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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子曰     即鹿txt下载     即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六章 豪牧羊马万 应徙多贫困

    乞大力从且渠元光的部中仅仅召到了四帐胡落。

    不是因为他口才差,而是气氛不对。

    “诱胡”此事,在乞大力看来,关键在偷摸二字。

    他以前是他们种落的小率,深知小率、大率们的心理。

    帐落的多寡关系到小率、大率在草原部落间的地位和利益。未见有帐落稀少而却能独占丰茂草场、称霸一方者。故此,绝不会有大、小率乐见自己的部民被人糊弄走。

    而元光的这个别部才从上一个游牧地徙至此处,还没有给部中的小率们分配好他们各自种落放牧的路线、草场,以致当下滞留此地的小率颇多。

    乞大力出没其间的这几天,时常感到似有人在监视他,阴森森的,浑身不自在。

    出於谨慎起见,为免激怒某个小率,挨顿闷棍,他没敢太过放肆,这就导致了收获不是很好。

    他与秃连樊不谋而合,也是用“两年后你不乐意缴税,大可一走了之”的言辞忽悠胡牧。

    哄到了四落后,他的危机感越来越强,背脊森凉,深觉此地不宜久留,当机立断,见好就收,便即带着他们趁夜悄走。

    乞大力召来的这四落,是一个“阿乌尔”。

    “阿乌尔”是胡语,可以理解为牧团,通常由父系近亲家庭组成,类似唐人的“家族”;是胡人政治层级中,种落以下、家庭以上的一个中间单位,也是胡人放牧时的基本单元。

    唐人耕种不易,胡人放牧也难。

    草原的生活条件严酷,不仅旱、雪等灾说来就来,并且不同部落间、甚而相同部落间亦时有小规模的劫掠、偷盗发生,辽阔的草原上,单个的胡人家庭难以生存。

    因此,为了对抗天灾、**,胡人像唐人那样,也组成了家族这样的互助群体。

    日常放牧、游徙、居住,胡牧都以“阿乌尔”为主;对外,与别的“阿乌尔”分区划片,内部,成员互相依赖。

    艰难的生活条件下,同个“阿乌尔”内的牧民是很团结的,用“相依为命”形容他们不为过。一些大的“阿乌尔”里边,有外来的、非本家族的牧民,但当危祸当来时,全都齐心协力,比如受到劫掠,哪怕劫掠方是外来牧民的近亲,他泰半也会将之当敌人对待。

    因是之故,不乐管束只是胡人不好召诱的一个困难,他们的牧团,或称为家族凝聚力也是一个难点。

    单个的胡人家庭太难说动了。

    乞大力、秃连樊深知胡情,明白此点,由是,他俩这次来入卢水胡,没把单个的胡人家庭当做说服的重点,主要的精力皆用在了说服“阿乌尔”的头人上。

    正如唐人的家族有富有穷,有贵有贱,胡人亦然,“阿乌尔”也是有富有穷。

    富裕的阿乌尔至有羊马畜类数千,团中除了本家族的人,亦一如唐人富贵大姓门下有佃农、徒附相似,还有畜主雇佣来的帮工,或依附来的破产阿乌尔,拥落多者,或有帐百十,牧民数百。

    此类的阿乌尔,纵是莘迩亲至,吹个天花乱坠,也没法说动。

    秃连樊、乞大力也不行,所以他俩专挑濒临解散边缘的赤贫“阿乌尔”下手。

    “阿乌尔”一旦解散,依附到其它的牧团去,团中的牧民就无复自由,唯任主家驱使,形同唐人的徒客了。这种情况下,秃连樊、乞大力的一番忽悠,他们为求条生路,一些便愿内徙。

    秃连樊召到了数十落,乞大力在元光部召到胡落的不多,在别处召到的不少,合亦六七十落。

    乞大力在元光部召到的这个牧团,四个帐落加起来,羊马三二十头,几近於无,一个帐落也养不起,落民平时唯以给别的牧团打工、讨口饭吃为生。

    日子过得苦难,不过他们的家产少,搬家却很方便。

    连夜赶路。

    春深草长,跌跌撞撞地行出十余里,没见人追,乞大力才放下心来。

    他叫随从帮胡落们暂安顿下来,等天亮再走,一个人溜达到边儿上,蹲到草丛中方便,顺道检讨此回在元光部的得失,想道:“碰着个没有分开的大部,那群小率、头人防贼似的防我,呸!有些不美,但也没所谓。鄙谚云:‘有羊不愁往山里赶。’反正卢水胡就在这里,黑水不移,他们就跑不掉,早晚都是我的羊,且容他们几时,等他们分开了,我再来赶!”

    他与召到的胡落约好了三天后会合,为防夜长梦多,决定先将他们带回郡中换钱。

    出郡已有小半个月,盘算下来,这一趟能入手十余万钱,摇身一变,俨然中产之家了。

    乞大力窃喜心道:“果然人无外财不富!不枉我半月来跋山涉水、蚊咬虫叮。”

    想到了钱,春风吹拂,不免心神荡动。

    出完了恭,他随手拽片粗草,胡乱擦了两下,提裤站起,心道:“……乐涫‘市’里的女闾,莺莺燕燕,勾得我魂都飘了,往日在那门外踅摸几回,奈何囊中无钱。而今本军侯是个殷实的富户了,称得上有权有钱,总算可以大摇大摆地进去,当回贵人了!”他系好裤带,往裆下掏了一掏,叹道,“阿父贪图陪嫁,给我觅了个丑妻,岂料我也有发达之日?老弟,这些年苦了你了!现下咱们有了钱,怎也不能亏待你,到女闾快活几日,咱们再出来吃苦罢!”

    等到天亮,赶到与召到胡落们约下的集合点,等了两天,诸落到齐。有几个“二级落”召来了“三级落”,总数却非六七十落,计有百余落了。乞大力欢欢喜喜地引他们返回乐涫。

    莘迩闻讯,亲自接见到郡的胡落。

    秃连樊休息了几天,奋作勇气,重振旗鼓,虽已於前日出城,复往胡中了,但他先前召到的那些胡落会否改变主意?他此趟又能召到多少?尚未可知。

    乞大力引来的此百余落,实为“诱胡”之策付诸实行后,到来的第一批胡牧,莘迩相当重视。

    接见的地点选在了兵营。

    之所以不在郡府,一来是因为府中没有这么大的院子;二来,选在兵营,也是为了显显郡府的“强大”,方便日后对这些胡牧进行管理。

    莘迩特地挑了五百壮实的唐人步卒在校场上操练阵列;空出了邻高台的一半,给胡牧们站用。

    百余落,三四百胡牧,拥拥挤挤地站着。

    那边步卒操练时发出的喝咤声,吸引住了胡牧的注意力,不时有人畏缩地观望。

    郡尉傅乔、将军长史羊馥、郡府功曹史亮、主簿张道将、督邮黄荣和兰宝掌、乞大力等军官的簇从下,莘迩登台。

    他往台下看去,只见场中的胡牧们衣衫褴褛,污体垢面,一些孩童光着屁股,想是无衣可穿;青壮为少,老弱居多。

    莘迩稍微失望。

    先期能召到的胡牧定是穷人,此是无疑的。

    却老弱的数量,超出了莘迩的预计。转念想想,这种情况也是正常。但凡青壮多的,劳力多,日子再穷,勉强亦能果腹,只有老弱为主的阿乌尔,才会混到破产的地步。

    他给自己鼓劲,心道:“‘诱胡’之策方行,大力能给我召来数百胡牧,已是不错。青壮虽少,也不打紧,便如我那‘取信’之法,老弱越多,才能越显出我的真诚。”

    如果对老弱都十分厚抚的话,那么对愿来的那些青壮胡牧当然会更加优待。

    羊馥不通胡语。

    郡功曹史亮代他上前,对台下的胡牧说道:“鹰扬将军、建康郡守莘君驾至,你们快快下拜。”

    胡牧们张皇拜倒。

    莘迩精心准备了一篇“演讲稿”,可只说了两句,就发现台下的胡牧要么战战兢兢,要么心不在焉,没几个认真听的。

    战战兢兢的他知缘故,肯定是惧怕自家的“官威”,抑或害怕那边的唐人甲士;心不在焉的他只当是胡人难驯,却不知真正的原因,实乃是秃连樊、乞大力忽悠胡牧们的那句“两年后可走之大吉”的说辞,既是只待上两年、骗些羊马,然后就要逃走,对莘迩的演讲,他们自就兴趣不大。

    傅乔在旁边摇头,说道:“胡人粗野,不知王化。幼著,你熙熙令音,唯是对牛弹琴啊!”

    莘迩的“演讲稿”请他看过,他对之并有润色。眼见胡人不听,他不免明珠暗投之叹。

    莘迩随机应变,既然胡人不听,索性也就不再说了,吩咐乞大力招呼他们排成队列,使通胡语的郡吏下去,先按照“阿乌尔”的单位,一一登记每个乌拉尔的名称,内部牧民的名字,以及彼此间的家族关系,接着给他们分配牧场;有借羔羊的,立下字据,作为凭证。

    少数单个家庭来徙的,根据他们的自愿,当场组成新的“阿乌尔”,亦记录在簿。

    取出带来的铜钱,给那些召来“三级落”的胡落,发钱兑现;不要钱的,留待到了牧场上,给以等值的羊羔。

    较以“令音”,还是“牧场、财货”诱人。

    胡牧们的情绪一下高昂起来。

    来之前,对乞大力的话,很多牧人本就半信半疑,愿意内徙,无非穷困潦倒之下,姑且试试罢了,到了校场,见竟有数百的唐人甲士在此,呼呼喝喝的,明刀明枪,於是胆小的,便以为郡府是要杀掉他们,吓得不轻;结果台上的那个唐人大官儿没讲几句,就开始派人登记他们,真的给他们分起牧场,分完牧场且践行承诺,又真的给以发钱。

    忐忑的不再怀疑;得了牧场的欢喜满面,拿到钱的不可置信地数了再数。

    老人遍布皱纹的脸上绽出了笑容,妇人皴裂的嘴唇向上扬起。孩子们在人群中窜来窜去,调皮的跑到唐卒操练的场地边儿上,看个不休。

    不知为什么,莘迩忽然想到了“分田分地”。

    抛掉政治上的考量,单从眼前的沸腾场景来说,他好像是办了件好事。

    欣慰的心情没有停留太久,目光转到身边的郡吏身上,一件未决的事儿浮上心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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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阿蜍仓皇跳 田舍奴骄狂

    现下到的胡牧只是头一批,人数少,不足设邑,然亦得署吏管理。

    莘迩早计议停当,打算暂任一唐人为主官;为显信用,请拔若能遣一人过来担任副官。

    此二官,总掌内徙胡牧诸事。

    以下,每五十落左右,五到十个阿乌尔,置一“里”,照顾胡牧的习俗,模仿“牧团”的称呼,呼为“团”,或“大阿乌尔”,任团正、团监、耆长各一。

    令狐奉收胡的目的是为了征兵,此“里”,实即部队编制中的“队”。

    一队五十人。五十个胡落,落出一人,正好一队;征得狠点,落出两人,百人又正好一屯。

    团正三吏,前两者由郡府、将军府任命,也分由唐、胡担任,一个负责政务,一个负责警卫、治安;“耆长”从阿乌尔的头人中选,毕竟这些胡牧是内徙的,若只任外人为官,不好管理。

    团正、团监、耆长好选,郡吏已给莘迩推荐了七八个团正的候选人,团监的话,莘迩也已从兰宝掌、乞大力、秃连樊等胡人军官的族人中挑出了十余个老成可靠的备用。

    副官亦无争议。

    唯独“主官”,郡府内有两派意见。

    这就是莘迩斟酌未决的事情。

    两派意见的主张者,分别是张道将和黄荣。

    张道将推荐了一个张姓的郡吏;黄荣推荐的郡吏亦姓张,叫张景威。

    二吏姓同,出身相异,张道将举荐的那人与他同族,是张家的小宗子弟;张景威则是寓士。

    莘迩前世虽无做官的经验,但见多闻广,深知世态人情,不敢说随世浮沉,起码不会迂腐。

    时下阀族强盛,且不论张、黄两人所举荐之吏的出身,只他两人的出身,一个陇地冠姓,一个势单寓家,该选何人,不言而喻了。尽管黄荣颇为得用,张道将不怎么恭敬自己,可也根本不用考虑,必然是选张道将举荐的那吏。

    用了此人后,不说讨好张家,至少对他们表现出了善意,将会对自己日后在郡中的施政有益。

    然而问题是,张道将举荐的此人,论能力委实比不上张景威,连胡人的话都不怎么会说,如何能遣他任此重要的职务?

    收胡这事儿,令狐奉非常重视,万一被此人把好不容易召来的胡牧们给弄得逃掉了,找谁说理去?吃挂落的还不是自己!

    莘迩明里暗里,提示了张道将好几次,叫他换个人选推举,也不知张道将是悟性低,没听懂,还是没当回事儿,笃定莘迩会接受他的举荐,迟迟没有改换人选。

    老实说,莘迩很无奈。

    我暗示得这么明显了,你还不肯换人。老子一郡太守,难不成要我求着你?你家虽然势大,老子不要脸面的么?

    莘迩本非委曲求全之人,推贾珍进火坑、骗秃连觉虔打劫、带胡牧袭掠小绿洲、给丹两瓶葡萄酒及逐客,等等之事虽是被迫作出,亦可见其性格的一面。

    於是,既然再三暗示,张道将仍是不肯换人,而今头批的胡落已到,不能再等了,立在台上的莘迩顾视了片刻从吏们,暗叹一声,作出了决定。

    张家势力再大,比得上令狐奉么?到郡以来,莘迩对张家客客气气,张道将再是无礼,也一笑置之,此类小事,固然可以让步;涉及军国要务,关系自身前途,却是无法迁就。

    羊馥已在兵卒家属居住的西营腾出了空地。

    莘迩吩咐他道:“待造册完毕,分罢牧场,你把他们带到西营住下。休息今天,等主官、团正到来,再启程南下。”

    羊馥应诺。

    莘迩与傅乔、史亮等吏回转城中。

    到得郡府,登堂入座。

    莘迩对黄荣说道:“景桓,你把张曹史叫来。”

    张景威现任郡府尉曹史。

    黄荣马上明白了莘迩的意思,抑住喜色,恭谨应道:“诺。”退后数步,出去急寻张景威。

    张道将怔了下,问莘迩道:“明公,哪个张曹史?”

    “尉曹。”

    “唤他来作甚!”

    莘迩和颜悦色地说道:“明宝啊,你举荐的张吏,不通胡语,不宜主管胡牧。而下召来的胡牧不多,县邑未设;所任之官,悉为板授,姑且使张曹史代领一段罢。”

    “板授”,意为无王命,不是出自朝廷的正式任官,没有印绶,但可食禄。

    才召来百余落的胡人,些许人数没有必要兴师动众地请令狐奉任官,莘迩自行除吏,暂时管理即可。待到胡牧的人数增多,有个几千人,可以设县了,再请朝廷委派官吏不迟。

    张家在郡朝的举荐,何时被郡守拒绝过?张道将万没想到莘迩居然不用他的人选,一下就急了,怫然说道:“张景威身材短小,名‘威’,何有威仪?蕞尔鄙吏,兼无德望,焉能牧胡!”

    “曹史,一曹之副,不能说是蕞尔吧?尉曹庶务繁剧,张曹史佐曹数年,年年考课优绩,郡府誉为‘能’。试试看。”

    尉曹是郡府诸曹中事务比较繁杂的一个曹,主掌转运服徭役的卒徒。曹中吏员平时的工作经常接触役卒、刑徒。

    张景威在尉曹干了七八个年头了,没出过纰漏,卒徒固不能与胡牧相提并论,但能把同样不易管教的卒徒管得顺顺当当,可见其组织能力优秀,管理胡牧应无问题。

    “明公!胡牧猾狡,向来难治,主官选非其人,势将贻患!‘为政以德’。张景威门寒身素,无威无德,便能理些俗务,何来‘能’名?刀笔吏耳。决非良选!明公如试,请试道将所举。”

    张景威好歹是关中士族出身,祖上出过几个两千石的,只因是外来之户,於本地家人稀少,族姓不重,到了张道将嘴里,便成了“门寒身素”,与寒士等类了。

    莘迩再次给他划重点,说道:“你举的张吏,德名虽有,不通胡语,如何能够署管胡事?”见张道将还要争论,懒得与这没眼色的多说话,沉下脸,说道,“张君,你不要再说了。”

    张道将气恼之极,面红脖子粗的,甩袖出堂。

    傅乔坐在莘迩的下手,看得目瞪口呆,心道:“张家我去过几回了。平素见这张明宝,觉他挺不错的,小明玄理,擅弈道,不意却怎么傻乎乎的?幼著说的清楚,‘板授’之官,‘姑且代领’。何为‘姑且’、何为‘代’?等不是‘板授’,正式命官时,大可再换别人。此一张吏不通胡语,没法任用,你到时另举他人不就行了么?何必执拗,与你主君争执?更无礼擅离。”

    傅乔这些天的日子过得非常滋润,即便他是因为得罪了令狐奉,乃才被贬至建康的消息已经传开,可仍然天天有本地雅好风流的士人请客,宴会不断,日日谈玄。

    宴请他的士族中,张家是主力,三五天便邀请他一次,每次且都有本地的名士相陪。张道将的父亲张金知他好女色,还赠给了他两个能拉会弹的美婢,与他结交的意思相当明显。

    每次他到张家,即使未逢休沐,张道将也会回家作陪。张道将对莘迩时有不敬,对傅乔十分尊崇,傅乔对他的印象不错。未曾想,他竟当众与莘迩争执,并一怒出堂。

    虽不得令狐奉欢心,凭借“妙识玄理”,傅乔以获罪之身,而为当地士人追捧;纵为令狐奉爱臣,缺少清远的雅趣,莘迩以新贵之资,而不被当地士人看重。

    傅乔注意到莘迩的神色不快,想道:“张家累世居陇,姓冠郡县,本地的唐士、胡酋多依附之,族人出仕朝廷、地方的很多。张金的大兄,降迎及时,大王念其族望,未加责黜,依旧拜为大农。

    “幼著虽得大王宠信,毕竟家声不及,根基不牢,宗亲姻戚与我一样,又都被令狐邕杀了,孑然一身,外无连枝;他以二十余之龄,督三郡军事,官居五品将军,宰掌一郡,可谓年轻贵重,其虽非气盛之人,当着如许多的郡吏,倘使落不下面子,因此致怒,与张家闹起来?”

    想到此处,傅乔面现忧色。

    张家名重西州,与宋、麴、等姓,共为陇地的一等士族。

    这一代的张家人,大宗以张金兄弟为首。张金养望数十年,已隐为建康郡士人的领袖,把控着地方的舆论。他的兄长张浑现为朝中大农;大农与郎中令、中尉并为王国三卿,主国秩的收取及财政的出入,类如后世税务、财政部门的长官,掌握着定西国的经济大权,位高权重。

    就连令狐奉都没有动张浑的官位,可见其家在朝野的影响力。

    较以张家在陇地的根深蒂固、枝繁叶茂,莘迩远不能比。

    傅乔担心莘迩气盛,万一与张家怼起来,便是有令狐奉的偏袒,估计亦占不到便宜,十之**,恐怕会落个灰头土脸。

    他心道:“以我与张金打交道的这几次看,这个人,并不像郡里的风评,不是谦退宽和的人,胸怀丘壑,内实棱岩,非易於之辈。幼著与我生死交,数次帮我,我不可隔岸观火。”

    想定。

    傅乔徐徐笑道:“府君威严,遂使阿蜍仓皇跳窜。”

    蜍,是张道将的小名。

    用在此处,乃一语双关,是说莘迩适才沉脸的威严,竟吓得张道将像只蟾蜍似的跳着逃走了。

    吃惊张道将无礼表现的功曹史亮等郡吏,也如傅乔一般,深恐莘迩发怒,俱悚坐无言,听得傅乔此句,无不心中赞叹:“傅公机敏!”窥觑莘迩神情,见他转怒开颜,慌忙都欢笑奉陪。

    莘迩正觉下不来台,有心动怒,稍忌张家声势;无动於衷,诸吏面前,将坠己威,拿不定主意时,得了傅乔的此句缓解,顾盼傅乔,心中想道:“老傅这口活儿,有一套!”哈哈大笑。

    黄荣在尉曹的官廨找到了张景威。

    张景威是黄荣那个小团体中的一员。

    黄荣当着莘迩的面恭恭敬敬,对张景威自吹自擂了不少,好像是他硬从张道将的手里给张景威抢到了此职似的。

    张景威三十多岁,不是毛头小伙子,非是黄荣几句话便能哄到的。

    他心知既如黄荣所言,莘迩目前对土、寓之别并无兴趣,也就是说,没心思收揽寓士为爪牙,那以黄荣、张道将两人的家族身份论,莘迩不选张道将所举之人,定是因为别故,与黄荣无关;不过亦知若无黄荣举荐,他也没这个机会,故没挑破黄荣的牛皮,对黄荣甚表感谢。

    两人入堂,拜倒行礼。

    莘迩取出已写好的公文,付与张景威,授他“板司马”职,对他说道:“而今以后,你属我将军府管。我对你只两点要求,不许欺凌胡牧,此其一;公平处事,此其二。能做到么?”

    张景威个子不高,声音洪亮,干净利索地应道:“能!”

    府中有职位的吏员不到百人,莘迩全都见过,对张景威的印象很深,个矮声响,言行干练,询问他尉曹庶务,他皆能流利作答,有条有理。一看就是个能干的人,很对自家的脾气。

    也是因了有此印象,才认可黄荣对他的举荐,最终才选用署他。

    否则,就算张道将所举非人,又岂会随便任他?

    听他回答得干脆,莘迩满意地点点头,说道:“给你两天时间,与曹掾交接曹务;交办完后,你从备选的团正名单里挑两个你认为合用的,然后收拾收拾,与他俩去军营,把胡牧分成两团,使其各举耆长一人,便领之南下,往去牧场罢。”顿了下,说道,“我已令羊长史定下团监,你和他们熟悉一下;并从军中选了唐、胡骑各十,拨你统带。”

    五十落一“团”,乞大力召来了百余落,只够先设两团。

    张景威应诺。

    不提张景威交接、准备上任,也不提莘迩遣人去卢水胡中,请拔若能派人来任副官;却说张道将含怒出堂,径归家中。

    见到他的父亲张金,张道将恨声说道:“田舍奴骄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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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道智意凿山 张龟谋尽职

    张道将的字,“明宝”,有段来历。

    当年,他母亲有天晚上做了个梦,梦见流星坠落,化为火珠,光芒明亮,掉入腹中,不久遂娠,怀的就是他,便在生下他后,取了“明宝”为字。

    及其长,聪明伶俐。

    张家世传《诗》,十来岁他就倒背如流;浏览《老》、《庄》,一看即通;弈、书之道,略学便会;年未弱冠就已名闻郡县,乡议目他为张家的“芝兰”,极得族中父辈、兄长们的喜爱。

    张金共有二子,长子早夭,养大的只有道将,尤其爱他。

    因是,张道将不告而进,闯入屋中,怒气冲冲地蔑骂莘迩是耕地的奴徒,虽然不恭,张金没有责备他,端坐榻上,放下在看的卷籍,温声问道:“阿蜍,何事暴怒?”

    “蜍奉大人命,荐张德署理内徙胡事,没想到田舍奴却不肯用!”

    “用了何人?”

    “板授与了张景威。”

    张金很熟悉郡府的吏员,知道张景威是谁,问道:“缘何不用张德?”

    “说他‘不通胡语’。岂有此理!”

    张金问清了事由,即不再多问,“哦”了声,不怎么在意的样子,说道:“些微小事,亦不致动怒如是。”

    “大人,怎么是小事?张景威等田奴辈现下虽然仅为板授,可等他们一旦熟悉胡情,日后朝廷设县除官,彼辈少不了要占一席地,即使当不了县令长,县丞、县尉却有可能。这样一来,大人,我家‘掌控新县,变内徙胡牧为我家徒附’的事儿怕就不好办了!”

    “掌控新县,变内徙胡牧为我家徒附”,此即张金为自家考虑的“长远利益”。

    而要想实现这个计划,就须将新县的权力把控在手,如此,方好上下其手。

    黄荣、张景威、向逵这等有些真本领的寓士,素与张道将不和。

    是以,张道将担忧如果任由张景威到任,会影响到他家的“长远之计”。

    张金依旧浑不为意,说道:“阿蜍,我有要务待办,你可与长龄商量此事。”

    “大人,什么要务?”

    “智师思意凿窟造像,众人推我做邑主。入邑者甚众,不止郡内三县,酒泉、祁连、张掖亦有求入者。”张金拿起适才看的卷籍名册,晃了晃,说道,“而今议方萌动,入会的邑子已近千许,该选谁分别领事,我尚未酌定。……,智师梦授菩萨戒,德行精深,今归乡里,一言造窟,应者云集,斯乃我郡十余年未见之盛事。定将留名后世,不可轻忽。我得仔细考量。”

    “智师”,说的是建康郡内的一位僧人,法号道智。

    陇地接邻西域,僧人不少,道智本非特别有名,唯因几年前授菩萨戒一事,就此显名。

    菩萨戒是佛教的戒律之一。

    近代以来,尽管佛教渐昌,但译成唐文的佛教经典不多,佛教的诸多戒律,中原信徒尚未尽知,菩萨戒便是其一。直到几年前,西域来了一位高僧大德,陇地的信徒方知此戒。这位高僧留住在了王都谷阴,先后不少僧人往去求戒,他都不肯授给。

    道智和尚亦往求之。

    那位西域高僧按菩萨戒的受戒程序,叫他先忏悔。道智忏悔七日,结果那高僧却仍不与。道智认为这是他业障未消之故,乃戮力三年,且禅且定。

    忽然去年,他竟於定中,见释迦文佛与诸大士,授了他此戒之法。那晚,与他同处的十余人,据说皆做了相同的梦,都看到释迦佛等授道智此戒。

    道智便进诣那位西域高僧,想将此事告与,未至数十步,那位高僧惊起,唱言:“善哉!善哉!己感戒矣。吾当更为汝作证。”就在佛前为他讲说具体的戒律内容。

    道智可谓是中土僧众中,第一个授此戒律的,不管真假,反正传出来的又是他梦中授戒,顿时名闻定西。

    今年初,令狐奉即位,道智想借这个机会,以为令狐奉求佛保佑为名,开山凿窟,建造佛像,行光大佛教的弘举;他连月奔走,请王都信佛的权贵们上书令狐奉,以望得到朝廷的财力、人力支持。

    不料令狐奉与定西国的此前诸王不同,对之压根无有兴趣,非但分文不给,更斥上书的臣子:“老子正苦财、力不足,不能扫荡中原膻腥;你们不为老子解忧,还要从我这里要钱?”

    道智只得返回建康,改从民间入手。

    他而今名声显耀,“一言造窟”,就像张金说的,居然“应者云集”。

    这件事,便由之提上了日程。

    陇州多山,石窟久以有之,只是早前多为儒士所凿,或用以隐居,或用来授徒,这类的石窟往往不大。佛教兴起后,僧人、信徒效仿那些儒士的所为,也凿山建窟,於窟内塑造佛像;此类佛窟有小有大,小的仅一窟,大的历十余、乃至数十年未毕。

    道智想要开凿的,不是小石窟,而是大石窟,或云之石窟群。

    这等规模的石窟,建康郡已有一二十年没有凿建了。从这方面来说,的确是“盛事”。

    张金谓“众推我做邑主”,“邑主”是“邑”的主事人。

    “邑”,又叫“邑义”、“法义”,也有的称为“邑会”、“义会”、“会”、“菩萨因缘”等,是当下南北均多见的、由僧人及在家信徒组成的、多数以造像活动为中心的私社团体。

    张家是建康郡的头等士族,虽非虔信佛教,以往亦常参与佛事、礼敬名僧,而此次计划开凿的石窟太多,非名族大姓不能主导,所以,此次“盛事”,郡中的佛信徒们推举了张金为主。

    张道将说道:“原来是这件事。已有邑子近千了?连外郡都有啊!果然盛事。是得慎重考量。”

    “邑子”就是邑的成员。

    “邑”这种佛社有大有小,少则数人,多则数百、一两千人,多数在十几至百人间;涉及的地域,或为一村,或为一县,或为数县。若眼下张金为主的此“邑”,涵盖数郡,事尚初议,便已邑子近千者,不多见的。

    目送张道将出去,张金持卷籍轻点案几,若有所思,心道:“阿蜍年少,养气功夫不足。这几年他交际清流,沉迷《老》、《庄》,家学渐有荒废。老庄之道,博名而已;定西孤悬西北,内多胡夷,外有虏患,安身立命,还得靠经学。我得督督他经业上的学问了。”

    且是,定西虽如江左,近代亦清谈风行,然究其根本,与江左并不相同。

    陇州地处边疆,文风不盛,清谈的风习原不浓厚,实是海内凌迟以来,随着关东士人的大量涌入,这才带动起了陇地清谈的风尚。

    如张金等土著士人,尽管被其影响,却因此道非其擅长,故而表面受到浸染,本质仍奉家学。

    这一点,从张金兄弟的名、字就可看出。张金,字文恭;其兄张浑,字文成。兄弟两人的名皆出《老子》,“金玉盈室,莫之守也”、“浑兮其若浊”;而两人的字,则都是儒家的东西。

    也就是张道将这一代,出生的时候,正是清谈之风在陇地渐兴之时,伴随着这股风气长大,致有那迷失方向的,便丢弃家学,独崇老庄了。

    张宅占地甚广,张道将独有一院。

    他回到院中,令小奴寻“长龄”来。

    小奴去了半晌,方才折回。

    一个男子跟在小奴的后头。

    此人走路一瘸一拐,到屋门外,赫然可见左眼上戴个眼罩,却是眇了一目。

    他在室外行礼。

    张道将等他等得心焦,说道:“你可来了!快进来。”

    此人便是“长龄”,本名张龟,是张家的远支子弟,因为身体残疾,作不了官,托庇於张家门下,做了个衣食客;颇有智谋,日常在张家宅中听用。

    进到室内,张龟再次下揖,说道:“郎君召龟时,龟方还家,因是耽搁了些许。”

    “你坐下吧。”

    这会儿夜色已至,室内点着烛火。

    张龟看出张道将心情不快,坐下问道:“敢问郎君,不知何事召龟?”

    张道将很孝顺,对父亲的话,从不打折执行,既得了父亲的吩咐,要他向张龟问计,当下不作隐瞒,将事情原委告之,说罢,问道:“阿兄,你有什么办法?”

    北人犹比南人更重宗族,是以,两人虽是远亲了,张道将依旧按习俗呼他为兄。

    张龟思忖稍顷,说道:“龟有上下两策。”

    “说来。”

    “待朝廷设县任官,择一可用的人,修书一封,请大农进言王上,除授‘令长’。此为上策。”

    张道将不乐说道:“今才召来百余胡落,何时设县,遥未可知;再则,即使我伯父举荐,大王用不用,且在两可。这怎么能是上策?……你的下策是什么?”

    “选几个门下的胡奴,使去牧场,挑唆内徙的胡落生事。胡落如果不服张景威管治,府君定就只能将他唤回,重新任官。”

    张道将大喜,说道:“此策上佳!”指教似的对张龟说道,“阿兄,你谋略是有的,唯是常搞不清何为上、何为下,未免糊涂!”

    张龟心道:“下策是小人的勾当,事倘泄露,府君必将与张家为敌。府君得大王信重,即便动不了张家的根基,张家也不会好过。此两虎相争是也。何如请下王令?堂堂皇皇,非但可以显出张家的大气,兼以没有后患!”

    出谋划策是他的职任,用不用,用哪个,是家里主人的选择。

    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不作辩解,应道:“是,是。”

    “你与胡奴们熟么?”

    张龟心道:“我好歹是个士子,怎会与胡奴相熟!”知张道将心直口快,没有城府,亦不怪他,没因之生气,答道,“龟认识几个胡奴的首领。”

    “那这事儿就交你去办啦!你明天便去选人,越快选定越好,早日打发去牧场,最好闹个天翻地覆!”想起莘迩的不给面子,张道将就窝火。

    “诺。”

    张龟辞出,一脚高、一脚低的,出了张宅,就着月色回家。

    他家与张道将家不同“里”,相距甚远。

    才到院外,他听到院中一人骂道:“没出息的小东西,与你那瘸爹一个样!”是妻子在骂儿子。

    张龟早年家虽不富,其人少有名声,他妻家是本地士族,重其人才,遂嫁女於他,殊不知他没多久就眼瞎腿瘸,断了仕途之路。

    日积月累,他妻子日常尽管把他照顾得很好,言辞上却是越来越不客气。

    他停下脚步,踯躅门侧,琢磨是不是等会儿再进去,猛又听到院中妻子骂道:“被人打瞎了眼,打断了腿,还甘心给人家做狗!给人守了一天的门,才归家来,席尚未暖,吆喝一声,便又拐着腿去!”心头一跳,赶忙推门入内,说道:“乱说什么!”

    院中一个妇人叉腰站立,荆钗裙布,看见张龟进来,听了他话,不再痛骂那两个跪在她面前的孩子,冷笑说道:“我乱说什么了?”

    “我这眼、腿是堕马伤的,你不要乱讲!”

    “瞒得了别人,瞒得住我么?怎么?他们做得出,我就说不得么?”

    张龟的残疾不是先天,是后天来的,对外说是堕马而伤,实际上,堕马不假,罪魁却是张道将的从兄,张浑的次子。

    近二十年前,张龟年少成名,因虽是张家远支,却得常与张家的大宗子弟相游。有次骑马出城,张浑的次子挟弹戏射,误中了他的左目,剧疼之下,他从马上跌落,就此眼也瞎了,腿也瘸了。致人伤残,纵非有意,亦犯刑律,便是张家势大,可以脱罪,但如传开,也将影响张浑次子的声誉。张浑令他对外只言堕马,作为补偿,给了张龟衣食客的待遇。

    张龟生性淳厚,己身已残,何必再坏了张浑次子的前程?不管怎么说,两人也是同宗兄弟。此事就这样隐瞒了下来。

    他顾不上腿瘸,三步并作两步,捂住妻子的嘴,央求似地说道:“事情已过去十几年了,张家待我亦不薄,衣食客我,不用赋税劳役,并时有馈赐。你莫说了,好不好么?”

    他妻子看到他哀求的模样,一腔怨恨不翼而飞,眼眶不由自主地湿润起来,说道:“我、我不是可怜你么!”

第十九章 元光秘事发 平罗成关键

    阳光洒满草原,灰绿色的野草茂密生长,点缀着数不清的野花,迎风摇曳,仿佛泛彩的波浪。成群的羊马牛驼,如同一片片的各色云朵,散落其间,在牧人的驱使下,缓慢地飘动。远处,数十个贪玩的胡人少年头戴皮帽,催促坐骑,叫嚷着奔逐竞赛。

    这里是且渠的大率帐驻区。

    且渠元光与七八个随从驰骋到来。

    从他的分部到此处,约有百余里,一路上,他看到的皆是类似的放牧场景。因为这里是且渠主帐的驻地,畜类、牧人尤多,景象愈是繁盛。

    他驻马河边,任坐骑饮水,顾望远近,叹道:“多么美丽!真是天神给我们的恩赐啊。”按住胸口,祈祷说道,“希望年年风调雨顺,咱们且渠部的羊马越来越多,人丁越来越兴盛!”

    他的弟弟且渠男成跟他一起来的,没有观赏景致的心情,皱着粗粗的眉毛,一副担忧的模样,问道:“阿兄,阿父召你来,会是什么事儿?”

    “你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传信的说阿父令他来召你时,满面怒火,语气很冲!阿兄,会不会是咱们遣人挑拨图图等部的事,被阿父知道了?”

    元光信心百倍地说道:“那事儿我做得十分隐秘,便连咱们的别部中,也只有你、我姊夫和我知道,阿父怎会知晓!”

    等坐骑饮够了水,元光等人继续前行。

    路上时而碰到放牧的胡人,都尊敬而热情地给元光问礼,态度亲近。元光性子幽默,虽然是部酋大的儿子,除了御下极严,平时没甚架子,与本部的胡牧们却能打成一片。

    进了帐营,穿过普通牧民的住区,元光等来至拔若能的大率帐外。

    元光跳下马,将缰绳丢给一个随从,说道:“牵去给它散散汗。”招呼且渠男成,“咱俩进帐。”

    两人入到帐中。

    大帐的天窗没开,帐内略微昏暗。

    提前已有人给拔若能通报元光到了。

    此时帐内,除了拔若能,还有元光的异母长兄平罗。

    瞧见平罗在,元光纳闷了下,心道:“大兄不在他部,咋也来了。”与且渠男成拜倒行礼。

    礼毕,他站起身。

    拔若能的样子确实不对,阴沉个脸,手按膝上,火山将要爆发似的。

    元光心中一动,猛然想起一事,暗叫一声“不好”,想道:“哎唷,我怎把那事儿给忘了?大兄不会是听说了什么,巴巴地跑来给阿父告密的吧?男成那乌鸦嘴,他娘的,怕是被他说对,被阿父知晓了我挑拨图图等部的事!完了,完了,这回要挨鞭子了!”

    且渠平罗帐下,有个得用的小率,其妻是图图部的。

    平罗不老老实实地待在本部,出现在拔若能这里,元光料测,没准儿是平罗的那个小率听闻了他挑拨之事,告与平罗,平罗遂又来告诉了拔若能。

    不得不说,元光的脑子确是机灵,只与平罗和拔若能打了一个照面,立即就猜出了真相。

    事情确实是这样的。

    拔若能怒道:“你个狼崽子!说,是不是派人去图图部,挑拨他们对抗府君?”

    元光心道:“好男不吃眼前亏。”麻利地跪倒在地,俯首说道,“阿父的英明好比天上的雄鹰,儿子好比只小兔子,不管窜到哪里,都逃不出阿父的锐眼明察。”

    认错态度良好,可惜不能打消拔若能的怒气。

    拔若能质问他道:“兔子?兔子有你这样的胆么?谁给你的胆子,不听我的话?”

    且渠男成吓得趴在地上,噤若寒蝉,一点声音不敢发出,却不自禁地想道:“阿兄这话说的不对。阿父如是雄鹰,生出的该也是鹰,怎能生只兔子出来?”又心道,“上次阿兄说阿父吃了秤砣铁了心,当时不觉得,后来想想,这不是在说阿父是王八么?如是王八,我与阿兄、大兄岂不就是一窝小……。呸!回头我得给阿兄说说,不能再这么比喻阿父了。”

    拔若能的三个儿子里边,男成最小。疼爱幼子是人之常情,平罗、特别元光,挨过不少拔若能的鞭子,唯独男成,从未挨过,是以当此紧张的状况,他怕归怕,脑子却还能胡思乱想。

    元光说道:“阿父,我不是不听你的话,我也是为了咱们部落着想啊。”

    “我还活着!你还不是大率!就算我死了,还有你大兄!为部落着想?什么时候轮到你为部落着想了?为部落着想,你就胆大妄为,不听我的话了?”拔若能恼得气不从一处出,问他道,“除了图图部,你还往哪个部遣人了?”

    元光伏在地上,斩钉截铁地说道:“儿子只往图图部遣了人,别的部,没有!”

    这话谁都不信。

    拔若能叫帐外:“拿鞭子来!”

    侍卫们取了鞭子进来。

    拔若能没有叫他们打,接住在手,亲自下场,抡圆了,抽元光的屁股。

    元光哇哇大叫,直喊:“阿父,阿父!别打了,我说,我说。”

    拔若能住下手,等他说。

    元光趴地上扭来扭去,收缩、舒展臀部的肌肉,过了片刻,自觉已把臀肉调整好,诚恳地说道:“阿父,真没有了。”

    拔若能大怒,提起鞭子接着抽。

    元光早前虽不知其父召他来是为何事,但得了传信之人的提醒,亦恐挨揍,专门穿了条结实的皮绔,并在皮绔内套了棉花。

    这时被拔若能猛抽,鞭子打在皮绔上,声响虽大,实际上并不很疼。然而,元光唱念俱佳,挤出了几滴眼泪,使劲哼鼻子,搞得鼻涕满嘴,哇呀乱叫,看似颇为凄惨。

    男成心中不忍,想道:“被打成这样了,嘴干嘛还那么硬?阿兄不说,我来说吧。”说道,“阿父,阿兄……。”

    话未说得几个字,元光的惨叫声蓦然提高,打断了他的话。

    男成知道他是仍要保密,只得罢了。

    拔若能到底年级大了,自当了大率,成天养尊处优,体力远不如年轻时,抽了二十多鞭,没了力气,气喘吁吁地问道:“说不说?还往哪部遣人了?”

    元光气若游丝似的,答道:“阿父,真没有了。”

    打到这个程度他还不说,拔若能无可奈何,毕竟是自己的儿子,总不能把他打死,只好丢下鞭子,坐回马扎,说道:“你哪里是兔子?明明是只狐狸!”吩咐侍卫,“拖下去,给他裹伤。”

    侍卫扶着元光出去。

    拔若能调和了会儿气息,喝了口平罗端来的酪浆,唤男成近前,问道:“男成,你对我说,他到底还往何部遣人了?”

    元光出帐时,给男成使了眼色。

    男成嗫嚅答道:“儿子不知,应是没了。”

    拔若能一点办法也没有了,说道:“你出去罢。”

    等男成出去,平罗说道:“阿父,元光不可能只往图图一部遣人,肯定往别部也派了人。”

    “他不说,有什么办法?”

    平罗忧心忡忡,说道:“阿父,图图部的大率鲁莽,他要是被元光迷了心窍,不听咱们的话,真的与郡府对抗,倘使引来唐兵?如何是好!”

    闻知元光遣人挑拨图图部后,拔若能也遣了一人去图图部,但元光能言善道,极有蛊惑之能,是否可以把他给图图部造成的影响消除掉,却是说不准。

    唐兵甲械精良,不用调动王都的兵马,听说郡府有步骑三千,只这三千人,集建康全郡的卢水胡,只怕也不是对手。

    拔若能亦无对策。

    两人正在发愁,帐幕掀开,进来一人。

    拔若能看去,却是元光捂着屁股回来了。

    “阿父,我听侍卫说,前天有个莘府君的使者来了?”

    拔若能不想理他。

    “说是请阿父选一人,派往郡南牧场,主署内徙胡落?”

    拔若能说道:“你说府君不一定信守承诺。而今县邑尚未设置,府君便着我选人,要用为管理内徙胡落的主官。你个狐狸崽,还不相信府君么?”

    元光心道:“为了拉拢我部,分化郡内的几个胡部,先给几个甜枣吃吃,有甚奇怪?换作是我,我也会这么做。”答道,“是,是,阿父远见,就像天上的雄鹰,目光辽远。”

    “你问这个作甚?”

    “不知阿父选好派谁去了么?”

    “尚未定下。”

    “儿子有个建议,不知当讲不当讲。”

    拔若能知元光足智多谋,对他的意见,不妨听听,没好气地说道:“你说吧。”

    元光转着眼珠,瞄了平罗眼,说道:“儿子以为,儿的大兄是最好的人选。”

    平罗呆了下,心道:“怎么推我出来?”

    拔若能问道:“为何?”

    “阿父请想:现下内徙的胡落虽然不多,但等到来日正式设县,先期在牧场管理内徙胡落的官吏们,因为已经熟悉胡情,没准儿便会转正。此职非常要紧。除了大兄,没人够格担任。”

    拔若能沉吟说道:“有道理。”

    “再则,尽管如今看来,莘府君像是说话算数的人,可将来会如何?就算府君想要言出必践,会不会有其他人作梗?此中关系重大,也只有大兄去,才能时刻把握情况;万一果然出现府君改变主意的局面,阿父也好及时应变。”

    拔若能点头说道:“这倒是。”问平罗,“平罗,你愿意去么?”

    平罗心道:“将来设县,此职确然可能转正。我去当一当这个官,没有坏处。”应道,“悉从阿父教令。”

    拔若能又想了一会儿,决定接受元光的建议,定下了由平罗去任此职。

    虽有皮绔、棉花保护,二三十鞭下去,也还是抽出了鞭伤的。退出大率帐,元光找了个帐落,褪下皮绔,拽掉棉花,伏毡席上,叫男成给他敷药。

    男成不懂他为何会建议派平罗去郡中,一边抹药,一边问道:“阿兄,你说此职可能转正,你为何不去?”

    元光一眼看穿了男成的小心思,笑问道:“你是想问,我为何不请阿父派你去吧?”

    男成嘿嘿一笑。

    元光说道:“你不懂,我自有打算。”

    即使挑起了图图等部与郡府的冲突,拔若能会否顾及卢水胡的整体利益,而愿意和图图等部站到同一战线,还在两可。

    这个时候,莘迩叫拔若能选人入郡,在元光看来,实是给他了一个良机。

    能不能使他父亲主动与图图等部联合,便落在了平罗身上。

    ……

    祝大家元旦快乐!

第二十章 造像耗民力 初悟理政意

    平罗到郡府时,正好是上巳节的次日。

    上巳节原是上古时期的择婚节,大约与鲜卑、乌丸至今尚行的“以季春月大会於饶乐水上,饮燕毕,然后配合”的习俗相同。后来,随着文明的开化,婚俗的进步,此节的意义发生了改变。先是变成到水边沐浴以祓灾祈福的修禊节;前代以降,玄学盛行,士族多纵情山水,注重自然之美,以抒一己之情,此节祓除灾气的节日目的遂又被寻欢作乐、娱怀骋情所取代,并将时间确定为每年的三月三日,而不管当天是否巳日,已经成为本朝最盛大的节日之一。

    在这一天,上至王公,下到庶民,万人空巷,皆至居所的水边,熙熙攘攘,或歌舞游戏,或走马步射;便是妇人,亦於设陈的帐幔内畅饮取乐,引路过的轻薄少年徘徊不去。

    陇地虽处边疆,此节的风俗与内地没有不同。

    昨天,受本地士族的邀请,莘迩与傅乔、宋翩及一干郡府大吏等出到城外的河边,“与民同乐”,玩了半日。

    士人们风雅为好,当时,经宋翩提议,大家“临清流,飞羽觞”,作了回他们最爱的“曲水流觞”之戏。

    在一风景优美的清流萦绕处,包括张金父子在内的十余人散坐水旁,以酒杯盛酒,杂以鸡蛋、红枣,悉置於清流之中,观其载沉载浮之状,停在谁处,谁即饮酒、取食,同时吟诗作赋。

    莘迩前世少读诗文,知道的诗词不多,合用於水畔情景、当代文风的更少,近月他虽读书不倦,然所读之书尽为经卷、史籍;而扒拣这世的此前记忆,翻出来的诗赋也极寥寥,却是莘家不以文学取胜,那位救主身死的忠义阿瓜,对文学兴趣几无,日常勤读的,唯一本家学《左传》而已。

    因是,应对的极为吃力。

    要非已然大致了解宋翩的脾性,莘迩简直怀疑他是故意要让自己当众出丑。

    张金、张道将、宋翩、傅乔诸辈,要么吟咏他人的名作,要么现场赋诗,什么“羽觞乘波进,素卵随流归”、什么“浮素卵以蔽水,洒玄醪於中河”,个个文采斐然;就连那高鼻绿眼的史亮也能随口吟诵,轻轻松松。

    莘迩严重怀疑他们提前做了准备,一边后悔大意,没有临时抱抱佛脚,一边绞尽脑汁,艰难应付。

    幸好流到他面前的酒盏等物次数不多,否则真要弹尽粮绝,不得不把“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都给说出来了。

    当时的境况实在窘迫,以致直到接见平罗的时候,莘迩还没能将心情彻底恢复过来。

    看着髡头小辫的平罗,莘迩想起了去年在胡中的日子。

    不知为何,他竟忽然冒出个念头,觉得那些日子虽说整天提心吊胆,却似比现下舒心。

    现下的日子,从表面上看,他官居五品,督三郡军事,执掌建康大权,诚然年轻贵重;可落到实处,却是务政理事,如处泥淖,步履艰难。

    到任的两个月来,令狐奉的严令之下,傅乔的下场为鉴,莘迩很想快点打开局面,把“收胡”的事儿尽早办妥,实际偏与愿望相违。

    外不能使各存心思的丹、杜亚甘愿从命;内时被自恃族声的张道将等吏轻慢不恭,张道将那厮,乃至当堂拂袖!宋翩、傅乔,两个左膀右臂,又一个使唤不动,一个没有实才。

    上有重压,而无论郡中郡外,都极不顺心;出城玩一趟,还要费劲应付士人们的风流习气。

    林林总总,不说焦头烂额,也是难免郁闷。

    这才是一桩“收胡”的政务、才是一郡的民政、三郡的军事,就已难办至此了么?

    莘迩不由拿自己和令狐奉对比。

    令狐奉篡位至今,也才两个多月,却怎么把整个定西国的朝堂、地方,收拾得妥妥当当?

    他不得不忖思,莫非是自己的能力不够?

    可他又隐然有感,这似乎与能力关系不大,好像是自己的施政手法出现了错失。

    苦无良师指引,莘迩尽管意识到了问题的所在,一时也无对策。

    平罗行礼罢了,半晌等不来莘迩叫他落座的话,嘀咕犯疑,悄悄抬眼偷觑。

    莘迩呆呆地坐在榻上,神不在焉,不知在想些什么。

    黄荣咳嗽了一声。

    莘迩回过神来,笑道:“请入座罢。”

    平罗恭谨谢恩,上榻入座。

    “才得内徙胡落百余,本以为汝父会择一佰人来郡,没想到派了你来。”

    平罗答道:“‘徙胡设邑’是明公关心的大事,家君非常在意,不敢以内徙的胡落尚少而稍有怠慢,因此用了鄙弟元光的建议,特地遣小胡入郡。”

    莘迩心道:“是且渠元光的建议么?‘在意’没错,只是在意的缘故,怕非是因我‘关心’,而是怕将来设邑时,我不任你父为邑长,故特遣你来,做个耳目,时刻观察形势吧?”笑道,“汝父对朝廷的忠心,我会上书朝中,禀与大王。”问平罗道,“你带了多少人来郡?”

    “从骑二十余,奴婢七八。”

    “你是留在乐涫,还是去牧场?”

    内徙胡落太少,平罗这个“主官”没必要到牧场上任,暂时留在乐涫也是可以的。

    “县中人文荟萃,名士辈出,小胡常年居住野外,来郡府的机会不多,窃怀仰慕之心,思欲浸受德化,如果明公允许的话,小胡想在县中住上些许时日。”

    他这么文绉绉的,让莘迩想起了隐居在弱水北岸,薤谷中的那位大儒,问道:“我听说你曾从阴师就学?”

    “是,小胡年少时,尝受学阴师,得益匪浅。”

    “阴师”便是那位大儒,名象。阴氏是陇州的冠族。阴象少时好学,节操过人,青年时游学各地,拜隐居在张掖郡东山的宿儒何洽为师,潜心攻读,精通经义。何洽去世后,阴象为师守孝三年,继承师业,远离清谈风盛的郡县,到薤谷开凿石窟,设馆讲学,著书立说。

    不好老庄之道,务以经学为要的士子们拜入他门下的甚多。

    多年前,令狐奉遣使请他出山作官,被他婉言谢绝;令狐奉即位后,又遣人召他,仍然被拒。

    令狐奉都请不动的人,莘迩自问更没戏,退一步讲,即便有戏,他也不敢请,所以到任以来,除派人给阴象送过一次礼物,礼敬的问候了下外,再没去打扰过他。

    对这等潜心经世学问,不被浮华风气影响的醇儒,莘迩是很尊重的,问了平罗很多他求学时的事情,叹道:“漱石以砺齿,枕流以洗耳。松柏之志者,说的便是阴师这样的人罢。”

    正说着话,外边来了一吏,奉上书信一封。

    黄荣到堂门口拿住,呈给莘迩。

    前些日,秃连樊狼狈窜回,莘迩由此知晓了丹在酒泉郡挑拨胡部内斗的事情,给他去了封信,问他详情;却是丹的回信到了。

    平罗识趣告辞。

    从他来乐涫的,不止从骑、奴婢,另有好马十匹,还带了“乳皮”,即乳酪之膏腴者数斛;来前,拔若能交代他,半数献给莘迩,半数送给张金。趁天色还早,他打算去张家一趟。

    待平罗离去,莘迩展信观看。

    信很短,没什么干货,说的都是莘迩已知的东西。

    丹的口气很满,刨除掉语言的套话修辞,通篇说的,其实就一个意思:叫莘迩不要多嘴多舌,乱打听,操心好建康郡就行了,只且等着看他功成便可。甚是稳操胜券。

    本就怀有郁气,看完丹此信,越发不痛快。

    想及昨天听张金他们说起的,一个叫道智的和尚,号召郡县士民集资,修建石窟、佛像,声势不小,酒泉等郡也都有人参与,莘迩问黄荣道:“本郡、酒泉,信佛的人很多么?”

    “不少。”

    百姓的日子贫困,还搞什么凿窟造像,耗费民财民力,莘迩打心底不赞同,但这是民间的自发行为,本地的士族大姓不少参与,他不好横加阻止,摇了摇头,没再说话。

    丹的回信没有能打消他的疑虑,反而加深了他的担心。

    莘迩想着去院子里溜达溜达,散发一下闷气。

    将丹的信丢在案上,他站起身来,随口问了一句:“景桓,府君治郡,风评何如?”

    “望白署空,如此而已。”

    黄荣知道莘迩与丹虽只见过一面,两人却不对付,回答的语气带着不屑。

    “望白署空、望白署空。”莘迩喃喃说着,绕开案几,下到堂中。

    他心道:“勤恳作事,被目为鄙俗;望白署空,被誉前程远大。今之士人,若张金、张道将、傅乔、宋翩诸辈,昨日流觞,旁征博引,尽饱学之士,不是无知浅薄之徒,却怎么扬誉‘望白’,贬低勤恪?”

    踱步到堂前,莘迩穿上丝履,正待出去,瞧见外头,院中绿树成荫,远处楼阁层立。

    如似福至心灵,他突然想到了一个词:“高屋建瓴”。

    他心道:“不对。时下的士人绝非不知常理的!‘望白署空’四字,应是另有含义。”霍然明了,想道,“是了。‘高屋建瓴’、‘提纲挈领’,此才是署空之真意!”

    张道将数次谏劝他不要事必躬亲,言说“望白署空”,方为做官之上流。

    莘迩对此不以为然,认为这是今下虚浮的陋风,此时陡然觉到,“望白署空”四字实有它的道理。

    当然,不是“不办事”有道理,而是“望白署空”这四个字的本意有道理。

    何为“望白署空”?

    其本意绝非尸位素餐;不是张道将所理解的那种,“不办事乃为清贵”。

    时下的士人虽有种种的毛病,可基本的政治素养、对施政好坏的判断还是有的,不可能把不做事当做是表扬。

    莘迩这时领会到,“望白署空”四字的本意,指的应是“提纲挈领”。

    换而言之,也就是“大政方针”。

    古人云“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朝廷设置了这么多级别的官吏,每个级别的官吏都有其自身对应的职任。

    作为长吏,县令长、郡太守、州刺史,以至主君,他们的职任与下边吏员的职任是不同的。

    事无巨细,全都亲自处理的,不见得是好官。

    就如莘迩当前,不可谓不可尽心,不可谓不用功,可结果不如人意。

    那么一个优秀的长吏,该怎么做事呢?

    应该是像令狐奉那样,抑或如丹那样,把握好方针,制定下政策,然后交给下吏去执行。

    就像令狐奉的“收胡”之策,他把政策定好,交给莘迩之后,便不再过问,几乎没有询问过他具体的办理细节。

    又如丹,黄荣对丹的评价虽带着不屑,但丹历任郡县,却常获上等的考评,治理酒泉,亦井井有条,其人实是有理政才能的,想来其治政,应与令狐奉近似。

    莘迩思考得入神,浑忘了自己的行为,一脚跨出堂外,一脚留在堂内,怔怔地站了好一会儿。

    黄荣不知他在干什么,心道:“府君这两天怎么不太对劲,公务太重,累得了么?时不时的就发呆起来。”轻车熟路地又咳嗽两声。

    莘迩哈哈大笑,拍打大腿,呼黄荣近前,说道:“拣两瓶上好的葡萄酒,送去酒泉,请府君品尝。”

    黄荣莫名其妙,不知为何又要给丹送酒,想当然地猜道:“府君在信中说什么不中听的了么?可瞧明公的模样,却是十分开心,不像恼怒啊。”恭谨应诺。

    想通了此节,莘迩无意再出去散心,回转堂上,重新坐下,托着下巴陷入沉思。

    认识到了自己施政办法的偏差和错误,他急切地想要作出改变。

    可随之的问题就来了。

    面对当前的局面,他该用什么作为大政方针?

    ……

    谢谢大家的推荐和打赏。再次祝大家元旦快乐。

第二十一章 处政先择人 孰谓卿无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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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图图劫二路 风度有一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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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麴向分抚讨 阿瓜片言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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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张金老谋算 元光不怕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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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怒命斩平罗 得令点兵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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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动於九天上 一战擒胡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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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兵分东西路 按剑候氾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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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张公心非石 阿蜍女郎耶

    与陇州大多数的县城一样,乐涫城并不大,周长三四里。

    分南北两个城区。

    北城较小,是郡府、郡丞府、郡尉府、县寺等官廨的所在;南城较大,为县人所居。

    莘迩领兵由南城门入,瞬时惊动南城中的各里,百姓们奔走相告,涌出打望;时当下午,城角的“市”正热闹时候,商贾、买家、混在市里浪荡的轻薄少年们,许多也出来观瞧。

    时下的步卒,大多无甲。

    莘迩点的此百人,乃步卒中的披甲精锐。

    他们铁甲持槊,拥着莘迩走在石板铺就的街道上,踩出的声响如秋风扫叶。

    三春艳阳的天气,士民们竟觉森凉。

    莘迩不管他们,随他们跟在后边,至城南一“里”,留两个伍守住里门,令道:“不许人进出!”

    这个里中,住得都是乐涫的上流士族,冠盖云集之处。

    “宰相门前七品官”,里魁和里监门碰上寻常百姓,从来不拿正眼看的,这会儿屁滚尿流的,双双伏拜地上,各自心中打怵。才听说莘迩讨胡凯旋,怎就骤领甲卒至此?

    里魁颤声说道:“不知府君驾临,未能远迎,死罪死罪!”

    莘迩和颜悦色,笑道:“我来你里访人,你头前带路。”

    “敢问府君要访谁家?”

    莘迩简短地说道:“张家。”

    张家累世簪缨,名氏豪雄,势倾郡县,往昔的历任建康郡守,没有不对张家恭恭敬敬的。闻莘迩是要往张家,里魁不知发什么了何事,骇怕得爬都爬不起来了。

    里监门职在捕盗、治安,胆子大点,替了里魁,在前引路。

    跟过来的百姓们听到了莘迩的回答。

    他们进不去,聚在里外的路上,三五成群,议论纷纷。

    有的认为莘迩是来找张家麻烦的;有的认为张家势大,不信莘迩会有这个胆子。不管哪种观点的,都充满了好奇和忐忑;有那受过张家欺凌的,不免却暗暗带些期盼。

    除了张家,乐涫县的右姓高氏等家,以及族中有人在郡府任官的别县大姓,如麴氏等家,俱住此“里”。

    刚被莘迩提拔的麴经今天休沐,闲在后宅读书,闻讯赶出。

    出到门外,他看到家的对面、两边,几乎每个人家的门口,都已站有人了。

    莘迩已经过了他家。他连忙追上去,被甲士喝止。莘迩回头,见是他,召他近前。

    他说道:“闻明公归县,下吏正想明日朝会拜见,祝贺明公大捷。”觑看莘迩面色,问道,“却不知明公缘何忽下鄙里?”

    莘迩笑了笑,说道:“料理点公务。”

    “什么公务?”

    “过会儿你就知道了。”

    到了张家门外。

    麴经惊疑不定,心道:“这是要做什么?”

    张家养的门客、剑士,十余人,仗械护门。

    一个剑眉朗目,身材强健的男子手提环刀,喝道:“不知此是谁宅么?汝辈何胆,竟来放肆!”

    这人是乐涫有名的大侠,勇武力壮,轻财仗义,卓有名声,极得县中轻侠、恶少年的拥戴。张龟为张家谋主的话,此人便是张家的武首。多年前,张金礼贤下士,方把他收到门下。

    里监门枉掌治安,惧他威名,畏畏缩缩,不敢应答。

    麴经认得他,皱眉说道:“不得胡言!这是本郡的太守莘公,快让开门来。”他虽看出莘迩来找张金,必非好事,但莘迩是他的主君,他却不能任之由人冒犯。

    剑眉朗目的这人轻视地说道:“我见的太守多了,没见过……”

    话音未落,随着莘迩点点头,十余甲士挺槊突前。

    槊长丈八,刀只四尺余1,这人刀还没有举起,两根长槊已刺入其体。他大叫一声,口吐血沫,瞪眼拄刀。甲士把长槊收回。这人力不足撑,踉跄了两步,摔倒地上。

    别的门客、剑士,片刻间大半被杀,小半见势不妙,奔窜逃走。

    观望的里中士人们个个失色。

    莘迩当头,大步上了台阶,经过那位大侠等的尸体,入到张家。

    张家占地很大,分了三四个院落。

    步卒带队的军侯请令,说道:“请将军下令,使卒搜索宅中,捕拿案犯。”

    莘迩说道:“张氏衣冠世家,本郡之望,须得留与体面,不能惊扰他的后宅女眷。叫他家奴仆请张公来见。”

    作事不能做得太过分。太过分了,固然逞一时之快,可流传出去,损玷名声。

    兵卒们拿了两个没得逃远的奴婢,恶狠狠促他俩快去找张金。

    前院与中庭的门打开,两个人从内走出。

    一个扎短帢,披羽氅,手执叠扇2,神色自若。

    一个眇目瘸腿,一拐一拐地跟从在后。

    这两人,前边那个是张金,后者便是张龟。

    莘迩没进“里”门,就已有里中人给张金通风。张金一边叫门客、剑士守住门户,一边急召张龟商议。可两人尚未猜出莘迩的来意,宅门以告失守,无奈之下,只好主动出来。

    军侯命令左右,说道:“拿下人犯!”

    数十甲士站满了前院,四五人待要近前擒拿。

    张金挥扇,厉声斥道:“不闻吾名乎?吾张文恭是也!小奴敢尔!”

    莘迩的本部是外地来的,到建康后,莘迩治军甚严,禁止他们无故出营,与本地百姓少有交接,还真不知道他的名字,但被他的凛然镇住,几个甲卒犹豫不前,扭脸看军侯和莘迩。

    麴经恐莘迩动怒,心道:“府君引甲杖径入张家,必有底气。张公性高,如一味顶撞,怕会不妙。”提裙趣前,劝说道,“张公,得无为性命稍微隐忍么?”

    张金蔑然说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文恭之躯,焉能辱於小人!”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出自《诗经》。

    莘迩赞道:“久闻张氏精擅於《诗》,名不虚传。张公的风仪,在下佩服。”说道,“取令旨。”

    军侯取出一卷绢布,呈给莘迩。

    莘迩接住,说道:“张公,不必当众宣读了吧?”示意兵卒给他。

    张金展开观看,确是令狐奉的王令。

    令中写道:“张二罔念国恩,狼心狗肺,勾结胡虏;拿下了,押送入都发落。”

    饶是强自镇定,张金也忍不住双手发抖,他心道:“大王怎会知晓我与且渠的来往?”

    莘迩从容说道:“公家世代高门,公清名远播,便不动刑具了。请张公命步罢。”

    张金虽然不知莘迩遣人监视他家,此时却也猜出令狐奉能知此事,定与他有关,心道:“我与且渠密信一事,非常小心,莘阿瓜纵侥幸获知,料亦没有证据。”怒道,“大王听信小人谗言,说我勾结胡虏,有证据么?张家清白名望,不可因我而毁,没有证据,我怎可从你出门!”

    莘迩自怀中取出了一封信,晃给他看,说道:“此信,张公还记得么?”

    那信纸两面紫色,数行字,下落了个小小的红色印痕。

    张金辨出,正是他给元光的回信。

    他惶恐心道:“怎落入到了田舍奴的手中!”

    却是攻破了且渠后,严袭检查缴获,从中发现了此信,於是呈给莘迩。

    张金说道:“这是什么?”

    “事已至此,公犹嘴硬?要我给你念一念么?”

    “这不是我写的,是、是……,你可以察验笔迹!”

    一直没说话的张龟也认出了此信,听见此话,惊慌至极,这封回信可是他写的!

    “下边的印章总不假吧?”

    “我的印章闲放书房,遭人盗用不足为奇。”

    莘迩熟视张金许久,张金额头汗水涔涔。

    张金尚能勉强支应,张龟控制不住恐惧了,莘迩看的虽不是他,他却满脑混沌,双腿发软,站不住脚,“扑通”一声跪下,膝盖碰到坚实的石板,疼痛使他略微清醒,伏拜叩首不止。

    莘迩扫了他眼,初时奇怪他为何失态,很快醒悟,心道:“老张3说不是他写的此信,看来应是不假。这是何人?信是他写的吧?”

    莘迩暂不理会张龟,对张金一笑,说道:“也许是有误会。不过,王令我不得不遵。张公,你有再多说辞,讲与大王听罢。”

    门外有人说话,说道:“劳烦,让一让,我给府君回命来的。”

    院中的甲士们让开条小路,黄荣、向逵和两个吏卒押着张道将进来。

    黄荣等下揖说道:“禀明公,案犯张道将带到;槛车停在了里外。”

    张道将魂不守舍,面色惨白,看到他的父亲,想要扑过去,被向逵一把按住。

    张道将比向逵矮了一头,体格也比他瘦得多,便如一只小鸡被老鹰抓住,脱开不得。

    军侯亲领兵卒上去,拿住了张金父子,指着张龟,问莘迩道:“这个拿不拿?”

    这位是信件笔迹的原主,当然得拿。

    双臂被两个强健的兵卒架起,脖子被其中一个兵卒掐住,手背碰到兵卒的甲衣,坚硬冰凉;张龟的独眼,无神游移,目光从张金的身上移到军侯的腰刀上,又移到张道将蓬乱的头上,最后落到了莘迩温和的脸上。他妻子的面孔、两个儿子的面孔在他脑中交替浮现。

    与胡虏勾结、出卖郡朝、陷害命官。

    等槛送到王都,张金父子不一定死,按照张金的说辞,若把一切都推到他的头上,他一定活不成。

    仕途断在了张家手里,命也要交代给张家么?

    张金父子、张龟被甲士们押解出门。

    里中士人,有的退入家中,掩住门户,从门缝中窥探;有的震惊不已;有的与张金交好,想给他说情,却根本靠不近莘迩。亦有拉住麴经等吏询问情况的,麴经等无言以答。

    出到里门,外头的百姓们见张金父子竟然真的被抓了,哗然一片。

    两辆槛车停在街上,兵卒粗暴地推搡张金父子进去。

    张道将何尝受过此等待遇?又惊又怕,痛哭流涕。

    张金大怒,顾张道将,恚道:“阿蜍女郎耶?涕泣何为!”

    张道将勉强收住哭声。

    两人登上槛车。

    军侯为难地看向张龟,问道:“将军,这个家伙怎么办?”

    黄荣说道:“下吏再去调辆槛车。”

    虽然经常抱怨,却不离不弃的妻子;贪玩但是聪明,被他寄托了未遂抱负的的两个儿子,就这样的永别了么?

    像妻子说的,他给张家做了半辈子的狗,任劳任怨,他心道:“就换来了这个结局么?”

    换来这个结局也无所谓,他已是废人,死了不妨,但是,妻子、儿子怎么办?

    张龟挣扎起来,脑子空前的灵活,思寻求生之策。

    他看到围观的士民们很多面现不忍,乃至有因为张金适才呵斥张道将的那句话,而露出佩服表情的,他想到了活命的办法。

    他大声喊道:“张金父子阴接索虏,叛变朝廷,龟亲眼所言,亲耳所闻,求恳作证!”

    一喊之下,街上的士民轰然大乱。

    张家居然勾结胡虏?背叛了朝廷?有人将之与莘迩出讨胡部的事情联合在一起,大胆猜测,莫非胡部的反叛,就是张家造成的?十余年前的夷乱,大家记忆犹新,虽然没几个月就被平定了,郡县百姓也是颇受其害,死了不少人。如果张家真的勾结胡虏,如果胡部作乱真与张金父子有关,那就算他家名声清远,一下也臭了,至少干这事的张金父子被抓,半点不冤。

    莘迩惊奇地打量张龟。

    张龟拼劲力气,嘶声叫道:“明公三年不鸣,鸣即杀英杰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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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怎么觉得每天的这句话都是白写呢,收藏慢悠悠,推荐不见多。

    ——

    1,四尺余:环首刀通常长约一米,再长点的,有一米一二。原本的时空中,魏晋尺度,用的是杜夔所定之制,称杜夔尺,约二十四厘米多些。书中借用。

    2,叠扇:即后世之折叠扇。扇面为绢或纸,以竹篾为骨,两侧夹以小竹板,可收可撤。

    此种形制的扇子,初见於汉末,因常佩於腰间,故称“要(腰)扇”;晋时,名以叠扇,“叠扇放床上,企想远风来”。

    3,老张:大家好多觉得老傅、老宋之类的称呼,与古代的背景不太相合,在这里作一个解释。

    将“老”字加在各种称谓之前的习惯,发端於魏晋,唐宋蔚成风习。

    《世说新语》:“持其臂曰:‘汝岂复足为老兄计’?”《晋书》:“大丈夫岂当以老姊求名?”此加於亲属称谓上的。

    白居易诗:“每被老元偷格律”,“试觅老刘看”。元是元稹,刘是刘禹锡,他的两个好朋友。此加於姓上的。

    苏轼诗:“老可能为竹写真。”苏轼的表兄弟文同,字与可。此加於字上的。

    南宋范成大诗:“快读老坡秋望赋。”老坡,说的是苏轼。此加於号上的。

    郑板桥诗:“老郑身为七品令,不认酒情但认清。”此自称。

    书中凡是用老傅、老宋这类称呼的,通常表达两种意思,一种是上下级、朋友间的亲昵,一种是不尊重,比如令狐奉呼傅乔“老傅”,莘迩呼氾丹“老氾”,呼宋翩“老宋”。

第二十九章 自强然后立 秃发雄北山

    莘迩读书少,亦知韩信、安禄山的故事,听了张龟此言,却是与韩、安临刑前的话语相近,生出好奇之意,待要问他姓名;那步卒的军侯大笑起来,嘲讽说道:“不过是个张家的奴客,瞎眼瘸腿的鼠辈,阶下之囚,待死之徒,也大言不惭,没得污了‘英杰’两字!”

    张龟挣开甲卒的手,伏拜向莘迩说道:“明公临郡,嘿然不翅,一朝振奋,先诛英才,龟窃以为,楚庄不取!龟虽眇目,丘明著《国语》;龟不良行,孙膑遂霸齐。要离断右臂,刺杀庆忌;百里奚亡国之奴,穆公渴求。明公不欲郡县治乎?如欲郡治,纯以刀斧可乎?”

    “嘿然不翅”云云,出自《韩非子》,讲的是楚庄王三年不鸣的故事,所以他后边有“楚庄不取”之语。

    此一番话下来,引经据典,那军侯听得半懂不懂,只约略觉到,此人不似虚张声势,像个确有点水平的,迟疑地看着莘迩,等他指示。

    莘迩想起了此人是谁,心道:“我闻监视张家的士卒说,张金遣人北去胡中前,曾召一跛子入见,后来登史亮家门的亦是这个跛子,想来就是此人了。言他名叫张龟。适才在张宅,他紧跟在张金的后头出来,必是张金的心腹无疑;此时临危侃侃,倒也不俗。

    “别的也就罢了,把我到郡至今的沉寂数月,比作楚庄王,有点意思。且试他一试。”

    莘迩饶有兴致地问他道:“不以刀斧治郡,你以为,应以何治郡?”心道,“如答以德治、礼贤之类的废话,我扭头就走。”

    张龟答道:“治国以本,治郡亦然。”

    “哦?以郡论之,‘本’为何物?”

    “国、郡之本,大同小异。‘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此即‘本’也。”

    军侯及周边的兵卒莫名其妙,不知他说的是什么东西。

    莘迩也不明白,想道:“故弄玄虚。”

    晒然一笑,便要离开,一步尚未迈开,他心中蓦然一动,想起了“望白署空”四字。

    “望白署空”的本意,应是高屋建瓴,这是他琢磨出来未久的。

    “人有不为,而后有为”,从为政的角度品味,好像也是这个意思?

    莘迩停下脚步,陷入深思。

    “不为”与“为”,可以理解为“舍”与“取”的关系。

    不为是舍,为是取。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没有人可以做到事事亲为。

    那么,对於有抱负的人来说,就必须在大小之间作出选择,舍弃细微末节,放弃小事;然后才能集中力量,专注於大事。如此,方能有所作为。

    如果事无巨细,事必躬亲,就像莘迩此前那样,必然陷入忙忙碌碌之中,而毫无成就。

    莘迩停步稍顷,踱至张龟身前,问道:“何为‘不为’,何为‘为’?”

    张龟不肯说了,说道:“‘为’与‘不为’之道,又大又深,三言两语不能毕述。”

    莘迩笑了起来,心道:“什么‘又大又深’,这个滑头的家伙,无非抛个饵,欲诱我先恕了他的罪。可惜,此案我已告与令狐奉,你是案犯,那信文乃你笔迹,我无法私下放你。”颇感遗憾。

    该用什么做主政的方针,已然困扰莘迩了不少日子。

    犹豫片刻,到底还是想听听张龟“有所为”的高见是什么。

    莘迩想道:“如将他递解入都,他必死无疑。我能不能救他一命?”又想,“他是此案的关键证人,放是不能放的。我如上书为他求情,……会不会引令狐奉不快?”

    张龟伏拜地上,不知自己的临死一搏有无用处,不知莘迩会否免他的罪,忐忑不安。

    莘迩脑中念头起伏不定,想道:“我到建康这两个多月,‘嘿然不翅’,固是因为初来乍到,前时不熟地方情况,但细究我心,未尝没有忧虑小贾进谗,担心令狐奉疑我之故;因是,我缩手缩脚,没能早点打开局面。

    “半月前,我心有所感,问阿丑与小小,设如一人与虎同行,如何可谋自保?小小言可以喂饱了它;阿丑说不若削木为矛,握石为兵,作色威吓,则虎虽凶,不敢为害。阿丑一个妇人,犹有此般见识,我难道还不如她么?

    “当下乱世,权威不振,上下无序,政治混乱,令狐奉叔侄也好、唐人的士族与胡夷的酋率也罢,都是势强者雄,大鱼吃小鱼。我这些天算是想透了,要想安身立命,使人不敢侵害,非得自身强大不可。一味的缩手缩脚,挡不住别人捅来的刀子。”

    做出了决定。

    尽管不安贾珍在朝中进谗,忌惮令狐奉的刻薄寡恩,可越是如此,越不应盲目地委曲求全。

    傅乔的遭遇便是显证,他够拿低做小了吧?结果怎样?任令狐奉随意摆布。

    “有所为,有所不为”这句话,也可以放在这里用。

    谨慎没错,但不能什么都不做。

    这个张龟看来有点能耐,便是有触怒令狐奉的风险,也要试着救一救他,如能将他保下,没准儿将来可成一个辅助。

    莘迩有了主见,心道:“我且书信一道,送与令狐奉,说这是个可怜的废人,为他求情。”说道,“你是此案的要犯,我放不得你。待你见到主上,主上问你什么,你自管如实回答什么。”

    黄荣又调来了一辆槛车,张龟绝望地被扔到车里。

    张家畜养的轻侠、剑客甚多,给他们看家的只是其中有头有脸的几个,剩余那些,都在他家县外的坞堡中,充当保护坞堡不被胡夷、盗贼劫掠的武力。

    为了防范这些亡命徒劫囚车,莘迩调了五十甲骑,二百甲卒,押送张金父子和张龟;有心提拔张景威和向逵,图图、且渠的俘虏马上要编入内徙,张景威走不开,用了向逵作使者。

    种种事宜,半日办妥;当晚,使张金父子、张龟在军营过夜,次日,向逵押之入都。

    张家父子勾结卢水胡、图谋作乱之事,借着张龟的嘴,一下传遍了县中,没几天,全郡皆知。

    话说,张家“作乱”这事儿,如果出自莘迩之口,可能会有郡人半信半疑,但出自张龟之嘴,那就不一样了。张龟是谁?稍作打听,就知此人是张家的远支,张金的亲信。

    更没两日,郡里边又传开,说张龟的眼所以眇、腿所以瘸,正是因为张家,而张龟顾念宗族情谊,不仅甘愿受害,替张家瞒下了此事,还竭智尽力,给张家当了门客,不可谓忠义之士。

    这件陈年旧账的翻出,愈发增加了张龟举报内容的可信度。

    至於“身残因於张家”此事,是张龟妻子爆出的。

    知道了张龟受张金牵累、被捕送入都后,他的妻子大哭一场,昏厥醒来,深恨张家,对两个儿子说:“汝父的前程、性命都坏在了张家的手里,你俩要牢牢记住!”

    二子尚小,还不能为父报仇,张龟妻子的原意,是待以后日,等儿子长大,再作复仇;不料听到里中有人,转传郡中某些人的言论,竟说张龟卖主。

    张妻不能忍受,又对二子说道:“你们的父亲是忠义之士,我不能让他生被张家累,死留恶名!”便卖了首饰,布下酒宴,把张龟的亲族、自家的母族、乡党邻居全都请来;饮酒至半,她当着众人的面,把张龟伤残的缘故及张龟对张家的忠心,一五一十地悉数说与大家。

    众人闻言,无不嗟叹。

    都说:古之义士,不复见於今日!

    郡中那些非议张龟的言语顿时止歇,取而代之的,都是夸奖张龟的话,说他忠义无双,所以举报张家者,亦非背主,而是出於对朝廷的忠心,这才是真正的“大忠”。

    三县士民,物议沸腾。张家的声望一落千丈。

    莘迩不知道张龟的残疾还有这段往事,由黄荣处得知了后,叹息说道:“我当再上书主上,备述此情,为建康保一义士。”顺水推舟地又给令狐奉写了一道书信,写完,心道,“我方虑上封信不够给张龟开脱,加上他的这段过去,料是应该够了。”

    信写好,吩咐黄荣,派人急送谷阴。

    黄荣应诺,办完了这件差事,转回堂上,说道:“明公,且渠、图图两部被俘的胡虏都已押送到了牧场,按照明公的命令,景威开始着手把他们打乱重组;唯拔若能,如何处置?”

    张家是陇州的头等士族,一来势力强大,二来,关系到了令狐奉收胡之后的下一条国策,是以令狐奉叫莘迩把张金父子递送到都,他亲自发落。

    拔若能这类的胡酋,定西国中没有百余,也得数十,令狐奉却是不看在眼里的,因只叫莘迩视情况自行处置。

    “视情况”的意思不外乎有二。

    如果觉得能够控制住且渠部的胡牧,那么就杀了。

    如果暂时还得依靠拔若能掌握且渠的胡牧,那么就不杀。

    莘迩征询了黄荣、张景威、麴经等的意见,他们都认为最好不要杀。

    莘迩琢磨了两天,接受了他们的意见。

    这会儿见黄荣问起,他说道:“如卿等所言,‘杀降不祥’,拔若能既然投降,如杀了他,恐坠国朝德望,不利抚安六夷;而又且渠部内的胡牧甚众,今内徙容易,安其心不易;两者结合,确是不如留他一命,系於郡府,以尽其用。”

    黄荣说道:“是,明公远见。”

    莘迩沉吟了下,说道:“景威昨日上书,建议我令和鹿根、勒列两部,各遣子弟入郡为质,并‘三落出一’,亦使内徙。景桓,你意下何如?”

    “荣以为,可以实行。”

    “好,那你便起草檄文,传令和鹿根、勒列两部。”

    令狐奉命他“五落抽一”,不算和鹿根、勒列,只且渠、图图两部内徙的胡牧,已经远远超出了这个数额。只等张景威登记完内徙的胡落数目与人数,莘迩即可上报令狐奉了。

    想到这里,莘迩略觉轻松。

    黄荣应道:“是。”窥了眼莘迩,吞吞吐吐地说道,“明公,张道将与其父勾结胡虏,罪该万死!史功曹阿附张家,斗胆欺君,是不是也应严惩?”

    张金被抓后,史亮心惊胆战,被迫无奈,只好用了其妻之话,说是他妻弟在胡中听错了消息。郡府的吏员们或有信之的。黄荣深悉内情,却知他“从逆”张金。

    然而,迟迟不见莘迩治罪史亮,黄荣不知莘迩心意,因於此下提出此茬,作个打探。

    莘迩看了黄荣一眼,心道:“督邮还没作几日,老黄这是又想升官了么?”

    灭且渠、破图图,克胜两郡,回擒张金父子,立威已够。史亮只是个小虾米,杀之不足增益。

    在莘迩想来,不若留之。其身上有污点,再用他时,料必指东打东,无有不从。

    且那史亮,当日哄骗自己时,数现愧色,也不是个全无良心的。

    莘迩笑道:“功曹、主簿,是郡府的两个首吏,主簿已罪,功曹不宜再罪。景桓,主簿空缺,我意除君任之,你可愿意么?”

    黄荣有点失望,主簿虽然清贵,不如功曹掌握人事,他本来想着,史亮如被治罪,功曹此职非他莫属,但莘迩既然要放过史亮,他也没甚办法,下拜说道:“敢为明公效力!”

    算来向逵离县已有四五日,也不知路上是否安全,到了哪里?

    莘迩步至堂门,眺望东方。

    向逵押送张金父子,刚过了张掖郡的屋兰,删丹在望。

    此一带雨水充沛,牧草丰美,有处陇州数得着的大草场。

    过了草场再东行一二百里,即至王都。

    春末夏初,气温渐高,向逵抹了把汗,望见前边官道上起了一阵尘土。

    前头的骑卒转回禀道:“是张掖的驻军,从北边的草原上回来了。”

    不多时,数百骑兵驰奔经过,向西而去。

    向逵心知,此必是张掖的阴太守遵令狐奉之命,配合莘迩用兵,而布防於张掖、建康郡界处的兵马。现今莘迩兵胜,这些兵马没了继续巡逻的必要,因是返回兵营。

    避开道路,等这支骑兵过去,向逵继续押解向都。

    骑兵来的地方,北边草原上,离向逵约百十里处,有两个胡人与他同向而行。

    这两个胡人大概是在野外待得时间太长了,灰头土脸,褶袴肮脏,骑的马不知多久没刷了,马腹、马身上到处是泥。

    他两人鬼鬼祟祟的,遇到人就远远躲开,行了三二十里,到了一处胡牧的聚居地。

    此处聚居的胡牧,发型与卢水胡不同。

    卢水胡的发型,大多是剃掉部分头发,把余下的结成一条或多条辫子;而此处的胡牧,则是把中间的头发剃掉,周围的编成小辫,亦有不剃发,只将头发编成许多细辫,披於肩上的。

    发型之不同,原因在族源之不同。

    此个胡部,是北山鲜卑诸部里边名声最大的秃发部。

    部落的人发现了那两个鬼祟的外来客,报给上头。

    十余骑驰奔过来,领头的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身材强壮,有着鲜卑人白皙的皮肤,干干净净的脸,一双眼睛非常明亮。他勒马绕着这两人兜了几圈,问道:“你俩干什么的?”

    这两人答道:“我俩从建康来,奉命求见贵部大率。”

    “奉谁的命?”

    “且渠大率的次子。”

    青年问道:“元光么?”

    “是。”

    “叫你们来何事?”

    “事关机密,须得当面禀与贵部大率。”

    来骑中一人说道:“你不认得么?这位是我部大率的儿子,有话你就说罢。”

    这青年名叫秃发勃野,是秃发部酋大的幼子。

    那两人听了,说道:“此处非说话之所。”

    “你不说我就走了。”秃发勃野吩咐左右,“赶他们滚。”装作打马离开。

    没得奈何,这两人只好说道:“唐人的朝廷搞什么‘收胡设邑’,要断咱们的根本,奴役咱们,我家主人决意起兵抗衡,已经联络了我卢水胡的各部,大家争抢相从;遣小人等来贵部,是想问问贵部大率,愿不愿为了咱们胡人不受欺凌,一同举事?”

    秃发勃野听完,怜悯地瞧了他俩眼,问身边的骑士们道:“怕不是两个傻子?”

    骑士们哈哈大笑。

    秃发勃野打马转走,丢下一句:“杀了罢!人头送去建康。”

    可怜元光的两个使者,因为找不到进入张掖的机会,东躲西藏半个多月,好容易不见了沿线的逻骑,千辛万苦到了鲜卑秃发部,却不知沧海桑田,外头已换了天地,白白送掉两条小命。

    五日后,向逵到了王都谷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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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宋麴逐近利 内史同氾宽

    令狐奉没有接见向逵,也没有见张金父子,而是下令把此案发给有司审查。

    两天后,底下上报,“张金父子勾结卢水胡”事,人证、物证齐全,证据确凿。

    令狐奉即令内史宋闳,叫他拟个处置的办法上来。

    本朝与前代一样,郡县与分封并行,郡县的长吏称刺史、县令长,王国的长吏称内史。

    此位宋闳,便是定西国朝廷名义上的行政长吏。

    接到令狐奉的令旨,宋闳的属吏中有不解其意的,私下说道:“张金父子阴结胡酋,其罪固重,可他父子二人并非朝廷要臣,一个白身,一个只是区区建康主簿,纵然看在张大农的份上,檄来王都处分,亦交有司处置便可;大王何须特令明公亲判?”

    言外之意,让宋闳亲拟处分,有点大材小用。

    宋闳接令后的动作,让这个属吏愈是大惑不解。

    宋闳传书郎中令、中尉、大农,以及牧府、督府、太尉府,邀请各府遣人,同来会议。

    郎中令等三官是王国上卿;牧府等三者,尤其牧府、督府,是国中的实权部门。

    定西国的军政诸事,悉由此六部办理。这六府的高官大吏,随便拿出一个,都是显赫朝野。

    由宋闳处理此案已不合常规,宋闳更兴师动众,召集这些部门共议,更显古怪。

    那位属吏百思不得其解。

    这就是他只能做个属吏,而宋闳却能为内史的原因了。

    自令狐奉下令,命莘迩把张金父子押送入都那一刻起,宋闳就大概猜出了令狐奉的心思。

    令狐奉表面上说的是:“建康张氏,国中名门,大农张卿,孤之股肱,张金此案,朝野瞩目,郡不宜审,着即槛送王都,付有司推覆”,而实际上,宋闳度料,这只是借口,令狐奉恐怕是别有所图。

    宋闳是陇州宋氏这一代的族长。

    宋氏与张、阴、麴、氾四家,并为陇地的一流高门,其族中历代二千石,对於政治和帝王权术这些东西,他耳闻目濡,从小就常受其祖、父他的教导,浸染其间。

    定乡品时,既因其族望,也因其本人出众,被郡中正评为陇州少见的二品,十七岁出仕,历朝中、郡县,再回朝中,而下他年近天命,三十多年的从政经历,又使他获得了丰富的亲身实践经验。

    可以说,宋闳的政治敏锐性是相当优秀的。

    确如他的猜测,令狐奉的确是醉翁之意。

    这一点,郎中令、中尉、大农及牧府、督府和太尉府的长吏也都看了出来。

    宋闳的传书到后,除大农张浑和太尉府长史各只派了个僚属来,其余的全是长吏亲至。

    张浑和太尉长史不来,在宋闳的预料中。

    张浑是为了避嫌。

    太尉长史则是因为定西王自领的“太尉”一职不过是个抬高自家尊贵的荣衔,府中吏员并无多少实权,因是没有必要参与到此等事中。

    等各府的诸人来齐,宋闳登堂,与他们见礼。

    来的各府长吏共有四人。

    分别是郎中令陈荪、中尉麴爽、牧府治中从事氾宽、督府左长史宋方。

    其中,麴爽是麴硕的从弟,宋方是宋闳的从子。

    他两人与宋闳一样,都是在令狐奉即位后,因为功劳而得被擢任该职的。

    几人之中,目前最得令狐奉信用的是督府左长史宋方。

    令狐奉的收胡之策,就是此人的建议。

    宋方是宋闳的从子,与令狐奉年岁相当,少小相识,两人是“总角之交”。

    令狐奉的兄长死后,令狐奉掌控朝局,无论是政军举措,抑或是收揽士族,皆颇得宋方的力助。令狐奉图谋篡位的背后,亦有其撺掇的影子,乃是个不折不扣的“奉党”,之所以当令狐奉逃亡期间,他没被令狐邕杀掉,是因他及早得讯,弃官潜伏,藏於友人家中,由是得免。

    令狐奉杀回王都日,宋方响应於内,首先说服了时任牧府别驾从事的宋闳,然后游说朝中重臣,串联朋党,这才有了群臣降迎令狐奉的一幕出现。

    令狐奉即位后,论功酬赏,擢宋闳为王国内史,任宋方为督府左长史。

    叔侄两人,一政一军,端得权重朝野。

    诸人见过礼。

    宋方等各就独榻落座,张浑和太尉长史派来的两人位卑,无座,侍立堂下。

    宋闳坐在主位,出示令狐奉的令旨,给大家读了一遍,内容很简单,两句话而已,说“张氏名族,奈何为贼?孤不欲治罪,唯民心不服;内史议之”;读完,他说道:“建康太守莘君上禀张金父子潜结卢水胡酋,经有司推核,以为事实确然。大王将此案发给我议,我识能浅陋,恐有失偏颇,倘有错失,将损大王之明,所以请了君等来,想听听诸位的高见。”

    宋方脸型狭长,颧骨高耸,称不上英俊,但他少好游侠,此时跪坐榻上,腰杆笔直,双目有神,转顾左右间,很有点果厉之气。

    他头个开口,昂首说道:“勾结胡酋,图谋作乱,死罪。国有明法,方愚陋,不知这还有什么可议的?”

    宋闳不动声色,问陈荪、麴爽、氾宽等人,说道:“君等以为呢?”

    氾宽即是氾丹的父亲。

    他结婚早,生孩子也早,所以氾丹虽已而立之龄,他今年却还不到五十,保养得又好,面皮红润,颔下无须,看起来只像三十四五的年纪。

    氾宽不赞同宋方的意见,慢吞吞地说道:“长史此言谬矣。”

    宋方说道:“哦?敢问氾公,谬在何处?”

    “张文恭隐居不仕,清白行高,美誉传颂,名闻四方;张家又是我国朝望族。这样一位名族的高洁之士怎么会作乱呢?於理不合。今只因他家一个门客的证词,便定他死罪,未免草率。”

    宋方哈哈大笑。

    氾宽问道:“长史缘何发笑?我说的,有什么可笑之处么?”

    “天下间,隐士固有,沽名钓誉的却也不少。张金不肯入仕,无非自抬身价,由此正可见他的心思阴险。‘清白行高’,方不曾见!”

    宋方言辞逼人,氾宽不以为意,仍是慢声慢语的,说道:“长史如何知道张文恭不肯入仕,是为了自抬身价,而非本意呢?”

    不仕是客观,不仕的缘故是主观。除非张金自明,否则清白行高与沽名钓誉,都只是外人的猜度,哪里能有什么实据?宋方哑然。

    宋闳问道:“然则以公卓见,如何处之为宜?”

    “那封信是他门客的笔迹,虽有落章,确有遭盗用的可能。诛其门客,诫其大意之失,足矣。”

    宋方冷笑说道:“这案子经有司再三细核,不仅有门客的口供,且那张道将亦以招供,案情明确,已经是板上钉钉,确凿无疑。何来‘盗用’、“大意”?治中此议,实在荒谬!”

    宋闳问陈荪、麴爽两人的意见。

    陈荪含含糊糊的,没说出什么。

    郎中令掌宫廷宿卫、赞相威仪,通传教令等职,类同江左朝中的门下高官吏,“入侍帷幄,出拥华盖”,是主君的近侍。於王国三卿中,与主君的关系最为紧密。

    宋闳知道,这位郎中令陈荪今日参与会议,必是作为令狐奉的耳目来的,他不提意见,应是为了观察、判断群臣的态度。

    麴爽的体格与麴硕不像,麴硕枯瘦,他壮实,但两人的长相很像,都是国字脸,浓眉大眼。

    他瞥了眼模棱两可、半天没说出什么实质内容的陈荪,转视宋闳,大声说道:“正因张家是我国朝望族,累受国恩,故此张金父子才应重惩!不但他两人应重惩,大农张公也应受处置!”

    “大农张公”一句话出来,陪立堂下的那个张浑僚属闻得此言,面色陡变,心道:“竟被张公料中!果然有人想将此案牵连到张公头上。”

    他来前,张浑对他有交代,只许听,不许说。因是他虽心中焦急,却也只能闭口无言,一双眼紧紧地关注氾宽。张浑对他说,郎中令等诸大臣中,能够帮忙的,估计唯独氾宽。

    氾宽仍是慢吞吞的语气,说道:“中尉此言,使人不解。这与张公有何干系?”

    “张浑、张金,同产兄弟;岂有弟行逆举,而兄无事者?”

    “张文恭居家,张公居朝;文恭之事,张公岂知?”

    “谋逆乱举,毁家灭族;如无张浑授意,张金焉敢为之?大王还都诛暴,扫荡逆乱日,应民心所向,士民雀跃,竞相奔迎;令狐邕授首,宋公以降,群臣拨乱反正,奉印玺,三拜请大王即位,而唯此张浑,当时不情不愿。他定是恐惧大王追究,是以暗示张金,图谋作乱!”

    氾宽慢悠悠地问道:“大王还都日,中尉尚在远郡,朝中情形,张公不愿云云,不知中尉是由何得知的?”

    麴爽在被擢任中尉前,是陇东的一个郡守,隶属麴硕统管。麴硕领兵襄助令狐奉攻打王都的时候,把麴爽等人留在了陇东,以镇边疆,他没有从军。

    麴爽说道:“公道在人心。我虽然当日不在王都,此事却也有所听闻。”

    氾宽穷追不舍,问道:“是从谁处听闻到的?”

    麴爽怒道:“这个重要么?”

    “这个不重要么?”

    麴爽怒视氾宽,氾宽悠然回视。

    “张浑不愿”本是麴爽的捏造,氾宽追问源头,他自是“无可奉告”。

    宋方挺身而出,说道:“张金受张浑指使,虽然暂无实据,细思之,在情理中!”

    氾宽说道:“‘情理中’恐怕不能服众。”

    宋方与麴爽相继在氾宽面前吃了败仗。宋方这会儿干脆不再理他,对宋闳说道:“方仍是那个意见,张金父子可诛。张浑实亦可杀,然因暂缺实证,可免其职,留候发落!”

    他说完这番话,众人听到两声咳嗽。

    看去,是陈荪。

    宋闳问道:“陈公有话要说么?”

    陈荪摸了摸胡子,目光在堂上诸人的脸上转了一圈,末了,垂目到案上的茶碗,徐徐答道:“没有。”

    麴爽等人面面相视。

    宋闳心道:“早不咳,晚不咳,偏偏这时咳两声。看来智相所言,即是大王之意了。”

    智相,是宋方的字。

    众人齐齐注目宋闳,等他说话。

    宋闳心道:“张金父子此案,怎么也该不到我来拟定处分。大王将此案给我来办,看来确如我之所料,其意是在张家。只是,阴氏已堕,张家不可再折。”

    他面沉如水,诸人看不出他的心理活动。

    麴爽等的不耐烦,出言唤他:“宋公?”

    宋闳於是表明态度,说道:“氾公所言不错,张公居朝,岂会知张金之事?且张金之案,实证只有他的一个章印,也确实有被盗用的可能。至若张道将的供词,三木之下,何求不得?”

    宋方越听,越觉得不对,问道:“公何意也?”

    “我当上书大王,备述此情,如何处置,最后还是请大王定夺罢。”

    半天争论,得出了这么个结果。

    麴爽大不满意,甩袖离去。陈荪默默然的,亦随之离去。

    氾宽冲宋闳深深一揖,说道:“国朝吾侪,系公一身了。”

    宋闳还揖,说道:“我当秉公尽力。”

    氾宽和张浑及太尉长史派来的二吏走后,宋方埋怨宋闳,说道:“张家涉逆,这是大好的机会,正该借势把张浑拿下,阿父却怎反而偏向张家?”

    适才议事的时候,宋闳的神色一直没有变过,当下现出怒容,斥道:“黄奴,你要灭我家么?”

    宋方的小名叫黄奴。

    宋方说道:“阿父,你怎么这么说?”

    “你为何一力主张严惩张金,还把此事扯到张浑头上?”

    宋方理直气壮,说道:“自定西开国以来,张、索、麴、氾、阴及我家,并为贵姓,诸府长吏、军镇将帅,多出我数家之门。而我家一直被张、索两族压在下头。

    “索氏助纣为虐,不服大王,在朝者几被尽杀,现今所存,唯其小宗诸支,已不足虑。只此张家,子弟犹遍布朝中、郡县,今借此机,拿下张浑,正可打击张家权势,我家取而代之。

    “这是光大门第的好事,阿父,你怎说我要灭家?”

    宋闳说道:“你也知开国以来,张、索诸姓与我家并为阀族么?如你所说,现今索氏已败,而阴氏少有良材,近年渐衰;贵重朝野的,只有张、氾、麴与我家了。

    “大王者,雄主也;麴家,大王的舅氏也。如再堕张氏,只凭我家与氾家,你以为还能支撑朝局么?吾恐氾与我家,将继张家后尘!”

    他教训宋方,“刚才氾治中别前,甚至已经说出了‘国朝吾侪’这样的话,什么是‘吾侪’?你难道不明白么?主臣间的政道,你难道还没搞清楚么?为政之道,不可不着眼於长久,你怎能贪恋眼前的小利,置我家於将来的危境?”顿了下,又道,“况张大农如败,你就不可怜你的姑姑么?”

    当下士族,只与等类的别姓联姻。张、宋等家,作为陇州的头等士门,通常只在彼此间结亲。张浑的妻子是宋闳的从妹,宋方的再从姑。

    宋方不以为然,虽然没有顶撞宋闳,心中想道:“丈夫谋权,妻子尚可弃;一姑耳,何怜之有!阿父未免妇人之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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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室偏安江南,六夷入侵争霸。海内鼎沸,群雄并起。鹿即谁手,需看谁才能脱颖而出,得到天命。即鹿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即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即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