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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子曰     即鹿txt下载     即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八章 愿为双黄鹄 兴亡百姓苦

    孟朗临行,对蒲茂说,有两人须得提防。

    蒲茂问道:“哪两人?”

    孟朗答道:“江左荆州桓蒙,自负其才,招揽荆吴豪杰,屈己敬士,素有大志,今江左用殷荡率扬州兵渡淮,却不用他,臣料桓蒙对此必有怨意,他不是循规蹈矩的人,去年他攻打蜀地,不等江左朝中允许,上表即行,没准儿这次,他会故技重施,再来一个‘上表即行’。

    “其帐下兵甲精锐,江左之冠也,袁羊虽逝,其军府人才荟萃,犹不乏良谋,猛将如云,兼平蜀之锐,反观伪魏荆州的守卒,现下早已是军心慌乱,一旦他果领兵北渡侵攻,臣以为,必是胜之易也。而南阳一为他所得,我王师的后方就会受到威胁,不可不防。此是一人。”

    “伪魏荆州”,“南阳一为他所得”云云,前边说荆州,后边说南阳郡,孟朗的此话看似不搭,实则不然。这是因为,如前文所述,魏国的荆州“徒有虚名”,只是个意思,与黎阳、贵乡等新置郡一样,魏国荆州的辖地范围也很小,主要就是南阳一郡,亦即是说,南阳郡,就等同於是魏国的荆州,故是孟朗有此一言。

    至於“伪魏荆州的守卒”一语,却是说了,洛阳,蒲茂都打下了,难道南阳郡,蒲茂还没有派兵去打么?蒲茂还真是没有去打。

    蒲茂至今没打魏国荆州的缘故,在於魏国荆州的地理位置很关键? 它北邻洛阳,南则与江左荆州的义阳郡隔淮相望? 也就是说,魏国的荆州、江左的荆州是直接接壤的,以是之因,蒲茂若现在就去打魏国的荆州? 那就极有可能会与桓蒙帐下的守边将士发生冲突,为了避免两线作战? 是以按照孟朗的建议? 蒲茂至今尚未用兵於此? 打算等打下邺县后再来收取此地。

    但是? 蒲茂虽然没有用兵於此? 洛阳已下? 魏国的都城邺县岌岌可危? 魏国荆州也好,魏国南阳郡也好? 已成孤州、孤郡,境内魏国守卒当下的士气也就可想而知了? 以桓蒙“冠绝江左”的荆州精锐,攻此士气低落之魏国守卒? 胜败不需多言,任何人都能猜料得出。

    南阳郡的郡治宛县与洛阳才相距三百多里? 魏国荆州州治鲁阳县与洛阳的距离更近,只二百里许,并且南阳、洛阳虽各多山,然两郡相接地带,却少山川阻碍,平原居多,颇便於行军,精骑朝发,夕即可至。如果此地被桓蒙打下,近在咫尺的洛阳,势必就会受到其部的威胁,而洛阳作为现下围攻邺县秦军的大后方,一旦受到威胁,则又将势必会影响蒲茂的围攻邺县。

    蒲茂点了点头,说道:“桓蒙非是纯臣,是个有野心的,而且南阳本为荆州之地,洛阳是唐室南遁之前的都城,他若以此为出师之名,确有可能擅自动兵,北侵南阳郡,胁我洛阳城。孟师所言甚是,孤记住了。另一人是谁?”

    ——“南阳本就是荆州之地”,魏国之所以把南阳郡单列一州,名之为“荆”,一来是表示对江左的荆州有征伐之图,二来,亦是因为自前代秦朝起,南阳郡便一直是荆州的领地。

    孟朗说道:“今大王与殷荡定约,共击徐州,贺浑邪两面受敌,臣虑之,他若是战不利……”

    蒲茂打断了孟朗的话,抚须笑道:“孟师之意,孤已知矣!孟师必是担心,贺浑邪此羯若是保徐州不能,他也许会重新依附伪魏。”

    “大王神明,臣正是此意。”

    蒲茂想了想,表示赞同,先是鄙夷的评价了贺浑邪一句,说道:“贺浑邪此羯,尚不如慕容氏,不识仁义,禽兽类也。”继而说道,“逐利奔走,此禽兽之性。为保徐州,确不排除他会再附慕容氏,孟师所虑甚是。孤会传檄蒲獾孙,叫他密切关注贺浑邪的动静,提防这一点的。”

    比以桓蒙北渡,贺浑邪若是重投魏国,相较之下,对秦军即将展开的攻打邺县此战的影响没有那么大,毕竟贺浑邪远在徐州,就算他重新臣服魏国了,短时间内,他也没有大的余力帮助慕容瞻叔侄三人守卫邺县,但话说回来,“没有大的余力”,不代表他派不出来一兵一卒,现今兖州高平郡尚有贺浑邪的一支部队驻扎,高平郡位处於汲郡、濮阳郡的东南方向,离汲郡、濮阳郡三百余里,他要是等至蒲茂麾兵进攻黎阳、邺县的时候,调这支部队悄悄渡过黄河,袭扰汲郡、濮阳郡,对秦军也是会造成些麻烦的,所以,对这一点,诚然亦需做个提防。

    唐人瞧不起胡人,胡人中依据开化程度的深浅,亦有三六九等之分,如这蒲茂,就瞧不起贺浑邪,当着席间众多的氐、羌、鲜卑、匈奴等各族臣子,直言贬其是“禽兽之类”。

    氐、羌等臣子,熟悉蒲茂一向的自居为“当世明君,迹接华夏古之圣贤”,鲜卑、匈奴等新附之臣,还不太了解他,有的读过些唐人书籍的,听到他的此话,不由就心中嘀咕,想道:“‘禽兽之类’,这是唐儿辱骂我等胡人的话,大王族为氐人,却怎么坦然而用?”

    也无怪这些鲜卑、匈奴新附之臣诧异,却在魏国,莫说“禽兽之类”这等意指明确、太过侮辱轻蔑的话,就是个“胡”字,在慕容炎继位之后,他亦下诏国内,禁止人言。

    秦、魏两国君主治政的风格截然两类,一个较为开明,一个因文化的自卑而敏感,若是莘迩在场,他大概会对蒲茂由此更高看一眼,不免感慨:“这就是自信的表现啊!”

    却说孟朗说完了要说的话,举起酒杯,喝下了第三杯酒,说道:“天气炎热,大战在即,军务繁重,臣恳请大王务必要注意身体,不可操劳过度。”

    蒲茂说道:“孟师放心罢!孤年轻力壮,有的是精力,倒是孟师,此去贵乡,可一定要按时寝食,小事交给属僚去办就行,孟师无须事事亲力亲为。待至孤与孟师打下了邺县,孤再为孟师攻取青州,让孟师衣锦还乡!”笑道,“既统北地,功比前贤,鼓乐归乡,不亦乐乎?”

    孟朗伏拜谢恩,说道:“臣不望鼓乐归乡,只盼能助大王早日一统北地,结束这乱战之世!”

    到了预先卜卦定下的孟朗的出发时刻,同蹄梁等将请孟朗起行。

    孟朗告别蒲茂,坐入牛车,在数百甲骑的护卫下,前头是蒲茂赐给他的两班鼓乐开道,后头是同蹄梁、向赤斧等文将佐或乘马、或坐车相从,沿路行进,加入到了络绎不绝、威武雄壮、前往贵乡郡的行军秦军的队伍之中。

    蒲茂驻足道边,目送他的坐车远去,直到看不见了,还依依不舍,不忍离开。

    左右臣属再三请他还营,适有鸟群从天空飞过,蒲茂上望云天,远眺孟朗所部的背影,曼声吟道:“鹿鸣思野草,可以喻嘉宾。我有一樽酒,欲以赠远人。”又吟道,“俯仰内伤心,泪下不可挥。愿为双黄鹄,送子俱远飞。”

    这几句诗,都是出自前代秦朝人所写的《别诗》,蒲茂用以自喻此时送别孟朗的心情,不能说十分贴切,但姑且也算是衬景。

    新附的鲜卑、匈奴诸臣,泰半听不懂,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而已。

    新附的洛阳等地之唐士,自是知蒲茂所吟出自何诗,便纷纷开口凑趣,阿谀拍马,一个个赞不绝口。一个须发皆白的士人操着标准的洛音,说道:“大王与孟令,君臣相得,情深笃厚,前代可与比者,几无也,足可垂范后世,为千秋之表!臣为大王贺!臣为河北的百姓贺!”

    蒲茂笑吟吟地说道:“卿为我贺,我知,是贺我有孟师襄助;卿为河北的百姓贺,贺什么?”

    这士人说道:“伪魏驱虎牧羊,河北百姓苦之久矣!大王仁声,传颂四海,河北百姓久闻之也,无不翘足以待王师!大王得天命眷顾,已是民心所向,今又上下同欲,吊民伐罪,灭伪魏指日可待!河北的百姓将脱水火,故此,臣为河北的百姓贺!”

    蒲茂笑道:“‘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河北之土,非我所欲也,拯河北万民出於水火,此正我之心愿!”

    唐士们更加地阿谀如潮。

    有那心思敏捷的就想道:“大王虽是氐人,然熟读圣贤经典,知前代诗歌,且不轻视我辈士流,爱惜我辈,不吝官爵之赏,当真如我辈昔日所闻的传言,明主是也。”

    当然不可能因为一句《论语》中孔子的话,因为几句前代秦人的诗,就对蒲茂产生耿耿的忠心,但至少,短短的时日内,蒲茂就以他迥异於慕容氏历代君主的重儒、敬士之风,使这些洛阳等地的唐士,对他产生了好感。

    回到营中,蒲茂帐前,臣属们拜辞散去,只等孟朗部到达贵乡,就要开始攻打邺县的前期作战,进攻黎阳郡等地,各项的军政事务很多,他们各忙各的去了。

    有四个人没走。

    四人俱是唐人。

    一个年四旬,壮硕魁梧,相貌堂堂;一个身材矮小,四尺余高,眉短须赤;余下两个肤色黝黑,长相近似,是兄弟二人。

    正是前时投到蒲茂帐下的洛阳乞活军的军帅李基,与李基手下的王农、冯太、冯宇三将。

    四人窃窃私语了片刻,留下王农三人,李基到至蒲茂帐外,求见蒲茂。

    很快,青雀便出来,召他入内。

    李基进到帐中,伏拜行礼,说道:“臣李基,拜见大王。”

    蒲茂清朗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中:“卿请起身。”

    李基起身,垂手弓腰,双目下视,姿态甚是恭谨。

    蒲茂问道:“卿说有事禀孤,何事?”

    李基恭恭敬敬地说道:“臣闻大王已经下旨,调杨满部攻上党郡,臣斗胆敢请大王,自请协助杨满。”

    蒲茂说道:“卿想去打上党郡?”

    “臣是并州人,臣的部曲也多是并州人,自前唐末,北地大乱以今,臣家与臣的部曲诸家,虽已是数代流落河北,可无时无刻,臣等都盼着能回到故乡!因此,臣斗胆敢有此请。”

    上党郡是并州的辖地。唐室南迁之前,并州的州治也是太原郡的晋阳县,李基帐下的部曲,事实上,多是太原籍贯,但上党与太原接壤,其中也有一些是上党郡人。不管是上党郡人,还是太原郡人,都是并州人,故在知道了蒲茂调杨满打上党郡以后,因上党郡挨着黎阳、濮阳郡,所以李基和他的部曲,就起了协助杨满攻打上党,归还故乡的念头。

    蒲茂思考了下,说道:“孤说让孟师衣锦还乡,却把你与你的部曲给忘了。也是,你们乞活号称‘并州乞活’,泰半都是并州的原籍,眼下看到还乡在望,遂生思乡之情,急於归乡,孤对此可以理解。只是,攻克邺县才是此次孤伐伪魏的首功,上党仅侧翼罢了,卿如协杨满进攻上党,便是轻取此郡,功劳可也不会很大啊。卿情愿舍弃首功,换那小功么?”

    这一番话,处处为李基考虑,李基小小感动,答道:“臣乡野陋士,焉敢奢求功劳?能为大王死而后已,立下些微小功,已是臣之所望。”

    攻打洛阳等战中,李基部下的乞活军,人数尽管不多,但一则,王农等将俱勇,尤其王农,剽悍无前,二来,乞活兵卒绝大多数是在军中长大的,长期地生活於困苦、战争中,从小就被他们的父兄教授槊、弓、格斗之术,战斗的技巧与战斗的意志都很出色,同时,他们的父兄、战友不少战死於和慕容鲜卑的过往历战中,他们对慕容鲜卑怀有深深的仇恨,战斗时奋不顾身,故李基和乞活军着实是为蒲茂立下了不小的战功,唯是,战功虽然不小,话说回来,其军的兵数到底少,便是放了他们去帮杨满,也无损於蒲茂攻打黎阳、邺县的作战计划。

    蒲茂遂叹道:“狐死首丘,况乎人也?北地战乱百年,流落异乡的百姓不计其数。陇州莘幼著有过一叹,孤伐魏之前,尝闻之,云‘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此语深得孤心!解百姓倒悬,还河北王道乐土,此孤之志也!”亲近地唤李基得小字,说道,“僧施,孤许你了!”

    李基拜倒谢恩。

    辞拜过了,李基出到帐外。

    王农、冯太、冯宇等围拢上来,问他蒲茂是否应允。

    李基说道:“大王同意了,今天就下旨。咱们做好准备,明天便拔营去上党郡!”

    请求被蒲茂允许,是件好事,但李基面色带喜之余,边带头往本营去,边眉眼如有所思,冯宇察觉到了,以为他有心事,问道:“将军,在想什么呢?是在筹思该如何打下上党么?”

    李基摇了摇头,说道:“不是。”

    “那是什么?”

    “适才帐中,大王给我转述说了一句陇州莘幼著的话。”李基一边走,一边把蒲茂转述的那句话说给了三人,问道,“你们觉得莘幼著此话,说得如何?”

    王农皱眉说道:“亡,当然是百姓苦;兴,怎会百姓苦,我看此话不通。”

    冯太、冯宇也不太理解。

    李基的家族曾是唐室的簪缨世家,虽久不做唐官了,然一直掌握着这支洛阳乞活军,还是人上人,他能理解莘迩此话前半句的意思,心道:“亡,固百姓苦;兴,百姓苦者,当道势族,为私利横征暴敛,奴役百姓故也!”

    王农粗野,懂不懂都无所谓,也就算了,冯宇很得李基的欣赏,见他皱着个脸,苦思冥想,想不明白,李基就把自己的这番见解,告诉了他。

    冯宇恍然大悟,说道:“原来莘幼著此语是这个意思!”走了几步,心道,“莘幼著南取汉中,西夺陇西等郡,而下又北占朔方,近年威名不小,闻他此语,又像是个悲天悯人的,倒与大王的仁义似乎差可相拟。”忍不住问李基,说道,“将军,莘幼著是个什么样的人?”

第三十九章 李基思归田 太后亲下旨

    莘迩是个什么样的人?

    随着莘迩定西权臣地位的确立,也是随着他近年来依据“陇地贫弱,要想保境安民、扩充实力,就必须以攻代守”的总体判断和总体战略,而形成的不断用兵,且如冯宇心中所想,用兵多胜的事实,现如今,他的名声早已是出了定西,便连远在海滨徐州的贺浑邪,对他的事迹亦已较为的了解了。

    在这个基础上,南北各国的诸族英杰,对“其人其行”做过评价的,为数众多。

    但就像原本时空中,后世一句话说的,决定一个人观点的,是这个人的立场。

    换言之,就是这个人的屁股到底是坐在了哪里,这个人到底是为了哪个阶层的利益。

    故是,因为所属的利益阶层、利益集团之不同,各国、诸族英杰对莘迩做出的评价,由而自也就有很大的不同,或褒或贬、或心向往之、或如仇雠,或重视、或轻视,或不带感**彩。

    有如蒲茂者,虽朔方暂由莘迩占据,看似他对莘迩像不怎么在意,可这是因他一时腾不出手之故也,实际上,他对莘迩的看法,已非数年前的轻视,早就认为莘迩是“陇地之小狡”了。

    特别在闻知到莘迩於定西施行的三省六部制、勋官制、武举等诸项新政以后,蒲茂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些新政在集权、强军方面较与唐室旧政的极大优势,更因此抬高了对莘迩的评价。

    私下里,蒲茂还与孟朗讨论过莘迩的这几项新政。

    他问过孟朗,三省六部、勋官、武举等制是否也可在秦国施行?

    秦国的国情与定西不同,两国虽皆唐、胡杂居,但秦国是戎人当权,氐人、羌人是秦国的“国人”,诸族胡人在秦国是统治者,故秦国的政治制度,蒲茂再是自诩“王道之政”,究其根本,现下实与魏国是没有本质区别的,也是唐制、胡制并用。如蒲茂与魏主一样,自称天王或皇帝之外,还自称大单於,设立中央朝廷之外,还设的有单於台。因此,莘迩的新政很大程度上说? 秦国除非完全、至少也要大部分的唐化? 否则? 是没法照学的? 就算强搬过去? 也只能是画虎不成反类犬,最多只能适用於其国内的唐人? 其国内大量的诸族胡人是没法适用的。

    出於此虑,孟朗没有给蒲茂确凿的答复? 只是说攻灭魏国是他们当前的首要大事,最好不要分心? 故此蒲茂尚未组织臣僚对之进行具体地探讨和筹划。

    不过,话说回来? 不再轻视归不再轻视,察觉到了莘迩新政较与唐室旧制的优势归察觉到了? 归根结底,蒲茂对自己的“王道之政”、对自己“以仁克暴”的政治方略还是怀有充分的信心的,他并不担忧莘迩凭借几项新政就能彻底改变陇州地贫民少的先天不足? 就会能成为他一统北地、乃至天下的强敌,因此? 他目前对莘迩的重视,也就只限於重视而已。

    蒲茂打算着,等解决了慕容氏,占下了北地,就调集兵马,不仅要夺回朔方,陇西、冉兴故地他也要一并打回,形势允许的话,他还要打进陇州去,好好地拾掇一下莘迩,也省得他这两年跳的这么欢,又是抢冉兴、又是抢朔方!还把俘虏到的大秦将士,许多都发配到西域受苦,真当大秦打不过他么?泥菩萨尚有三分土性,况大秦天王?说实话,蒲茂早就生气了。

    只是,毕竟要与魏主、贺浑邪等“残暴之徒”做一个鲜明的区别,蒲茂已经想好了,对待莘迩,他还是要克制自己的情绪,——没办法,谁叫他是大秦天王,谁叫他心怀大志,要做当世明君呢?自古以来,但凡明君,又有哪个能够随心所欲呢?他仍且得宽大为怀,以仁化之。

    有时半夜睡不着,他就计划,等打下了河北,准备用兵陇地之时,他一定要如此前给赵宴荔、麴球等这些敌酋、敌将在咸阳城中提前预备下宅院一般,也给莘迩预先备个宅院,好叫他“俘”至如归,并如重用姚桃等前敌一般,待至灭了定西,擒获到他,也给他封个侯,赏个大官儿。

    有如贺浑邪者,他的地盘与陇州相距两千余里之远,两下八竿子打不着,两人没有过任何的接触和交手,他对莘迩的评价,就没有蒲茂这么高,只认为莘迩是个算会打仗的。至若莘迩施行的新政,他也听说了,然而毫无兴趣,倒是对定西那个近年译作风行诸地、声名鹊起、号称能掐会算,於徐地的名头几与佛澄和相齐的“西域神僧”鸠摩罗什很感兴趣,数次郭樱桃等亲近左右提起,想把鸠摩罗什请到帐下,好方便时时用他卜算。

    再如桓蒙者,简而言之,自成都一见,他越来越觉莘迩是个人杰,尤其是莘迩的新政传到荆州后,他为之拍案,认为莘迩的这几项新政,正是针砭时弊的良药。

    身在江左唐国,桓蒙对唐国官僚的“望白署空”、朝廷和地方行政机构的效率低下,以及营户之制所带来的各种弊端,他是亲身感受,却虽拍案称赞,限於唐室朝中阀族独大的局面,他亦深知,莘迩的新政是断难在唐国施行的,好几个夜晚,他都披衣踱步庭中,为此嗟叹。

    掌权者对莘迩的评价各不相同,士、民们对莘迩的评价也是各不相同。

    如那刘壮,认为莘迩是个仁厚的人;如那陈常哥,认为莘迩是个“大好人”。

    而如那宋闳、氾宽,虽未曾公开说过,私心里,却俱皆理直气壮地认为莘迩是弄权的奸佞。

    李基从未见过莘迩,他听说过的莘迩的那些事,与冯宇听说到的那些一般无二,因没有与莘迩亲身的接触过,他不好对莘迩的性格做评价,但根据莘迩做下的这些事,他的心中,对莘迩却是已有了一个初步的评判,他旁顾左近无有外人,便说道:“莘幼著者,吾唐人之英也。”

    冯宇问道:“将军以为他是英雄么?”

    “以陇之一隅,抗举世之胡,虽秦之强,不落下风,兼具仁人爱民之心。此等人物,难道称不上英雄么?”

    冯宇若有所思,说道:“将军说的是!”

    他还想再问什么,李基是个谨慎的人,不愿在秦营中说太多赞誉莘迩的话,一来,定西是秦国的敌人,二来,莘迩是唐人,便制止住了他,改换话题,不再说这个,笑顾王农,说道:“石奴,你家在壶关,今我军助杨满攻上党郡,你作为地主,到了上党,可得尽尽地主之谊。”

    壶关是上党郡的一个县。

    王农不但是李基手下的头号猛将,而且还是李基统率的这支乞活军中上党籍贯战士的头领。

    自其曾祖流离河北到今,王农家离开乡梓之地,已然数代,如今马上要回到家乡了,但王农看起来并没有太多的高兴表现,他随口应道:“何须将军说?到时,咱们不醉不归。”

    李基问他,说道:“石奴,我观你心不在焉的,怎么?有心事么?”

    王农仰起头,一双怪眼落瞧向李基,说道:“将军,咱们真的去打上党郡么?”

    “这不是咱们军中诸位将校,之前已经议好的么?大王都允许了,此事还能有假?”

    王农嘟哝了一句。

    李基没听清,问道:“石奴,你说什么?”

    “末将说,弃了攻克邺县的头等大功,去打上党,太过可惜!”

    李基默然,心道:“前攻洛阳,石奴於城下刺伤慕容武台,一举名扬,大王喜石奴之勇,虽未从我部中把石奴要走,然待其甚厚,以百金赐之,且许石奴,等到打下了邺县,再给他一并酬功,给以擢拔。石奴必是因此,不愿跟我去打上党郡吧。”

    他看了看王农低落的面孔,又想道,“打邺县,当然比打上党郡的功劳大,可我并州乞活,因胡虏而背井离乡,数十年间,多少人惨死於胡虏的刀下,与胡虏有血海深仇,吾父临终,握我手而切切嘱我,命我‘勿事胡’。今观北地,秦独强盛,得一统北地者,或必秦也,我今投大王,是不得已而为之,是为了保全我帐下数千乞活男儿的性命,大王固仁主也,然终究胡人,我又岂可真的甘作秦臣?石奴之心,我知;我之心,石奴不知也!”

    却是,李基宁肯舍弃打邺县的大功,决定去打上党的原因,正在於此!

    只这番心思,李基没法对王农说,沉默了片刻,他笑道:“石奴,并州的魏虏守兵多在晋阳,上党郡没多少魏虏的守兵,想必很快就能把上党郡打下,待打下了上党,你再回来大王帐下效命,攻打邺县不迟!”口中如此对王农说,心中想道,“今还并州,打下上党郡,使我部下的兵卒们各归本乡之后,石奴如欲再为大王打邺县,就随他,我则解甲归田便是!”

    王农想了想,李基说的有道理,不快的神色顿去,喜上眉梢。

    李基带头,王农、冯太、冯宇从后,四人回到本营,传达了蒲茂的旨意,闻得将还乡里,上下将士欢声雷动,一日间做好了备战,次日便就拜辞蒲茂,拔营往去上党郡。

    ……

    说到对莘迩的评价,定西国中,谷阴城里,於李基等启程赶赴上党郡的次日下午,一人披头散发,踞坐於中台刑部刑部司的堂中,手指堂顶,正在大骂莘迩。

    只听他骂道:“苍天无眼,怎不打个雷,劈死了莘阿瓜!”

    在此人周边,坐了十余个刑部的官吏。

    官吏中一人起身,三两步到这人身前,劈头盖脸的就是两个大嘴巴,说道:“宋羡!你为何被带到此处,心里没数么?不知悔改,好生认罪,还敢詈骂朝廷重臣?可知此乃罪上加罪!”

    骂人的,是宋羡。

    打人的,是姬楚。

    姬楚便是被黄荣之计毒死的姬韦之子,三省六部制施行之后,莘迩迁他进了中台,他主动请求到刑部为吏,现是刑部刑部司的一个令史。至於宋羡缘何会这般狼狈的在刑部刑部司的堂中?自是他“传播谣言,诬陷莘迩”的事发了,黄荣把需要的证据已经尽数弄到了手,然后在今天的朝会上,上表弹劾於他,遂朝会过后,奉左氏的旨意,刑部司派吏把他抓了来讯问。

    宋羡嘴角淌血,瞪着姬楚,说道:“你敢打我?”

    “打你怎样?”

    姬楚的父亲姬韦,按照朝廷的定论,是被受宋方指使的段承孙毒杀的,宋羡与宋方的亲密关系,定西的朝臣、士流无不尽知,面对这个极大可能也参与到了毒杀其父事中的家伙,姬楚下手绝不留情,两巴掌打得很重,他说着,举起手,作势还要再打。

    宋羡下意识地一缩头。

    姬楚鄙夷地说道:“就这点胆色,还敢叫嚣?我劝你,老老实实地认罪!莘公的手书刚才给你看了,写得明明白白,‘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若老实认罪,莘公大人有大量,也许会给你一个全尸!你若执意顽抗,死不认罪,宋方的下场你是亲眼见到的,那就是你的下场!”

    宋羡身为阀族子弟,却被姬楚这个二三流士族的子弟痛辱,本已怒不可抑,闻得姬楚说到宋方,越是悲愤,他目如喷火,叫道:“莘迩奸贼,也配称公?我骂他如何?他恃兵骄横,弄权於朝,我定西国中上下,有谁不痛恨他?有谁不骂他?何止骂他,吾兄为其所害,我恨不能食其肉而寝其皮!”戟指姬楚,质问说道,“贱奴!你说‘我为何被带到此处,心里没数’?乃公就是没数!你告诉乃公,乃公为何被带到此处!你告诉乃公,你凭什么把乃公带到这里!”

    姬楚说道:“你与西郡成弘、祁连王正等等诸囚来往的书信中都写了什么,你不知道么?你与你的族中兄弟都说过什么,你不知道么?你与成弘、王正等的那些书信都已被我司查获,成弘、王正等囚也都承认了书信属实,你的族兄宋侍郎把你说的那些话记写成文,亦给了我司!人证、物证俱全,你还装糊涂?”

    在与西郡中正成弘、祁连名士王正等人的书信中,宋羡以幸灾乐祸的语气,写了那个造谣莘迩的流言,这是确凿无疑的证据,但宋翩的证词则完全是虚构的。

    宋翩当年的反戈,是导致宋方被杀的原因之一,宋羡恨宋翩入骨,怒骂道:“宋翩也配作姓宋!也配作乃公族兄?他就是莘阿瓜的一条走狗!我兄被他诬害,他现又来诬害於我!你去问问,自我兄被他害死后,我何时与他再见过面?我与我的族兄弟们说过什么,他从哪里知道的?什么证词?全都是诬害之言!”恨恨说道,“此等趋炎附势、无情无义得东西,真我宋氏之耻也!等着吧,我必去书家长,把宋羡开革出我宋家!”

    姬楚蔑笑说道:“怕你是没去书宋公的机会了!”

    他转与坐在堂上主位的刑部司主事卫泰说道,“宋羡怙恶不悛,拒不认罪,下官愚见,也不必再讯问了,我司依按人证、物证给他定罪即可。对此等恶徒,下官以为,当从重处罚,及早严惩,好上以明国家法律,下止不轨之徒对莘公的造谣污蔑,还莘公清名!”

    卫泰是麴爽的故长史,系麴爽之亲信,来审此案之前,麴爽给他有过交代,说:“宋羡是宋家子弟,这个案子,务需慎重处理。”於是,卫泰忖思稍顷,说道:“此案是太后亲自下旨,命令查办的,尽管证据确凿,却也不能草率从事。姬君,我看还是禀与令公,请令公定夺吧。”

    姬楚不太情愿,可麴爽是中台令,卫泰要禀请麴爽决断,他亦无法反对,只好应诺。

    却在此时,宋羡冷笑起来。

    卫泰问道:“宋君,笑什么?”

    宋羡说道:“太后亲自下旨,命令查办的?太后、太后,哈哈,哈哈。”

第四十章 宋羡破罐摔 不闻蝉鸣噪

    卫泰皱起眉头,说道:“宋君,身为人臣,言及君上,岂可无礼?你一个劲莫名其妙的笑甚?”

    宋羡说道:“我笑甚?你说的不错,我就是在笑‘莘’!”

    “什么意思?”

    “太后与莘阿瓜是什么关系,你不知道么?”

    卫泰不解其意,说道:“太后是临朝称制,莘公为我定西大臣,太后与莘公自是君臣关系。”

    宋羡仰头大笑,说道:“好一个君臣关系!只怕是帷幕之中的……”话没说完,叫唤出声,叫道,“哎哟!”爬将起来,扭脸怒目,骂道,“姬楚,你个贱奴又打乃公!这次还是偷袭!”

    却是姬楚听出了他想说什么,及时地一脚把他踹翻,打断了他下边的话。

    卫泰也反应过来,大惊失色,按住案几,猛地从坐榻上跳起,指住宋羡,颤声说道:“宋羡,你、你,你怎敢……”震惊之下,话都说不囫囵了。

    刑部司的头面吏员现下俱在堂上,这些吏员部分是黄荣、羊髦、唐艾、孙衍等举荐的寒士、寓士,也就罢了,他们算是莘迩一党的人,便是宋羡的话再骇人耳目,料他们亦不会出去乱说,但这些吏员之外,余下的则皆是出身於陇州的右姓士族的,这些右姓子弟,却多非是莘迩一党,其中甚至还有不满莘迩“弄权”的,卫泰生怕宋羡再说出什么不堪入耳的东西,被他们传将出去,弄得个满城风雨出来,那么他的罪过可就大了。

    案子没法往下审了,卫泰勉力定住神,赶紧令道:“姬令史,快,快把宋羡带下去!”

    姬楚招呼堂外的吏卒,进来了三个身强力壮的,一个抱头,一个拦腰托起,一个捉脚,把宋羡抬了出来。宋羡边挣臂踢腿,努力反抗,边乱声叫道:“莘阿瓜秽乱……”

    姬楚急步赶上? 仓促间? 手头没什么物事,把自家腰间的香囊揪下,强塞入了宋羡的口中? 命令那几个吏卒:“将他带到狱中后? 把他独自关押? 绑结实了,嘴也给堵上!”

    吏卒中带头的应道:“是。”

    姬楚又道:“你们刚才听到什么了?”

    能在中台当差,无不是机灵之人,三个吏卒齐声答道:“什么也没听到!”事实上,他们虽听到了“莘阿瓜秽乱”五字? 但单只这五字? 他们其实也确实没明白宋羡是何意思。

    吏卒们抬着兀自奋力挣扎、呜呜囔囔不休的宋羡出堂,自将之送去四时宫外的一座狱中。

    刑部司是审案的,不管关押犯人? 没有牢狱,四时宫外的那座狱,是令狐奉在世时新建的? 专用以关押犯案的朝中大臣、定西贵族,可以说是定西国的诏狱之一了。——说来也巧,这座牢狱建造之时,宋方正得宠於令狐奉,此狱的选址、建造,还都是宋方主持的,而且此前宋方被下狱,被关进的也是这座牢狱。

    宋羡被抬出去后,堂中鸦雀无声,十余个吏员,面面相觑,没有一个出声的。

    卫泰抹去额头上淌下的汗水,晃了晃他的大脑袋,顾视众吏,说道:“宋羡方才所言,我是一点没有听懂,完全不知他在胡言乱语些甚么!你们有谁听懂了?”

    众吏异口同声,答道:“下官等也没有听懂!”

    一人说道:“想那宋羡,娇生惯养,打小锦衣玉食,从未受过苦、受过罪,今因造谣、诽谤入狱,说不得,是因为惊恐过度而忽患失心疯了吧?故满口胡言,不知所云。”

    又一人说道:“下官听宋羡说,‘只怕是卧漠之中的’,此‘卧漠’是何意也?说的可是莘公曾领兵渡漠,征伐朔方之事么?他又说,‘莘公怀鸾’,鸾,神鸟也,他这是不是在赞颂莘公胸怀海内的壮志?”郑重其事地询问卫泰,说道,“下官愚钝,揣测不明,还请主事赐教。”

    说话的两人,前一个姓黄,是黄荣的族人,后一个姓方,是因羊髦之举荐而到刑部司任职的。

    卫泰松了口气,说道:“对,对,我也听到宋羡是这么说的!但具体他是何意,我亦不懂。或如黄君所猜,宋羡可能真失心疯了!”与姬楚等诸吏说道,“我现在就去把适才审问宋羡的经过禀与令公,你们各回本院去罢!”

    姬楚等应诺。

    一干吏员拥着卫泰出到堂外,他们各回自己的办公堂院,卫泰提着衣角,迈开大步,急匆匆地奔到中台的主堂,求见麴爽。麴爽的堂中,冷落无务,他闲着没事,马上就召卫泰进见。

    卫泰入到堂中,请麴爽屏退从侍,将那宋羡的言语,一五一十,详详细细地报给了麴爽。

    麴爽听他说完,瞠目结舌,半晌无话。

    好一会儿,卫泰问道:“令公,底下该怎么办?”

    麴爽唉声叹气,失望地说道:“宋羡应是因闻他的此案,乃是太后下旨、莘幼著亲自督办的,自知必死无疑,遂横下心来,张口乱说!罢了,罢了,我与黄奴志同道合,情若兄弟,黄奴已逝,我常痛心,而黄奴生前,素爱宋羡,瞧在我与黄奴曾经的交情上,我本想救宋羡一命,殊不料,他却这般破罐子破摔!无可奈何,吾亦无法矣!元安,你尽快给他定罪罢!”

    麴爽推测得不错,宋羡正是因为自知必死无疑,所以才说出了那么两句的半拉话。

    却是莫看宋翩贪生怕死,宋家的子弟们,还是很有几个对得住他们阀族子弟的“骄傲身份”,不怕死之人的,宋方是一个,宋羡尝在谷阴的禁军中任过不短时期的军职,最高做过王国三军之一的长官,虽不通军事,毕竟掌过兵,亦有些烈气,也是一个。

    卫泰应道:“是。”

    他是麴爽的心腹,对麴爽的过往清清楚楚,对麴爽的心思也十分了解,见麴爽这般失望的模样,想道,“令公与宋方的交情,起初不错,后来两人虽未反目,实已不和,哪里称得上‘情若兄弟’?令公之所以欲救宋羡者,以我料之,十之**,是为了向宋闳示好,是想重拾起与宋家的旧谊,以借宋氏、宋闳在我定西士流中的名望,匹敌莘公。”想着,下意识地扫了眼冰清水冷的堂内和门堪罗雀,唯青石板铺就、此时数树落寞耸立於阳光下的堂外庭院。

    麴爽沉浸在失望中,没有注意卫泰的小动作,挥了挥手,说道:“你去罢。”

    卫泰问道:“宋羡系宋阀大宗子弟,身份非比常人,敢问令公,宜以何刑处之?”

    麴爽心道:“乱七八糟的话都喷出来了,还‘宜以何刑’?宋羡这小子,烂泥扶不上墙!自寻死路!”没好气地说道,“妖言诽谤,诋毁公卿,该处何罪?旧有案例可循,你可按之定刑。”

    诽谤此罪,久已有之,前代成朝取消了此条罪名,成文帝下诏“敢以诽谤相告者,以所告者罪之”,从那以后,以此罪相告的案例就少了很多,但如今战乱百年,这条罪又再度出现,唐国与尊行唐室律法的定西还好点,至少没有再把此罪正式列入到律法的明文中,但在胡人建立的国家里,此罪却是不仅再明文有律,为杜绝唐士轻视当权者,并被列入到了“重罪十条”之中,便是“不敬”这条包含的内容之一,——此“十条”,即原本时空后来的“十恶”。

    循按旧时的案例,此罪严重的,当处大辟。

    麴爽没有不杀宋羡的指示,那么其意,卫泰就明了了,显是要他按照最重的处罚,斩首定罪。想想也是,宋羡已说出了那种丧心病狂的话,这个人,谁还敢保?谁还敢让他活?只有砍头了事。哪怕宋家,纵或心痛宋羡继宋方之后,亦被莘迩杀害,这种情况下,也只会如避水火似的,忙不迭与他割裂,宋羡叫嚣要把宋翩开革出族,等宋闳闻获此事,却只怕作为宋家而今在朝中代表的宋翩的族籍不会被开,而他即使已被杀掉,他的族籍却也会保不住了。

    卫泰应道:“诺。”

    辞别出堂,到了本院,卫泰唤来姬楚,把此案的定刑任务交给了他。

    却那宋羡的一番“惊天之语”,虽是被姬楚、卫泰、麴爽等人压下,但麴爽等人的心中,不免因此胡思乱想。

    这几年来,不间断的大小赏赐不说,左氏时不时的,就召莘迩入宫,两人经常私下对谈,乃至朝堂之上,左氏看莘迩的眼神,现在回想,的确似乎就有些不对,难不成,他两人?

    麴爽等,有的想到这里,不敢往下想了,有的怀着恶意,继续往下揣测。

    这些不用多提。

    只说宋羡的那两个半句话,很快就传入到了莘迩耳中。

    传话之人,是羊髦举荐的那个刑部司吏员,此人名叫方元。

    方元伏地,没敢抬头窥探莘迩神色,在不长的安静过后,他听到莘迩从容说道:“可惜。”

    方元大着胆子,问道:“敢问明公,什么可惜?”

    “可惜宋羡昔日枉有风流之名,却是个银样镴枪头,才被下狱,就吓得失心疯。比之宋黄奴,差之远矣!”莘迩的声音平静温和,方元听他接着说道,“我闻宋羡喜好肥婢,此是可有?”

    方元答道:“确有此事。宋羡最好者,便是肥婢,下官闻说,他家中的婢女,尽是此类。其家婢五十余人,而其家每次为婢女制衣所费之绫罗,足够寻常女子百人所用。”

    莘迩叹息说道:“百姓民家,贫者衣不蔽体,宋羡家婢,竟衣绫罗。宋羡奢矣!”感叹了一句,转回正题,把他想说的话道了出来,说道,“他虽谤我,到底宋氏高门,定罪处刑之前,不可不给些照顾,此亦宣示我朝礼敬士流之意也。你,去他家,拣两个肥婢送去狱中服侍他吧。”

    方元万没料到莘迩会有此语,愕然了下,应道:“是!”

    打发了方元离去,莘迩独坐堂上,待了会儿,坐不住,翻看沙州、西海两地刚送来的有关两地郎将府设立进展、两地编户齐民对此政之反应,及两地被释为编户齐民的前营户对此政又是何种反应等事宜的汇报,也看不进去了,随手拿起日前张韶呈至的朔方大捷之军报,更看不进去,堂中越来越闷热,他强自镇定,又多坐了小半个时辰,这才吩咐下去,叫府吏备车。

    待车备好,莘迩出堂到院,坐入车中,令道:“去四时宫。”

    今天不是王益富轮值的日子,宫门口没有见到他。

    莘迩这会儿也没想到这个宦官,於宫外等了不久,宫内传出旨,左氏请他进宫。

    宫中绿树成荫,往日莘迩入宫,甚嫌蝉鸣噪耳,今日却充耳不闻。

    来到朱阳赤殿,左氏仪表端庄,亲在殿门口,笑迎莘迩,说道:“将军,我中午时,不是叫你回家去,看看神爱么?却怎下午又再进宫?是有什么紧急的军务、政情么?”

    莘迩上午已入宫,与左氏见过一次了,当时是给左氏奏禀已把宋羡捕拿到中台刑部和沙州、西海的那两道公文,说罢公务,已近午时,左氏与他一起在宫中用的饭,吃饭时,说及到了令狐妍最近妊娠反应较大,左氏便嘱咐他,叫他下午不要去公府办公,回家陪陪令狐妍。

    莘迩答道:“臣府中的公务太多,本想是回家去的,可没有时间。”

    左氏在前,莘迩落了半个身位,两人差不多是肩并肩地往殿中行。

    左氏像是责备,又像是埋怨,改呼莘迩的小字,说道:“阿瓜,公务何日不能处理?神爱是你的发妻,因孕不适,你理当多加体贴。神爱的性子,咱俩都知,活泼好动,如今为你,听了我的劝,酒也不喝了,马也不骑了,整日闭门不出,已是不快,加上呕吐不适,心情定会更加不好。你作为人夫,这个时候,置之不问,於情何忍?你就愿意看她难受么?”

    莘迩说道:“是,太后说的是。只是,太后,神爱不喝酒、不骑马,怎能说是为了我?是为了她腹中的孩子啊。”

    左氏薄嗔也似,瞟了莘迩眼,说道:“孩子不是你的么?落草后,不随你的姓么?”

    莘迩不赞同左氏这话,但也无意与她争执,说道:“是,是,太后教训的是。”

    两人已到了丹墀下,莘迩伸出右臂,由左氏把手搭上,将她搀到了丹墀上。

    左氏落座,收回了葱白如玉的纤手,转而掩住红润得樱唇,轻笑说道:“将军是我定西的顶梁柱,我哪敢教训你!”

    也许是受了方元上禀的宋羡之话的影响,躬身侍立左氏榻边,小臂上犹存左氏玉手温暖的莘迩忽生起了种古怪的感觉,他没觉得自己是前世读书时所读到的那些如张居敬、多尔衮之类的人物,他居然想起了李莲英。这感觉实在诡异,并且让他难以接受,他慢慢倒退下了丹墀。

    左氏立刻感受到了莘迩情绪的微妙变化,妙目落他脸上,关心地问道:“阿瓜,你怎么了?”

    “……太后,臣有一事启奏。”

    “何事?”

第四十一章 莫不是想我 努力说服他

    莘迩抬起头,正与左氏如波的目光相对,他不觉想到了数年前猪野泽畔的那段艰苦时光,仔细想想,从那时到现在,左氏这才过了多久的开心日子?他欲言又止。

    左氏问道:“阿瓜,你怎么不说话?你不是有事要告诉我么?”

    她的年龄与莘迩相差不大,只比莘迩大了一两岁,今年三十上下了,要说起来,她也是吃过苦,她过往的人生亦是有过大起大落,经历过很大的挫折的,但此时此刻,她看向莘迩的目光,或者说,近年以来,每次她与莘迩独处之时,她的目光就总是这样的,容颜里透着熟美,就像三月盛开的牡丹,然而黑宝石似的瞳仁,却给人以纯洁之感,如同雪后初晴的温暖阳光。

    莘迩想道:“璎珞奴已经受过太多的罪了,难得如今总算能舒心些,我又何必把那些烂七八糟的事,告诉她,让她生气、忧虑人言,寝食不安呢?罢了,宋羡这不知死活的,我且把他收拾了就是!至於卫泰诸吏,料他们也不敢乱嚼舌头。……此事,我就不与璎珞奴说了!”

    他入宫的目的,本是想把宋羡乱说的那些话禀与左氏的,而下转念一想,休了这个念头,但已经说过了“有一事启奏”,不好自食前言,便只好把昨日刚与唐艾、羊髦等讨论过、预备过两天在朝会上正式奏请的一件公务,拿出做个搪塞,说道:“太后,前天臣巡视泮宫,较之往岁,今年泮宫里的学生多了一倍有余。除掉士族子弟、侨士子弟、为州郡所荐举的寒门子弟,北山鲜卑诸部、东南八郡的羌胡诸部和卢水沿岸、猪野泽以及西海周边等地的杂胡诸部等我国中的众多胡落,它们部中的酋长、贵种之子弟,亦有不少,约占了学生总数的一成。”

    前年、去年,莘迩两次拨款,扩建泮宫? 增加教师? 对学生进行扩收,两年至今,成绩斐然? 以前定西泮宫里的学生数目,最多的时候也不过四五百人而已? 且此数百人中,泰半都是定西高门士族家的子弟,现而下? 不仅学生的数目大大增多? 已足有三千余学生之多? 并正如莘迩适才所禀? 学生的来源也不再像以前,基本都来自定西士族中的右姓? 侨士、寒士家子弟所占的比重得到了大幅的提高,现各占了学生总数的四成和两成多,同时,胡人子弟的占比更是得到了飞跃性的提升,“约占一成”,三千余人的一成,那就是三百多人了,如此多的胡人子弟入学习儒,用泮宫老教师们的话说,是闻所未闻,用泮宫总教席阴师的话说,则是“师者,有教无类,今吾定西,授名教於万胡,化蛮夷为入华夏,古之未有,当世之盛也”。

    虽说读书人讲话,有时不免会夸张一点,但“万胡”也者,倒非全然是夸张之词。

    须知,此三百多的胡人学生,可不是定西诸胡部中的寻常牧民,而尽是诸部酋长、大人、小率等的子弟,如那莘迩的“义弟”拔若能,他的长子麴朱大难不死,伤愈之后,就入了泮宫求学,又如秃发勃野,他亦有一个亲弟和两个从弟入了泮宫,拥有着这样“贵种”身份的一个胡人学生,待其学成,候其回到本部,只要他愿意,那么他就能影响到他部落中的很多人,换言之,即便每个胡人学生只影响到一百个本部落的牧民,那么合计就有三万多了。

    从这个方面来讲,又何止“万胡”!

    阴师“万胡”的形容,非但不是夸张,其实还是“谦虚之词”。

    对泮宫现在学生增多和侨士、寒士、胡人子弟出身之学生在其间的占比均大为提高此二事,左氏是略有所知的。毕竟,扩建也好,教师、学生的增加也好,都是需要钱的,而只要是大笔的国家开支,那就必须要经过左氏的同意,至少要知会她一声,故是,她对此不是不知。

    只是,教育虽亦一国之大事,但上午才与莘迩见过,下午莘迩就又急匆匆地入宫,比以莘迩少见的一天两次入宫,泮宫此事的重要性,却似乎并不至於他这么做。

    左氏想道:“我本以为阿瓜是有什么要紧的军国大政要与我商量,却怎么竟是此事?”心中迷惑,顺着莘迩的话,说道,“是么?”

    莘迩说道:“是啊,太后,民为国之本,教为民之本,今泮宫蒸蒸日上,学生越来越多,前天太后是没去泮宫,臣当时在泮宫之内,闻栉比的学舍里头,诵经之声琅琅入耳,观熙攘的来往学子,不论唐、胡,俱皆儒衣方步,那般情景,实是令臣喜悦不已!”莘迩伏拜下地,说道,“三年之后,待这批学子学成,中必不乏可堪大用者,我定西后继有人,臣为太后贺!”

    “三年学成”,这是个概数。泮宫的学制,莘迩规定的是三年,但每年都有考试,如果成绩突出,一年即可出仕,如果成绩不行,却哪怕是学够三年,终究朝廷也不会用之。

    左氏笑道:“将军不但用兵如神,重儒敬士更难得可贵。此将军之功也,我坐享其成耳。”望着莘迩俊朗的相貌,突然心中一动,想道,“泮宫学子增多,不是什么重要的事,阿瓜中午才辞出宫去,下午又来,他一定不是为此事而来的,……莫不是,莫不是……。”

    她脸颊飞红,接着想道,“他是想我了?”羞涩之下,目光越发旖旎,简直要滴下水来似的。

    莘迩说道:“臣要给太后禀的事情,就与此有关。前天臣在泮宫,视察完后,与阴师小谈,因文及武,说到了今年的武举。

    “阴师以为,出将入相,此古之常事,唯今将校往往轻视儒业、经学,是以文武逐渐殊途,彼此相轻,长期以往,或将不利於国,且又为将者,出则为国征伐,内则为国保境安民,实尤当修身养性,以明忠、仁之道,是故,阴师建议,在武举的考试中,宜加上文考。”

    “加上文考?将军,武举之制是将军所创,这武举的考试中,原本不就有文考的么?”

    “太后,阴师的意思是,现下武举考试中的文考,一来,题目简单,二来,题目主要与兵法有关,与儒业的关系不大,因此他认为,首先,应该加深一下题目的难度,其次,文考的考题要增多儒学的内容,最好是从五经中,选择考题,由参考武举的考生任选一经,试其高低。”

    左氏想了想,说道:“武举的考生多为寒门白丁,将军,如在文考中增多儒学的内容,只怕是强人所难吧?”顿了下,又说道,“再则,武举的目的是为了选擢陷阵溃敌的壮士,又不是为了国家选学者文士,阴师的此条建议,在我看来,且似是与武举之目的南辕北辙。”

    莘迩的脸上现出赞许的神色,说道:“太后英明,臣也是这么想的。”

    “将军,那你就把我搞糊涂了,你既也是这么想的,为何又禀此事与我?”适才觉得“莘迩是想她了,所以下午才又求见入宫”的想法,重浮上心头,左氏的口中问着话,眼中含着情。

    莘迩说道:“阴师所言,固书生之见,不足取也,然臣以为,阴师提出的‘为将者实尤当修身养性,以明忠、仁之道’,此言却是有道理的。太后试想,将校领国家之重兵征伐於外,心中如是无‘忠’,自是不成;在国中守境,掌虎狼之兵,下临弱小黔首,心中如是无‘仁’,自也不成。”

    “将军言之有理,如此,将军是何心意?”

    莘迩说出了他与唐艾、羊髦等商量的结果,说道:“武举考中,不必增重、增难文考的考题,但是臣斗胆,奏请太后,再专为武举得选的考生,补加一门文考。”

    “补加一门文考?”

    “正是。太后,在此补加的文考中,武举得选之考生,如有成绩出色的,朝廷可加以重用,不仅可以任以军职,并且视情况,或於国家需人才之时,或与他等立下军功之后,也可改任文职。”

    莘迩的这个“奏请”,好像是有理有据,“忠、仁之道”的确很重要,可细细想来,左氏又觉得他是多此一举,将军转任地方文职,或兼任地方文职的,在定西不止有很多的前例,包括现在也有,如张韶,不就是将军兼任太守?又哪里需要再对他们进行文考?

    虽是不太能想得通,但左氏相信莘迩提出此议,必是有他的缘故的,遂也不再多想,当下点头,说道:“将军此议甚好。”

    “太后批准了么?”

    左氏温婉笑道:“将军,但凡你有所奏请,我何时有过拒绝?”

    莘迩再次下拜,说道:“臣多谢太后信任,臣诚惶诚恐,愿为太后死而后已!”

    却是莘迩的此议,乃醉翁之意不在酒。

    甚么“阴师建议”、甚么“忠、仁之道”,都是借口罢了。

    他提出此议的真实所为,不是为了别的,正是为了给他思之已久,可以用之彻底摧毁当下政治权力被高门士流绝对占有,亦即所谓之“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这种一潭死水的反动局面,重新打通上下流通渠道,从而给国家注入活力的“科举考试”,进行最后的一步铺垫。

    为何说是“最后一步”?

    阀族、高门垄断政权,已有百年之久,此乃痼疾,非大破不能大立。

    “大破”,不仅仅指的是国家的覆亡,只是一个表面上国家的灭亡,导致此种僵化局面的阀族、高门没有受到损害,这仍是不行的,换个别姓的皇帝上位,掌权的依然会是这些阀族、高门,所以,还必须得对阀族、高门这一阶层进行彻底、至少也要是重大的打击才行。

    不如此,就不能“大立”。

    这也是在莘迩原本的时空中,为什么新的政治制度,如三省六部制、府兵制、科举制等,皆是萌芽或首创於北地政权的缘故所在,——北地历经长久的战乱,旧有的门阀士族有的被杀戮一空,幸存者亦不被胡人掌权者在意,被排斥到了政治权力的边缘,没有了什么话语权,故而新制度的建立就不像在江左,会遇到强大而不可逾越的阻力。

    从而,出於此因,放到定西来说,摆在莘迩面前的,他要想推行科举制,就有一个大难题。

    便是,宋、氾等阀族,尽管因为政斗的失败,现已失去了大部分的权力,可他们在定西士林中的影响力还是很大的,并且宋、氾之外,那些一流、二流的定西士族,如今还大多活跃在定西的政坛与舆论界,要想推行科举制度,可以预见到,这些士族必然是最大的阻碍,可是,莘迩又不能像胡人政权的当政者一样,把反对者干脆杀掉,那样做的话,会出现两个后果,一个是,定西的人才将会急剧凋零,毕竟在如今这个文化知识被掌握在少数士族手中的时代,高门、阀族虽阻碍了时代的前进,但“华夏的文明”讽刺性地却又被他们所传承,再一个是,势必会激起定西国内的轩然大波,无论士民,都会出来反对他,就算左氏,到那时,大约也会怀疑他莘迩是不是“丧心病狂”了?也不会再无条件的支持他了,他只能黯然下台。

    这就是莘迩面对的大难题。

    那么,这个难题该怎么解决呢?

    莘迩几年前就在对此考虑,经过深思熟虑,他认为只有一个办法,即一步一步慢慢来。

    打掉宋、氾等家,是为了加强、稳固他的权力,从科举这方面讲,则是推行科举的第一步。

    创立武举,循前秦举孝廉等科目之故事,开通过大规模的国家层面之考试,进行为国家选官吏的先河,是为了增强他在民间的名望和增强他在军中的势力,从科举这方面讲,是第二步。

    通过孙衍、唐艾、羊馥、羊髦、黄荣、张龟等人的荐举和各地郡县的荐举,大批地擢用侨士、寒士,是为了增强他政治上的力量,从科举这方面讲,是第三步。

    第一步和第三步,是从根基上动摇了阀族、高门掌握政权的局面,为科举的实行创造了一定的政治和民间基础;第二步,是从制度上,为科举的实行创造一个先例。

    现下,对武考得选的武生,补加文考的内容,是第四步,是为了用超擢授官来凝聚武生中的人才对他的忠诚,从科举这方面讲,是对“制度先例”的补充,不再只考武,文也开始考了。

    还有一个第五步,就是莘迩计划中的,通过宋羡此案,换掉国内主要郡县的中正,把原先的土著中正,争取半数以上换成侨士、寒士,是为了进一步增强他政治上的力量,从科举这方面讲,是以此来进一步地扩大科举之政治和民间基础。

    等到这五步完成,莘迩设想,再寻个战机,打一场胜仗,挟战胜之威,压制、震慑不服,科举之制就可正式推行了。

    武考制、勋官制、健儿制、府兵制、释营户为编户齐民,这几条莘迩所制,已经施行或刚施行的军事方面的新政,已极大地提高了定西部队的战斗力、战斗意志和战斗的积极性,莘迩有信心,待至府兵制和释营户为编户齐民此两条政措,得以全面施行以后,定西部队的战力肯定会再上一个台阶。

    ——说到底,现在胡人的军事实力虽然强大,但在兵械上,胡人、唐人并无代差,甚至唐人的兵械还更精良,如此,两军对阵,比的就是将校、军吏们的用兵、执行能力,以及战士们的战斗愿望,武考成批量地为定西部队选出了合格、上等的中低级军吏,勋官等制使定西部队的战士们充满了战斗的热情,以此两优,敌之秦、魏、贺浑邪,纵兵少之,亦何惧也?

    三省六部制,这条莘迩所制的政治方面的新政,极大地提高了定西的集权与各级机构的运转效率,不与胡人政权比,与江左政权比,如前文所述,桓蒙对之也都是大为艳羡,可见其优。而三省六部制已然领先於江左、北地其它的诸国,科举此制,一旦再得以推行,成百上千入仕无门,或虽有才干,被迫滞於下吏的官员们拥有了上升的通道,两制结合,就可以测料到,定西的政坛必会由此焕然一新,迸发出勃勃生机,更会把江左和北地的诸国远远地甩到后头。

    候其时也,军、政俱先进於世,纵秦之强,蒲茂再是向华夏古之圣君学王道之政,虽连胡人亦很多承认唐室是天命所在,只凭定西一地,莘迩也敢逐鹿中原,问江左鼎之轻重了。

    遥想来日定西之远景,回顾眼下,宋羡的那点浮言,又算的什么?就如那四时宫中的蝉鸣,无非一时之噪。决定了不以此事影响左氏心情的莘迩,在与左氏的对答中,心绪平静了下来。

    拜辞左氏,莘迩出到宫外,令御者驾车还莘公府。

    到了府中,入至堂中,莘迩召黄荣、乞大力来见。

    黄荣、乞大力相继来到。

    莘迩埋首案上的文牍,一边重新细阅西海、沙州来的那两道公文,联系上午将此事禀与左氏时,左氏的表态,斟酌该如何给索恭、杜亚回复,并根据此两道公文中当地百姓和释为编户齐民的营户们反应情况的汇报,筹划府兵制、释营户为编户齐民在下一步得推行中要不要作些改良,一边头也不抬,问道:“景桓,西郡成弘、祁连王正等涉宋羡此案的诸犯认罪了么?”

    黄荣不是宋羡此案的审官,但他对此案十分关注,且他也消息灵通,答道:“都已认罪。”

    “既已认罪,就不要拖了,尽快定案。咱们定下的西郡等地的继任中正人选,你去知会一下麴令,问问他的意见,他如无异议,就及早奏报朝中,请太后定夺。”

    黄荣应道:“诺。”迟疑了下,问道,“麴令如有异议呢?”

    “你先看看能不能他说服,不能,你就努力说服他。”

    麴爽地位尊贵,若执意反对,威逼利诱皆不好使,恐怕纵然“努力”,也会很难把他说服,然黄荣却不畏难,痛快应道:“诺。”

    “大力。”

    “小人在。”

    “那两个肥婢给宋羡送去了么?”

    乞大力不知莘迩下令送肥婢给宋羡的事,但不耽误他随机应变,即刻答道:“小人马上去查!”

    “不必查了,你现在就去狱中,问问宋羡,明晚他想吃什么。”

    送肥婢给宋羡,是表示对他的“胡说八道”,莘迩“清者自清”,不在乎,叫乞大力去问他明晚想吃什么,其意则不言自明。

第四十二章 狱中鼠食人 秀士求婢殉

    为上位者的一个好处是,脏活、苦活都有人去办,黄荣、乞大力两人,依据他俩的性格和能力,莘迩知人善任,总能把合适的任务交给他俩,如今用他两人,是越用越得心应手了。

    不说黄荣去“说服”麴爽,却说那乞大力,领了莘迩的命令,便出莘公府,去到四时宫外的狱中。乞大力之前做过校事曹的校事,专搞特务的勾当,凡其抓捕的罪犯,他没少往这座狱中送,狱内的狱卒都认识他,闻他来到,忙不迭的俱皆涌出行礼,当头的狱吏做出惊喜之状,说道:“今天是个什么好日子,乞公大驾光临,真叫小狱蓬荜生辉。”

    这狱吏与乞大力相近,也是个仅略读过些书的,“蓬荜生辉”云云,用在此处,前头加上“小狱”两字,实是叫人啼笑皆非。乞大力却很受用,大模大样地说道:“你们起来吧。我今天来,是遵莘公之令,来见一见宋羡的。你前头带路,引我去瞧瞧他。”

    乞大力现下出门,或许是为了显身份,亦可能是因为干校事的时候,得罪的人太多,上至贪贿的士族官吏,下到横行乡里的谷阴轻侠,只经他亲手拿下的就不下十余之数,却那士族官吏也就罢了,唯那几个谷阴轻侠,无不是谷阴五城中响当当的“大侠”,手下各有为虎作伥的恶少年不少,故害怕被不要命的报复,却是从不单身独行,来时? 带了七八个随从? 多半是他部中的健硕胡人,亦有两个伶俐的唐人小奴,中有一人? 獐头鼠目? 形容憔悴? 少了一只耳朵,可不就是也做过校事? 曾被乞大力视为最强劲政敌? 后因接受宋方贿赂? 最终虽未被“念旧”的莘迩治罪? 然亦不免从此被莘迩疏远,失了权势的秃连樊。

    猪野泽胡牧的众人里边,而今得到莘迩重用的,只有兰宝掌、乞大力两人? 兰宝掌是个耿直的性子,看不起秃连樊这样的人,秃连樊巴结不上? 於是? 他失权以后? 尽管知道了告密他收受宋方贿赂的就是乞大力,可为了生计,——谷阴物价贵,居之大不易,而在“繁华便利”的谷阴住久了,秃连樊也不想再回猪野泽那地儿放羊去? 遂还是不得不委曲求全,主动低头,几乎是倾家荡产,给乞大力送了四五次的重礼,这才被乞大力“大度”地把他收做了属下。

    乞大力这时,顾首随从们,点了下秃连樊的名字,说道:“老秃,你们在此处等我。”

    秃连樊拿出媚笑,点头哈腰,说道:“是,是。”

    乞大力的视线在秃连樊的独耳上定了一定,猪野泽畔的胡牧是匈奴遗种,发型乃髡头小辫,光秃秃的头顶,一只耳朵极是显眼,他说道:“老秃,我不是交代你,跟我的时候,戴个浑脱帽,以稍遮遮你缺耳的丑。你怎不听话,还是秃个脑袋?你自己看看你这模样,像什么话!”

    夏末时节,陇地酷热,穿着单薄的褶袴,太阳底下略走几步路就汗如雨下,要再戴个帽子?这若走在街上,只怕比一只耳朵,更加引人注意。

    秃连樊人在屋檐下,不敢解释,应道:“是,是,小人明天一定带上浑脱帽。”

    乞大力丢下秃连樊等随从,跟着那狱吏,迈着鸭子步,挺着大肚子,大摇大摆地过了院子,入了院子西边的那排牢狱。

    此狱共有两排牢狱,一在西,一在南,北边是狱门,东边是狱吏、狱卒办公、休息的地方。两排牢狱又各有门,进入门中,是个过道,过道一侧为墙,另一侧一字排开,都是十间牢房。

    牢狱光线阴暗,墙上隔一段距离,插个火把,但点燃的只有二三,取光的作用不大,才进狱门,微弱火光下,一个黑乎乎的大东西忽地从乞大力脚下窜过,吓了他一跳,身子往后一顿,说道:“什么东西?”

    那狱吏笑道:“乞君,你以往朝小狱送犯人时,这东西可没少见,怎么,才几天没来,就忘了么?哎呀,当真贵人多忘事也。”

    乞大力定睛一看,那个大东西,原来是一只尺余长的老鼠,但见它沿着右手边的墙根,一溜烟地往牢狱深处去了。乞大力摸了摸颔下的胡须,说道:“你们这么座狱,还真是个风水宝地,老鼠都能长这么大!他娘的,老子当年在猪野泽那荒僻之地,都没见过这么大的老鼠。”

    “是啊,这老鼠长得太大,小狱里倒也养了几只猫,却是全然不管用。”

    说着话,两人往前走。

    左手边的牢房内都有犯人,乞大力瞅见了个熟人,是他抓进来的,原是谷阴中城的一个粟特商人,大概是在行商关中时,被蒲秦收买了,居然做起了蒲秦的细作,后被定西察觉,乞大力乃奉命把他拿下,送到了这里。乞大力便在这粟特细作的牢前停了一停,正看见两只大老鼠,趴在奄奄一息的这人腿边,在啃他的皮肉,其之一条腿上已然露出白骨。

    乞大力来此狱的次数尽管很多,但大多是把犯人带到就走了,基本没用过多停,眼前此状,却是头回初见,他惊讶说道:“难怪你狱中老鼠那么大,是吃人肉长大的!”

    那狱吏对此司空见惯,笑道:“可不是么?”

    乞大力摇头叹道:“此虽人犯,也是人啊,更别说他还活着,怎能任由老鼠啃食,这也太惨了吧?”与那狱吏说道,“我随从中一只耳朵的那个,你适才看见了吧?是我新收的奴仆。此胡无有它长,最擅捕鼠,我今儿就把他留下,叫他帮你把你狱中的老鼠抓一抓。”

    那狱吏说道:“那人小人认得,记得他以前也是校事曹的校事,不意今为乞君奴仆!也是,给乞君做个奴仆,小人说句心里话,实是比做校事还要风光!”奉承乞大力,说道,“乞君贵人,犹怜悯贱犯,委实仁厚,此乃狱中牢犯之福。”

    这几句话说的乞大力十分愉悦,他说道:“爱民仁人,这是莘公经常教我的!我老乞虽是个愚钝的胡人,莘公的话,却是从来都牢记不忘的。”

    那狱吏说道:“是,莘公的仁义,满谷阴城、不,满定西的士民谁人不知?谁不传颂?”

    牢内空气污浊,使人欲呕,且刺眼睛,乞大力不耐在此久待,说道:“宋羡在那个牢?”

    “前边就是。”

    过了两个牢房,那狱吏止住步,指着走到的这间牢房,说道:“这就是宋羡的牢了。”

    与那粟特细作所在的牢房不同,这座牢房,明显是经过打扫、收拾的,不仅地上干净,给犯人休息的也不是杂草堆,是个简单的卧榻,榻边还有个案几,案几上放着木碗等物。环境不同,牢内人的待遇也不同,乞大力一眼看见,那卧榻上,拥拥挤挤的,卧、坐着三个人!最底下的是个仰卧的肥婢,其上趴着个男子,男子的脑袋,此刻置於另一个坐着的肥婢怀中。

    乞大力心道:“明公问我,那两个肥婢可有给宋羡送去,‘那两个肥婢’,必就是此两婢了。”吧唧了两下嘴,啧啧说道,“这小日子过得,哪像在狱中,老子都眼热了!”又道,“大热的天,不怕热么?”牢中虽比外头阴冷,到底是夏季,也还是较热的。

    那狱吏笑道:“自这两个婢女送到,宋羡就一直是在这般了。”

    乞大力“哦”了声,令道,“把他叫起来!”

    狱吏开牢门上的锁,进到里边,叫坐着的那个肥婢起开,拽住宋羡的发髻,把他拉起。乞大力也进了牢内,发现宋羡的口中塞着一段木头,木头两边有绳,绕过其头,束於脑后。

    乞大力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狱吏答道:“刑部司的命令,叫填住他的嘴,不许解开。”

    乞大力马上自以为料到了缘故,想道:“这定是不叫他在牢内再胡言乱语,造明公的谣。”

    只是宋羡口中塞着木头,又怎么完成莘迩吩咐下的问话?不觉犯难。

    他却也机灵,很快想到了解决的办法,说道:“你取纸笔来,我有话问他。”

    不多时,狱吏拿了纸笔过来,顺道还拿了个燃着烛的烛台,放在了案几上。

    乞大力帮宋羡把纸铺在案上,研了墨,将笔塞入他手,退后半步,居高临下,叉腰问道:“莘公令我来问你,你明晚想吃什么?”

    宋羡入狱尽管不到一天,但入狱当时,狱卒依姬楚的指示,先打了他一顿,嘴里塞着东西,又从早上到现在,水米未进,精神状态很不好,比之在刑部司堂上大叫大嚷的那副样子,可谓萎靡不振。听了乞大力的话,宋羡是个聪明人,立刻猜到了莘迩叫乞大力来问他这话的缘故,知道死期不远,或者就在明天了,生死之际,萎靡顿为之一去,他盘坐下头的肥婢肚上,扔掉笔,抬起眼皮,不失傲慢地把脸扭向了一旁,既不看乞大力,也不理会他。

    乞大力吩咐那狱吏:“把你狱中的大老鼠抓几只,放进来。”

    宋羡毫无反应。

    乞大力眼珠一转,又说道:“把这两个婢女带走。”

    宋羡闻言转回头来,怒视乞大力。

    乞大力笑眯眯的,拾起毛笔,重塞入他手中,点了下案上的纸,说道:“写吧。”

    枕肥婢而把玩之,此是宋羡人生最大的乐趣,乞大力的这个威胁,算是正中他的软肋。

    宋羡恨恨提笔,借烛光,於纸上写了一行话。

    等他写完,乞大力拿起纸,他而下也认唐字了,半是怀着向那狱吏炫耀的目的,辨认着读道:“‘以此二婢殉我,别无它愿’。”愕然地顾视宋羡和那两个肥婢,那两肥婢听到了乞大力读的内容,俱花容失色,惊吓不已,一个且哭了起来,宋羡则依旧昂脸向上,骄傲的姿态。

    人殉此俗,唐人早禁,但偶尔还有,胡人中此俗则至今仍多,故乞大力倒不愕然宋羡的这个要求,愕然的是他没有回答明天想吃什么这个问题,晃了晃纸,蹙起眉毛,说道:“莘公问的是,你明晚想吃什么,你写这么行字,算什么东西?”再瞥了那两肥婢眼,讥笑似的说道,“再则说了,这么热的天,你躺一个,脑袋填一个,也不怕生痱子么?死了还要她俩殉葬?”

    宋羡索纸,又写了一行字。

    乞大力读之,写的是:“‘我心清凉,死犹如归,何忧生痱’?”后边尚有几个字,写的是“独恨不能诛莘阿瓜,为兄报仇,以正朝纲!”这几个字,乞大力只当未见,忽略不念。

    后边的怨恨之言不提,“我心清凉”十二字若被谷阴的名士看到,少不得,要赞一句宋羡不愧是阀族秀士,年纪轻轻,然已深得自然之趣,并慷慨赴死,风流士也,可惜乞大力与那狱吏都是俗人,却是浑然不解其意。乞大力顾那狱吏,说道:“他这是吓傻了么?”

    那狱吏说道:“想来是吧。”

    乞大力便就不再追问宋羡,将那纸叠好,仔细地收入怀中,亦不管宋羡那两个肥婢投来的哀戚恐惧之眼神,掉头出了牢房。那狱吏拿走了烛台,宋羡牢内重回幽冥。乞大力径至牢狱门外,迎着外头明亮的阳光,长吸了一口空气,只在狱中短暂的这么会儿,他却有种再世为人之感。却是果把秃连樊留了下来,令他帮狱中捕鼠,乞大力还莘公府交差。

    时已薄暮,莘公府外、府中还是人来人往。

    乞大力求见入到堂中。

    堂上,羊髦、唐艾不知何时来的,见莘迩传了乞大力进来,停下话头,都把视线看向了他。

    乞大力恭恭敬敬地拜倒行礼,先给莘迩行礼,又给羊髦、唐艾行礼。

    礼毕,他爬将起来,禀报了入狱见宋羡的经过,把纸从怀中取出,呈与莘迩。

    听完了乞大力的禀报,莘迩捻纸,看了下宋羡写的那两行话,示意乞大力把之拿给唐艾、羊髦看看,面露怒容,说道:“宋羡求殉其两婢,卿二人以为何如?”

    羊髦说道:“人殉之制,久已明禁。宋羡造谣明公在先,今求两婢殉其在后,此人枉为宋氏子弟,素获议者‘秀士’之誉,非只挟私怨,诋毁明公,以私坏公,而且残虐。明公,他的此求断然不可允之!”

    唐艾没做什么评论,只在看后,赞了句“我心清凉”数语小有雅趣,就把纸还给了莘迩。

    莘迩厌恶地将纸揉弃,看也不想再看一眼,说道:“士流视百姓、奴婢为‘非类’,而百姓、奴婢又哪个不是父母生养的,亦人耶?宋羡‘我心’虽雅,此求实丧心病狂,确不可允。”命令乞大力,说道,“他既不答我问,也就算了,你下去吧。”

    除非造反谋逆之类罪大恶极的犯人,就算已经定下罪名,待要处斩的罪犯,也不是说杀就杀得,秋季主刑,通常会是到秋天再行刑,宋羡“口出妄言”,显是没法留他活到秋天了,只能循处决其兄宋方的例子,也给他个特别的加急用刑,莘迩已然决定,明天就上奏请诛宋羡。

    乞大力知羊髦、唐艾应是正在与莘迩商量什么重要的公务,当下应诺退出。

    待他出堂走远,莘迩三人把准备杀掉宋羡这件小事,丢到一边,继续讨论他们刚才在说的。

    三人刚在在说的,是羊髦、唐艾一起向莘迩提出的一个建议。

    便是,羊髦、唐艾建议莘迩,遣使去见桓蒙,再度向他提出趁秦、魏交战的机会,两下联手,分击关中、豫州。

第四十二章 狱中鼠食人 秀士求婢殉

    为上位者的一个好处是,脏活、苦活都有人去办,黄荣、乞大力两人,依据他俩的性格和能力,莘迩知人善任,总能把合适的任务交给他俩,如今用他两人,是越用越得心应手了。

    不说黄荣去“说服”麴爽,却说那乞大力,领了莘迩的命令,便出莘公府,去到四时宫外的狱中。乞大力之前做过校事曹的校事,专搞特务的勾当,凡其抓捕的罪犯,他没少往这座狱中送,狱内的狱卒都认识他,闻他来到,忙不迭的俱皆涌出行礼,当头的狱吏做出惊喜之状,说道:“今天是个什么好日子,乞公大驾光临,真叫小狱蓬荜生辉。”

    这狱吏与乞大力相近,也是个仅略读过些书的,“蓬荜生辉”云云,用在此处,前头加上“小狱”两字,实是叫人啼笑皆非。乞大力却很受用,大模大样地说道:“你们起来吧。我今天来,是遵莘公之令,来见一见宋羡的。你前头带路,引我去瞧瞧他。”

    乞大力现下出门,或许是为了显身份,亦可能是因为干校事的时候,得罪的人太多,上至贪贿的士族官吏,下到横行乡里的谷阴轻侠,只经他亲手拿下的就不下十余之数,却那士族官吏也就罢了,唯那几个谷阴轻侠,无不是谷阴五城中响当当的“大侠”,手下各有为虎作伥的恶少年不少,故害怕被不要命的报复,却是从不单身独行,来时,带了七八个随从,多半是他部中的健硕胡人? 亦有两个伶俐的唐人小奴,中有一人,獐头鼠目? 形容憔悴,少了一只耳朵? 可不就是也做过校事,曾被乞大力视为最强劲政敌? 后因接受宋方贿赂,最终虽未被“念旧”的莘迩治罪,然亦不免从此被莘迩疏远? 失了权势的秃连樊。

    猪野泽胡牧的众人里边? 而今得到莘迩重用的? 只有兰宝掌、乞大力两人,兰宝掌是个耿直的性子? 看不起秃连樊这样的人,秃连樊巴结不上,於是? 他失权以后,尽管知道了告密他收受宋方贿赂的就是乞大力,可为了生计,——谷阴物价贵,居之大不易? 而在“繁华便利”的谷阴住久了? 秃连樊也不想再回猪野泽那地儿放羊去,遂还是不得不委曲求全,主动低头,几乎是倾家荡产,给乞大力送了四五次的重礼,这才被乞大力“大度”地把他收做了属下。

    乞大力这时,顾首随从们,点了下秃连樊的名字,说道:“老秃,你们在此处等我。”

    秃连樊拿出媚笑,点头哈腰,说道:“是,是。”

    乞大力的视线在秃连樊的独耳上定了一定,猪野泽畔的胡牧是匈奴遗种,发型乃髡头小辫,光秃秃的头顶,一只耳朵极是显眼,他说道:“老秃,我不是交代你,跟我的时候,戴个浑脱帽,以稍遮遮你缺耳的丑。你怎不听话,还是秃个脑袋?你自己看看你这模样,像什么话!”

    夏末时节,陇地酷热,穿着单薄的褶袴,太阳底下略走几步路就汗如雨下,要再戴个帽子?这若走在街上,只怕比一只耳朵,更加引人注意。

    秃连樊人在屋檐下,不敢解释,应道:“是,是,小人明天一定带上浑脱帽。”

    乞大力丢下秃连樊等随从,跟着那狱吏,迈着鸭子步,挺着大肚子,大摇大摆地过了院子,入了院子西边的那排牢狱。

    此狱共有两排牢狱,一在西,一在南,北边是狱门,东边是狱吏、狱卒办公、休息的地方。两排牢狱又各有门,进入门中,是个过道,过道一侧为墙,另一侧一字排开,都是十间牢房。

    牢狱光线阴暗,墙上隔一段距离,插个火把,但点燃的只有二三,取光的作用不大,才进狱门,微弱火光下,一个黑乎乎的大东西忽地从乞大力脚下窜过,吓了他一跳,身子往后一顿,说道:“什么东西?”

    那狱吏笑道:“乞君,你以往朝小狱送犯人时,这东西可没少见,怎么,才几天没来,就忘了么?哎呀,当真贵人多忘事也。”

    乞大力定睛一看,那个大东西,原来是一只尺余长的老鼠,但见它沿着右手边的墙根,一溜烟地往牢狱深处去了。乞大力摸了摸颔下的胡须,说道:“你们这么座狱,还真是个风水宝地,老鼠都能长这么大!他娘的,老子当年在猪野泽那荒僻之地,都没见过这么大的老鼠。”

    “是啊,这老鼠长得太大,小狱里倒也养了几只猫,却是全然不管用。”

    说着话,两人往前走。

    左手边的牢房内都有犯人,乞大力瞅见了个熟人,是他抓进来的,原是谷阴中城的一个粟特商人,大概是在行商关中时,被蒲秦收买了,居然做起了蒲秦的细作,后被定西察觉,乞大力乃奉命把他拿下,送到了这里。乞大力便在这粟特细作的牢前停了一停,正看见两只大老鼠,趴在奄奄一息的这人腿边,在啃他的皮肉,其之一条腿上已然露出白骨。

    乞大力来此狱的次数尽管很多,但大多是把犯人带到就走了,基本没用过多停,眼前此状,却是头回初见,他惊讶说道:“难怪你狱中老鼠那么大,是吃人肉长大的!”

    那狱吏对此司空见惯,笑道:“可不是么?”

    乞大力摇头叹道:“此虽人犯,也是人啊,更别说他还活着,怎能任由老鼠啃食,这也太惨了吧?”与那狱吏说道,“我随从中一只耳朵的那个,你适才看见了吧?是我新收的奴仆。此胡无有它长,最擅捕鼠,我今儿就把他留下,叫他帮你把你狱中的老鼠抓一抓。”

    那狱吏说道:“那人小人认得,记得他以前也是校事曹的校事,不意今为乞君奴仆!也是,给乞君做个奴仆,小人说句心里话,实是比做校事还要风光!”奉承乞大力,说道,“乞君贵人,犹怜悯贱犯,委实仁厚,此乃狱中牢犯之福。”

    这几句话说的乞大力十分愉悦,他说道:“爱民仁人,这是莘公经常教我的!我老乞虽是个愚钝的胡人,莘公的话,却是从来都牢记不忘的。”

    那狱吏说道:“是,莘公的仁义,满谷阴城、不,满定西的士民谁人不知?谁不传颂?”

    牢内空气污浊,使人欲呕,且刺眼睛,乞大力不耐在此久待,说道:“宋羡在那个牢?”

    “前边就是。”

    过了两个牢房,那狱吏止住步,指着走到的这间牢房,说道:“这就是宋羡的牢了。”

    与那粟特细作所在的牢房不同,这座牢房,明显是经过打扫、收拾的,不仅地上干净,给犯人休息的也不是杂草堆,是个简单的卧榻,榻边还有个案几,案几上放着木碗等物。环境不同,牢内人的待遇也不同,乞大力一眼看见,那卧榻上,拥拥挤挤的,卧、坐着三个人!最底下的是个仰卧的肥婢,其上趴着个男子,男子的脑袋,此刻置於另一个坐着的肥婢怀中。

    乞大力心道:“明公问我,那两个肥婢可有给宋羡送去,‘那两个肥婢’,必就是此两婢了。”吧唧了两下嘴,啧啧说道,“这小日子过得,哪像在狱中,老子都眼热了!”又道,“大热的天,不怕热么?”牢中虽比外头阴冷,到底是夏季,也还是较热的。

    那狱吏笑道:“自这两个婢女送到,宋羡就一直是在这般了。”

    乞大力“哦”了声,令道,“把他叫起来!”

    狱吏开牢门上的锁,进到里边,叫坐着的那个肥婢起开,拽住宋羡的发髻,把他拉起。乞大力也进了牢内,发现宋羡的口中塞着一段木头,木头两边有绳,绕过其头,束於脑后。

    乞大力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狱吏答道:“刑部司的命令,叫填住他的嘴,不许解开。”

    乞大力马上自以为料到了缘故,想道:“这定是不叫他在牢内再胡言乱语,造明公的谣。”

    只是宋羡口中塞着木头,又怎么完成莘迩吩咐下的问话?不觉犯难。

    他却也机灵,很快想到了解决的办法,说道:“你取纸笔来,我有话问他。”

    不多时,狱吏拿了纸笔过来,顺道还拿了个燃着烛的烛台,放在了案几上。

    乞大力帮宋羡把纸铺在案上,研了墨,将笔塞入他手,退后半步,居高临下,叉腰问道:“莘公令我来问你,你明晚想吃什么?”

    宋羡入狱尽管不到一天,但入狱当时,狱卒依姬楚的指示,先打了他一顿,嘴里塞着东西,又从早上到现在,水米未进,精神状态很不好,比之在刑部司堂上大叫大嚷的那副样子,可谓萎靡不振。听了乞大力的话,宋羡是个聪明人,立刻猜到了莘迩叫乞大力来问他这话的缘故,知道死期不远,或者就在明天了,生死之际,萎靡顿为之一去,他盘坐下头的肥婢肚上,扔掉笔,抬起眼皮,不失傲慢地把脸扭向了一旁,既不看乞大力,也不理会他。

    乞大力吩咐那狱吏:“把你狱中的大老鼠抓几只,放进来。”

    宋羡毫无反应。

    乞大力眼珠一转,又说道:“把这两个婢女带走。”

    宋羡闻言转回头来,怒视乞大力。

    乞大力笑眯眯的,拾起毛笔,重塞入他手中,点了下案上的纸,说道:“写吧。”

    枕肥婢而把玩之,此是宋羡人生最大的乐趣,乞大力的这个威胁,算是正中他的软肋。

    宋羡恨恨提笔,借烛光,於纸上写了一行话。

    等他写完,乞大力拿起纸,他而下也认唐字了,半是怀着向那狱吏炫耀的目的,辨认着读道:“‘以此二婢殉我,别无它愿’。”愕然地顾视宋羡和那两个肥婢,那两肥婢听到了乞大力读的内容,俱花容失色,惊吓不已,一个且哭了起来,宋羡则依旧昂脸向上,骄傲的姿态。

    人殉此俗,唐人早禁,但偶尔还有,胡人中此俗则至今仍多,故乞大力倒不愕然宋羡的这个要求,愕然的是他没有回答明天想吃什么这个问题,晃了晃纸,蹙起眉毛,说道:“莘公问的是,你明晚想吃什么,你写这么行字,算什么东西?”再瞥了那两肥婢眼,讥笑似的说道,“再则说了,这么热的天,你躺一个,脑袋填一个,也不怕生痱子么?死了还要她俩殉葬?”

    宋羡索纸,又写了一行字。

    乞大力读之,写的是:“‘我心清凉,死犹如归,何忧生痱’?”后边尚有几个字,写的是“独恨不能诛莘阿瓜,为兄报仇,以正朝纲!”这几个字,乞大力只当未见,忽略不念。

    后边的怨恨之言不提,“我心清凉”十二字若被谷阴的名士看到,少不得,要赞一句宋羡不愧是阀族秀士,年纪轻轻,然已深得自然之趣,并慷慨赴死,风流士也,可惜乞大力与那狱吏都是俗人,却是浑然不解其意。乞大力顾那狱吏,说道:“他这是吓傻了么?”

    那狱吏说道:“想来是吧。”

    乞大力便就不再追问宋羡,将那纸叠好,仔细地收入怀中,亦不管宋羡那两个肥婢投来的哀戚恐惧之眼神,掉头出了牢房。那狱吏拿走了烛台,宋羡牢内重回幽冥。乞大力径至牢狱门外,迎着外头明亮的阳光,长吸了一口空气,只在狱中短暂的这么会儿,他却有种再世为人之感。却是果把秃连樊留了下来,令他帮狱中捕鼠,乞大力还莘公府交差。

    时已薄暮,莘公府外、府中还是人来人往。

    乞大力求见入到堂中。

    堂上,羊髦、唐艾不知何时来的,见莘迩传了乞大力进来,停下话头,都把视线看向了他。

    乞大力恭恭敬敬地拜倒行礼,先给莘迩行礼,又给羊髦、唐艾行礼。

    礼毕,他爬将起来,禀报了入狱见宋羡的经过,把纸从怀中取出,呈与莘迩。

    听完了乞大力的禀报,莘迩捻纸,看了下宋羡写的那两行话,示意乞大力把之拿给唐艾、羊髦看看,面露怒容,说道:“宋羡求殉其两婢,卿二人以为何如?”

    羊髦说道:“人殉之制,久已明禁。宋羡造谣明公在先,今求两婢殉其在后,此人枉为宋氏子弟,素获议者‘秀士’之誉,非只挟私怨,诋毁明公,以私坏公,而且残虐。明公,他的此求断然不可允之!”

    唐艾没做什么评论,只在看后,赞了句“我心清凉”数语小有雅趣,就把纸还给了莘迩。

    莘迩厌恶地将纸揉弃,看也不想再看一眼,说道:“士流视百姓、奴婢为‘非类’,而百姓、奴婢又哪个不是父母生养的,亦人耶?宋羡‘我心’虽雅,此求实丧心病狂,确不可允。”命令乞大力,说道,“他既不答我问,也就算了,你下去吧。”

    除非造反谋逆之类罪大恶极的犯人,就算已经定下罪名,待要处斩的罪犯,也不是说杀就杀得,秋季主刑,通常会是到秋天再行刑,宋羡“口出妄言”,显是没法留他活到秋天了,只能循处决其兄宋方的例子,也给他个特别的加急用刑,莘迩已然决定,明天就上奏请诛宋羡。

    乞大力知羊髦、唐艾应是正在与莘迩商量什么重要的公务,当下应诺退出。

    待他出堂走远,莘迩三人把准备杀掉宋羡这件小事,丢到一边,继续讨论他们刚才在说的。

    三人刚在在说的,是羊髦、唐艾一起向莘迩提出的一个建议。

    便是,羊髦、唐艾建议莘迩,遣使去见桓蒙,再度向他提出趁秦、魏交战的机会,两下联手,分击关中、豫州。

第四十三章 粮可因於敌 为公收此郡

    莘迩说道:“千里,你适才说江左不允桓荆州‘光复洛阳’之请,而以殷扬州北伐徐州,桓荆州对此必会不满,因而不如此时遣使往去荆州,再说桓荆州,邀其共伐虏秦、虏魏,料桓荆州定会欣然许之,极有可能会循他伐蜀之日,‘上表即行’的旧例,发兵渡淮北上。

    “如此,桓荆州攻南阳、洛阳,我则攻关中。蒲茂方重兵围攻邺城,关中稍空虚,而桓荆州又袭南阳、洛阳,扰其主力之后,则想我定西,应能借机再开疆拓土。

    “你的此议,我很赞同,唯是一则,我定西连得武都、阴平、汉中等地,已经分了北宫越等部兵马屯驻於彼,今朔方新得,亦需精锐驻守,又张韶部不可调回,故此,我定西目前可用之兵实不多矣,二来,远征攻伐,比之驻於本土,耗费的粮饷往往以倍计算,乃至数倍之多,一旦开战,恐怕於后勤补给上,也会有些困难。你在兵部司为主吏,对这两点都很清楚。

    “你说,我定西若果用兵关中,这两个难题该如何解决?”

    唐艾既然提出了此个建议,对这两个难题当然是已有考虑,他摇着羽扇,胸有成竹,说道:“此二难题虽不易解决? 但也不是不能解决。”

    莘迩颇欣赏唐艾自信的仪态? 笑道:“愿闻卿高见。”

    唐艾说道:“艾先说第二个难题。粮饷这块儿? 国家不足? 大可取之於敌。‘因粮於敌’,此兵法之教也,明公熟读兵法,莫不是忘了此策么?”

    莘迩说道:“若蒲秦坚壁清野? 我军一无所获?”

    唐艾笑道:“正如明公所言? 我定西才得朔方? 如今兵力、粮饷俱皆小匮? 秦虏对此肯定也有了解? 那么我军如在此时出兵? 讨伐於之,就一定会出其不意!已是出其不意? 它又如何预先‘坚壁清野’?”

    羊髦的坐姿不似唐艾随意,颇是端正? 他跪坐榻上,拿丝绢拭去脸上的汗水? ——“剃面傅粉”? 此是前代成朝以今,风流士子们的时尚所好? 羊髦没有剃面,蓄了胡须? 但“傅粉”是有的,汗水一多,把粉冲花,露出下边的皮肤,却亦白皙,粉香合与他衣服上的熏香气味,当真是香气扑鼻,配上他秀雅的仪表,令人赏心悦目。

    绣着墨山淡水,青鸟展翅图案的黄色丝绢被汗水浸湿,他把之拧干,叠得方方正正,放到身边,接着又取出了一块绢巾,以作擦汗的备用,然后顺着唐艾的话,向莘迩补充说道:“方今夏末,麦收时节,关中这两年风调雨顺,收成都不错,今年的收成也很好。我军出其不意,候我劲旅到时,或抢麦於野,或收麦於敌城库中,以髦按我陇西郡今年的收成推算之,加上秦州三郡当地的存粮,至少供万数步骑食用的粮秣,可以就此解决。”

    关中这两年的确风调雨顺,说来真是老天都照顾,蒲茂又是个与其它胡人君主不同的,他十分重视耕桑,不但轻徭薄赋,这几年还因孟朗的进言,陆续将不少早先被氐、羌、匈奴等其境内胡人“占田为牧”的那些牧场,“拨乱反正”,重新变成农田,分给了唐人和部分有耕作传统的氐人、羌人,蒲秦的国库如今是大为充实,特别其咸阳的大粮库,号称“积粮如山”。

    莘迩忖思了片刻,点了点头,说道:“那兵力不足的难题呢?”

    “善用兵者,役不再籍,粮不三载。取用於国,因粮於敌,故军食可足也。”这是《孙子》里的话。“粮不三载”,这个“载”,不是“年”的意思,是载重的“载”,意为粮饷不用多次转运。因为说到底,为何征伐敌国,需要的粮秣要大远於驻守本国?就是因为在运输的途中,会出现极大的损耗,而若是能够“因粮於敌”,避免掉了路上“多次转运”的损耗,那粮饷供给的压力便会减小很多。采用此策,如能成功执行,确能把粮饷不足的难题解决掉。

    粮饷的问题可以解决,兵力的问题怎么解决?

    总不能“因兵於敌”!

    唐艾亦有办法,他侃侃而谈,说道:“秦州之战后,秦州三郡、汉中等蜀中郡县於去年底、今年初,遵明公之令,都在其本地进行了募兵,现在此数郡、县的兵马数量共有万五千余人,除掉必须的镇守各要地之留守部队,可以调动使用的步骑兵马,约可得四千之众。”

    莘迩说道:“蒲秦与我秦州接壤的南安、天水、略阳三郡,现有蒲秦守兵两万上下。千里,莫说我秦州、汉中等地可机动使用的兵马只有四千,便是两万,也不足以进攻南安等郡啊。”

    南安三郡的蒲秦守兵,原本是没有两万这么多的,蒲茂在率部出关,攻魏之前,顾虑到定西也许会趁机攻袭南安等郡,於是,专门加强了这三个郡的军事防御力量。不过,这两万守兵,并不都是蒲秦的“正规军”,其中约有半数,是从南安等各郡的氐、羌诸部中现征而来的。

    虽有半数是现征而来的,“民兵”性质的部队,但在胡人通行的族兵制下,胡人本是“兵民合一”,如当张韶、苟雄激战於朔方之际,迅速集结在朔方黄河北岸、观望形势、寻找得利机会的那数千拓跋部骑兵,就主要是迁到黄河北岸的代北胡牧,又如杨满、苟雄等蒲秦大将帐下的兵马,其主干也都各是他们本族的勇士,故此,这半数的“民兵”部队,战斗力虽因缺乏常规的日常操练、以及军械方面不够好之故,固不能与蒲秦的精锐相比,可实也不差。

    尤其是在有城池为依仗,不需要他们出城野战,只要他们凭城守御的情况下,他们更是不容小觑。——不过话说回来,所谓“十则围之”,於敌固守防御之时,进攻的一方往往需要更多的兵力,才能够有取胜的把握,然却也正是因了南安三郡的蒲秦守卒约有半数不是他们的正规军,所以,莘迩才会说“便是两万,也不足以进攻南安等郡”,如果这两万蒲秦守卒俱是现正围攻邺县的那等蒲秦正规军,就不是“两万不足”了,三万、四万也不一定够。

    唐艾说道:“明公言之甚是。以艾估算,要想打下南安等郡,四千步骑肯定不足,少说也得有两万步骑才行。”

    “秦州等地可出四千兵马,尚有一万六千的缺口,怎生解决?”

    唐艾下榻,将羊髦案上木碗中的水泼去,把碗放到自己的案上,又到莘迩案前,不告而取地拿了一个砚台和一个镇纸,亦置於自己案上。

    他蘸着自己碗中的水,於案上画了一道大致东西走向的线,抬起头,指着这线,对莘迩说道:“这是渭水。”把羊髦的木碗放在“渭水”的北边,说道,“这是南安郡。”

    把镇纸放在“渭水”的南边,与“南安郡”隔渭相对,说道,“这是陇西等秦州三郡”。

    把砚台放在“陇西”、“南安”郡的西边,说道,“这是我东南八郡。”

    把自己的碗,连带摘下的香囊,放在“陇西”、“南安”郡的东边,碗在“渭水”南岸,较为靠西,香囊在“渭水”北岸,较为靠东,说道,“这是天水、略阳二郡。”

    手指沿“渭水”往东边划动,接连点了三下,说道,“这分别是扶风、始平和咸阳郡。”

    两个黑色的木碗,一个灰色的砚台,一个青色的石质镇纸,一个锦布香囊,一条水线,把秦州及其周边的敌我情势形象地展现於了黑底描红的矮案上。

    莘迩看了眼,呼堂外的侍吏,令道:“取地图来。”

    唐艾沉浸在自己的思路中,却是忘了莘迩府中岂会无有地图?白费了半天功夫。

    羊髦闻得莘迩此言,转视唐艾,见他呆了一呆,不觉莞尔一笑。

    很快,地图拿到,铺开在地。

    莘迩撩衣下榻,到地图近处,笑与唐艾说道:“千里,你说吧。”

    唐艾嘿然,倒无尴尬之色,遂翩然步至图前,说道:“借明公佩剑一用。”

    莘迩取下放置於墙角兰锜上的佩剑,递给他。

    唐艾接住,找到地图上的秦州三郡位置,拿剑指住,说道:“明公,朔方郡、秦州南北呼应,胁关中腹心,此两地对蒲茂来说,俱是断不能容久在我定西手中的。

    “是以,艾以为,待蒲茂与慕容鲜卑争邺的此战结束,不管他胜败如何,他早晚都会再次北攻朔方,南谋秦州的。

    “而秦州三郡离咸阳近,顺渭水而东,六百余里可至,比之朔方郡,此州为我有,对蒲秦的威胁明显更大,故艾料之,在朔方郡、秦州这两个用兵方向上,蒲茂十之**会先选秦州。

    “这也就是说,等到邺县之战结束,大概用不了多久,秦虏就会再攻我秦州了!”

    莘迩同意唐艾的判断,说道:“不错。”

    “观今邺县之战的局势,蒲茂的胜面很大。他若果真获胜,那么当他再次攻我秦州的时候,其军已多河北之资粮、兵民为助,军容更盛,又挟大胜之锐气,则我秦州三郡,势难保全。”

    莘迩面色凝重,说道:“千里,此亦我之忧也!”

    要非因为有此忧虑,莘迩也不会在刚打下朔方,朔方接连两次大战之后,就与羊髦、唐艾讨论再度用兵关中这件事。

    唐艾说道:“欲想保住秦州,消解明公此忧,惟今之计,只有一条,就是‘先发制人’。我定西当趁蒲茂围攻邺城,暂无暇西顾的大好良机,进兵关中,首先,抢占要津重镇,为将来的秦州之战,打下一个利於我军攻守的基础,其次,掠其百姓,充实我定西的民力、兵源。”

    话说到这里,又绕了回去,莘迩踌躇说道:“道理诚然如是,奈何兵力不敷使用?”

    “如打南安、略阳、天水三郡,得两万步骑,可如果只打南安郡,就不需要这么多了。”

    “只打南安郡?”

    “正是。”

    莘迩细看地图,重复唐艾的话,喃喃说道:“只打南安郡。”

    唐艾移动手中的宝剑,指到了南安郡上边,说道:“明公请看,南安此郡,与陇西郡隔渭水相对,一在渭北,一在渭南,就像是两个钳子,正好锁住了沿渭水西去的通道,此郡如被我定西拿下,则可协防秦州三郡是其一,且断了蒲秦西进,犯我定西内地的路是其二。

    南安郡与陇西等秦州三郡隔着渭水相望,打下此郡,就等於是增强了秦州北面的防御,协防秦州的作用,毋庸多言。

    “断了蒲秦西进,犯我定西内地的路”,唐艾的这句话,需要做个解释。

    却是说了,难道蒲秦进攻定西内地,也就是陇州的道路,就只有经渭水这一条路么?打下南安,“锁住沿渭水西去的通道”,蒲秦就没办法进攻陇州了么?还差不多真是如此。

    这是因为,南安郡的北边是绵延三四百里的陇山,即莘迩原本时空中后来被名为“六盘山”的那座关中西部之崇山险岭,关中腹地、渭水北岸的陇东、安定、新平等郡都在陇山的东边,陇山与陇州之间,并无郡县城邑,此即是说,南安郡如被定西占据,沿渭攻陇的道路由此被断以后,蒲秦要想从关中进攻陇州,就只有翻越陇山了。山地行军,道路难行不说,后勤补给也会有很大的困难,更重要的是,哪怕是越过了陇山,前头还有一段天险阻碍,就是黄河。

    故是,但凡有点理智的,应该都不会选择这条道路攻陇。

    ——当然,若是定西现在出现内乱,采用“奇兵天降”的大胆突袭方式,这条路还是可选的,但定西现在却是不仅无有内乱,说是左氏、令狐乐的地位也好,说是莘迩的权力也好,还都相当的稳固,那么,蒲茂选择此路进攻陇州的可能性自就是微乎其微的了。

    莘迩点头说道:“南安若为我有,我陇州得战略环境,确是将会得到进一步的大为改善。”

    唐艾继续往下说,说道:“因是,当此之时,限於兵力不足的问题,艾以为,我定西先取南安即可,至於略阳、天水两郡,可缓缓图之。”

    莘迩思索了一会儿,问道:“如只打南安郡,卿认为需兵多少?”

    “万人足矣!”

    “择何人为将最妥?”

    “千里不才,请为明公收此郡囊中。”

第四十四章 明珠徒蒙尘 宋闳如大病

    唐艾向来仰慕前代秦、成之交,天下三分之时,建国於蜀的那个国家的开国丞相,平日的衣装打扮,羽扇纶巾,并及从容潇洒的风姿,俱是学的那位前蜀丞相。

    那位前蜀丞相在今人的评价中,与春秋战国时期的管仲、乐毅齐名,既有出色的政治能力,也有较为出众的军事能力。

    唐艾没有什么政治方面的天赋,但他喜好军事,故是一直以来,他都希望他自己能像他的偶像,那位前蜀丞相一样,上为国家、为朝廷立下赫赫的军功,下为己身博得后世的扬名。

    亦是出於此故,带上这次,他已是数回向莘迩请战,请求率兵,为朝征伐了。

    莘迩说道:“千里,战场为立尸之地,刀枪无眼,极是凶险,自古征战,几人能还?鸣宗与卿,皆我之所钟爱也,鸣宗已不幸亡於流矢,我如失股肱,如何再能任卿统兵,出征於外?”

    唐艾不乐,说道:“明公不是真爱我。”

    “此话怎讲?”

    唐艾把宝剑还给莘迩,取回扇子,矫然地玉立堂中,摇着用雉尾制成的杂彩羽扇,一双朗目直视莘迩,说道:“明公知艾素怀沙场建功之望,如真爱艾,故当遂艾之意哉!今不允艾,譬如明珠藏於高阁,既使世人不能识明珠之珍,亦使明珠雨雪寂寞,徒然蒙尘,而言爱矣!”

    这种拿明珠自比的风格,可以追溯到屈原赋中“香草美人”此类的自比,老实说,莘迩虽是到了这个时代已然多年,这类的话也听过不少了,但还是有点不适应? 不觉笑了起来,提剑在手? 顾与羊髦,说道:“士道,千里此请,你以为何如?”

    羊髦笑道:“以军功取万户侯? 此千里之夙愿也,况今国家用人之际? 凭千里之才? 兵部司主事实是太过屈之? 明公若肯放千里攻南安? 髦料之? 必可功成? 到时? 髦之愚见,正可借千里此份战功? 名正言顺地擢以大用。明公何不允之?”

    前半句倒则罢了,后半句? “兵部司主事实是太过屈之”、“借千里此份战功,名正言顺地擢以大用”? 却正是说到了莘迩的心里。

    莘迩沉吟心道:“千里的才干毋庸置疑,其之谋略? 远胜於我,兵部司主事一职,确难尽展其能。……鸣宗亡后,秦州刺史此职,至今无合适的人选。秦州东邻咸阳,南接汉中,关系到我日后收复关中、光复河北等地的大计,断不容有失,千里知兵能谋,有决断,如出他担任此职,倒可谓正得其用!比起把他留在谷阴,也能更好地发挥他的能力。”

    想到这里,莘迩定下了主意,便笑与唐艾说道,“既然士道这么说了,千里,就允你所请!待与桓荆州约定之后,便许你率兵出王都,攻取南安!”

    ——与桓蒙的相约共攻秦、魏,只是有大概率的把握桓蒙会同意,但并不排除他不同意的可能,那如果他不同意,南安还打不打了?莘迩、唐艾、羊髦都没有提这回事,因为蒲茂将会进攻秦州、朔方,此是确凿无疑的,所以,“抢先主动进攻”,或云之“以攻代守”,对於定西来说,便就是势在必行的了,亦就是说,不管能不能与桓蒙“约定”,南安郡都要打。

    攻打南安,按唐艾的估算,需兵万余,秦州三郡、汉中等地可以就近调得四千余众,还差六千步骑,这六千步骑从何而来?

    定下了唐艾为攻打南安郡的主将以后,经过与唐艾、羊髦的商议,莘迩采纳了他两人的建议,决定这缺口的六千步骑,半数从朔方郡调,半数从东南八郡的驻兵里调。

    却是说了,朔方郡与秦州一样,也是蒲茂在打完邺县后,可能要进攻的方向之一,不给朔方郡增兵,怎么还从朔方郡往外调兵?这是出於三个缘故。

    一则,如之前的分析,朔方郡、秦州这两个蒲茂可能要进攻的方向,蒲茂重点打的,十之**会是秦州,这也就是说,朔方郡面临的战争风险不是很大,——就算蒲茂自恃兵多将广,粮秣充足,两面开战,打朔方的也不会是他的主力部队。

    二者,张韶先败啖高,复败苟雄,在朔方一带的声威大振,加上於朔方诸胡部中颇有声望的赵染干、於朔方各县颇有唐胡信徒的竺圆融的积极配合襄助,并及张韶按照莘迩的命令,把河北草场的部分,分给了朔方的一些胡部,定西如今在朔方,已不是毫无根基,而是小有民意的拥护了,亦即,纵是蒲茂派兵来攻,张韶也不会再是“孤军作战”。

    三者,万余口的前营户家属已到朔方,张韶的长史朱法顺办事麻利,协助工部的官吏给他们分配草场之余,已把这些营户家属中,凡非为“家中独子”,家有兄弟者,俱皆名列入了草创成型的朔方郎将府内,张韶在汇报中说,目前朔方郎将府管理的“府兵”,约有两千,那么万一朔方郡再有大的战事,兵力不足的话,就可把这些府兵充入军中。此外,除掉府兵,万余口的前营户家属里头,还有约两三千的成年男丁,当战事紧张的时候,还可再征募这些男丁,——至於这些男丁会不会愿意接受征募?首先,他们各家都分得了草场,为了保住各家的既得利益,不愿意的应是少数;其次,就算不愿意,征令下来,难道作为刚被放为编户齐民的这些前之“兵隶贱民”,今之“小民黔首”,还有拒绝的权力不成?也只能被迫上阵。

    综合此三点,眼下来看,朔方郡已是不需要那么多的驻兵了,因此,不仅不用给张韶增兵,而且还可以把高延曹、赵兴、李亮、邴播等部,以及曹惠、兰宝掌部,抽调回来一些。

    曹惠、兰宝掌部,本非早前拨给张韶督带的诸部之一,肯定是要调回来的。

    赵染干、赵兴兄弟,羊髦以为,不可全都留在朔方郡,他兄弟两人承其父赵宴荔之名,在朔方的诸胡部中都有声望,且其二人部曲共计三四千骑,如把他两人全都留在朔方郡,就或会影响到张韶在朔方的威权,故建议把赵兴部调回。莘迩对此表示同意。

    高延曹所部太马是定西的一等精锐,长置朔方,实属浪费,亦当调回。

    此三部兵马,共三千余步骑。——实际上,准确说,不止三千余,因为高延曹部的太马,虽只有数百之数,可每个太马骑士,都有两三个从骑,算上这些从骑,总数已是近五千之多了,不过依照惯例,从骑向来是不算作战兵的,故此仍当三千余步骑来算。

    在秦州、汉中等地征兵的同时,东南八郡在麴爽的要求下,也进行了扩兵,八郡而下的驻兵,总约万八千余人。自有秦州在手之后,东南八郡已不再直接面对关中秦兵,换言之,其实不需要这么多的兵马驻守。再则,麴氏一手调教出来的牡丹骑,亦是定西的一等精锐,也不可久做闲置,因而,唐艾提议,剩下的那三千步骑之缺,就从东南八郡征调。

    征调是可以征调的,问题是,麴爽已为居莘迩之下,闷闷不乐,於此状态下,他会乐意用自己的嫡系部队,为唐艾立功么?

    对之,也有解决的办法。

    那就是,尽管武都、阴平两郡,不说后头的筹谋,主要是出自莘迩、唐艾,只从表面上,是麴爽领兵打下的,麴球当年能任秦州刺史,亦有此个缘由,但在麴球阵亡后,麴家在秦州的势力顿受到了严重的打击,现今秦州武都郡的太守张道崇、阴平郡的太守北宫越,一个是张浑的次子,一个是莘迩一党,与麴家都无甚么亲近的关系,甚至是疏离的,如此,就可把麴球曾担任过的“陇西太守”这个职位授与麴家作为交换,换来麴爽答应出东南八郡之兵。

    一番细议,说到了掌灯。

    诸事议毕,莘迩少不了泛起“大事已定”的放松之感,宋羡那番“胡言乱语”带给他的负面情绪,亦因之大为减轻,他望了望堂外的夜色,想起有段日子没有和羊髦、唐艾等一起吃过饭了,就吩咐下去,命备下酒宴,又请来傅乔、黄荣、羊馥等,遂共在莘公府饮宴一遭。

    席到半酣,乞大力闻讯赶来。

    莘迩问他,说道:“你来作甚?”

    乞大力腆着脸答道:“自小人妻妹於半月前为傅公纳后,小人几次拜访傅公,想问问小人的妻妹是否合傅公之意,却傅公政务繁忙,俱未得见,小人刚才又去了傅公的宅第,闻傅公被明公召来饮酒,便慌忙而来,想着给明公端上一杯,再与小人的友壻饮上两杯。”

    傅乔微醺之下,脸本已红,闻得乞大力此言,越发通红了。

    侍吏给乞大力安置下食案、餐具、菜肴酒水。

    乞大力果端起酒杯,敬了莘迩一杯,随即,到傅乔案前,与他碰杯,诚恳地说道:“傅公,小人的妻妹是什么人?粗野胡妇!傅公是我定西的大名士,她今能为傅公收用,真是她上辈子烧了高香,小人与拙荆都是十分的为她高兴。只是小人的妻妹,小人是知道的,不识礼教,不知入到傅公宅后的这些日来,可有触怒傅公?如有,傅公只管告诉我,小人代傅公教训她!”

    傅乔心道:“何止粗野胡妇,不识礼教!”又想道,“虽然粗野,已为我妾,你替我教训她甚么?”这些念头不好道出,勉强举杯,说道,“还好,还好。”

    唐艾促狭,插口说道:“大力,傅公贵为中台礼部尚书,是专管礼教的,贵妻妹再是不识礼数,今既已入傅宅之门,你亦完全不必为此担心,想傅公必是能把她教好的。”问傅乔,“傅公,你纳大力妻妹已有半月,这是件大喜事啊,何时请吾等去你家看看新妇?”

    看新妇,是当下的风俗。新妇进门三天,新郎家遍请亲朋好友到家中,与新妇见个面,此便是看新妇。但此俗,适用的是正妻,一个妾室,显是无须如此的。唐艾这话,纯是调笑。

    傅乔知道不能正面回答唐艾此语,就把话头转向了莘迩,说道:“何时明公邀咱们看新妇,我就何时邀你们看新妇。”

    却是,继半月前傅乔无奈纳了乞大力的妻妹后,为推行“唐胡联姻”这项重要的政措,於数日前,莘迩身作表率,也践行前诺,正式纳了秃发勃野之妹为妾。

    莘迩笑道:“‘新妇’何足观?今天我与士道、千里定下了一件大事,待此事功成,我再请卿等饮宴,胜於观新妇矣!”

    攻打南安郡,乃是军机密要,未实行之前,不可宣於人知,因此,莘迩只说是“一件大事”,不提何事。傅乔、黄荣、羊馥等人识趣,亦不追问。

    乞大力端着酒杯半晌,等到唐艾、傅乔、莘迩的对话告一段落,再次殷切地邀傅乔对饮,说道:“傅公,唐君说得对,公为礼部尚书,小人的妻妹在公的调教下,必能脱胎换骨!小人也是粗鄙的人,今能与傅公为友壻,亦上辈子修来的福!日后,也敢请傅公多多对小人作些调教!傅公,老乞是个实在人,别的不会说,你我友壻,干了这杯!”

    乞大力左一个“友壻”,右一个“友壻”,叫的那叫一个亲热。

    看着傅乔尴尬的窘状,满座大笑。

    时不时的与心腹群僚聚宴,亦是加深、稳固彼此感情,必不可少的手段。只是一夜饮酒,到夜半方散,左氏叮嘱莘迩多陪陪令狐妍的交代,却不免暂时落空。

    次日,在莘迩的指令下,黄荣上书朝中,以“诋毁公卿,罪大恶极,值此朔方大战之时,动摇民心”的借口,请斩宋羡。宋家在朝的党羽获悉,群起反对,奈何宋家而今於朝中的最高代表宋翩默不吭声,最终於两日后,朝廷下旨,当天处斩了宋羡。

    宋羡的死讯传到西郡,宋闳知后,半句话没有说。宋家的子弟不满他的态度,颇有怨词。

    宋闳私与其诸子说道:“宋羡自矜我宋氏门第,不辨形势,自求死路,固不足惜!却连累到了西郡中正成弘、祁连名士王正诸君,使我清流因被重创,可恼也!可恨也!”

    再数日后,朝廷新的旨意下来,任了西郡侨士中的一人继任西郡中正,宋闳闻之,接连闭门三日不出。他最爱的次子宋鉴,破门而入,惊见他神色灰败,如患大病,吃惊问道:“阿父,你这是怎么了?”宋闳无力地回答说道:“莘阿瓜之势,自此不可制矣!”

    到底是政坛老手,宋闳一下就看出了莘迩用侨士为西郡中正的用意,和这件事会给定西士林、定西日后得朝政格局带来的严重影响,甚至,宋闳隐隐也猜了出来,宋羡之所以被捕处死,而今回看,只怕亦非仅是因他传谣,抓住这个机会,打击陇州土著士人,换掉长期为土著士人把持的西郡等地中正,给侨士、寒门打开上进的通道,料才是莘迩收拾、惩治宋羡的本因。

    宋闳的后知后觉,不用多说。

    就在处决了宋羡的次日,定西朝廷又连下了两道旨意。

    一道是:“今以一国,抗举世之胡,名教尤当重之,武举宜增文考”,决定於今年十月,举行第一次的武举文考。凡是往届武举得中者,都可报名参加此考,报名截止时间是八月。考试成绩分为两等,第一等三人,第二等十人,此十三人,统称为“进士”,朝廷会给以重用。

    一道是:依旧以高充为正使,给他配了两个副使,组成出使团队,出谷阴南下,往荆州去。

第四十五章 及早定戒律 李基克太原

    高充所带的使团,离开谷阴是在六月底。

    从初秋七月开始,到八月中旬,这一个月里,莘迩每天的日子过得都甚是充实忙碌,并且他早已有之的那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在此一个多月中,亦是越来越加重了。

    日子过得充实忙碌,是因为三方面的原因。

    一方面,武举的文考需要做充分的准备。

    考题的难度、考场设置何处、考试的程序怎么安排、什么样的考生有资格报名、考题内容的选择、考官用谁、考中者授任他们什么样的官职最为合适,皆需讨论。

    特别是考题内容的选择、考官用谁、考中者的授官定为几品此三条,只在朝会上就进行了四五次的反复辩论。毕竟,明眼人都能看出,武举文考显然是会成为定制的了,那这三条,就将会牵涉到太多朝中不同派别者以后的长远利益,所以不同派别者,都想为自己这边争取到最大的好处,因是这几次的辩论俱相当激烈。

    ——却考官用谁、考中者授官定为几品,固关系到一大批人的权益,而“考题内容的选择”,难道也与什么人的权益有关么?的确有关。当今之学风,虽不如前代秦朝时,门户森严,五经各有学派,别的不论,只一本《诗经》,就有好几家的学说,这家学说的弟子,严禁学别家学说,彼此视仇雠,且后又有今文经、古文经之争,现在的儒家学风,开明了许多,乃至引释、引道入儒,事实上已开了原本时空中,到元初时渐成气候的“三教合一”之风的先河,然如今的儒学研究,却也是存在不少派别的,如此,考题采用何家何派,就必须要争个明白。

    又当下清谈盛行,士人崇尚自然,那么道家的内容要不要放入考题中?陇州信佛者众多,道智蠢蠢欲动? 也参与其中,请了些信佛的士人上书,请求把佛教的内容亦放入考题中,道智并说动了鸠摩罗什? 请鸠摩罗什趁给左氏讲经的机会,试图影响左氏对此的决策。

    陇州虽小,北地、南方所有的土著和外来宗教? 道、佛、祆,却是俱有。

    比之道、佛,一来? 祆教的主要信众是粟特人? 他们的兴趣大多在经商上? 为不因信仰触怒当权者,从而影响到他们赚钱? 对传教向来兴趣缺缺? 缺乏主动性,二来? 祆教中的唐人信徒,自郭奣叛乱被诛之后? 或者像王益富那般? 脱教而出? “痛改前非”? 或没有脱教的,而今也不敢大声说话,故是,祆教没有掺和到这场争论中。

    莘迩的儒学素养普通,对儒家各派的争论,他不甚了了,遂把考题内容选择此项,委托给了阴师,叫他负责确定考题,尽量平衡儒家各派的利益。至於道、佛两家的学说要不要放入考题中,莘迩的态度很明确,文考文考,考的是文儒,干道、佛何事?况道、佛出世,道士、和尚自称方外人,亦不该参与红尘俗事,因干脆直接的表态,此事绝不可行。

    倒因了道智在这场争论中,表现得较为显眼,勾起了莘迩的一桩旧念,莘迩遂把他召到莘公府,当面问他:“和尚,我此前叫你整理一下你们佛家的戒律,定成规范,好使我国的僧众遵行,你整理、定好了么?”

    戒、定、慧,是佛教三学。戒,即是戒律。佛教传入华夏至今,说来时间不短了,可因有关戒律方面的佛经已然翻译出来的不多,故此华夏佛教的戒律还未完全成型,还没有一个所有华夏僧人俱皆遵行的戒律版本出现。因而,莘迩很早前就把“制定戒律”这个任务交给了道智,令他与鸠摩罗什两人,借陇州邻西域,在陇的西域僧人众多之利,组织读过涉及佛教戒律之类佛经原文的在陇西域僧人,邀请龟兹等西域诸国熟知佛教大小戒律的名僧,汇聚一堂,加上本地的唐人高僧,共同整理、制定出一个全面的佛教戒律规范。

    道智就任定西佛教信徒官方最高领导的时日,已有一两年,尽管久处高位,这个和尚,不得不说,是个虔心信佛的,依旧保持着苦修的习惯,还是形容黑瘦,他恭敬地合十回答,说道:“制定得差不多了。再有两三个月,应就可以成型。到时,贫道捧来,请明公过目。”

    “我对佛教的戒律不懂,但我之前建议你的那三条,你可务必要定入戒中。”

    莘迩之前给道智提过,有两条戒律必须要加入戒中,一条是禁止和尚吃肉喝酒,一条是禁止和尚娶妻,一条是禁止和尚从其师姓。

    前一条,现今之佛教不禁肉食,莘迩对此大为反对,禁止了和尚吃肉,不仅“清心寡欲,才能更好修行”,也能节省下大批的肉食,供将士、百姓吃用;次一条,娶妻的和尚不多,但现今也有,莘迩因要求把此条列入戒中;后一条,比如竺圆融,他这个“竺”,是他那位西域老师的姓,莘迩认为,此习会助长僧人分门别派的风气,故建议定一条规则,出家的僧人既俱是释迦牟尼的弟子,那就不要以其授业之师的姓为姓,应以释为姓。

    道智对这两条都很赞同。

    听了莘迩的吩咐,他应道:“明公的此两条建议,贫道都已定入了戒中。”

    莘迩点了点头,说道:“很好。”然后语重心长地说道,“和尚,及早定好戒律,这才是你该干的正事,武举文考,此世俗之政也,你说你瞎掺乎什么?还撺掇鸠摩罗什,在太后耳边吹风,太后专门召我,问我此事可行与否?真是岂有此理!参加文考的,都是我定西的虎狼之士,要为国上阵杀敌的,你让他们考佛理,怎么?你是想他们对我定西之敌慈悲为怀么?”

    道智吓了一跳,急忙辩解,说道:“贫道绝无此意!”

    “再给你的戒律加上一条,和尚就是和尚,口口声声的‘贫道’作甚?不许再以‘道’自称!”

    道智犯了难,问道:“那贫道、不,贫……,我等佛门弟子该以何自称?”

    “你们是和尚,是僧人,以僧自称即可。”

    道智恍然,应道:“是,是,明公指点的是,正该如此!”

    催促道智加紧制定佛教戒律,此是一段小小插曲,比之武举文考这件为“科举”铺路的要事,这件事似乎不太重要,但实际上,放於长远来看,这件事也是很重要的。

    会对后世形成强大的影响不说,只说对定西未来发展的影响,此事如果办好,对定西日后的攻伐北地,将会有一定的佐助作用。

    当今佛教盛行,南北信奉佛教的信徒何止百万,上至达官贵人,下至百姓、奴婢,信者如云,此事若能办得成功,待至戒律定成,若能顺利地传播到北地、江左各处,使南北的佛教信众俱皆接受奉行,那定西佛学在南北佛教信徒中的影响力,换个说法,也就是定西在南北各地佛教信徒心目中的地位,明显就会得到一个极大的提高,而这当然就会有利於定西日后的用兵的。——莘迩的这个设想,与他把鸠摩罗什打造成“神僧”形象是异曲同工,目的相同的。

    文考是充实忙碌的一方面,另一方面,根据沙州、西海、朔方三地有关郎将府设置情况的汇报,莘迩计划至迟到明年上半年,把此制推广过整个定西,这也需要做大量的工作。

    再一个方面,就是用兵南安郡的备战工作了,高延曹等部需要从朔方调回,东南八郡驻兵的调用,需要与麴爽做交换,取得他的同意,尽管初步定下了“因粮於敌”,但朝廷也不能一点粮秣都不预备,亦需从谷阴的粮仓、各地郡县的府库调集,还有民夫的调用,以及对南安郡、天水郡等地秦军驻兵情况的进一步详细侦查、摸底,制定具体的作战计划等等。

    一个多月,莘迩忙得脚不沾地,好在羊髦、唐艾、羊馥等,俱为干才,分担了不少的诸项军政事务,莘迩的压力才得到了减轻,要不然,只怕把他一人分作十人,他也忙不过来。

    “时不我待”的紧迫感越来越重,是因为不断从河北传来的秦军告捷之情报。

    先是七月中旬,传来了苟雄、杨满、仇敞、李基等部秦军攻陷上党、太原两郡的消息。

    ——依按蒲茂旨意,本没有让苟雄等打太原郡,而是令他们打下上党后,便合兵向东,以胁邺县西翼,却之所以苟雄等先陷上党,继拔太原,这是因了韩摩突主动遣援,往救上党之故。

    对蒲茂的旨意,莘迩自是不知的,他看到的,只是情报中所述的秦军上党、太原此战的经过。

    李基率部到达上党郡,与也是刚到上党的苟雄、杨满两部会师以后,围攻上党郡的郡治潞县。潞县的魏军守将是慕容氏的宗室,身份虽尊贵,军事才能不足,只守了三天,潞县就岌岌可危。苟雄见克城在望,不欲分功给李基,便把李基部支走,命他去打潞县西北边的襄垣等县。

    就在这时,出於“唇亡齿寒”的忧虑,太原郡晋阳县的韩摩突遣出的援兵进入了上党郡。

    由晋阳到潞县,襄垣是必经之地。

    李基部在这里,正好与韩摩突派来的援兵撞上。

    两军遂交战於襄垣城外。时襄垣城尚未打下,襄垣城内的魏军守卒亦出城,与晋阳援兵北东、北夹击,试图一举歼灭李基部。李基以冯太、冯宇等敌襄垣魏军,以王农攻晋阳魏军。王农依旧是藏身於马鞍,挟槊疾进,两边方交矢不过数发,他已於千军之中,突斩晋阳魏军的主将於阵前,晋阳魏军登时大乱。李基亲麾兵前斗,晋阳魏军於是大溃。

    击溃了晋阳魏军,李基、王农转攻襄垣魏军,与冯太、冯宇合力,又大破襄垣魏军。

    并州乞活久以闻名北地,李基此战,复大败襄垣、晋阳两地魏军,其名不胫而走,一下传遍了上党、太原两郡。并、凉、陇之地,民风素来尚武,上党、太原两郡的唐人豪杰、壮士,一则久被鲜卑人欺压,二者,也是都看到了慕容将亡,蒲秦将入主河北,因是络绎来投。

    短短旬日,李基竟得勇健之士千余。

    他从中察觉到了上党、太原两郡的唐人民心所在,便上表蒲茂,请求攻打太原郡。

    蒲茂允许了他的请求。

    李基遂率部北上,攻入太原郡。

    太原是他的故乡,跟从他的乞活子弟,多也是太原人,这一打回太原,果然如他所料,简直如鱼得水,所过之处,当地的唐人无不欢迎,有的倾家送粮,有的踊跃从军,一路攻城略地,战无不胜,数日后,当他兵至晋阳城下时,不仅连胜,而且其部也再次得到了扩充。

    韩摩突困守孤城,坚持了几天,觉得晋阳怕是守不住了,乃於夜间率部突围。

    李基部的兵马如今虽多,多是才投军的,纪律不够严明,他尚做不到如臂使指,没能及时地做出反应,截下韩摩突,但亦就此打下了晋阳城。

    告捷的军报送到蒲茂营中,蒲茂大喜,不吝重赏,当即授李基为忠义将军,——忠义将军不是既有的将军号,是蒲茂现编出来的,名为“忠义”,其意不言自明,是做给北地的唐人、幽州和冀州的乞活军看的,并打破本地人不得居本地长吏的规制,授了太原太守的官职与之。

    李基虽有解甲归田之心,但蒲茂授官的圣旨到后,在冯太、冯宇和新投到他帐下的太原、上党豪杰等的劝说下,还是接受了这个任命。不管李基是不是甘愿出任蒲秦的太原太守,升了官,得了实缺,这总归是件喜事。却对已打下潞县的苟雄而言,他实是懊恼不已,追悔不该把李基支去打襄垣,以致他念念在兹的攻克晋阳之大功,居然平白落到了李基的手上。

    来打上党前,李基许诺王农,等打下上党,就任他还蒲茂帐下,去取那攻克邺县的头等大功,李基是个讲信用的人,就於晋阳战后,听由王农率本部东归,随他重回蒲茂营中去了。

    因为王农在之前得洛阳之战和这次的襄垣之战中,表现太过勇猛,呈给莘迩的情报里头,也提到了此事,当然,没有说李基之前对王农的许诺,只说了“王农率部而还”。

    继而七月末,莘迩又收到了孟朗与慕容瞻贵乡之战的情报。

第四十六章 天助蒲秦军 真我知己也

    比与苟雄、杨满、李基上党、太原之战的堪称顺利,孟朗对阵慕容瞻的贵乡之战,过程就曲折了许多,孟朗虽然也取得了胜利,但战斗的难度也大了很多。

    毕竟慕容瞻是魏国的头号名将,他从十几岁起,就为魏国征战,以至如今,不但本身具备军事天赋,战争的经验也足,所以即使孟朗军略过人,与他对上阵,却也不易取胜。

    两人一个鲜卑英杰,一个唐人智士,各为其主的这场贵乡鏖战,可谓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

    贵乡郡是个分割出来的郡,县邑少,郡治也不宜防守,故慕容瞻选择了在城外筑营固守。孟朗率部入贵乡郡,七月初,到了慕容瞻部的营垒处,遂在其南十里处兴造营垒,与之遥对。

    自魏主慕容炎弃邺北遁,裹挟邺县的唐、胡百姓去了幽州以后,留守中州、冀州等地的魏军本已军心动摇,慕容瞻前时因被侯莫陈驮威逼,被迫出战,又败给了贺浑邪一阵,颇损兵折将,饶是他在魏**中的威望很高,他帐下的兵士而下也是士气低落,孟朗对此十分清楚,故而,他所部的营垒刚刚筑造完毕,他就遣同蹄梁、吕明等带兵,向慕容瞻挑战。

    孟朗的意图很明显,他就是要趁慕容瞻部的魏军兵士人无斗志,而他麾下的秦军战士因为连胜,则士气如虹的这个良机,“趁你病,要你命”,尽早、尽速地把慕容瞻部打败,攻下贵乡。

    慕容瞻岂会不识孟朗的意图?

    因是,任由孟朗再三遣将搦战,他只用一策应之,即装聋作哑,闭营不战。

    哪怕在对垒多日后,孟朗开始对他进行人身攻击,挑了百余个大嗓门的士卒? 列之於其营近处,朝其营内大肆嘲笑他,说他与贺浑邪的那一仗,可用八个字形容? 便是“瞻之在前? 忽焉在后”,——何为“瞻之在前”?列阵於前? 这叫“瞻之在前”;何为“忽焉在后”?溃败后逃? 这叫“忽焉在后”? 此八字,不仅嘲弄了慕容瞻的那场战败,且提名道姓? 把他的大名放在了其中,不可谓不是辱人至甚了!但慕容瞻硬也是把这口气咽了下去,仍旧固守不出。

    对慕容瞻的这般能忍? 孟朗倒是小小的赞佩。

    将,不可因怒兴师。

    这一条用兵准则? 说来简单? 可人谁无七情六欲?真的能把气忍下去? 把怒火按下去? 任何时刻都能以理智来面对敌人,实际上是很难做到的,能够做到这一点的将领,少之又少。

    就这样,孟朗部与慕容瞻部在贵乡郡对峙了小半个月,孟朗竟是求战不得。

    ——却是说了,慕容瞻拒不出战,那孟朗为何不选择强攻?

    孟朗不是不想强攻,但慕容瞻身为名将,他的营垒筑造得着实固若金汤,营墙高大,外有栅栏、鹿角,绕营挖掘的且有沟堑,堪比是一座小型的城池了,若是强攻,秦军的折损一定会不小。攻打邺县才是重头戏,孟朗不能把蒲茂给他的这些秦军精锐,过多地损失於此地。

    因而,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选择强攻的方法的。

    莘迩读情报至此,很能猜到孟朗於此一时刻的心情,必定是无奈而又怀隐忧。

    无奈,当然是因慕容瞻甘作缩头乌龟,叫他无下嘴处。

    隐忧,则是用兵打仗,最重要的是“一股气”,秦军的战士再是士气如虹,但如果困於贵乡,求一战而不能的情况较长时期地持续下去,就不说势必会影响到蒲茂、孟朗已定的三面围攻邺县的整体战略部署,单只孟朗所统的秦军将士,他们的士气就很有可能会渐渐地懈怠下去。

    莘迩的猜测十分正确,孟朗那时,确然就是这种心情。

    就在孟朗束手无策,寻思是否强攻之时,於七月中旬,贵乡郡下起了雨。这雨一下,就是七八天,且不是小雨,每天都是瓢泼大雨,从早到晚,下个不停,下得贵乡郡中的各条大小河流,都俱皆水漫四野。慕容瞻部营寨的营墙,也因此被雨水、积水冲泡得损坏了几处。

    及时发觉了这一情况的孟朗,大喜不已,告於全军,檄道:“慕容瞻畏我王师,怯不敢战,然雨坏其壁,雨后泥泞,其连环马亦不得用也,此天助我军,足可见天命在大王!候雨停,便攻瞻营!获慕容瞻者,封侯,赏千金;先陷其营者,计首功。汝等勉之!”

    秦军已稍松懈的士气为之一振,群情鼓舞。

    因於雨停之后,孟朗调集全军,悉数出动,往攻慕容瞻营。

    慕容瞻在雨下到半截的时候,就预料到了孟朗会有此举,提前做了预备,在雨停的当晚,也就是孟朗发兵来攻的前夜,令妻弟段虎率兵两千,悄悄出营,埋伏在了营垒的西边,交代段虎,等秦军来攻营时,他就带领伏兵进攻秦阵的侧翼。

    奈何慕容瞻料之虽准,备之虽足,然他部下的兵士委实斗志不如秦军。

    孟朗部的秦军在七月二十三日这天的上午,发起了对慕容瞻营的猛攻,专攻其营墙坍塌处。慕容瞻亲临前线,又是按剑立於将旗之下,明令三军,他半步都不会退后,而且把长子慕容美遣去了前边督战,试图以此来激励麾下将士与秦军死战,但他并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结果。

    在营垒被攻陷之前,段虎所率的伏兵,先被孟朗部的秦军击溃。

    呈给莘迩的情报上简略地叙述了写此情报之细作打听来的当时情形。

    其文写道:“瞻妻弟段虎引鲜卑卒两千,侧击朗阵西翼,孟朗使吕明驱甲士持斧,夹以强弩迎斗,鲜卑卒为其所遏,不能近朗阵。段虎失马,死於战中。鲜卑卒溃败而走。”

    情报中的原文,着重点出,段虎带领的那两千伏兵,是“鲜卑卒”,“鲜卑卒”着,就说明段虎所领的不是匈奴、杂胡此类魏国的二等部队,更不是唐人这种魏国的仆从军,是慕容瞻帐下的精卒,可精卒也不管用,还是败给了吕明。

    段虎战死,慕容瞻的伏兵失利溃逃,这一幕被守营的慕容瞻兵士看的明明白白,於是他们越发没有了斗志。快到傍晚时分,慕容瞻的营垒被秦军攻开了缺口,同蹄梁、同蹄俞、同蹄豪平、雷小方、吕明等秦将争先恐后,引兵杀入其营。以慕容美、娄提智弼等为首的慕容瞻之得用魏将拼死抵抗,终究无用。慕容瞻见事不可为,只好下令弃营撤退。

    孟朗由是获得了贵乡之战的胜利。

    不过,孟朗也不是完全的胜利。

    一则,没有擒获慕容瞻;二来,慕容瞻用兵有方,不但会进攻,也会组织撤退,他帐下的精锐部队,大多跟着他成功撤走了;三者,在慕容瞻撤退后,秦将雷小方率本部紧追不舍,半道上反被慕容瞻临时布下的伏兵杀了个惨败,雷小方差点被魏军生擒。

    总而言之,孟朗这场仗,肯定是胜利,但慕容瞻也不算完全的失败。

    两人这番交手的经过和两人临敌对策的能力,通过此道情报,深深地刻入到了莘迩的脑中。

    在这场仗中,虽然孟朗是胜利者,但给莘迩印象更深的,却是慕容瞻。

    慕容瞻的冷静、料敌如神的预先设伏、撤退时的有条不紊,都让莘迩赞叹不已。

    此情报与前道秦魏上党、太原之战的请把,都是唐艾给莘迩送来的,唐艾时在堂中。

    莘迩感慨地与他说道:“慕容瞻此战之败,非其不如孟朗,观其忍气、用兵,皆无愧慕容氏名将之称。他之所以败,不是因为人力,是败在天时,慕容氏尝行变革,试图效我唐制,可最终仍是复辟胡制,抱残守缺,残虐百姓,反观伪秦,蒲茂重用孟朗,学我唐制,外示宽仁,今而小有兴盛气象,伪魏已衰於伪秦,纵慕容瞻才华横溢,军略冠世,亦难挽伪魏颓局了。”

    唐艾对政治不感兴趣,但眼光、见识是有的,对莘迩的这几句话深以为然。

    由魏制、秦制、唐制,莘迩联想到了他现下正在定西大力推行的各种新政、新制,不禁心中想道:“无论治下的民口、还是军力,鲜卑魏俱强於氐秦,而因其制落后,洛阳、上党、太原、贵乡诸战,却都败於秦。

    “定西地贫民少,我要想凭此一隅之地与秦争雄,能走的路只有一条,便是要把我定西之制,领先於秦。武举的文考已经确定,西郡等地的中正也要么已换,要么将换,离我正式开科举的时间更近了一步,可喜可贺,但开科举此政,是对门阀政治的彻底颠覆,牵涉面太广,事关重大,急切不得,在此之前,我却还是集中精力,先把郎将府、勋官制、释营户为编户齐民等已有的诸政,全面推行开来!至少借助此数制,将我定西军队的战斗力先再上一个台阶!”

    因秦军在河北的节节胜利,而给莘迩带来的“时不我待”的紧迫感之日渐加剧,於八月初,又一道河北情报送来的时候,到达了一个顶峰。

    这道情报是:蒲茂攻下黎阳。

    黎阳郡的魏军守兵主将是慕容武台,因为此郡处在蒲茂主力的正前方,后边就是邺县,故是身在邺县的慕容权,给了慕容武台最大的支援,这也就导致此郡远比上党郡难打,亦比贵乡郡难打,蒲茂攻打黎阳的此战,头尾加在一起,足足打了将近一个月。

    打的时间虽然长,但收获也很大。

    慕容武台的主力被蒲茂部给以了重挫,慕容权派去黎阳郡的援兵也基本被蒲茂部全歼。

    亦即是说,此战的胜利,不仅是秦军打下黎阳的胜利,而且还大大削弱了邺县的守御力量,极大地减轻了秦军攻下邺县的阻力。

    看完这道军报的当时,莘迩就断定,秦军围攻邺县的日子马上就到了。

    果不其然,只在四天后,就又一道情报传来。

    “蒲茂、孟朗、苟雄、杨满等部,汇於邺县城外,连营二十里,分从南、西、东三面包围邺县,将起攻势,慕容权据三台抵之;慕容炎遣侯莫陈驮引步骑万余,南下驰援。”

    “三台”,指的是邺县周边的三座“宫台”。

    这三座宫台都是建於前代成朝时,错落於邺城的郊外,是守卫邺城的必选之所。

    莘迩掩纸案上,叹道:“想那伪魏,强盛一时,北击柔然、西迫关中,南侵江左,北地之霸也,方今不过数代,数十年罢了,往昔的威风就一去不返!千里,岂不使人嗟叹哉?”

    唐艾不以为意,说道:“闻慕容暠死前,遗言其诸子,说什么燕生三雏,异鸟五色成章,此天命在慕容氏也,真是可笑!天命焉会在胡?今邺县被围,我看那燕、鸟之兆,不是说慕容氏得了天命,只怕是在预示覆巢之下,慕容暠的诸子,无完卵矣!前道情报中言及,孟朗示喻三军,亦以‘天命’为辞,妄称‘天命在蒲茂’,也是可笑!虏秦今虽小悍,亡亦在后!”

    莘迩听了唐艾的这番议论,饶有兴趣地问他,说道:“千里,那以你之见,天命在何家?想来定应是在江左我朝了!”

    唐艾笑了起来,不屑地说道:“江左的朝权,悉掌於阀族,所谓天子,拱手而已!阀族所顾者,若我定西前之宋、氾诸姓,唯门户私利耳,艾只怕,天命也不在唐!”

    莘迩不料唐艾会说出这等“大逆不道”的话,心中一动,从容问道:“如此,天命何在?”

    “夏商以来,自古易鼎,哪个是靠祥瑞的?无不杀伐成王!汤、武鼎革,亲行诛、放,仲尼美之。近百年来,暴胡酷乱,苍生屠脍,谁能奋剑诛除之,使黎民获济,天命就在谁!”

    这句话,更是莘迩没有想到的。

    他默然片刻,微笑说道:“千里,这话也就你我之间说说,你可不能出去乱说啊!”

    唐艾答道:“这话,艾也只会与明公说。”

    短短的几句对答,莘迩、唐艾两人本就默契的关系,似乎得到了升华。

    且不必多说。

    收到秦军三面合围邺县,邺县之战将要打响这道情报的次日,一行从南边来的旅人,风尘仆仆的,於这天下午,到了谷阴城外。事先已有傅乔等中台礼部及别部的一些官员在城外等候,迎了他们进城。未做休整,傅乔带着旅人中领头之人,与另一人,即至莘公府外,求见莘迩。

    这旅人中领头的那个,正是出使荆州而还的高充。

    另一人,是桓蒙派来见莘迩得荆州使者,是习山图。

    莘迩闻讯,马上传他们进见。

    傅乔、高充、习山图等入到府内,过了庭院,登入大堂。

    莘迩下到堂中,快步到高充身前,一把他的行礼止住,握住他的手,上下打量,笑道:“又瘦了!来回四千里,你只用了一个多月就回来了,这一路上赶得很紧吧?”

    何止是赶得很紧,这一个多月,高充都没睡过一个好觉,没吃一顿安稳饭,不但又瘦了一圈,眼中这时还满是血丝,他开口说话,嗓音也很沙哑,回答说道:“充生怕耽误了明公的大事,来回路上,遇雨、染疾,皆不敢多做停歇,却紧赶慢赶,还是到今日才能还朝。”

    “你路上生病了?”

    “劳明公下问,回来路上,道经汉中时,略染风寒,幸得阴太守请名医给充医治,已然好了。”

    “生了病,就休息几天嘛!公事再重,再要紧,也不急在这三天两日的!”

    高充应了一声,转与莘迩引见习山图,说道:“明公,充离荆州日,桓公特以习君为使,回拜明公。”

    习山图,是老熟人了。

    莘迩等他行礼毕,笑道:“习君,成都一别,屈指算来,差不多一年没见了!一年不见,习君风采,越发夺人眼目了。”

    习山图站在堂上,姿态端正,没有接莘迩寒暄的腔,表情严肃,说道:“桓公令在下,见到明公后,问明公一句话。”

    “什么话?”

    “桓公问:征虏今约我共伐洛阳、关中,是不是想用我荆州之兵,为他吸引伪秦在冀、豫的主力,以好使他从中得利?”

    他此言一出,傅乔、高充都是面色微变,这样的直言相问,近似质问,不仅失礼,而且还会使被问者仓促下可能无话可答,脸皮薄些的,乃至也许会面红耳赤,那就场面难堪了。

    却莘迩怔了下,旋即,脸上露出“惺惺相惜”之色,竟是毫无被桓蒙说中自家用心的尴尬,反而称赞说道:“桓荆州真我知己也!”

第四十七章 借机抬陇名 拜见唐建威

    桓蒙叫习山图当面问莘迩的这句话,尽管直接了当,透出了一股浓浓的“你别用光复洛阳为托词,把老子当枪使,老子其实心知肚明你小子所为何图”的味道,但说到底,莘迩邀请他联兵攻打关中、洛阳,确是符合他的政治利益的。

    桓蒙的确是不愿意眼睁睁看着殷荡北伐,而他却只能干坐荆州,虽说他瞧不起殷荡的军事能力,已经言之凿凿地预料殷荡必定会无功而还,但“瞎猫碰上死耗子”这种事,自古以今,却也是屡见不鲜,万一殷荡真的运气好,侥幸立下了战功,从而给了江左朝廷名正言顺地进一步封赏、加重其权力的籍口,那么在“荆、扬”抗衡的这场政斗中,他不免就会处於被动。

    故此,即使没有莘迩的这个再次邀请,自殷荡率扬州兵北渡淮水,进攻徐州之后,这些时日里,桓蒙实也已与他军府中的亲信幕僚,如郗迈等,对他要不要效仿伐蜀时“上表即行”的故事,无论江左朝廷是否允许他引兵攻洛,他都只管出荆北上一事,进行过多次的商议了。

    唯是袁子乔如今已逝,少了袁子乔的鼎力相助,桓蒙军府内部对此的意见,颇是不能一统。

    郗迈等是支持的,但包括习山图在内,以及谢执等等一些的桓蒙军府吏员不太同意。

    谢执等不太同意的说辞是:伪秦的重兵现聚於邺县,此两虎相争之际也,如此时攻洛,蒲茂必会旋师救洛,如此,非但攻洛会很难,且等於是给了伪魏喘息之机,因而,与其“间接”地帮到了伪魏,不如静待伪秦、伪魏决出胜负以后,再做光复洛阳的谋划,“当其时也,二虏俱伤? 明公发荆州之劲旅? 鼓而北进,何止取洛易哉?冀、幽亦可卷席而下矣”!

    这个说辞看似很有道理,然而谢执等人之所以反对的根本缘由? 桓蒙是清楚的。

    说白了? 这个说辞只是个推辞罢了? 谢执、习山图等人反对的根本原因,是在於他们各自家族的利益? 他们的家族目前虽俱非一等门阀? 然亦皆江左士族? 今之江左朝廷是被门阀、士族把控的? 他们自是不愿桓蒙的权势压过朝廷,换言之,就算他们是桓蒙的属吏,但此一“属吏”? 仅是他们个人的身份,相比他们家族在江左整体、长远的利益,当然是后者为重了。

    却是说了? 郗迈等支持桓蒙再来一回“上表即行”? 北伐洛阳? 以争取获得更大军功,由此压住扬州,进一步增强桓蒙威权的这些桓蒙军府属吏,难道他们的家族就不是士族么?

    他们的家族也是士族。

    但郗迈等家的这个“士族”,与谢执等家的这个“士族”却有不同。

    以郗迈家举例,首先? 郗家不是最早南迁到江左的那批北地士族之一,他家是到他祖父时才南迁至江左的;其次,他家固是士族,可他祖父当年却是因“流民帅”的身份而得到的江左之任用,这也就是说,郗家在根子上,与谢氏这些纯粹的“雅贵高门”是不大一样的。

    再一个,便是郗迈等人的志向和性格,与谢执等也有不同了。

    如郗迈,他的祖父虽是因“流民帅”之身份乃才得到了江左之用,但他祖父以士人自居,对江左朝廷倒还是挺忠心的,他的父、兄也忠心於朝,可郗迈却因身具大才,心怀远志,而与其祖父、父、兄不类,他看到了江左朝廷的积弊深重,认为江左朝廷是没有能力北伐中原、光复神州的,因此更倾心於被他视为“雄主之资,足以济世”,可以开创一个新时代的桓蒙。

    荆州军府属吏内部的意见不一致。

    荆州外部来说,支持桓蒙北攻南阳、洛阳的声音也比上次他伐蜀时支持他的为小。

    比如方从江州刺史任转迁右军将军的,桓蒙之亲密好友王逸之,前次桓蒙伐蜀时,他是相当支持的,还写信回家,要家人给他准备戎装,有打算与桓蒙齐伐李蜀之意,可这一回,他却出於“以大局为重”,不欲荆、扬争功,导致江左内斗的局面白恶化之缘故,一边去书殷荡,劝殷荡与桓蒙结好,——殷荡对此自是不予理会的,一边则劝说桓蒙不要擅自动兵。

    总而言之,内部、外部,反对的意见重重。

    这个时候,莘迩的使者高充到去,二度邀请桓蒙共伐关中、洛阳,实际上,是给了桓蒙一个极大的支持,所以,话回前头,莘迩的这一道二度邀请,确是符合桓蒙的政治利益的,也因此,桓蒙叫习山图当面质问莘迩的话尽管不客气,但习山图下边说的,就很入莘迩的耳了。

    习山图将桓蒙的回书奉上,说道:“桓公览明公之信后,召聚军府群僚,畅作议论,最终决定,愿与明公两路出兵,明公攻关中,桓公击南阳、洛阳。”

    谢执等反对桓蒙攻洛的一个重要理由是,如於此时攻洛,蒲茂必会旋师相救,那么攻洛就会很难,但现在有了定西攻打关中,相比关中腹心之地,蒲茂要救,也只会先救关中,或至少会分出部分兵马去援关中,这样一来,荆州“光复洛阳”的压力就没有那么大了,——桓蒙就是以此为由,“说服”了那些反对者。

    当然,这些荆州内部讨论的话,不必对莘迩细说,而且也不能细说,若是细说了,那莘迩极有可能就会回敬桓蒙一句:到底是我从中获利,还是你从中获利?因此,习山图把此节忽略了过去,只说了桓蒙、郗迈等与属吏中反对者们讨论、争辩后的结果。

    莘迩亦无兴趣刨根究底,问习山图,桓蒙与其群僚“畅作议论”的过程,知道了桓蒙同意联手进兵这个结果,就足够了,他大喜,问道:“出兵的时间,桓公可有异议?”

    “桓公无有异议,就按明公信中所提议之,八月底、九月初,一起出兵!”

    “好啊,好啊!”莘迩展开桓蒙的回信,细细观看,回信不长,主要就是习山图说的那些,看罢,莘迩抬头问习山图,说道,“此信何人所书?”

    “桓公口述,参军郗迈手书。”

    与通常信件的楷、行诸体不同,桓蒙的这封回信,用的是草书,观之如龙飞凤舞,而不失紧凑秀美,着实可称上品。莘迩赞道:“久闻高平郗氏善书,与王、谢、庾诸书家名族齐肩,并著称江左,果不其然!郗参军的这一手草体,几可与王江州匹敌矣!”

    “明公尚未知么?王江州,今已迁右军将军。”

    “哦,是么?傅公,去年我在你家,有幸见着了王右军的一道草书,你还记得么?我当时喟叹良久,自惭不能比之一二。”

    外使面前,莘迩改了“老傅”的惯用称呼,换了“傅公”尊称傅乔。

    傅乔应道:“下官记得。”

    莘迩说道:“习君,我劳烦你件事,我闻王右军与桓荆州为友,交往密切,你回去荆州以后,帮我向桓荆州讨些王右军的笔迹手书,可好?”

    习山图答道:“右军书迹,於江左亦千金难求,桓荆州珍之,轻易不示人,在下尽力而为。”

    莘迩把郗迈手书的此信叠好,当着习山图的面,令从吏拿给傅乔,笑道:“老傅,你喜好书画,郗参军的手迹,在咱们定西这还是头次见到,你且拿去,做个拓印,收藏家中罢!拓印完后,再把此信原件还我。”

    傅乔看了下信上的字体,也是赞不绝口,恭声应诺。

    莘迩瞥了习山图眼,见他虽无骄傲之态,亦颇有以之为荣的模样,心道:“前於成都见桓蒙,桓蒙帐下诸吏,言辞间,不乏有轻视我定西文教,以为我陇偏僻之壤,粗野不文,把老子看作乡巴佬的!

    “今趁习山图来我定西的机会,我却须得叫他开开眼界,先让他见识见识我定西泮宫的三千门生和阴师的博闻多学,江左信佛者众,名僧遨游士林,影响不小,再叫他见见鸠摩罗什,通过其口,把鸠摩罗什的名字打响江左!道智制订的佛家戒律,虽还没完工,但大致已成,我也可示与他观之。”

    用兵南安的军事固然重要,抬高定西在江左士人、百姓心目中的地位,也是件大事。

    想定,莘迩就与傅乔说道:“傅公,习君远道而来,路上辛苦了,你给他安排好起居,请他休息两天,然后晋见太后、大王。习君才过高人,等晋见过太后、大王,若无别事,你可请习君去泮宫,叫泮宫那些孤陋寡闻的学生,也知道知道什么叫江左名士的风采!鸠摩罗什於十天后有一场讲经,习君如有兴致,你也可带他前去,请他给鸠摩罗什指点一二。”

    傅乔老实归老实,人是聪明的,马上领会到了莘迩的用意,心领神会,应道:“诺。”

    作为礼部尚书,接待外使,是傅乔的本职,把习山图交给他之后,除掉两天后习山图晋见左氏、令狐乐的活动之外,莘迩就没有再见过习山图,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备战南安的军务中。

    ——却需插得一句,习山图此来定西,事实上,本身是还有另一个任务的,便是桓蒙交代他的“近年莘幼著屡出新政,你至定西,可观其诸政,察其效果,还荆报我”,是以,习山图亦是很乐意接受莘迩指示与傅乔给他的种种日程安排,在谷阴多待些时日的。

    这些且都不必多说。

    高延曹、赵兴、曹惠、兰宝掌等将校,於八月中旬,从朔方郡回到了谷阴。

    麴爽接受了莘迩用“把陇西太守任给麴家之人”为条件的交换,答允了给唐艾三千兵马,差不多高延曹等回来的同时,东南八郡也把这三千兵马调集完毕。

    秦州、汉中等地的调兵,亦於此先后完成,以北宫越为主将,严袭、王舒望等为裨将,先是悄悄地集合於陇西郡,继而潜行西北上,与东南八郡的那三千兵马,会於到了与南安郡接壤的武始郡。

    至此,用以攻打南安郡的万人步骑,已悉数齐备。

    民夫、粮秣等,也相继都已备好。

    八月底,一场秋雨过后,被定西朝廷临时授以“假节、建威将军”之号的唐艾,率领高延曹等在谷阴的诸营步骑,由莘迩、麴爽等一干朝中重臣亲自送行,出了谷阴向东南而去。

    ……

    天高气爽,夏粮方收,草长马肥,此正用兵征战的最好季节。

    出谷阴县界,过仓松县,行二百里,绕过洪池岭,再过广武郡,复行二百里,渡过湟水,进入到了陇州东南八郡的腹地。到东南八郡之前,沿途所见的百姓中,胡人以北山鲜卑诸部居多,到了东南八郡,羌人明显增多。於湟水南岸的金城郡休整了一天,继续朝东南行,仍是二百来里,九月初三这天,到了行军的终点,洮水东岸的武始郡境内。

    北宫越、严袭、王舒望和武始郡的太守、郡中的军政官大吏等已经在郡界相迎。

    遥见碧空之下,唐艾所率的步骑精卒迤逦到至。

    因高延曹、赵兴两部或甲骑、或轻骑,俱为骑兵,故是唐艾带的这支部队,骑多步少。最前头的是步卒,后头的尽是骑兵。军行到处,黄尘蔽日,三千余骑着战马的唐、胡骑士纵马奔腾於野,又有一两千匹的副马随队伍前行,当真是场面浩大,气势惊人,地面为之震动。

    步骑队伍没有因为北宫越等的迎接而停下,在各部军将的带领下,经过北宫越等这些道边相候的文武官员们,径入武始郡,自有本郡的吏员接住,在前引路,带他们去预先定下的筑营地点。数千步骑,过了大半,北宫越等眼巴巴地等了小半个时辰,这才从旌旗如林、铠甲耀眼的千军万马中,百余甲骑的护卫里,看到了一辆竖着青色车盖的黑色牛车。

    御车者是个年不到三十的唐人甲士,他驾着牛车行近,口中吁喝,把车停了下来。

    北宫越等认得,这个年轻的驾车甲士,不是别人,正是莘迩的亲卫队长魏咸。

    ——唐艾这是头次独自领兵,北宫越、高延曹,及配合唐艾作战的张道崇等,要么是定西悍将,要么名族子弟,位高权重,为了增强唐艾的威望,避免北宫越等不服从他的指挥,莘迩因此不仅奏请左氏,给了唐艾“假节”的权力,且把魏咸也借给了唐艾,给他赶车。

    魏咸下车,打开牛车的车门。北宫越等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车门,有那本郡官吏,久闻唐艾之名,知他是莘迩所爱,不免紧张的,都已做好了拜见的准备,却等了多时,不见有人下来。众人倾耳细听,竟是听到了轻微的鼾声从车内传出。北宫越等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顾。

    秦乃强敌,唐艾部这一到武始,大战就要开启,而唐艾身为主将,却酣眠车中?

    该说他是心大,还是该说他胜券在握?

    北宫越说道:“魏校尉,这……”

    魏咸探头进到车内,轻轻地叫了两声。北宫越等听见车内有人迷迷糊糊得“啊”了声。

    魏咸说道:“将军,到武始郡了,北宫将军在此迎接你的大驾。”

    又过了稍顷,北宫越等看到,一只穿着木屐的脚,从车门内伸了出来,踩住下车的木阶,接着,两只手撑在了两边的门框上,右手中还拿着个羽扇,最后,千呼万唤始出来的唐艾终於露脸於众前。众目睽睽下,唐艾踏木阶而下,到至地上,略整了下白色的鹤氅,浑然无人地伸了个惬意的懒腰,随之,视线落到北宫越等的身上,摇动羽扇,笑道:“这一觉睡得舒服!”

    北宫越等诸迎接他的文武,纷纷行礼,齐声说道:“下官等拜见建威将军!”

第四十八章 宣威脚疾发 虚实兵法道

    唐艾请诸人起身,打眼朝他们看去,没有找到他想见的那人,便就问道:“宣威何在?”

    宣威将军田居的现任官之一。田居现任了两个官职,宣威将军是军职,唐兴太守是文职。

    作为麴爽同乡兼麴爽的故长史,田居是麴爽最信任的人,从其继任麴硕出任“唐兴太守”此职以后,他就一直相当於是麴爽在东南八郡的代理人,这回攻打南安郡,东南八郡调出的那三千步骑,即是以他担任主将。

    北宫越等俱来迎接唐艾了,东南八郡三千兵马的主将田居,却不在迎接的队伍中,也难怪唐艾惊讶了。不过,田居不来迎唐艾,其实也在情理中。

    田居眼高过顶,唐艾洒脱不羁,两人性格不合,颇有抵牾。早年二人俱从麴爽攻冉兴之时,唐艾还大庭广众中,掀翻过田居的坐榻,叫田居十分丢人。旧恨难消,田居又岂会肯来迎他!

    北宫越等知道田居不来迎接唐艾的缘故,却没想到唐艾下车的第二句话,就是“宣威何在”?在场迎接的诸吏中,北宫越的官职最高,便仓促答道:“田宣威自言脚疾,因不能迎候将军。”

    唐艾微微一笑,说道:“脚疾么?”

    “是。”

    北宫越等知田居不来迎唐艾的缘故,唐艾作为当事人,又岂会不知,就没有再说什么。

    秋阳当头,万里无云,虽已入秋,然俗话说“秋老虎”,午后的天气还是较热的。

    路边的草地上站了会儿,唐艾的额头已然出汗,他仰脸瞧了瞧天空,以扇遮日,与北宫越等说道:“咱们别待在这晒太阳了。劳烦君等前头引路,待至郡府,请来宣威,我便把征虏将军亲自定下的此战之进战方略说与君等听晓。君等若无异议,咱们就按此执行。”

    北宫越心道:“风闻建威与宣威不睦,宣威不肯来迎,建威会不会是因此生气了?他这才初下车,三句话里,就连着提了宣威两次!”心中不免为此略微担忧,蒲秦在南安、天水等地的兵力,多於定西攻打南安的兵力,若再将帅不和? 此战只怕不妙。

    怀带忧虑? 北宫越与众官接令? 先请了唐艾回入车内? 然后各上己车。

    一行人避开行军队伍所走的原野、大道? 朝武始郡的郡治去。

    武始郡是个侨郡? 治下地是从陇西郡分出来的? 总共只有两个辖县? 其中的一个辖县还是后来新置的。因为辖地不大,是以郡治离郡界不远。

    很快? 众人就到了郡治县外? 百余甲骑、十余辆官车的前呼后拥下,唐艾的牛车极是显眼? 引来了路人的频频注目。骑、车长驱直入? 入进城门,沿主街行约里许,到了郡府。

    唐艾之前来过此县,入城后? 他掀开车帘,向外打看? 见县中的街道、里巷景象,与他上次来时都无有什么不同,唯一的不同是百姓。

    比之上次他来,沿街所见到的不同发饰、不同衣色的羌人、匈奴杂胡、鲜卑人似乎多了许多。

    ——对此中的缘故,唐艾是知道的。

    羌人、匈奴杂胡、鲜卑人在此县百姓中的比重增加,主要是出於两个原因。

    一个是,为了稳定阴平、武都这两个冉兴的故国、定西的新得之郡,两郡的太守北宫越、张道崇於前时奉旨把此两郡内的羌豪、羌民,徙了部分到东南八郡。

    武始郡是东南八郡之一,当然也就会分配到一些,因是县中街上,羌人变多。

    一个是考虑到阴平、武都两郡的羌人俱是新附,与东南八郡原有的熟羌不类,颇有桀骜不驯的,蒲秦打定西的秦州时,此两郡的羌豪即不乏叛乱的,把他们成批地强制迁到东南八郡,固是减轻了北宫越、张道崇分别治理本郡的困难,可也许会给东南八郡的治理带来一定的麻烦,故而,定西朝廷又下旨,命酒泉、建康、武威等郡的长吏,把本地的卢水杂胡、猪野泽杂胡、北山鲜卑诸部等也迁了些到东南八郡,给其牧场,待遇从优。

    与接收、安置阴平、武都被迁的羌人一样,武始郡也接收了到不少卢水杂胡、猪野泽杂胡和北山鲜卑,此则是郡治街上,杂胡、鲜卑人也变多的缘由。

    一个北迁,一个南迁,加上东南八郡旧有的本地熟羌,如今湟水、洮水沿岸,胡人的组成可以说是相当复杂,种落来源五花八门,但越是复杂,从某种程度而言之,或云“以胡制胡”,或更直白点,明白点说,就是“使之互相牵制”,却越是有利於定下当地官廨的对之管理了。

    说到“使之互相牵制”,换言之,实也就是“挑拨离间”,此是前秦以今,边地官员治理胡人的一贯办法,莘迩早先对此是有非议的,认为此乃下策,上策当是“以信义待之”。现实教育了他,他现在明白了过来,“信义”确是需有,然“挑拨”却也是必不可少。

    像且渠元光这样的,有自己的“壮志”,不接受你的好,视你为敌,再是“信义待之”,有什么用?若还不知变通,只怕传於后世,就会被后人笑为“宋襄公第二”了。此类胡酋、胡豪,非得用别样手段不可。

    却说唐艾等到了郡府,扈从唐艾的百余甲骑和诸人的十余乘车都留在了府门外,唐艾不搞客气虚伪,亦不等北宫越等恭请,就踩屐挥扇,当先而行,北宫越等人从后,诸人进府登堂。

    坐定。

    唐艾别的话不说,顾视立侍在他榻侧的魏咸,先下令说道:“去把宣威请来。”

    这是唐艾第三次提及田居了。从其到武始郡,至现下,一个时辰都还没有,他总共也不过说了几句话,田居就已被他提到三次,诚可以说是“念念不忘,语必言及”了。

    原已担忧唐艾生了田居气的北宫越,此时更是担忧了。

    田居没有住在县外营中,他家在西平,是东南八郡的本地人,於八郡中亲戚、朋友众多,住在了他一个朋友的家里,现在就在县中。由本县的一个大吏前引,魏咸出去寻他。

    等魏咸出去,北宫越的坐榻在在唐艾的下手,借离唐艾最近的便利,他偷觑唐艾的神色,却见唐艾斜依靠几,不紧不慢地摇着扇子,脸上表情平静,似无什么恚容。

    堂中静了会儿,武始郡的太守打破沉默,尽地主的本分,与唐艾叙话寒暄。

    在他的带动下,北宫越、王舒望等也相继开口。

    叙聊多时,堂中的气氛渐渐热闹。

    有个本郡的吏员,素与田居交好,这时见唐艾虽与诸吏说话,但他的眼神却不时朝堂外瞄去,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显然是在等田居的到来,不由与北宫越想到一块儿去了,生怕唐艾用“假节”的权力,处置不迎他的田居,遂故作说笑,实际是拐弯抹角地为田居解释,说道:“将军,莘公定下的作战方略是何,以下官愚见,似不必等宣威来到再示於下官等了。”

    唐艾问道:“为什么?”

    “下官恐怕等到入夜,宣威也不见得能到。”

    “哦?此话怎讲?”

    “将军应是知道的,宣威多年前,从麴令抵御秦虏犯我东南境之时,右脚曾受过箭伤,伤到了经络,因留下后遗症,时不时就会发作。这回发作的相当厉害,路都走不成了。宣威是前日引兵到的武始,他到郡后,寡君设宴为他洗尘,下官忝陪末席,将军猜怎么着?寡君与下官等足足等了他一个时辰!从傍晚,等到入夜,才见他姗姗而至。”

    “寡君”,是下位者对主君的尊称。

    时人尚存前秦遗风,视郡为国,所以此吏以“寡君”称武始郡守。

    唐艾似笑非笑,问道:“脚不能走路,坐车也不成么?贵郡诸君等了宣威一个时辰,我看,不是宣威不良於行,是宣威在拿捏架子吧?”

    唐艾说的正是田居赴宴迟到的真正缘故,那给田居解释的吏员与唐艾此乃头回见面,未料到他说话这么直截了当,竟是半点“糊涂”也不装,一下不知该怎么接口了,哑口无话。

    堂内气氛尴尬之时,魏咸回来了。

    他身后一人,裹帻大氅,足穿步履,拄个拐杖,慢腾腾的走着路,可不就是田居!

    唐艾看到,登时面露笑容,立即起身,穿过堂中,快步到堂门口,下揖相迎,说道:“建威拜见宣威。”

    这番举动和这句话一出来,堂中诸吏的心头都是“咯噔”一跳。

    北宫越心道:“完了!”

    田居亦是一惊,心道:“你官高过我,又是钦任的此战主将,却说什么拜见於我?此讽刺之言耶?”纵然难消对唐艾的旧恨,不免忌惮唐艾“假节”的权柄,做出镇静的姿态,双手握住拐杖,回礼下揖,口中说道,“怎敢受将军此礼,理当下官拜见将军。”随之,为自己解释,说道,“下官脚疾发作,疼痛难忍,故未能迎候将军,尚请将军恕罪。”

    唐艾直起身,把田居扶起,一把将他的拐杖夺去,丢给魏咸,挽住他的臂膀,拉他入堂,边走边笑道:“你受得了我此礼!毕竟此次攻打南安,你是主将!”

    这话一出,北宫越等茫然不懂,田居亦莫名其妙。

    明明朝廷下的圣旨,令由唐艾为此次攻打南安郡的主将,却怎么唐艾说田居是主将?

    北宫越问道:“敢问将军,可是朝廷的旨意有变么?”

    唐艾问道:“什么旨意?”

    北宫越说道:“下官等所接之朝廷令下官等带兵至武始郡,等候将军率太马等营至的圣旨上,分明言说,此攻南安,将军是主将,命下官等谨恪遵从将军的军令调署,却将军怎么说……?”

    “哦,你说这个啊,这个没有变。我说的宣威将军为我军主将,此乃另外一回事。”

    北宫越问道:“敢问将军,是另外一回什么事?”

    唐艾把田居扯到给他留下的坐榻边,按着他坐下,自回主位,也坐将下来,环顾堂中诸人,轻摇羽扇,笑吟吟地说道:“田宣威是我定西的名将,名声在外,前年白石山、鸟鼠同穴山两战,打得秦虏吕明、姚桃等部落花流水,可谓是威震敌国,故此,此回用兵南安,虽然朝廷不以艾愚陋,因莘公厚爱,任了艾为主将,但为了壮我军声势,对外,咱们却不必提我,只说此攻南安的主将,是田宣威!……如此,宣威岂不就是我军主将了么?”

    说完,唐艾落目到了田居脸上。

    只见田居的先是愣了一愣,旋即,他脸上一阵青、一阵红、一阵白,就像是开了颜料铺一般,最终,汇成了羞恼之色。

    他猛然拍案,跳起身来,——那矫健的动作,却是半点也无脚疾的模样了,怒视唐艾,说道:“唐千里,你辱我么?”

    白石山、鸟鼠同穴山两战,哪里是田居把吕明、姚桃打了个落花流水?在场诸人谁人不知,是他田居不仅被吕明、姚桃两部秦兵阻於此两山间,迟迟不得过,而且还大败一场,莘迩义弟拔若能的长子平罗,亦因此受了重伤,差点没能救活,是他被吕明、田居打了个落花流水!

    这也就不怪田居认为唐艾这般反话正说,明显是在报自己不迎他的仇,是在侮辱自己了。

    北宫越等也是如此认为。

    面对田居的怒火,唐艾形色自若,安之如素,而且亲热地唤田居的小字,摇扇笑道:“蛮子!你可真是人如其名,够蛮的!大敌当前,大战在即,我哪有心思辱你?我所言者,可都是莘公同意的!”与北宫越等人说道,“我不是说,等宣威到后,就把莘公定下的作战方略示与君等?对外声称宣威为我军此战主将,便是方略中的第一条。”他拿着扇子,往下压动,示意田居,说道,“你且先坐下,容我把莘公定下的此战方略,详细地说与你和诸君听。”

    田居恨恨坐下。

    唐艾收起笑脸,把扇子放到跪坐的膝上,正色说道:“虚虚实实,兵法之道,对外宣称田宣威是我军此战主将,隐没我之姓名,此不但是莘公同意的,莘公并有手令。”问已站回到己榻侧边的魏咸,“子善怎么还没到?”

    子善,是郭道庆得字。因为这次攻打南安,麴爽为给田居一洗两山战时的污点,给他一个立功的机会,坚持由他出任东南八郡兵马的主将,唐艾他俩有矛盾,所以莘迩把郭道庆暂从他现任官的中台调出,给唐艾作个副手,以起一个调和的作用。行军路上时,郭道庆与唐艾没有在一起,而部队到达驻扎地点,总得有人交代、安排一下筑营的事宜,故是他还没来到。

    魏咸答道:“应该快到了吧,小人出去找找他?”

    “不必了。”唐艾继续与田居、北宫越等人说道,“莘公令对外宣称宣威为主将的军令在子善处,等他过会儿到了,由他出示给君等观看。下边我给君等细说一下此战的具体计划!”

第四十九章 石萍潜邸吏 广宗第一人

    正如魏、唐各有一个荆州,——事实上,蒲秦也有一个荆州,三个荆州都是原前代秦朝时的荆州辖地,蒲秦所占之区最小,本属南阳郡,秦、定西接壤的这块地方,现下也是秦与定西各有一个秦州。蒲秦的秦州,早於定西的秦州。陇西郡,原先即是蒲秦秦州的一个属郡。定西的秦州目前所辖是陇西、武都、阴平三郡;蒲秦的秦州目前所辖是南安、略阳、天水三郡。

    蒲秦秦州的驻军主将,自蒲茂篡位登基以来,一直都是蒲獾孙,直到蒲茂将攻洛阳的时候,还是蒲獾孙坐镇秦州,但之后不久,在确定了麴球阵亡的消息是真后,蒲茂认为麴球一死,定西秦州剩下的诸将皆不足为虑,无须再留蒲獾孙镇守了,就把蒲獾孙调到了出关的军中,以增强攻打洛阳的实力。但是,定西的秦州诸将虽俱非一等强敌,然秦州毕竟与定西接壤,蒲秦亦不可无重将坐镇,遂因孟朗的大力推荐,孟朗少年时的好友,一个名叫秦广宗的唐人,接任了蒲秦“督秦州军事、秦州刺史”之职,现下,便是此人在负责蒲秦秦州的军事。

    也就是说,唐艾此战的对手,主要就是这个秦广宗。

    蒲秦秦州三郡的驻军情况,定西早已探查地一清二楚,其主力部队,约万余步骑,由秦广宗亲自统率,现驻於天水郡的郡治冀县,南安郡和略阳郡的驻兵各有约五千上下。

    南安郡位处秦州的最西边,西与定西的东南八郡接壤,南与定西秦州的陇西郡接壤,於蒲秦的秦州三郡中,地理位置最为要紧,所以此郡的守将,亦是三郡守将中? 在蒲秦军中名气最大的? 便是蒲茂龙潜时的故吏、爱将石萍。

    石? 在氐人的诸部中不算是一个很大的姓,此姓与氐人的韩姓都是氐人大姓“何氏”的支胤,但虽是何氏支胤,只从当下来看? 因了此部以石萍为代表的酋豪们当年鞍前马后的拥立蒲茂之功? 此部姓在蒲秦的贵重却是超过了何氏,其族人在蒲秦朝中、军中任职为将者甚众。此前被麴球指挥弩手射死的蒲秦猛将石骏奴、被斩於首阳的蒲秦大将石首? 与石萍都是同族。

    以上,便是蒲秦秦州三郡的大体军事情况。

    这些情况,唐艾等俱皆清楚? 无须再说? 於是,唐艾就把既定的此战方略说与了众人。

    方略简单来说,可以用三句话可以概括。

    一句是:以张道崇为主将的武都、阴平、陇西三郡联兵首先出战,陇西兵从西? 武都、阴平兵合力从南? 围攻天水郡。一句是:张道崇的军中,同时打起北宫越的旗号。一句是:候张道崇与秦广宗开战之后,唐艾引现汇聚於武始郡的此步骑万人袭攻南安郡。

    北宫越谙熟兵法? 听完唐艾的讲说,心道:“此声东击西之计也!”闻唐艾问众人的意见,回答说道,“莘公所定此策,诚然上佳!末将无有异议。”

    王舒望等大多的堂中官吏也无异议。

    唐艾问田居:“宣威怎么说?”

    “……唯有一虑。”

    “何虑也?”

    田居黑着脸,说道:“天水郡的秦兵达万余之众,武都、阴平可调用的兵马,却多已遣来武始,暂归入到了将军的麾下,张太守能用以佯攻天水郡的部曲,料来不会很多,如此,他能为我攻南安之军缠住秦广宗部的秦虏主力,使其不能及时来援南安么?

    “若是不能,石萍,秦虏之悍将也,其兵五千,又不比我军少太多,南安郡,我军势必难以短日攻克,冀县距南安郡咫尺之遥,援兵朝发夕至,则待秦广宗援兵到日,我军前有坚城未下,外有敌援已至,莫说攻下南安了,将军,恐怕我军也将要陷入险境矣!”

    唐艾笑了起来,心道:“正是因此,我才建言明公,对外不要说是我带兵来打南安,只打你宣威将军的旗号的啊!”

    却是,对外不称唐艾,只说田居,此计非是别人,正是唐艾给莘迩提出的,而唐艾之所以提出此计,出发点恰便是田居说的那些。

    他当时对莘迩说道:“只令张道崇佯攻天水,只怕不能拖住秦广宗部对南安的驰援,还得再加上一条对策不可。

    “明公可手令北宫越诸将,此战攻南安,对外只提田居之名,不提艾之名。田居,庸将也,秦广宗闻是他攻南安,必轻视之;前秦州之战,张道崇遇败不馁,遂大败攻攻武都郡的秦虏上将仇泰,北宫越掣旗斩将,亦於前秦州战中功劳卓著,为秦虏所惧,秦广宗定会重视他两人,一个轻视,一个重视,这样一来,以艾浅见,大约就能至少拖住秦广宗部十日不援南安。

    “十日,已足艾取此郡矣!”

    稍忆了下那天向莘迩进策的情景,唐艾把思路转回现在,他再无为人处世的老练,这会儿也知,若把自己想的这些道出,那田居只怕当场就会与他翻脸,临出谷阴前,莘迩殷殷嘱咐他,要他以大局为重,千万不可与田居起了冲突,影响攻打南安郡的战事,故为了莘迩的嘱咐,亦是为了战事的顺利,唐艾没把所想说出,他只是含笑说道:“宣威言之有理。不过,宣威但请宽心,我已料定秦广宗的援兵肯定不会‘朝发夕至’,我军自有足够攻打南安的时间。”

    田居说道:“是么?”

    语气充满了怀疑。

    唐艾没有再理会他,问余下没有表态的诸人,说道:“君等何见?”

    方略是莘迩定下的,此战的主将,即指挥者是唐艾,诸人都很有觉悟,知道他们只是听令者的身份,虽亦有怀田居之忧者,但没有不识眼色的,没人再提异议,都道:“此高明之策也!”

    唐艾说道:“我万人步骑云集武始,消息难以长期隐藏,君等既悉无异议,兵贵神速,宜出敌不意,便立刻传檄武都郡,劳张太守於两日后,率武都、陇西兵,佯攻天水!君等各自回去,该厉兵秣马的厉兵秣马,该把后勤搞好的把后勤搞好,我军於四日后攻南安!”

    北宫越、田居、王舒望等起身接令。

    军官归营,勉励将士;本郡的文官调集本县百姓,增加民夫的力量。

    唐艾暂就住在县寺,正在众人辞别唐艾,将要各去办各的事时,一人匆匆忙忙地赶来,登入堂中。这人身穿红色的褶袴戎装,长身黑面,腰悬宝剑,却是郭道庆。

    唐艾止住送北宫越等人出堂的脚步,说道:“子善,你怎么才来?该说的,我都说完了,该下的令,我也下完了。……对了,你把莘公的手令给他们看看。”

    “哎呀,来晚了,来晚了。……这是莘公的手令,君等请看。”郭道庆是唐艾的副手,唐艾不等他,就把该办的军务全部办完,要换个别人,少不了不满,他是个好脾气,却无一点生气,一面向唐艾、北宫越等道歉,一面遵从唐艾的吩咐,掏出手令,给了北宫越等看,他与田居是旧日同僚,却因知莘迩所以会有此道手令的缘故,一时也不知该与田居说些什么,瞅见田居手里的拐杖,勉强寻出个话头,说道,“长贤,我听说你脚疾发作了?”

    “是啊。”

    “大战将起,不碍事吧?”

    田居正气凛然,说道:“就算碍事,吾等为人臣子的,当然也应以国事为重。”

    “有道理,有道理。”

    ……

    次日下午,唐艾的檄令传到了武都郡郡治下辩。

    佯攻天水郡的阴平、武都兵马早已齐聚下辩,张道崇就传檄陇西郡,两路兵马於第二天上午,一起出营。两军各大打旗帜,号称兵共两万,陇西自东,武都自南,朝天水郡进发。“两万”是号称的,三郡、两路兵加在一起,实不到五千之数,但其内有临时征募的三郡唐民、羌胡,单单从行军的气势上观之,尘土飞扬,迤逦数里,倒颇有“两万”之貌。

    下辩县与天水郡的始昌县接壤,两县相距才二百里,这头张道崇的兵马出营,没过一天,那边始昌县的蒲秦守将就接到了消息。

    始昌守将大惊,赶紧派骑驰去冀县,禀报秦广宗。陇西郡的郡治襄武县也与天水郡接壤,且与所接壤的天水郡新兴县的距离更近,新兴县守将,亦慌忙将此敌情火速送往冀县。

    当天晚上,秦广宗相继接到了两道急报。

    “武都、陇西两路陇军,向我天水边境进发?”

    “是啊,明公。两道军报都是写於下午时,预计最晚明天,陇西郡的陇军就会抵至我郡西界,至迟后天,武都、阴平的陇军就会进入始昌县境。”

    秦广宗五十余岁,身材与孟朗相仿,较为瘦小,两人的脸庞也像,他亦面容清癯,却须发不类,孟朗没有给须发染色,须发已然花白,他给须发染了色,烛光下,黑亮黑亮的。

    细细地看了一遍两道军报,秦广宗说道:“张道崇、北宫越为将,号称步骑两万。”

    “是啊,明公。”

    “武都、阴平、陇西三郡,总共的陇军也没有两万!此定虚张声势。”

    “是啊,明公。”

    “可是一则,孟公早就猜到定西或会趁我王师讨伐慕容氏的机会,寇我秦州,却武都等三郡的陇军一直没有动静,直到今日,忽然发兵,现在看来,他们之前一定是在筹备,於今应是准备已妥,二来,张道崇、北宫越,俱知兵之士,陇之上将也,故而,其虽无两万步骑,今犯我境,亦不可轻视。”

    “是啊,明公。”

    “你刚才说得不错,大概明天陇西郡的陇军就会抵至新兴县,后天武都、阴平的陇军就会入到始昌县。”

    “是啊,明公,……两路陇军,夹击我郡,来势汹汹,我军该如何应对?还请明公及早定夺!”

    秦广宗能得孟朗之荐,本身自是有军政才能的,他略作忖思,已有对策,说道:“张道崇、北宫越所部,定是此次两路寇我天水之陇军的主力,我军当重点守御始昌县!传我令下,立即调步骑三千,连夜驰援始昌!至於寇我郡西界的陇西陇军,我算其战兵,顶多两千步骑,新兴守兵足可御之,暂无须我遣兵援之,——只檄南安的石将军稍派兵相助即可。等观始昌县的战况如何,待我集中兵力,破了张道崇、北宫越部,再转师新兴,败之易也。”

    这是先难后易,先破敌军主力,再败敌军别部的战术,客观地讲,这是一个不错的对敌策略。

    “明公此策高明。”

    “孟公举我掌秦州军事后,写了封私信与我,信中言道,我国肇建以今,唐士出任州刺史者,我是第一人,朝中勋贵颇有非议,盼望我能以文治武功,堵住他们的嘴!今我若能大败寇我之陇军,即使不能生擒到张道崇、北宫越,当我奏捷大王之时,孟公想也会十分欣慰的。”

    “是啊,明公!”

    秦广宗应战的部署命令,於当晚传到了城外的营中。

    被调援始昌的三千步骑,按他的命令,连夜出营,驰往始昌。

    命石萍分兵一部,援助新兴县的檄令,也於当晚发出。

    石萍於次日上午接到了这道命令。

    新兴县本是南安郡的辖县,但因南安郡的大部分地界都在渭水北岸,只有新兴县在渭水南岸,因是为了便於南安、天水两郡的整体军事布局,蒲秦把新兴县改划给了天水郡。故是,南安的郡治豲(huan)道,离新兴县很近。昨天下午,就在新兴守将传敌情军报给秦广宗的时候,早於秦广宗获悉之前,石萍就已经知道了陇西的陇军大举东进的情况。

    这时秦广宗的檄令送到,“非议秦广宗”的氐人勋贵,石萍算是其一,他身为蒲茂的潜邸故吏,身份不同於常人,难免有点不甘於居秦广宗这个唐人之下,但外敌当前,他还是服从了秦广宗的檄令,马上安排部队,调了千人,命立刻渡渭南下,援助新兴县。

    战场上的形势,时刻都有变化,任谁也不能事先就预料到整个战事的完整过程,此秦广宗檄石萍调千人南援新兴之举,便是莘迩、唐艾没有预料到的。不过,这个没有预料到,却是利於定西的,南安郡得守兵由此少了千人,等於秦广宗间接地帮了唐艾即将的攻打南安郡一把。

    从唐艾到达武始郡算起,已经过了三天。

    石萍调兵南下之次日,即唐艾到达武始郡的第四天。

    依照唐艾已经下达三日的军令,高延曹、北宫越、田居等等各部,拔营起兵,径向南安。

第五十章 田兵号五千 先灭张道崇

    南安郡的郡治“獂道”之得名,“獂”,是一种凶猛的豪猪类动物,先秦时期这里的住民,因以獂为自称,战国时,秦孝公西斩獂王,杀的就是獂人的王。这个獂人,其实就是氐人、羌人的先祖之一;“道”,不必多说,是一种与县平级的行政单位,指的是住民中胡人居多之地。

    早在前代秦朝时,陇西、南安等郡皆属陇西郡,——“陇西”者,顾名思义,陇山(六盘山)以西,如前文所述,陇山就是天水、略阳两郡稍往东的那座南北走向的大山,南安郡之设是在前秦的末年,而定西的武始郡是定西自设的,此郡之辖地,原先也是属於陇西郡,亦即是说,武始、南安之地本是同郡,因此,武始、南安两郡的郡治相距不远,只有两百多里地。

    选择武始为攻打南安的出发地,除掉距离关系,还有一个缘故,便是武始郡在渭水源头首阳县、鸟鼠同穴山的西北边,换言之,从武始出发,不用像从陇西郡出发那样,还得北渡渭水。

    出了武始郡的郡治、李亮的家乡狄道,西行三四十里,至武街县。

    此县是个新县,县内的百姓不多,县城也很小,但城墙却颇高大坚固,毕竟此县是狄道的西边屏障。定西在此处置了一个护军,营卒数百。

    在武街县休整了一晚,次日继续西行。

    复行近百里,向南望之? 隐约可见群山? 山之东边? 一水如带,往东奔流。那山,就是白石、鸟鼠同穴山,那水,就是渭水了。田居这算是重游故地,当他顾望远山、长河之时,少不了会想起昔日的那一场败仗,败仗犹未去远,新仗将要打响? 万人步骑的中军,他“宣威将军”的旗号,在阳光下、秋风里,飒飒飘展? 看似威风十足? 却不知他此时此刻会是何等心情?

    兵行至此,转往西南? 到得渭水北岸,再继续朝西,沿渭水疾行,数十里外,即南安郡郡界。

    ……

    獂道,郡府。

    石萍今年三十多岁,正值武将的黄金年龄。

    他身材壮硕,形貌魁梧,从小蓄起的头发浓黑茂密,束成了一条粗辫,未像氐人通常那样,缠辫绕於脑后,他而是把粗辫环绕脖间,辫子上杂以金银薄片、各色的绢绸为饰,五颜六色,如是从远处不经意地瞥来一眼,十个人里头,八个人都得误以为他脖间是缠了条蟒蛇。

    辫子吸引人,石萍脖间,露於粗辫之下,他挂着的项链也吸引人。

    这个项链全部是由尖锐的牙齿编成的,牙齿得有数十个,密密麻麻,打猎的老手能够认出,那俱是野狼的牙。不用说,这些狼牙自都是石萍从他过往打死的野狼口中拔下的。

    “陇兵出武始郡,已近我郡西界?”

    “禀报大人,距我郡西界不到三十里了!”

    “带兵之将是田居?”

    “小人等看见,他们打的旗号是‘宣威将军、唐兴太守田’。”

    “兵马多少?”

    “观其扬尘、行军的长度,大概数千以上。”

    石萍是员沙场宿将,虽前脚刚派了帐下千人南援新兴县,后脚就骤闻敌军来袭本郡,且一时敌情不明,然他稳坐如山,还是较为镇定的,想了一下,下令说道:“命步雷公率本部立刻赶去赤亭,先做阻截、防守;命强莫留守城外营中;召其余诸将率部进城,做御敌的备战。”

    步雷公、强莫,与奉石萍令率部千人南援新兴县的苟知政,是石萍帐下最勇悍的三将。

    石萍的军令传下,城外的秦营顿时沸腾起来。

    半个时辰后,步雷公率本部七百余人,出营西去,奔赴赤亭;强莫率本部千人,留守营内,与城中成犄角势;余下诸将校皆俱率本部,总计将近两千人,入到城内,加上城中本有的数百秦兵,合约两千三百余,或登城头,或戒严街上,或充作突击队、预备队,各司其职。

    於獂道城门关闭之前,数骑奔驰而出,出到城外,分作两道,一路向东南,往天水郡的郡治冀县去,一路向南,向渭水而去。前一路是奉石萍的命令,去给秦广宗报告“田居寇南安”此敌情的;后一路是去新兴县,给已到新兴县的苟知政传令,叫他立即率部返回南安。

    不愧沙场宿将,也不枉蒲茂配给石萍的都是蒲秦的精锐将士,接闻敌情到现在,只过了一个多时辰,不到两个时辰,在石萍有条不紊的指挥下,獂道县的四千秦兵已做好了迎战的准备。

    后继的情报络绎传来。

    “田居部距我西界二十里。”

    “步校尉部已至赤亭布防。”

    “午后不久,田居部入到了我西界,散别部兵於野,抢割我田间青苗。”

    “百姓逃入赤亭,步校尉闻田居散兵抢粮,遣斥候往去探查寇情。”

    “田居部主力过东山,缘赤亭水行,已近赤亭了!”

    赤亭水是獂道西边的一条河,因为周边多红砂土,河水呈现红色,故名为赤。东山,是赤亭水的发源地,山亦多红砂土,裸露在外,艳如桃花,因又被当地的唐胡百姓俗称桃花山。

    最后一道情报是步雷公派人送来的:“闻百姓说,田居部号称兵马五千。”

    前边的情报说田居部约数千以上,现下步雷公禀报,说田居部号称五千。两道情报综合,颇为一吻合。石萍登时疑窦丛生,心道:“区区五千步骑,就敢来侵我南安?”联系张道崇、北宫越等率的武都三郡兵,已展开了对天水郡的两路夹攻之事,他摸着须髯,沉吟想道,“莫不是田居此犯我境,非是真的为了打我南安,而只是在策应张道崇、北宫越等部陇军打天水?其目的是为了牵制我部,不让我派兵援助天水郡?”思来想去,觉得自己的这个猜测可能是对的,但又有点拿不准,於是做出决定,令道,“把这道敌情即刻送去冀县,呈秦刺史阅览。”

    不管猜测是对是错,敌人来犯,身为守将,石萍的当务之急,当然是守住南安,至於其它,就交给上官秦广宗去判断、决策吧。

    军情紧急,给秦广宗送此情报的几个骑士,一人三马,路上人歇马不歇,行三四十里,就换一匹马乘,行速甚快,夜半时分,到了冀县,直入州府,将此新的敌情呈上。

    陇西、武都、阴平三路兵马,分於昨天清晨和昨日下午,开始了对新兴县、始昌县的进攻,两个前线战场的军报不间断地被送到冀县来,秦广宗从昨天到今日,一边关注前线的战况,一边与佐僚们筹划下边该如何应对,整整两天都忙得没有怎吃东西,也没怎么休息,闻得石萍有新的军报送到,他暂停下与佐僚们的讨论,命把军报拿来。

    看完了这道军报,秦广宗把始昌、新兴两县最新的战况报告拿出来,又把来源不同的这几道军报,反复对比相看。

    看了会儿,他有了判断,揉了揉因为睡眠不足而刺痛的双眼,抬起头,打起精神,对堂中的十余个州府、军府大吏说道:“石将军前一道军报中言,犯南安郡的陇军主将是田居,现一道军报中言,田居部兵马号称五千,据其斥候观察,其真实的兵力应是与此相差不大。

    “诸君,我本就狐疑,武都等三郡攻我天水,武始等郡为何无有兵出?今果有田居氾我南安!只是,田居兵才数千,不比石将军部多,石将军且有城池为依,兵法云‘十则围之’,凭其数千人马,焉能陷我南安?据此,我认为,田居这一支陇军当不是定西此次寇我秦州的主力,他最多是起一个牵制我南安兵马的作用。自昨至今,张道崇、北宫越部攻始昌县甚急,攻势甚猛,此回寇我秦州的陇军,如我所料不错,其主力必是张道崇、北宫越部无疑!”

    ——却是秦广宗对田居部攻南安郡的“用意”判断,与石萍竟是相同。

    “明公的意思是:南安、新兴、始昌三地,始昌才是此次寇我秦州的三路陇军之主攻方向?”

    主力既然是张道崇、北宫越部,陇西的陇军和田居部都是“策应部队”,那几乎同时遭到进攻的三个地方,自然张道崇、北宫越进攻的始昌县,顺理成章地才是陇军的重点进攻目标了。

    秦广宗颔首说道:“不错!”

    “那我军下边的战策,该如何决定?”

    “敌情已经完全明朗,我看咱们不必再多做讨论了。还是我之前的意见,咱们先把张道崇、北宫越部消灭掉,然后再收拾寇我新兴、南安的陇军。张道崇、北宫越部号称两万,依照始昌守将的观察,其部兵马实约万人而已,战卒不到万人。明天,我就下令,再遣军八千南赴始昌,合前日遣至始昌的三千步骑,及始昌守卒,并力反击张道崇、北宫越部,争取一战克之!”

    一个府吏提出了反对的意见,说道:“明公,我冀县的驻军共万三千,再遣八千去始昌县,本县的驻军就只剩两千了。明公适才对陇军三路的分析固然有理,但战势无常,万一出现变局的话,我冀县只存兵马两千,明公不免就会因兵力不足而捉襟见肘了啊。”

    “什么变局?”

    “这……,兵不厌诈,比如,若是田居的兵马其实并非仅有数千,他正是为哄明公,才诈做数千,而候明公尽遣大军赴始昌之后,他乃攻獂道,这可该如何是好?”

    用兵之法,有虚张声势,诈作兵多的,古亦有减灶之计,诈作兵少的。伪装兵多、伪装兵少都非容易之事,但有心之下,却也都是能够做到的。

    秦广宗说道:“就不说田居部的兵马不足以攻陷南安,就算他的兵马再多一倍,田居,庸将也,前年他与吕、姚二将军的白石山、鸟鼠同穴山一战,他被阻多日不得过,以其庸才,又何能使南安告急?君之此虑,不足忧也!”

    他拿起案上的玉如意,轻轻地把之放到一边,说道,“待我大破张道崇、北宫越部后,料田居部自然就会主动撤退矣!”又道,“他那时若仍不退,其虽庸将,毕竟定定西之一郡太守,五品将军,获之,亦石将军之一军功也!”抚须笑问诸吏,“君等说,是不是?”

    诸吏纷纷答是,一个铜锣般的声音最是响亮:“是啊,明公!”

    秦广宗再问余下诸吏,说道:“君等以为我的的这个破敌对策可否?”

    其余诸吏首先觉得秦广宗对三路陇军的分析很对,其次觉得秦广宗对田居的评价也很对,故是无人再有异议,俱皆说道:“明公英明,此策诚善!”

    便於次日,冀县军营的秦兵,再被调出八千,南下始昌。

    ……

    南下得冀县秦兵是中午出的营。

    这天上午,南安郡,赤亭,数骑拥一牛车,至步雷公营西,登高俯瞰,察其营防。

第五十一章 百姓做文章 汝等非我敌

    步雷公的部曲只七百余人,因此其部的营垒不大,就建在官道南的赤亭周边,是以赤亭为中心而筑成的一座小营。赤亭水在营西不远流过。营地的附近多是田野,偶见树林,少有丘陵。

    察看步雷公营防的那数骑一车,牛车上坐着的,正是唐艾,牛车宽大,郭道庆也在车中,唐艾屈左膝,展右腿,支头半卧,郭道庆跪坐端正,数骑则是北宫越、田居、高延曹等将校。

    众人看了一会儿。

    北宫越皱眉说道:“步雷公的这座营虽然小,但营墙是夯土筑成,相当坚固,四角俱有望楼,观其望楼,内架有强弩、拍杆,且引了赤亭水绕其营外,以为沟堑,又营中那赤亭的亭舍颇为高大,舍顶有露台,台上亦架了强弩,并布弓箭手约百人。将军,这般坚牢、完善的营垒,必不是步雷公临时起造,是早就有之的,步雷公不过是带兵入驻罢了。……此营不易攻啊!”

    北宫越猜得很对,赤亭的这座秦营,的确是早就有之的。这些年,定西与蒲秦在陇西、天水这块地方,大小战斗不断,对於与武始郡接壤的南安郡,蒲秦当然会在守境上早有布置。

    唐艾问郭道庆,说道:“子善,你怎么看?”

    郭道庆说道:“下官觉得,北宫将军言之有理。”

    他转目唐艾,目光中尽是忧虑,说道,“将军,按我军已定的计划,咱们要在十日内打下獂道,攻取南安全郡,可只眼前此营,以下官观之? 只怕没个三五日? 都很难打下。如此一来? 十日内攻取南安全郡的计划,势必就不能实现。按将军的预测,秦广宗的援兵最多十天后就会到来,若是拖延到那个时候?将军? 我军只能无功而退了啊!这可如何是好?”

    唐艾微微一笑? 摇着羽扇? 问田居、高延曹等? 说道:“宣威、骁骑? 君等怎么看?”

    田居也认为北宫越说得有道理,步雷公此营的确坚牢,他们的兵马虽多? 比步雷公多了十倍还多些,强攻的话? 固是此营能够打下,但要想“迅速”打下? 却会很难,他想不来有何法能够速拔此营,见唐艾从容自若的样子,料他或是已有对策,不愿在他面前继续丢脸,也懒得多看他的样子,把双眼投向步营,装作仍在观察,只当没有听到他的问话,没有搭理唐艾。

    高延曹跨坐白马,长槊横放鞍上,一手挽缰,一手摸颔下,说道:“克此营有何难哉?”

    唐艾问道:“骁骑有何高明之策?”

    “将军遣别部掠南安野中粮时,步雷公尝派斥候窥我军容,并遣了少数兵卒收拢‘不识我王师仁义’,竟致‘惊慌散逃’的本地百姓,护送去獂道。末将因此得一计,可破步营。”

    “什么计?”

    “把他派出来的那些兵卒擒下,留几个怕死可用的,其余尽数杀掉,挑些我军的胡儿勇士,换上他们的戎服,然后去步营叫门,由那几个怕死的在前,骗开步营营门,我伏兵大起,一鼓可破之矣!”

    郭道庆等闻言,都把目光看向了高延曹。

    郭道庆沉吟说道:“将军,骁骑此策,似乎可行。”

    唐艾摇了摇头,却不同意,说道:“我大军在野,步骑纵横,能被步雷公此时遣派出营,接应、收拢散逃百姓的,必都是他军中的胆壮之士,怕死之徒,怕是无有。骁骑‘赚开步雷公营门’此策不可行矣。”笑道,“不过,倒确是可在本地百姓上作篇文章。”

    高延曹问道:“做什么文章?”

    “步雷公,是虏秦故太尉步岐之子,对么?”

    郭道庆答道:“是。”

    步岐,就是因为孟朗所编之“梧桐荫满鸟为凤,三年两年男为王”的这道谣言,后被蒲长生误以为此谣说的是他,遂被杀掉的那个蒲秦的前顾命大臣、前任太尉。蒲茂篡位登基后,一为污名化蒲长生,二也是为了证明他才是得了天命的大秦国君,就把这道童谣的本意重新散播民间,给步岐平了反,步岐的几个儿子,蒲茂各给以了任用。步雷公是步岐的诸子之一。

    唐艾叹了口气,说道:“我曾听说过步岐之名,是个忠厚爱民的,惜乎冤死。却这步雷公,不愧是步岐之后,虽处军中,乃有爱民之心。”收回了察看步营的视线,不再说步岐、步雷公父子,把自己“在本地百姓上做篇文章”的计谋道了出来,说道,“分兵遣部,洗掠附近乡里,把抓来的本地百姓尽数关入营中,等到入夜,放他们些逃掉!”

    洗掠敌国,捉拿敌国的百姓,徙入本国,以充实本国的人口、民力,这是如今南北各国,尤其北地诸国都常干的事儿,——这也造成了以防御为主的江左,为避免与魏、徐州接壤地带的百姓被它们掳去,往往会把这些地方的百姓强制内徙,造成大片的无人区。故此,抓本地百姓入营,这好理解,却抓了之后,再由他们中的一些逃掉,这就使高延曹等不解其意了。

    郭道庆问道:“将军,这是为什么?”

    郭道庆是个守礼的人,日常接人待物的风格与唐艾的洒脱随意截然两类,但其人耿直,这一点,颇对唐艾的脾性,因是,唐艾与他熟识后,两人的交情还算不错。

    唐艾对朋友,向来真心相待,他拿起羽扇,拍了拍过郭道庆跪坐的膝盖,苦口婆心地说道:“子善,你略知兵事,又识些政事,称得上小小的文武双全,莘公数与我言,欲重用於你。然莘公虽有此心,你自己也得争气啊!不要总是问‘为什么’?你想一想,这是‘为什么’?”

    田居把脸扭得更向一边了,想道:“这叫什么话!是在夸人,还是损人?无怪你唐千里久不得志!也就莘幼著,把你当个宝贝!”

    北宫越、高延曹一下子,也想不出来唐艾为何要这么做,众人俱皆凝眉沉思。

    郭道庆想了会儿,眼前一亮,说道:“是了!将军说步雷公爱民,这些逃掉的百姓,无路可去,只能去投步雷公。步雷公定然不会拒之。我军便可由此派兵伪做百姓,混入其营,内外夹攻,可破其营矣!”称赞说道,“好计,好计,将军此好计也!”

    田居忍不住了,冷声说道:“步雷公若不拒百姓入营,当然最好,可他若是拒绝呢?”

    唐艾摇扇说道:“他如拒百姓入营,亦无妨也。”

    “怎么讲?”

    唐艾轻轻地吐出了句话,说道:“待捕了百姓入咱们营中后,咱们营中便故作防备懈怠。”

    高延曹眉飞色舞,一拍马鞍,说道:“不错!将军与我想到一块儿去了!想那逃奔步雷公的百姓,既是从我营中逃出的,步雷公就算拒绝他们尽数入其营,也肯定会召他们中的乡老相见,询问我营虚实。咱们故作营防懈怠,又诈称兵才五千,正可诱其夜袭来攻!”

    郭道庆赞叹说道:“将军此真妙计。”

    北宫越亦赞不绝口,说道:“前计如果不成,还有后计,这是连环计啊!”

    战策定下,步雷公的营就没有再看的必要了,北宫越等骑扈从唐艾、郭道庆坐的牛车,还营去也。

    到了营中,就按唐艾的计策,罗荡、兰宝掌、曹惠、王舒望等将,各率步骑百十,分头去邻近的乡里捕掠百姓。

    傍晚时分,诸将归来,各有收获,共得百姓三四百,把之悉数关到了靠近辕门的帐中。

    是夜,天公作美,云层厚密,星月无光,唐艾营中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二更左右,看守百姓的士兵装作偷饮大醉,放声说话,说的尽是轻视步雷公、石萍的言语,随之,他们又装作睡着,歪倒在帐外了一片,鼾声此起彼伏。南安郡是蒲秦的边地,与定西的边地一样,境内百姓的尚武之风,比内地更盛,被抓的百姓中,就有不少胆子大的氐人、羌人,悄悄探头外看,见到了这一幕,遂窃窃私语一番,聚了百余人,潜出帐去。

    辕门离这里很近,没多久,这些百姓就摸到了辕门附近。

    辕门的守将、守卒已得唐艾的军令,有的也装作醉酒,有的装作昏睡,在他们故意的放水下,此百余百姓虽因辕门紧闭,不能经门而出,却亦轻轻松松地翻过营墙,逃了出去。

    逃出营后,百姓们商议,该去哪里?他们的家宅,在他们被掳来时,已被罗荡等放火烧了个干净,兼担心逃回家后,会被定西兵再次掳掠,便有人说:“前唐虏抢粮时,逃掉的乡民,好多被步校尉派兵护送去了獂道城。不如咱们投步校尉去罢,央他遣兵把咱们也送去獂道。”

    ——却是说了,他们已经逃掉,为何不自己去獂道?这是因为獂道城如今已锁住了城门,没有步雷公的兵马护送,他们就是逃到了獂道县,也进不了城。

    百余百姓议论了一阵,都赞同此人的提议。

    於是,众人摸黑西行,跌跌撞撞地往步雷公营去。

    夜色太暗,什么都瞧不清,恐被定西兵察觉追赶,又不敢点火把,故是,饶他们皆为本地的百姓,熟悉道路,於途中也有不少因为摔倒而跌了个鼻青脸肿的。

    从唐艾的军营到步雷公的军营,路途五里,需要经过两片丛林。

    这百余逃脱的当地唐、胡百姓,一心只顾奔逃,浑未注意到,於过了两片丛林后,他们的队伍在不知不觉间,被扩大了不少。本是百余人,现在多了三二十人。他们更没有注意到,就在他们这支逃命队伍的后边,大约两里远近的地方,有数百定西甲士正远远地跟着。

    过了三更,这些百姓们到了步雷公的营前。

    营前火把通明,守将听到了动静,隐约看到了他们,令守卒射出箭矢。

    百姓们顿足,不敢再往前行,停於黑影中,推举出了两个头领,过去叙说他们的来历和来意。守将听了,闻得这两人说的的确是本地氐人、羌人的方言,信了八成,便派人去禀报步雷公。两刻来钟后,步雷公出现在了营墙上,他按住垛口,打量墙外的那两人。

    步雷公久在南安戍卫,那两人中的一人是他们本乡的豪强,两人却是认得,——提议来投步雷公的,就是此人。这人仰着脸,好让步雷公看清自己,大声用氐语说道:“大人,是我啊!”

    “王大眼?”

    “是啊,是我啊,大人!”

    “这是怎么回事?”

    “小人等被唐虏抓走了,千辛万苦,侥幸得以逃出!无路可去,遂来投奔大人!乞大人放小人等入营!”

    步雷公惊疑不定,细细地问了他们被掳的经过,怒道:“唐儿残暴,抢我子民,烧我屋宅,孰可忍,孰不可忍!”忍住怒火,抚慰了那两人几句,略作考虑,果如唐艾所料,有心问问定西兵营的守备情况、虚实状况,令道,“营垒禁地,你们的人太多了,我不能把你们全都放入营中。你俩带上几个入营来,余下的且在营外休息一晚。”

    这两人就回到百姓中,叫上了他们的家人、亲戚和亲近的朋友,差不多十几个人,重回到营门前。

    营门缓缓地打开。

    步雷公转身,打算下到营门处,接他们入内。

    就在这时,黑影中的百姓群中,一句唐话骤然喝起:“还不动手,更待何时?杀!”

    随着此话,三十来人窜出队伍,闷声不响,各取怀中的短匕、臂弩在手,跟着大喝之人从黑影中的百姓群中冲出,往营门奔去。语如惊雷,奔如驰马。步雷公转过去的身子,因为此话的突然入目而才转回来,守卒们犹未明白发生了什么,营门前的那十余百姓、黑影中的百余百姓更是愕然不知所以,转眼间,此三十余人已经冲到了营门口。那大喝之人,当先撞向。

    又一声大喝,震入营墙上步雷公的耳中:“吾王舒望也!只杀步雷公。汝等胡儿非我敌,弃械跪地不死!”这当先撞营门、两声大喝之人,正乃奉唐艾令,带队混入到百姓群中的王舒望。

    步营辕门的守将总算有了反应,急忙一边命令守卒关营门,一边亲率余下的守卒堵截上去。可他哪里是王舒望的对手?王舒望已至身前,守将来不及使用步槊,仓皇抽出佩刀,刀方下砍,王舒望身形伏低,猛然前窜,匕首已然刺上了他的腹甲。甲铠颇厚,匕首不能透。王舒望左拳上挥,打到了这辕门守将的下巴上。此守将的兜鍪被打得斜掉。王舒望右手的短匕,横向而刺,刺中了他左边的脸颊。这守将惨叫一声,环刀坠地,捂住左脸,朝边上踉跄退去。

    王舒望抄起他的佩刀,将试图围上来的营门守卒杀散,也不管从他杀来的那三十余定西精卒是否跟上了他,径入营门,过门时,顺手拿起了那守将靠门栅而放的丈八步槊,寻着上营墙的台阶,三步并做两步,跃上了营墙。步雷公身边的亲兵、营墙上近处的戍卒,约四十余人,有的目瞪口呆,有的回过了神,回过神的,各持槊、刀,忙不迭地迎斗。

    营墙四角望楼和营中赤亭亭舍露台上的秦卒射手,纷纷挽弓,可因为步雷公在那里,投鼠忌器,生怕误伤到了他,却是无人敢真的射箭。

    望楼、露台上的射手们望之,王舒望远以槊扫,近以刀斫,身段灵活,步伐矫健,墙上秦卒无人能挡他一合,很快死伤遍地。

    射手们惊骇至极,眼睁睁看着他所向披靡,杀到了步雷公的位置。

    步雷公没有逃跑,以氐语叫道:“唐虏!”举剑应之。

    王舒望槊中其胸,当场把他刺死。

    王舒望丢下步槊,用刀砍下了步雷公的头颅,一手提刀,一手挽其头上的粗辫,高高举起,悬示於营内外的秦卒、百姓看,喝出了第三句话:“步雷公已死!汝等降者不杀!”

    火把光的映照下,王舒望奋眉瞋目的年轻脸上、穿着的氐人括领衣上满是血污,刀与步雷公死不瞑目得首级上,血滴如珠,往下流淌。营内秦卒、营外百姓,见此幕者,无不胆裂。

    三十余定西精卒杀溃营门守卒,冲进了辕门。

    喊杀声从百姓群的后边响起,又数百定西甲士从夜中如潮似的涌出,扑向营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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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室偏安江南,六夷入侵争霸。海内鼎沸,群雄并起。鹿即谁手,需看谁才能脱颖而出,得到天命。即鹿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即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即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