能供一人独坐的独榻。这矮案、水、陶碗与独榻,显是从屋中搬出的。院中无有别人,不必讲究坐姿,况唐艾本是放达之人,也非是俗礼可以局限之的,故是他当下於坐榻上,却非跪坐,乃是手持羽扇,盘膝而坐。

    他左肘支在矮案上,身子略微前倾,目光落到院中的地面上,聚精会神的,在看些什么。

    月光、火光的交辉映照下,但见那院中的青砖地上,赫然刻绘着一副囊括了海内各国,西起西域,东达海边,北至漠北,南到交州的整个天下的地图。

    唐艾所坐之处,是地图中定西所在的位置。

    在他身前,是如今被蒲秦占据的关中,於其左前,是朔方,和朔方东边的代北地域,再左前,是现为柔然控制的广大漠北地区;於其右前,是新被定西占据的秦州三郡,再右前,便是蜀地,和蜀地东边的东唐了;在蒲秦以东,代北以南,东唐的荆、扬诸州以北,这块放在现实中,东西、南北俱两千余里的广袤区域,即是今之魏国的地盘。

    单从地域大小上看之的话,秦、魏两国的辖地加在一起,才与东唐的辖地大致相当,但众所周知,东唐的南部州郡,如那交州、广州等州,多蛮夷之属,堪谓地广人稀,因如比之实际掌控的人口、民力,三国之中,却实是魏国称冠。

    这且不必多说。

    初夏的陇州,昼夜温差大,白天热,晚上凉,却只见那唐艾,独处院中,身披鹤氅,倚案而坐,时摇羽扇而神动,时饮清水而蹙眉,竟是在仔细思考,借火光,以观砖石上所绘之天下形势,沐月色,而在筹谋制定攻取朔方之戎机。

    配上他俊秀的容貌,这一幕,要是被莘迩看到,少不了,须得赞一声:神仙中人也!

    唐艾的视线掠过砖石上绘的朔方,停在朔方东南边,与朔方隔着黄河相望的雁门、太原等郡,心中想道:“苟雄、杨满目前正分别领兵,与魏兵缠斗於此,我军攻取朔方的部队只要行速够快,进入朔方郡后,分兵一支,先把河西岸的几个重要渡口抢占,那么苟雄、杨满就算闻讯我军进袭朔方,也势难很快地回军驰援,此两人所部,可以不必太过多虑。”

    他转过目光,看向朔方以东、雁门郡北边,与朔方一样也是隔河相望的代北,心道,“代北之地促狭,位处於柔然、朔方、幽并之间,东西不过千里,南北数百里而已,拓跋氏立足此间,至今甚久了,拓跋部与附属於拓跋部的鲜卑其余诸部、乌丸诸部,和被拓跋部征服的柔然、敕勒等的一些别部等等,诸多的胡种杂居於此域内,人口繁衍,羊马增殖,其地、草场已不足用,我观拓跋倍斤野心勃勃,他一定不会甘心屈居於此,必然会寻机向外扩张的。

    “而拓跋倍斤要想扩张地盘,摆在他前边的,有三个方向的选择,即北之柔然、西之朔方、南之虏魏。柔然称霸的漠北,荒凉之地也,不足取;朔方西接我定西,南接关中,两面强敌,亦非上好之选;对他而言之,破困而出、大展拳脚的最好选择,自当是江河日下的虏魏。

    “明公有意与拓跋倍斤结盟,驱之攻掠虏魏,夹攻蒲秦,此固可行之策,这回我军攻打朔方,并且大概也能借用到拓跋倍斤之力,但胡虏就是胡虏,狡诈无义,朝臣而夕叛,降叛不定,却须得防他日后坐大以后,变成我定西的强敌!”

    唐艾的视线从代北离开,落到了朔方北边的柔然地界,沉吟多时,摇着羽扇,想道:“苟雄、杨满两部,我可把之阻於河东,不必多虑;拓跋倍斤所部,我可借用其力;此次攻打朔方,唯有柔然,是个变数。依照柔然的惯例,每春夏之际,它都会南下掳掠,今年开春到现在,它还没有南下,会不会在我攻打朔方的时候,它刚好大军南侵?这一点,须得做些谋虑。”

    如前文所说,柔然其实都不能算是个成形的国家,不管是社会文化形态、政治组织形态,於慕容氏、蒲氏、贺浑邪等诸种胡人中,它都是最落后的一个,甚至连拓跋氏都比不上,很大程度上讲,它还只是一个较为原始的部落联盟,——它曾被西域喜好干净的那个国家之国主,因其治内之胡人的肮脏,妇人们以舌舔盘,而蔑称为“狗国”,可见其之落后的程度。

    同时,柔然也不是一个成熟的“种族”,其主体部分是由原本匈奴、鲜卑的一些奴从部落组成的,“柔然”是后来的自称,换言之,它们在族落内部的凝聚力上也很差。

    却是说了,柔然既然这般落后,那它又怎会能够在匈奴、鲜卑之后,成为漠北的又一个霸主?原因也简单,这不是因为它自身的优秀,完全是因为之前的漠北霸主,鲜卑中现今的王者慕容氏,一心向南、向中原拓展,等同是主动放弃了漠北这块地方,故是它们这个鲜卑早先的奴仆诸部之联合体,才能趁隙崛起。

    虽是崛起,已霸漠北,可因了其之种种的先天不足,所以柔然为了保证其王室的权力和地位,也是为了团结、凝聚治内各个的胡部,遂每到春夏之时,它们的王室就都会率领、或者组织境内的各部,南下定西、朔方、代北、魏地,进行大举地掳掠。

    仍如前文所说,对较为原始、生产力极为落后的部落联盟来讲,战争事实上是一种获取生产、生活物资的生产方式,放到柔然这里说,战争也是一种通过利益的分配,从而加强其治内诸部向心力的方法,故而,它即使一再地因此受到魏国与拓跋氏的还击,就在去年,还被慕容暠、拓跋倍斤联兵进攻,差点王庭灭亡,可它们依旧在所不惜。

    大概是去年受到的打击太大,今年直到现下,柔然还没有发兵南侵,可依照它们之前的行事风格,——之前它们不是没有受到过严重的打击,但打击归打击,第二年的掳掠事关其王室权力在漠北的稳定,却万不可停,总会是一如往昔,照旧实行,因此唐艾乃有对会不会出现“在定西攻打朔方时,柔然大兵南下”这种情况的隐忧。这一点,的确是不可不虑的。

    至於该怎么应对?

    月色之下,唐艾摇扇凝神,落目砖石上以绿、黄两色绘成的漠北,陷入沉思。

    ……

    沙漏里的细沙,无声而缓慢地往下流落。

    差不多在唐艾沉思的同一时刻,谷阴向东,越过黄河,越过东西长约一千四五百里的关中地区,再过黄河南北流向的东段,刚被蒲秦打下的洛阳城中,本为魏国王府,现在蒲茂入主的府中堂上,也是灯火明亮。

第六十二章 万里月色同 群雄各异谋(中)

    连着几天没有休息好的孟朗,眼中布满血丝,因为缺少睡眠而导致他内火大盛,在他的下巴上,出了一个大大的火尖,火尖已快熟了,烛火之中,旁人观之,只见颇是晶莹。

    容貌看似倦怠,但孟朗的精神头是相当的好。

    也难怪他精神焕发,辅佐明主,统一北地,解民水火,抗衡江左,争夺天命。

    这是孟朗年轻时就怀有的理想。

    唐室迁鼎以今,南北割裂,胡人称雄於北,彼此乱战,杀戮不断,百姓为之受害,华夏的文明为之将断,作为一个才智超群、胸怀大志的士人,孟朗岂会不会对此感到心痛?

    遥想当年,他初学成出师之日,也曾想过南下江左,用自己的才智,用自己对秦国、魏国的了解,辅助江左的唐帝,完成规复中原的壮举,可江左的唐国朝廷,天子形同傀儡,权臣接踵而起,阀族只顾一家之私利,不仅贬压南方之土著士人,并且极为排斥与他们同为北人的北来之士,尤其对寒士之属,最为贬低不屑,故是在听闻了祖氏等北地豪帅在江左的遭遇之后,族声、己名都还不如祖氏的孟朗便熄了南下的念头,干脆留在了秦地,积极地寻找机会。

    终於,他以寒士之身,得被蒲茂的父亲看重,自成为蒲茂的老师以今,屈指算来,已十余年了,经过他悉心的教导,蒲茂先是从一个仰慕唐家文化的少年,长成为了一个大致合乎他心中明君形象的英挺青年,接着又在他不遗余力的出谋划策之帮助下,成功地杀掉了那个尽管武勇出众,心思也不算坏,然而却不能推行唐化,浑身满是蛮夷气息的蒲长生,攫取到了秦国的王位,再又经过数年的与民休息、轻徭薄赋,前前后后,二十年的蛰伏於渊,呕心沥血,时至於今,说是蒲秦也好,说是蒲茂与他孟朗也好,终於厚积薄发,於今抓住魏国内乱的难逢良机,果断地兵出关中,一举打下洛阳,正式开始了统一北地的步伐。

    这一刻,孟朗等的太久了。

    他怎会不为此而情绪亢奋?

    洛阳已下,邺城再克,则豫州、中州、冀州、幽州、并州,原属魏地的大半膏腴地域,便尽可入得秦手,随之,在消化了这些地方以后,再进兵徐、青,贺浑邪虽悍勇敢战,然在孟朗的眼中,他无非是个残暴不仁的羯奴罢了,仗蒲茂之仁声,凭秦兵之精锐,灭之如反掌易也!贺浑邪既灭,徐、青亦归於秦。接下来,或是北伐幽、平,把慕容氏的余孽消灭掉,或是西取定西,把陇州打下,都可轻松而为之。至多六七年的时间,孟朗有信心,即能把北地一统。

    然后,与唐国对峙江淮,一边安抚境内,诛杀不服,消弭隐患,把那姚桃等悉数收拾了,解决掉秦国扩展太快,因为近百年来,胡人迭兴,而致使国内包藏祸心、各怀对中原觊觎之望的胡人诸种太多的后遗症之后,将民心收揽熨帖,一边若有时机,便渡江南下。

    以那时候的大秦之强,经过对鲜卑、羯、羌等胡的统合,能征善战的兵马何止百万,攻之江南,只要小心谨慎,不轻敌大意,又能有多大的难度?

    南北归一,蒲茂固可凭此成为一代开国的雄主,他孟朗,亦足可以此留名青史,彪炳千秋!

    每思到这里,孟朗都不会不觉想起范蠡。

    他有时会这样想道:“等到海内重新一统,百姓得以再次安居立业的时候,我已垂垂老矣了!吾家本籍北海,天下乱来,流离关中,故乡的风土、人情,我竟是从未见过,一概不知。叶落归根,狐死首丘,我到那时,何不效范蠡之故事,辞别大王,不,应是天子了,归还乡梓,泛舟於海,望天水之一色,风浪中,与孙辈讲说我此生为生民立下的之浩荡事功,不亦乐乎!”

    这个念头,他从未对人讲过。

    但此时此刻於堂上,在与蒲茂做答对之际,孟朗的心头却不由又浮现出了此念。

    蒲茂看出了他的异样,笑问道:“孟师,这几天,又是安抚洛阳的百姓,又是筹划进兵邺县的方略,着实累着你了,你是不是困乏了?”

    孟朗回过神来,捋了捋花白的稀疏胡须,说道:“大王,臣不困。”

    “那孤看你适才似有些走神。”

    “大王,臣是在想,季和刚才的顾虑不无道理。”

    就在方才,在孟朗对蒲茂陈述完了攻取邺都的作战计策之后,季和提出了一个担心,他说:“定西莘幼著虽据偏隅苦穷之地,然穷兵黩武,一意外扩,他久欲图谋我之朔方,如下会不会趁我军与贺浑邪争邺的机会,他悍然发兵袭取?”

    蒲茂说道:“哦?那孟师於此,可用对策?”

    孟朗说道:“大王,莘幼著确有可能会趁机偷取我之朔方,但现下正值抢占邺城的关键时刻,我军不能还师关中,苟太守、杨太守两部作为我军攻打邺城的偏师,也没办法立刻回本郡布防,当下之计,只有一条。”

    蒲茂笑道:“孤知道了!我军各部既然都无法暂归,那孟师所说的这‘一条’,肯定就是柔然了。孤猜得对否?”

    孟朗说道:“大王神明,臣意正是柔然。”

    蒲茂略作忖思,就接受了孟朗的建议,说道:“孤这便传旨柔然,叫它做好援我朔方的准备!”

    季和没听明白他俩的对话,纳闷问道:“大王、孟公,传旨柔然?这是怎么回事?”

    蒲茂对能人才士人向来都是好脾气,因不以季和冒昧地插嘴为怪,反耐心地给他解释,坐在主位的榻上,笑道:“莘阿瓜可能会借机侵我朔方的此忧,孟师早有顾料。柔然去年被慕容暠、拓跋倍斤联兵重挫,故是於我大军出关中之前,孟师就已奏请於我,遣使去了柔然,与柔然可汗结下了盟约。等到攻灭虏魏之后,我许他以代北之地,而为防莘阿瓜偷袭我之朔方,则要求他屯兵朔方以北,以备有患难。现今,柔然之名将温石兰,统骑万人,已在朔北。”

    季和恍然大悟,旋即佩服不已,说道:“大王神明远见,孟公未雨绸缪,下官远不及也!”

    此节就此带过,蒲茂自会明日去旨柔然,不必多说。

    且说蒲茂把话题转回到进攻邺县的攻略上,说道:“如按孟师的方略,咱们抢先打下邺县的可能性,将会是很大。只是孟师,这派往攻扰徐州的部队,该以何部为好?”

    慕容武台为了能够守住洛阳,把洛阳周边、洛阳东边豫州境内的精兵,大多调到了洛阳,这也就说,在洛阳被蒲秦打下以后,洛阳以东的豫州境内,现在已是无有魏军的重兵,亦即,豫州已是蒲秦的囊中物,而豫州东与徐州接壤。徐州,正是贺浑邪的老巢。

    孟朗抢先打下邺城的战略谋划就是:派一支部队,经豫州,奔袭徐州,以此迫使贺浑邪分兵往援,贺浑邪部当下前有慕容权的部队,后有慕容瞻的部队,形势上本就不利於他与蒲秦争邺,在他又不得不分兵以后,他所面临的局势,显然就会更加不妙,如此,蒲秦便可从容不迫地沿洛水北上,直捣邺城,先将之拿下。

    这个谋划不错,但能否得行,却有个关键,便是得看那支派去奔袭徐州的兵马够不够给力。若是足够给力,此策就能得行;若是不够给力,没能奔袭成功,反被贺浑邪留在徐州的羯兵击败,那此策就不能得行了。故是,蒲茂询问孟朗,这支部队该遣何部?

    孟朗已有人选,他说道:“燕公性谨,广武果勇,以燕公为主将,广武为偏裨,用李基部为乡导,足以可起到威胁之用矣。”

    燕公,即是蒲獾孙;广武将军,是吕明。他两个一个谨慎,一个敢勇,正好做个搭配。率领洛阳乞活从附蒲茂的李基部,长期活动在洛阳、豫州一带,熟悉地形,用为向导亦正适宜。

    蒲茂想了下,同意了孟朗的举荐。

    此事定下,蒲茂将之留待明日,打算与给柔然的旨令一道发下。

    却说洛阳旧为唐国的都城,被慕容氏占据后,亦是魏国的名城重镇,城内外一则人口多,二来唐人的右姓、鲜卑的贵种甚众,三则,中原最早的寺庙就建在洛阳城内,西域和各地的和尚、南方天师道的支脉信徒等等也为数不少,打下来容易,治理难,而在把洛阳至少暂时管治妥当之前,是不太好就北攻邺县的,於是,接下来,蒲茂就与孟朗等商议起了此个大事。

    殿中烛火,殿外明月。

    一场大胜之后,俱皆展望远景,各怀雄心万丈的蒲茂、孟朗,这一对君臣,夜谈不倦。

    ……

    洛阳向西北,顺黄河而前六百余里,到兖州的济北郡内。

    谷城,本是贺浑邪的驻军所在,现在,他已率部离开了此地。

    离开的缘故是,打败了慕容瞻后,为奖赏战士,贺浑邪许部下各营,入谷城抢掠,几天的烧杀淫掠下来,谷城县中早是不剩几个活人,房屋住宅被火烧了干净,县内县外,遍地堆积唐人、鲜卑人等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尸体,初夏时节,天气已热,尸体腐烂得快,令人作呕的尸臭味传到十余里外,肥蛆、苍蝇铺天盖地,野狗、狐狸、老鼠横行其中。这里竟不是人间,已成鬼蜮。贺浑邪残暴不假,到底他也是个人,五感喜恶,他亦如常人,也受不了这气味和尽是蝇蛆、狐狗的脏乱,因於日前命令部下从附近还没有被杀光的乡里中,掳了些许的百姓,叫之收拾城中的惨状。哪知百姓人少,收拾了几天没能收拾利落。贺浑邪忍无可忍,遂把这些百姓也都杀了,然后便在前日,带部去到了谷城县城东北边十几里外的周首亭筑营。

    周首亭临济水,空气、环境,比现今之谷城都不知要强上多少。

    搬到这里之后,贺浑邪愉快了很多。

    但就在此夜,在与蒲茂、孟朗春风得意的这天晚上,同样的月下,贺浑邪却不开心起来。

    他踞坐胡椅上,瞅着侍立旁边的刁犗、张实等人,说道:“一点办法都没有?”

    刁犗神色惶恐,因为恐惧,语声发颤,回答说道:“臣愚昧,实是苦思无有良策。”

    “右侯,你呢?”

    张实倒神色坦然,说道:“凡用兵之道,天时、地利、人和也。人和,臣可以致,天时、地利,非臣所能掌也。臣,亦无良策。”

    一人挺身嚷道:“要什么良策?要我看,根本不需良策,我有个办法!”

第六十三章 万里月色同 群雄各异谋(下)

    说话之人是贺浑豹子。

    贺浑邪问道:“你有什么办法?”

    贺浑豹子说道:“天王今所以驻军济水南岸,迟迟无法西攻邺县者,诚如天王适才所言,是出於两个缘故。一个是慕容瞻屯兵於我军之后,再一个则是因前有慕容权之部。

    “想那慕容权,孺子而已,何足挂齿?因是,我以为,这两个缘故的重点,实是在慕容瞻!而欲败慕容瞻,在我看来,却是简单得很,又哪须什么良策谋议?不用太多兵马,我只需我本部精卒,至多五日之内,就能为天王取其首级而回!”

    贺浑邪皱起眉头,说道:“五日之内?慕容瞻虽败於我,然他到底是伪魏的名将,数十年间,几无败绩,且其部中现下犹有伪魏的精卒两万余,彼辈皆虎士也!你如何有此把握?”

    “慕容瞻虽伪魏名将,其帐下虽尚有伪魏的精卒两万余,然我却有两个‘可胜’。”

    “哪两个可胜?”

    贺浑豹子碧绿的眼睛,露出狡诈的光芒,他摸着颔下的黄须,说道:“慕容瞻是天王的手下败将,谷城一战,天王把他打了个落花流水,他已是丧胆之犬,此我可胜之一也;慕容瞻帐下的兵卒将士,其家多在邺县,慕容炎於数日前弃邺北窜,慕容瞻帐下将士们的家眷,要么被迫跟着慕容炎也北逃去了,要么被慕容炎抛弃,留在了邺此孤城,可以想见,他帐下那些将士们,此时此刻,肯定人心惶惶,军无斗志,是其不仅丧胆,并且丧家!此我必胜之二也!”

    贺浑豹子年少的时候,就显示出了他性情残忍的一面,毫无同情与怜悯之心,喜欢打猎,游荡无度,特别擅长玩弹弓,打猎时,他经常不去弹射野兽,而把随从们当做猎物,故意弹之,每当有随从被他弹瞎了眼,或者被他弹个头破血流之际,他就会开心大笑,后来还把这个恶行带到了军中,何止普通的士卒,便是贺浑邪帐下将校,亦有不少受其毒害的。贺浑邪那时非常地厌恶他,一度还动了杀心,想把他杀掉,后因母亲的劝说,乃才留了他一条性命。

    却未料到,真的像贺浑邪母亲所说的,快牛为犊子时,多能破车,等长成以后,则堪大用。果然贺浑豹子待至成年,竟乃折节,残忍固然仍旧残忍,可在治军、用兵上,却好似有天授一般,凡受命攻讨,所向无前。贺浑邪由是对他一改旧观,不再嫌恶於他,反信任弥隆。

    这时听了贺浑豹子的这几句话,贺浑邪不觉展颜,笑与刁犗、张实等人说道:“吾子何如?”

    贺浑豹子是贺浑邪的从子,因为信爱他的武勇和军事才能,贺浑邪有时会呼他为“子”。

    要说起来,单从残暴好杀上看,贺浑邪、贺浑豹子两人还真是颇有父子之像,只不过贺浑邪毕竟年纪大,久居上位,城府却是比贺浑豹子要深得多的,他的好杀,不似贺浑豹子那般直接地挂在了脸上,他给人的感觉,更多的是喜怒无常。

    刁犗虽是统府四佐之首,但对贺浑豹子、贺浑邪两人都是十分的畏惧,尤其对贺浑邪,那是怕到了骨子里,在贺浑邪面前,半点也没有了出外带兵时的威风,当下赶忙赔笑,奉承说道:“天王圣明,齐公多谋,皆非臣等可比!”

    贺浑豹子为贺浑邪打下了青州,为表彰酬赏其功,前不久,贺浑邪封他为了“齐公”,把青州的齐郡给了他做封邑。

    贺浑邪问张实,说道:“右侯,你觉得豹子所献此策怎么样?”

    张实沉吟了下,说道:“确如齐公的分析,慕容瞻部现下应的确是军心不振。”

    “那就按豹子此策施行,如何?”

    “可以一试。”

    贺浑邪今晚在这谷城县城东北的周首亭召集臣属,进行的此次军议,其所议之内容,却是与远在洛阳城中的蒲茂、孟朗於差不多同一时间所议论的事情是一样的,也是讨论如何才能抢先於对方,夺下邺城。限於地利上的劣势,张实、刁犗等皆无计可施,於是有了贺浑豹子的此道献策。既然瘸子里挑将军,定下了便用贺浑豹子此法,夜色已深,张实等也就拜辞告退。

    出了贺浑邪宽敞的帅帐,张实、刁犗,与统府四佐中的其余两位,从事中郎王敖、主簿徐明,以及贺浑豹子和别的几个贺浑邪手底下的文武重臣,互相揖别,各回本帐。

    踏着深沉的月色,张实缓步当车,在两个小奴的从侍下,慢慢地往自己的帐篷行去。走没几步,身后脚步声响,张实回头去看,笑了起来,说道:“雅雅,我就知道是你!”

    “雅雅”,雅士众多、整肃清洁之意也,是贺浑邪统府四佐中,主簿徐明的小字。徐明身材魁梧,一把大胡子,四十多的人了,偏有这么个闻之可爱的小名,倒也是相映成趣。

    夜深人静,营中的兵士们早就休息。

    林立的灰色帐篷间的通道上,除了举着火把,偶然经过的巡逻士卒们,再无它人。

    徐明往左近看了两看,没有见到别的人踪,就放低声音,问张实,说道:“右侯,刚才帐中,大王问你,齐公所献之策怎样?你当时迟疑了一下。我偷觑你的神色,似是不太赞成。却为何最终你回复大王,说可以一试?”

    “你还真是机灵。”

    徐明不理会张氏的说笑,严肃地说道:“右侯,兵者,大事也,尤其当下,我军才出徐州,虽是打下了青州,占据了兖州的泰半郡县,但我军毕竟根基稍浅,西北有实力尚存的伪魏,西南有挟关中百万之民的伪秦,南为盘踞江左的唐室,稍有不慎,咱们就有可能会被打回徐州去,甚至死无葬身之地!你既然不赞成齐公的建议,为何不向大王提出来?”

    张实没有立即回答他,拉住他的手,与他一起到了自己的帐中。

    两人依照唐礼,分宾主落座。

    张实叫从侍在帐外把守,这才叹了口气,没有再叫徐明的小字,而改为了呼他的字,抚须与他说道:“亮达,我岂会不知我军根基颇浅?一着不慎,就会满盘皆输?可是亮达,大王一向的壮志,你也是知道的。大王一直都期望能够继匈奴赵氏、鲜卑慕容氏之后,入主中原,建国称帝,成就伟业,现如今,大王已经在徐州渊藏二十年了!今日一朝起兵,他的这份期盼就如那大河之水,奔腾不可制也!故是他急於抢在伪秦的前头,攻下邺县。

    “大王欲得邺县的急切之状,你我在帐中时都是亲眼所见。你我既无良策,无法为主解忧,而齐公有策献上,你我又怎能再加非议?予以阻止?”

    “可若是齐公兵败?”

    “我仔细地想过了,慕容瞻帐下的部曲犹有不少,若是他一意据守,不肯出战的话,齐公或许不能打败他,但应该也不致会失利的。”张实放下抚摸胡须的手,端起案上的凉水,饮了半口,接着说道,“这也正是为何我虽不赞成齐公的建议,但也没有劝阻大王的缘由。”

    徐明点了点头,说道:“原来如此!若是这么说的话,我就明白了。”

    瞧徐明的表情由紧张不满,转成了放松,张实心中想道:“徐亮达对大王,还真是忠心耿耿。”

    却也知为什么贺浑邪尽管残暴,徐明仍会忠心於他的原因,其实与张实本人效忠於贺浑邪的缘由是一般无二的。

    即是:为助於巩固权力,对张实、徐明这类徐州大地主、大士族的利益,贺浑邪大体上还是较为照顾的。对於张实、徐明这些人来说,不管是早前的唐室、还是之后的匈奴赵氏、鲜卑慕容氏,以及现在的羯人贺浑邪,不管谁人做主,反正只要他们的利益无损,也就无所谓了。

    张实想起了一事,说道:“我昨日才知,齐公前在青州时,不知因为何故,派人回徐州,将其妻杀了。其妻是清河崔家女,崔氏与我家、你家都是世交,你我不可不就此作些表示。”

    徐明吃惊说道:“齐公又杀妻,把崔氏杀了?”

    “是啊。大王获悉后,也没有责罚齐公,亮达,既然如此,我看,咱俩的表示亦不宜过重,不如联名写封信,送去崔家,权作些许慰问,如何?”

    徐明半晌没吭声。

    张实问道:“卿另有想法么?”

    徐明说道:“我没什么别的想法。”

    “那你若有所思的,在琢磨什么?”

    “我在想,好在世子不类齐公,右侯,如果世子与齐公一样,那咱们的日子可真就没法过了!”

    贺浑邪的长子,在贺浑邪立自称天王之后,被立为世子的贺浑广,与贺浑邪、贺浑豹子都不同,大约这也是胡人迁入内地几代后,通常可见的事情,却与蒲茂的性子相近,钦慕唐人的文化,从小勤学不倦,虚襟爱士,好为文咏,其所亲昵,莫非儒素,拿贺浑邪的话说,“殊不似将家子”,与羯胡的那股野性未驯的气息格格不入,倒仿似唐家的士人。

    这回贺浑邪出兵,没有带贺浑广一块儿,把他留在了徐州,镇抚后方。

    张实笑了一笑,没有接腔。

    他想道:“我华夏胄裔,於前朝世代簪缨,今食胡禄,与禽兽为伍,迫不得已耳。大王天威难测也好,齐公嗜杀残暴也好,世子文雅亦罢,无非当此乱世,吾辈且权寄身保家。”

    望向了帐外的夜色,月光下,帐篷黑色的倒影被拉得长长的,铺展於沙土地上。

    那暗淡的黑影,沉默无声。

    ……

    月光如水,清净宜人。

    由黄河、济水南边的周首亭向西南而下,过睢水、颍水、汝水,出了豫州的汝南郡,再过淮水,复过涢水、沔水等数条河流,行约一千三百里上下,是长江北岸,荆州州治所在的南郡。

    南郡离济北远,离洛阳却不是很远,只有六百多里地。

    蒲茂攻下洛阳的军报,早在数日前,就加急送到了桓蒙的手里。

    便在这同一天的夜晚,桓蒙久卧难眠,见榻前的月色积如空水,遂披衣出室,赏月把玩,良久,他步上游廊,从廊中的兰锜上取下长剑一柄,独舞庭中。

    那剑如霜,舞动间,明亮耀眼。

    桓蒙进退趋步,越舞越快,绣袍掉落了地上,他都浑然不觉。蓦然止步,剑尖刺向夜空。天上月弦如钩,手中宝剑冷锐。桓蒙保持了这个姿势很长时间,末了收剑入鞘,抚剑柄而喟然叹道:“何时我剑可如此月,寒彻天下!”

    虽雄心万丈,不被朝廷信任,他感觉自身,如龙困浅塘。

    可是,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秦、魏、贺浑邪三方混战,自己一点事情不作,令收复中原的大好良机消逝么?桓蒙又岂会甘心!他把目光投向了东北的扬州方向,殷荡,应该快出兵了。

第一章 御敌策已备 张韶领兵至(上)

    朔方郡,黄河北岸。

    虽然还没有到盛夏时节,但岸边的草场已甚是丰茂,一眼望不到边际,深的地方草丛长齐马镫,被风一吹,就像是滚滚的波浪,不知疲倦地翻动着。

    在这片草场的东北边,长着片白桦林,林间的溪流细碎交织。

    一头母鹿正於溪边饮水。

    便在这头鹿的不远处,乱石堆后,露出了一个人头。

    这人髡头小辫,显是北地的胡人,观其年岁不大,大约二十三四。

    他紧紧地盯着这几头鹿,眼中透出喜悦的光芒,轻轻地把箭矢搭在了弓上,慢慢地举将起来,胳膊放到石上,把箭头对准了那毫无戒备、仍在舔舐喝水的母鹿的身上。

    一只粗糙的大手猛然从这人的身后探出,把他手中的弓箭按了下去。

    这人转过头去,愕然地说道:“大人这是干什么?”

    那按住这人弓箭的人,也是髡头小辫,但年纪大得多,应有三四十岁了,面黑如铁,颔下须髯颇盛,左边眉间,有一道伤疤,像是刀砍留下的。此人正是柔然的大将温石兰。

    温石兰反问他,说道:“你这是干什么?”

    “我想把那鹿打了,带回去给大人尝尝鲜。”

    “你要打哪头鹿?”

    “当然是那头在溪边饮水的了。”

    “你看它的肚子。”

    持弓箭的人看之,见那母鹿的肚子圆滚滚的,说道:“像是怀孕了?”

    “可不就是嘛!你把它打了,它肚里的鹿崽怎么办?”

    “……大人。”

    这个打算把母鹿射死,给温石兰尝鲜的胡人,是温石兰素来喜爱的一个侍从,见他哑口无言,温石兰笑了起来,说道:“不打怀孕的母畜,这是咱们祖先的教诲,你可不能忘记啊!”

    那侍从收起了弓箭,恭谨地应道:“是。”忍不住赞美温石兰,佩服地说道:“大人,你真是仁慈!”

    “这可不是仁慈。”

    听了温石兰这话,那侍从不解其意,茫然地问道:“不是仁慈?大人,那这是什么?”

    温石兰举目远眺无边无际的草场,又转头望南边的黄河对岸瞧了一会儿,然后带着点意味深长,笑与这侍从说道:“这是为了咱们能够活着啊!”

    “能够活着。”

    那年轻的侍从品咂温石兰此话的蕴意,这句话虽然简单,但他越品咂,却越觉含意悠长。

    就像唐人以土地、耕牛为本一样,胡人以草场和草场上的野兽为生存的根本,爱护怀孕的野畜,其实就是爱护他们自己的生存环境。

    那头母鹿丝毫不知,一场威胁到它生命的危险,被温石兰化解,对温石兰自也不会有何感激之念,被温石兰与那侍从的对话声音惊动,慌张地朝这边瞅了一瞅,迈开蹄子跑掉了。

    温石兰目送它离去,从乱石堆后出来,到清澈的溪边,摘下蹀躞带上的羊皮水囊,弯腰盛了一囊的水,重新将之挂回腰间,随之,再次朝远近眺望了片刻,与那侍从说道:“回去罢!”

    两人的坐骑,栓在林外。

    那侍从遂先飞奔出林,解开拴马的缰绳。

    等温石兰随后出来,二人翻身上马,驰往北去。

    穿过一片迎风招展的草地,又经过两个不大不小的林子。

    行约四五里许,两人的眼前出现了一个临时筑建的兵营。

    说是兵营,实与胡人部落的聚居区没有太大不同。

    营区的外边并无营墙,只在周围布置了一些警戒的骑士,偌大的驻兵地面上,於那草丛之中,星星点点的,扎着千余个帐篷,每个帐篷的外头都有三五匹马,西北角的一块区域上,停放着三二百辆车轮特别高大的大车,围圈着成群的羊。

    此即温石兰这回带到朔方附近的部队了。

    总计战士五千。——温石兰是敕勒人,也即高车人,其部下的将士多与他同族,他营中的那高车,是他们本族的特色,那些羊,则是用来挤奶,以给将士们提供日常的吃食的。

    温石兰治军,非常重视军纪,看到他回来,周边警戒的骑士们没有脱离岗位,只是纷纷脱帽、举刀,或者鸣颊,吹出响亮的口哨,用这些动作和声音,来表示对他发自内心的拥护和尊重。

    温石兰冲他们点头回礼。

    进入营区,温石兰吩咐那侍从:“去把巩先生和龙军将请来。”

    那侍从应诺。

    温石兰自到帐中,摘下腰上的佩刀,把蹀躞带也解了下来,都挂到了帐壁上,随便洗了洗手,坐下未久,一个唐人和一个碧眼虬髯的西域人,跟着那侍从到了帐外。

    这两人就是温石兰口中的“巩先生”和“龙军将”。

    巩先生即是那个唐人,全名叫巩凤景;龙将军是那个西域人,全名叫龙无驹。

    巩凤景家本朔方郡,与现在柔然的那些唐人相同,也是在家乡犯了事,为避刑责,而潜逃出境,跑到了柔然,因为他熟悉朔方的情况,故是这次被原为柔然西部镇帅,后来夺位成功,当上了柔然新可汗的匹檀,派给了温石兰,从军到此。

    ——说起匹檀的夺位,真是一场激战。温石兰眉间的刀疤,就是在那一战中留下的。温石兰身为匹檀帐下的头号大将,连他都受了这样的伤,差点性命不保,由此足可见当时之凶险。

    “大人,巩先生、龙军将到了。”

    “请进来。”

    侍从候在帐外,把守戒备,巩凤景、龙无驹入到帐中。

    一个唐人、一个西域人,然既投了柔然,不免就得把自己本来的语言、习惯改变,“入乡随俗”是也。巩凤景、龙无驹各摘下毡帽,放到胸口,操着生硬的胡语,躬身向温石兰行礼。

    温石兰亲热地说道:“不必多礼,快请落座罢!”

    两人在胡坐上坐下。

    巩凤景说道:“大人什么时候回来的?”

    温石兰答道:“刚回来。”

    “不知这次去朔方,大人有何收获?”

    却是原来,孟朗要求温石兰协防朔方,以防定西来犯的檄文,在日前,先是被送到了匹檀那里,继而,匹檀就传令温石兰,叫他做好战斗准备。接到匹檀的命令后,温石兰遂亲自南渡河,去到朔方,与朔方现今的蒲秦守将见了个面,一则是了解下定西、朔方而下的具体情况,二来是与那守将做个沟通,当定西万一真来侵犯的时候,便於两边能够更好的协同作战,三者,也是借机问朔方的秦军讨要些军械装备。

    巩凤景问的“收获”,指的就是温石兰此去朔方的最后一条用意。

    温石兰说道:“那秦将小气得很,我好说歹说,他就是不肯松口,什么都没给我!”

    龙无驹大为不满,说道:“既要马儿跑,又不给马儿吃草,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一边要求咱们南下,一边一毛不拔,啥也不给。真是过分!”

    借机问朔方秦军讨要军械这事儿,是巩凤景给温石兰出的主意。

    他挠头说道:“现在秦军主力在魏,定西一旦来犯,没有咱们,朔方必然危险。为了保住朔方,按理说,不该拒绝大人的要求的啊。”

    龙无驹狐疑说道:“大人,巩先生言之有理,朔方的秦将本不应拒绝大人,可他却这般吝啬,会不会是因为他得了秦主、孟朗的授意?……要真是如此,我看孟朗那老家伙对可汗所说的,甚么等攻灭魏国以后,就帮着咱们打下代北的这话,十之**也不可靠,没准儿是在哄骗咱们!大人,要不咱们干脆就别管朔方了!”

    温石兰摇了摇头,说道:“不管是不成的。”

    “可孟朗那老家伙若是在哄骗咱们,骗得咱们出兵出力,到头来,却不帮咱们打代北?”

    说实话,温石兰也不相信秦军会帮他们打下代北,不但是他,匹檀也不相信。

    但此次秦魏鏖战,对柔然来说,却是个扩张地盘、增强实力的难逢良机。

    便在温石兰出兵之前,匹檀告诉他,他已经决定,不管秦军会不会帮忙,他都准备将在入秋后大举进攻代北。也就是说,就算秦军不帮忙,代北,柔然也是要打的。而既然代北,柔然是一定要打的,那邻近代北的朔方此地,就绝对不能被柔然的另一个大敌定西占据。

    温石兰一边回想匹檀的话,一边与龙无驹说道:“他帮也好,不帮也好,只要秦军能把慕容氏打残,对咱们总归都是有好处的。”

    “那大人的意思是?”

    “定西若果遣兵来犯,咱们还是得帮朔方一把的。”

    巩凤景问道:“大人可把咱们定下的御敌战略,说与朔方的秦将了么?”

    温石兰说道:“说了。”

    “那秦将怎么说的?”

    “他很赞同,愿意照此实施。”

    这个“御敌战略”,也有巩凤景的一份功劳,他闻言甚喜,说道:“这样的话,剩下的,就看定西会不会真来侵攻朔方了!其若果真竟敢来犯,等待他们的,哼哼,……就必只有全军覆灭一途!”谄媚地奉承温石兰,说道,“大人亦可再以此而立下大大的战功。”

第二章 御敌策已备 张韶领兵至(中)

    温石兰笑了一笑,说道:“战功不战功的,无所谓了。”手按在膝盖上,轻轻弹动,想道,“要紧的是,不能让朔方落入定西的手中,影响到今秋可汗对代北的用兵。”

    匹檀才夺下柔然的汗位不久,其国内的政局原就不稳,去年,慕容暠、拓跋倍斤联兵共侵柔然,柔然又惨遭大败,要非转移及时,连他们的王庭都差点被鲜卑人的铁骑给一锅端了,虽然匹檀等逃得快,没有成为鲜卑人的俘虏,可却有不少柔然治下的其它各个胡部的大率、贵族在这回大败之中,或者战死疆场,或者被慕容暠、拓跋倍斤的部队俘获,就拿温石兰所属的敕勒人来说,敕勒共有大的部落六个,先后便有两个投降了拓跋倍斤、慕容暠,着实是损失惨重,并且也使得匹檀这个新任可汗的威望,目前在漠北草原上陷入到了前所未有的低谷。

    柔然是由许多的胡人种族拼凑而成的国家,尽管在历代柔然可汗的努力下,其国中现下已形成了一个“国人”的集团,作为他们统治的基础,但凝聚力仍还不强,加上漠北的自然环境艰苦,为了生存,几乎所有的胡部酋率,眼中都是只有“利”字的,当此形势之下,能不能稳住政权,能不能稳住权位,可以说,就全要看匹檀今年秋天的这回代北之战,能不能进展顺利了。就算不能把代北彻底攻占,至少也得掳掠到足够多的羊马、俘虏,以分给国中各部。

    否则的话,恐怕下一次的柔然内乱,就在不远的将来了。

    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温石兰率兵来援朔方,亦可谓是身领重任了。事实上,也正是因朔方太过关键,故此匹檀才会在与孟朗订盟后,把温石兰,这个他帐下的头号大将派了过来。

    ——去年的那场大败,柔然损兵折将,温石兰带来援助朔方的兵马共五千骑,看似不很多,其实已经是匹檀在不从各部大举压榨、召兵的情况下,所能给温石兰的最多部队了。

    想到匹檀而下所处的窘境,温石兰当着巩凤景、龙无驹的面,神色从容,然心中满是忧虑。

    巩凤景问道:“大人,朔方那边有定西的异动情报么?”

    御敌的战略既然得到了朔方秦将的同意,那这个计划就算是定下了,但能不能付诸实行,说到底,还是得看定西到底会不会来打朔方。

    温石兰说道:“朔方秦军散出去了许多的斥候,陇州入朔方的几个通道,都已在他们的监控之下,最远的斥候,他们甚至派到了贺兰山那里,但截止当前,尚未发现有定西兵马入境。”

    巩凤景喃喃说道:“那这定西的兵,究竟会不会来?”

    温石兰希望定西的兵来,又不希望定西的兵来。

    希望定西的兵来,是他御敌的战略已定,有把握打败定西来犯的军队,当此柔然国内的局势极其严峻之情形下,一场胜仗,是有利於匹檀稳固权力的。

    不希望定西的兵来,是他虽有克胜的把握,但打仗,总是要有死伤的,他带来黄河北岸的这五千骑,一部分是王庭直属的精锐,一部分是跟从他多年的他本族的勇士,每一个人,在柔然国内如今的这种局面下,都是宝贵的,他不愿见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战死或者因伤致残。

    龙无驹说道:“会不会来,这还用说么?”

    巩凤景问道:“龙军将,你此话何意?”

    龙无驹说道:“孟朗有智士之名,他料测定西会趁机侵犯朔方,这且不说,只说咱们的可汗,英明神武,可从来都是算无遗策的!如果定西的兵不会来,可汗又岂会令大人与吾等行军数百里,率部来此援助朔方?这定西的兵,肯定是要来的,只是不知他们何时会到罢了。”

    温石兰长相魁杰,对待自己人,却素是和蔼可亲。

    他语气温和的对龙无驹说道:“龙军将,你说的不差,我临出王庭前,可汗对我说,定西的莘幼著野心勃勃,此前已数次觊觎朔方,且为了争夺朔方,还曾遣使去到盛乐,与拓跋倍斤约盟,料他这次是必不会放过秦军攻魏,大军在外的机会的,他是一定会派兵来打朔方。

    “依咱们定下的战略,潜伏漠中,断其归路的此任,就交给你吧!”

    “潜伏漠中,断其归路”,此是温石兰、巩凤景等定下的那个“御敌战略”中的一部分。

    从定西到朔方,主要的道路其实只有一条,便是此前两次定西兵进入朔方的那条路,越过原本的时空中,被后世名为腾格里沙漠的那片千里漠海,抵达至贺兰山外,然后绕过贺兰山,向北再穿越一片漠区,继而向东渡过黄河,即入朔方境内。

    温石兰等定下的整个的战略计划是:

    首先,分兵一部,潜伏到贺兰山北边、黄河西边的那片漠区中;其次,在定西兵渡河进入到朔方后,朔方的秦军守兵佯败,诱之深入,在此过程中,柔然骑兵不断地骚扰定西兵;最后,温石兰亲率柔然主力,与朔方秦军合力,在由他选定的战场上,与断掉定西兵退路的伏兵配合,前后夹击,和定西兵马展开决战。

    这个方略很简单,然却把温石兰部相比於定西部队的优势发挥到了最大。

    一个是,定西来打朔方,是要攻城的,定然不可能都是骑兵,必是会以步卒为主,反观温石兰部,则多为轻骑,且因他们日常生活的环境恶劣,个个吃苦耐劳,善於机动作战,他便可仗此,在秦军佯败的过程中,进则袭扰,退则撤入朔方境内的漠中,对定西兵进行一再的骚扰,以消耗其之士气。

    一个是,朔方三面临黄河,那支伏兵的安排亦把这种地形给加以运用了起来。

    设想一下,秦军佯败以后,定西军本来士气如虹,可却在趁胜进战之际,不时地遭到柔然轻骑来去如风地扰战,士气慢慢的被耗费干净,而随之,在终於抓住了秦军、柔然骑兵的主力,待要决战的关口,忽然其之后路被一支冒出来的敌军阻断,对於士气而言,这定是雪上加霜。

    此个方略如能按照制定的这样施行,温石兰取胜的可能,的确很大。

    至於潜伏漠中的任务,为何不给秦军,而是要给龙无驹。

    缘故有二。

    一则,龙无驹是西域人,早年曾跟着商队在定西、朔方、关中等地来往多次,熟悉朔方、定西间的地理情况。二来,此战的意义太大,温石兰不能相信秦军。

第三章 御敌策已备 张韶领兵至(下)

    龙无驹一个西域人,却怎么会在柔然军中为将?

    这是因为,在莘迩西征,大破龟兹,设立沙州三营,自此把西域诸国再度彻底地纳入到定西的控制下之前,柔然以新一代的“漠北霸主”,匈奴的继承者自居,曾经几次经沙州或从东北边入侵西域的各国,并插手诸国的内政,培养出了一批亲近柔然的势力,於是在龟兹灭国、西域重归定西管制以后,就有些许不甘臣服的西域贵族潜逃出境,跑去了柔然,投靠匹檀。

    龙无驹,即是其中之一。

    龙这个姓,在中原不多见,在西域却是颇有,早在前代秦朝时就已经灭国,被并入车师后部的且弥国,其王室就以龙为姓,现仍为西域大国之一的焉耆,如今的王室也姓龙。

    龙无驹自称是焉耆王族,至於他这话是不是真的,柔然人并不很清楚,而实际上,匹檀、温石兰等对此也不在乎,之所以重用龙无驹,说到底,看重的还是他本人的能力。

    听了温石兰的命令,龙无驹爽快应诺。

    便於当日,龙无驹引骑千人,离开了柔然骑兵主力的驻地,向西南而去,到黄河边上,改沿河西行,然后顺河南下,总计行程约四五百里,在三天后,进入到了河西边的漠区之内。

    漠北地区不是只有草原,也有荒漠的,西域的大漠更多。

    在这种地理环境中,龙无驹和他率领的柔然轻骑们都十分适应。

    由擅长在沙漠中寻找水源的兵士,在漠中找到了一块小绿洲,龙无驹等便暂时在此驻扎。

    除掉等定西兵马到后,断其归路这个任务以外,龙无驹等还有另一个不必多言,本属题中之义的任务,即是广撒斥候,向南边和西边的陇州方向查探,看能不能找到定西部队的行踪,如有所发现,便立即报与温石兰。

    故是,龙无驹於选定了驻地后,就遣出了数十精明能干的斥候,或南或西,令各往去侦查。

    却说这数十斥候之中,有一骑南下到了贺兰山麓,沿途都无发现,再往前行的话,就是定西境内的腾格里沙漠了,他正在犹疑,要不要继续深入,便在这天中午,方待打些猎物,做个吃食的时候,遥遥望见西边的黄沙漠海之上,炽热的夏日之下,若隐若现的出现了一支兵马。

    他揉了揉眼,确定自己没有看错,慌忙上马,猎物也不打了,赶紧回去给龙无驹报讯。

    这个当口,出现在沙漠上的军队,且是从西边而来的,根本不用想,只能是定西的部队了。

    这个斥候判断得没错,这支兵马,的确是张韶所率,前来攻打朔方的定西大军。

    就在那斥候掉头回程,急去禀报之时,却这支行军中的定西部队中,正发生了一起让主将张韶略微为难的事件。

    要说这事件,倒不复杂。

    时已五月,漠中高温难耐,军中用水短缺,一个军吏和一个骑士遂因为抢水,起了斗殴。

    按理说来,同袍斗殴,按照军法处置就是,可让张韶为难就为难在,这斗殴双方的身份有点微妙,那军吏是他的部下,那个骑士,则是高延曹的部下。

    在闻讯之当时,张韶就忙不迭地赶到现场。

    只见争水的双方,一边依在马边,耀武扬威,骂骂咧咧,一边站在沙上,鼻青脸肿,愤怒不已。张韶定眼看去,认出了那鼻青脸肿,显是在争水中落了下风之人,是他部下的军吏,而那个占了上风的,自是高延曹部中的骑士。

    张韶问道:“怎么回事?”

    他部下的那个军吏好似见到了亲人,指着那个骑士,悲愤地告状说道:“将军!他抢我的水!”

    “他抢你的水?”

    “是!”

    张韶和颜悦色地问那骑士:“你为什么抢他的水?”

    那骑士理直气壮,抚摸着身边的战马,说道:“我的马儿渴了,他那里水多,难道不该分我些么?”

    张韶说道:“军中分水,皆有定量,你马儿渴了,那分给你的水呢?”

    那骑士说道:“我有马三匹,军中分的那点水,哪里够用?”斜眼瞧那军吏,说道,“他一个小小步军,无用之徒,与其水给他喝了,何如我拿来饮马!”

    这骑士是高延曹的嫡系部曲,乃是定西头等甲骑精锐“太马营”中的骑兵,太马营的骑兵是重甲骑兵,与寻常的轻骑不同,为了便於行军、作战,他们每个人通常都有主马、副马,和专用来驼运铠甲、军械等物的配马等数匹,故这骑士说他“有马三匹”。

    那军吏闻得他这等的轻视之言,什么“与其水给他喝了”,还不如“拿来饮马”,怒不可遏,仗着自己的主将张韶来了,挽起袖子,就要上去再与那骑士扭打。

    张韶连忙把他止住,稍作踌躇,做出了解决此事的决定,胖脸上露出笑容,与那骑士说道:“你瞧,马上就出沙漠,到贺兰山了,贺兰山那里水源充足,莫说你有三匹马,就是三十匹马,也足够你取饮的!好了,好了,一点小事,何必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你回你去本部去罢!”

    那骑士哼了声,冲张韶行个军礼,提着那军吏的羊皮水袋,洋洋得意地牵马去了。

    不但被抢水,还挨了打的那军吏,委屈不已,与张韶说道:“将军,我精打细算,好不容易省下的那些水,又岂是为我自己?我部下有几个兵卒渴的不行,我是打算拿出分给他们的,却被那狗东西路过看见,便给我劈手抢去!将军,你怎么这就放他走了?”

    张韶拍了拍这军吏的肩膀,安慰他说道:“我知道你仔细,也知道你爱兵如子。”望了望那骑士离开远去的身影,放低声音,亲热而诚恳地说道,“可那骑士是高将军的部下,高将军是曹领军的爱将,他的名头你不曾闻么?谷阴军中一霸是也!就连曹领军也让他三分,便是征虏,等闲也由着他的性子。咱们才从西域回来,在谷阴人头生疏,对他只好礼让。这口气,你且忍下去罢!”

    “他说我还不如他的马!”

    “哎呀,太马营、牡丹骑的骑士,不都这般自傲么?他说咱不如马,咱们就不如马了?且待攻打朔方,咱们好好打出个漂亮仗来,给他们瞧瞧就是!”

    张韶说到这里,顾看围聚在左右的兵士们,见这些兵士都是自己的部下,便从马鞍边摘下水囊,递给了这个军吏,说道,“你说你部下有几个兵渴坏了?贺兰山已在眼前,到了山下,随你们喝个饱!我的这囊水,也是我省下来的,你先拿去给兵士们分了,暂做解渴。”

    那军吏能够理解张韶的为难,又见张韶把自己的水分给他,委屈和愤恚虽然仍存,少不得,亦有感动浮上心头,局促地说道:“将军,望山跑死马,贺兰山虽已在望,要等到山下,恐怕还得多半天,这天气热的,火炉似的,将军没有水怎么能行?这、这,我不能要。”

    张韶治军,素来号称与部曲同甘共苦,此次穿越漠区,他也保持了一贯的风格,在用水上没有给自己特殊的待遇,而是与全军的将士们一样,每日都是按定量分配的。他这一囊水,是他今天的定量。那军吏知道这点,因是不肯要。

    张韶哈哈一笑,硬把水囊塞到了他的手中,说道:“给你,你就拿着!”

    那军吏感动至极。

    张韶又安抚了下周近的兵士,兜马而回,返至了中军。

    漠中的气温太高,张韶身体又肥胖,尤其怕热,到了中军,他已是汗流浃背。

    几个亲兵支起了个简易的帐篷,请他入内做个乘凉歇息。漠上没有障碍物,部队的行军一览无遗,因为沙子软,行速也不是很快,张韶就从善如流,入到帐中,权且休息片刻。

    亲兵队长偷偷地摸入帐中,从怀中取出了个不大的革囊,奉给张韶。

    这亲兵队长是张韶的从子,最得张韶信赖的。

    张韶接过革囊,拽掉塞子,猛地往嘴里灌了几口,有红色的液体顺着嘴角往下流,他伸手把之抹去,问道:“还有几囊?”

    那亲兵队长说道:“不多了,还剩五囊。”

    张韶小心地把塞子重新塞住囊口,还给那亲兵,说道:“得省着点喝了!”吧唧了两下嘴,说道,“惜乎无冰,要能是凉的,就更可口了。”

    这囊中装的,却是葡萄酒。张韶久镇西域,好饮此物,乃与从谷阴出兵时,叫他的这个从子、亲兵队长备下了些,带在了军中。入到漠区以来,每天一囊水的定量,实是不够张韶用,渴极时,他就用这葡萄酒在帐中润喉。为不影响他与兵共苦的形象,这事只有他两人知道。

    那亲兵队长笑道:“阿父,想喝凉的还不好办么?等到了朔方,我给阿父找冰!”

    便在此时,帐篷的帘幕被人掀开,一人走了进来。

    那亲兵队长吓了一跳,革囊拿在手中,已是来不及塞回怀里了,他转目去看,见来人是李亮。

    李亮进到帐内,皱着眉头向张韶行了个礼,说道:“将军,我听说太马营的一个骑士,抢了别的兵卒一囊水?将军竟没有责罚他,而反把自己的水……”目光落到了那亲兵队长手里的革囊上,抽了抽鼻子,闻到了一股葡萄酒的味道,正在说的话戛然而止,愕然问道,“这是?”

    张韶神色自若,满脸和蔼可亲的笑容,示意亲兵队长把革囊给李亮,说道:“一点西域特色,你来尝尝。”

    李亮接住革囊,低头看看囊边残留的酒渍,抬眼看向张韶,说道:“这……”

    “小小意思,莫要推让!”

    李亮到底是没有喝,但因了这段插曲,他原本想建议张韶重重惩罚高延曹部下那骑士的话,也就不再说了,辞别出帐,行未几步,那亲兵队长撵了出来,拽住他,说道:“刚才……”

    李亮不等他说完,立刻接腔,说道:“刚才我什么也没看到。”

    就不说张韶大方地分水给部下,自己却偷喝葡萄酒这事该怎么评判,只那葡萄酒也是酒,带酒入营,本就是违反了军纪的。

    得了李亮的话,那亲兵队长回去报与张韶且不说,只说李亮,往前走了数步,顿足回顾,往张韶休息的那个小帐篷看了眼,心道:“这位张将军,还真是……。”借用张韶好说的“小特色”,评价他,“嘿嘿,别有特色。”

    入夜时分,部队到了贺兰山下。

    再往前行,就要改道向北,准备渡过黄河了。

    这天晚上,在山边筑营以后,张韶召聚高延曹、赵染干、赵兴、李亮、邴播、安崇等一干从军攻朔方的将校,和参谋军机的张龟、杨贺之,商议下一步的军事行动。

第四章 勃勃志向远 铁骑漠中来(上)

    跟着张韶来打朔方的这些定西将校,背景各不相同。

    如那高延曹,是王都禁军太马营的猛将,定西之宿将;李亮、安崇是莘迩帐下的部将,刚在秦州一战中冒出头来;邴播是麴球的故将;赵染干、赵兴是降将,同时也可算是莘迩的部下。

    诸将的族属、信仰也不相同。

    高延曹、李亮、邴播是唐人,没有特定的宗教信仰;安崇是西域粟特人,信奉祆教;赵染干、赵兴是铁弗匈奴人,兄弟两个信的是本族的认为万物有灵的萨满巫教,兼偏向信仰佛教。

    但这些将校於不同点之外,亦有相同处,便是俱皆骁勇,都乃是定西而今军中的一流战将。

    来源杂,族属杂,信仰杂,而偏偏又悉为武勇之士,换言之,不仅高延曹骄横,其余的诸将,多多少少,也难免会有桀骜之态,这要换个别的人来做他们的主将,很有可能会连军令都无法贯彻下去,但莘迩甚有识人之明,选了张韶来做此次攻打朔方的主将,凭着张韶说他是“宽容退让”也好,说他是“八面玲珑”也好的治军风格,却是把这些将校顺利地捏揉在了一起。

    当然,张韶之所以能做到这一点,还有一个最为重要的缘故,即是莘迩现下在定西国内的威望,如日中升,在定西军中的威望因其之数次大胜,更是已超过麴爽,无人可比,张韶是莘迩亲任的此战之主将,那么高延曹等即使与他原先不熟,对他自也会是先天的带上几分尊重。

    因此,尽管部队中不同营头的兵卒,偶尔会出现彼此争吵、互相打架等事,至少放到高延曹等这些各营将校的此一层面上,大家伙见面时的气氛,还是颇为和睦的。

    诸将应召,络绎来到张韶的住帐。

    张韶很客气,每来一人,他都会亲自迎接,就是李亮、安崇这两个军职稍低的,他也没有拿大,一样的笑脸相迎。

    等到诸人到齐,按照官职的尊卑、年齿的老少,各自落座,张韶也坐入到了主位。

    他笑容满面地环顾了一圈众将,目光特别在张龟、杨贺之这两个很得莘迩信用的文士处停了一停,再次点头示意,然后这才开口,与诸人说道:“从谷阴出发,咱们行程六百余里,总算是穿越了漠海,到了贺兰山下,君等都辛苦了!接下来,咱们就要顺贺兰山北上,寻找合适的地方渡河东进,正式展开对朔方的攻伐了!今晚请君等来,不为别的事,只为一事,便是将入敌域,不可无先头探路、逢山开道的部队,……君等谁人愿意担此重任?”

    高延曹的部下皆是重装甲骑,是不合适担此探路之任的,而且他对这等任务,实也是不屑为之,听了张韶这话,他像没事儿人似的,大马金刀地坐於胡坐上,把视线随之张韶的目光,也投向了诸将,左顾右盼,见诸将一时无人应声,就说道:“将军,末将有个人选推荐。”

    张韶问道:“谁人?”

    “西海侯兄弟是朔方的土著,他两人在朔方,地形熟,人头也熟,探路此任,非他二人莫属。”

    张韶连连点头,说道:“高将军言之有理。”便看向赵染干、赵兴兄弟,问道,“西海侯、临戎侯,可愿受此重任?”笑道,“亦不需君兄弟共去探路,一人就行了!”

    临戎,是前代秦朝时朔方郡辖下的诸县之一,现在处於一个半荒废的状态。

    一个是为了表示此战打下朔方的决心,再一个也是表示对赵兴的重视,遂於张韶领兵出都之前,莘迩上表朝中,封了赵兴临戎县侯此爵。

    眼前帐中这么多的定西勇将,要说起来,单论爵位的话,倒是赵染干、赵兴这两个铁弗匈奴的降人最高,包括张韶在内,余下之人,莫说县侯,就是乡侯、亭侯也尚无有一人受封的。

    赵兴迟疑未语。

    赵染干挺身而起,大声说道:“末将正欲请命,还没来得及说,愿为将军先锋,渡河探路!”

    张韶大喜,说道:“好,好!”顾与诸将,欣慰说道,“西海侯愿先行探路,咱们就能大胆地渡河进军了!”起身到赵染干身前,握住他的手,殷勤地嘱咐说道,“我军步骑七八千人,连带战马、骆驼、辎重,声势不小,之前在漠中固能隐匿行迹,但到了朔方郡附近后,必就无法潜藏行踪了,朔方的虏秦守将苟雄今虽不在郡中,然闻其留下守境的是啖高,此将也算是虏秦的一员悍将了,君侯为我大军先锋,渡河以后,务要小心,遇虏邀战,不可浪战也。”

    赵染干忿忿地说道:“只恨苟雄不在朔方,使我不能一报前仇!”从张韶那柔软暖和的手中,把自己粗糙的手挣出来,拱拳行礼,说道,“将军且请放心,末将一定不会大意轻忽的!”

    两年前孟朗、苟雄攻朔方,赵染干败於苟雄之手,并在战败后被苟雄肆意侮辱,导致他在铁弗匈奴中的“威名”顿为之落,此事他铭刻在心,从不曾忘,对苟雄恨之入骨,久思雪恨。

    “好呀,好呀。”张韶扭过脸,询问张龟、杨贺之,说道:“就请西海侯率其本部为先锋渡河,两位参军以为可否?”

    谘议参军,是莘迩临时给张龟、杨贺之挂的文职军衔。

    张龟颔首说道:“高将军说的不错,西海侯熟悉朔方的风土、人情,担此重任,正是合宜。”

    杨贺之没有说话,默认了张韶的这个任命。

    於是,当晚定下,明天一早,赵染干就率他带来参与此战的本部胡骑七百余人,先头出发,到朔方西边的黄河岸边找寻合适的渡口,首先渡河,并於渡河后,一边继续深入探路,摸查具体的敌情,一边分兵把守住对岸,接应主力过河。

    此事议妥,不管是先发,还是后进,明天各部都要一早拔营,张韶雷厉风行,便没有再做磨蹭,就亲送诸将出帐。

    趁诸将辞别的空儿,张龟拉住高延曹,把他拽到了一边,低声说道:“今天你部中的一个骑士,与将军本部的一个军吏因为抢水,起了斗殴,此事你知么?”

    高延曹说道:“知道了啊。”

    “那你还不代你的那个骑士,向将军道个歉么?”

    高延曹一脸的莫名其妙,说道:“为何道歉?”

    “你那骑士不仅抢水,还侮辱将军部下的那个军吏,说他人不如马,实是欺人过甚!”

    高延曹不以为然,说道:“你说这个啊,参军,我那军吏说的是实话罢了,何来欺人过甚?我部中的战马,无不是精挑出来的好马,日常抚养,所食所用,一马所耗,能抵数户小民之用,金贵得很,说那步吏不如我马,没有错啊!再则说了,来日攻打朔方,陷阵掣旗,靠的不还得是我太马甲骑么?只靠那些步卒,……”高延曹斜眼看张龟,问道,“参军,你觉得成么?”

    高延曹几次从莘迩出征,与莘迩手下得用的部将、谋士都很熟,虽不曾与张龟共过事,但在谷阴去莘迩家拜访时,与张龟却也见过好些次面了,张龟与他的关系还算不错,故此这时才会拿良言说他。可听了他的这番回答,张龟一时竟无话可对,呼他的小名,说道:“螭虎,你这……”

    高延曹举目望天,复东眺贺兰山,又去看西边的漠海,摸了摸胡子,说道:“参军,值此良宵,我军连日跋涉,终出沙漠,驻营於此山角佳地,你瞧那座山峰,像不像个酒壶?这片大漠,似不似一片黄羊肉?吾忽诗兴大发,欲作诗一首,待回到谷阴,呈给征虏将军鉴赏。你不要误我的雅兴了,若是使我不得好句,我可要找你麻烦的!”扬长而去。

    张龟无可奈何,只好作休。

    张韶驻足帐门口,只当未见张龟与高延曹的窃窃私语,直到目送诸人远去,乃方回入帐中。

    张龟、杨贺之两人没走,跟着还帐。

    帐中烛火通明,三人继续商议底下的行军、战斗诸事。

    却那高延曹自称忽发诗兴,倒非是因不想再听张龟絮叨的推脱之言,只见那明亮的月光洒下,举首前观,是巍峨黝黑的贺兰山,草木清香扑鼻,回顾身后,是延伸无尽的黄沙翰海,干燥之气盈满,处於这高山、平漠间的营区,就好似处於明暗、水火之间,的确给人以奇异之感。

    高延曹回去本帐,能就此写出一首什么诗来,无须多讲。

    且说赵染干、赵兴兄弟两个,各有部曲,他两人部队的驻地相邻,两人因结伴而归。

    先到了赵染干的营区,赵染干正要入内,赵兴说道:“阿兄且慢。”

    赵染干止住脚步,问道:“什么事?”

    “刚才帐中,阿兄怎么就接受了渡河先锋的任务呢?”

    赵染干蹙眉说道:“张将军是咱们此战的主将,主将有令,岂能不遵?你这一问是什么意思?”

    赵兴凑近赵染干,说道:“阿兄,自蒲茂发兵侵我朔方以今,咱们铁弗匈奴先是大败於孟朗、苟雄,部民折损不少,随后阿父起事不成,咱们的部民又被吕明、季和屠戮甚众,继而,虏秦与定西争夺秦州的连番大战,我又被迫率部从战,被那孟朗借刀杀人,损失亦重,时至於今,咱们铁弗匈奴早不复昔日的盛况,咱俩手下的各部民口合到一起,尚不到万人,堪战者不过三两千骑而已!……阿兄,我看此次攻打朔方,必会是一场恶战,就算咱们跟从主力进斗,伤亡也不会小,阿兄却如何又应下了先锋之任?万一孤军落单,被那啖高……”

    “你不要说了!”

    “阿兄?”

    赵染干叫赵兴的小字,说道:“勃勃,阿父死了,我是你兄长,咱们铁弗匈奴的事,自是我说了算。我应下此任,当然有我的考虑。怎么?蒲茂给你了个铁弗大率的伪号,莫不成你就真把你自己当成是咱们铁弗的大率了么?别忘了,你现在的主人是定西的大王!不是蒲茂!更别忘了,我是你的兄长,有我在一日,就轮不到你对咱部中的事务指手画脚!”

    赵兴说道:“阿兄,我断无此意!”

    赵染干往自己的营区内走了两步,停下来,转头冷笑着,又与赵兴说道:“这次做渡河先锋的是我,不是你。你要想成为咱们铁弗真的大率,就盼着你能一语成谶,我果然被啖高击败,身死疆场罢!”顿了下,又说道,“只怕便是我死了,这大率你也做不成!咱们的幼弟孤塗可是在拓跋部的!那个奴生子阿利罗亦深得大王和征虏将军的厚爱!”

    赵兴看着赵染干回去,站在月下的原地,半晌没动。

    跟从他去参加军议,但资格不够进帐,因在帐外等候,这时则侍从他回营的金素弗、叱奴侯两人,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都是忐忑不安。

    金素弗说道:“君侯?”

    赵兴好像回过神来似的,叹了口气,按剑说道:“我说为何我投附定西,与阿兄重聚以后,阿兄对我一直都是没有好脸色,原来他是怕我夺铁弗大率之位!

    “这真是……,真是……。我铁弗今所存之能战者,只有两三千骑,值此北地纷争、烈士用武之际,我是不愿咱们仅存的这点实力再被无谓地消耗掉,所以才劝谏阿兄的啊!又岂是为了争大率之位?唉,清者自清。他既这样想,我解释也无用,随他猜疑去吧!”

    金素弗、叱奴侯是赵兴的心腹,素知赵兴虽然年轻,今年也才二十来岁,然而心志却高,念念不忘他们铁弗匈奴过去称霸朔方,与鲜卑拓跋部、氐秦及柔然诸部抗衡的荣光,一个如今只剩下两三千能战之卒的部落大率之虚名,还真是不会被他看在眼里,倒相信他说的这话是实话。

    赵兴带着两人往本营行去。

    金素弗见他如怀忧心,问道:“君侯,仍在担心西海侯么?”

    赵兴摇了摇头。

    “那君侯是在想什么?”

    “我觉得张将军有事在瞒着咱们。”

    “有事瞒着咱们?”

    清朗的夜空下,赵兴顾首张韶帐篷的方向,语带疑虑,说道:“你们说,张、杨两位参军为什么没有与咱们一起回帐?他两人留在了张将军帐中,会是在与张将军商议什么?”

第五章 勃勃志向远 铁骑漠中来(中)

    不管张龟、杨贺之是在与张韶商议什么,赵兴都是无法知晓的了。

    次日一早,赵染干率本部先行,张韶引主力稍后出发。

    赵染干部虽只比张韶部的主力提早出营了不久,但因其部曲俱铁弗匈奴人,胡饼、酪浆之类的冷食吃惯了的,又他们所乘之马,非是太马营甲骑所乘的那种负重高、奔速快、胆子大、性格好的上好良马,多是朔方、关中等地产的土马,当下五月仲夏,贺兰山麓、黄河两岸的草场成片相连,适於此类马食用的牧草到处都有,也不必携带,故他们基本上没带什么粮秣,只每骑随马带了数日兵粮而已,军械方面,他们都是轻骑,也仅是每骑携带箭矢数壶、备用的弓弦几根,及每三四骑合带一个简便的小帐篷,以供夜晚住宿,除此之外,别无它物,因是比起既带着战车、辎重车,且还有大批骆驼跟随的张韶所部之主力,他们的行速快了很多。

    贺兰山雄伟连绵,五月的季节,有那海拔高大的山峰上,尚存着去冬、今春的积雪未化,便是山脚,背阴处,早晨的时候,亦犹有寒气上冒,周围的黄土湿漉漉的。

    赵染干当先而骑,七百余的铁弗轻骑散成一个扇面,紧随其后。

    远远地望去,只见高山与荒漠之间,葱郁的狭长草原地带上,这数百呼啸奔腾的骑士就像是一股黑褐色的旋风,所过之处,鸟雀飞起,野羊逃窜。这等壮阔、苍凉的气象,不抠字面上的意义,单从意境而讲,当真是且渠元光偷去求见温石兰那日,听到温石兰在帐中所唱的那首敕勒民谣中形容的一样: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不过身在此景中的赵染干,却毫无温石兰在唱这首歌时的那种刚健慷慨之情怀,他满心里,唯有一个念头:“必要把渡河先锋的这个任务给完成了!决不能给勃勃半点争夺我部大率的机会。”内心的深处并还有一个想法,“莘公表封勃勃为临戎侯,临戎是朔方的旧县之一,等到打下了朔方,莫不成莘公是想把勃勃留镇朔方的么?这可万万不成!朔方是我部故地,留镇朔方的,只能是我!莘公若果真提出此议,我一定要千方百计,劝说他改变主意。”

    权力面前是没有父子、兄弟情谊的,唐人如是,胡人亦如是。甚至相比文明发达,重视孝悌人伦,嫡长子继承此制早已深入人心,即使争权,常也能被控制在有序范围内的唐人,胡人部落中对权力的抢争,实是更加的混乱,并且也更加的野蛮和血腥。赵染干有此一念,忌惮他年轻出众的弟弟可能会成为他权力的威胁者,说来倒非是纯因他多疑。

    对莘迩、定西来讲,这却是件好事。

    赵染干此前的降附定西,只是不得已而为之,是为了求得生存,而当今下出现了赵兴这个无论血脉、还是在铁弗匈奴部中的名望都不次於他的强力竞争者之后,赵染干的这个“不得已”依附,不知不觉间,为了巩固他自身於其本部中的地位,已是变成了可算“主动”的依附。

    这其中有莘迩的功劳。

    莘迩尽管一再三令五申,严厉地训诫国内各个郡县的长吏,对待治下的各个胡部,务必要像对待唐人百姓一样,不可欺凌,应以信仁为本,可实事求是地说,这样的政策,用来对待胡部里的寻常牧民固然是好,也有成效,但用之对待各个胡部的酋率,却就没那么好用了。

    想那些酋率们,本来天高皇帝远,在他们那一亩三分地上,他们就是王,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日子虽是比唐人的贵族苦些,然他们身为酋率、胡人的贵种,手底下的牧奴少则数十,多则成百上千,也是衣食不缺,过得多舒坦?却忽然上边多了管制,他们自不免就会觉得拘束,不开心。像且渠元光此类的,就一门心思的想着要“恢复旧日的荣耀”。赵染干、赵兴在本质上也是如此。因而,对待酋率们,是没法单一的用“信义、宽仁”来治理的,通过实践,莘迩终究还是走上了前代秦朝、成朝之边地军政长官治理境内胡部的老办法,便是分化二字。

    当然,莘迩的总体政策,与之前的那些边地官员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一个区别是,秉承矛盾论的分析办法,按照“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换言之,谁是我们的自己人的这个原则,对待底层的胡牧,莘迩坚持一视同仁,绝不欺压。不但郡县的长吏不许欺压,胡部的酋率、恶霸如有欺压行为而被告状到县中的,亦秉公处理。——这后一条,是莘迩理想化的一条规定,胡牧住的非常分散,夏牧时节,几里方圆、乃至十几里方圆内,可能只有一帐胡人居住,他们没有官府这个概念,截止现下,基本还没有向县寺告状的情况发生,但虽是理想化,可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莘迩还是有意要大力推行此条的,因为非是如此,就难以彻底改变胡人旧有的部落形式,就不能真正的把胡牧落实为编户齐民。

    再一个区别是,对待那些酋率们,分化归分化,但首先,不会刻意地挑拨他们进行仇杀、内斗,其次,表面上,仍是以信义相待,像前代秦朝时那位边将所做的,为了给战友报仇,把数十、成百的羌人头领骗来,然后酒中下毒,把之一并毒死,这种失信的事,肯定不会干的。

    最后还有一个最大的区别,即是莘迩叫以阴师为首的陇地的儒生们,不要忘记了孔夫子“有教无类”的教导,指示他们在胡部聚集的地方,开设学校,招收胡牧的年轻人、孩子入学就读,明文规定,不分贵贱,只要学有所成,就任用为官;不仅开儒学,还开武校,凡在武校成绩优异者,可以直接参加现在改为一年一次的武举考试,被录取者,和唐人相同,立刻授以与其考中等级相应的勋官,相应勋官的一应擢用规则、福利待遇全部享受。至於儒学、武校的学费,有钱的胡牧想给,不拒绝,多给也要,穷人家没钱的,则就不收,欠缺的经费全部由朝廷补上。因为定西不富,且此制是才开始施行,所以这些儒学、武校,目前开设的还不多,总计招生的数量也不多,但慢慢来,莘迩相信在不远的将来,必定会有极大的收获。

    学校先不多说,回到“分化”上。

    对待铁弗匈奴部即是如此。

    一方面,蒲茂封给赵兴的“铁弗大率”这个头衔,莘迩对之不承认,然也不专门否认,好像没有这件事似的,同时厚待赵兴,表请朝中,封他为临戎侯;另一方面,继续重用赵染干,还特意请旨,把赵兴带到定西的铁弗部众,分了部分给赵染干,以加强他本人的实力。

    莫说赵兴,便是赵染干,也能从中瞧出莘迩对他兄弟两人的分化之意。

    可是,又能怎样?

    莘迩一来没有做任何失信的事,二来对他兄弟两个都甚是厚爱重用,划出了一等的牧场给他两人的部民,朝廷给他兄弟两个的赏赐不断,种种做法,叫他兄弟二人无话可说。

    明知是在分化,如那赵染干,也只有心甘情愿地跳入此坑之中,最多了,半夜睡不着觉,想起此事时,伸出个大拇指,服气地暗赞一声莘迩手段高明罢了。

    恩威并用,威,不是靠杀人杀出来的,手段高明正是威的一种表现。不管自己的心气多高,但上官的手段总比自己高明,无论自己怎么折腾,最终都在其股掌之间,试想一下,换了是谁,能不会对这样的上官畏惧?畏惧一生,上官的威也就出来了。

    莘迩如今在定西国中、军中的威望,不止是靠他打仗打出来的,战果只是威望产生的基础,常胜将军多了,不见得人人都有独一无二的威望,更多的,靠的是他从令狐奉、从宋闳、氾宽这些对手处学来的政治手段,以及他通过前世见闻学到的一些权谋运用。

    唐艾等人私下讨论过莘迩的这个治理胡部的办法,认为如与蒲秦相比的话,蒲茂虽是号称王道,然他出於充足的自信,对降附的诸胡各部,一味宽厚,说是迁就也不为过,实为“小仁”,而孟朗动辄阴谋诡计,必欲除掉姚氏、赵氏而后才快,却还不如蒲茂,乃是不折不扣的杀戮小道,综合莘迩的那几条政策,他所施行的,才可称是王道之政,是光明正大的阳谋。

    赵染干怀着这样的心事,率部一路北上。

    次日下午,过了贺兰山,到了朔方西边那片漠区的边界。

    就在赵染干驻马,略作忖思,选择前行方向,是接着北上,进入此片漠区,还是转往西去,先到黄河边上的时候,前面数里外的漠中,一处沙丘后头,探出了两个髡头小辫、蓬头垢面的脑袋。

    这两人远望漠区外头。

    一览无遗的地况,加上锐利的眼神,使他们很快就看到了赵染干所率的这支小部队。

    两人对视了一眼,用与鲜卑语接近的柔然话,低声交谈了几句,旋即悄悄地牵马离开沙丘,走了一段,随后上马,打马一鞭,急朝漠中的西北边奔去。

    他们的马尾后边,系着杂草、树枝,马蹄在沙上踏过的痕迹,被之打扫得干干净净。

    此两人是龙无驹部中的斥候,西北边,是龙无驹部现下驻扎的那个小绿洲所在之方位。

    先前那个龙无驹手下的斥候,在贺兰山发现了张韶部后,立刻返回去给龙无驹报讯,於路上,他碰见了好几拨本部的其它斥候,便把自己发现的军情分别告诉与之,这些斥候遂分散沿途,守在入朔方的必经之地,等待张韶部的到来,然后再次第回报。

    眼前的这两个人,就是这些斥候中的一拨。在他们之前,除掉最早的那个斥候,已有两拨斥候随后等到了赵染干部,相继奔经此处,赶回禀报龙无驹了。——也正是因为赵染干部的行军,已经完全地被龙无驹部掌控,是以这两斥候才能发现他们的这般及时。

    茫然不知己部行踪已然暴露在龙无驹、温石兰眼皮子底下的赵染干,坐在马上,朝前望了片刻沙漠,转目西看,又朝西边看了会儿,做出了决定。

    他扬鞭前指,说道:“就算入了前头漠中,咱们还是得折往西行,不如干脆直接往西吧!”

    从於赵染干近处的诸骑里头,有一个四十上下的唐士。

    这唐士闻言,说道:“大率英明。只是咱们如果由此向西,是不是得遣人去给张将军送个信?”

    此唐士便是当年赵宴荔帐下那个曾代表赵宴荔,出使过孟朗军中的杜琅。他之前陪同被选为质子的阿利罗来了定西,贪恋定西的“富贵”和“安逸”,就没有再回去赵宴荔部中。再后来,赵染干投附朔方,仗其是赵宴荔嫡子的身份,把他从阿利罗那里强行索要了过来。赵染干认识的唐字不多,杜琅於今算是他手底下的一个文士,负责些公文、应酬等的文字工作。

    赵染干说道:“那是自然。”

    杜琅说道:“不知大率欲遣何人报讯?”

    赵染干瞅他眼,问道:“老杜,你想说什么?”

    杜琅干笑而不失谄媚地说道:“若是无有别的人选,小人愿受些苦累,为大率跑一趟。”

    “你不是愿受些苦累,是不愿跟着我渡河吧?”

    “大率此话怎讲!”

    “你他娘的,前晚回到帐中,老子对你说应下了张将军所命的先锋之任,准备带着你一起先头渡河,当时你就满脸的不情愿,愁眉苦脸,当老子没看到么?昨天出营到现在,你时不时地长吁短叹,当老子没听到么?老杜,你怎么这么贪生怕死?枉我父昔年那般的器重於你!”

    边儿上的胡骑们纷纷嗤笑出声。

    杜琅涨红了脸皮,义正辞严,说道:“大率!你这叫什么话!小人虽为文士,但这么多年,跟着故大率东征西讨,哪次害怕过?大率你忘了么?孟朗、苟雄围我朔方之日,是小人,只带了一个小奴,长袖翩翩,孤身出使,入了其营!小人要贪生怕死,又岂会敢行此举?”

    “是么?”

    “是啊,大率!小人所以自告奋勇,愿为大率将咱们就此向西之事,折回禀与张将军,全是因为小人琢磨着,小人稍微能言会道一些,能在禀报的时候,备述一下大率此番为大军先锋的辛苦,和大率对张将军的敬重。大率要是信不过小人,这禀报的事儿,就不用小人便是!”

    赵染干点了点头,从左近从骑中挑出了一人,说道:“你去,禀与张将军,说咱们由此向西去了!沿途每隔十里,我会留下几个骑士,充作接应。”

    那从骑应诺,当即转马,回去寻张韶所率的主力。

    杜琅眼巴巴地看着那从骑远去,心道:“一步走错步步错,我那年怎么就贪图些微的财货,投了赵宴荔呢?早知今日,我那时还不如……”

    早知今日,杜琅那时还是会投从赵宴荔的。

    那时的朔方,包括现在的朔方,胡牧的人数远比唐人为多,掌着生杀大权的都是胡人的大率,作为一个唐人的士子,手不能提,又想过上好的生活,事实上,也只有投附胡人的酋率一途。泛而言之,孟朗之得用於蒲茂,张实之投贺浑邪,也是因为同样的缘故。只与杜琅不同的是,孟朗、张实的才智出色,孟朗并怀有远志宏图。

    ……

    赵染干率部西行,到了滔滔的黄河边上,径往记忆中,宜於大军渡河的渡口而去。

    因不知渡口处有无秦军驻守,他却是在前往的路上,十分的隐匿部队的行踪。

    河西漠区,西北处的小绿洲中。

    身壮肤白、碧眼浓须的龙无驹接到了斥候们络绎的回报,他帐下一将建议说道:“那支到漠边折往西去的定西轻骑才数百人,又都不是唐人的穿戴,料应是铁弗匈奴的余孽。军将,不如咱们尽起兵马,急抄其后路,先把之歼灭在黄河岸边?”

第六章 勃勃志向远 铁骑漠中来(下)

    龙无驹摇了摇头,说道:“大人给咱们的命令是‘断其归路’。这支西去河边的轻骑人数不多,只是张韶部的先锋,咱们若贸然出战,恐会打草惊蛇,不利於大人定下的作战方略。不可。”

    “那就看着他们过河去?”

    “重点是张韶所率的定西主力,不在於这支先锋。且再多遣斥候,务要把张韶部的行踪时刻掌握手中,及时报与大人,好让大人能够知己知彼,临机制宜,这才是关键。”

    军队行军要打很多的旗帜,将旗是其中最重要的一个,主将的姓名虽然不会直接绣到将旗上,但主将的官职、军职,将旗上却都会有,斥候已经搞清楚了这支果然来打朔方的定西部队之主将在定西的官职、军职是什么,故此龙无驹自然而然地也就已知此战的对手是何人了。

    不是别人,正是前戊己校尉,秦州一战后,才被定西因功拜为武卫将军的张韶。

    无论龙无驹自称焉耆王族的事情是真是假,他是西域人,且为西域贵族的出身则是不假,张韶久镇西域,龙无驹对他还是较为熟悉的,知其作战的风格,忖思了稍顷,接着以慎重的态度,与部下的柔然军官们说道:“张韶此前屯戍西域,长达十余年,这个人我是比较了解的。他生性谨慎,凡用兵之时,从不冒进,必反复侦查敌情,然后乃战。

    “咱们所在的这片漠区,在河水以西,也就是说,当张韶率部渡河的时候,这片漠区等於是处在他的后方。咱们须得防他会不会於渡河之前,先派遣斥候来此片漠中摸查,以免在渡河的时候,遭到我军从后的突袭。万一咱们行踪暴露,可就影响到大人底下的作战部署了!传令下去,多安排些暗哨在咱们驻扎的这块绿洲之外,一旦发现定西的斥候,马上来报!”

    张韶驻守西域十余年,与柔然和西域诸国,经历过先后七八次的大小战斗,因其谨慎的性格,基本上没有过大的失利,但他比起定西的另一个西域战将索恭,似乎骁勇不足,却也没有取得过什么大胜,因是,在知道了他为定西此次攻打朔方的主将以后,龙无驹尽管多了个心眼,亦不觉谨慎了许多,但却也说不上很重视,对温石兰战前定下的作战方案,还是很有信心的。

    在绿洲的营区里等了两天。

    外头的斥候一拨接一拨地回来禀报赵兴、张韶两部的动态,直到赵兴部已经找到渡口,经过短暂的战斗,把啖高故意留在渡口假作防守的一支小部队击溃,渡河完毕,张韶部接踵而至,也开始渡河,绿洲外的暗哨却一直都没有发现定西的斥候出现。

    龙无驹喜与左右说道:“张韶素来谨密,今却大意,竟没遣人查探后路有无伏兵,想来应是此前的秦州之胜,滋长了他的骄傲。兵法云:骄兵必败!此天亡张韶也!”

    ……

    “这场仗只怕就输!”

    黄河东岸,刚按既定的过河次序、引率本部渡过了黄河的赵兴,忧心忡忡地与金素弗、叱奴侯这样说道。他一边说,一边牵着坐骑,停驻岸上,观看河面上正在渡河的其余部队。

    叱奴侯不解其意,摸着环绕光秃秃头顶垂下的小辫,问道:“仗还没打,大人怎生就这么说?”

    “渡河之前,我建议张将军,应该先遣些斥候摸入河西的那片漠中,看有无敌军驻扎,以防当我渡河之际,被敌半渡而击,然而张将军不肯听从我言!”

    “大人,此事我知,但现在我军都快渡河完了,那边的漠中也没有敌军出来,这说明那片漠里,是无有敌军驻扎的。——咱们千里奔袭,朔方的秦军无有戒备,因而没能提前在那片漠中驻防,此亦不足为奇。张将军不听大人的建议,固然不对,可也不能就此便说我军将败啊。”

    赵兴说道:“朔方的秦军也许无备,可从张将军不肯听我良言,即可看出,张将军实是有些刚愎!主将刚愎,而我军又是长途千里至此,可谓孤军深入,两下结合,岂有不败之理?”

    “这……”叱奴侯不好再说,心中不免觉得赵兴小题大做。

    赵兴瞥了他眼,料到了他的念头,说道:“我说此仗咱们怕是会败,还有一个原因。”

    “什么原因?”

    赵兴拿着铁制的直马鞭,点了点渡河部队占据的那片河面,神色凝重地说道:“你我皆知,这个渡口,乃是朔方西边最於易大军渡河的渡口之一,不但这里的河面开阔,少湍流,且两岸土地坚实,亦不松软,便於武刚车、辎重车等大车行驶,昔年我部在朔方时,常年在此有精卒看守。可是前日,据我兄的军报,把守这个渡口的秦军却居然只有二百余人,被他一个冲锋就给击溃了,渡口由是为我所有。……你们想想,这难道不反常么?”

    莘迩三年前遵令狐奉之令,率骑入朔方时,朔方还在赵宴荔父子的控制下,莘迩为了能够渡河,着实是与赵宴荔部打了一场好仗,相比之下,今次定西部队进入朔方却是相对容易,的确是反常了些。

    叱奴侯想了想,说道:“大人这么一说,确是有点反常。……但,之所以如此,会不会是因为苟雄率兵在魏,朔方郡内的守卒不多,他们兵力不够,所以没有办法在渡口处严加设防?”

    赵兴年轻的脸上忧色深重,说道:“若是如此,还则罢了;若非如此,唉,我军就堪忧了啊!”

    金素弗比叱奴侯聪明,猜出了赵兴真正的担忧所在,沉吟说道:“大人莫不是在说,秦军可能早就已经知道了我军的到来,他们所以不在渡口驻守精兵,其实正是为了诱我军渡河?”

    “此正我忧!”

    “大人,那赶紧把这个担忧禀与张将军吧!”

    “我怕他还是会不听啊!”

    “不管怎样,总得试试!”

    赵兴是从蒲秦那里叛投到定西的,他当然不愿再成为蒲秦的俘虏,以孟朗的“嫉恶如仇”,他若兵败被擒,二次成为蒲秦的阶下囚,十拿九稳的,他的性命就保不住了。从这方面说,他与定西部队的利益是一致的。故而,他最终还是听了金素弗的话,去找张韶,禀报其忧。

    金素弗、叱奴侯要招呼、管理刚渡过河的本部兵卒,没有陪他共去。

    过了约小半时辰,赵兴骑马还回本部。

    金素弗、叱奴侯迎上。

    金素弗问道:“怎样?”

    赵兴紧蹙眉头,没有立刻回答金素弗,而是先说道:“张将军一定是有事瞒着咱们!”

    这话已是他第二次说了。

    金素弗、叱奴侯对视一眼。

    金素弗问道:“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

    “那大人怎会觉得他有事瞒着咱们?”

    “我求见张将军时,他正与张参军、杨参军对着地图,不知在谈些什么,见我到来,他三人迅速地止住了话头,张参军并把地图折了起来。而且,在我把我的担忧禀与张将军时,杨参军闭着眼,半句话没有说,如似不闻,明显他是在考虑什么别的重要问题。”

    金素弗猜测说道:“他三人也许是在商讨渡河后的进战方略?”

    赵兴说道:“进战不得你我么?若是在商讨进战方略,有什么可避着我的?”

    “那他们在谈论什么,大人可能猜出?”

    “……,我猜不出。不管他们在谈什么,总之,从今天起,咱们万事要多小心!”

    金素弗、叱奴侯应道:“是。”

    叱奴侯问道:“大人的担忧禀与张将军后,张将军怎么说的?”

    “张将军不以为然,满脸带笑的,糊弄了我几句,把我打发了事。”

    数千的定西步骑,到此时渡河大致完毕,各部的战士在本部将校的指挥下,络绎到达指定的位置,重新组成行军的阵型,担负警戒任务的骑兵、步卒们,也各自归还阵中。

    渡河时略显混乱的场面,慢慢地复归严整。

    看到这有条不紊的一幕,赵兴自我安慰,想道:“定西虽小,然陇地本就尚武,自其建国以今,复战斗不断,这两年,征虏又接连招募良家子,组建健儿营,比起兵户,更加敢战,论以部队的战力,却足与秦、魏争锋。这回攻打朔方,即使不能克胜,惨败,希望也不至於罢!”

    好在赵兴从小在朔方长大,地头极熟,就算真是定西军此回惨败,他自忖之,只要时时、事事小心,想来逃出一命,总归还是可以的,唯是他的部卒,说不得,会再次遭受重大损失。

    提起了精神的赵兴,在全军整备已毕,接着行军之后,继续随军前行。

    朔方郡占地不小,东西四百余里,南北最宽处三百余里,但其境内,中部和南部的大部分地区都是沙漠,其下辖之诸县,大多处於郡中最北端的黄河岸边,随着黄河“几”字形的流向,这些县也呈一个“几”字形。河外的三封等废县不说,只说河内,目前还有唐、胡百姓聚居、秦军驻防的县,西边是临戎、沃野两县,北边是广牧、朔方和前代秦朝时本属五原郡的河阴等县,东边是前代秦朝时亦属五原郡的曼柏等县,南边与上郡接壤的地方,有个大城县。

    临戎、沃野两县,是张韶部渡河后,为了后顾无忧而必要首先占据的两地。

    这两个县,境内现下的居民都不多,等若是半废掉的县了,但县中俱有部分的秦军驻守。

    就算之前秦军不知道定西军的到来,定西军打下渡口,渡河以后,朔方的秦军肯定也就知道定西的部队到了。为了小心起见,赵兴主动请缨,在其兄赵染干的先锋部队之后,又从部曲中选出了几个精明伶俐的部中军官,叫他们乔装打扮成本地的土著牧人,离军先行,赶在主力的前头,潜去临戎、沃野城中打探县中秦军的情况。

    他派出去的斥候还没有回来,赵染干传送捷报的兵卒先回来了。

    “临戎县的秦虏闻我王师杀到,已然渡河,惊慌失措,遂弃城而遁。临戎,现已为我部占据。”

    张韶接报大喜,把这道捷报传给高延曹、赵兴、邴播、李亮、安崇等诸将观看,抚摸着大肚子,状似快活地欢畅大笑,与诸人说道:“朔方方下守备空虚,继苟雄守御朔方的啖高,无名鼠辈耳,以致临戎秦虏,今闻我王师至,乃仓皇遁逃!由此推之,我军取朔方,易如唾掌也。君等且请勉力,候大功成日,吾当将功劳与君等分享!”

    他手往前挥,下令说道,“从谷阴出来,十几天了,几乎天天晚上住漠中,早上醒来,满嘴、满脸的沙啊!总算可以睡个好觉了。加速行军,今晚咱们就住临戎!”

    ……

    河西边的漠中,龙无驹接到军报,笑与部下将佐说道:“张韶部已至临戎,大人的计策看来是成了!咱们做好准备,三两日内就开拔出营,赶去参加伏击!”

    ……

    临戎距沃野不远,六十来里地而已。

    张韶部进到临戎,当晚在县中住了一夜,次日天才亮,先锋的赵染干便又遣人送回捷报一道。

    “沃野虏兵趁夜亦遁,我部已入据其城。”

    张韶喜不自胜,再次召来高延曹等将,把这道捷报也给他们传看,披衣立在帐中,摸着下巴,志得意满似地问诸人道:“我说的对不对?沃野的守兵也逃了,取朔方,是不是易如唾掌!”

    赵兴按捺不住,终是起身进言,说道:“将军,不太妙啊。”

    “什么不太妙?”

    “秦虏即使再无备,也不可能连续放弃两座城啊!将军,啖高会不会是在诱我深入?”

    “哈哈,哈哈。西海侯,你多虑了。”

    “多虑?将军……”

    张韶打断了他,说道:“朔方总共也就屁大点地方,也没什么山川险隘,啖高‘诱我深入’?他能把咱们诱到哪里?再且说了,就是他在‘诱我深入’,他手上有几个兵?还能打咱们个伏击不成?”问张龟、杨贺之,“两位参军以为呢?”

    张龟没有说话。

    杨贺之慢吞吞地说道:“西海侯说啖高是在‘诱我深入’,有这个可能。”

    张龟、张韶不约而同,看向了杨贺之。

    杨贺之接着说道:“但与其说他是‘诱我深入’,依下官看,不如说他是欲‘聚兵顽抗’。”

    张韶问道:“此话怎讲?”

    “正如将军所言,啖高手上没多少兵马,设身处地,为他着想的话,是把不多的兵马分散各城,被我各个击破的好,还是把所有的兵马聚集一地,顽抗死守,以待后援为好?”

    “当然是后者为好。”

    “是以下官以为,与其说他是‘诱我深入’,不如说他是欲‘聚兵顽抗’。”

    “哦,你是在说他舍弃临戎、沃野两县不守,不是为了诱我深入,而只是为了聚兵顽抗。”

    “正是。”

    张韶大为赞成,说道:“杨参军的分析甚有道理!”旋即又哈哈大笑。

    赵兴问道:“将军笑什么?”

    “啖高的后援现正与慕容鲜卑交战於雁门等郡,给他们插个翅膀,他们也不能很快赶回!啖高聚兵顽抗,以待后援,却是痴心妄想,倒是方便了我军,将之一举全歼!”

    赵兴极力劝谏,说道:“将军,啖高虽无名之辈,可我军远涉流沙,今在朔方,离谷阴千里之遥,实为孤军,倘使有变,势会陷入危局!不可大意啊!”

    张韶笑道:“听说你回来了,临戎县内县外的各部酋率、唐人强豪,昨晚不少都来拜谒,给咱们送来了成群的羊马、成坛的美酒,有你与汝兄这两个本地贵种在,怎能说我军是孤军呢?西海侯,此战打完,少不得,在上奏朝中的檄报中,我会给你记上一笔大大的军功!”

    赵兴扭脸去看张龟,说道:“张参军?”

    张龟慢条斯理地说道:“杨参军说啖高是欲‘固守待援’,下官以为然也。啖高固守的地方要么是广牧,要么是朔方。无论广牧,还是朔方,底下来,都会有一场硬仗在等着咱们。将军,事不宜迟,我军今日便及早开拔,进驻沃野吧?在沃野休整一日,然后再作进发!”

    张韶说道:“好!就按参军此议。”命令诸将,“辰时前出城!”

    回到本部,赵兴以确凿无疑的语气,与金素弗、叱奴侯说道:“张将军绝对有事瞒我!”

    “大人为何这般确定?”

    “杨参军我不熟,但张参军素有智名,是征虏帐下的谋主之一。今日帐中,我再三劝言将军小心,将军不听,杨参军不听,也就算了,张参军却也不听!这太蹊跷了。此中必有玄虚!”

    “是何玄虚?”

    “……我还是那句话,咱们要务必小心。”

    赵兴说完,望了望帐外犹尚暗淡的天色,狐疑不定地想道,“张将军三人不会是想把我部当个诱饵吧?……要真是这样,他们会怎么把我变成诱饵?”左思右想,想不明白。

    ……

    黄河北岸,草原上。

    温石兰接到急报。

    急报上说:“张韶部留步卒三百守卫临戎,率定西主力已至沃野。”

    他看罢大喜,与巩凤景和诸将说道:“张韶中我的计了!快派人去广牧,告诉啖高,就说我今天就率部悄悄渡河南下,入伏广牧南边的漠中,并另分兵一部,散於沃野、广牧间,在张韶进兵广牧的途中,不断地对之进行骚扰,以疲惫之;候张韶兵到广牧,他且先在城中坚守,等我找到战机,就会从漠中杀出,袭张韶后阵,与他内应外合,南北夹击,共灭此寇!”

    巩凤景和诸将应诺。

    温石兰又说道:“再派人去令龙无驹,叫他等张韶率部离开沃野后,便潜渡过河,看能不能把临戎、沃野夺回,如是不能,也不必恋战,就沿河东进,待我部与啖高夹击张韶部时,他断其退路!”

    诸人应诺。

    自有人按其军令,分别遣人,前去见现在广牧城中的啖高与黄河西边漠中的龙无驹。

    ……

    沃野到广牧,距离两百多里。

    出城后不久,仍为先锋的赵染干就派人来报,说是路上遇到了小股敌骑的袭扰。

    很快,张韶部的主力,也开始接二连三地不断地被小股的敌人轻骑游扰。

    铠甲很重,行军的路上,骑兵的甲骑也好、步兵的甲士也好,出於节省马力、体力的缘故,都不会披甲的,面对这些小规模的骚扰,没办法动用甲骑、甲士迎斗,张韶便调了赵兴部的铁弗匈奴轻骑,护卫部队的两翼,应付这些苍蝇也似的烦人敌骑。

    轻骑对轻骑,在战斗上,赵兴部不落下风,但那些敌骑稍斗即走,为防中伏,他却也不能紧追不舍,只能看他们远去。於是,就这样,便走便战,行军到晚上。那些敌人的轻骑,举着火把,绕张韶营垒疾驰怪叫,又扰得张韶部一晚上没有睡好。次日继行,碰到的情况一如昨日。如此这般,二百多里的路,走了四天多不说,到至广牧城外时,全军上下大多疲惫。

    却不意到了城下,在探知了啖高就在城中的情形下,只休整了一晚,张韶次日却就令攻城。

    赵兴又一次求见张韶,力谏不可,说道:“将军,我军沿路受虏袭扰,白天战斗,晚上睡不好觉,将士俱皆疲乏。我军现在虽非疲军,亦相差不远了!而虏将啖高,现下便在广牧城中,按杨参军的分析,广牧显然就是他选定的顽抗之地了!料其城防必然坚固。我军如何能够现在就大举攻城?末将愚见,应该叫三军休息两日,之后再议攻城不迟!”

    张韶笑道:“西海侯有所不知。”

    “末将有何不知?”

    张韶头头是道地说道:“兵贵神速,此我唐家兵法所言!想那啖高,为何沿途袭扰我军?还不就是因为他在广牧的城防还没有部署彻底么?咱们如今既已到了城下,就该马上展开进攻,不能再给他部署的时间,否则,待他部署完成,不利於的,将会是我军。”

    赵兴瞠目结舌,心道:“这不是胡诌么?”所谓处处漏洞,反而不知该怎么抨击反对,他说道,“将军,你这……”

    张韶挥了挥手,和颜悦色地说道:“你快去做攻城的准备罢。”

    赵兴想起了“诱饵”一事,紧跟着又想起了攻打陇西郡时,孟朗逼迫他率部猛攻的惨痛往事,瞧着张韶的笑脸,心头一跳,试探地问道:“将军,可要末将率本部先攻么?”

    “你部都是骑兵,先攻什么?你与汝兄各带本部,守好我攻城步阵的侧翼就是。”

    赵兴放下了担心,疑心却无法止,心事重重地回到本部,照张韶的命令安排本部的战场位置。

    攻城在下午展开。

    日落前,张韶鸣金收兵。

    次日,继续攻城,战至薄暮,进展不大,张韶也不着急,仍旧收兵。

    啖高亲临城头,秦兵守卫顽强,连续攻城三日,定西的部队几无寸进,就在高延曹、赵染干等诸将都有点焦躁,李亮、邴播、安崇等再三请战,请求张韶允许他们选带死士,突击先登,为攻城打开僵局,而一再被张韶拒绝之时,这天,刚过了中午,曝晒的大日头下,军中的斥候仓急地从南边催马赶回禀报:“南边漠中,发现了一支骑兵,打着柔然温石兰的旗号!”

第七章 延曹夺槊精 贺兰威名震(上)

    随从张韶在中军的邴播、安崇两人,分明看到,在听闻“南边漠中,发现了一支骑兵”时,挺着肥胖的身子,立在大旗之下的张韶,脸上居然露出了一丝笑容,不过在紧跟着闻听“打着柔然温石兰的旗号”后,张韶脸上的笑容顿时不翼而飞,变成了惊讶。

    张韶颇有城府,情不自禁流露出来的惊讶,很快被他收起。

    邴播、安崇听他问道:“漠南所来之骑,确定是北虏?”

    斥候不知张韶为何会有这么一问,如实禀道:“报将军,他们所打旗帜,确是温石兰的旗号。”

    张韶回头,与旁边的张龟、杨贺之互相看了一眼。

    杨贺之蹙起眉头,喃喃说道:“唐主事料事如神,北虏果然来援朔方了!只是,漠中来的,怎会是温石兰?”

    邴播、安崇都不是蠢人,从张韶的表情变化、杨贺之的自语之中,察觉到了古怪。

    邴播性子稍急,忍不住问道:“杨参军,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等杨贺之回答,张龟捻着颔下稀须,先是与邴播说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继而紧张地对张韶说道,“将军,敌情出现了变化,与咱们预计的不同,得实施备用方案了!”

    张韶毕竟久经沙场,乃是宿将一员,却能沉得住气,他点了点头,当即下令,说道:“传令车营、辎重营,立刻在南边布下车阵,阻击北虏!”又令道,“劳高将军率其本部甲骑,至车阵侧面屯列,协助车阵御敌!”

    此时前线的定西步兵尚在攻城,可以想见,等到柔然的骑兵到后,城中的秦军守卒定然会抓住这个援兵到来的战机,遣派精锐出城来战,以期与柔然骑兵内应外合,从而取得此战的胜利,故此,前头正在酣斗的攻城之战,也当马上停止下来,把参与攻城的步兵各部尽皆暂收缩回营,等到杀退了柔然骑兵、出城的秦军一阵,稳住了营脚之后,才能再作攻城的计议。

    张韶便又传下了第三道命令:“鸣金收兵!”

    广牧城头。

    啖高挽弓引射,接连射中了两个顺着云梯、攀附城墙的定西兵卒,一箭中了要害,那个定西兵翻身坠落城下,另一箭射偏了,没有射中胸腹,只射中了胳臂,那定西兵却是勇悍,一把将箭矢折断,浑然不顾往下流淌的血水,继续一手挟矛,一手抓梯,大呼着往上攀爬。

    啖高正待再射他两箭,忽遥遥听到定西军的主阵中传来了撤兵的金鼓之声,前一刻还在前仆后继、奋不顾身往上攀登的定西战士,随着这金鼓声的响起,不多时,就如潮水一般地开始改而撤退了。不得不说,定西兵诚然精锐,从全线进攻到撤退,整个的转变只用了两刻多钟。

    这几天已经见惯了定西军的军纪严明,啖高对定西部队的进退转换之速没有吃惊,他下意识地仰头看了看天色,白日当空,才是午时前后,却有另一个惊讶浮上他的心头。

    他身边的一个亲兵,和他有同样的感受,把他的惊讶说了出来:“这才刚到中午,唐兵怎么就撤了?”

    按照之前三日的攻城惯例,定西部队向来都是从上午,一直围攻到傍晚才会撤退的,今天这会儿才是中午,离傍晚还有半天的时间,定西军却就鸣金撤退,的确令人奇怪。

    啖高这几天在城上没有下去过,白日接战,夜晚巡城,着实累得够呛。

    他放下手中的硬弓,取下了用来保护拇指的玉石扳指,一边活动因为射箭太多而生疼,虎口都快要裂开的两手,一边睁大满是血丝的双眼,眺望观察城外的定西军阵。

    不多时,他的脸上跃现出了抑制不住的喜色。

    “狗日的!三两年中,三番两次地来我朔方,当咱们朔方是什么地方?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么?这回趁着苟府君不在,又来偷袭,打了咱们三天!老子忍了三天,总算能让老子出口恶气了!击鼓!召聚各部精卒,准备出城反击!”

    啖高左近的将校、亲兵听他在恶狠狠地牢骚过后,传下此等命令,无不愕然,彼此顾视。

    啖高一叠声地催促亲兵:“取我槊来!牵我马来!老子要亲自带队。他娘的,张韶是吧?肥的跟猪头似的!也不瞧瞧自己的模样,配穿那身银甲么?搁他那将旗下头耀什么武,扬什么威,老子早就看不惯他了!今必将他生擒,砍了他的猪头,煮汤给大家喝了!”

    一个曲军侯说道:“将军,出城反击?”

    “你耳朵不好使,没听到我的命令么?”

    这军侯是个有脑子的,被啖高责骂,并不生气,他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说道:“可是将军,唐兵虽撤,但他们撤得无缘无故,委实蹊跷,这会不会他们久攻我城不克,而故意败退,以诱我部出城的呢?我部如果出城反击,岂不正中他们的下怀?”

    广牧县北邻黄河,因此定西军的主攻方向是其城南。

    啖高瞅了这军侯眼,抬手往城南方向指去,说道:“看到了么?”

    那军侯随着啖高的手指,越过城下撤退的定西步卒,再越过护城河外的定西主阵,看到一队队的定西兵士,推着武刚车、辎重车等,赶着骆驼,正在主阵南边数里的地方布列阵型,约有近千的定西轻骑和数百已然披挂完毕的定西甲骑,也在相继往那个位置聚集而去。

    这军侯说道:“这是?”

    啖高说道:“还没看明白么?唐儿为何在阵南布列车阵?只有一个可能,必是温石兰率部从漠中出来了!此我与温石兰合兵,内外夹击,以大破唐儿、生擒张韶的良机是也!”喝令左右的将校、亲兵,“还不速传我的军令?”

    啖高先坚守广牧,然后等到定西部队久攻兵疲的时候,温石兰伺机率部出漠,与城中里应外合,共击定西兵的作战方略,啖高身边的诸将校、亲兵都是知道的,他们遂不复再有异议,俱皆凛然应诺,赶忙或去别部传达啖高的命令,或归本部选拣精卒,预备出战。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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