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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子曰     即鹿txt下载     即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二章 士气可复振 城破尽屠之

    那随后杀出的数百定西甲士之将是兰宝掌。

    营门已陷,步雷公被王舒望斩杀,步营中群蛇无首,轻轻松松的就被兰宝掌部攻克。

    唐艾於当晚得了捷报,不过他没有马上赶去步营,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次日起来,才坐上牛车,再次携北宫越、高延曹、田居、郭道庆等文武属官去到步营。兰宝掌、王舒望在营门迎候。牛车徐徐到了营门口,唐艾没有下车,摇着羽扇,倚车栏问道:“步雷公尸首何在?”

    王舒望昨晚扮成氐人百姓的时候,把发髻散开,结成了辫子,这会儿早已重束发成髻,手头没有帻巾,就没有裹帻,发髻外露,却於诸将中反显矫然之态,答道:“还在营墙上。”

    “其虽庸将,仅用了我半计,就破了其营,到底其有爱民之心,其尸不可辱之,将其首级缝上,下葬了吧!”唐艾摘下了自己的白帻,递给王舒望,笑道,“不等兰校尉部到,卿以三十余卒,就勇拔敌营辕门,卿更手刃步雷公,今取赤亭,卿功著也。吾无别赏,此帻与你!”

    王舒望先是恭谨应道:“诺。”继而接住帻巾,说道,“多谢将军!”

    “逃来步营的那百余百姓,现在何处?”

    兰宝掌答道:“除掉逃走没追上的,还有三四十人,正在末将部卒的看押下,等候将军发落。”

    “取些缴获到的财货,分给他们,放之回家罢!”

    兰宝掌呆了一呆,说道:“他们潜逃出营,投奔虏军,将军,不杀么?”

    “南安郡将为我定西有,从此以后,他们就是我定西的子民了啊,岂能随意杀之?非但不可杀,为便於日后治理此郡,是以还得赏些财货与之? 以补偿他们屋宅被烧、田粮被抢之损。”

    兰宝掌恍然大悟? 说道:“将军说的是? 是末将思虑不周。”

    唐艾一笑,吩咐兰宝掌、王舒望把缴获到的财货暂时留在此地,以备等打下獂道以后,加上獂道县内的缴获? 再统一分给其它受损的当地百姓。

    几个步营被俘的军吏跪在辕门边。

    唐艾探头出牛车? 挑了个形貌威风的? 随意拿扇一指? 令道:“断掉他的辫发? 扒光他的衣裳,送给石萍。”

    这道命令不用给诸人解释。北宫越等自是皆知,这是堕敌士气之策。

    那个被挑出的被俘军吏也是倒霉? 只因了长相威武,就兵败之后? 又受此被辱之灾。

    兰宝掌等亲自下手,不容分说? 割断了他的辫子,扒掉了他的衣服,哈哈大笑着,将之赤条条地绑到马上,随从唐艾来步营的骑兵随从中,分出了数骑,带他前赴獂道县城。

    兰宝掌、王舒望请唐艾入营视察。

    唐艾却不进去,懒懒地说道:“小小步营,有何足观之处?你们分些兵士,把俘虏的胡儿就地看好,随我还营去罢!赤亭已下,咱们明天就兵发獂道!”

    赤亭离獂道县城四十里地。

    中午时候,押那军吏的定西数骑到了城西。

    獂道是个古县,但县城不古。前代秦朝末年,此地接连地震,旧有的县城毁之殆尽,遂复起了座新城,而到成、唐之际,这里的氐人叛乱,后来失败,新城又被烧掉,故现下的这座县城,是唐室南迁前再次新建的,距今不过数十年而已。外边亦有护城河,数丈之宽,河边无树,杂草丛生。日光晒下,波光粼粼。城头上各色的旌旗飘动,身穿白色衣甲的秦卒,布满城墙。称得上刁斗森严。城的北边,两里地处,有一座营垒,是强莫及其本部驻守的营寨。

    数骑没靠近,远远的把这军吏从马上解下,丢到地上,齐齐冲他身上撒了泡尿,转马回去了。

    城头上的守卒瞧见,等那数骑走远,派了一队士兵出城,去看是怎么回事。那被辱的军吏名叫啖提金,大小是个军吏,出城士兵带头的军官认识他,就唤他下护城河,叫他游过来。等他上岸,一个兵士脱下短袍,裹在他的腰上,权且算是给他遮羞。带了他进城,去见石萍。

    石萍好端端的在郡治堂中坐着,正向属将转述从军报中看来的始昌之战的情况,忽闻守卒中的个军官求见,令之进堂,抬头一瞧,啖提金的狼狈模样顿落入他的眼中,不免心情立刻大坏,听完了守卒军官的汇报,知道了啖提金竟是**被送来的,而且还被那数个押送的定西骑士当着城头守卒的面,往他身上便溺了一通,越发恼怒,问了啖提金几句,啖提金哭丧着脸,把赤亭失陷、步雷公被斩的事情一说,石萍怒不可遏,用力拍案,令道:“斩了!”

    啖提金跪倒在地,说道:“将军,看在齐大人的脸面上……”

    正如唐人讲究家声,士庶间如天壤之别,胡人也是讲究出身的,这啖提金亦有些背景。其从父正是当年被蒲长生亲手杀死殿中的啖提部酋大,而他从父之被杀,是因为替其部宗主、酒后失态的氐人齐折部酋大求情。因了这层既已是主仆部落、又其从父因其主而死的关系,啖提金颇得今之齐折部酋大的照顾。此个“齐大人”,说的就是齐折部现任的酋大。

    “你也配提齐大人!丢尽了齐大人的脸!”石萍在堂深处,啖提金在堂门口,两人相距颇远,按说是闻不到异味的,许是心理因素,石萍隐觉臊气入鼻,万没料到,才一天,赤亭就丢了,更加是又恼又恨,连声催促,“带下去、带下去!砍了,悬其首级於城,示於三军看知!”

    带啖提金来的那个守卒军官,拽起啖提金,把他带下,遵从石萍的将令,就在郡治府内,把啖提金杀了,取其首级,去到城头,竖起竹竿,挂到了上边。

    城内郡府堂中,石萍没法安坐胡坐上了,於堂内转圈踱步,气恼地说道:“步雷公居然这般没用!才去赤亭几日?就丢了赤亭!枉得大王还曾夸赞他,说他知兵爱民,有步太尉遗风!啖提金丢尽了齐大人的脸,步雷公也丢尽了步太尉的脸!”站住脚,顾看堂中的将校们,问道,“……赤亭已失,田居至迟明后日就会兵到我獂道城下!你们可有何御敌之策?”

    一人说道:“我獂道县城坚固,远非赤亭营可比,田居部才五千兵,我城内外守卒三千余,纵其今日临我城下,也没什么畏惧的!等他来到,末将为将军砍其狗头来献!”

    一人说道:“步雷公,故太尉之子也,身份尊贵,赤亭,我獂道之前障也,地关要津,今步雷公身死、赤亭失陷,又适才啖提金受辱之状,悉被守卒看到,……将军,我守军的士气或会因这几方面受到影响。”他担忧地说道,“我守军兵数虽不落下风,士气若沮,城不易守矣。”

    这人是个唐人,说的虽是氐语,也文绉绉的。

    他所说的,便是石萍所忧。

    石萍问道:“你有什么鼓舞我军的士气的对策么?”

    这唐人说道:“气可鼓,不可泄。如今士气既已泄,要想重鼓之,只有两个办法。”

    “哪两个办法?”

    “一个是用胜仗的消息来鼓舞将士。”

    “另一个呢?”

    “另一个是希望苟校尉部能够及时赶回,见我军援兵到,士气亦可复振之也!”

    “苟校尉”,即奉石萍的命令南下援助新兴县的那支南安兵马的主将。石萍在闻知“田居率部”来打南安之后,就派人去召苟知政回来了,但到现在,苟知政部尚未归还。

    石萍忖思稍顷,说道:“计算路程,老苟早该回来了,他至今未归,或是被陇西郡的陇军阻於渭水的南岸了。不能完全指望老苟。你的头一个办法不赖,……我这就传示城中,便说秦刺史部在始昌打了个大胜仗,用不了几天,他的援兵就会抵至獂道!”

    石萍刚给诸将转述过始昌的最新战况,秦广宗的八千后继部队才到始昌,两边还没有正式开打,又哪来的“大胜仗”?不用说,这分明是石萍随机应变,为振奋守卒士气而编造的谎言。

    诸将俱道:“将军此策高明,兵卒们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会士气大振。”

    散了军议,各将归还本部,就把“始昌大胜”的假消息传了出去。

    啖提金那般狼狈的样子,已经有很多的守卒猜到了赤亭失陷,军心正快要乱的时候,假消息适得其时。一因啖提金人头的震慑,一因假消息的鼓舞,獂道守军的士气得到了稳定。

    ……

    次日上午,石萍在郡府接到急报,说田居所率的定西步骑出现在了城西。

    石萍赶紧出府,到西边城墙,登上城头,打眼眺望。

    最开始,只望见远处尘土滚滚,不久,定西军的行军队伍就如一条望不到头得黑线,现於眼前,随其越来越近,看得越来越清楚,直到定西兵到了城外的四五里处,举目看去,遍野都是步骑,云梯、投石车、撞车等大型的攻城器械杂於其间,若猛兽伏行,旗帜如林,鼓角如雷,千军举槊而前,万骑奔腾於野,虽站在高高的城墙上,也感觉到了地面的颤动。

    石萍骇然失色,回顾之前负责查探敌情的那个将校,说道:“这他娘的是五千步骑?”

    数十定西骑士脱离队伍,驰马到城西的护城河边,同声叫道:“定西假节、建威将军唐公,今率王师勇将百员、步骑两万,伐尔南安!唐公令:献城,俱免死;不降,城破尽屠之!”

第五十三章 秦公判断错 此即我之策

    “你不是报我说,唐虏的主将是田居么?”

    接连石萍质问那两次,负责探查敌情的军将羞愧难当,嗫嚅答道:“末将无能。”

    “你何止是无能,简直是无能!”

    昨日堂上给石萍出谋划策,振奋守军士气的那个唐士捻着颔下的山羊胡,望着城外弥漫原野的定西步骑,若有所思地说道:“定西姓唐,复有资格任方面之将者,将军,唯唐艾一人耳。唐艾此人,智谋出众,麴爽侵冉兴时,他从在爽军,为爽谋主,划策之功最高;莘幼著犯我秦州时,我闻他单骑入曹斐、田居营,计败吕、姚二将军,曹、田兵因得过两山。此子诚然是定西的头等智士,人杰也,石校尉被他瞒住,未能探得寇我南安此军的实情,亦不足为怪。

    “将军请息怒。

    “现在最要紧的,不是没能探清唐艾此军的实情,秦公的判断只怕是错了,这才是要命的啊!”

    石萍说道:“什么秦刺史的判断只怕是错了?”

    这唐士面现深忧,捻须说道:“将军,之前秦公在回复将军请援的檄令中,判断始昌县方向的陇兵是今次犯我秦州的陇军主力,因此决定暂不给我郡遣派援兵,打算等到歼灭了张道崇、北宫越部,然后再支援我郡。

    “如果张道崇、北宫越部确是陇军的主力,秦公的这个战策固然甚佳,然於今看来,秦公却极有可能是中了唐艾的‘惑我’之计!攻我南安的这支陇兵,只怕才是陇军的主力啊!也就是说,这回定西寇我秦州,其意图,十之**,就是在夺取我南安郡!至於始昌、新兴两处,应才是陇军的策应部队。如此,秦公判断错误,恐将致我郡、乃至致我秦州全局危矣!”

    这个唐士说话颇有艺术,却那秦广宗为何会做出错误的判断?还不是因为石萍在汇报给秦广宗的军报中,说打南安郡的定西兵只有五千步骑,主将是田居?归根究底,秦广宗的错误判断,其实是因石萍的汇报而来的,亦即是说? 在这件事上? 石萍是罪魁祸首。

    但到了这个唐士口中? 不仅只字不提石萍的过错? 还把南安之所以如今会被动地陷入危险中的责任? 尽数推给了秦广宗。

    不过说话回来,这唐士通过观察到的唐艾所部的军容? 以及那数十定西骑兵的几句喊话,就能在短时间内就猜出真相? 也算聪明的了。

    石萍倒抽一口冷气,说道:“你说的有道理!”问他? 说道,“秦刺史判断错误? 致我南安陷危,现下如何是好?你可有应对纾困之策?”

    “陇兵已至? 别无良策,现在的对策只有一条,便是将军宜当把此军情? 趁虏围未成,赶紧遣骑出城? 驰赴冀县,报与秦公知晓,并再次请求秦公发兵援我!”

    石萍马上下达命令,说道:“选精骑即刻出城,去冀县求援!”

    却石萍遣出的精骑,尽管是守卒中的精锐,出城以后,却行未数里,就被定西甲骑擒住了。

    原来,唐艾料到了石萍见己军忽从五千变成两万,主将从田居变成他,那他肯定会震惊之下,派骑往冀县求援,所以围城之势虽尚未成,已预先遣曹惠、王舒望领甲骑、轻骑千余,封锁住了獂道通往冀县的道路。

    曹惠向王舒望索来他部下兵士擒获的几个萍军精骑,加上他自己部下兵士擒下的,共十余骑,亲自押着,来见唐艾。把这串成一串,用绳索绑着的十余氐骑推到唐艾的牛车前,曹惠钦佩地说道:“将军料事如神,石萍果遣骑求援!都被末将的部曲抓住了。”

    “有无遗漏?”

    “无一遗漏!”

    “石萍或许还会派骑去冀县的,你把路封好了,不许放过一骑。”

    曹惠挺胸应道:“诺!”领命而去。

    北宫越、高延曹、田居、罗荡、兰宝掌、王舒望等将校各带本部,有的在筑营,有的在清理城外的城中斥候,现都不在唐艾的身边,唐艾朝被送来的那十余氐骑努了努嘴,吩咐魏咸,说道:“断其辫发,扒光衣服,射死城下。”

    魏咸应诺,将这些氐骑处置妥当,遣兵一队,推搡着到了城西,取出弓矢,将之全部射死。

    城头上的守卒看见,知道了石萍派出求援的骑兵尽被定西兵马拿住,求援的骑兵出不了獂道,援兵则自是无法指望了,再又看到这十余氐骑被活生生地乱箭射死,先已被定西兵马军容震住的军心,不觉间,愈是恐乱了。却那唐士费尽心思想出的两条振奋士气之策,成了无用功。

    临敌进战,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唐艾深谙兵法,故此城尚未围,已是三次施策,以打击守军的士气。

    辱送啖提金是一次施策;不再伪装是田居为将、也不再伪装只有五千兵马,是第二次施策;断獂道与冀县的道路,於城外射死抓住的求援氐骑,是第三次施策。

    城头的石萍等人看到此幕。

    那唐士心头一沉,想道:“孤城无援,士气必沮,此守城之大忌也。赤亭既陷,中陶兵少,唯能自保,獂道已是孤城,若再外无援兵,势将陷於唐艾手!”绞尽脑汁,寻得一策,与石萍说道,“将军,求援之兵既不能出,若想守住獂道,现今只剩一个办法了!”

    ——新兴县被分给天水郡后,南安郡现辖两县,一个獂道,另一个就是中陶。中陶在獂道的东南边,位处於獂道、新兴县之间。此县没有多少驻兵,最多能够自保,在这场獂道的攻守战,可以忽略不计。

    石萍缠绕脖间的粗辫上,金银薄片、各色装饰,於日光下熠熠生辉,他的脸色却沉重得黑铁也似,他问道:“什么办法?”

    “请将军传令强校尉,令他务必守住城北的营垒!只要北营不失,有此营在城北与我守军成犄角势,则唐艾兵马再众,他也不敢全力攻我城池,而秦公早晚会能醒悟过来,他中了唐艾之计,这样,我城还有等到援兵的机会!”

    石萍深以为然,接受了他的建议,命去给城北营中的强莫传令之后,对这唐士说道:“幸亏有你为我谋佐!待此战打完,咱们守住了城,我一定向大王奏报你的功劳!大王慷慨,不会亏待你的,定会重重赏你,金帛子女,少不了任你挑选!”

    这唐士说道:“下官乡野鄙人,大王不以下官卑贱,拔为南安郡丞,下官万死,不足以报大王恩德!况守土御敌,下官之本分职也,何敢妄图赏赐,只盼能助将军,为大王守住王土!”

    蒲氏占关中已数十年,关中唐人的士族,要么逃去了江左,要么留下的那些,也被氐人、羌人的酋豪、贵族给欺压得抬不起头,是以,很长一段时间里,关中唐人士族的政治力量,与魏地唐人士族相差不多,都是苟延残喘罢了。

    不过在蒲茂继位、孟朗当权以后,蒲茂深受儒家的影响,志要做“华夏明君”,孟朗本身是唐人,关中唐士的政治地位由此有所上升,一些人得到了蒲茂的任用,秦广宗是其一,这唐士也是其中之一。

    他话里的“乡野鄙人”、“卑贱”,对比戎人的贵族,这话不错,但放到关中的唐人士族中,这话是谦虚之言了,他并非寒士,其族在关中算是个中等的唐人士族。话虽谦虚,“万死不足报恩”云云,倒是他的心里话,说的十分诚恳。

    石萍点了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你对大王的一片忠心,我也会奏与大王的!”

    到这天下午,北宫越等诸部兵马大多就位,把住了獂道城的西、东、北三面。

    ——獂道南临渭水,因此南边不用围。

    将己部安置好,各由部中的军官、文佐负责指挥筑营,及分别监视城内、强莫的北营后,北宫越等齐来城西的中军位置,进见唐艾,商议下一步的攻城安排。

    中军的营地还在筑造,但唐艾的将帐已经搭好。

    穿过主要以民夫为建筑主力的筑营工地,北宫越等相继到了帐外,唐艾招呼他们进去。

    等到诸将到齐,魏咸率亲兵百人,绕将帐戒备,禁止闲杂人等靠近,众人在帐内开始计议。

    北宫越笑道:“将军妙计迭出,我军还没有攻城,刚才末将遥观城头秦虏,已见他们颇有仓皇之态!是守虏的士气已丧。我以其数倍之兵,攻此惊慌之虏,獂道城,指日可下了!”

    唐艾摇扇说道:“石萍为蒲茂爱将,在其军中,小有威望,今其士气虽丧,我军犹不可大意。”

    郭道庆问道:“敢问将军,下一步我军如何攻城?何时攻城?”

    “城,不急着攻。”

    “将军的意思是?”

    “城北的虏营有兵千数,观其旗号,其将是石萍帐下的悍将强莫。我军如即攻獂道,强莫必会率部袭我阵后,到时,我军得作战不免就会被其扰乱。故是,此营不拔,便不可急於攻城。”

    郭道庆表示赞同,说道:“那咱们就先把强莫的此营攻下!”期待地问唐艾,说道,“想来将军必是已有破强莫此营的计策了?下官敢闻其详。”

    唐艾挥扇指向诸将,点了下高延曹,接着点了下罗荡,笑道:“此即我之策也。”

    郭道庆不解其意,问道:“将军何意?”

    “强莫虽悍,何如我军两虎?今天且做休整,明天中午,烦二位将军拔陷此营!谁能擒斩强莫,计大功一桩。”

    却两军对垒,计策固然重要,但溃敌决胜,终究还是得真刀实枪,还是得靠勇将、精卒。

    郭道庆笑了起来,说道:“将军的这条计策,端得上策!”

    唐艾的“此策”,还没有施行,先於次日上午,战局又出现了一点点的变化。

第五十四章 借他头一用 必能守住营

    南援新兴县的那支南安兵马之苟知政是苟雄的族人,身为蒲秦的外家子弟,他对蒲茂忠心耿耿,且具勇武,因是,在接到了石萍紧急召他回援南安的檄令后,虽的确在渭水南岸遭到了陇西陇军的阻截,然陇西陇兵的数量不多,又要佯攻新兴城、又要阻截苟知政,兵力未免不足,遂致阻截他部的陇西兵不是很多,他身先士卒,奋不顾身,最终竟是强渡渭水成功,在唐艾率部进至獂道城的次日,这天上午,他领着余下的八百多氐兵,到了獂道城东。

    到了城东十来里处,迎面撞上了封锁獂道与冀县通道的王舒望部。

    其部将士刚经历过一场激烈的强渡渭水之战,过渭水后,又从昨晚到今马不停蹄,疾行了近百里,可谓是强弩之末,如何是王舒望部的对手?一场短促的战斗,王舒望将之击败。

    苟知政辛辛苦苦的跑来獂道,却是连獂道的城边都没摸着,就被打了个抱头鼠窜,无奈之下,他见前进无望,只好折返南下,一边急遣骑去向秦广宗禀报獂道已经被围,把他获知的各种情况,“察围城之敌,绝非五千之数,敌将亦非田居,闻是唐艾”等等,尽数报上,请求秦广宗立刻发兵来援,一边退去到东南方向、四五十里外的中陶县,等待秦广宗的援兵。

    战局上出现的小小变化,就是这个变化。

    “变化”,是王舒望赶来报给唐艾的。

    报过战果,王舒望请罪说道:“惜未擒下此小胡,被他逃了!”

    高延曹、罗荡两将,刚从全军中挑好进攻强莫营的壮士,——他俩的部曲一个是太马甲骑,一个是牡丹骑? 都是甲骑,不能用为头批上阵,是以唐艾特许他俩从军中诸营里头? 各选五百步卒,用作攻营的先锋? 两人才到中军,上缴唐艾给他俩选兵用的虎符? 恰好碰上王舒望禀报战败苟知政? 两人就听了一听。

    听完王舒望的报告,罗荡戴着兜鍪? 瞧不见他的面容? 但从他的语气中可听出担忧? 他说道:说道:“将军,不意陇西兵没能截住苟知政!放了他进南安倒无所谓,只恐我军的虚实若被他看透,秦广宗很快就会获悉!这般一来? 冀县的援兵至多三日就会到了!……将军,事不宜迟? 末将现在就攻强营吧!等攻下强营,我军趁胜攻城,争取两日内拿下此城,结束战斗!”又说道? “陇西兵没能截住苟知政也就算了,却到现在无有军报呈来,将军,战后当论其罪!”

    却不是陇西兵没有军报送来,而是苟知政一路上的行军速度太快,落后了他的部队半天渡渭的陇西信使,居然都没有能超过他的部队,提前赶到獂道。直到中午前后,报讯的信使才到。这是题外话,且不必多讲。

    唐艾说道:“罗将军所虑,不无道理。”正待采纳罗荡的建议,不经意瞧见立在边儿上的赵兴嘴角露出点说不来意味的笑,心中一动,想道,“赵兴此胡,小有计谋,却从我军中,出谷阴以来,他少有言语,似如晦迹。我可问一问他,他或有解我此虑之策。”

    想定,唐艾就问赵兴,说道,“西海侯,我看你像是有话要说?”

    赵兴愕然,说道:“末将无话可说。”

    “怎么?君侯是怕我抢你的功,故此虽有解罗将军所忧之策,也不肯言么?”

    “将军这话从何说起!”

    “那君侯就是对我定西别有二心?故不愿进献良策。”

    赵兴没办法,说道:“末将实无良策,唯愚见一个,且现下还不知能不能用,是以不敢乱说。”

    唐艾摇扇笑道:“是何‘愚见?’”

    “末将的愚见能不能用,须得先问王校尉几句话。”

    “你问。”

    赵兴问王舒望,说道:“校尉与苟兵交锋时,见到苟知政了么?”

    “回君侯,末将部阻截他时,他冲在最前,末将见到他了。”

    “可看到他的长相?”

    “他的兜鍪上并无面甲,末将看到了。”

    通常有面甲的兜鍪多是甲骑所用,苟知政部非是甲骑,故此他虽戴兜鍪,却没遮面。

    赵兴点了点头,转回脸,恭谨地与唐艾说道:“将军,既然王校尉见到了苟知政的长相,末将的愚见就能用了。”

    “你莫卖关子了,速速道来。”

    “是。末将的愚见便是,不妨从军中选一与苟知政长相类者,借他头一用,拿示与城上和强莫营中的秦虏,并选些嗓门大的兵卒,对之喊话,就说苟知政全军覆没,其被王校尉阵斩。

    “想那城上、强莫营中的秦虏,突见到苟知政的首级,骤闻他全军覆灭,那个时候,一定会震恐万分,趁其震恐,再对之诈称秦广宗兵败於始昌,冀县已为我军所克,守虏已震,复闻此言,势难辨真假,我军趁机攻强营,足可速立拔,强莫营已陷,转攻獂道,胜亦易也。”

    人在震惊之下,判断能力是会下降的。就不说苟知政“战败被杀”,代表着向冀县求援这一条路被堵死后,守军唯一可以盼望的援军也没希望了,只说步雷公、苟知政两人和强莫在南安郡秦军中,是地位仅次於石萍的军将,却城还没有被攻,三将已折了两将,城中守卒因此会受到什么样的沉重打击,就可想而知。於此之时,只怕是定西兵说什么,他们就会信什么了,而一旦他们相信了秦广宗败於张道崇,此座獂道城,简直唾手可得。

    郭道庆瞧了瞧赵兴,心道:“此计狠辣。”又想道,“不仅对敌狠辣,对我军也狠辣。虽说慈不掌兵,但无故杀军中兵士,於我士气亦有损啊!”看向唐艾,等他决策。

    唐艾沉吟片刻,说道:“君侯此策不是愚见,是杀人诛心之计。”吩咐魏咸取来金饼十个给赵兴,说道,“计既然是君侯出的,那这长相与苟知政相类之卒,就劳请君侯从你部中挑吧。无罪而诛,谓之虐,今虽是为大局考虑,但也不能叫之白送性命,这十个金饼权作买命钱。”

    赵兴为难地说道:“将军,末将部下的兵卒都是铁弗匈奴人,发式与戎人不同。”

    “君侯忘了啖提金么?啖提金的辫发可割,‘苟知政’的辫发自也可割。”

    赵兴暗中懊恼,心道:“我嘴怎么这么欠?我是把此策道出作甚?此事传入我的部中,部卒们知道了是我献的此策,导致部中一人无辜丧命,说不得,会埋怨於我!罢了,罢了,唐千里此子,智谋过我,并是征虏的所爱,我得罪不起他,且从命就是。”委屈求全,当下领命。

    赵兴、王舒望去往赵兴营中。

    缴罢虎符,回本部去的罗荡,再三回头,看往另个方向走的赵兴、王舒望。

    与他营地相接,同路而行的高延曹好奇问道:“罗虎,你瞅什么呢?”

    罗荡嘿然,说道:“螭虎,赵兴这狼崽子,不吭不哈的,是个狠人啊!”

    罗荡尽管瞧不上高延曹有时恃勇骄雄的模样,有事没事的就会嘲讽他几句,但两人都勇冠三军,且都知对方是尚气重义之士,难免也会惺惺相惜,故“评价他人”这样的私下议论,他也会对高延曹说,并不担心高延曹会把他的话传出去。

    高延曹与赵兴是一起从朔方回来的,两人在张韶的麾下并肩作战过,相比罗荡,他熟悉赵兴的性格,不当回事地说道:“我当你瞅啥呢。狠有什么用?再狠,不还得老老实实地听张将军、唐将军的军令么?你别琢磨那些没用的了,等会儿攻强莫营,你可敢与我打上一赌?”

    “什么赌?”

    高延曹斜眼罗荡,一副挑衅的姿态,说道:“咱两人谁斩了强莫,庆功宴上,另一人就自饮三杯。”

    罗荡投桃报李,也斜眼瞧高延曹,说道:“只饮三杯么?”

    “不然呢?”

    “你从朔方回来后,我闻征虏将军赠了一匹西域龙马给你,你如输了,把这匹马给我。”

    “你要输了呢?”

    “你说!”

    高延曹拿出视财货如浮云的气势,挥了挥手,说道:“你当我像你似的?见不得别人得点好东西?我什么也不要你的!只要你喝三杯。”

    罗荡翘出大拇指,啧啧说道:“豪气,豪气!”

    论斗拳脚,罗荡略逊半筹,然论斗嘴,高延曹远逊罗荡,而下忽得了罗荡的称赞,高延曹自觉总算是在斗嘴是赢了一次,顿时洋洋得意,骑在马上的身子也飘飘欲仙了。

    却说王舒望与赵兴到了赵兴营,王舒望细细拣选出了一个与苟知政长相近似的铁弗匈奴兵。

    赵兴令亲兵把之带到背人处杀了。

    杀掉后,王舒望把这兵卒头上的小辫割了个干净,剩个秃瓢,呈给唐艾。

    唐艾叫将此头高挂杆上,命兵撑去护城河外,又叫百余大嗓门的兵士,列队这头下,朝城中叫喊,把赵兴的那些话,喊与城中,接着去强莫营外举着此首级,又喊了一通。

    ……

    城头上,石萍闻讯,从给守卒们休息用的草棚里奔出,到垛口,探头眺看,距离有点远,看不大清楚,但应该就是苟知政的脑袋。

    石萍心中叫了一声:“不好!”急顾左近兵士,果见这些兵士们,俱皆垂头丧气。

    数给石萍进策的那唐士,跟在石萍的身边,亦面色低沉,心道:“唐千里数沮我士气,我的应对之策早就用完,士气本已低落,今苟校尉战败身死,士气必将更落,吾无法矣!”忧色满面,望了望城外大致筑成的定西营地,随之,视线投向了城北,想道,“獂道能否守住,如今就全要看强校尉能否守住北营了!北营倘若再失,吾等将成阶下囚。”

    ……

    中午,定西兵三军饱餐。

    高延曹、罗荡各率本部和选出的那共千人步卒,从獂道城西绕过,杀至北边的强莫营外。

    唐艾乘坐牛车,在魏咸等的护卫下,停於高、罗两部的后头,手摇羽扇,坐倚车栏观战。

    五十个鼓手组成的方阵,列於唐艾的车边。

    高延曹、罗荡两部列阵完毕,步卒在前,甲骑在后,两人回头朝唐艾的牛车位置看。

    唐艾见到了他两部中打出的旗语,知其备战已妥,示意从侍车边的郭道庆传令,命鼓手击鼓。

    鼓声响起,鼓音由低到高,从缓到急,不但震动登垒御敌的营中秦兵,且把城西、城东两面城墙上的守卒视线都给吸引了过来。

    碧空如洗,秋风从城头扑面掠过,近千的守卒们屏住呼吸,凝神瞧看。

    只见那两支列於强莫营前的定西步骑,一在营南,一在营西,打着两面红色的旗帜,营南那面上写着“骁骑将军高”,营西那面上写着“中军将军罗”。随着鼓声转到激昂,“骁骑将军高”那面旗帜抢先而动,一骑当先,五百定西甲士从之,冒箭雨,呐喊冲锋;紧随着,营西的“中军将军罗”那面旗帜也迎风而动,亦一骑当先,同样五百定西甲士从之。营南、营西俱时受攻。两面旗帜与两队步卒之后,各约数百的甲骑与各约千余的甲骑从骑,驱动战马,散向营墙,朝内射箭,以作步卒攻营的掩护。

    已到西城墙北端的石萍,紧张地注目这场定西兵对北营的进攻,喃喃说道:“攻营的陇步卒与营中的守卒数目相当,强莫必是能守住营的!”

    话音未落,营南当先而驰的那个骑士,马已到营南近处。这骑士跃下马来,分毫不理垒上射下的箭矢,奔到营墙下,不等后边扛云梯的步卒冲到,兔起鹘落,——石萍看不到他用的是什么方法,但想来不外乎徒手攀援,瞬间已是被他窜上了数丈高的营墙。

    石萍大惊,失声说道:“这般迅捷?只怕只有张牡可比!”

    张牡,即蒲秦上郡太守杨满帐下的那员头等悍将,此人擅长攀援,过墙登城,如履平地,在秦军中大大有名。石萍亲眼见过张牡攀城,一如那个定西骑士,几丈高的墙,几下就上去了。

    一人仓急说道:“将军,攀营南墙那人,是定西的高延曹,万人敌也!快遣兵救北营吧!”

    石萍一指列阵城外的定西各部兵马,怒道:“被围了个水泄不通,怎么去救?”

    两句对话的空儿,西城墙上的秦军守卒爆发出了一声惊呼,东城墙秦卒的呼声亦传将过来,石萍慌忙再去看强莫营,却是营西的那个当先骑士,没有徒手攀援,但在步卒把云梯扛到后,他顺着云梯,也十分敏捷地上到了营墙上。

    石萍不认识唐字,所以没法从旗帜上的将军号辨认攻营的定西将领是谁,惊问道:“这是谁?”

    刚才认出高延曹的那将答道:“中军将军,此是罗荡。”

    高延曹、罗荡相继登上营头,皆使短刃,与营头守卒格斗。他两人何等骁勇,无人能近其身。眼见营南、营西的五百定西步卒,沿着云梯,络绎上到了他两人杀出的那两片空地中,石萍急得额头冒汗,可是无计可施。

    上到营墙的定西步卒相聚成阵,三五人组成一个小的锐角进攻阵型,三四个邻近得阵型互相呼应,前突后杀,守卒节节败退,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就把营南、营西两段营墙占据。

    有定西步卒下去,打开了营门。

    盘旋营外的甲骑、甲骑从骑,呼喊着驰卷入营。

    临城高处,远观营内,占地不大的营中,被冲入营内的定西甲骑、甲骑从骑四处冲撞,强莫部的秦卒无处躲闪,或被槊刺死,或被马踩死,当真是血流成河,尸横遍地,惨不忍睹。

    蓦然,震天的喊杀声中,一阵欢呼从营中传出。

    营外,牛车上,观战的唐艾笑顾郭道庆、魏咸等,摇扇说道:“此定强莫被斩矣。”

第五十五章 臣事君以忠 亦赖老兄名

    唐艾猜得很对,确是强莫被斩了。

    不过,虽是高延曹先登,但杀掉强莫的却是罗荡,因为强莫就在营南,刚好被罗荡碰上。

    却说,高延曹、罗荡攻下强莫营,留下步卒收管俘虏、清点缴获、打扫战场,自引本部骑兵出来,驰骋至唐艾的牛车前,上呈捷讯。

    罗荡跳下马来,手提强莫首级,捧给唐艾,说道:“末将斩得强莫在此!”

    唐艾以扇遮住口鼻,以挡血腥之气,略看了那首级眼,说道:“这就是强莫?”

    罗荡乜视高延曹,回答唐艾,说道:“回禀将军,此将有名,便是强莫。”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似是所答非所问,唐艾闻言稍怔,旋即想起出谷阴时听到的一个故事。

    即高延曹前在朔方,斩了苟雄帐下的勇将勿干长盛,却因他不识此人是谁,而泄气地称之为“无名卒”之事,及此事的后续之事,却勿干长盛后来被赵染干认了出来,赵染干於是大为惊叹高延曹之勇,服气万分,——这前后两事随着高延曹的回到谷阴,已经传遍全城。

    唐艾登时明白,罗荡此话,显是针对高延曹“无名卒”之语而作,不觉莞尔,笑道:“骁骑先登,中军斩将,两位将军俱立大功。”命令郭道庆,说道,“把两位将军的功劳记在阀阅簿上,等仗打完,我一并呈与朝中。”

    高延曹“哼”了一声,说道:“无非运气好罢了!拿捏甚么嘴脸?有何骄傲?”

    “你也运气好一个给我看看?”

    领兵打仗,运气也是一个重要的因素,高延曹哑然无语,把头转去一边? 又哼了一声。

    唐艾安慰高延曹,说道:“强莫虽为中军阵斩,石萍犹在城中!两位将军须臾间已破强莫营,我军士气大振,我现就下令,命全军攻城!骁骑若尚堪战? 强莫之首? 何如石萍之首?这才是此战的头等大功!”

    高延曹精神振作,挺胸按甲,说道:“如何不能战?一个强莫营不过费了末将两分力气!”乜视罗荡? 说道? “只怕罗虎是没有力气再斗了!”

    强莫营虽是速克,但之所以能够速克,正是因为高延曹、罗荡等将士进攻的时候? 无不是拼尽了力气? 一场鏖战的爆发下来? 罗荡的耐力比不上高延曹,气力确是有些不支? 若是勉强上阵? 功劳小於了高延曹,脸面上不好看倒没关系,万一不小心,受了重伤就得不偿失了,所以尽管他听出了唐艾此话是激将之计,但亦无意再与高延曹争功,然而力输口不输,微微一笑,与唐艾说道:“骁骑好歹也是今次攻南安的副将之一,功劳总不能都被末将得去,石萍的脑袋,末将就让给骁骑了!”又说道,“螭虎,你那马我也不要了!”

    高延曹大怒,说道:“什么叫让?什么叫不要?”

    “那马是你的心爱,君子不夺人所好,但你一定要给我的话,我也却之不恭。”

    “君子言出必践!只有你是君子么?螭虎也是!诺既已许,自当践之!不践,能是螭虎么?”

    郭道庆是个君子,赞同高延曹此话,赞道:“有道理!”

    唐艾哈哈大笑,叫魏咸赶起牛车,携郭道庆、高延曹、罗荡及高、罗两部骑兵,和那五十个鼓手,回转城西的中军阵中。到至阵中,唐艾未做片刻耽搁,马上传下令去,命围於城西、城东、城北三面的诸营兵马,趁大破强莫营的威风,立即开始攻城。

    他坐於竖起的王节下,命令各部:“候鼓三通,吾旗下飙,三面齐攻。吾旗不举,退者斩!”

    命令传到。中军三通鼓击罢,獂道城三面的数千定西将士俱皆顾目中军阵中,瞧向如林的槊尖簇拥中,那面丈余高,悬挂飘带等饰物,红底黑字,绣写着“假节、宣威将军”的唐艾将旗。鸦雀无声的城外,空气好像为之凝滞。将旗猛然向下一挥。城池三面,杀声登起。

    高、罗攻强莫营之时,步卒、甲骑奋进战斗的声响遏止行云,高、罗出入莫营如无人地,强莫为罗荡斩杀,这些情景被城头的守卒看得清清楚楚,守卒的士气先已被唐艾的连番用计给重创得差不多了,又亲眼目睹到了定西将士的悍勇,士气已是彻底跌落到了谷底。

    胆小的双股战栗,饶是胆大的,亦面如土色。

    天空瓦蓝,阳光明丽,城上的守卒却觉孤单无助,如身处血海尸山中,人人无有斗志。

    故是,当城西北宫越等所率的阴平等三郡兵和高延曹、兰宝掌两部、城北赵兴等所率的铁弗匈奴等兵、城东田居等所率的东南八郡兵,并及巡弋於攻城战场之外近处的曹惠、王舒望等所率的游骑、支援部队,几乎於同一时刻,开始了对獂道县城的围攻、策应猛烈进攻后,没用多长时间,城外的护城河就各被填平了好几段,三面的进攻部队先后都逼近到了城墙下。

    城头上,重新回到西城墙上较中地方,对着唐艾中军将旗方向的石萍,看着借投石车、强弩等的掩护,顺利填平、渡过护城河,已在城墙下架设云梯、布置冲击城门的撞车的定西兵卒,睚眦欲裂,喊着似的嘶声叫道:“督战呢?敢后退半步者,杀无赦!”

    部曲督等督战军官,散於整段的城墙上,提着刀,用刀背驱赶部分逃离垛口的守卒回去他们该在的防守位置。有的守卒太害怕了,躲躲闪闪,不肯返回垛口,便有部曲督三步并作两步上去,提刀将之杀掉。一番镇压下来,不管士气怎样,至少城墙上的防线算是没有未战而溃。

    石萍身板,一个军吏说道:“将军,外无援兵,士气不振,城恐怕是守不住了。要不?”

    石萍霍然转首,怒目而视,怒道:“要不什么?”

    这军吏不敢对视石萍,低下了头,却到底生死之间,对死的惧怕超过了对石萍的惧怕,鼓足勇气,小声说道:“唐艾说献城免死,不降尽屠。将军,要不降了吧?”

    话音未落,这军吏只觉脖间一凉,剧痛传来,随之他歪倒地上,就此死掉。

    石萍把杀了这军吏的佩刀握在手中,虎视眈眈,盯看周围的将校、亲兵,说道:“再敢说降者,这就是下场!”他将刀举起,大声说道,“我等上受君恩,自当以死报君!况且我大秦男儿,岂能贪生怕死,投降陇虏?城如能守住,我给你们请功,如不能守,咱们一起死!”

    一人话音虽然颤抖,但却语气里带着坚定,说道:“若无大王恩擢,便无下官的今日。‘臣事君以忠’,下官愿与将军共死,以报大王恩德!”

    石萍看去,见说话的是南安郡丞,——即那个唐士。“臣事君以忠”,此话出自《论语》,孔夫子的话,石萍不知,但这唐士的表态很合乎他的心意,他说道:“好!今日如不能打退陇虏,也就不说了,若能把城守住,我愿与你结为兄弟!”

    氐人是蒲秦的“国人”,石萍更是蒲茂的心腹,肯与这唐士结为兄弟,实是“屈尊”,这唐士受宠若惊,但他心知,这城必是守不住的,就感激地谢了几句石萍对自己的高抬,心道:“石将军虽愿与我结为兄弟,但这兄弟肯定是结不成的了,大王英明仁厚,是百年来仅见的雄主,孟公文韬武略,世人无可比者,今大王伐伪魏,邺城将下,在孟公的辅佐下,将来一统海内者,非大王莫属,只盼我今日之死,能为我的子孙,在来日的大秦朝中,换一个功名富贵。”

    这唐士因为蒲茂的擢用,乃才得以出仕,对蒲茂的忠心是有的,然他又不是蒲茂的左右重臣,事实上,他与蒲茂总共也就见过一面,所以他甘愿与獂道城俱亡,除掉忠心以外,认为蒲茂能够一统海内,建立真正的新朝,从而为不让在家乡的子孙成为“叛臣之后”,自此断了仕途,进而相反,以他的尽忠而死,给子孙换个来日大秦新朝的富贵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

    石萍召来军中的巫师、巫女,命他们在城上唱舞、做法,激励士气。

    他自己则戴上了一个三眼的木质面具,望能天神附体,随之,手持刀柄,於第一批攀墙的定西精卒将上到陈城上时,加入到了守城的行列中。当真可谓是身先士卒。

    蚁附攻城的定西将士,身著红色的甲衣,被各攻城阵地的鼓声催动,前赴后继,一波接一波。

    从城头望下,三面城墙上,入眼全是红色。

    守城的秦军将士穿的甲衣俱是白色。

    上为蓝天,下为黄土。在这之间,黑色的城上,红色与白色交缠搏斗。红侵如火,把那白色的雪霜,一点点、一团团的烧化。战斗进行到一个时辰,城西、城东的城头上,红色已经不但稳住了脚,而且向外扩张,白色溃不成军,被压缩、隔绝成了一小片、一小片。

    却唯城北,攻城的铁弗匈奴兵尽管也上到了城头,但战局却陷入了胶着。

    城西中军阵中,唐艾把目光更多地投向了城北。

    只从表面来看,城北的攻势也很猛,但注目了会儿后,唐艾分明发现,於城头带兵作战的赵兴部将金素弗、叱奴侯两人,却好像有点出工不出力。

    当北城墙守卒因为其余两面城上守卒的败退而受到牵累,一些守卒后退的时候,金素弗、叱奴侯两人所部就向外扩张一点所占的范围,但当北墙的秦军军官把守卒组织起来,发动反攻之时,他俩所部没怎么打,就向内收缩。

    唐艾皱起了眉头,羽扇往城北一指,命令魏咸,只说了一个字,说道:“去!”

    魏咸领令,翻身上马,驰赴城北。

    恰好城北墙上西段的金素弗部,再次在守卒的反攻下,向后撤退。魏咸马过城下的赵兴主阵,丝毫不理会赵兴的呼叫,径到城下,下马上云梯,於城头散掉下来的流矢中,攀上了城头。云梯顶端附近的垛口,已被赵兴部占领。魏咸穿经占领区,从地上敌我战士的尸体、伤员边上越过,奔到了金素弗部所在之地,寻到金素弗,抽刀在手,喝问说道:“不闻建威令么?”

    唐艾的军令:“吾旗不举,退者斩!”

    金素弗、叱奴侯不是好像出工不出力,他俩就是出工不出力,这是战前赵兴给他俩的交代,目的不是为别的,自仍是为了保存铁弗匈奴部的实力。

    只是金素弗万没想到,魏咸会气势汹汹地出现这里。别说魏咸是奉唐艾令来,仅其莘迩亲卫首领的身份,杀他就如杀一鸡。金素弗恐慌地说道:“小人的刀钝了,换把刀。”

    “城西、城东已克,就剩你城北了!”

    金素弗应道:“是!”

    魏咸的监督下,他不敢再不出全力,率领部卒,向不远处的守卒小阵杀去。

    城西中军,唐艾看到城北的进攻迅猛起来,遂不再单独只观这边,继续观察战况的全局。

    城西、城东最先占据了整段城墙,城门也被攻破,城外蓄水已久的定西步卒冲杀入进。城北的城墙随之亦被尽占,城门也打了开,赵兴带着列阵於野的铁弗战士亦冲进城去。

    站在唐艾身后的郭道庆喜色满面,说道:“恭喜建威,獂道已克。”

    日头西下,残阳如血,暮色刚至。

    中军唐艾的将旗,徐徐举起,迎着晚风,飒飒招展於近郊、远野之间。

    獂道城拔,石萍自刎而死,南安郡丞在乱战中被杀,定西军斩首数百,俘虏两千余。

    是夜,唐艾犒赏三军。

    北宫越等诸将聚於唐艾的大帐中,酣饮淋漓。

    酒过三巡,唐艾起身,捉羽扇胸前,朗目顾盼众将,说道:“今取獂道,非艾之功,赖诸位将军奋勇杀敌,不顾矢石,我明日就上书朝中,为君等请功。”说完这句套话,他瞅了田居眼,心道,“此战功成,亦赖你老兄的大名。”放下羽扇,端起酒,说道,“诸君,共饮此杯!”

    众人齐齐举杯,把酒饮下。

    次日一早,唐艾分兵一部,由兰宝掌率领,——出於莘迩之前的嘱咐,为给曹惠些功劳,把他也派了去,持石萍首级,去打中陶县。苟知政弃城而走。中陶不战而下。

    至此,唐艾率军到南安不足十日,攻取南安郡的战役就以定西大胜宣告结束。

    唐艾一边传檄张道崇等,告诉他们可以撤兵了,一边为防秦广宗遣兵来夺南安,布置兵马,分扼郡内要地,同时快马露布,奏捷谷阴,并由郭道庆带着军中文吏,收抚民心,等等余下的诸多杂事,不必细说。

    秦广宗果然於数天后,遣兵而来,但被早有防备的定西兵马打退。

    十天后,九月下旬,朝中的令旨到了南安。

    令旨的前半部分,慰劳了唐艾等将,后半部分,是给他们的论功行赏。

    参与此战的大小将校,包括立功的兵士,都得到了大小不一得赏赐。

    唐艾等几个主将的赏赐最重,擢唐艾督秦州军事,秦州刺史,假节、建威将军如故;郭道庆被任为了南安太守,王舒望被任中陶护军,曹惠被任南安都尉。诸将且有好几个得了封爵,唐艾得封武都乡侯,北宫越得封郑亭侯,高延曹得封定远亭侯,田居得封三里亭侯,罗荡得封德阳亭侯,郭道庆、王舒望得封关内侯,赵兴已为县侯,没法再升了,赐金银若干。

    唐艾等人的官职任用、爵位得封,都是出於莘迩的提议。

    随此道令旨到的,还有两道军报。

第五十六章 千里千里才 后进新到士

    却唐艾等人的官职授任、爵位的封拜,背后都是有莘迩的反复权衡,认真考虑的。

    先说外放唐艾出任督秦州军事、秦州刺史。

    这是因为:朔方郡地处偏北,北边是柔然、东北边是拓跋鲜卑,西南边、南边为漠区,外部的环境已经不好,其境内的百姓又少,且匈奴杂胡等部目前在当地住民占了绝对的多数,因此,相比秦州这边,此地是不太适合於用作定西攻略关中、河北的主阵地的,只能作个配合阵地。

    秦州则不然。

    首先,秦州背靠东南八郡,补给、后勤这块儿很方便,一旦抓住战机,决定对关中用兵,往这里派遣部队也很方便。

    其次,秦州境内的民口数量也多,且经过前代秦、成两朝和迁鼎之前的唐朝,三代数百年的经营,此地百姓於族种的构成上,唐、胡间的比例亦不像朔方那么夸张,差不多在五五开,并此地胡人中的主体组成,氐、羌等部,比之朔方以放牧为业,依旧保持着游牧之习的匈奴杂胡等,唐化的程度也深得多,这从氐人、羌人的名字就可以看出,大多数氐人、羌人的姓氏、名字,都与唐人相似,他们中以耕种为生的占了多数,会说几句唐话的也很多,当然,因为长期的杂居,当地唐人懂些戎语的也为数不少,种种诸般,这些都有助於任官在此的唐人官吏可以对本地的百姓进行更有效的行政治理、赋税征收、逢战调集民夫等方面的工作。

    故是,在接下来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秦州都将会成为定西与蒲秦抗衡也好、定西与蒲秦争雄关中也好的一个最为重要的前线阵地。

    所以,加上羊髦“千里‘千里之才’,宜当委任方面,以展其能”的建议,莘迩乃奏请朝中,得到了左氏的同意,任命唐艾继麴球之后,出任了此两个职务。

    郭道庆的被任南安太守,则是出於两个缘故。

    一个是,这是麴爽的要求。

    一个是,郭家在东南八郡是个右姓? 任官八郡的族人不少? 在八郡挺有影响? 而郭道庆近年与唐艾等颇为亲近? 莘迩遂有心把郭道庆收揽帐下? 从而进一步地削弱自麴硕、麴球相继亡故,及莘迩独掌朝权、凭军功威震国内以后? 麴家在八郡已然是江河日下、渐不如昔的势力。

    ——和前一个缘故一样的是,令旨还提到? 已经授任麴章出任陇西太守,不日他就会到任。

    之前定西很少封拜爵位? 这次封拜了这么多,是出於三个缘故。

    一个是客观原因? 其余两个是莘迩的考虑。

    客观原因是:定西之前封拜亭侯以上爵位之所以少,是因定西民口少? 故为了不太多地减少朝廷的财政收入,就不能拿出太多的地方封给臣子做食邑,——莘迩为此以身作则? 在他被封郡侯的时候,他主动上书? 不要大郡,只要建康这个民口不多的小侨郡即可,但而今定西开疆拓土,多了秦州三郡、汉中等蜀地、朔方郡的地盘,那定西朝廷就能变得稍微大方一点,在不损失陇州本土收入的前提下,把这些新得之地的少量乡、亭拿出做给立功将士的封邑了。唐艾等这次得到封爵的诸人,亭侯以上所得之食邑,便都是秦州三郡、汉中等蜀地的辖土。

    莘迩的两个考虑分别是:一个为唐艾等这些年来多数立大功,秦州三郡、汉中等蜀地、朔方之得,靠的都是他们筹谋出力,不封侯说不过去,另一个为,他不能只自己“荣华富贵”,也要把得到的政治利益分沾给唐艾等这些他“一党”的人,以巩固、加强他们与自己的关系。

    当然,除此三条以外,还有别的一些缘故,如郭道庆、田居之得封侯,亦是因为麴爽的要求,又如高延曹、罗荡之得封侯,与任郭道庆为南安太守的原因一样,是为笼络人心。

    ——说到加强关系、笼络人心,事实上,莘迩在奏请给唐艾等封侯的时候,把张韶也加入到了受封的名单中,张韶凭“前从讨定西域,今攻取朔方,斩啖高,败苟雄”之功,亦得了一个亭侯的封爵。只是张韶的得封亭侯与南安此战无关,是以在这道令旨中没有提。

    王舒望被任中陶护军,得封关内侯,不必多说,这自是莘迩在为武举们立一个他们追逐的目标,亦是望能以此来激励更多的定西寒门子弟积极从军。

    关内侯是侯爵中最低的一等,没有封邑,九品中位处六品,品级也不高,但到底是个爵位,是高高在上的,得之足能使家族脱胎换骨,跃身上流。

    曹惠的出任南安都尉也没什么可说的,这是曹斐替他向莘迩讨来的。

    曹惠的旧官是太马营五校尉之一,已是“五个”之一,校尉又才六品,现把他擢为负责一郡军事、五品的南安都尉,不仅是升官,亦算由此独当一面,实权也大了。

    有两个与秦州、唐艾新官职权有关的朝中决定,在令旨的末尾,被提及到。

    这两个决定,一个是南安郡划入秦州辖下,亦即是说,定西秦州的辖地不再是三郡,是四郡了;一个是汉中等蜀地的军事暂也归唐艾都督,汉中太守阴洛、被正式任为梓潼三县都督护军不久的张景威,对各自的辖地平时有管理权,但在军事方面,他俩要服从唐艾的命令。

    令旨到后,军中上下喜悦,欢腾鼓舞,尤其是被封侯的北宫越、高延曹等将校,个个喜笑颜开,都在接到了侯爵的衣冠、印绶之当日,便穿戴起来,示於人看。

    在南安郡又待了几天,参与此战的各部兵马按照新的安排,各自从令,或归本郡,或去新的驻地,或改从新的主将。王舒望率部去了中陶县,北宫越帐下的其它三郡兵,各归本郡,北宫越亦率本部还阴平郡;南安刚得,不可无重兵驻守,曹惠部从他驻於赤亭,田居分了兵马两千给郭道庆,屯驻南安郡治獂道,然后田居也不辞别唐艾,率余下的兵马径返。

    闹哄哄了数日,多半的兵马已走,獂道县外的定西兵营冷清了许多。

    兰宝掌、魏咸到唐艾帐外求见。

    ——兰宝掌、魏咸在这场战后也俱得升任,兰宝掌从六品校尉迁为了五品的护军,负责襄武县的军事,魏咸被迁为校尉。两人俱被留在了秦州,归唐艾直辖。

    唐艾唤之入内。

    两人进到帐中,兰宝掌恭谨地说道:“使君,何日移驾襄武?”

    襄武县是陇西郡的郡治,也是定西秦州的州治。

    唐艾身为督秦州军事、秦州刺史,故当是应去襄武县就职的。

    听了兰宝掌的问话,唐艾拈着正再次细看的那两份随令旨送到的军报,想了下,笑道:“我在南安郡,搞得新官上任的子善很不自在,天天求见,搞得我也很烦。这样吧,明天咱们就动身!”

    兰宝掌、魏咸应道:“是。”

    魏咸看到了唐艾手中的军报,问道:“督公,又再看邺县、南阳和徐州的军报么?”

    “不错。”

    随令旨而来的这两道军报,一份是关於邺县的,一份是关於南阳和徐州的。

    邺县这边,秦军与魏国守军的决战已展开多日,三面合围之下,秦军连战连胜,军报中说:就在军报发出前的两日,邺县外的三台,已被秦军攻下了两个。莘迩在军报中预判,早则十月初,晚则十月中,邺县恐怕就要易主,被秦军打下了。

    南阳和徐州这边。

    首先,南阳方面,桓蒙亲率荆州兵万余,渡过了淮水,正与南阳的魏国守军交战。南阳魏军的处境比南安被打下前之秦军守军的处境还要糟糕,是彻彻底底的外无援兵,并且魏都邺城也岌岌可危,南阳魏军可谓是毫无斗志,桓蒙部一路凯歌,已经打下了南阳郡的郡治宛县,沿着淯水北进,到了雉县城外,雉县如果一下,再北边百余里,即是魏国荆州的州治鲁阳县了,而鲁阳再一下,魏国的荆州辖地就将要尽入桓蒙之手。

    不过,桓蒙所部的攻势极大地引起了蒲茂的关注,蒲茂已经下令留驻洛阳的秦军一部南下,似有抢攻鲁阳,以把桓蒙部阻在鲁阳以南,避免他影响到秦魏邺城之战的意向。

    其次,徐州方面,殷荡所部的扬州兵,过淮之后,早与江左唐室联系不断的淮北各流民军的军帅,纷纷带部往投,淮北的一些唐人豪强、唐人百姓亦踊跃往助,殷荡部的声势大振,如今已是号称兵马十万,兵马多、得民意,且因秦军的蒲獾孙部兵锋直指彭城郡,牵制住了贺浑邪、贺浑豹子的精锐部队,故此殷荡部与下邳郡的贺浑邪部打了两仗,俱皆取胜,据说殷荡因此放出豪言:“旬日之内,克取彭城”。——下邳、彭城俱与扬州接壤,下邳在东,彭城在西。

    这两份军报,兰宝掌、魏咸听唐艾说过,知道它们的内容。

    魏咸揣测唐艾的心思,觉得他是因为担忧蒲秦会大举反攻南安而这才屡次细读这两道军报的,便说道:“秦虏虽在邺县占了上风,但桓、殷二公所部王师俱所向无前,形势大好,以末将陋见,就算邺县终被秦虏打下,秦虏的主力只怕也不能立刻回到关中,必得与桓、殷二公所部决出个胜负才行,因是,督公似不必太过担忧秦虏会为夺回南安,短日内大举寇我秦州。”

    唐艾轻摇羽扇,没有很快回答魏咸,重投目军报上,看了会儿,才说道:“是么?”

    魏咸听出了唐艾是怀疑的语气,问道:“末将说错了么?”

    唐艾这次没有做出回答,他放下了两道军报,展开笑容,与魏咸、兰宝掌说道:“你俩去收拾收拾,给兵卒们说一下吧,明天一早,咱们就南渡渭水,去州治襄武!”

    魏咸、兰宝掌应诺。

    次日一早,郭道庆、曹惠、王舒望等闻讯相送,把唐艾及魏咸、兰宝掌等部送到了渭水北岸,目送唐艾等乘船过了河,乃才折回。

    到了襄武县的州治,唐艾未及召见州治得官吏,先到堂中,亲笔写了一封短信,吩咐魏咸:“派人送去冀县。”

    “送去冀县?”

    唐艾坐於榻上,摇着羽扇,悠然说道:“从今日起,我与秦广宗就是邻居了。秦广宗是关中名士,盛誉在外,邻里之间,我后进新到之士,岂能不向他这个‘前辈’问个好?”

    魏咸恍然,说道:“原来督公此信是给秦广宗的。”心道,“督公为我定西的边境督将,守土任重,无有王令,怕是不宜与敌国的边境督将通信的吧?”想要进谏一二,然见唐艾潇洒的姿态,又不觉想道,“督公生性不羁,非礼法可限,即使我进言,督公料也不会听。罢了,督公乃莘公所爱,想来他便是与秦广宗通信,莘公、朝中也不会疑他,我还是不说了。”

    他就应诺,接信出去,遣人送往冀县。

    五天后,信到了秦广宗的案上。

第五十七章 明公策可行 此剑寒九州

    “十月初四日定西假节、督秦州军事、秦州刺史、武都乡侯河间唐艾,敢致书伪秦秦州刺史安定秦公足下:闻公郁郁小疾,艾得一方可医,日饮三斗,治之有验。公赠南安之情,无以答之,附信致五尺金斫头刀一口。书不尽意。唐艾敬禀。”

    将唐艾的这封短信看了一遍,又打开和信一起送到的木匣,见那匣中果放着金刀一柄,秦广宗抬起头,对拜於堂中的定西信使说道:“唐君的信与赠礼,我收下了。你回去罢。”

    那信使说道:“公可有回信?如有,请给小人,小人也好拿回呈给唐公。”

    秦广宗不能在定西信使面前失态,勉强克制住情绪,说道:“我与唐君是敌将,没有大王的令旨,我无法回信。你把我不能回信的缘由告诉唐君就是。”

    信使便就行礼辞去。

    等信使出了堂,身影在院中消失,秦广宗忍耐多时的愤怒登时爆发,他猛然起身,把那盛放金刀的木匣推到地上,怒声说道:“唐艾小儿,欺人太甚!信中言语,分明是挖苦於我,叫我借酒浇愁!也就罢了,给我送柄甚么‘斫头刀’是何意思!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唐艾信中讽刺秦广宗的地方,不止信的内容,其实还包括了信的抬头,一个是“定西假节”云云的官职,一个是“伪秦”的官职,正伪立判。

    ——“河间”、“安定”之语,士人重视家声、族望,是以唐艾家现虽已寓居陇州数代,但在信中自述籍贯的时候,他写的还是他家的原籍冀州河间郡;安定郡在关中,是秦广宗的家乡。

    这且不说。

    只说秦广宗大发雷霆,痛斥了半晌唐艾无礼之后,中了唐艾之计、丢掉了南安郡的羞恼略微得到了发泄,他坐回榻上,脸上阴晴不定的想了一会儿,说道:“我愧对大王的恩用、孟公的信任,竟是一时不察,中了唐艾小儿的诡计,失我南安!

    “我请罪的上书应该快到大王营中了,大王的责罚或许不日就到,不管大王会怎么责罚於我,哪怕将我贬官为民,我都心甘情愿? 唯是唐艾此子,我观其此侵南安,攻心、布阵,当真深得兵法之要,今定西用他守陇西等郡,与我秦州接壤? 他一定会成为我秦州的大患!”

    堂中一个声音接腔? 低沉地说道:“是啊,明公!”

    “所以为报大王之恩、孟公之信,我须得为我大秦把这个大患除掉。”

    “……除掉?怎么除掉?”

    秦广宗杀气外露? 说道:“陇西等郡本我大秦之土? 南安更是刚被定西侵占,此数郡中,仍心向我大秦的义士定然多多? 我意找他们协助? 择死士潜入襄武? 伺机刺死唐艾!”

    “刺死他?”

    “你觉得可行么?”

    那声音沉默了稍顷,阴森地说道:“明公所言甚是? 陇西、南安等郡心向我大秦的义士必然极多? 如能得到他们的帮助,派几个死士潜入襄武应非难事,下官浅见,明公此策,可行!”

    “那这事就交你去办!切记,要谨慎保密,不可走漏风声。”

    “明公放心,下官省的!”

    秦广宗往案上看去,才想起那把金刀已被他推到了地上,也就不再去看,说道:“此事如若可办成,斫下唐艾的脑袋,为我秦州、乃至为我大秦除掉了这个大患,我大约也算下可稍弥补些痛失南安的罪过,上可略报大王之恩、孟公之信的万一了。”

    接腔的声音变得欣慰起来,说道:“是啊,明公。”

    “你抓紧时间去办此事,最好赶在大王降罪的令旨到前,把这件事先办出个眉目出来!”

    “诺!”

    ……

    唐艾的书信送到冀县日,冀县东南,千余里处,南阳郡的雉县城下,荆州兵大营中,桓蒙帐内,桓蒙正在给王逸之回信。

    比与唐艾的短信,桓蒙的这封信长得多。

    已经差不多写满三页信笺,写到末尾了。

    或是因渡淮以来的进展顺利,亦或是因北伐中原乃桓蒙的夙愿,伏案奋笔的桓蒙,此时面色严整,神气慷慨,他写道:“北胡肆逆近百载,倾覆社稷,毁辱陵庙,今遇其可亡之会,实是君子竭诚、小人尽力之日也!少康以一旅之众,兴复祖宗,蒙虽不才,愿踵其迹,今渡淮既北,不复洛阳,祭於宗庙,誓不还师!”

    写到这里,信笺已满,回信已写完,但桓蒙却觉得一股说不来的气在他的胸中翻卷,好像还有什么话他没有说出来,好像已写的这些还不足以表达他对於北伐成功、光复洛阳的坚定决心和热切盼望,他离榻下地,提笔在帐内转了两圈,随之,急步回到案前,也不坐了,就半弯着腰,重拿了一页信笺,金钩铁划、力透纸背地写下了一行大字:“设如朝中诸公,徒楚囚对泣,大贼何由而自平,大耻焉得而自雪?仆心如此,盼君能知!临纸惆怅,慨叹盈怀。”

    写罢,桓蒙掷笔,喝令帐外:“即送此信建康,面呈右军!”

    帐外军吏入来,捧信而出。

    桓蒙犹激烈昂扬之气奔涌胸中,他步出帐外,抽剑在手,远眺营北的雉县县城,近观杀伐之气直冲云霄的营地,於帐前的丈余高将旗下,举剑舞之。

    伴随剑舞,从桓蒙口中吟出的一首诗,刚健雄壮,足使壮士奋武。

    诗云:“我徂我征,伐彼蛮虏。练师简卒,爰正其旅。轻舟竟川,初鸿依浦。桓桓猛毅,如罴如虎。发炮若雷,吐气如雨!”

    这是前代成朝开国皇帝成文帝所写之一首诗的前边部分,“伐彼蛮虏”、“桓桓猛毅”,被桓蒙舞诵於此刻、此地,倒是合用。

    将帐左近的卫士、来往的兵卒、路过的文武属吏们,纷纷地围拢周边,观他舞剑,听他吟诗,候其舞、诵罢了,众人齐齐喝彩。

    一人拍手说道:“明公此剑,足寒九州!”

    说话的是个十几岁的少年,此人便正是桓蒙青睐有加,不以其年少而礼敬重之的郗迈。

    桓蒙提剑雄立,威目棱棱,抚赤须说道:“吾忽有所感,一时失态,却使卿等见笑了。”转身大步往帐中回走,唤郗迈跟上,呼他的小字,说道,“嘉宾,昨日军报,洛阳的伪秦一部已到了鲁阳。鲁阳魏贼孤立无援,也许会献城与伪秦,我军不能在雉县多做停留了,明日再打一下此城,若不能速克,我军就绕过雉县,直袭鲁阳!你随我入帐,咱们就此具体商议一下。”

    郗迈应诺,快步跟上。

    ……

    桓蒙次日亲自督战,一战打下了雉县,随即兵向鲁阳,与秦争夺此城。

    这道消息传到定西,已是十日以后,十月中旬了。

第一章 春风马蹄疾 凛冬飞雪至(上)

    谷阴城中,刚刚举行完毕了一件在当下士人认为,似乎并不很重要,实则在不远的未来,将会对定西造成巨大影响的事,便是莘迩借阴师的建议而向朝中提出、左氏批准的“武举文考”。

    文考的地点位於四时宫外临时搭建的考场里边,参与此次头回文考的武举共有二十余人。

    考场设在四时宫外,足可见莘迩对之的特意拔高,但参考的人数才仅二十来人,何止不多,简直稀少,并且参考的这些武举,大多是在武举设立以后至今的历考中名列下游的,这却是与考场的位置、莘迩的拔高明显得不搭配。

    ——考生少,其实也好理解,一方面,一个人的精力有限,放到练武、打熬力气上的时间多了,那么用来学习儒家经文的时间自不免就会少了,甚至大部分的武举根本就没有兴趣学这些东西;另一方面,武举中成绩优异的,如王舒望等,现在各部营中基本都已得重用,特别王舒望,还刚被封了关内侯,摆在他们面前的仕途、富贵已是坦途,他们当然也就无意再来参加什么文考了,综合两面,所以参加这次文考的,八成左右都是在武举考试中名次垫底的。

    对这种情况,莘迩也是早有预料,故尽管只有二十多人参试,尽管如此冷清的局面,使得谷阴内外对莘迩抱有敌意的士人们,私下里说了不少嘲讽、戏谑他的话,但他依旧兴致勃勃。

    莘迩甚至在考试的当天专门去了考场,当了监考的主官,并在考试成绩於数日后出来,张榜公示的时候,他虽是早已知道这些考生的成绩了,却仍仪仗俱全,大张旗鼓地前往榜下看榜,且不是一个人去的,还带了孙衍、羊髦、傅乔、黄荣、张僧诚等一干朝中的贵臣,这些中举考生的授官? 是由中台吏部按规定负责执行的? 因他把吏部尚书麴兰也硬给叫上了。

    莘迩定下的文考之中考制度是设为两榜,如今只有二十多个考生,不管从哪方面来说都不能让他们全部中考? 因此按照成绩? 选定考中的考生总计只有五人? 区区五人,按说委实是不好再分作两榜了? 然制度已定? 莘迩坚持按制度行事? 因是? 却见那两张黄榜上,一张上边只有两个人的名字,一张上边则只有三个人的名字,字大行稀? 着实难看。

    围於榜下观榜的士民不多,不到百人,平民百姓几乎无有? 小半是参考的考生? 剩下的部分是莘迩的“走狗党羽”? 跑来给他哄人气的,如乞大力、姬楚之类,此外,亦有些朝中的其它官员、谷阴本地好事的士人等等。莘迩等一行来到,众人赶紧让开,行礼相迎。

    莘迩下车? 到榜前,装模作样地细瞧了会儿,顾与孙衍、羊髦、麴兰等说道:“孙公,此五人的试卷我都看过了,别看他们是武举,於儒学还都是颇有修养的!堪称文武双全。今试虽只得中五人,然此五人,俱堪大用!”故意大声对麴兰说道,“麴尚书,此五进士之授官,宜从优从厚,你回去后,请示一下麴令,最好月底前就把他们的新官授下,不要拖延过久。”

    正值一年中考评国中官吏政绩的日子,麴兰最近忙得很,今天来看榜,他是被迫来的,心思不在这上边,但莘迩有令,他不得不恭谨应诺,答道:“是,莘公放心,下官一定用心办理。”

    莘迩问守榜的官吏:“中考的喜报给他们送去了么?”

    “禀莘公,送去了。”

    “好,咱们去传舍见一见这几位中考的新士!”

    考生们因为不多,故此被统一安排住在了谷阴中城的传舍,考试期间的食宿费用统由朝廷出钱。孙衍等人就陪着莘迩,一行人命车起行,又到传舍。

    到了传舍,考生们蜂拥而出,伏拜了一地。

    这些考生无论有没有考中此次文考,都有一个共同的身份,即武考中举者。武考,众所周知,是莘迩倡议设立的,并且每次的武考,莘迩都会挂名主考,从这个意义上讲,用莘迩原本时空中后世的话说,这些武举便都是莘迩的“门生”,见到“座主”,岂能不行大礼!

    莘迩叫他们起来,召那五个文考得中者上前,上下打量,见此五人,个个体格强健,虎背熊腰,乃至有满脸横肉、虬髯外张的,心中想道:“也难怪谷阴士人几无观榜者,这几位的尊容体态,怎么看亦不像傅粉剃面、弱不禁风,出入需奴婢抬扶的风流之名士也!”

    不像风流名士,他却越看越喜,与羊髦、张僧诚说道,“阴师言先秦、前秦的国之重臣,无不文武兼资,出将入相,诸君,此进士五人,即有出将入相之姿也!”

    周围参考的考生、跟着莘迩来的乞大力等官,闻得此言,俱皆惊诧。

    这一句赞誉,太高了。

    莘迩不理会他们的反应,吩咐乞大力等搬来坐榻,自己坐下,请孙衍等也坐,最后叫那五人也落座。

    那五人惶恐不已,考中头名的进士说道:“莘公驾前,仆等岂敢就坐。”

    “自兹而后,卿等便是我定西的栋梁!如何不能坐?”

    就在传舍庭中,众多考生、官员的侍立下,以莘迩为首的十余朝中显贵,与此五人对坐。

    亲往观榜,复给高誉,现又这般礼重,坐於莘迩身后的麴兰,望着莘迩的挺拔的后背,若有所思,心道:“莘公对文考极其看重啊。今年的考生虽少,但莘公的这几件事情做下,待至传遍国中、军中,明年报名参考的武举,必然多如过江之鲫矣!”

    莘迩和蔼可亲,与五个进士说话多时,传令下去,命在传舍置宴,五进士、落榜的近二十考生悉数参宴。酒没有喝多少,宴席罢了,莘迩把随行带来的五匹西域良马,送给了那五个进士,叫他五人骑马上街,循中城、南城、北城、东城、西城,把谷阴五城的主街全走一遍。

    骏马如龙,人穿新衣,胸佩红花,招摇过市,万众瞩目,谷阴五城顿时为之沸腾。

    却说,待五进士奉令,牵马出了传舍后,羊髦伸出大拇指,说道:“明公,此法妙哉!”

    莘迩摸着短髭,问道:“妙在何处?”

    “国内士民,从此乃知,明公所设之‘文考’,实龙门是也。”

    鱼跃龙门,便可化龙。

    莘迩哈哈大笑,笑声中,他一双明亮的眼中,放射出欢喜和憧憬的光彩,欢喜,是第一次文考的顺利施行,憧憬,是想象待科举创后,该是怎样的一番景象。他说道:“取纸笔来!”

    传舍的吏员捧来纸笔墨砚奉上。莘迩提笔蘸墨,於纸上写了两句诗:“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谷阴花。”写完,吹了吹墨水,令传舍的吏员,“悬於门外,与县人观之!”

    谷阴五城不小,游完得半天,莘迩军政事务繁忙,就这半天看榜、亲自去见进士的时间还是挤出来的,自是不会再等到五进士游街完了,便与孙衍等离开传舍,孙衍等各归官廨,莘迩亦回莘公府。

    到了府中,还没进堂,就有吏员拿着一道急报呈上给他。

    莘迩边往堂中走,边问道:“这是什么?”

    “南阳方面的军报。”

    却便是桓蒙攻下雉县,进兵鲁阳,与秦军争夺鲁阳的那道情报。

    莘迩止住脚,接过军报,打开来,看了一遍,沉吟稍顷,说道:“把士道、张兵部请来,去长龄家里看看,他的病若是好了些,把他也请来。”

    羊髦是内史监,内史省在四时宫中,张僧诚是兵部尚书,兵部在中台,他俩这刚回自己的官廨,又要被莘迩请回来。朔方的形势已较稳定,因继高延曹、赵兴等带兵回来后,於前些时,张龟也回谷阴了。——杨贺之、邴播、安崇没有回来,他三人得了新的授任,杨贺之被任朔方郡丞,邴播得迁河阴护军、安崇得迁千人督校尉,两人暂划张韶帐下,三人都留在了朔方。

    张龟是个文士,身子骨不比高延曹等,来回朔方一两千里,中间多为漠区,回来以后就生了病,已是在家养病多日。

    那吏员应诺,候莘迩行往堂去,便赶紧喊了几个同僚,分头去请羊髦、张僧诚、张龟。

    莘迩处理了几件公务,等了约半个时辰,羊髦等相继来到。

    张龟是最末一个到的。

    莘迩到堂门口接住他,搀他入到堂中,扶着他坐下,关心地问道:“长龄,身体如何了?”

    张龟面容削瘦,脸色苍白,说话有点中气不足,答道:“差不多好了,就是胃口不太好。”

    “等你痊愈,不能整天待着不动了,去趟朔方就累成这样,以后如果去的地方更远呢?公务之余,务要把身体练好。”

    张龟苦笑说道:“明公,龟瘸着一条腿,马也不好骑,剑亦不好舞,还能怎么练呢?”

    “我教你办法,闻江左故荆州刺史陶公,任官广州时,在州无事,恐过於优逸,遂早晚搬砖,你可仿之!”

    莘迩说的这位“陶公”,就是那位江左之前的荆州刺史,他在广州居官时,日子清闲,而他是个有雄心抱负,存北伐中原之志的,故为免得没有体力於日后带兵征战,便每天早晚运砖百块,以锻炼身体。

    骑马、舞剑,这类体育、军事活动,确是不适於张龟,但搬砖是没问题的,他知莘迩这是为他好,且那“陶公”虽与他一样,出身寒微,却是江左有数的名臣之一,莘迩以其人之例来教他,说明对他的期待诚然极高,他感激地应诺,说道:“明公不嫌龟残贱之躯,超擢恩用,恩遇之情,龟无以报!”

    莘迩回榻坐下,笑道:“怎么无以报?现在你就可以报。”

    张龟愕然,说道:“敢问明公,此话何意?”

    莘迩示意侍从的吏员把那份南阳的军报拿给张龟、羊髦、张僧诚观看,说道:“这是桓荆州那边战况的最新情报,刚送到我手中。你们看看,看完以后有何想法,尽请畅所欲言!”

    张龟明白了莘迩的意思,“现在你就可以报”,显是意为现在张龟就可以用他的智谋来回报莘迩的恩德,士为知己者死,这是题中应有之意,也是张龟的人生信条,他恭声应道:“是。”

    张龟等三人相继看完军报。

    羊髦最先开口,他俊秀的脸上露出思索的样子,说道:“明公,此报是十日前发来的,现下,桓荆州部必应是已至鲁阳,也许已经与从洛阳南下的秦虏交上战了。”

    莘迩说道:“我也这样认为。”

    “鲁阳的魏虏守军也不知有没有降於蒲秦,如果降了,城已为秦虏所占,那桓荆州攻鲁阳的此战,只怕会不容乐观,如果没降,则桓荆州还有与秦虏一争鲁阳的可能。”

    “正是。”

    “鲁阳是否能为桓荆州所得,关系到桓荆州底下来,能不能继续进兵洛阳。”

    “然也。”

    “而桓荆州能否进兵洛阳,又关系到蒲茂与慕容氏的邺城此战,蒲茂能否克胜。”

    洛阳现是邺县得后方,如果洛阳遭到了桓蒙的进攻,那在北边围攻邺县的蒲秦部队肯定就不能全力地攻打邺城,就需要蒲茂分兵援助洛阳,如此一来,即便最终邺县仍会被蒲茂打下,但战争持续的时间势必也会被延长不少。

    莘迩颔首说道:“不错。”

    “而蒲茂能否打下邺县,或者说,他能否较快地打下邺县,则又关系到我定西有无充足的时间,来消化、稳固新得之朔方、南安两郡。”

    羊髦思虑缜密,几句话下来,把桓蒙攻鲁阳的成败,推理到了定西新得之朔方、南安两郡的能否保住上边。莘迩听到这里,顾视堂中三人,说道:“知我者,士道也。士道所言,正我所虑。此亦正我才与卿等分别,又把卿三人请来的原因!”问道,“桓荆州若能打下鲁阳、进兵洛阳,倒也罢了;如他不能,你们说说,估计蒲茂何时会打下邺县?又朔方、南安两郡,当此柔然、拓跋倍斤蠢蠢欲动之际,咱们该采取些什么对策,以抗蒲秦的反击?”

第二章 春风马蹄疾 初冬飞雪至(下)

    张僧诚掌着中台兵部,所有敌、我各类军事方面的报告,要么先到他手,要么大部分最后也会汇於其处,故是,他对秦魏现下这场邺县之战的进展不但非常了解,而且对蒲茂大概会能在何时打下邺县,他也有根据方方面面的情报而得出的他自己的判断。

    可以说,张僧诚、羊髦、张龟三人中,面对莘迩“蒲茂何时会打下邺县”此问,张僧诚是最为权威,最有资格回答的一个。

    当莘迩提出此问后,羊髦、张龟暂时都没开口,明显亦是在等待他先作回答。

    张僧诚便当仁不让,沉声说道:“以下官揣度,桓荆州若是不能兵至洛阳,以胁秦虏之后的话,则至迟下月初,蒲茂就能打下邺县。”

    莘迩说道:“至迟下月初?”

    “明公,下官的这个判断是从三个方面得出的。”

    “哪三个方面?”

    “蒲茂虽胡虏,然矫情忍残,颇能礼敬士大夫,洛阳等地的唐士、降将,他俱给以优抚,不乏授予高官贵爵者,并重用乞活军帅李基,授其太原太守之任,又於前时攻下了邺县外的二台后,下官闻他登台巡视,叹魏虏之奢,命将台中的金银玉器、绫罗衣裙,尽分与臣下、将士,以邀买人心,他自己一介不取,连带新降、新附於他的魏虏旧臣、河北士人也沾光分得了不少,故是,近些时来,蒲茂在河北竟是略得美誉,邺县周边的唐豪、胡酋率部曲往投其者甚众,冀州等地的乞活各部也纷纷投之,如今,攻邺秦虏的声势大涨,对外已是号称雄兵三十万,——此三十万固然虚数,但究其可用之兵,加上魏虏的降兵,却少说也得有十几万的步骑了。十余万大军,挟连胜之威,得冀人之助,蒲茂克邺必也,这是第一个方面。”

    “第二个呢?”

    “魏主慕容炎强征幽州境内的鲜卑、乌桓各部? 征得了万余兵马? 以侯莫陈驮为将? 南下援助邺城? 但侯莫陈驮惧秦虏兵威? 到了长乐郡后就徘徊不前? 直到现在还没有进到邺县半步。邺县如今? 城外三台已丢两个? 援军又迟迟不至,是已陷孤立无援之绝境? 败之必也。这是第二个方面。”

    “第三个呢?”

    “现已孟冬? 明公娴知兵事,当然知道酷寒深冬? 是不宜於用兵作战的? 况且今年的冬天,看眼下的这个架势,似应比往年还冷,如此? 为了赶在大雪封营之前打下邺城,下官料蒲茂一定会在本月底前对邺县发起最后的总攻。这是第三个方面。”

    莘迩点了点头? 说道:“卿的意思,我听明白了。”

    他把张僧诚的“三个方面”捏揉一起,算是给张僧诚这番判断蒲茂何时能打下邺县的分析做了个总结,说道,“如卿所言,蒲茂既已必胜,邺县的魏军既已必败,那邺县何时会被蒲茂打下,主要看的就是蒲茂何时会对邺县展开最后的进攻了,而因入冬的缘故,卿认为蒲茂对邺县的最后进攻会於本月底前打响,故是卿判断最晚下月初,邺县就会易手,被蒲茂夺占。”

    张僧诚应道:“是。”顿了下,补充说道,“明公,此是下官愚见,至於对否,下官不敢断言。”

    “士道、长龄,你两人怎么看?”

    夏季可以不用冰,陇地的冬天酷寒,却不可不烧炭取暖,今虽才十月,然正如张僧诚适才所说,今冬似会冷於往年,陇地的气温已是骤降,莘公府里的池塘,早晨时候,以致都会结冰,便是午后温度最高的时辰,砚台里的墨也凝结一团,故而,堂中这会儿烧得有炭。

    羊髦畏寒,榻边放了个铜制的火盆,在张僧诚侃侃而谈之时,他倾身往前,把手放到火盆中红赤燃烧的炭上,一直在烤火,此时听到莘迩的询问,收回了手,重将坐姿坐正,答道:“髦以为,张尚书的分析、判断极有道理。”

    “长龄,你呢?”

    “龟亦赞同。”

    莘迩下榻,到堂门口,掀开垂帘,朝外头北风卷叶、庭树萧瑟的院中望了会儿,沉吟稍顷,说道:“下月初,蒲茂就能打下邺县……。”转回堂中,坐回榻上,目光依旧落到羊髦三人身上,接着说道,“下月就是仲冬了,这也就是说,即使限於天寒,打下邺县后,蒲茂不会立刻就大举反攻朔方、南安,但留给咱们消化、稳定朔方,尤其是南安郡的时间也不多了。”

    张僧诚说道:“的确不多了。今冬蒲茂不反攻朔方、南安,明年开春,二、三月间,他的反攻大军一定会开到我朔方、南安的边境。”

    羊髦说道:“不止南安。以其攻下邺县之威,就像张尚书刚才说的,其军而今声势已是大涨,那他不反攻则以,一旦反攻,我整个的秦州四郡只怕都会在他的反攻范围内。”

    张龟的病尚未痊愈,比之羊髦,更不耐寒,他裹紧大氅,以御从堂门帘幕缝隙吹进的冷风,尽量地放大声音,说道:“明公,尽管留给咱们消化、稳定朔方、南安两郡的时间不是很多,从现下算起,到明年春天,也许只有四五个月,看起来似乎形势恶劣,但上赖明公决策果断,下赖武卫、建威等将校兵士决胜於外,我定西却在蒲茂打下邺县以前,已顺利地占取了朔方、南安,单从这方面来讲,目前的形势对我定西其实还算是有利的。”

    莘迩早已看到,秦魏之战,蒲茂十之**会是胜利者,所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那么等到蒲茂获胜之后,毋庸置疑,他势必就会转过头来,反攻定西早前打下的秦州三郡,甚至进一步,攻打陇州的本土,故此,打朔方也好、打南安也好,表面上是定西在向蒲秦发起进攻,而实际上,这两场战斗都是莘迩为了日后的防御蒲秦之攻而预先做的准备。

    此亦即张龟所言之“顺利地占取了朔方、南安”此句之意。

    从这个方面来看,目前的形势,对定西的确是有利的,——至少比没有朔方、南安在手时,要有利得多。

    莘迩同意张龟的话,说道:“长龄所言不错,目前来说,朔方、南安相继为我所得,针对蒲秦即将开始的对我定西之大举进犯,我外部南、北两方的整体防御布局已成,接下来就是如何守住已得阵地,从而打退蒲秦的攻势,……但问题就在这里了。”

    他再次提起刚才那句问话中的后半段,顾视三人,说道,“当此柔然、拓跋氏蠢蠢欲动,或许数月后蒲茂就将侵我之际,卿等以为,咱们该采取些什么样的对策,才能守住朔方、南安?”

    “或许数月后蒲茂就将侵我”,这是张僧诚等人才分析过的,不必多说。

    “柔然、拓跋氏蠢蠢欲动”,莘迩的这句话指的是两件才发生不久的事。

    一件是柔然这边,就在本月初,柔然一边遣骑万余寇掠西海郡,索恭固城坚守,已与之交战数次,一边派了使者去到西域,威胁西域诸国,要求西域诸国不许臣服定西。

    一件是拓跋倍斤这边,拓跋倍斤派了他的一个儿子去到朔方县,面见张韶,问他索要定西早前答应给拓跋部、但至今还没有给的那部分河北草场,其子并故意把蒲茂封拓跋倍斤代王的事情,说给了张韶,——其子这么做,用意不言自明,就是拿蒲秦来威胁张韶、威胁定西。

    张僧诚怒气浮面,深恶痛绝地说道:“北虏、索虏,俱豺狼之属!北虏先阻我王师讨定朔方,今趁我王师用兵於秦州的机会,又寇我西海,还威胁西域诸国,是可忍,孰不可忍!索虏毁约在前,先已抢占了我朔方境内的河北诸县,今仗秦虏将下邺县之势,复敢厚颜讨要河北草场,亦是可忍,孰不可忍!

    “下官愚见,对此二虏,宜当伐之,可令索恭讨击北虏、令张韶收复河北诸县!”

    张龟咳嗽了两声,说道:“这恐怕不行。”

    张僧诚问道:“为何不行?”

    张龟说道:“北虏虽在前年被慕容氏重创,元气到今未复,犹控弦十万;拓跋倍斤当上了拓跋部的酋率以后,四下扩地,而今代北已经尽归其有,亦号称控弦十万,现今我定西已面对秦虏这个强敌,当此之时,实是不宜再於北边竖两劲敌!”

    张僧诚倒是个强硬派,他慨声说道:“我定西跨据三州,带甲十万,西包昆仑,东阻大河,凭此强兵,凭此地利,秦虏虽强,不足为患!北虏、索虏虽各号控弦十万,我以甲骑精锐击之,大破北虏犯我西海之众、夺回朔方河北诸县,也不是不能!”

    羊髦拊掌说道:“张尚书此言,壮哉!”

    张僧诚大喜,说道:“羊监以为下官所议可行么?”

    羊髦笑道:“言虽壮哉,然长龄所言,亦不为错。”

    张僧诚不太高兴地说道:“那羊监是何意思?”

    羊髦与莘迩说道:“明公,髦愚见,当下我定西首要的强敌是秦虏,柔然与拓跋氏尽管豺狼之属,柔然犯我西海之骑,自当迎头痛击,拓跋氏索要河北草场之求,也当严词拒绝,但最好,还是不要与之贸然兴起大的战端,权且做些忍让,稍做羁縻为宜。”

    张僧诚不满地说道:“怎么忍让、羁縻?”

    羊髦不长於军事,但长於政治,他说道:“察柔然寇我西海、威胁西域诸国,不外乎是因受两个缘故的驱使,一为柔然可汗匹檀继位以来,柔然在与慕容氏、拓跋氏的历战中,一直处於被动挨打的境地,前时,温石兰助啖高守朔方,又大败而还,其治下的漠北诸胡部,无不怨言载道,故为凝聚人心,加强他自己的威望,他所以侵我西海、威胁西域诸国;二为随着秦虏在河北的节节胜利,他大概是已经料到,蒲秦早晚会攻我定西,而为了防备蒲秦的进攻,我定西可能会把重兵集於东南、秦州,是以他趁此机会,掠我西海、威胁西域诸国。”

    莘迩颔首说道:“匹檀在这个时候寇我西海、威胁西域诸国的缘由,必是此二条无疑。”

    “明公,匹檀犯我境的原因既然已经清楚,那么就可从这两条下手,对他做羁縻之策。”

    “如何做?”

    “第一,遣使柔然,承认匹檀漠北单於的地位,并向他表示我定西愿与他盟好的善意,冬天的漠北是很难熬的,送他些许的粮食、冬衣,以此来帮助他巩固他在漠北的威望,震慑那些对他不服的胡酋;第二,就是髦刚才说的,对他犯我西海之骑‘迎头痛击’,把他打疼!”

    莘迩想了想,笑道:“这叫给个甜枣吃,再打一巴掌。卿此策甚佳。”说道,“卿忍让、羁縻匹檀之意,我已知矣,那拓跋倍斤呢?拓跋倍斤那里,我又该采取何等应对之策?”

    羊髦娓娓而谈,说道:“拓跋倍斤与匹檀不同。对於匹檀而言,守住他的可汗之位,是目下最要紧的;对於拓跋倍斤而言,他在代北的声威无人能比,他代北单於的位置是非常牢固的,他不需要巩固权位,此人,胡夷之雄豪也,他想要的是开疆拓土,是扩大他的势力范围。

    “那么,针对他的这个渴盼,明公便可择人出使盛乐,向他阐明时局,让他明白,一旦蒲秦独大,则他代北亦难独善其身,到那时,不要说什么‘代王’了,只恐怕他求做蒲秦治下的一民也不得矣!告诉他,只有我定西足够强大,他才能在蒲秦与我定西间获利!

    “至於河北的草场,如髦所言,自然是不能给他的,但话说回来,不给归不给,他毕竟是派了他的一个儿子来向张韶讨要的,因此,咱们却也不能只‘严词拒绝’,好歹也得给他下台阶,代北多轻骑,甲械不良,可送些上等的甲械与之,不需多,十件八件就行,算作补偿。”

    莘迩笑道:“这也是给个甜枣,再打一巴掌!”

    羊髦也笑了起来,说道:“胡人不识信义,唯畏威而已,故甜枣需给,巴掌也不可不打。”

    莘迩忖思多时,问张龟、张僧诚,说道:“士道提出了这两个解决我定西北部边患的法子,你二人觉得怎样?”

    张龟十分的赞同,并自愧不如。

    张僧诚虽主张对柔然、拓跋部强硬,可也不得不承认,羊髦的这两个办法比他“单纯地用武力解决”似是高明一些,便不再坚持己见,没有反对。

    莘迩呼张僧诚的字,说道:“惠朗,你既无异议,就把士道的此两法整理一下,书写成文,明日呈给麴令看看,麴令若是同意,就上书朝中,这两天咱们就选下使者,分使柔然、盛乐。”

    张僧诚应诺。

    只要能把柔然、拓跋部稳住,朔方郡的外人就只剩蒲秦了,如前文所述,蒲秦将来反攻定西的时候,蒲茂的主攻方向必是秦州四郡,就算蒲茂两面用兵,打朔方的也只会是他的偏师别部,这样,在拓跋部,或许还有柔然的帮助下,只需迎对蒲秦别部兵马进犯的张韶,应该是就能守住朔方郡了。——他如果还不能,那也只能到那时再想办法,预先可做的就这么多了。

    解决了朔方守御的问题,底下便是南安等秦州四郡该如何抓住这几个月的时间,预作守备了。

    羊髦说道:“欲守秦州四郡,非得从内外两面入手不可。”

    莘迩说道:“此话怎讲?”

    “内,就是极强对秦州境内唐胡百姓的治理,安定内部;外,就是外部寻找援手。”

    “你细细说来。”

    “内部治理这块,一方面,还是那些已经在施行的成策,比如继续迁徙四郡的羌豪到东南八郡,把我内地的唐人、杂胡与北山鲜卑等部的一些迁到此四郡等等,另一方面,髦愚见,释此四郡内的原蒲秦之兵户为编户齐民、设立郎将府,和给清查出来的原蒲秦之官私奴婢、佃客、部曲,以及流民入籍、分田的等策亦可着手推行了,争取年内完成,以助建威备战。”

    “释此四郡内的原蒲秦之兵户为编户齐民、设立郎将府”,这一点无须多做解释,蒲秦这些胡人政权在采用族兵制的同时,对境内的唐兵,沿袭唐制,亦是用的“兵户制”。

    不过却是说了,在秦州这样的新得之地,推行莘迩新定的“释兵户为编户齐民”及“设郎将府”等制,会好推行么?实际上,在秦州四郡推行这些制度,反而比在定西内地推行容易。原因很简单。因为这些新得之地,不属於定西权贵“既得利益”的范围,即使有利益受到损害的,那受损的也是原本蒲秦的官吏、贵族,这当然就无所谓了。

    “清查出来的原蒲秦之官私奴婢、佃客、部曲,以及流民入籍、分田”云云,这句话指的是莘迩眼下只针对秦州四郡、朔方郡、汉中郡等蜀地推行的一项新政。

    便是把这六郡多地中本属蒲秦、李蜀官廨、权贵豪强所有的官私奴婢、佃客、部曲这几类统统放为编户齐民,和把此六郡多地中的流民重新入籍,同时给他们分田地、给牛、给农具。

    官司奴婢等几类民口,与兵户、吏户是一样的,原先都是不入州县编户,名不在国家的户口版籍上的,换言之,这几类民口都是政府或豪强权贵们的“私附”,不要小看了这些“私附”,觉得他们的人数可能不多,实则他们在当地民口中的数量是占了不小比重的,秦州四郡的编户齐民共近万户,而当地官私奴婢等这几类人口的总数差不多是秦州编户齐民总数的将近两成,也就是近两千户,上万人了,又秦州此地连年战火不断,境内的流民不少,经查出的流民人数已有数千,上万加数千,已是近两万人,这么多的人口重新归入秦州州府的掌控,本地豪强的利益固是受损,但秦州州府的力量,亦即唐艾所能掌控的民力却是明显变多,而且这些民力得了田地,脱离贱籍,成为了良民,也是相当可以信用的,这当然就有利於唐艾能在蒲秦将来的进攻中,更好地守卫秦州。

    ——却说,秦州四郡,与陇州东南八郡的面积相仿,却怎么州内的编户齐民只有不到万户,才五万来口?这乃是因为一则即官司奴婢、佃客、部曲之类,没在户籍中,二来,则是因为秦州四郡的羌人等胡也不在政府的户口版籍上。对羌胡等部人口的情况调查,北宫越、张道崇等还在进行中,现在还没有一个整体的数字出来,但预测差不多应在万户,五万口上下。

    是否把这些羌胡也上户口版籍?莘迩是有这个打算的,但执行起来很难,现下还在讨论中。

    这且不说。

    只说羊髦说完了“内外两面”的内面,接着说外面,说道:“外部寻找援手,髦意便是此前与明公提起过的,可借桓荆州在蜀中的驻兵,牵制关中秦虏,协防我秦州四郡。”

    只靠定西自己,是不好抵御蒲秦的大举进攻的,这一点是莘迩等人的共识。

    既然如此,便可以向外寻找帮手。桓蒙打下蜀地后,表周安为镇西将军,令他率部镇戍蜀中,周安帐下现有步骑两万人上下,其中部分是他的本部兵马,部分是原李蜀军的降军。周安的辖地在秦州、关中以南,与秦州、关中俱接壤,这明显是一支秦州可以借用的外部力量。

    那么,问题就只剩,周安,或者说桓蒙会愿意帮助定西守卫秦州么?

    桓蒙胸怀光复中原的大志,定不乐见蒲秦越来越壮大,故是,他应是会愿意向定西伸出援手的。这一点,也是莘迩等人的共识。在之前向莘迩提出此议的时候,羊髦对此也已做过分析。

    听罢羊髦的内外两面,莘迩问张僧诚、张龟,说道:“士道此策,卿二人以为何如?”

    两人都道:“内外兼顾,羊监此守秦州之策,面面俱到矣。”

    内面之策,传旨唐艾,叫他从速、从稳地执行即可,外面之策,需要提前与桓蒙通好声气。

    莘迩忖思了下,说道:“士道日前建议我遣使桓荆州,与他商议请他嘱周安部助我协防秦州的时候,因那时桓荆州刚渡淮北上,他的心思都在光复洛阳上头,故我没有马上就派人去见他,但眼下来看,是不能再等了,这样吧,就与遣使去柔然、代北一道,咱们这两天把去见桓荆州的使者也选定,到时一起派出。……习山图何时回去?他说了没有?”

    羊髦答道:“他还没有说。不过,谷阴、祁连,甚至远到建康、酒泉,他都已看了一个遍了,时下天气越来越寒,想来他应不会在我定西再待太久了,三五日内,也许他就会提出辞别。”

    习山图在定西这段日子没有闲着,莘迩给他安排的去泮宫、听鸠摩罗什**、观道智编定的僧徒戒律等活动结束之后,他主动提请,先是看了一遭谷阴五城的风情,然后去定西牧场最大、养马最大的祁连郡巡看了一州,又去陇州名郡酒泉、莘迩早前任官的建康郡转了一圈,於两天前才回来。他东悠西转的是为了什么,莘迩心知肚明,知道这一定是桓蒙对他的吩咐,正好欲借桓蒙之力协防秦州,也有心趁机展现下定西的实力,遂却也不作阻拦,由他随意。

    “那便等他辞别之时,咱们的使者跟他一起去见桓荆州!”想起了在蜀地初见习山图时,习山图因食不惯酪浆,害了一场大病的往事,莘迩笑问说道,“送行的礼物给他备好了么?”

    羊髦答道:“这得问傅公了,髦不知也。”

    “惠朗,你回去中台后,去礼部找下老傅,替我交代他,叫他备礼物时,务必挑些好的酪浆,送给习山图。”

    羊髦等无论当时是否身在现场,都知道习山图的那个故事,闻言不觉顿时皆笑。

    说到送行的礼物,莘迩忽然想起一事,他心道:“桓蒙壮志凌云,先伐蜀地,继无日不忘光复中原,今其攻洛阳,无论成败,於江左的衮衮诸公中,他都堪称一骑绝尘矣!今值习山图将返,我当亲赠个礼物给他,由习山图面交与之,以表我对他的敬重之情。”

    他摸了摸放在案上的佩剑,觉得赠剑似乎不太适合,略作踌躇,有了主意,提笔把写给文考的那两句诗微作改变,写将下来,写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洛阳花。”掷笔笑道,“惠朗,把我此句诗拿给老傅,算是我送给桓荆州的礼物罢!”

    张僧诚起身,把诗拿住,念了一遍,说道:“桓荆州见到此一句诗,必引明公为知己矣!”

    堂中响起一声轻笑。

    众人看去,是羊髦在抿嘴而笑。

    莘迩问道:“士道觉得我此句诗不好么?”

    “神思遥想,桓荆州此时雄心万丈,明公此诗,正合其望,自是极好。”

    “那你笑什么?”

    “髦是想起了骁骑将军呈送给明公的那首诗,骁骑将军於诗后附文,请求明公能够回他一首,明公有雅兴赠诗桓荆州,不给骁骑回一首么?”

    张龟闻言说道:“骁骑将军又给明公呈送诗作了?明公,龟敢请一观。”

    莘迩从案上的文牍中翻出高延曹派人送来的那诗,给张龟看。

    张龟观之,见粉红色得笺上,写着四句五言:“骁骑征南安,过水又翻山。公马送狸奴,千金举州传。”读了两遍,疑惑地问道,“骁骑两句,其意我知,后两句是何意也?‘狸奴’是谁?为何特地言是送了匹公马给‘狸奴’?又‘千金举州传’是什么意思?”

    羊髦把高延曹打赌输掉,信守承诺,将莘迩所赠之马给了罗荡的事,与张龟说了,随之笑吟吟地说道:“狸奴者,罗虎也;‘公马’者,长龄,不是公母的公,是莘公的公。千金者,一诺千金是也。”

    张龟不觉失笑,说道:“原来如此!”见诗后果有附文,请求莘迩和诗赠他,笑道,“骁骑恳请殷勤,明公如雅兴未去,不妨回他一首?传出去,倒也是雅事一桩。”

    回高延曹一首诗是无可无不可的,唯莘迩苦无诗才,他说道:“我定西的大才子,当数老傅,惠朗,你索性把骁骑此诗亦拿去给老傅,叫他代我回诗一首!”

    张僧诚应是。

    就在这时,堂外庭中有几句语声传来,莘迩倾耳听之,听是有吏员在叫:“下雪了。”

    他步至堂门,掀起门帘。

    只见一片片洁白的雪花,从空中飞扬落下,洒上院庭,确是今冬的第一场雪来了。

第三章 祁连马冻伤 贫户渡冬难

    雪下来,下个不停。

    两天后,因担心雪大封路,习山图如羊髦所料,果是提出辞行。已经选定了,仍由高充为使,出使桓蒙处,就於这天上午,高充带着使团的众人,与习山图一同离开了谷阴,前去南阳郡。

    习山图来时,莘迩没有亲迎,如今他走,说是送他也好,说是送高充也好,莘迩却是亲自相送。搭了个棚子於道边,以帷幕围之,摆酒设宴,众人饮酒数杯,祖道过后,习山图、高充等俱头戴高冠,身着官服,齐向莘迩行礼,礼毕,一行十余人,分别登上己车,在百余骑士的护卫下,於飘扬洒落的雪中,沿官道朝东南而去了。

    雪下两天,远近素白,望此一队车骑迎风冒雪,如黑线一般缓缓行远,莘迩驻足良久。

    随从相送的羊髦提醒莘迩,说道:“明公,且渠将军还在等着呢。”

    “且渠将军”,拔若能是也。

    且渠部的部众本无姓,只有名,其部之人以“且渠”这个他们的部落名、同时亦是早前匈奴时期的官名为姓的,原本只且渠元光一人,但拔若能现被定西授了一个五品将军的军职,为便於称呼他,——总不能称他“拔将军”,是以定西官场就权把“且渠”也当做了他的姓。

    莘迩回过神来,说道:“刚才我在想,也不知桓荆州打下雉县没有,亦不知君长此去南阳,能否尽快地与桓荆州定下我俩携手共抗蒲秦的军约,故是一时不禁出神。”回顾侍立於他身后的诸多官员,从中找到了拔若能,招手唤他近前,笑道? “阿弟!”

    拔若能小六十了,比莘迩大二十多岁,却因惧莘迩现下远非昔日可比的声威,听了“阿弟”二字,他竟不敢再接受了,惶恐地说道:“老胡粗鄙贱人? 怎么敢当明公‘阿弟’之呼!”

    “咱俩当年义结金兰? 国人尽知,你怎么当不起这一声呼了?”

    “当年是明公折节下交,做不得数? 做不得数!”

    “‘折节下交’……? 阿弟,你的学问有所长进啊。”

    拔若能的小辫、胡须都已花白,但一张脸还是胖乎乎的? 比以前更红光满面了? 足可见他投附莘迩的这些年? 莘迩待他真是不错。他说道:“老胡仰慕国家文德,这几年来? 专门请了好几位老师? 苦学唐文,只是老了,脑子跟不上了,再是用功,也改不了粗鄙的本质。”

    “阿弟,朝廷上月降旨,禁无市籍而擅设店营业或私行贩卖的,违者重惩,你家是不是因此受到影响了?”

    因了莘迩先讨定西域,后又设沙州,置玉门等三大营,专门用以保护西域到谷阴的商道的安全之故,谷阴城中的商业如今是非常的兴盛,单只中城,现下就又多开了一个“市”,不过,商业活动虽是越来越兴盛,国家这方面的税收也是越来越多,但开店经商,却非是随随便便,任何一个人都可以的,按照规定,必须是名在“市籍”者,才能在“市”中开店。——农耕社会当然需要“以农为本”,这个前代秦朝时就已有的旧制,很大程度上是为了保护农业。

    却随着商业的日渐兴旺,瞧着那些西域、本地的商贾们日进斗金,谷阴城中的权贵、官员、士族,不免就许多眼热的,从而违背此制,或者偷摸摸,或者光明正大,在谷阴的几个“市”中私置店铺,做起买卖的实是为数不少,拔若能就是其一,乞大力也是其一。

    这些权贵、官员、士族们私开店铺,违反了朝廷的规制是一方面,他们名不在“士籍”,又各有背景、后台,各“市”里的“市长”等官员没办法向他们征税,即等同於由此减少了国家的正常税收,这是不可容忍的。

    於是,上个月,主管国家财政的中台左仆射孙衍就上表朝中,请求对这种乱象进行治理。

    乃有了莘迩所说的“禁无市籍而擅设店营业或私行贩卖的,违者重惩”此旨之下。

    拔若能家确实受到了影响,他是莘迩的“义弟”,孙衍在征得了莘迩的同意后,首先拿的就是他家的店铺开刀,将他家的店铺悉数没收,——乞大力开的那个专卖肉苁蓉的店铺也被没收了,市中的店铺是拔若能家的大财源之一,这一被没收,如同割肉,他的妻妾们哭哭闹闹,都要他去找莘迩求情,然拔若能却是知晓轻重的,就不说且渠元光是定西的大叛徒,便孙衍没收他家的店铺,拿脚指头也能猜到,这肯定是得到了莘迩首肯的,故此倒没有为此吱声。

    这会儿听到莘迩询问,拔若能做出羞惭的模样,说道:“老胡不识国家规章,不慎违背了国家的法制,那几个店铺被没收是理所应当!朝廷仁厚,没有为此治罪老胡,老胡感激涕零。”

    莘迩微笑说道:“我知那几个店铺是你家的最大收入,你妻妾众多,子女不少,没了店铺的收入,只靠你那几个小牧场和你的俸禄,怕是难以养家。此次你去祁连郡,协助张太守解决了官牧马场的事后,我专为你请了旨,许你在祁连郡租闲置的牧场五万亩,用以养马,待马养成,只要合乎军用标准,全由朝廷买下!也算我这个做阿兄的,为你另寻条养家的门路罢。”

    数日前,祁连太守张道将上书朝中,说今年比往年冷的早,官家马场养的马已经出现了少量的冻伤,他担心再冷下去的话,冻伤的马会更多,祁连郡的官家牧场是定西最大的官有牧场,这里出产的马,是定西部队战马的主要来源,一旦出现问题,影响将会很大,因是,他请求朝中派人前去指导治疗。

    畜牧是归中台工部管的,工部便选了几个经验丰富的官吏,已於昨日出发了。

    拔若能是卢水胡大部且渠部的酋率,身为酋率,他虽不需亲自放牧,但本身於养马上亦是有丰富经验的,并祁连郡官有牧场的下级吏员、牧户,现又有很多是迁到此地的卢水胡各部牧民,都认识他,他在其中的威望不低,故是,莘迩就令他也去祁连。拔若能家大业大,得有一天安排家务的时间,因到今日,他才动身,刚好莘迩送习山图、高充,顺道就也送一送他。

    拔若能不知莘迩为他请了这道“许他租牧场五万亩”的令旨,听了以后,大为感动,不顾地上积雪,噗通跪倒在地,伏拜说道:“明公恩德,老胡、老胡,只有以死相报!”

    莘迩弯腰把他扶起,打了打他沾到他小辫、脸上和须上的雪,握住他的手,笑道:“阿弟,你年龄也大了,到享福的年岁了,牧场租下后,养马等务,我看你也不必亲力亲为,交给平罗打理就是了。”

    “是,谨遵明公吩咐。”

    莘迩瞧了瞧天色,彤云密布,这场雪不但没有停的意思,看样子还会越下越大,就说道:“阿弟,祁连牧场养的马,关系到我定西的军备,此正值我定西与蒲秦将兴鏖战之际,祁连牧场之马,尤关重要,绝对不能出一点漏子,你现在就启程,尽量早点赶到罢!张太守,我陇名族之子弟也,你与他是故识了,到了后,对他执礼需恭,在解决马被冻伤的事上,要尽心尽力。”

    拔若能恭谨应道:“是。”

    看着拔若能牵马辞去,在七八个胡奴的簇拥下,行出老远,他们才上马举鞭,朝西边四百里外的祁连方向驰去之后,莘迩收回目光。

    他立於雪下的路边,再次举首望天,伸出手掌,几瓣雪花落於其上,化水冰凉,遥见近郊被雪覆盖的乡里中烟火稀少,顾看东南、西南边,住民以贫户、营户为主的谷阴东苑城和西苑城,纷落的雪里亦是几无人烟,连出城、入城的唐胡百姓都看不到几个,这般寥廓寂冷的场景,使他想起了那年从猪野泽潜回谷阴时,在野外那个破茅屋处碰见刘壮、刘伽罗时的状况,心中有感,喟然叹道:“百姓苦贫,冬不易过啊,况今冬又将寒於往年!”

    “是啊,明公,近百年来战火不断,我定西建国以今,为抗诸胡之侵,多征民力,国实凋敝!明公虽常存悯民、恤民之意,奈秦虏狼窥,战端难息,我陇百姓的日子还是不好过。”

    “士道,这场雪才是今冬的初雪,天已这么冷了,马受不了,要再下两场大雪,贫户也会撑不过去,冻死、饿死的将会不少,卿与卿兄商议一下,定出几条办法来,不管如何,也要帮助百姓渡过这个寒冬!”

    羊髦的兄长羊馥,现为中台户部尚书,管民正是其职。

    羊髦应诺,说道:“因明公奏请,前年创建设立的义仓,经过前年、去年和今年三年的收纳入粮,除掉赈济出去的之外,现下所存尚颇充裕,加上僧司的善报仓,两仓之粮合於一处,不敢说能助我全陇的百姓渡过今冬,但至少能够帮上部分的贫户。”

    义仓这项莘迩原本时空赈济百姓的制度,现在还没有出现,当下的仓储制,原本仍是只有常平仓这一项制度,而常平仓严格来说,不是专门用来赈济百姓的,它是丰年时买粮,防止谷贱,灾荒时卖粮,防止富商囤积居奇,牟取暴利,故是,前年的时候,莘迩奏得朝中的准许,於定西首创了专用以赈济百姓的义仓此制,现已在定西的各郡俱有设立。

    义仓的性质与常平仓不同,其储粮的来源与常平仓也不同。

    常平仓的储粮是国家掏出真金白银买进的,莘迩在奏请中讲得明白,义仓的储粮,他则建议通过正税之外征集义租的形式来收,直白点来讲,就是国家不出买粮的钱,只负责出面承办,仓中的粮谷悉由社会各界负担筹措。

    那么此制设立容易,然那“义租”却该怎么收呢?

    当时朝中讨论,有的朝臣建议,义仓的赈济既然是面向全国百姓的,就应当从定西全国的编户齐民中收取,也就是不分贫富,一概悉收;有的反对这个建议,认为设立义仓是为了赈济百姓,百姓中的贫户本来就很穷了,现在再向他们也收“义租”,那到底义仓是赈济百姓的,还是加重贫户的度日艰难的?认为应当只从富户中收。

    莘迩自然是采取了后一条建议。

    遂定下“义租”的收取方法:凡户等为中资者,每人每年出义租五斗,户等为上资者,每人每年出义租八斗,户等为上上资者,每人每年出义租一石。

    “户等”,就是按照家訾而定下的民户等级,共分上资、中资、下贫三档户等,每档又各分三等,共是九等。——前代秦朝时,也给编户齐民分户等,但只分三等,大家、中家、小家而已,如今细分成九等,这是为了适应而下“九品混通”的征调法。

    却此“义租”的收取办法,尽管按此制定,看似是从富户那里拿来了粮,以赈恤贫户,实际上对於那些隐匿了大量民口、有特权不缴、少缴赋税的豪富的阀族、大士族言之,这点义租的征收,简直是不痛不痒,换言之,义仓储粮的主要来源,其实是户等中资的百姓们,莘迩对此是不满意的,可经济方面的制度他还没有着手改革,面对这种情况他也没有别的办法。

    就在这时,道智出於扩大佛教在民间影响的目的,跑来求见,主动说,出家人慈悲为怀,赈济贫民这样的善事,他愿意出力相助,提出由僧司出面牵头,也搞一个“义仓”性质的仓储出来,面向佛家的信徒收取捐粮。信佛的士人很多,如那信佛的阴氏旁支等就是士族,且家里很有钱,莘迩听了,立刻赞同,就许了他的此请,遂乃又有了羊髦说的“善报仓”之出现。

    考虑到陇地信佛的百姓中,贫户、穷人占了很大的比例,为不加大他们的负担,莘迩要求道智,不许接受中资以下户等百姓的捐粮,暗示他要多向信佛的上资三档的户等百姓“索要”捐粮,特别是那些有大笔的钱粮拿出来,在陇州的山中开凿佛窟、塑造佛像的有钱信徒,要让他们多捐,多多益善。

    两仓设立至今,诚如羊髦所言,於今两种仓中的储粮存余都颇为充足,足能帮助到不少的贫户渡过今年的寒冬了。

    去年冬天也曾开仓赈济过百姓,针对去年出现得问题,在回谷阴城内的路上,莘迩交代羊髦,说道:“去年放粮时,有那胆大包天的奸吏,竟敢以高价卖粮,或以陈粮换仓中的新粮,今冬放粮,绝对不能允许再有类似的现象!还有善报仓的粮,去年让僧司的和尚们放了一回,就有些百姓私送子女入寺,今冬不能让僧司再放了,你告诉异真,一并收归户部统一管放。”

    羊髦应道:“诺。”

    说着这些杂事,莘迩等回到城中,到至莘公府门外。

    莘迩、羊髦等一下车,就看见门外桓表附近拴了一排的高头大马,马边有十几个或辫发,或扎髻,皆穿着羊皮褶袴的鲜卑与唐人勇士挺胸昂首,持槊按刀,赳赳地站在雪中。

第四章 疑难问贺之 赠甲助霸业

    这十几个鲜卑、唐人勇士,莘迩和羊髦认得,分是秃发勃耀、呼衍磐尼、呼衍赤、夔迟、宋金、封崇等,都是秃发勃野的左膀右臂,多为北山鲜卑的一等骁壮。

    秃发勃耀等涌到莘迩车前,下拜行礼。

    莘迩亲切地叫他们起身。

    羊髦说道:“明公,此必是勃野来辞行了。”

    莘迩叫秃发勃耀等不要在雪中挨冻,令他们到府门内的侧塾且坐。

    秃发勃耀是秃发勃野的弟弟,勃野不在,他就是这群人的头领,却不肯遵令,说道:“侧塾里都是等待谒见明公的朝中衣冠、陇地清流,勃耀等俱为粗人,不敢搅扰。”

    莘迩笑了起来,心道:“比之大力的小奸、宝掌的质朴,勃野兄弟虽亦胡也,却善言辞、知谦退,今摩利已为我妾,他兄弟两人却还如以前一样,毫无仗我之势,骄横跋扈之为。”语气越发温和,问道,“你们是随拔列来向我辞行的么?”

    摩利,便是被莘迩纳为妾室的那个勃野之妹的名字。拔列,不用说,是秃发勃野的小字。

    秃发勃耀应道:“是。”说道,“小人兄现正在府中恭候明公驾返。”

    “如此,你们这回是为国出使,便去侧塾,谁还敢嫌你们什么不成?此去代北,两千里多地,雪下越漠,道路寒苦,可千万别尚未出发先把你们给冻病了,侧塾里暖和些,你们快些去罢!”

    秃发勃耀这才应命,恭送莘迩、羊髦等入府以后,他们去了侧塾里边等待秃发勃野出来。

    ——却该遣何人出使代北,朝中已经定下,仍是选了秃发勃野,毕竟勃野前后已经出使代北两三次,路熟、人头也熟,且他机灵勇武,足能不辱使命,命他出使的令旨昨天下午刚下。

    进到府中,到了堂外? 果见秃发勃野候在堂外的走廊上。

    莘迩唤他随同自己登堂。

    几人在堂中坐下。

    秃发勃野说道:“明公,勃野打算明天就去代北,故今天特来拜见明公? 聆听明公指示。”

    在城外待了半晌? 莘迩冻得够呛,一边握着他“发明”的手炉取暖? 一边说道:“我没什么指示的了。这次遣你去代北,所图为何? 令旨里已经说得清清楚楚。你按旨意行事即可。唯是两条? 我须得再叮嘱一下。”

    秃发勃野恭谨地说道:“明公请示下。”

    “一条是? 我定西现下面临的局势你是知道的? 秦州这边,将会是我定西接下来一个时期的主要用兵方向? 因此朔方那边? 务必要保证无有、或少有外患,以免影响到我定西与蒲秦明年的大战;而拓跋倍斤,枭雄也,咱们定西现在面临的这个局势,他想来定是清楚的? 说不得,他就会以此要挟咱们,狮子大开口,坚持向咱们索要河北的草场是其一,再问咱们乱七八糟地索要其它东西是其二,所以,你这回出使代北,情况与前两回是有着很大不同的,中间也许会遭遇到波折,但无论如何,你一定都要把使命完成,务要与拓跋倍斤再结成盟好!”

    秃发勃野严肃地应道:“是,明公放心,勃野必竭尽全力。”

    “再一条是,朔方郡丞杨贺之,智谋之士也,能随机应变,你路经朔方的时候,把他带上,带他一起去代北,如有疑难,你可问他,他应能给你帮上忙。”

    秃发勃野知杨贺之是莘迩新近得用的人,与杨贺之他也曾见过几面,便答道:“是。”

    莘迩问道:“你明天就出发?”

    “与拓跋倍斤再定盟好此事,勃野知关系重大,因不敢拖延,行装诸物勃野已经收拾妥当,随从的伴当勃野也已经挑定,明天一早,勃野就出城北上!”

    “也好,早去早回。那我就在谷阴等你的好消息了。”说完正事,莘迩接着笑道,“摩利闻你将要再远赴代北,昨晚还说给你设宴践行,正好庄子里给我送了两头小羊来,你今晚来我家,我与摩利亲把羊炮制了,咱们略饮几杯,算我给你送行。”与羊髦等说道,“卿等今晚也来!”

    雪意寒重,是宜食羊温补的时节,故刘壮前天雪才下时,就派家奴去莘迩城外的庄子里选了两头好羊。昨天杀了一头,分了半数送去宫中,献给了左氏、令狐乐,余下的,莘迩与令狐妍、刘伽罗、勃野之妹等吃了一顿涮羊肉,另外一头,用来今晚招待勃野。

    却是才怜悯贫户缺衣少食,不易渡冬,这厢就宰羊吃肉,莘迩是不是有点虚伪?倒也不能这么说。他今在定西,论其权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若真的天天吃糠,大概反而才会真的被人视为虚伪。况则说了,这羊,他也不是每天都食,一个月里头,亦不见得会吃一只。

    闲话少提。

    是夜,勃野、勃耀与羊髦等齐至莘家,莘迩亲手炮制,做了顿胡炮肉给他们。令狐妍的肚子已然很大,行动不便,没有作陪,秃发摩香作陪。众人赏夜雪而畅聊。

    酒到酣处,羊髦等诸文士投壶作乐。莘迩令奴仆在院中立靶,和勃野兄弟引射比试。鲜卑女子尚武,秃发摩利擅骑射,亦参与到了莘迩、勃野等的比射中,三发三中,箭法强过令狐妍。

    饮酒到夜半乃散。

    莘迩喝了不少,不欲乱了令狐妍的清梦,刘伽罗、阿丑带着他的女儿也早入睡,他便独睡在了书房。却睡未多时,一个暖暖的身子贴到了他的身上。莘迩惊醒,见枕边多了一人,容颜英美,可不正是摩利?摩利那火辣的眼神之下,闻其“郎君方食羊酒,不燥热么”的言语,无可奈何,莘迩只好勉力为之。摩利者,梵语也,茉莉之意。室外雪明,室内花香。

    ……

    次日一早,勃野携勃耀等人,出谷阴中城的西门,迎冒还没停的大雪,西行而去,先入漠中,继而北上,一路不停,半道雪止,十一月初,到了朔方郡。

    在朔方郡的郡治朔方县,勃野见过张韶,传下莘迩的命令,带上了杨贺之,继续赶路。

    数日后,出了朔方郡界,入至代北,又一日多,到了盛乐。

    盛乐方面提前得了朔方的通知,仍是勃野等头次来盛乐时迎他的邱敦建,在盛乐城外接住了他们。这一次,没有像头次那样,把他们丢到军营,而是引他们去了使馆。

    拓跋部的使馆,较与定西,堪称是天壤之别,几间简陋的房舍而已。

    邱敦建将他们安置下来,告辞离去。

    他这一去,就不见了踪影。连着三四天,勃野等在使馆中,无人问津,就连日常的饭食,都得他们自己操办。众人等得心焦。

    呼衍磐尼与勃野说道:“大人,拓跋部也忒过怠慢咱们了吧?把咱们往这一扔,就不管了?他们这狗日的使馆,什么玩意儿?不过几块薄板拼凑成的!风都挡不住!冷飕飕的,咱们就在这儿待着吃风受冻么?要不然,我去找找邱敦建,问问他,拓跋倍斤是个怎样的意思?”

    杨贺之是成都人,成都的冬天哪有朔方、代北的冬季冷?呼衍磐尼这等胡人都受不了的寒气,他更是受不住,裹着厚被子,缩在床上,打着冷战,说道:“不可!”

    “为何不可?”

    “拓跋倍斤不召见我等,不外乎一个原因。”

    “哪个原因?”

    杨贺之说道:“便是,咱们的来意他定然知道,他知道咱们今来,名义上说是为解决河北草场之事,实际上是为了与他再次订盟,那要不要接受咱们的再次订盟之请?他势必需与他的谋士、臣僚们细做商议。是以,他至今没有接见我等。

    “呼衍校尉,你想,他还没有和臣属商议好,你就算去找邱敦建,也是无用啊。”

    呼衍磐尼是个火爆的脾气,怒道:“那怎么办?就在这里干等么?他要是商议个一月半旬的,咱们被晾在这狗日的什么使馆,受冻吃苦是小事,误了莘公的大事,岂不糟糕?”

    杨贺之抹了把鼻涕,没处擦拭,外头刮进的风跟小刀子似的,把他手、脸割得生疼,他实在是不想离开被子,索性将鼻涕抹到了被褥上。室内的呼衍磐尼等也就罢了,秃发勃野是个讲究人,看的眼皮一跳,不动声色地掏出汗巾,递给了杨贺之。

    杨贺之接住,擦着鼻涕,说道:“放心,等不了一月半旬!前在朔方,你们不是听张将军说了么?日前,蒲茂总攻邺县,慕容瞻、慕容武台叔侄联兵与他激战城南,战斗未起,慕容武台的将旗被疾风折断,致使魏虏兵不战而乱,遂再次大败。经此一战,邺城的魏虏守军已经所存无几,至多几天之内,邺县就会被蒲茂打下了。邺县一下,蒲茂底下即使因天寒地冻,不马上进兵冀、幽,冀、幽定然也会因之大震!这是拓跋倍斤趁机攻侵幽州之地的大好良机!他不会坐失的,——而他想要大举攻侵幽州,我定西这边的态度,他就不能不重视。”

    秃发勃耀说道:“先生的意思是,当此幽州有可趁之机的时刻,拓跋倍斤其实是也想早点解决与我朔方河北草场的争端,并与我定西再结下盟好,以便他后顾无忧地攻侵幽地的?”

    “正是!”

    “既然如此,他为何还需要与他的臣属做这么长时间的商议?”

    杨贺之说道:“他虽急於攻侵幽州之地,然他亦知我定西这回与他再次订盟,是为了能够集中力量防备秦虏犯我秦州,秃发校尉,你说,换了是你,你会不想借机从中多捞取点好处么?”

    秃发勃耀恍然,说道:“原来如此!拓跋倍斤到现在不见我等,却原来是在与他的臣属们商量,能借此机会,从我定西讨要到什么好处!”

    杨贺之被冻得声音发抖,然其思路清晰,点了点头,说道:“以我揣测,应是如此。”顿了下,与秃发勃野说道,“故而,下官愚见,邱敦建不需去找,我等且再多等两日就是,迟则三四天,短则一两内,下官料拓跋倍斤召见我等的命令就必会下来。”

    杨贺之认为拓跋倍斤想趁机多捞点好处的判断,与出发前莘迩对这方面的判断完全相同,秃发勃野认可他的分析,以为然,摸了摸颔下的胡须,若有所思地说道:“如先生所言,拓跋倍斤若现下是正在琢磨都能从我定西要到什么好处的话,先生以为,他都会向我定西讨要什么好处,等他召见我,把这些要求说出时,我又该何以答复呢?”

    “朔方河北的草场是一个;托辞入冬,要些羊马过冬是一个;代北现虽稍有唐人工匠,甲械到底不能与我定西相比,要些甲械也是一个。左右无非就是这些了。”

    秃发勃野说道:“莘公明示,草场是不能给他的;甲械的话,我带来了十套人甲、马甲,他若多要,我如何回复?羊马之类,又如何作答?”

    杨贺之笑道:“到时,君可悉推下官,由下官回答他。”

    如杨贺之的预料,没有再等三四日,第二天下午,邱敦建再次出现,传来了拓跋倍斤的命令,召他们入盛乐宫中相见。

    秃发勃野没有带太多的人,只带了杨贺之、秃发勃耀、呼衍磐尼、宋金四人,随同邱敦建,前往盛乐宫。於宫外解下佩剑,入到宫中,五人在殿上见到了拓跋倍斤。

    除掉拓跋倍斤,偌大的殿中还有七八人,俱是拓跋部现在盛乐的头面人物。

    此七八人,大多是辫发的鲜卑、乌桓人,也有髡头小辫的匈奴人,还有一个裹帻的唐人。

    秃发勃野出使代北,这已是第三次,殿中这些拓跋倍斤的重臣,他都见过,俱皆认识。

    有三个的身份与邱敦建相同,是拓跋十姓的贵酋。一人是拓跋倍斤的侄子,曾经出使定西的拓跋亢泥;亢泥位下,是贺兰延年的从子贺兰文悦。只从发式是分不出乌桓人与鲜卑人的区别的,不过勃野认出,辫发的几人中,年有三十,形貌壮武的那个,即是最得倍斤信用的乌桓大人,名叫刘谦。髡头小辫的匈奴人有两个,都是代北匈奴人中的贵种,座位离拓跋倍斤最近的那个,名叫赵普拔,是拓跋倍斤妹婿、拓跋部的南部大人、独孤部酋率赵落垂的弟弟。

    至於那个唐人,便是籍贯代郡,因为盛名在外,结果被拓跋倍斤“求贤若渴”地专程发兵,围困其家乡之城,强迫县人把他献出,将之掳来盛乐,现早成为倍斤得力谋臣的孙冕。

    勃野五人下拜行礼。

    拓跋倍斤说道:“起来吧!”

    从侍殿内的鲜卑奴仆,端来了五把胡坐,放到殿上诸人座位的末尾。

    拓跋倍斤用鲜卑话说道:“坐。”

    勃野瞧了瞧那几个胡坐的位置,却不就坐。

    一声冷笑,从勃野身后杨贺之的鼻中发出。

    拓跋倍斤看向杨贺之,他不认识杨贺之,问勃野,说道:“这是谁?”

    秃发勃野用唐话回答,说道:“此在下之副使,我朝侍郎杨贺之。”

    ——杨贺之随从勃野出使代北,只“朔方郡丞”的官衔,显是不足的,所以临时给他加了个侍郎的官儿,等他出使完毕,这个官儿就随之取消。

    张韶与啖高、苟雄的那两战,杨贺之俱立有功劳,现在他又任朔方郡丞,与代北邻居,故而杨贺之的名字,拓跋倍斤却是听闻过的,他打量了杨贺之两眼,心道:“这就是杨贺之?”皱眉问杨贺之,说道,“你是在冷笑么?”

    杨贺之聪颖过人,入陇虽尚未久,鲜卑、羌、匈奴杂胡等语,已学了个七七八八,能听懂拓跋倍斤的问话,却装作不懂,说道:“在下不解鲜卑语,不知大率说的是什么。”

    拓跋倍斤令秃发勃野:“你给他翻译一下。”

    秃发勃野心道:“杨君岂不识鲜卑话?他的鲜卑话里……,虽带着说不来的口音,却与我手下唐话不精的从骑用鲜卑语交流无碍。他此必是故作不懂,以涨我定西使团的声势。”既明白杨贺之的用意,他便默然不语,不作翻译。

    拓跋倍斤微现怒色,说道:“勃野,你也听不懂我的话么?”

    勃野不卑不亢,答道:“好叫大率知晓,在下的身份是我朝的使者,却非大率的通译。”

    拓跋倍斤怒容将盛之时,裹帻大氅的孙冕微笑插口,称赞勃野,说道:“足下不愧深得我王喜爱,当真是英杰俊爽!”起身下揖,恭敬地对拓跋倍斤说道,“大王,秃发使说的有理,他是定西的使者,确不好兼担通译,便烦请大王唤个通译来吧。”

    拓跋倍斤说道:“如此,就听先生的。”

    很快,一个通译从殿外入来。

    拓跋倍斤再问了一遍杨贺之。

    通译把问话翻译成唐话,横眉立眼地说道:“你是在冷笑么?”

    杨贺之说道:“不错!”

    拓跋倍斤识唐语,他没有装模作样等通译再给他翻译的耐心,直接开口。通译弯腰躬身,倾耳听完拓跋倍斤的话,直起腰,逼视杨贺之,问道:“殿里很冷么?”

    殿中烧着火炭,暖如三春,是一点也不冷的,拓跋倍斤此话,显是轻薄戏弄。

    “……,我的冷笑非是因冷而发!”

    拓跋倍斤说了句什么,通译转译出来,问道:“那你是因何而发?”

    杨贺之昂然说道:“我等遵我朝大王之令旨,今不远千里,度越大漠,冒雪迎寒,至此代北,所为者何?是为了襄助大率。我等到后,大率数日不见,已是怠慢十分,今宫中召见,又置胡坐於席末,这等轻辱!实令我等心寒,故是我由而冷笑。”

    拓跋倍斤说了一通话,殿中的代北重臣们俱是大笑。

    通译等拓跋倍斤说完,蔑笑浮上脸颊,先把倍斤的“哼”学出来,然后说道:“襄助我家大王?大秦天王将攻尔之秦州,你定西自保且无能为也,你拿什么襄助我家大王?又襄助我家大王何事?我家大王什么地方需要你们襄助了?胡言乱语,张口就来,莫不是冻糊涂了?可笑可笑!”仰头笑了两声。

    杨贺之叹道:“我朝莘公,数誉大率,说大率是代北人杰,於今看来,却竟是莘公识人不明。”

    通译翻译拓跋倍斤的话,问道:“怎么识人不明?”

    “大率若果人杰,岂会看不到,现下正是代北用兵幽州,开疆拓土,以大振大率在北地之威的绝佳时机么?……大率不会看不出,也许是大率虽已看出此点,然却因畏慕容炎如虎之故,而不敢出兵幽州。无论两者是哪个,‘人杰’之誉,却皆不实,这不是莘公居然识人不明么?”

    拓跋倍斤猛地一拍矮案,大声说了几句。

    通译慨然作色,攘臂奋声,说道:“慕容炎龟缩幽州,连他的都城邺县都不敢去救,忍看邺城将落入蒲茂之手!想那慕容暠,我鲜卑之雄杰也!却怎么生了个如此鼠子!简直丢尽了我鲜卑各部的人!我家大王畏他如虎?他给老子,……给我家大王提鞋牵马也不配!”

    “大率既有此等雄心,那在下就不明白了,为何大率对我等这般怠慢轻辱?”

    通译翻译拓跋倍斤的话,学他举止,挥手说道:“你下去吧!”

    饶以杨贺之的才智,这时也不免诧异,话刚入港,怎么就叫他下去?蓦然明白过来,这句话定是拓跋倍斤说给那通译的。果然不错,拓跋倍斤瞪了那通译下,干脆用唐话说道:“你滚出去!”那通译双腿一软,趴到地上,叩首请罪,倒退着爬了出去。

    拓跋倍斤用唐话,对杨贺之说道:“你刚才说,你们来盛乐,是为襄助我的,又说现下是我用兵幽州之际,怎么,你们是来助我取幽州的么?”

    “吾等今奉我朝大王之令旨而来,正是为襄助大率成就北地霸业!”

    “如何襄助我?”

    杨贺之请求秃发勃野,说道:“请君把莘公赠送给拓跋大率的礼物献上吧。”

    秃发勃野示意呼衍磐尼、宋金等打开了带进殿中的那几个大箱子,箱子中装盛的正是莘迩送给拓跋倍斤的那十套人甲、马铠。搬来之前,才用油擦过,光线的映照下,沉甸甸得铠甲熠熠生辉。——这几个箱子入殿时,经鲜卑侍卫检查过,已报与拓跋倍斤知晓了,拓跋倍斤因是对这十套铠甲的出现眼前,丝毫无有奇怪,反而一见之下,顿时勃然大怒。

    拓跋倍斤怒形於色,猛然起身,按剑向前,凌迫杨贺之、秃发勃野等人,怒道:“你他娘的,就拿这十套铠甲助我成就北地霸业?你说轻辱尔等,我看是你们在轻辱我吧?”

第五章 孤塗还送朔 勃野头可斫

    面对拓跋倍斤的恼怒和威胁,秃发勃野与杨贺之俱神色从容。

    秃发勃野笑道:“大率,这只是礼物之一,还有另一件大礼。”

    “什么大礼?”

    秃发勃野却不说了,拿目示意,往那几个胡坐上看了看。

    孙冕请得了拓跋倍斤的默许,吩咐殿内的奴婢把这几个胡坐中的两个放到了左边位次的上首。秃发勃野、杨贺之到座前坐下,呼衍磐尼等没有落座,站到了他两人的身后。

    拓跋倍斤说道:“现在可以说,是什么大礼了吧?”

    秃发勃野从怀中掏出一叠厚纸,呈与拓跋倍斤。

    拓跋倍斤问道:“这是什么?”

    “此并州、幽州之地图也。”

    拓跋倍斤闻言,大失所望,不屑地说道:“并、幽与我代北接壤,这两州的地图还用你献给我么?”

    秃发勃野说道:“大率何妨打开一观?莘公赠给大率的此图,与寻常的郡县地图乃是不同的。”

    座位挨着秃发勃野的乌桓人刘谦起身接住地图,躬身上去,捧给了拓跋倍斤。

    拓跋倍斤坐回胡坐,展开地图观看,一眼看去,果见此图与常见的地图颇有不同。

    这图是用黑、红、田青等诸色绘制而成,图中不仅依照大致的比例尺距离,画上了并幽两州的郡县,且在位处要地的县邑下边,写有当地守将的姓名,如“晋阳守将李基”、“平舒城大贺葛醇”、“无终城大闻支”等,并把两州内大的河流、山峦也都尽绘入内,河流用的是较浅的田青色,山峦采用的是“山”字形的简略绘法,除此之外,在图中各处,还用黑、红双线勾框,突出显示了十余支军队的驻地和番号,如“库利毒军四支”、“慕容承虏军两支”等等。

    此图却是一副驻军图,把并州、幽州目前所有的秦魏两国的驻军,连带两州中的山川、官道,乃至些重要的小路等情况都尽绘无遗。

    秃发勃野说道:“此图是我定西耗用了巨大的人力,通过对幽、并两州当前状况的仔细探查而绘制出来的。这幅地图,就是莘公送给大率的大礼!大率有此图在手,并幽两州如观掌纹!”

    拓跋部政治、经济、社会各方面都处於一个较为落后的状态,比与入主中原数十年、唐化较早的慕容氏尚且不如之,况乎定西?虽是比还普遍存在用羊屎蛋的多少来计算兵马数目此现象的柔然,拓跋部可算开化先进的了,但若与定西相比,它在各方面上实都拍着马也赶不上。

    别的不说,眼前这幅详实可靠的驻军图? 拓跋部就绘制不出来。

    ——却说拓跋部不是得了唐人的才士孙冕么?孙冕难道不会绘制地图么?他还真不会。孙冕之所长,在经史? 在文才? 在阴阳谶纬,换言之,於制度建设、战略全局、谶纬卜卦上? 他是一把好手? 但制作地图这种较为专业、技术含量颇高的东西? 他没有学过,是不会的。

    拓跋倍斤到底是代北雄主,发觉了这幅地图与寻常地图的不同之后,马上就意识到,这幅地图将会大大有利於他对并幽两州的攻侵计划?

    莘迩、羊髦、杨贺之等都猜对了? 值此秦魏大战、百年难遇的良机? 已然一统代北的拓跋倍斤确乎是蠢蠢欲动? 起了南下幽州、并州,吞占并、幽部分领土的心思? ——他甚至已经把代北的两大名将贺兰延年、纥骨万都已经一个调派去了代北东部与幽州接壤的地区,一个调派去了代北北部与并州接壤的地区? 正在窥伺局势? 做出兵的准备。他前几天不见秃发勃野,也正是在与孙冕等商议,在他有意进兵幽、并的这个背景下,该怎么处理与定西的关系。

    拓跋倍斤眼睛看着地图,脑中回想起孙冕於前天提出的建议。

    孙冕私下里对他进言说:“朔方郡的河北草场,水草虽然丰美,然地不足并、幽一县,民更寥寥无几,与其因此与定西交战不断,不如暂舍弃之;可再与定西约成盟好,以使大率能够从而后顾无忧,全力图幽、并之地。候幽、并为大率有,莫说区区河北草场,朔方与陇州隔千里漠海,此定西之飞地也,邻我代北而远定西,便是朔方全郡,大率又何难取之?”

    拓跋倍斤当时回复孙冕,说道:“话虽如此,但先生,定西既已许我河北草场之地,今其却又毁约,我心实在不甘!我若就这么把此节放下,先生,不仅代北的诸部会嘲笑於我,说我被定西欺骗,并且定西唐儿,说不得,也会由此而小看於我!这口气,我不能就这么咽下!”

    孙冕於是说道:“大率若委实不甘,在下有一策献上。”

    拓跋倍斤问他,说道:“何策?”

    “赵宴荔幼子赵孤塗,在我代北日久矣,他当初来我代北,是做赵宴荔的质子的,如今宴荔已死,朔方亦归了定西,赵孤塗实是没有必要继续待在我代北了。大率何不把他遣还朔方?”

    “遣还朔方?”

    “不管怎么说,赵孤塗是我代北的外孙,而且还是赵宴荔生前最爱的儿子,遣还他时,总不能让他孤身上路,冷冷落落的,太不好看,大率可送些部民与之,陪他一起回去朔方。”

    拓跋倍斤立刻明白了孙冕的意思,说道:“先生是建议我,用赵孤塗来挑起朔方的内乱?”

    孙冕笑而不语。

    赵孤塗是赵宴荔生前最爱的儿子,他的这个身份,再加上拓跋部暗中的支持,如果把他放回朔方后,可以想见,他一定是能够得到铁弗匈奴部、及朔方土著各胡部的不少人心的,而反观现在朔方,协助张韶守境的赵染干,尽管是赵宴荔现存诸嫡子中年岁最大的一个,勇武之名也最响,但性格轻率鲁莽,为了能够继承铁弗大率之职,与其弟赵兴已是不和,那么在赵孤塗回到朔方、得到部分朔方胡部的拥护后,他与赵孤塗必定就会发生冲突。

    如此一来,朔方即使有张韶坐镇,形势亦将会大有利於代北。

    拓跋倍斤摸着胡子,哈哈大笑,说道:“先生说得不错!我当然得送他些部民,不能让他一人还朔方。我送他牧户千落,先生以为少否?”

    一落即一家,一家住一帐,所以称一落,平均下来,一帐五口,千帐就是五千胡牧,一帐出一兵,就是千骑。赵染干而今手下直辖的铁弗匈奴部民也不过才数千帐,拥骑不到三千罢了。

    孙冕说道:“大率,太多了,五百帐足矣。”

    “五百帐么?”

    “朔方河北西安阳等县的草场上,被大率徙至的各部胡落现已有数千,并有叱罗地干部八百骑,赵孤塗回到朔方后,一旦朔方有事,我河北之骑、民随时可以响应。五百帐已足够了。”

    叱罗地干是拓跋部的一员猛将,出自乌桓叱罗部,贺兰延年於月前被拓跋倍斤调去了代北的东部地区后,叱罗地干接管了代北在朔方河北地区的防务事宜。

    回想至此,拓跋倍斤放下地图,装作不重视的样子,把之扔与了刘谦,看向秃发勃野,沉吟了会儿,开口说道:“莘公的这份礼,本王收下了。唯是勃野,你们适才说,你们这次来我代北,是遵你定西大王令旨,是为襄助我而来的,勃野,咱们鲜卑男子,讲话不拐弯抹角,你今次又来我代北,恐怕不单只是为‘襄助我’,更多的是,是为了能使你定西全力守御秦州,故欲和我再订一份井水不犯河水的盟约吧?”

    入殿到现在,你来我往,交锋数合,总算是说到了正题。

    秃发勃野痛快承认,说道:“大率所言,正勃野等今来之意。大率,这份盟约,大率如愿与我定西签下,我定西固可就此全力备战秦州,大率亦可就此全力用兵幽、并了,此是为一举两得,用莘公的话讲,这叫做‘双赢’。敢问大率意下何如?”

    “新约签不签的先不说。本王想问问,莘公许给我的河北草场,你们何时给我?”

    秃发勃野直言说道:“河北草场为何不给大率,大率心里没数么?”

    拓跋倍斤不理勃野的这句反问,自管自地往下说道:“勃野,上次也是你,代表定西来的我代北,咱两边订立盟约的时候,约中可是写得清清楚楚,本王助你定西攻下朔方郡,朔方河南的县邑归你定西,河北的草场则归本王!现下西安阳以西的河北草场,你们却攥着不放,还往那里迁徙了数千户的陇州唐儿,我听说你们还在那里设了个什么‘郎将府’?

    “……勃野,本王尝闻孙先生说,唐人有句话:言而无信,不知其可,你定西不守信诺,算不算‘不知其可’?叫本王以后还怎么相信你们?你怎么有脸,再来盛乐与本王订立新约?”

    秃发勃野坐於胡坐之上,双腿垂地,手按膝上,轩昂地说道:“草原上有句谚语:‘孔雀看自己的花翎,英雄看自己的行迹’。大率,到底是谁毁约在先,大率想必是心知肚明的。大率何时把西安阳等县还给我定西,我定西何时就把西安阳以西的草场送给大率。”

    拓跋倍斤眼中露出凶残的光芒,寒森森地说道:“你定西如不把那片草场给我,也不要紧,本王今日令下,叱罗地干明天就能率我西安阳的铁骑五千席卷而西,本王、自取之!”

    一声大笑传到倍斤的耳中,看去,是杨贺之。

    “你笑什么?”

    杨贺之文弱之中,透洒英豪之气,说道:“不瞒大率,大率帐下虽号称控弦十万,勇将如云,而我定西所重者,仅贺兰大人一人耳。大率如遣叱罗西犯我土,恐已得之东草场也将失矣!”

    坐中的诸代北重臣中,一人蔑笑说道:“唐儿非只不守信诺,还好大言!怯弱无用,亦敢威胁我王么?”

    说话的是拓跋亢泥。

    拓跋亢泥的这句话,分明是轻蔑之言,却其语气中,杨贺之等听出了一点怨气。

    这好像有些奇怪。

    其实也不奇怪,杨贺之就知此中的缘故。

    原因很简单,这是因为:这会儿殿中代北的重臣不少,但要说起来,对朔方最上心的却就是拓跋亢泥,——自其父病逝,其父“南部大人”的职位被拓跋倍斤改授与了妹婿赵落垂,没有给他继任以来,他对此一直失落不满,故是很想能够出为朔方镇率,以重振其家在代北的声势,然而在西安阳等县被代北拿下后,拓跋倍斤却把镇率的位置先给了贺兰延年,继而又给了叱罗地干,就是不给他,这就使得他的失落和不满更是加深,故此,他现在实是听不得“朔方草场”这几个字,不敢对拓跋倍斤发火,只好把怨气洒到杨贺之等的身上了。

    听到他“怯弱无用”的讽刺,秃发勃野举目视之,立在勃野身侧的宋金瞋目振甲。

    甲片震动的动静在殿中极是刺耳。

    宋金怒目相向,握拳喝问:“胡儿说谁怯弱无用?”

    殿内的气氛,顿时再次紧张。

    拓跋亢泥不识宋金,然他是亲眼见识过秃发勃野的射柳之术的,注意到勃野投向他的目光也是含蕴怒火,他竟色厉内荏,不敢接腔了。

    拓跋倍斤“哼”了声,心道:“我这个侄子,半点也不如其父!”有意给拓跋亢泥找回场子,然他身为代北的主人,不好自降身份,与宋金这个勃野的从侍直接冲突,就咳嗽了声。

    蓄着漂亮的八字须,身上各色金银饰品闪闪发光的邱敦建,便接住了宋金的话头,说道:“亢泥说的不算全对,唐人亦有勇士,若高延曹者,比我代北的勇士大概也是不差多少的,且不但有勇士,唐人的女子更是美丽,……秃发使者,如我王所言,上次的盟约你定西已然背约,这次你又来代北,想与我代北重订新盟,说实话,我代北确是没法信你们了。不过,你若能答应一个条件,则此新盟倒也不是不能再订。”

    秃发勃野隐约猜到了邱敦建下边要说什么,皱起眉头,说道:“什么条件?”

    “闻你们定西的先王薨后,留下了王后两个。王太后左氏是你们定西今王的生母,我代北看在你们定西新王年少,尚需其母照料、听政的份儿上,体谅你定西,就不要求你们定西把左氏嫁过来了,而另一个王后,闻说姓宋,是你们陇地宋氏的女子,体白如玉,妩媚多情,论其尊卑,凭其相貌,足堪配得上我王,你们就把宋氏给我王送来,我王与你定西结为姻亲,从此就是你定西新王的叔父,这样,我王自就能相信你们,可与你定西签订新约了。”

    说到这里,邱敦建的脸上满是笑容,问勃野,说道,“秃发使者,你看我的此议怎样?”

    且不说讨要宋氏改嫁拓跋倍斤,已是对定西的侮辱,“从此就是你定西新王的叔父”云云,这句话背后的逻辑是由胡人的“收继婚制”而生的,兄弟死后,其妻由兄弟中的年长者娶之,这也就是说,拓跋倍斤是在以令狐奉的同辈、令狐乐的长辈自居,对定西的侮辱实是更甚。

    杨贺之、秃发勃耀、呼衍磐尼、宋金等人,俱皆闻言变色。

    秃发勃野安坐不动,徐徐答道:“胡、唐婚制不同,大人此议,我定西是不能接受的,但联姻之事,倒非不可。我定西征虏将军莘公,威震海内,论以家声,足匹敌大率家声。”

    “莘征虏?没听说他有姐妹啊?”

    “征虏之弟拔若能,先祖为匈奴且渠,卢水之贵种也,他有女数人,可任大率拣选!”

    先提莘迩,没想到秃发勃野最终说的却是拔若能。拔若能家只卢水诸部胡酋之一,地位远不能与拓跋倍斤相比,姑且不论,他是莘迩的义弟,从他的女儿中选一人娶之,意即为,拓跋倍斤要比莘迩矮一辈了,这却是对邱敦建话里对定西的侮辱做的针锋相对的还击。

    邱敦建作色发怒,说道:“你好大得胆子,侮辱我王!你有几个脑袋?不惧我代北的刀利么?”

    “勃野头可斫,我定西之威严,不可因勃野而堕!”

    秃发勃野掷地有声,凛然不惧的这一句话说完,邱敦建等齐齐去看拓跋倍斤,等他下令惩治勃野,却出乎他们的意料,拓跋倍斤不仅没有大怒,反而拍手喝彩,说道:“好!好!这才是我拓跋男子该有的模样!”喝令拓跋亢泥,“给勃野奉上酪浆!”

    拓跋亢泥含羞带恨,提着囊袋,倒了碗酪浆,捧给勃野。

    勃野一饮而尽。

第六章 倍斤举袖困 孙冕甘为臣

    拓跋倍斤端起矮案上的金碗,自也饮了一口酪浆,眼神瞟向孙冕。

    孙冕开口,拈须说道:“铁弗大率赵宴荔的幼子孤塗,现下在我代北。他思念家乡,数恳求我王,送他还朔方,此回趁贵使来,等贵使还程时,就请把孤塗带上吧?”

    秃发勃野扭脸,与杨贺之对视了眼。

    两人心头俱皆同时浮现一个猜疑:“孙冕这时,忽然提起赵孤塗,是何意也?”

    因为一下子摸不出孙冕此话的意图,勃野所以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请求,只是含糊地答了一句,说道:“我国西海侯,赵孤塗之兄也。西海侯现戍朔方,亦颇想念孤塗。”

    孙冕继续说道:“赵宴荔在世时,央求我王,给孤塗择一良配。如今赵宴荔已逝,而孤塗年岁渐长,近十八之龄矣,亦已到了婚配的年纪,故是,我王於月前选了族中一女,已与孤塗结下婚姻。”

    秃发勃野今次来代北,到了盛乐就被关进了盛乐的使馆,什么人都没见过,赵孤塗他到现在为止也是一面未曾有见,故此却是不知孙冕此话,实乃谎言,赵孤塗快十八了没错,拓跋倍斤从族中选了一女,已与他结成婚姻,这却是“无中生有”之辞。

    勃野说道:“是么?大率亲为孤塗选的,定是良配无疑了,那在下得恭喜孤塗了。”

    “我王怜孤塗父母皆亡,又顾念昔年赵宴荔事我王甚恭,是以送给孤塗了牧户五百落,权作配嫁,这五百落的牧户,随孤塗到朔方以后,需要草场养牧,便烦请由贵国安排了。”

    “五百落牧户?”

    孙冕点了点头? 摸着胡须,面带微笑? 说道:“正如贵使适才所言? 贵国之西海侯,还有临戎侯,俱孤塗之兄也? 西海、临戎二侯都是贵国的重臣? 前时朔方一战? 并及不久前贵国与大秦的秦州一战,二侯为贵国也都立下了汗马功劳,五百落的牧户,我王都慷慨送出,些许少少的草场? 想来贵国应是不会吝啬的。”目注杨贺之? 笑道? “君为朔方郡丞? 你说如何?”

    勃野和杨贺之听到这里,明白了孙冕忽提起赵孤塗的用心。

    杨贺之想道:“这哪里是五百户的配嫁? 分明是要在我朔方安下一个桩子!赵孤塗自少年至代北,今已多年? 必然亲近拓跋? 倍斤这是想通过挑起赵染干、赵孤塗兄弟的内斗,从而给他创造夺回河北草场,乃至侵我朔方全郡的机会!”

    既已猜明了孙冕的意图,杨贺之当然就不可能会当面答应,推脱说道,“仆虽朔方郡丞,上有太守张公,况且率土之滨,莫非王土,仆与张公亦无擅分土地与人的权力,分草场安置牧户此事,在下须得禀请寡君。待在下得了寡君回复的令旨,再给先生答复可好?”

    孙冕笑了一笑,意味深长地说道:“贵国大王是仁厚之君,贵国执政莘公素来远播仁义之名,想必是不会忍视赵染干、赵兴、赵孤塗隔绝两域,不能兄弟团聚的。”

    杨贺之默然,心道:“於情於理,确是不好拒绝孙冕的这个请求。”

    他迎着孙冕的目光,脸上露出笑容,亦带着玩味的色彩,口中没有出声,心中又想道,“便是莘公不好拒绝,允了你的此请,一个赵孤塗,难道就能把我朔方搞个天翻地覆么?有我在朔方一日,别说孤塗,就是你孙冕,也休想乱我朔方分毫!”

    邱敦建的声音响起,他不再提“联姻”之事,转而借孙冕此话,说道:“些许草场,也吞吞吐吐的,不肯直接允诺!你定西未免太不爽利!口里说着请与我王再定新约,却一丁点的东西也不肯拿出,简直是毫无诚意!我还是那句话,你定西这般作为,叫我王如何再相信你们?”

    杨贺之说道:“大人有什么话,但请直言不妨。”

    邱敦建说道:“今冬寒酷,我代北的羊马已然冻死不少,牧户们的日子难过,你定西既然请求与我王再定盟约,那盟友受困,你定西是不是该鼎力相助?别的就不说了,至不济,是不是送些羊马给我代北?这也好算是你定西表现出了点诚意。”

    “敢问大人,要羊马几许?”

    “什么几许?你应该问要多少。”

    “……多少?”

    “不多要,羊百万头,马万匹即可。”

    “呵呵。”

    邱敦建问道:“你呵呵什么?”

    杨贺之不再理他,对主位上的拓跋倍斤说道:“有一件是,不知大率有否听闻?”

    拓跋倍斤问答:“什么事?”

    “就在在下等来贵地的途中,柔然可汗匹檀遣使,到了我王都谷阴,求与我定西结盟。”

    “匹檀?”

    杨贺之没有回答,只是在拓跋倍斤夺人的逼视下,安然的面带微笑。

    拓跋倍斤盯着杨贺之看了好一会儿,举袖掩口,打了个哈欠,说道:“哎呀,困了!本王年岁大了,精力不济,比不上你们这些年轻人了!……孙先生,接下来就劳你与他们洽谈吧。”站起身来,却是丢下了满殿的人,径转入殿后,扬长而去了。

    殿中短暂的安静片刻。

    孙冕打破了沉默,说道:“尊使便请先回使馆,我明天前去拜访。”

    送了勃野等出殿,邱敦建、刘谦、拓跋亢泥、赵普拔、贺兰文悦等人也各自离开,他们之间虽亲疏远近的关系不同,分成了两三伙,但於出宫的路上,交头接耳,都是议论不停。

    却议论的内容,俱皆一样,都是杨贺之最后的那一句:“柔然求与定西结盟”。

    孙冕没有走,勃野等刚出去,他就被倍斤的近侍召到了殿后。

    拓跋倍斤踱步来回,见孙冕入来,急不可耐地问道:“先生,杨贺之说匹檀求与定西结盟,这件事,你觉得是真的,还是杨贺之那小子在吓唬老子?”

    “此事……”

    “如何?”

    “也许是真,也许是假。”

    “先生,你这话等於没说啊!”

    “就算是假,然以冕料之,杨贺之既然敢当着大王的面说出此话,那十之**……”

    “怎样?”

    “匹檀即便没有遣使去定西求盟,但定西可能也已经遣使去柔然了。”

    拓跋倍斤止住脚步,仰脸想了下,说道:“这就是说……”

    “不错,大王,这就是说,定西与柔然或许能结成盟约。”

    “定西与柔然一旦结盟……”拓跋倍斤摩挲着佩剑的剑柄,面上的神色严峻起来。

    柔然是代北的劲敌,相比定西与代北互相间的几乎秋毫无犯,代北与柔然间则是连年大小战斗不断,现今代北北部的新拓之地、北部的新得胡部,就都是拓跋倍斤从柔然那里抢来的。一旦柔然与定西结下盟约,那到时,将要两面受敌的,就不仅只有定西,它代北也会这样了,甚而,不是两面受敌,若再加上近月一再催促倍斤遣兵往援的慕容炎,它代北就是三面俱敌。

    孙冕说道:“定西与柔然一旦结盟,大王,形势对我代北就会相当不利,大王谋图并、幽的方略,恐怕就只能暂束之高阁,无法实行了。”

    “先生,那依你高见,你觉得定西与柔然的这个盟约,能否达成?”

    “以冕愚见,这个盟约有不小的可能性是能达成的。”

    “哦?”

    “一则,柔然现非定西大敌,定西的大敌现是蒲秦;定西也非柔然大敌,柔然的大敌现是我代北、是慕容氏,此亦即说,柔然於定西间并无不可调和的矛盾。

    “二来,匹檀当下在柔然的汗位很不稳当,可谓内忧外患,他急需强大势力的帮助,定西若於此时向他示好,他是有可能放下侵扰定西边境这点小利,而愿与定西结盟的。

    “因此两条,是以冕以为,它两方结成盟约的可能性还是不小的。”

    “……,难怪勃野与杨贺之的头这么硬,半点好处也不肯松口给我!嘿嘿,原来是还有这一手在等着老子!”

    “大王,眼下情势如此,与定西的盟约?”

    拓跋倍斤略作忖思,已有定断,说道:“先生且只管与勃野、杨贺之讨价还价,能要来什么好处,就要来什么好处罢!若是真要不来太多好处,为不影响我南下幽、并的谋划,为不影响我为我拓跋氏定下的百年大计,那也无可奈何,只能稍作一时之忍退,只能如此了。”

    孙冕被拓跋倍斤以“屠其家乡全城”为威胁而被他强掳到盛乐以后,起初是很生气的,认为拓跋倍斤真是蛮夷之属,但随着与拓跋倍斤接触的日长,随着拓跋倍斤对他的真心厚待,最重要的,是随着对拓跋倍斤能力和志向了解的加深,他原先“不合作”的态度,遂渐渐发生了变化,时至如今,他早已是心甘情愿做倍斤的臣属,为他出谋划策了。

    听了拓跋倍斤的这话,孙冕想道:“明识大局,善从良言,敢於取舍,能屈能伸,大王诚雄杰之姿也!”下拜说道,“大王英明!”

    拓跋倍斤把他扶起,随之,拿起刘谦出殿时留在殿中,后经殿中奴婢转还於他的那副并、幽地图,小心翼翼地将之打开,细抚图上的纹路,察观图中的县邑、山川、道路、各地的驻兵,如被磁石吸引住一般,看了又看,不舍得转开视线。

    他俯身图上,与孙冕说道:“先生,这上边俱是唐文,好多字我不认识,你来,教教我。”

    孙冕应诺,赶忙过去到他身边。

    拓跋倍斤指出不认识的字,孙冕悉心教他。

    教了多时,拓跋倍斤把图上不认识的字基本都认会了,犹反复重看,再三细观,不忍释手,捧着那图就像是捧了个宝贝。

    他问孙冕,说道:“先生,这种图,你能绘么?”

    “欲绘此图,有两个难处。”

    “哪两个难处?”

    “一个是,绘者需精算学,算学不精,就无法测知县邑大小、道路远近,以及山之高、谷之深、水之长,也就无法将县邑、道路、山谷、河流这些制於图上。一个是,需得有充足的人力和情报的来源,否则,就无法把敌国的地理山川、各地驻兵等情况摸清楚。”

    拓跋倍斤聪明,先听孙冕说是“两个难处”,接着又听到第一个难处是“绘者需精算学”,便知算学必是孙冕所不通者,为免孙冕尴尬,就也不挑明追问,唯是失望在所难免,他连着叹了好几口气,失望之色溢於言表地说道:“这般说来,此种地图我代北是不能绘制的?”

    “倒也不是不能。”

    拓跋倍斤闻言,眼前一亮,急切地问道:“此话怎讲?”

    “冕虽不擅算学,然代郡有一士,长於此术,大王欲制此种地图,可以把他请来。至於敌国的山川地理等情况,暂时我代北没有能力探查清楚,但今大王治下,南北、东西皆逾千里,不妨可先把我代北的大川名山,尽制图上,也算是为将来绘制别地的地图,做个准备。”

    拓跋倍斤深以为然,说道:“先生所言甚是!”

    “只是大王,代郡那位长於算学的唐士,大王却不可再派兵往掳,宜换个别的方法延请了啊。”

    拓跋倍摸须笑道:“昔年是我太爱先生之才,几次延请先生不得,这才出那下策,派兵往请!先生到我盛乐以来,我日常受先生指教,已知当日鲁莽,极是惭愧!先生不说,我也不会再这么做了。我今天就遣使,卑辞厚礼,必要把那位唐士请来!”

    “天已近暮,大王明日再遣使不迟。”

    “我恨不得他现在就在我面前,哪里还等得到明日!”

    竟是果然当天,拓跋倍斤就派了使者,带上重礼和孙冕的一封书信,南下奔赴代郡,请那位唐士来盛乐。

    倍斤求贤若渴,不必多言。

    孙冕次日去到使馆,按照倍斤的吩咐,与秃发勃野、杨贺之讨价还价,争了两日,到底是没有从他俩这里得到什么好处。末了,孙冕说道:“不辱使命四字,君二人当之无愧。”就在第三日,与勃野、杨贺之定下了盟约。提请倍斤看过,定西与代北就此便算是第三次盟约结成。

    ——赵孤塗之事,在盟约中没有提及,秃发勃野答应等回到定西,会把此事上奏朝中,请定西朝中决定,一有了决定,就通知代北方面。

    时已十一月中旬,勃野等未在盛乐多待,在倍斤批准了盟约后,启程还陇。在朔方,杨贺之留下,勃野等继续前行。循着来时的原路,行十余日,於十二月初回到了定西王城谷阴。

    去时下雪,回时又下雪。

    入进谷阴是在这日的上午,勃野等到莘公府,求见莘迩。

    府门口,碰上了乞大力。

    “你们回来了?”

    勃野说道:“刚回来。”

    乞大力往府内瞧了眼,说道:“明公这会儿怕是接见不了你们。”

    “明公有军政要务在忙?”

    “氾仆射比你们早了一步,他也是刚回来,才被明公召见。”

    “氾仆射”,氾丹是也。

    定西今次为应对明年的形势,外交方面的三大出使活动,出使代北的是秃发勃野,出使南阳的高充,出使柔然得使者,选的便是氾丹。

    氾丹是昨晚回来的,今天莘迩召他进府,询问他出使的情况。

第七章 西海设互市 氾丹述苏议

    府中堂上。

    氾丹未穿官袍,着的是便服,头裹白帻,身穿黑色的大氅,手拿羽扇,单观其衣着打扮,可谓是傲视王侯的名士风范,然他坐姿挺拔,腰杆笔直,从跪坐榻上的姿态而言,却又分明英健少壮的干吏模样,毫无名士们慵懒适意的风流仪态。

    他正在朗声对莘迩说道:“昔年江左祖公尚在淮北之日,羯胡与书,求通使互市。祖公不报书,而听互市,收利十倍,於是公私丰赡,士马日滋。

    “西海郡辖地窄,辖民少,当地之产出赋税不足以养当地之驻兵,每年驻兵所需的粮秣军资等物大多得从我陇内地长途运去,而西海郡又与我陇州腹地为大漠阻隔,唯一水相连,虽然水运损耗稍少,但计往年运往西海之粮秣兵需诸物,亦有许多都是损耗在了运输的路上,如能在此郡设成互市,以下官度算,纵不能如祖公在淮北时那般获利丰厚,至少亦可把这些军资损耗弥补过来,且有不小的盈余,此对我定西有利。

    “下官因虑及此,遂就斗胆做主,答应了匹檀‘於西海郡设互市’之求请。……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明公若对此存异,认为下官做的不妥,就请明公再遣使柔然,拒绝匹檀就是。”

    却原来,氾丹这回出使柔然,虽是以承认匹檀漠北单於的称号、愿给他政治方面的一些帮助、以助他加强和稳固他在漠北的权位,并在他需要的时候,可以帮他对抗代北拓跋氏的入侵为交换条件? 算是较为顺利的代表定西与匹檀定下了“互不侵犯”的盟约,但是匹檀却提出了另外一个条件? 便是要求在西海郡设立互市? 要求定西打开关禁,与柔然进行商业贸易。

    “互市”,就是在边境地带设立的? 与敌国或别国进行商业活动的市场。

    按理说? 匹檀“求设互市”的这个要求是件非常重大的事情? 氾丹作为使者,就像秃发勃野、杨贺之没有权力擅自答允代北给赵孤塗的“五百牧户”在朔方郡安置草场一样,也是没有权力擅自答允的,可一来氾丹“敢於任事”,他确实是觉得设立互市后? 对定西会是有利的? 二来? 不可否认的是? 他对莘迩逐其父氾宽出都、打压氾家等行为,直到现在也还是极怀不满? 换言之,他也是有点故意借此来向定西朝中、定西士流证明? 他氾家不怕莘迩、他氾家依然还手揽大权的意思? 是以,他不经请示,便同意了匹檀的此一请求。

    这叫先斩后奏。

    莘迩抚摸颔下短髭,倒未有因此动怒,他认真地想了想,说道:“诚如君所言,设立互市对我定西亦有利处,允匹檀所请,在西海郡设立互市,这不是不可以的。”

    却是出乎了氾丹的意料,氾丹已经做好应对莘迩怒火的准备了,结果莘迩竟是同意的态度,他哑然稍顷,重新整了一整情绪,说道:“明公如此说,是不怪下官自作主张了?”

    “但有几个内容,须得注意。”

    “敢问明公,哪几方面的内容?”

    “一个是,此市必须军管,市长、市吏等,一概得由索将军从军中选合用的人任之;一个是,不但甲械之物,弓杆腊漆等也当严禁出售;再一个是,互市之设,尽管是为互通有无,但既位处与柔然接壤之边地,就不可不考虑政治影响,市中难免奸诈之徒,如因此坏了我定西的仁声,惹致柔然胡牧生怨,势必将会不利於我边地之稳定,故宜如我国内各县的诸市一般,於市中置铜斗铁尺,悬砣市门,以作公平的度量衡器,并市侩有敢奸猾欺哄者,重惩之!”

    莘迩的这三个内容,考虑到了三个问题。

    头一个内容,针对的自就是互市、西海郡的安全性问题。

    次一个内容,针对的是国家的军事安全问题,於边地设立互市,互通有无是其一,涉及到的国家,往往还会存着强烈的军事目的。比如蒲秦的荆州,此州之设的初衷,一个方面就是为了与江左这里进行互市贸易,以吸引南方逐利的商贾把可做军用的南方物资,像“弓杆腊漆”之类,卖给蒲秦,故此,严禁军事类的商品售卖,这是题中应有之义。

    第三个内容,不必多说了。“市侩”是拉拢买卖、从中进行剥削为业的人,说好听点,便是市场交换经纪人,为了利益,他们中的一些人就会做出欺哄卖家、或者买家的不好行为。对这一点,需要禁止。“於市中置铜斗铁尺,悬砣市门”,这是莘迩的“发明”,——事实上,即使无有莘迩来发明这些东西,在莘迩原本的时空中,这些东西也都是不久后就出现的了。

    氾丹一脸“我以为你要说什么,搞了半天是这些”的表情,说道:“明公说的这几点,下官都已考虑到了,并且把之也都已经写入了与柔然粗定的互市章程里边。”

    “是么?朱石,君真我定西之大才也,是我多虑了。”

    “除掉这几点,从下官出使柔然的苏清,提了一个关於征税方面的建议,下官也把之定入了章程。”

    ——苏清,即氾丹之前的那个主簿,现在中台礼部任职。这回出使,氾丹把他带上了。

    “是何建议?”

    氾丹说道:“西海郡互市之设的一个目的,是为了弥补西海郡驻兵所需军费的损耗,而军费的支出,朝廷不是按日、按月拨下的,那么就不好依国中诸市商税的惯用征收之法,来对互市的商贾进行征税。苏清建议,可由朝廷派人,测算出此互市每年可收商税之足额,由自愿的商贾,或一人,或多人联合,先把此税收之总额付於朝中,然后,再由此一人、或此多人之商贾向市中的商贩征收每笔买卖的税钱,征得多也好,少也罢,收入盈亏都由其自己负责。”

    说到这里,氾丹顿了下,接着说道,“我朝今年先取朔方,继取南安,朝廷军费的整体支出很大,明年复或将与秦虏战於秦州,这又将会需要一笔极大的军费开支,按照苏清此议实行的话,下官愚见,提前征收到的西海互市商税的这笔收入,亦能在朝廷明年的军费收支这厢稍有裨益,……如把此新税制推向我定西全国,於今年冬末、明年春初,执行完毕,明公,对我定西明年的备战秦州,就更有裨益了!”

    莘迩端起茶碗喝了口热水,心道:“我读书少,但老氾说的此征税新法,岂不就是包税制么?”

    当下商业税的征收主要有两种方法。

    一种是唐人政权惯用的,即向市中买卖双方俱皆征税。一种是胡人政权有时会用的,即对每个进入市场的人,不管交易与否,俱收税,名曰“市门税”或“入市税”。

    而氾丹转述的苏清建议的此之征商业税的新法,正就是莘迩原本时空中,直到南朝齐梁之际才出现,后至元朝时期登峰造极的包税法。

    包税法有利有弊,弊端在於给法外横取打开了方便之门,利处在於国家节约了设置征税机关的费用,同时又得到了应得的税收。利弊相较,从商贾的负担方面讲,却实是弊大於利。

    不过放在眼下来说,氾丹说的也有道理。

    如果按照惯用的征税之法,依按每笔贸易的交易额征税,一天征到一点、一天征到一点,非得半年三月,积攒到一定的数目才能整体使用,那么在短时期内,的确是对定西朝廷的财政支出不会有什么大的补益,而如果一次性地把全年的商税提前收到,那不管是对西海郡明年的军费拨给,还是对明年春天与蒲秦几乎肯定会爆发的大战则都是会很有好处的。

    莘迩斟酌多时,心中想道:“为了短期的利益,给商户造成长期的负担,此乃饮鸩止渴,断不可取;且我方欲明、后两年就着手解决门阀、大士族、豪强隐占国家编户、与国争民的问题,当此之时,若行此包税制,能有钱包下某‘市’全年商税的,必是当地的豪强无异,这反是在增强他们的势力,大不利於我收回他们所占之编户齐民的意图。此制不可大举推行!”

    不能大举推行,但只在西海互市这个“临时的市场”搞个施行,还是可以的。

    莘迩做出了决定,说道:“此法是苏清提出的?”

    “正是。”

    “你明天叫他去拜谒孙仆射,此法具体该在西海互市如何执行,如何保证市中的商贩不会因此而受到包税之人的盘剥等细节,就由他与孙仆射商议。商议成型,拿来我看,若是可行,就且在西海互市行之。”

    “那国内各县的诸市呢?”

    莘迩瞅了眼氾丹,心道:“我欲收回门阀、豪强所匿占的民户之事,现在还没有正式入手制策,老氾这人,能力是有的,对我定西的忠心也是有的,却他亦阀族子弟,我闻其家徒附成群,隐匿的民户不少,又对我怀着不满,此事不可现说与他知晓。”

    他就没有以此为由,拒绝在全国诸市推行此税制,只是说道,“自西域商道重开以来,商税在我定西国库每年的收入占比中,如今是越来越重,要不要改变商税之制,如改,怎么改才妥当?这都需要仔细的讨论,不可仓促决策。”

    那氾丹从见面到现下,尽管口称莘迩“明公”,言辞举止却一直都是傲然的样子,莘迩话到此处,忽生促狭,他遂语重心长,敦敦教诲似地,改呼氾丹的小名,说道,“阿恭啊,谋国需慎,切忌急躁。你哪里都好,就是性子太急了点。这一点,你得改。”

    氾丹比莘迩的年龄大几岁,莘迩却一副长辈的姿态,氾丹的怒火一下就上来了,把羽扇重重地扔到案上,瞪眼视向莘迩,说道:“阿瓜!阿恭是你叫的么?”

    “卿可呼我瓜,我如何不可呼卿恭?”

    “你!”

    莘迩抚髭而笑,说道:“阿恭!先就这么说吧,西海互市可以行苏清所建言的此税收之制,至於国内诸市要不要推行,等等再说吧!你昨天才回来,今天我就把你请来,想必你还累得很,回家去罢,好好歇歇。后天大朝,到时,你把你出使的情形奏於太后、大王,……你来回路上辛苦,又成功达成了我定西与柔然的盟约,你放心,太后、大王少不了该给你的赏赐!”

    氾丹勃然大怒,下榻说道:“我为国尽力,为大王尽忠,此回去与北虏约盟,难道是为了贪图赏赐么?”

    “对了,你说匹檀讨要鸠摩罗什,希望我国能把鸠摩罗什派去柔然,给他与其国的贵种宣讲佛法,这个事儿不成,鸠摩罗什现在忙得很,我前两天才去过一趟译经馆,哎哟,里头的梵文佛经堆积得跟小山也似,他译经都忙不过来,怎生好远去柔然?不过匹檀仰慕我定西佛法,倒是件好事,咱们也不能全然拒绝他的此请,我会奏请太后、大王,另择高僧,遣去柔然的。”

    氾丹怒道:“我一片忠心,可鉴日月,莘阿瓜,你休以大王的赏赐来辱我对大王的忠心!”

    莘迩朝堂外招手,把等在外头半晌的乞大力唤进来,问道:“你在堂外探头探脑,鬼鬼祟祟的,是有什么事么?”

    乞大力佩服地说道:“明公英明,明公嘴上有火,一下就说着了!”

    “什么?”莘迩没能马上明白“嘴上有火,一下说着”是什么意思,怔了下才反应过来,不觉失笑,顾与立在榻边的氾丹说道,“阿恭,大力此语,着实有趣啊!”

    氾丹怒目以对。

    莘迩问乞大力,说道:“什么事?”

    “禀报明公,秃发勃野等回来了!现在府外等候明公召见。”

    莘迩大喜,说道:“勃野回来了?”

    “刚进的城,勃野说与代北订盟此事,关系重大,是以他来不及休沐,就先来向明公禀报。”

    莘迩满脸的赞许神色,夸赞秃发勃野,说道:“好啊,好啊,还是勃野懂事,知订盟是关系到国家未来得大事!……阿恭,你听听,不及洗沐就来向我禀报,是何等的乃心王室、恪尽职守啊!”

第八章 圆融遣柔然 龟兹已亲政

    却氾丹自与莘迩认识到今,氾丹自傲族声,亦是自傲才干,从他俩头次在建康郡的那次见面开始,虽他就一直态度傲慢,可差不多每次的见面,末了都以他吃瘪告终,这回也不例外。

    飘零的雪花下,秃发勃野进到府中,迎面正撞上氾丹气冲冲地朝外头走。

    勃野站住脚步,恭谨地行唐礼,向他问好。氾丹理也不理,大步流星的,从躬身下揖的勃野面前而过,甩袖径去。勃野亦不生气,弯着腰,歪过头,眼睛追着他的背影看了两看,笑容浮上嘴角,心道:“瞧他气的,跟个草原上的蛐蛐似的,这必是在明公这里又没讨到便宜。”

    对氾丹与莘迩的“交情”,勃野作为莘迩身边的老人兼亲信,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拔列,你待在院里干什么?快来,快来。”

    勃野闻声望去,见是莘迩亲自迎他,在堂门口呼他入堂。勃野赶紧应了一声,带着宋金,快步上前,到了堂门外的游廊上,两人脱去鞋履,便要下拜。莘迩一把将他俩拽起,笑道:“咱们自己人,搞这些虚礼作甚?这雪下的,游廊上积了一层。……大力,你拿扫帚来,扫扫雪。”

    乞大力忙不迭地应道:“诺。”点头哈腰地从莘迩身侧绕过,一溜烟的找扫帚去了。

    勃野问道:“明公,乞令史这是怎么了?”

    “……没怎么啊。”

    “勃野和宋金适才到府门前时,见乞令史蹲在侧塾门前,雪落满头而不顾,如有心事。这会儿又明公一令之下,他就跑得像马似的,……明公,往常公有什么吩咐,若此类打扫清洁的活儿,他可是外吏面前,自重身份,从来不做,只会转而去叫下役们来干的啊。”

    莘迩笑道:“勃野,你却还有察言观色之能。也没什么大事,他在市中开的商铺前时不是被孙仆射的属吏关了么?他呀,找我哭穷好多次了,眼馋拔若能,也想在祁连郡租些牧场养马。”

    “原来是这样。我闻乞令史家中儿女、子侄不少,或他确是难以度日,那明公何不就许了他?”

    “你只闻他儿女不少,未曾闻他近年在谷阴放贷吧?”

    “放贷?”

    “你也知道,猪野泽的杂胡多已迁到了谷阴,先王在时,给之分了草场、土地,数年积蓄,此数部杂胡中,现略有手头存些余钱的,乞大力就把主意打到了他们身上,把这些杂胡的余钱全都收拢在了一处,拿之专给谷阴诸市中的唐、胡商贾放贷,收来的利息,半数自留,半数分给那些出钱的杂胡。这两年,这厮可是赚得盘满钵满,几个儿女、子侄,他会养不起么?”

    勃野失笑,说道:“这、这,乞令史头脑灵活,他聚钱放贷此事,勃野之前实是不知。”

    “拔若能是个老实人,这厮是个奸黠的,他家啊,不需要我给他帮忙资助。再则说了,勃野,他也不是个踏实养马的人,祁连郡牧场的马是我定西军马的主要来源,我把牧场租给了他,他养不出好马来,坏的是我定西的国事啊!是以,这牧场,不是我租他,是不能租他。”

    勃野恭敬地说道:“乞令史虽明公之所信爱,而明公所在意者,国事也,此是乃大公无私。”

    乞大力拿了扫帚,屁颠屁颠地回来,却不是仅扫游廊上的雪,先从院中扫起。

    莘迩瞧着他低身收肚,奋力扫雪的卖力样子,亦觉好笑,说道:“还好他放贷的利息没有超出朝廷规定的标准,要不然,这贷,他也放不成!日子若因此而真过不下去,大不了,我把先王赐我的庄子分他一半就是!”

    门口寒冷,风吹刺骨,莘迩当先还入堂中,勃野、宋金跟随入内。

    三人坐下。

    勃野细细地把出使的情况,一一禀与莘迩。不止杨贺之的功劳,便是当拓跋亢泥侮辱定西、侮辱唐人时,宋金的那一声嗔喝回应,勃野也说得详详细细,一概无有少缺。

    听完勃野的汇报,莘迩知道了他为何把宋金带来进见,很欣赏宋金的胆气,起身来,亲自给宋金倒了碗水,与其说道:“卿於拓跋宫中,面折拓跋亢泥,胆气可嘉,不失我定西尊严,尤当嘉奖!堂中无酒,卿且饮此杯。后日朝会,我会把卿之此功奏禀太后、大王!”

    宋金把水喝下,热水下肚,浑身都是暖洋洋的。

    勃野说道:“明公,代北想把赵孤塗送回朔方,还要给赵孤塗五百牧户作为配嫁,并及孙冕要求朔方给这五百胡牧安排草场,此事,不知明公是何计议?要不要答应他们?”

    “你觉得呢?”

    “勃野与杨郡丞俱以为此定是代北欲在我朔方安个钉子,往小里说,拓跋倍斤是欲以此来挑起铁弗匈奴内部的争斗,往大里说,他是想乱我朔方!勃野与杨郡丞皆以为,不可许之。”

    莘迩摇了摇头,说道:“赵染干、赵兴都是从蒲秦降投而来的,朔方、秦州两战,他两人且都立下了功劳。赵孤塗,染干、兴之幼弟也,方今蒲茂正以‘仁德’招揽人心,我定西如拒孤塗入境,不让他们兄弟相会,只怕会有损大王的仁名,孟朗必会拿此大做文章,既不利於我定西再招徕降者,更不利於我定西明年与蒲秦的大战。……这件事,非得许之不可。”

    勃野面带忧色,说道:“但是明公,赵孤塗去代北时才是少年,今他居盛乐数年,其母虽已亡故,然又毕竟是拓跋氏的大宗之女,他现在必是与拓跋氏十分亲近,若是由他回朔方,还带着所谓的‘五百牧户’,这一定是会把我朔方搞乱的啊!即使有张将军坐镇朔方,朔方不乱,可我朔方的一举一动,势必也会通过他,而被拓跋倍斤尽悉。这会不利於我朔方的安定。”

    莘迩微微一笑,说道:“先把他接回朔方再说。”

    勃野聪明得很,闻得莘迩此言,眼前一亮,说道:“先把他……?”

    “不错。代北把孤塗送来,是为了让他们兄弟团聚,赵染干是孤塗的兄长,阿利罗不是孤塗的兄弟么?先把他接回朔方,再叫阿利罗去信与之,把他带来谷阴。到时,请大王赏他个闲差,给以优抚。於情於理,都算合适的吧?”

    勃野笑道:“非常合适。”

    当晚,莘迩设家宴,招待秃发勃野。扫了半晌莘公府地的乞大力没有功劳,有苦劳,也被莘迩叫了去,参加酒宴。莘迩还给氾丹送了一道邀请,氾丹当然是不会去的。

    第三天,朝会上,氾丹、秃发勃野俱皆上朝,相继把两人出使的情形,禀奏给了左氏、令狐乐。果如莘迩所言,左氏赐给氾丹两人了些钱货,作为对他两人出使辛苦、完成任务的酬功;对没资格参与朝会的宋金,也下了赏赐。

    代北方面的遗留问题,赵孤塗回朔方之事,亦在朝会上定下,按照莘迩的意见,许他回。

    柔然方面的遗留问题,匹檀请求鸠摩罗什去柔然传佛法之事,也按照莘迩的意见,不让鸠摩罗什去,传旨朔方,改令释圆融去,——释圆融,即竺圆融,道智负责制定的佛家戒律已然完成,打算等到明年开春,就正式向境内的僧尼、寺庙颁下,竺圆融提前知道了戒律的内容,他却是“顺应时势”,已把自己的“姓”,改做了“释”。释圆融虽是僧人,堪称文武双全,并有见识,派他去,莘迩很放心,释圆融现在朔方为僧正,朔方邻柔然,他去也方便。

    三面出使,两路已归,只剩下了高充这一路。

    朝会后过了几天,在下一次的大朝会之前,一道紧急的军报从冀州传到。

    却是秦军攻克了邺县,以及相关的一些情报。

    莘迩接到军报的当时,大略看了遍,便立即命车,前去宫中,禀报左氏。

    今冬陇州的第二场雪,才停半天,中城的街上积雪盈尺,道无行人,唯街两边的树木光着枝杈,黝黑硬朗地指向雪罢云散的晴空。魏咸留在了秦州,而今莘迩的亲卫悉由其父魏述统带,魏述指挥着十几个亲兵在前头铲雪开路,车轮碾在残雪上,吱吱呀呀地缓缓前行。坐在暖和车中的莘迩,再次观看军报,这一回,他看得很仔细,一个字也没漏掉。

    到了四时宫外,王益富大老远地看到了莘迩的依仗、坐车,已在宫渠前迎候。

    车子停下,魏述掀开车帘,请莘迩下车。

    王益富俯跪车门边,仰着脸,说道:“莘公,木蹬凉,请踩着小奴下车吧。”

    莘迩怔了下,却是自然不肯,叫他让开,仍是踩着木蹬下了车,训斥他,说道:“以后不可再这样!让人看见,像什么话?地上积雪尚存,你不要跪着了,不冷么?”

    “小奴满腔都是为公效力的热诚,不觉得冷!”

    “快起来吧。”

    王益富起来,犹恭恭敬敬地弯着腰,不敢直身,前边引路,带莘迩进宫。魏述等亲卫等在了宫渠外头。过了宫渠,左近没了别人,王益富低声说道:“莘公,有件事,小奴得禀与公知。”

    “何事?”

    “昨日,小奴听说,白黎私进言大王,说大王年已十七,……”王益富说到这里,吞吞吐吐的,好像不敢接着往下说似的,偷偷地觑看莘迩的表情。

    莘迩的思绪登时从刚得到的军报中拔出,他克制住扭头去看王益富的下意识反应,不动声色,说道:“然后呢?”

    “说其从父白纯,便是在这个年龄,登了龟兹的王位,开始亲政的。”

    “白纯……,白纯是十六岁继的龟兹王位么?”

    王益富赔笑说道:“小奴是个阉人,整日在宫中伺候,哪里知道这些外事!”

    “大王今年已经十七了?”

    “还没有呢!明年才十七。”

    “我就记得大王才十六嘛。不过白黎说得也对,大王是快到亲政的年岁了。益富啊……”

    “小奴在。”

    莘迩语气温和,徐徐说道:“大王不再是个孩子了,已经长大了,你再是不知外事,也应知天威难测,你方才说对我效力的一腔热诚,此话不对,大大的不对,为了你自己好,你以后要尽心尽力,谨小慎微,必要对大王忠心耿耿才行,否则,一旦出了事,我也救不了你。”

    宫内外不比街上,雪都是随下随扫,并为了防止结冰路滑,摔倒了哪个大臣,地上洒的且有细沙,莘迩穿着的虎头履踩在其上,发出轻微的声响。远近安静之中,轻响清晰入耳,莘迩的话也意味悠长地落入到了王益富的耳中。

    王益富应道:“是,是,小奴晓得。”

    莘迩举首,如陷入回忆,说道:“时间过得真快,当年我从先王落难,舍命救下大王的那一幕,就像还在昨天,一晃眼,先王已薨,大王也已经十六了!”

    “定西幸有莘公,这些年才不仅国内太平,并连年开疆拓土,使我国威大扬。”

    “大王宫中的侍宦近日可有缺?”

    “……好像有缺。”

    “这两天会有人禀奏太后,补上大王宫中近宦的缺额,你值守宫禁不短时日了,也该升升了。”

    王益富明白了莘迩的意思,勉强压下狂喜,说道:“是,是,莘公恩德,小奴效死以报!”

    “我干嘛用你效死,好好的尽忠大王!”

    “是,是,小奴知道。”

    “你知道什么?”

    “莘公是我定西的擎天柱,为莘公效死,就是小奴尽忠大王。”

    这话引得莘迩对他刮目相看,笑道:“我知你伶俐会说话,不料你居然这般伶俐会说话。”宫门已在眼前,莘迩不等王益富回答,解下佩剑给他,昂然虎步,越宫门进到宫中。

    王益富说的那个“白黎”,是莘迩当年伐西域,讨定西域诸国之后,从西域的龟兹、鄯善等国,带回定西的西域各国之王族、贵族中的一个,正是龟兹王白纯的从子。因他年纪与令狐乐相仿,莘迩就把他与别的些适龄少年一起都送入到了宫中,给令狐乐做个玩伴。今夏时,莘迩进宫,恰好遇上令狐乐领着一群从侍两军对垒、演练打仗那次,白黎就是“两军头领”中的一个。这个人相貌俊美,能言善道,深得令狐乐的喜爱。

    “一个龟兹俘奴,也敢在大王面前胡说八道,当此邺县已为蒲茂得,慕容瞻被蒲茂擒获,贺浑邪称臣降秦,蒲秦已霸北地,我定西很快即要迎来蒲茂的大举反攻,成败难以料知,而一旦战败,就有亡国之危,此诚危急存亡之际的关头,影响我与大王和睦的君臣关系,真是胆大包天!”带着这样的念头,莘迩穿过深深的宫廷,来到了四时宫的玄武黑殿。

    早接到宫门上报,在殿门相应的左氏笑颜如花,殿内温暖如春。

第九章 身系中兴望 暖意晕人醉

    “慕容瞻被蒲茂擒获”、“贺浑邪称臣降秦”,便是随“秦虏攻克邺县”这道军报一起送来的相关情报之二。
    秦军三面围攻邺县,再次大败了慕容武台等后,邺县城中出现了内乱。
    这亦是可以理解的。
    打胜仗的时候,部队的将领有时还会因为争功出现矛盾,何况打败仗,并且是关系到魏国国运的大败仗?加上慕容武台、慕容权两人生在帝王之家,本也没什么长枕大被的兄弟友爱之情,慕容权年纪小,却被任为了这次“邺都战役”的主将,素来自恃勇悍的慕容武台一直对此都很有意见,於是,就在战败后,他与慕容权大闹了一场。
    慕容武台指责慕容权指挥不力,起先“洛阳之战”时,不肯尽遣邺县的精兵往助,现在“邺县之战”,又贪生怕死,畏“氐”如虎,是“一将无能,累死三军”,眼见邺县守卫无望了,他大闹过后,干脆领本部的残兵数千出营,北上赵郡去了。
    慕容权虽是被慕容武台指责无能,但慕容武台的指责是没有根据的,直白点说,是污蔑。
    慕容暠现存的诸子中,继承了魏国皇位的嫡次子慕容炎有计谋权诈,却少人君之度,嫡三子慕容武台勇猛善战,但失於轻剽,嫡四子是个文弱的,指不上用处,实就数排行老五的慕容权最有成事的潜质,慕容暠在世时,经常夸赞慕容权,说他“幼而谨厚,深沉有大度”。
    慕容瞻也十分认可慕容权的能力,他认为如果说大魏日后还有复兴的机会,那么有能力行此复兴之业的,只有慕容权一人。
    遂於此邺县岌岌可危、内部复又生乱的关键时刻,他进言慕容权,说道:“今邺纵失,吾魏犹存幽、冀,挟此二州百万生民,征各部兵,足得骑十万,以此北召拓跋,西联定西,南与江左通使,俱力而攻暴秦,未尝不可卷土复来!
    “吾魏将来之中兴,悉赖王也!瞻可亡,王不可有失。氐秦连胜,邺不可守矣,与其城破,瞻与王俱亡战中,不如弃之,瞻愿领兵出斗,护王突围。此是为壮士断腕,以待来日之伸!
    “候王至幽州,盼王与圣上齐心协力,共谋中兴之大业!只要我魏可得再兴,瞻虽魂归大鲜卑,亦不负先帝临终前的嘱托了!”——“魂归大鲜卑”也者,如前文所述,唐人传说,人死后魂归泰山下的阴曹,鲜卑人则传说,死后魂魄会归还到他们的祖源地大鲜卑山下。
    慕容瞻嘱咐慕容权:“丞相慕容干贪恋权柄,善妒英才,侯莫陈驮,其亲信也,而此两人并为圣上信爱,王到幽州,宜小与周旋之,宁忍一时之气,万不可断送了我中兴的前途!”
    慕容权闻言,潸潸泪下,伏拜说道:“叔父是我大魏诸部人望的所系,是我大魏军中将士的依仗,权不过是个黄毛小子,怎能由叔父进斗,而权逃生?权愿死战,以护叔父突围!”
    慕容瞻脸上露出和蔼的笑容,把他扶起,说道:“我老了,你还年轻!你不见草原上的狼么?狼老了,就得让着小狼!你如今虽少,然正因少,却是我慕容氏的雏鹰!我慕容氏起於棘城,兴於龙城,百战浴血,乃得了唐人的土地,雄踞中原,如今暂时之挫,算得了什么?
    “你莫忘了,先帝梦西椒三燕,天命可是在我大魏的!蒲茂自诩仁义,却以我观之,他那是小仁罢了,断非治国的正道,早晚一日,氐秦必定生乱,到那时,就是我大魏复兴的日子!”
    慕容瞻不再称慕容权“武乡王”的王爵,改以小名呼他,用力握住他的胳臂,鼓励他说道,“阿六敦,到了幽州,去斤抹何、侯莫陈驮,甚至慕容干,为了推卸邺县失守的责任,一定会诋毁你,但你记住我的话,我大魏的中兴,悉赖於你,你务要委曲求全!
    “先帝在时很疼爱你,便是去斤抹何等进谗言於圣上,只要你不倔强,触怒圣上,圣上想来也只会对你作些惩处,而不致杀你。记住,只要能保住汝身,就是保住了我大魏中兴的希望!”
    ——去斤抹何,是慕容武台的鲜卑名字。邺县的保不住,其中也有侯莫陈驮驻兵长乐,不敢来援的缘故,因是慕容瞻说侯莫陈驮、甚至慕容干,都会给慕容炎进谗言,诋毁慕容权。
    一边是慕容瞻对他殷切的期望,一边是已然等同国破,充满茫茫未知的艰难前路,此时此刻,只有二十来岁的慕容权会想些什么?
    也许除了他自己之外,很难会有别人知道。
    莘迩在情报上看到的,自是没有慕容瞻、慕容权叔侄两人於邺县城破前的这番秘密对谈,看到的,只有两人对谈后产生的客观结局。
    就在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停,第二场雪下之前,没有等秦军发起最后的攻城战,慕容瞻、慕容美父子亲率城中和城外营内仅存的侍御郎、尚方兵、龙腾骑等魏军的精锐禁兵,以及数千部落兵,主动向秦军发起了飞蛾扑火似的进攻,与秦军战於邺县城下,最终寡不敌众,全军覆灭,慕容瞻父子亦被秦军生擒,而慕容权借此突围杀出,继慕容武台后,北遁得生了。
    因中了孟朗金刀计而叛逃入魏的姚桃之弟姚谨时在邺县,慕容权出於“带之入幽,其人无用,杀之,没有必要,索性留与姚桃,以结个善缘”的考虑,没有杀他,把他留在了城中,但秦兵围邺苦战月余,伤亡亦然不小,一旦入城,再是蒲茂明令严禁,亦少不了洗掠一通,姚谨却因发式、衣帽早已与鲜卑人一样,死在了不识他为何人、只把他当做是鲜卑贵人的秦军兵士刀下。姚谨被杀以后,杀他的那兵士还拿着他的人头去讨功请赏,结果被震怒的蒲茂下令杀了。姚桃的兄弟里,姚谨最有能力,与他也最亲,姚国已死,姚谨又死,饶以姚桃的城府,亦实在是抑制不住悲痛,抱着姚谨的脑袋痛哭流涕,对此伤心欲绝。他不敢怪罪孟朗,也不敢怪罪秦军兵士,指天画地,大骂慕容权不止。——军报附带的几则情报,其一叙说了此事。
    ……
    慕容瞻被擒、姚谨被杀,是情报中的两条,这两条情报眼前看来,似都不是很重要。
    几条情报中,最重要的一条,即是贺浑邪降秦。
    邺县尚未被秦军攻下的时候,十一月底、十二月初,贺浑邪就决定降秦了。
    他统府的右长史张实进谏言道:“大王,今殷荡攻我下邳日急,蒲氐攻我彭城不止,大王之兵虽然天下无敌,高力禁卫,海内莫有可争锋者,然唐、蒲氐,皆强国也,以我一徐之地,抗此两国之军,打个比方,就好比双拳难敌四手;且境内唐、胡,私通殷荡、蒲氏者甚众,青州我新得之地,亦颇生乱。惟今之计,长远计量,臣愚见,不若且附蒲氐。”
    殷荡、蒲獾孙的两路夹攻,不但导致贺浑邪功亏一篑,没法争夺邺县,并且现而今,还使他的老巢徐州陷入了两线作战,力所不绌的困难境地,贺浑邪早就恼怒非常,当时闻得张实此言,顿时大怒,踹翻案几,怒道:“你个老东西,欠打的,叫老子投降蒲茂那小东西么?”
    张实伏拜说道:“诚如大王所言,蒲茂只不过是个‘小东西’而已,氐秦於今虽盛,然以臣观之,其内外却是隐忧重重,不足为虑,因臣斗胆,以为大王今不妨姑且附之,候其变乱,再重振旗鼓不迟!”
    贺浑邪稍收怒火,至张实身前,视其因拜而露出的后背,问道:“……你说他内外隐忧重重?”
    “是。”
    “都有何忧?”
    张实伏在地上,只能看见贺浑邪快伸到他脸上的翘头丝履,履上的明珠晃得他花眼,看不见贺浑邪的面孔,但能感觉到贺浑邪的目光,觉得他自己就像是被一头被惹怒了的、将欲噬血的恶狼盯着也似,背脊森凉,汗毛都快竖起来了。
    他强自镇定,说道:“蒲英、蒲建、蒲统、蒲独活等谋叛,蒲茂不杀,此是其内部的隐忧之一;杀其兄、迫其弟奔逃白虏,却重用姚桃,此是其内部的隐忧之二;洛阳战后,闻蒲茂不分贤愚、不辨忠奸,凡降他的魏臣、魏将,他俱给厚待,此其内部的隐忧之三;孟朗虽得蒲茂信任,苟雄等氐秦的贵戚、重臣则与孟朗不和,此其内部的隐忧之四。
    “定西先夺陇西等三郡,兵入汉中,继於今年又北取朔方,南克南安,已对蒲秦形成南北夹击之势,此其外部的隐忧之一;察今邺县之战,氐秦或将胜也,然白虏尚有幽、冀,若慕容炎北召拓跋氏,西召其旧土棘城、龙城等地的诸部,犹可拥骑十万,此其外部的隐忧之二。
    “内忧四、外忧二,以此料之,氐秦的内外变乱,大概就在不远的将来!故是臣言,蒲茂确如大王所言,无非是个一时得势的‘小东西’。尺蠖之屈,以求信也。大王……”
    “你等等,尺蠖什么什么?”
    从贺浑邪半晌不言语,倾听自己分析,张实根据对他的了解,已经判知他的怒火应该是已经渐渐熄了,果然不错,贺浑邪此问中带出的语气,确是已然几无怒气了。
    张实就大起胆子,给他解释,说道:“大王,这句话臣之前给大王解释过的,大王或许是忘了。信,伸之意也。尺蠖是一种蛾子的幼虫,……”
    “哦,我想起来了。对,你给我解释过。我明白此话何意了,你接着说。”
    张实说道:“是,大王。尺蠖之屈下边还有一句,是龙蛇之蛰,以存身也。大王,当今之神龙也!为了日后的宏图霸业、龙飞九天,今时稍作蛰伏,权且耐心等待,等到氐秦内外俱乱,分崩离析之际,再竖义旗於徐,趁其乱而鼓旗东向,席卷天下,臣之愚见,有何不可?”
    一双手抓住了张实的双臂,将他拽起,张实看去,贺浑邪大喜的面色跃入其眼中。
    贺浑邪赞不绝口,说道:“右侯!你真是我的管子、乐毅啊!”
    贺浑邪不怎么认识唐字,但挺爱听华夏古代历史故事的,以从中学习争霸天下的谋略,故是知道管仲、乐毅。
    张实提了多时的心,落了下去,他谦虚地说道:“臣岂敢比与管、乐?方今之世,各国征战,此乃战国也,大王雄才武略,假以时日,定能成就始皇帝之伟业,削灭诸国,重将海内一统。”
    “这不是谶纬中已经预示的事了么?”
    “是,是,大王已然天命在身,位登九五是迟早的。臣预先恭喜大王、贺喜大王。”
    “这道请附氐秦的书,就由右侯代我来写吧。”
    “诺。”
    贺浑邪咬牙切齿地说道:“殷荡这小东西,老子正眼不瞧他一下的,也敢来犯我境!就等蒲獾孙撤兵还后,看老子怎么杀你个血流成河!叫你过得了淮,叫你回不去扬!”
    他把视线投往帐外,从他这个位置,隐约可见其营墙外筑成的一个高大土丘,那土丘其实不是土丘,是一座才用杀掉的千余殷荡部唐兵首级和数千逃奔殷荡而被贺浑豹子等部羯兵抓住杀掉的徐地唐民百姓首级筑造而成的京观,他遥注京观,狰狞地说道,“你唐家不是不肯与老子结盟么?老子腾出手来,先灭了殷荡,再打到你服,打到你求老子收你为奴!”
    张实代贺浑邪写了降书一道,送给蒲茂,自去天王之号,愿为秦之东藩,并以谶纬之说,奉承蒲茂,说他既得天命之所钟,又将灭魏国,应当顺天承运,进尊号,继皇帝位。
    张实的降表到邺县时,邺县刚刚被秦军打下。
    邺城宫中,殿宇深深,氐、羌、匈奴、鲜卑、唐,还有些许的西域粟特人,等等百余各族的俊杰高才,俱皆衣着黑色的朝服,分立左右,堪称文武璀璨,杂以几个光头的和尚,大殿尽头,蒲茂冠冕衮服,矜持地坐於龙椅之上,听贺浑邪遣来的羯人使者用氐语读诵降表。
    降表读完,众臣或作恐吓,或作训责,吓唬了一回那使者,然后叫那使者先退。
    待那使者去后,蒲茂散了群臣,独独留下了孟朗。
    两人转入殿后室中,蒲茂问孟朗:“贺浑邪的这道降表,孟师以为孤当何以处置?”
    孟朗答道:“贺浑邪狼子野心,残虐之徒,今其此降,是逼不得已,但邺县虽下,慕容鲜卑犹据幽、冀,我王师接下来,应当再接再厉,必要把慕容鲜卑斩草除根不可,不能给它喘息之机,眼下暂无暇顾及徐州,他既献来降表,便权且许之就是。”
    蒲茂迟疑地说道:“他表中上言,说孤仁义之名,撒播四海,寰宇万民,求为王臣,奏请孤上尊号?”
    “大王,当下海内,江左诸州为唐室有,徐、青为贺浑邪有,慕容鲜卑窃据幽、冀,定西名为唐臣,实如自立,是陇州亦为一国,大王便於此时称帝,也是有名无实,且很可能还会激起北地唐人的抵触,是以臣陋见,贺浑邪的这个奏请,其意叵测,大王不予理会为宜。”
    蒲茂以为然,就接受了贺浑邪的投降,但没有称帝。
    送到莘迩这里的此条“贺浑邪降秦”的情报,没有这么详实的内容,但贺浑邪降秦、蒲茂许之、进攻彭城的秦军被蒲茂撤回等事,俱在情报中有所述及。
    ……
    玄武黑殿,莘迩将军报、几道情报悉数禀与左氏。
    左氏一双妙目,须臾不离开莘迩,心不在焉地听他说完,问道:“阿瓜,我看你怎么像有点不开心?”
    “太后,臣所报者,都是重大的军国要事。”
    “我对这些也不太懂,你斟酌处置便好。”
    “太后,蒲秦已下邺县,贺浑邪称臣於秦,现今蒲茂在关东的对手,只剩下慕容氏的残兵败将,而慕容瞻又为其擒,是慕容氏绝非其敌矣!臣现有两忧,一为明年,蒲茂对我秦州的大举进犯怕是在所难免的了,二为北伐徐州的殷荡部,在有蒲秦军配合的情况下,其部还进展缓慢,而下秦军撤走,他将要独对贺浑邪部,或许会吃个败仗,而他若是吃了败仗,势必就会影响到江左朝中的决策,如此,明年桓蒙会否能帮我定西协防秦州,就有点说不准了。”
    “高充出使回来了么?”
    “还没有,不过应该快回来了。”
    “那就先等他回来,看看桓荆州是怎么答复他的。”
    “桓荆州就算答应了助我定西,可如是江左朝中诸公因殷荡之败而心生畏惧,不许桓荆州助我,又或……,太后,桓荆州此人,臣是见过的,此人志望非常,又或他欲借殷荡大败之机,染指朝权,则等到那时,不管江左朝中许不许他出兵助我,他这边,只恐都不大能靠得住了。”
    左氏美目如水,唇若樱桃,说道:“阿瓜,朝中有你,我放心。”
    “太后,臣智略有限,常常害怕会辜负了太后的信赖。”
    “我信你。”
    殿中沉寂稍顷,莘迩听见环佩叮当,嗅到熟悉的熟美体香,却是左氏下到殿上,到了他的近处,那一双投到他身上的眼睛,似能滴水,闻左氏悄声问道,“阿瓜,……你是不是不开心?”
    也许是明年事关定西存亡的秦州之战胜败难料的重压,或者还有因为王益富说的那些而产生的“君臣如果不睦,必会导致国内生乱”的深忧,内外的重压、深忧之下,亦或许另外还有点“我信你”三字的偌大信赖,及左氏含脉脉深情的眼光、仿佛呢喃的柔声的扰乱,身在暖意熏得人醉的殿内,恍惚间,左氏不再是定西的太后,现时现今,她好像只是莘迩的一个唯一不需在其面前伪装,可以倾诉所有的知心人,莘迩情难自禁,握住了左氏的柔荑。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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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室偏安江南,六夷入侵争霸。海内鼎沸,群雄并起。鹿即谁手,需看谁才能脱颖而出,得到天命。即鹿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即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即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